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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9 18: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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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洪放

出版社:三辰影库音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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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中人

井中人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井中人作者:洪放设计:李洪达排版:郝禾出版社:三辰影库音像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4-01ISBN:9787830003326本书由北京宏泰恒信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星空浩茫世事倥偬江流石转岁月不居——题 记人既沉默,大理石也无需开口。——博尔赫斯第一章曲折一生

丁成龙清楚地记得,他这一生到现在为止,总共有三次真真切切地想到了死亡。 丁成龙八十岁了。一九二八年农历戊辰年,龙年,这年也是民国十七年。闰二月的最后一天,他倒着头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彼时,鲁北那个小山村里,还飘着雪花。他的第一声啼哭,吸引了雪天里停在枯树枝头的老鸹。 老鸹一共叫了三声。 父亲捏着他的紫红的小脸蛋儿,说:“这孩子一生曲折!” 父亲用的是“曲折”。教私塾的父亲年前刚刚从淮河边上赶回来。本来,他应该在半个月前就去新东家那里,但为了等他的第三个孩子,他留在了响堂庄上。他托着刚刚洗净的三儿子,叹了口气。 祖父拄着拐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摇了摇头。 站在祖父边上的是三姨太。祖母逝去经年,大姨太、二姨太也已去世。如今家里只有这个比父亲年龄还小的三姨太。有三房姨太,至少能让人想起丁家从前的光鲜,但时光与荣耀已不复存在。当下的丁家,在响堂庄上,已破落到靠父亲教私塾的碎银子来维持。 然而终究是大家庭。祖父摇摇头后,吩咐三姨太:“摆几桌席,请庄子里的人都来喝酒!” 父亲将嫩如小鼠的三儿子放到母亲怀里。他告诉祖父:“必须得去东家那里了”。人家的孩子正在等着他念四书五经。家里的事,就得靠祖父来操办了。 祖父咳嗽着应答。三姨太拿眼瞟着父亲,她的目光纠缠混乱。父亲却不理会,径自收拾行李,出发到远离响堂二百里的临淮。 当然,谁都不会想到:父亲自此一去,再没回过响堂。 酒席照摆,大醉如常。祖父怪罪父亲临走时居然没有给孩子取个名字,他思忖再三,决定让这个三孙子大名叫“丁成龙”。至于这名字有何意义,三姨太问了两遍,俱无解释。母亲觉得这名字读着有些拗口,但既是祖父之意,她也不便违拗,只好听从。其实母亲心里明镜一般知晓:父亲对这个三儿子并无多大兴趣。年前归家,父亲望着捧着大肚子的母亲,说:“倘若是个女娃才好!”父亲希望有个女娃,母亲也是如此希望。可是,偏偏还是男娃。民国十七年,兵荒马乱。连续几年庄稼欠收,不远的运河里,鱼虾也越来越少。大概是被不断树立的那些漆黑的帆船和拖驳所吓跑了。虽然家道中落,但有父亲教私塾的碎银子,加上祖父每年从院中树下掏出的一小袋银元,日子倒也对付得过去。日子能过,希望便多。想生个女娃,给这丁家添一星弄瓦之喜,也是人之常情。 就在酒席过后三天,临淮那边传来消息:父亲被乱兵给抓走了。

丁成龙当然不可能看见这些。丁成龙即使活到了八十岁,他也不可能看见他的父亲。不过,如此说又有些不太准确,他是看见过他父亲的。他出生时,父亲手托着他,还捏了捏他的小脸蛋,然而一切毫无印象。丁家因为丁成龙父亲的突然消失,碎银子也成了梦想。祖父叹息着从院中树下挖出最后一袋银元,但第二天早晨却不翼而飞。连同银元一道飞走的还有三姨太。人世苍凉,人心不古,祖父大哭,呕血而死。母亲领着三个孩子,大的八岁,二的五岁,小的还未满月,站在雪花之中,看新坟渐起,黄土越来越厚,不由得泣不成声。大儿子丁成江拉了拉母亲的衣角。而此时,丁成龙正熟睡着。他没听见鞭炮声,他也没看见黄土,他只闻见了母亲的气息,雪花的气息,黄土的气息,迷蒙一片的天空的气息。 但世事总是迷幻。在后来丁成龙八十多年的岁月中,雪花总是一次一次猝不及防地到来。母亲从他三岁开始,不断地叙说丁家的过往。母亲细眉,圆脸,皮肤却粗糙。鲁北风沙大,她日日在风沙中讨生活,自然难以滋润。直到如今,差不多七十多年后,丁成龙依然记得母亲粗糙的皮肤。他用手摸着,鳞壳一般。可是,这种抚摸也只维持了十年。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冬天,更大的雪天。母亲到河边沙地里背地瓜,当地瓜背上肩时,她却一头栽倒。她一句话也没留给孩子们,如同父亲十年前突然消失一样。父亲和母亲,用几乎相同的决绝的方式,离断了他们同三个儿子的关联。 那年,大哥丁成江十八岁,二哥丁成海十五岁。 丁成龙十岁。

丁成龙如今坐在庐州城里淝河边上的小花园里。 “曲折”,这个由两个字组成的词,此刻便幻现在丁成龙的脑子里。他顺着这“曲折”二字,清清楚楚地回想着这一生三次关于死亡的细节。 人到如此岁数,风花雪月已是尘埃。所有的回想,核心已不在此,而是更加触及内在。比如死亡。二十七年前,丁成龙重回庐州。那时,死亡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曾在脑海里短暂停留的概念。当然,那也是经过了淬火的磨炼。因为淬过火,便有了钢铁般的冷静。他更有理由束之高阁,不再理会。可是,自从今年入秋以来,死亡这个词,连同“曲折”,顽固又执着地凿击他。或许这是在提醒他:是该回头望望自己这一生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得有次回望。总结也好,叹息也罢,既是自己走过来的路,何妨再慢慢地重溯一回? 丁成龙听着小花园里的落叶声。淝水比早些年更加浑浊了,也更加缓慢。这是他这两年来的发现。同样是一条河流,水有流得快也有流得慢的时候。河流亦如人心,只是子非鱼,安知鱼之意? 这样,丁成龙在这个下午,又进入了他所想到的第一次死亡。 那不是母亲的突然栽倒。母亲栽倒在沙地上后,大雪很快覆盖了沙地。母亲成了一个倒卧在雪地里的雪人。安静,宁静,甚至是死寂。黄昏时,在小镇子上逛了一天的大哥丁成江回到家,问到母亲。丁成海和丁成龙一下子愣了,母亲呢?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母亲正在黄泉路上跋涉。丁成江领着丁成海和丁成龙,从庄子东头寻到庄子西头,再到庄子北头、南头,最后,他们在沙地里一无所获。白雪覆盖了一切,母亲同所有的沙丘一样,安然不动。丁成江开始哭泣,丁成海跟着哭泣。丁成龙瞪着眼睛,他没哭。他这极少哭泣的天性,从出生开始一直保持到了如今。他站在沙地上,不哭,心里头却一阵阵地收紧。他来回奔跑,左冲右突,如同被人鞭打着。最后,他被一团沙丘绊倒。而在他倒下之后,他感到了沙丘的绵软,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温暖。他将手伸进沙丘,他准确无误地摸到了母亲粗糙的皮肤。他没有喊,他喊不出来。喉咙里有腥咸味,有血丝味,有细小的绳子勒紧的感觉。 他伏在沙丘上。 丁成江走过来,哭着问:“咋啦?” 他不说。 丁成海也走过来,问:“咋啦嘛?” 他依然不说。 丁成江走到他身边,想拉他起来。他死活不动,丁成江弯下腰,他却用了劲,将丁成江拉倒在沙丘上。丁成江一下子明白了,丁成江的哭声更大了。 母亲就葬在沙地里。 母亲真正地成了一块沙丘。 第二年春天,丁成江带着丁成海、丁成龙离开了响堂庄。 临淮镇是淮河边上的一个大镇。早晨,临淮镇上热气蒸腾。大铁锅煮着辣糊汤,胡椒的气味,直入天空。牛羊杂碎,大馍发糕,一应世上百般好吃,全在这家家户户的店面前陈列着。丁成江领着两个小的,就在这临淮镇上混生活。按丁成江的说法是:既要混口饭吃,也还得捎带着寻寻父亲。父亲当年就是在来临淮镇的路上被抓走的。这些年,母亲从未停止过对父亲消息的打探。虽然零星,也理不出眉目,但总是使人感觉到三星两点的期待。丁成江也便是凭着这期待,在临淮镇的码头上做搬运工。他有力气,年轻,能睡。而且,还有两个小的跟在后面,他有动力。他夜以继日,除了在码头上劳作,就是三个人一道在镇子上闲逛。 临淮镇上新鲜的东西太多。丁成龙喜欢看那些贴在街门上的对联。 大红的纸,好看的毛笔字。丁成龙虽然不认识那些字,但他喜欢。他一看见这些字,就像被施了魔法,挪不动腿。大哥也拉过几次,后来便不拉了。有一晚,三个人睡在码头边上的工棚里,漆黑之中,大哥突然说:“成龙,明天送你到镇上去读书!” “读书?”丁成龙似乎被人一下子推向了远方。 “是的,读书!”大哥用粗糙的手摸着丁成龙的头,说,“看得出来,你喜欢读书,也是读书的料。那就读书吧!记得母亲曾说,你出世时,父亲说这孩子一生曲折。我也不懂这曲折的意思,那就是读书吧!只有读书人才算得上曲折!” 丁成龙说:“我不读,我得跟着你们干活去。” 二哥一直沉默着。这天上午,大哥才带着他到码头上第一次扛包。他的背现在酸疼难忍。 大哥将手从丁成龙头上拿下,说:“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我送你去学校。睡了!”

淝河贯穿庐州城。 河水即使再广阔浩大,但倘若深入进去,其实还是“曲折”二字。这是丁成龙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念头。没有多少人曾看见过淝河水的曲折,人们看见的都是满河的流水,携带着落叶、垃圾、树木的碎片、花花绿绿的广告纸…… 现在,丁成龙理解了当年父亲所说的“曲折”。 临淮镇上的学校一共有两所,一所是临淮一中。那是相对来说有钱人才能上的学校。另一所,就是丁成龙所上的临淮小学。小学建在文庙之后,高大的文庙大殿,将小学校笼罩在阴影之中。小学其实仅有平房五间。其中教室三间,老师办公室一间,食堂一间。或许真的有命数,也甚至人世间其实有冥冥注定,丁成龙看见那些端正的汉字,就感到亲切、兴奋、快活。先生念: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他跟着念: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然后,他又加了一句:“乐哉!” 先生笑了,旁边的三五个同学也笑了。 这笑声,虽然这么些年过去,丁成龙还是觉得这笑声清澈。后来的岁月中,他听过无数的笑声。但像如此清澈的笑声,他很少再能听到。他记得的也就两次。一次是当年在新疆,他送女儿丁昌吉去连队小学上学。才七岁的小昌吉抱着他的腿,不让他离开。他只好哄着,直到上课铃响。他抱着昌吉坐到教室里的课桌前,那一刻那个漂亮的小蒋老师和全班的小朋友都笑了。笑声像无边无际的向日葵被风吹动,还潜藏着小小的波浪。还有一次,是李光雪第一次到百花井时。那应该是一九八四年,丁成龙重回庐州的第三年。李光雪跟在哥哥李光升的后面,到孟浩长家里做客。李光雪十七岁,正上高二。她额头光洁,笑容灿烂。孟浩长给丁成龙介绍说:“这是东大圩的光升和光雪兄妹俩,他们的母亲就是小书。” “啊!记得。难怪!”丁成龙一下子想起了当年在百花井孟家老屋里的那个年轻女人。 他又望了哥哥李光升一眼,再看李光雪。就在这个时候,李光雪清澈地笑了一声。丁成龙也就在那声清澈的笑声之后,认定了这个女孩子。当然,那个时候。丁成龙也绝对不会想到:这个有着清澈笑声的孩子,将来会跟丁家发生许许多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比起这些故事,他更愿意听到李光雪的笑声,那么清澈,明媚,珠玉一般,浑然天成。 四年后,丁成龙离开临淮小学时,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的那一天。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六日,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很多人一辈子会不止一次的遇到死亡,甚至与死亡擦肩而过。但是,直面死亡且去思索死亡,却并不是所有人都曾有过的。死亡如同一个怪物,时时刻刻都存在于人世间之中。它唯一的任务就是选择。它选择那些应该死亡的,或者说必须死亡的,也许是不应该死亡但是被人世的罪恶杀戮了的,它选择好后,便守在人世的上空,注视着这个即将死亡的人。它是端正而庄严的,它把每一次死亡都当成仪式。虽然死亡在事实上,往往出乎意料。丁成龙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死亡,并不是他的母亲,而是哥哥丁成江。

丁成江是被刺刀挑的。 丁成江被绑在小学院子里的那棵大柳树上。柳树一段一段地结着老疤子,刚刚下过的秋雨,还汪在这些疤子里。丁成江的前后,就是一块碗大的疤子,雨水正慢慢地往外渗出,他身上被扯破了的黑夹袄,渐渐地现出了潮湿的痕迹。丁成江不言不语,眉头紧皱。他左眼已经没了,血糊在眼眶上。而他的右眼,正努力地睁大。 小学校的孩子们被集中着赶出了教室。一大批日本人围在院子周围。校长似乎和日本人争论了几句,结果引来了一阵咆哮。然后是静寂。 丁成龙一出教室门,就看见了绑在树上的哥哥,但他并没有冲出去。六十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一幕,他也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冲出去。而他更加清楚地记得的是:他刚出教室门,就被两个老师有意无意地夹在中间。他跟着老师,站在了柳树前。他与哥哥仅两丈远。他闻见了哥哥身上的血腥味。而哥哥丁成江,只看了丁成龙一眼,便迅速地掉转了头。 瘦长的翻译在日本人说过后,作了古怪的转述——丁成江是临淮抗日游击队的情报员,被捕获后,拒不交代。日本军官决定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丁成江耸了耸肩膀,左眼的血水顺着脸往下滴落。瘦长的翻译问了日本兵几句,接着,他闪向一边。校长对着站成两排的学生们说:“别怕!闭上眼。” 丁成龙并没闭眼,他站在第二排,两边是老师。他盯着哥哥。就在看见哥哥转头的一刹那,两条三尺来高的大狗从校门口冲了过来。两条狗直冲向老柳树上的丁成江。接着是惨烈的叫声,狗的撕扯声,骨头的折裂声,以及孩子们往下瘫倒的微弱的呼吸声……

死亡如此迅疾、如此不堪地撞击着丁成龙。 而他更不曾想到的是,在大哥丁成江惨烈地死去的同时,二哥丁成海也在码头上被杀害了。二哥仅仅因为是丁成江的弟弟,所以理所当然的也必须一同去死。然而,日本人还是忽略了丁成龙。丁成龙在一夕之间,孤身一人。小学校的校长拿出两块银元,让他火速离开临淮。他甚至没有回到工棚收取日常衣物,便出了临淮镇。淮河千里,茫茫无涯。他一直走到天黑,然后沿着河坝,下到一处草丘。他的到来惊起了一只正欲眠在草丛中的野鸟,野鸟扑棱着飞向河面。河水巨大而平静,但丁成龙知道:在这巨大的平静下面,是急速的漩涡。他望着野鸟飞远,自己便卧进草丛。他刚一接触到柔软的秋草,喉咙里一股浓烈的腥咸直冲上来。他猛地呕吐起来,他吐得没有停歇,直吐到满嘴苦味,一地黄汁。 星光照耀着广大的淮河。 丁成龙躺在草丘上。往事历历,从母亲栽倒在老家沙丘上开始,到大哥带着他们兄弟来到临淮,如今三个人只剩下他一个了。多年来,他们不断地寻找父亲。父亲杳无音信,大哥二哥又惨遭毒手。他心头发疼,脑袋发疼,身子颤抖,他在迷迷糊糊中,进入了另一重世界。 那是一重怎样的世界呢? 六十多年后,坐在淝河边的小花园里,丁成龙还在苦苦地思索着。当死亡将黑色的大手按向它所选择的头颅时,那重世界也许就以另外一种方式在打开。丁成龙看见父亲、母亲、两个哥哥,依次走进了那一重世界。那里,水是弯曲、透明的,山是温和、敦厚的,而花草是清新、可爱的。人,则是自由而愉悦的。他想起小学老师教他的《论语》,还想起老子的《道德经》。明礼,大同,就是那一重世界的本质吗?谁也不曾真正地说明过,谁也不曾真正地从那一重世界回来过。因此,那一重世界,只能是一重思想中的揣度。 那是父亲的世界吗? 那是母亲的世界吗? 那是大哥丁成江的世界吗?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那只是丁成龙的世界。丁成龙在日后六十多年的生涯中,往往被那一重世界所困扰。他曾无数次感到自己走了进去,却只是在其门外痛苦地徘徊。对于那一重世界,他是永远的流浪者。 淮河不语,大河的觉悟正在于它的沉默。丁成龙卧在草丛里,秋夜已然寒冷,他有一瞬间想到了追随大哥二哥而去。河水正好接纳一切。但是,他又迅速而果决地切断了这种念头。他看着启明星升起,河水哗哗流动,东方一道绛紫。他启程,沿着淮河,往上游走。三天后,他在一处河湾里被人截住。来人说是奉了组织之命来找他,且护送他到根据地。他半是疑惑,半是相信,随了来人进入了桐柏山区。 倘若没有一九四四年的中秋,没有大哥丁成江和二哥丁成海的被杀,丁成龙也许就不会坐在今天的淝河边的小花园里。城市正在身边扩张,硬化,长高,长得冰冷而森严。算起来,他看着这个城市,已经五十七年了。一九五一年,他跟随部队第一次进入这座城市。那时这座城市仅仅五万人口,三条大街,围绕着一座城隍庙。金斗河从淝河引入,横穿城区。街上行人稀少,除了城隍庙一带,几乎没有商业网点。部队是晚上入城的,在他们之前,先头部队已经解放了这座城市和完成了初步管理。他们的到来,完全是因为这座城市即将由一座普通的城市变成省会。省会从长江边迁至此地,一大批军政干部被从各个地方调来。丁成龙跟在进城的队伍中,当时万万不会想到:从此会与这座城市血肉相连。 他更不曾想到的是:五年后,他会以一个逃犯的身份,逃离这座城市。而三十年后,他又顶着另一重身份,在秋风萧瑟中,再次回到这座城市。 小花园里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丁成龙。丁成龙坐着,时光如流水,他成了一枚被时光打磨的石子。他今年八十了,他想起了十七岁那年在淮河边上的草丛中所想到的那一重世界。 也快了吧! 他掏出小女儿丁昌吉前几天刚从新疆寄过来的手机。这是一款巨大的手机,大屏幕、大字、大按键。女儿说:这手机好用。而且,女儿已经将一些常用号码设置成了一到十的阿拉伯数字。女儿在去新疆前还专门为他请了个保姆。本来,她是要带他一道回新疆的。女儿一直用“回”,而他一直说“去”。他拒绝了,也同时拒绝了去养老院。他说我还能动,而且,还想在这百花井边上多待几天。 这一生,没人能改变他,女儿自然也不会。

他按了个三,耐心地听着拨号音。他自语道:“孟浩长,你一辈子就这么磨蹭!” 终于接了。他大声说:“浩长,晚上过来喝一杯!” “好。我也正想呢。回头见!”孟浩长还是小生嗓子,蜻蜓点水。 丁成龙起身,他得去三孝口切一盘吴山贡鹅。第二章百花井人

孟浩长这一生有三件东西一直不曾离开。 一是书,二是贡鹅,三是百花井。 书是孟浩长来到人世间看到的第一件物品。那书是发黄的长卷,被当军官的父亲放置在卧室的南窗前。他出生第三天的时候,眼睛开始能看见光。光线引着他,看见了那挂在南窗上的长卷。父亲喜欢将书籍整理成长卷,这个习惯,一直保存到父亲进入法音寺。在法音寺里,有一年秋天,孟浩长过去看望父亲。父亲上山采药去了,但他看见了父亲挂在寺里窗前的那些经书。有些已然发黄,有些开始脱落,然而一旦挂起,光线通过书卷,漫漶不已,则立即有了前尘旧事的幻觉。他站在父亲的僧舍里,黯然无语。 而他自己,这一生几乎不曾与书有稍长时间的分离。三岁开蒙,五岁家中延请先生为他讲经,七岁他便上了当时庐州城里最好的小学。庐州城小,虽然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很少成为兵家驻守之地。

前清时,庐州出过淮军,但淮军驻在巢湖,后来开到了江南;军阀割据时,庐州一带,连年战争,但没有哪一个军阀在这城里安营扎寨;日本人来了后,与中国部队在庐州沿线,形成了长达八年的对峙局面。日本人也曾三进庐州,但很快就退了出去。庐州因此成了整个抗日战争时期相对稳定的一处城池。孟浩长的父亲孟云生是一九四三年调防到庐州来的。按军衔,孟云生是上校,然而只是个名义上的参谋。他的主要工作是为长官提供军事之外的一切文化娱乐。这是个生来腼腆的男人,喜欢唱戏,吟诗,更多的时候喜欢待在家里,翻晒和修补那些旧书。他一到庐州,就让儿子孟浩长入学读书。孟浩长的母亲从前是天津卫银行家李树贤的小女儿。她酷爱唱戏,因之在一次天津卫的私人聚会唱戏的场合认识了孟云生。一见钟情,私订终身,跟随孟云生辗转多地。及至到了庐州,她一下子喜欢上了淝河。她几乎把所有的时光都放在了淝河边的赤阑桥头。流水照花,一九四三年的淝河水,应该是无数次收纳和映照了这个叫李晴儿的女人的身影。 这一生,孟浩长读了多少书?又经手了多少书? 孟浩长说不清楚,也没人能说得清楚。他曾经跟丁成龙说过:书就好比头发,长在头上,但最后又落了。落了又生,循环往复,谁能记得? 孟浩长喜欢且一生不离的第二件东西便是贡鹅。 吴山贡鹅。仅仅是吴山贡鹅,其他地方的鹅他从来不吃。 吴山是离庐州不远的一个小镇子,叫吴山镇。传说是当年吴王墓的所在。吴山出贡鹅,贡的也就是吴王。吴山贡鹅的做法,民间

传有三大要素:吴山当地鹅,吴山当地水,吴山当地料,缺一不可。用此三要素做出来的贡鹅,肉嫩,鲜美,有嚼劲,且肥而不腻,爽口清香。孟浩长现在虽然七十二岁了,但他一直记着当年第一次在城隍庙方李记吃吴山贡鹅的情景。那次,穿着旗袍的母亲挽着父亲的左臂,父亲用右手牵着七岁的孟浩长。后面跟着比孟浩长大三岁的高巧云。他们一行四人上了方李记的二楼后,父亲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彼时,抗日烽火正燃遍大江南北,庐州城却格外安逸。窗外,一树香樟,虽是春天,却落叶。孟云生让李晴儿点菜。李晴儿说:“让浩长点吧!孩子们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高巧云是孟家到庐州后所延请保姆的女儿。保姆姓汤,清丝亮脚,让李晴儿十分喜欢。女儿十岁,乖巧可爱。有时,保姆会带着女儿一道来孟家。巧云并没读书,却能跟着孟浩长背些四书五经。孟云生尤其喜欢这个女孩,因此出门也带着。 孟浩长看着跑堂的送来的菜谱。他左看看右看看,总是拿不准。倒是旁边的巧云先说了:“就点这鹅吧,听说这鹅最好吃。” “那就点鹅!”孟浩长白净,说话斯文。 李晴儿笑着点点头,说:“那就鹅。云生,你再点几个菜吧!” 那天,鹅一共上了三次。孟浩长除了贡鹅外,再没吃别的菜。孟浩长并不曾知道:就是这城隍庙中的贡鹅,锁定了他一生的味蕾。 味蕾决定命运,这当然有些牵强。可是,当八十多岁的孟浩长回首之时,他却难以对此加以否定。即使在最艰难的那些年里,他甚至仅仅靠一小块贡鹅,度过漫漫长夜。贡鹅于他,已不仅仅是一种食物,更是一种与精神相通的凭依。

孟浩长一生无法离弃的第三件东西,严格说不是他无法离弃,而是他根本离不开,那就是百花井。 百花井是庐州城北的一眼古井。传说漫长,又与吴山贡鹅的吴王扯上了干系。百花井之地,当初是吴王府治所在。吴王有女,名百花公主。百花公主命人于院中打井取水,以百花飘于井水之上。井水甘冽,四季不断。逢上大旱之年,井水供全城汲用。后百花公主故去,百花井仍存,百花公主府第周边即被称为百花井。百花井其实也就是一眼小井。青石井台,突出地面约一尺。井圈上可见数道磨痕,乃长年汲水所致。下井台三米,有青苔数株,长年阴凉,青碧可爱。到二十世纪五○年代,百花井地区已成为庐州城之中心。它东与金斗河相连,西与城隍庙相接。自金斗河边进入百花巷,巷深百米。两旁高墙,生有爬山虎,连绵苍郁。每至初夏,爬山虎开出细碎白花,偶尔风吹,亦能发出微微清香。不过此花开时极短,不到三五日,竟消隐不见。高墙尽头,豁然开朗。似《桃花源记》所载:“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此处亦是豁然开朗。一方约有三亩的空地,靠南亦是高墙,靠西是小学校的后墙,是一长排二层小楼,靠东是老式的百花公主府第,进圆门后,又是一番景象。而百花井,即在这圆门之前,井前有老桂树一株。此树年岁不知,根广数尺,下干中空,内可藏小儿。七岁那年,孟浩长一家第一次到达庐州城,就入住百花公主府第的第一进。那亦是一座别致的小院子,有瓶形月门,三面花墙,唯靠北一排五间房屋。上有两间阁楼。孟浩长一家就住在这五间大房子里。 一个人的一生也许可以说很漫长,但相对一些老物件来说又实在是短之又短。且不与磨痕道道的百花井相比,就拿这五间老房子来说,孟浩长时常觉得人生不过一芥而已。这一粒芥子,恰如画家作画,随手一丢,正好丢在了这五间大房子里。七岁那年,他走进最靠里头的那间属于自己的屋子里,他不可能预见他会在这里生活了快七十年。而且,将来还会在这百花井边终老。不过,作为一粒芥子,他既然扎根在了百花井,那反过来他又成了百花井一切变化的观照与目击者。他曾在同丁成龙一次次地喝酒聊天之中,谈到这井边人生,人生之井,结果他们实在无法找出比“沧海桑田”更加适合形容百花井近百十年变迁的词语。他在六十岁后,给一些同道写条幅,往往就只写这四个字了。别人问何寓意,他亦不作解释。人生如井,越老越空。又如井苔,越来越寂静。 这是无法避离的事实。从内心来讲,孟浩长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百花井。三年前,李光升从东大圩过来,要接他去东大圩居住。他侧着脸问光升:“你是想我活得长些,还是短些?” 光升自然回答:“长,越长越好。” “那就让我继续住在这百花井,这井水就是我活下去的仙丹。”孟浩长说着,望着窗外的井台。 光升有些疑惑,问:“哪还有井水呢?都被盖子盖了。” “这你就不懂了,井被盖子盖着,可是井水的气息还在往上。每天我只要在井边坐上一坐,人就活泛了。”孟浩长又指指北边,说:“何况这里还有你丁老伯,陈老伯。我们仨,可是有过约定的。” “约定?” “至死不离百花井。”“哈,这是哪年约定的呢?” “我六十岁时,他们为我做寿。就是那次,我们在百花井台上喝酒。桂花正香,竟然发出新枝。酒到酣处,便有了这约定。”孟浩长道:“光升,我知道你的孝心。等我哪一天真的走了,你再来百花井接我,把我葬到法音寺旁。” 李光升点点头。 后来,这三年,李光升每次过来,再没提接孟浩长去东大圩的事了。

丁成龙回到百花井时,孟浩长刚刚从自己在府前街的旧书店回来。两个人在百花巷口撞上了。 孟浩长动了动鼻子,他很快就嗅见了吴山贡鹅的气味。他笑着,说:“我这也有好东西!” “好东西?啥好东西?不会是一本破书吧?”丁成龙揶揄道。 孟浩长拉了脸,咳嗽了声,说:“破书?我可没破书,破书抵万金。但今天这可真的不是。” “那是?”丁成龙兴趣上来了,凑到孟浩长身边,目光盯着他手上的布袋子。 布袋子鼓鼓的,不像是书。看形状,倒像是一瓶酒。他凑近闻了闻,说:“老窖?” 果然是,陈年的庐城老窖。孟浩长旧书店的一位顾客特意送给他,说是其父亲藏了多年的老酒。 酒席就设在丁成龙的屋子里。丁家住在大院子北边,楼上楼下一共六间。从前,这房子是连着北边二层小楼的。六年前,丁昌吉上下疏通,硬是在北边楼的旁边空地上,建起了这座上下六间的别墅。那时,丁成龙的妻子胡满香还在。可现在,就只有丁成龙一个人守着了。贡鹅,花生米,海带丝,保姆又临时炒了三个热菜,打了个汤。陈健康也拄着拐杖过来了,他是三个人当中年龄最小的,可是身体却最不方便。十来年前,酒后一场车祸,让他从此与拐杖结缘。本来,陈健康是跟丁成龙、孟浩长搭不上伴的。可是,住在这百花井的老住户现在仅剩了这三户了。紧算慢算,也是近六十年的邻居。所以,自从陈健康拄着双拐杖后,丁与孟的二人对酌,变成了三人相酌。 酒是好酒,只是年份太长了。一瓶酒只剩了七两,好在三个人都有节制,七两正好。一边喝酒,一边就谈到这铺天盖地的拆迁。 陈健康说:“听春儿说,这次可是动了真格的。百花井也在拆迁之列。”他转向丁成龙,继续道:“丁老师应该更清楚吧,据说石子是这次拆迁的总指挥。” “我不清楚。”丁成龙说的是实话。他也有半个月没见着小儿子丁石子了。 丁石子是丁为民的小名。丁为民现在是百花井所在的淝河区的副区长。半个月前,丁石子,不,丁为民丁区长曾给父亲丁成龙打过一次电话。在电话里,丁区长语重心长,问及丁老爷子身体,说能吃就吃,能喝就喝,别到处乱跑。然后又说到即将开始的百花井地区的拆迁。 丁成龙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保姆看他黑着脸,便问何事。丁成龙说:“往后这个号码打电话来,就说我不在。”

眼下陈健康提到拆迁之事,孟浩长也看着丁成龙。丁成龙泯了口酒,说:“我没看方案。百花井不能拆,我也不搬。” “那就好。有丁老师这话,我就放心了。”陈健康端起杯子,说要敬丁成龙一杯。丁成龙摆摆手,说:“忘了老规矩?” “啊,啊,那是。”陈健康放下杯子。他们三个人喝酒,早就定了规矩,不得互相敬酒。酒要平喝,能喝则喝,不能喝则罢。 又喝了一口,孟浩长对着丁成龙小声问道:“今天在书店还见着一个人,你道是谁?” “我咋知道?”丁成龙说话一直偏北方方言。 孟浩长迟疑了下,吐出三个字:“冯志国。” “冯……别提他!”丁成龙摇着头。 孟浩长倒是笑着,说:“丁老师也别总记着了,过去几十年了,都老了。那老冯现在可是一头白发,叶红翠也死了好几年了。唉。” 陈健康问:“就是原来人大的那个冯主任?” “就是,丁老师当年做的那些事就靠了这冯主任的举报。”孟浩长夹起盘子中最后一块贡鹅,说:“不过那也是那个时代的事,换了现在,他也不会那么做了。” 丁成龙不语。 丁成龙心想:也许真的是因为那个时代,而不是因为冯志国的一封举报信。可是,为着那个时代,为着那封举报信,丁成龙的人生猛然拐了个弯。这个弯不是一般的弯,是让他付出了大半辈子生命和心血的弯。不过,好在这个弯道来临时,他并不曾知道背后有冯志国的一封举报信的事情,他仅仅觉得他被裹挟进了一场他无法回头的斗争中。他必须离开!他必须重新寻找活路!于是,二十八岁的丁成龙,成了这场斗争中第一个畏罪潜逃者。 “俱往矣!”丁成龙叹了句。 陈健康又将话题拉回到了拆迁上,说:“这百花井要拆,我倒是喜欢。这房子毕竟太旧了。一下雨,外面大雨,里面小雨。不过,像丁老师这样的房子,估计……” “我不拆!”丁成龙又泯了口酒。 孟浩长抹着嘴,其实他嘴里还在嚼着最后一块贡鹅。他摇晃着酒瓶,说:“完了。走!丁老师,到我那去,看陈兰那丫头画画。”

陈兰是陈健康的小女儿。在陈健康的三个儿女中,陈兰从小就喜欢往孟浩长家跑。那时,百花井是个真正的大杂院。在丁成龙一九八一年重回百花井之前,大杂院里住着近二十户人家。但到了一九九零年代,百花井被列入省级文保单位后,大杂院里的居民陆续搬出。现在,前前后后,只住着五户人家了。除了丁成龙的小别墅,孟浩长的月形门,陈健康家的四间上下二层楼外,还有两户,一户姓王,一户姓焦。但平时,这两户几乎都不见人影。穿过百花巷,倘若小学不上课,这大院里便是一片枯井般的寂静。 刚走到花瓶门前,孟浩长便唱了句: “风乍起,问团扇几时开? 海棠老,问那人,几时来?” 孟浩长小生嗓子,唱到婉转处,情不自禁地亮起了兰花指。丁成龙听着,这唱词他听了不下百遍,这是孟浩长最喜欢唱的一段。

他也不曾问过这到底是哪出戏的唱词,只觉得这唱词时时刻刻就挂在孟浩长的嘴边上。只要他高兴了,或者他不高兴了,唱词就哧溜滑了出来。这段词有味儿,有元曲之味。孟浩长唱着,又有院中老桂花被秋雨全打湿了的况味。 丁成龙的脑子里往往就闪过一个画面—— 十八岁的孟浩长一脸白净,站在百花井的桂花树下。他形如满月的脸,更像一个女孩子。而那长长的一字眉,犹如弦月,他望着桂花树影中的那轮明月,明月也似乎在望着他。月与人相对,静静的,尔后就是孟浩长往井台方向甩出的水袖。接着,就是从嘴边氤氲而出的唱词…… 而在不远处,高巧云正掩面而立。 那年,丁成龙刚刚从稻香楼那边搬到百花井。原因很简单,他结婚了。结婚了,就得有公房居住,不能再住集体宿舍了。他和胡满香扛着被褥,就在百花井公主府里有了三间平房。那时,院子更大,连靠北的二层楼房也还没有。丁成龙跟胡满香说:“我们也做了公主府里的人了。”胡满香只是笑。胡满香只上过几天识字班,她本来在东北老家,去年春天才随着她的父母一道调来庐州。她的父亲胡仁义是市文教局的副局长,也算是刚刚转业到文教局当个副科长的丁成龙的顶头上司。这桩姻缘毫无征兆,却顺理成章。几乎没有恋爱,便直接进入了婚姻生活。胡满香并不懂得公主府第的意思,她前前后后看了一遍这偌大的公主府,然后说:“真不小,跟俺们那边的大帅府差不离儿。” 丁成龙第一次听孟浩长唱戏,就在这年的秋天。也就在那之后,丁成龙开始注意起同住在公主府第里的这个白面少年。命运总是严丝合缝,这一唱一见,注定了他们后半生的如水交情。而更让他时时不能忘怀的,是那个掩面站在井台不远处的女子。三十多年后,他在孟浩长的家里,第一次听见李光雪清澈的笑声时,浮在他脑子里的就是这个掩面而立的女子的面容。只是他没有说。一切过往,皆是天机。 陈兰正在案前画一片山水。 孟浩长和丁成龙站在画案前,看着陈兰勾、提、皴、染,宣纸上云烟密布。待陈兰停下画笔,孟浩长说:“更有神气了。” 丁成龙点点头。在庐州书画界,孟浩长是个隐逸的大师级人物。世事趋向浮躁,那些活跃在各种笔会、展览和研讨会上的书画家们,人前大红大紫,道行通天,人后却最怕见到孟浩长。但他们又无一例外地期待着能得到孟浩长的指点、批评,当然最好是肯定。孟浩长的评价,不仅仅是对一个书画家艺术的定性,更多的指向其艺术品味之外的道德品味与文化趣味。或许孟浩长也深知其在庐州书画界的地位与影响,他越发隐逸。这十余年来,他只对三位书画家发表过评论。结果是:其中两位不得不离开了庐州,而另一位成了当下庐州书画家的翘楚。 陈兰是个例外。 陈兰是孟浩长收下的第一个学生,也是最后一个学生。孟浩长这一生,公开授徒的就陈兰一人。陈兰现在庐州一中教书,而这里也是孟浩长一辈子工作的地方。孟浩长的工作与他的爱好,或者说与他所取得的成就形成了某种叫人无法理解的反差。他是一个数学老师,大学时期他一开始学的是中文,但到了大二,突然心血来潮,改学数学。数学的严谨,加上他对书画艺术的理解所形成的浪漫,让孟浩长的人生充满了不确定的意味。 他正式收陈兰为学生,已经二十年了。陈兰八岁那年,在百花井的井台上,陈兰正用水彩笔画桂花。孟浩长看见,且笑着,然后他严肃而小心地问陈兰:“愿意做我的学生吗?我是指画画。” 陈兰眼睛明亮,抬着头问:“为什么要做你的学生?” “因为我想你做我的学生。”孟浩长笑着说。 陈兰想了想,才点头,说:“你要是真想让我做你的学生,也行!不过,这事可不能让我爸妈知道。” 孟浩长又点头。 从八岁到陈兰大学毕业,孟浩长只看陈兰画画,从不指点。陈兰学的是物理,也与画画风马牛不相及,但孟浩长却为此欣然。直到陈兰正式工作了,他才开始正式教她画画。说是教,也只是让她在他的画室里自个儿画。每幅画画好了,他会看一眼。然后说上一两句,都极简。他坚持认为陈兰慧根极深,不必太多指点,指点太多反而成了羁绊。果然,这一两年,陈兰的山水画渐成气候。而孟浩长给她最大的评价是:“是我唯一的学生,而画风却与我最不相似。” 陈兰正在画上题款。孟浩长用小泥壶沏了茶出来,给丁成龙和陈兰各倒了一杯。 茶香弥漫,画纸生烟。丁成龙问陈兰:“小健呢?最近很长时间没见着了。” 陈兰说:“不是去新疆了吗?您不知道?”

丁成龙真的不知道陈小健去了新疆。 陈小健眼看着也快四十的人了,在陈健康的三个孩子中,他排行老大。他长得像他的娘耿丽萍。耿丽萍在女人中算得上是娇小玲珑,脸小,鼻子小,嘴小,眼睛却大,忽溜溜的。陈小健身材像娘,不到一米七。整个身子看起来文弱。然而,这文弱的身形之中却包裹着一颗坚韧的男儿心。 丁成龙问陈小健,一半是因为遇见了陈兰,一半更是因为女儿丁昌吉。 陈小健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丁昌吉?没有人知道。陈小健也从来不说。丁昌吉回到庐州时,已经是十三岁的小姑娘了。她睫毛又黑又长,脸形颇似个洋娃娃。皮肤白中透红,身材娇小,特别招人喜欢。丁成龙看着十三岁的丁昌吉出现在百花井,他心里其实是有些说不出来的隐忧的。胡满香其时正拉着丁昌吉的手,说:“这地叫百花井,从此咱们就住在这了。” “我们不回家了?”丁昌吉所指的家显然是指远在新疆昌吉连队的那座前后都是院子的小平房。 “不回去了,我们就在这住了。”胡满香说,“等过了年,你就到对面的小学去上学,直接上五年级。” 丁昌吉忽闪着睫毛,问:“那大哥哥呢?” “他不回来了,他就在新疆了。”丁昌吉所说的大哥哥是丁成龙的大儿子叫抗美。他已经成家,且有了孩子。而他们的二儿子丁石子,早在一年前,已经先行回到了庐州,现在正在读高二。如同一张网眼太过于疏漏的渔网,丁成龙一生养了三个孩子,年龄差距却让人难以想像。大儿子当年出生在庐州百花井边,那是一九五六年春天的事情。二儿子却是八年后,出生在新疆石河子。最小的女儿丁昌吉,出生在昌吉,那是一九七零年了。 丁昌吉很快就融入了百花井这些孩子之中。她活泼的天性,使她不仅融入了且成了孩子们的头。即使比她大一岁的陈小健,也整天跟在她的后面。每到放学时间,丁昌吉后面总是跟着一小串孩子。孩子们在百花井前的空地上做游戏、讲故事、跳舞。丁昌吉跳起舞来,如同精灵。而她的哥哥丁石子,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丁石子内向沉稳,而且自从回到内地,他变得比在新疆更加沉默。有时一天到晚,家里人很难听见他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他整天捧着书,坐在窗前。一开始,丁成龙还曾劝导他多出来休息,劳逸结合。但丁石子只用一句话就让丁成龙不敢再说了。丁石子的那句话是:“如果我考不上大学,你来负责?” 负责?丁成龙这一生最没弄明白的也许就是这两个字。父亲在他出生时,给他的一生定义为“曲折”。曲折只是人生的一种轨迹,而这个轨迹的运行、推动与结果,却必须有人来负责,可是,谁负责了? 当年在淮河大坝上,十七岁的丁成龙被人找到,然后进入了桐柏山。再后来,他随着工作队到了庐州。如果说这都是相对正常的人生轨迹的话,那么一九五六年那个五月之后,他的人生轨迹便不再是正常的了,至少不再是按照他的内心来运行的。他常常在深夜扪心自问,却无法获得回答。有时,他会坐在百花井边,任夜露打湿他的白发。他遥望星汉,回想起近半生的浪迹。他痛苦地发现自己从来不曾真正的属于过哪一块土地。鲁北故乡的那片沙丘,早已

消逝在天边了。五十多年前的百花井,金斗河,城隍庙,也已慢慢地进入尘封。在他的脑子里,出现最多的还是那迢递逃亡之路。那路悬在天边,他奋力往上,爬着爬着,往往是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因此,丁成龙对小儿子的诘问,只能保持沉默。 丁昌吉是从哪一天开始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为这事,丁成龙曾同胡满香商讨过,胡满香态度很不友好。胡满香这一生,除了在丁昌吉这件事情上,敢于同丁成龙发脾气外,她从来不敢在丁成龙面前提出任何反对的意见。而丁昌吉之所以怀疑自己,纯粹是因为陈小健的一句提问。 那是在桂花树下,丁昌吉让陈小健为她收集桂花。陈小健用手掌捧着桂花,看着丁昌吉,吞吞吐吐地问道:“昌吉,你怎么长得像个维吾尔族人?” 丁昌吉一下子愣了。她反过来问:“你见过维吾尔族人?” “学校里老师们都这么说。我在书店里连环画上也见过,长得跟你特像。都是长睫毛,大眼睛,高鼻梁,都是……”陈小健的话被丁昌吉伸过来的手掌拦腰斩断。他手掌里的桂花也洒了一地。 丁昌吉跑回家,她问胡满香。胡满香惊惶失措,仿佛被人捅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背转过脸,丁昌吉却不依不饶。胡满香只好说:“你是像维吾尔族人,那是因为你出生在新疆,你只是像!你仔细看看,你不也像爸爸和妈妈吗?” 丁昌吉拿着镜子,反复地照。最后她半信半疑,说:“我鼻子像妈妈。嘴,像爸爸。” 胡满香看着女儿,虽然笑着,心里却是针扎般的疼。第三章庐州沧海

百花井的拆迁公告上了墙。 公告上说:为服务城市改造,决定对百花井地区进行拆迁重建。所有居民,请在公告发布后一个月内,搬迁完毕。所拆迁房屋,按现行规定,予以补偿。 陈健康盯着公告,看了三遍。看完后,他有些兴奋。回家后对正在看电视的耿丽萍说:“终于上墙了。百花井真的要拆迁了。” “真的?看你高兴的,一辈子就这点出息。”耿丽萍眼睛继续盯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红楼梦》。 陈健康将拐杖放下,坐到沙发上,说:“按现行规定,我们这房子得换两套。” “两套?”耿丽萍回过头来,说:“那像丁老师家,不得换个十套八套的?” “那……也许是吧!”说到丁成龙家的别墅,陈健康心里就发虚。六年前,丁昌吉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在这百花井大院子建上了别墅。陈健康和耿丽萍起初也想跟着建,可刚一有动静,街道上就找来了。说私自建房,违法,即使建好了,也得拆除。耿丽萍问那怎么老丁家就能建?街道上人说他家是办了建房手续的。耿丽萍说那我们家也办?街道上的人眼睛一横,说,你们也办得下来?要知道,老丁家那姑娘可是通天的人物。不然,想在这百花井建房子,连想也别想。耿丽萍就问那丁昌吉不就是个做生意的女人嘛,哪来那么大能量?街道上人说这你还真得另眼相看。那丁昌吉可不仅仅是个做生意的女人,她能耐大得很,连市里领导都得高看她三分。

耿丽萍不再争了。事后,陈健康问过陈小健。陈小健很不高兴,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不管怎样,丁成龙家的别墅还是建了起来。陈健康和耿丽萍有时候看着丁家的别墅,心里自然不是滋味。现在,要拆迁了。陈健康倒是笑出了声。耿丽萍问:“傻笑个啥子?捡了元宝了?” “我是笑丁家那别墅呢,不也要拆了?” “就这点出息!像你那儿子,一对活宝父子!” “这跟咱儿子有什么关系?”陈健康想站起来,努力了下,却还是坐了下去。“你那儿子不就像你,没个出息。这一辈子就被那个小混血给吃定了。”耿丽萍私下里一直叫丁昌吉“小混血”。 “那也未必。”陈健康辩解得一点分量也没有。 耿丽萍又扭过头看《红楼梦》了,电视里刘姥姥正进大观园。 陈健康一个人窝在沙发里。想了想,他拿起电话,开始拨陈小健手机,忙音,再拨,仍是忙音。 陈健康挂了机,嘴里骂了句:“忙!忙个屁!忙到四十岁了,还光棍一条……” 从前,陈健康也算是百花井地区有些分量的人物。他自从进入百花井,就注定了与丁成龙一家有解不开的缘分。一九五六年冬天,十一岁的陈健康跟着父母搬到了百花井。他们的房子就紧挨着丁成龙家的房子。那时,丁成龙已经逃亡,家中只剩下胡满香和不到一岁的大儿子丁抗美——丁抗美这名字是丁成龙给取的。不过,丁成龙并没有看到大儿子出生。陈健康一家搬到隔壁,却很少见到胡满香和他儿子。更多的时候胡满香住在娘家。直到五年后,街道上来人将胡满香家的房子腾空,分配给了新的住户。那时候,十来岁的陈健康不会想到,二十多年后,这当年住在隔壁的胡满香,又会重新回到百花井。而且,是一大家子回来的。而且,又在百花井建起了一座别墅。再而且,陈健康最不能容忍的是,他陈健康的儿子陈小健,竟然为着老丁家的小女儿,耗上了大半生时光,甚至到现在仍无着落。 丁成龙从新疆重回百花井时,正是陈健康最风光的时候。三十多岁正当年的陈健康,其时正在街道食品站当站长。计划经济时代,食品站的地位,可想而知。猪肉、糖、豆腐,一应副食品供应,都得经过食品站。虽然站长级别不高,可是手里头有硬货,走在街上,不断有人对他点头哈腰。晚上,百花巷里也经常有人来敲陈健康的家门。耿丽萍总是站在门前,送客人时重复着同样的话:“都老熟人了,客气个啥?有事招呼就是了,这么客气!”来人总是笑着,说:“以后还得请陈站长多关照,多关照!” 陈健康那时候当然还是个双腿健全的男人。他抽烟,喝酒。但这些活动从来不在百花井这大院子里。一回到家,他得完全听命于耿丽萍。耿丽萍在嫁给陈健康之前,曾经是庐剧团的演员。

只是因为身材太小,加上唱功一般,在剧团里待了七八年后,便转到了钢铁厂。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陈健康。古话说一物降一物,在食品站里风风光光的陈健康,一回家却变成了耿丽萍的靶子。陈健康每个月手头上私自握着的那些肉票、糖票、豆腐票,都被耿丽萍给搜了过去。最后,这一切终于酝酿成了一场大祸。在陈健康担任食品站长的第五个年头,因为克扣供应指标,陈健康被撤职,并被调到街道工厂担任一般工人。也就在那一年,他的大女儿陈春,上课时突然发病,口吐白沫。那年,她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孩子吐着白沫,浑身哆嗦,在地上打滚,上课的女老师吓得当场哭了。好在校长是个有经验的人,不幸的是他家亦有一个发起病来如此状况的孩子。校长让人拿来筷子,撬开了陈春的嘴,把筷子放在上下牙齿之间,又使劲地掐人中,直掐到陈春安静下来。校医通知耿丽萍到学校来领人。校长问耿丽萍这孩子以前发过这病吗?耿丽萍说从来没有。

校长说那以后可就得注意了,这叫癫痫!厉害得很,发作时如果不采取果断对路的措施,会咬断舌头,会死人的。耿丽萍脸色煞白,如土一般。她领着陈春回家。陈健康说这叫羊角疯,得找中医。从此,陈春便成了百花井大院的药罐子。中药的香味,多年来一直飘荡在百花井。 陈春后来考取了中专,然后成了一名幼师。她至今仍是单身。

如果说陈小健是因为丁昌吉而未婚,那么陈春的单身却让人费解。这么些年,她除了上学上班,唯一能引起大家注意的就是那中药。她似乎从不与任何男人往来,在她的世界里,压根儿就没有男人的气息。 当然,这都只是陈健康和耿丽萍的猜测。十年前,陈春到幼师当老师后,就搬离了百花井。她几乎不回家,也很少打电话。耿丽萍要想知道大女儿的情况,往往得问小女儿陈兰。陈兰每隔半个月左右会到学校去看看姐姐。回来后会报告说:“姐姐长胖了些”,或者说“姐姐学会一个人做菜了。” 一个五口人的家,假如按照正常的轨迹运行,也许早就应该是九口,甚至十口以上的大家庭了。可现在,依然是五口。未来遥遥无期,前途一点也不光明,这是让陈健康和耿丽萍在百花井越来越压抑的原因。直到拆迁公告上墙,陈健康猛拍沙发。耿丽萍骂了句:“发神经了?” “不是神经,是精神!”陈健康说:“我上半年听说百花井要拆迁,就找人问过了。我们家小健和春儿,都没成家,但也老大不小,可以分开,单立户头。那样,拆迁时就可以一人搞一套房子了。” “有这好事?”耿丽萍挑着眉毛。 “好事要来了,挡都挡不住。明天,我就去找人让他俩单立户。”陈健康感到柳暗花明,一片美好。他禁不住哼起了庐州小调。

自从胡满香去世后,丁成龙就一直住在书房里。 书房就在楼下,窗子朝南,当年丁昌吉建这别墅时,特意给父亲留了这间三十多平米的书房。丁昌吉说:“老头子一生都纠缠在书上,没有像样的书房,不像样。”她喜欢将“不像样”三个字挂在嘴上,评论和衡量一件事物好坏时,倘若好,就说“像样”;不好,自然就是“不像样。”其他人不明白这话的来由,但丁成龙清楚:这是从新疆那边连队里学来的。连队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种方言交错。方言之间,互相对抗、整合,最后形成了一些独特的或许只有个别连队才说的连队官话。丁成龙所在的十六连,最有影响的官话就是“像样”与“不像样”。 丁成龙是连队里为数极少的不说这官话的人。他的语言体系本来就驳杂,既有鲁北土话,又有豫南方言。

五十年代到庐州后,又接受了一些庐州方言。不过,总体上偏向北方普通话。丁昌吉讲话其实也是普通话,只是掺杂着一些连队官话,便显出了与众不同。特别是她到了庐州后,又跟着孩子们学,将“老母鸡”读成“老母资”。这虽然仅仅只是表现在语言上,但却显示出了这孩子个性上的特立独行。 胡满香在世时,每每跟丁成龙吵嘴,到末了,总要加上一句:“我知道,你心里就只有昌吉!” 丁成龙立即语塞。 丁昌吉是丁成龙这一生的软肋。这一点,除了胡满香,只有丁成龙自己清楚。 丁成龙每天晚上让保姆回家。保姆住得也不远,就在杏花公园边上。她是北乡人,进城来陪孩子读书,顺带着做保姆。丁成龙就一个人,吃得简单,洗也简单,打扫更是简单。因此,这保姆算得上是清闲。虽然是个乡下女人,四十挂边,一开始来丁家还有些拘谨。

慢慢地熟悉了,竟然露出喜欢看书的习性。丁成龙就很喜欢,找了家中他认为能让保姆看的书,就拿出来,让保姆自个儿挑着看。这样,有时候丁成龙在书房看书,保姆就在客厅里看书,房子里静悄悄的。丁成龙喜欢这种氛围。大概是一生颠沛的时间太长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老龟,越年龄大了,越往身子里面收缩。 最近,丁成龙也在做一件他认为很有些意义的事情,那就是编写《庐州地名志》。 这件事情的缘趣,还是因为孟浩长。 有天黄昏,也就在上次喝老酒之后不久,丁成龙和孟浩长一道出了百花巷,想沿着淝河走走。路上,就碰见几个画家。画家们见了孟浩长,自然恭敬。平时,他们想见他,也不一定能见得着。一见着,马上就上来,问长问短,特别是问最近孟先生都看了哪些人的画,又有哪几位画家有了长进?孟浩长笑而不答。这其中有位留着大胡子的画家,叫叶长风的,问孟浩长:“上次托人转送过来的那幅画,不知先生觉得如何?”孟浩长瞥着叶长风的大胡子。孟浩长一生画画,却从来没留过大胡子。他永远是白净面皮。他瞅了很长时间,才问:“是那幅《小南门春早》?” 叶长风诺道:“是。请先生批评!” “画且不说。就画中所画的风景,并不是小南门,而是水西门。从前的水西门!”孟浩长说着就拉丁成龙走路。叶长风愣在那里,足足有三五分钟,才喊道:“孟先生,我是问那幅画……” 到了淝河边上,水正瘦。岸边的柳正瘦。停泊在河里的船正瘦。 丁成龙说:“孟老师,你刚才那样说人,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面子上拉不下来。” “不过,不过。”孟浩长轻轻一笑,接着道:“我倒在想,丁老师你得搞本书,关于庐州地名。免得这些年轻人老是出错!” “好主意。庐州的不少古地名,现在已经消失了。有些虽然名字还在,但地方发生了变化。搞本书,详细地记录和介绍这些,有意义,有意思。我来搞!反正我现在闲着也是闲着,趁老骨头还能动,就多蹦它几天吧!”丁成龙竟然有些激动。当天晚上回到百花井,他便在书房里铺展开了。 现在,他正写到《城隍庙》。 写着写着,他便又开始行进在五十多年前的庐州城中了。

这本来是一块江淮冲积平原,五万人的庐州城,就依在平原的中间,犹如桑叶中心的一枚嫩蚕。淝河就是桑叶的脉络,而金斗河是更加细小的血管。城隍庙立在庐州城的中间,高大的庙墙,介于黄色与铁红之间。城隍庙前,便是一条一里路长的前街。街上人烟嘈杂,市声不断。 丁成龙随着部队进入庐州城时,庐州正迎来它两千多年历史上最大的一次转折。它刚刚被确定为省会所在地。不断有人从全国各地调来庐州,一些工厂也开始迁往庐州,大规模的城市建设,随即拉开了序幕。 这些从全国各地调来的人群中,部队人员占大多数。而这些人将来会成为这座新兴城市的建设者、经历者、见证者。 三条主干道,一条东西,两条南北,构成了庐州城的道路格局。

丁成龙最初被分配在宣传办。虽然他正式的学校生涯也就四年,但后来到了桐柏根据地后,他又上了军政大学,在部队里也算是个秀才了。他负责宣传简报的采写。每天,他奔忙于城市的各个角落,整个城市,似乎也是一个大战场。东边,正在兴建钢铁厂;城隍庙前,金斗河改造与淝河治理同时进行;而南边,省委、省政府办公区正在建设;西边,电厂和医院以及三所学校,都已破土动工。这火热的场面,真个是“百废俱兴”。丁成龙往往是早晨在南边,中午则到了西边,黄昏时,他却正在淝河边上与施工队长交谈。晚上,在宣传办的简陋的办公室里,他伏案写稿。那时他年轻,才二十多岁,激情充沛,精力饱满。

只有每周的周日下午,他才稍有清闲。这清闲时光,他便交给了城隍庙。 城隍庙里已没了供奉,大殿改成了军管会所在地。 丁成龙偶尔进庙去看看。他喜欢看庙顶的斗拱,兴趣好时,他会从后殿的楼梯上到二楼。二楼是个城楼,站在二楼上,他可以对这个正在兴起的城市一览无余。他能看见淝河飘逸着,从城北流过,又向城西而去;而在城东,金斗河从淝河引出,如同一根肠子,蠕动在庐州城中。城里也有高一些的建筑,比如教堂。庙前街一直往东,出口处便是基督教堂,大十字依旧立在哥特式建筑的尖顶上;而向南,另一座圆形建筑格外醒目,蓝色,月形。丁成龙最初也不知其名。他专门跑去看了看,才知那是一座清真寺。基督教堂的尖顶,或许是时下庐州城的最高点。而再向东,还有一座十来层的建筑——教会医院。但是,从城隍庙的二楼上看,教会医院还是比城隍庙低。丁成龙反复比较,最后认定是城隍庙本身所处的位置较高。

这样,他就看出了这座城事实上是以城隍庙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制高点在城隍庙的城楼上。城隍庙下,向东是庙前街,向西便是原来的庐州县治。如今,县治是临时政府所在地。他当然也看见了从庙前街往东的那条狭长的小巷百花巷。公主府是一大片建筑,被征用后,成了规模最大的宿舍区。不过,住在那里的都是成家的干部家属,像丁成龙那样的单身汉,只能住办公室边上的集体宿舍。 在城隍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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