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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0 06:2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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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克西姆高尔基

出版社:中国纺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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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童年试读:

经典引领成长,书香浸润人生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各种各样的知识,都能够从多种渠道获得。然而,当走进书店或者打开电脑,面对林林总总的书籍的时候,心中反而愈发不知所从。当你不知该如何选择的时候,就读读名著吧。

在过去,书籍是打开世界的大门;现如今,书籍是调和心灵的溶剂。不同于速读的快餐文学和看过就再也记不得的网络小说,名著的好处在于,它是经历过时间考验的,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大浪淘沙之后,始终不曾消失,也不曾磨损的那块金子,静静地等着人们来捡拾,给带走它的人带来无穷的财富。

著名诗人歌德曾经这样说过:“读一本好书,就像是和一位伟人面对面。”文学名著是人类思想的摇篮。可以说,名著里面的每个字、每个词语,都凝聚着书写者的无限心血,他们留下的,绝不仅仅是文字本身,而是他们知识的总结、思想的精华、精神的遗留。阅读并体会名著中的价值和思想,可以说是每个孩子成长的必修课。

书籍的力量是伟大的,很多人都曾说过,决定他们人生最终走向的是幼年时接触最早的一本书。由此可见,给孩子们看好书,尤其是在他们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开始成型之前看好书,是一件多么迫切的事情!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条路,那么人们接触的第一本书,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条路要怎么走,要朝着哪个方向前进。

诚然,对于孩子来说,阅读名著不会如看影视剧和读快餐小说来得愉快,但那些愉快的东西只能让人暂时沉浸其中,而名著却同宇宙一般广袤恢弘,一旦步入其中,便能获益无穷。

好的作品,能给孩子以启迪。对于鸿蒙未开的少年来说,他们心中有着无数的问题:他们迫切想对这个世界进行了解,迫切需要寻找自己的人生价值,迫切需要知道人活着的意义……对于这些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答,但更多的人,最终也不曾得到过答案。

这些答案,或许在书中无法直接找到,但是孩子们在阅读的过程中,总能受到一些启发,进而离心中的答案更近一步——因为这些疑问,很久以前的人们就已经问过,并且把他们心中的想法用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给后人以启示。

孩子因阅读而成长,通过阅读这些名著,孩子们可以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能够知道自己在面对不同的境遇时,该以何种心态、何种方法去面对并解决。

如同航海需要灯塔指引光明一样,孩子们的人生,也需要书籍来指引方向。而名著,毫无疑问,能带领孩子走向前方。晓寒2015年2月

导读

高尔基原名阿历克塞·马克西莫维奇·比什科夫,他是苏联作家。1868年,高尔基出生在伏尔加河畔的一个贫困家庭,因为父母早逝,10岁左右的他便开始流浪谋生。他做过鞋店的学徒,在轮船上洗过盘子,在码头搬运过货物,在地主家里做过帮工,他还做过铁路工人、面包工人等,这一切都成为他之后的写作素材,也为后来他成为社会主义国家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高尔基对中国现实主义文学产生的影响很大,和他在同一年去世的鲁迅先生曾经称赞高尔基是一个“战斗的作家”。茅盾先生也说过,在苏联文学中,高尔基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是最重要的。

高尔基在1892年发表了处女作《马卡尔·楚德拉》,从此进入文坛。他早期的作品多带有浪漫主义色彩,中间夹杂着批判现实主义的风格。比如《马卡尔·楚德拉》、《伊则吉尔老婆子》(1895)、《鹰之歌》(1895)等都带着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在这些作品中,他赞美自由、向往光明;像《契尔卡什》《沦落的人们》《柯诺瓦洛夫》等,则表现出批判现实主义的色彩。这些作品着重描写劳动人民的苦难生活以及他们崇高的品格,表现了他们勇于抗争的精神。

高尔基的作品中,最为我国大众熟知的就是著名的散文诗《海燕》,在诗歌中,作者塑造了勇敢的海燕形象,预告了革命风暴即将到来,鼓舞人们去迎接战斗,这篇激动人心的力作受到了列宁的热情称赞。

在1901年到1905年间,高尔基开始创作戏剧。先后写了《小市民》《底层》《避暑客》《太阳的孩子们》和《野蛮人》等剧本。《小市民》《底层》表现了现实生活中工人的新面貌,在描写他们为自己的权利展开斗争的同时,作家重点刻画了他们乐观的精神,在当时的俄国戏剧界引起了很大反响。

高尔基的作品从1907年开始,就被翻译成中文。他在1906年写的长篇小说《母亲》和剧本《敌人》,成为他最重要的两部作品,标志着他的创作达到了新的高峰。《母亲》这部小说塑造了一位伟大的母亲和她的儿子巴维尔,是俄国文学史上第一批为社会主义斗争觉醒的无产阶级英雄形象。

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构成了他的自传体三部曲。《童年》描写了小主人公阿历克塞被寄养在外祖父家里时,看到、遇到的一些事情。其中外婆的形象,是俄国最动人的慈母形象之一。此外,还有严厉苛刻、唯利是图的外公,总是不求上进、喝酒闹事的两个舅舅,漂亮的母亲,还有伴着小主人公成长的一些房客和小伙伴……文学来自生活。小主人公阿历克塞的童年经历,让我们从另外一个侧面看到高尔基童年时期成长和生活的环境,从而对作家的生活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同时,还可以和现在的生活做一个比较,领略两者差异的同时,也会让你获益匪浅!译者2015年2月  第一章雨天的离别

在昏暗的小房间里,父亲躺在窗户下面的地板上。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身子伸得直直的,光着脚,脚趾头奇怪地张开着。双手安静地放在胸前,手指卷曲着,那双平日里快乐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好像两个黑洞。慈祥的脸孔发黑,还龇着牙,好像是在吓唬我一样。

母亲跪在他身边,肩膀裸露着,下半身穿着红色的裙子。她拿着我平时最喜欢用来锯西瓜皮的小黑梳子,为父亲梳理着头发,她用沙哑的声音自言自语,大颗眼泪从她已经哭肿的眼睛里不断流出来。

外婆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她长得胖胖的,大脑袋、大眼睛,鼻子松软地耷拉着。她也在哭,但是哭的样子很特别,好像是和母亲配合一样,连呜咽声都是合拍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大人哭,再加上发现外婆浑身发抖,我非常害怕。外婆想把我推到父亲身边,我不想去,因为心里实在害怕。

外婆一边推我,一边说些我不明白的话:“去你爸爸那儿,和他告个别吧,孩子,他年纪太轻了,可是他要死了,你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了,可怜的孩子……”

我一向相信外婆的话,尽管她现在一身黑衣,显得脑袋和眼睛都出奇地大,样子看起来很奇怪。

我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那时候父亲照顾我,但是后来他就突然不见了,换了一个怪怪的人——外婆。“你是从哪里走过来的啊?”我问她。“我是从尼日尼坐船来的,可不是走来的。在水上是不能走路的,小鬼。”她回答我。

在水上不能走路!只能坐船!啊,这真是可笑,真是有意思啊。

我家的楼下住着几个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里住着贩卖羊皮的老头卡尔迈克,顺着楼梯可以滑下去,要是摔倒了就会头朝下栽过去。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熟悉的,但是我从来没听说过从水上过来的人。“你怎么叫我小鬼呢?”“因为你多嘴多舌!”她笑呵呵地回答我。

外婆说起话来非常亲切,而且笑呵呵的,很快乐的样子。我没要多久就喜欢上她了,因为很希望她领我立刻离开这儿,在这里实在太难受了。

母亲的嚎哭弄得我心里很慌,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软弱。她一向严厉,长得人高马大,手很有劲儿,总是打扮得干净利落。

现在呢,她的衣服歪斜凌乱、乱七八糟地裹在身上。以前她的头发总是梳得很整齐,贴在头上,好像一个又大又亮的帽子,现在它们全部乱糟糟地耷拉在母亲赤裸的肩膀上,她跪在那里,有些头发已经耷拉到父亲的脸上了。我站在那里好半天了,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为父亲梳头,眼泪不断地流下来。

门外乱糟糟的,那里站着一些人,有穿着黑衣服的乡下人,也有警察。“好啦,快点收拾好吧。”警察不耐烦地催促着。

屋里的窗户用黑色的披肩遮住了,有一阵风刮进来,披肩被吹起来,呼啦啦地发出声,这声音让我想起了父亲带着我去划船的情形。我们玩得正高兴,忽然天上打雷了,吓得我大叫起来。父亲哈哈笑着,用膝盖夹住我的身体,大声和我说:“别怕,别怕,没什么事儿。”

想到这儿,我忽然看见母亲费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但是没有站稳,一下子又仰面倒在地板上,凌乱的头发散落在地上。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像父亲一样,面孔铁青。她咧着嘴巴,用可怕的声音对我喊:“都滚开,阿历克塞,关上门。”

外婆推开我,跑到门口喊着:“请你们走开吧!她要生孩子了,这不是霍乱。请你们走开吧,好心的人们!”

我跑到阴暗的角落里,躲在一只箱子后面,看着母亲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儿,她痛苦地呻吟着,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外婆在母亲的身边爬来爬去,她用亲切的声音快乐地对母亲说着:“以圣父和圣子的名义,瓦留莎,你要挺住!哦,圣母保佑啊……”

我实在太害怕了!她们在父亲旁边滚来爬去,来回碰到他,但是他依然一动不动,脸上好像还有笑容!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半天,有好几次,母亲站起来了,但是接着又倒下去。外婆就像一个奇怪的黑色皮球,跟着母亲滚来滚去。突然,黑暗中响起了孩子的哭声!“哦,感谢神,是个男孩儿!”外婆一边说着,一边点亮了蜡烛。后来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大概是因为我在角落里睡着了。

接下来,我只记得自己站在坟地荒凉的一角。天下着雨,我的脚下是又湿又滑的小土丘,我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木放在墓坑里。坑底已经积满了雨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父亲的黄色棺木上。

墓坑边站着的有我、外婆、警察,还有两个拿着铁锹、脸色阴沉的乡下人。雨水不断地打在大家身上。“开始动手埋吧。”警察下了命令。外婆又哭了起来,用她的头巾一角捂住脸。乡下人拿起铁锹,开始朝墓坑里填土。土不断地撒向积了水的墓坑,哗哗地响着。那两只待在棺木上的青蛙受了惊扰跳了下来,朝坑壁上爬去,但是撒下去的土又把它们打了下去。“走吧,阿历克塞!”外婆拍着我的肩膀,我挣脱了,我不想走。“唉,真是的,主啊!”不知道外婆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直到墓坑被填平了,她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后来刮起了风,雨被刮走了。两个乡下人用铁锹平完墓地后,也走了。外婆领着我,走过许多黑色的十字架,向远处的教堂走去。“孩子,为什么不哭呢?你应该哭一场才是。”走出坟场的围墙时,外婆这样对我说。“我不想哭。”我回答道。“哦,不想哭就算了,不哭也好。”外婆小声地说着。很奇怪,我一直很少哭,就算哭多半也是因为受了欺负,而不会是因为疼痛什么的。一见到我哭,父亲就会笑话我,母亲则是严厉地呵斥我:“不准哭!”

我和外婆坐着一辆小马车,在十分肮脏的街道上行驶着。街道很宽敞,深红色的房子排列在两边。“那两只青蛙还能从墓坑出来吗?”我问。“可能出不来了,没事儿,上帝会保佑它们的。”外婆回答我。在我的记忆里,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这样频繁地念叨过上帝。

几天之后,我、外婆和母亲一起坐上了一艘渡轮。刚生下来的小弟弟已经去世了,他的身体外面裹着白色的布,布的外面系着红色的带子,他静静地躺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上。我坐在行李上,从船舱那圆圆小小的窗户向外望去,看见那些泛着泡沫的浑浊的污水正向后退去,溅起的水花不时地拍打在窗户上,我害怕起来,从行李上跳起来。“哦,别怕,这没什么。”外婆用那双温暖的手将我抱起来,又重新把我放回行李上。

水面上泛起了茫茫的灰色雾气,远方偶尔可以看见黑色的土地,接着又迅速地消失在雾气中。周围的一切都随着轮船的颠簸在震动,只有母亲将双手放在脑后,靠着船一动不动地站着。她脸色不好看,紧闭双眼,一声不响。我觉得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就连她身上的裙子看上去都不一样了。

外婆不时地低声对她说:“瓦留莎,吃点东西吧,少吃点,行吗?”

母亲好像没有听到一样,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外婆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柔声细语,和母亲说的时候,声音会稍微大些,但是听起来也是小心翼翼,好像还有些胆怯。她有些怕母亲,这反而让我和外婆变得更亲近了。“萨拉多夫就要到了,那个水手呢?”母亲忽然愤怒地大叫起来,萨拉多夫和那个水手的名字让我感到奇怪。这时一个头发全白的人走了进来,他穿着蓝色的衣服,拿着一个木匣子。外婆接过那个木匣子,将小弟弟的尸体放了进去。她伸直胳膊托举着木匣子向门口走去,但是她太胖了,需要侧着身体才能挤过狭窄的舱门。外婆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妈妈,你看你!”母亲叫了起来,她一把夺过木匣子,转身和外婆一起出去了。而我还在船舱里,打量着那个穿着蓝衣服的人。“啊,小弟弟死了,是吗?”他问我。“你是谁?”我看着他。“我是水手啊。”“萨拉多夫是什么呢?”我要弄明白。“是个城市。你看,外面就是!”

船舱外,灰色的雾气里间或会露出移动着的黑土地,那样子就好像是从大面包上切下来的一块。我问水手外婆去哪儿了,他告诉我说:“去埋你的小弟弟去了。”

我问他:“会把他埋在哪儿呢?”“当然是埋在地下。”他这样回答我。

我和他说起埋葬父亲时,在墓坑里的两只青蛙,他把我抱起来亲了亲,他说:“孩子,有些事情你还不懂的。你不用觉得那青蛙可怜,还是可怜下你的妈妈吧,你看她都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外面传来了一阵汽笛声,我知道这是船在叫,所以一点儿也不害怕。那个水手把我放下来,一边朝外面跑,一边喊着:“得快点,得快点!”

我跟着他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门外,那漆黑的通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楼梯上镶着铜片的地方在闪光。我朝上看,发现一些人背着包袱,提着行李在移动。他们是要下船了,我也该下去了。但是,当我来到甲板旁边的踏板前时,听到有人喊了起来:“这是谁的孩子啊?谁的孩子?”“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孩子。”有人这样回答说。甲板上乱哄哄的,人们摸摸我的头,拍拍我,让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最后,那个白头发的水手跑过来,将我一把抱了起来。“哦,这孩子是从船舱里跑出来的。”水手说着将我抱到船舱里,把我扔在行李上面,然后吓唬我说,“别再乱跑,否则我就揍你了。”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听着甲板上杂乱的脚步声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声,轮船也不再噗噗地冒气了,船身的颤动也停止了。船舱的窗户外面挡着一堵湿乎乎的墙壁,使舱里显得更加黑暗,连行李都好像大了一圈,我觉得自己被挤得喘不上气。

难道我就这样被扔在船上了?我惊恐地想着,去开门,发现门却打不开,那根铜质门把手根本拧不动。我拾起地上的牛奶瓶,拼命朝门把手上砸去,瓶子碎了,牛奶流进了我的靴子里。我躺在行李上,心里沮丧极了,悄悄地哭了起来。最后,我哭着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感觉轮船在颤动,舷窗明晃晃的好像一个小太阳。外婆坐在我身边,正在皱着眉毛梳头,一边还在不停地自言自语。她的头发太多了,盖住了双肩、胸脯、膝盖,一直垂到了地上。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上挽起来,用很小的木梳费力地梳着。她撇着嘴巴,生气地盯着前面的头发,她胖胖的脸在头发堆里显得又圆又小,有点可笑。

今天她看起来不高兴,但是当我问起她头发为什么会这么长时,她还是用昨天那样温柔的语调回答我:“这就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吧,让我梳这些该死的头发!年轻的时候,它们是值得我炫耀的宝贝,但是现在我诅咒它。好了,宝贝,你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没完全亮起来,太阳才刚出来!”

我告诉她我不想睡了,她并没有反对:“好,不睡就不睡吧。”一边说着,一边将头发编成辫子,又看了看在沙发上躺着的我的母亲。母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一根木头。

外婆问我:“好了,现在告诉我,昨天你怎么把牛奶瓶打碎了呢?小声对我说。”

她说得那么温柔,每个字都充满了耐心。她笑起来时,黑色的眼珠亮闪闪的,散发着难以描述的愉快。她的牙齿雪白,脸虽然有点黑,但是依然显得很年轻,不过那个软塌塌的红鼻头很难看。她好像一下子就可以把我从黑暗里带出来,让我走进光明,还给我周围的东西带来美丽的光环!她是我永远的朋友,最了解我,和我最知心!她一直用爱引导我,让我在面对任何困难时,都不会丧失勇气!

四十年前的那个时候,轮船就这样缓慢前进。我们坐了好几天船,才到了尼日尼,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最初那美好的几天。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和外婆就整天待在甲板上。伏尔加河在静静地流淌着,天空蔚蓝,秋高气爽,河两岸的秋色很浓,到处是一片丰收的景象。

轮船逆流而上,船桨缓缓地拍打水面,后面拖着一只驳船,那驳船的颜色是灰色的,好像一只土鳖。轮船的移动,给我们带来了不一样的景色。两岸的景物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城市、村庄、山丘、大地,还有漂浮在水面上的金色树叶。“你看,多美啊!”外婆神采奕奕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高兴地瞪大了眼睛。偶尔,她也会站在那里,看着河岸出神。那时,她两手交叉在胸前,脸上带着微笑,眼里含着泪水,我拽了拽她的黑裙子。“哦,我是不是像睡着了一样?”她说着。“为什么你要哭呢?”我问她。“亲爱的宝贝,我哭是因为我太快乐了!我已经活了六十年了,我老了。”

她闻了闻鼻烟,给我讲了一些奇怪的故事。她的声音低低的,脸庞紧紧地挨着我的脸,眼睛里有一种神秘的神情,好像是给我灌进了令人兴奋的力量一般。外婆能把故事说得自然流畅,非常动听,每次听完我都会说:“再讲一个吧。”

她点着头答应我,继续说着:“有一个灶神,坐在炉灶里,面条扎进了他的脚心,他疼得直叫:‘哎哟,我疼得受不了了,小老鼠!’”

她一边说着,一边假装痛苦地抬起脚晃来晃去,就好像她的脚心里真的扎进一根面条。和我一起听外婆说故事的,还有船上的水手,他们全都留着大胡子,长得高高大大的。

他们夸奖外婆的故事说得好:“再讲一个吧,老太太。”有的时候,他们也说:“走吧,我们一起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们会请外婆喝伏特加,让我吃瓜果。不过,这一切都是偷偷地,因为船上有个人不准任何人吃水果,如果他发现了,就会果断地夺过水果,扔进河里去。这个奇怪的人穿着像警察那样的制服,扣子是铜质的。他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人们都躲着他。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她躲着我们。她的身材高大挺拔,只是面孔铁青,粗大的辫子盘在头上好像王冠一样。她一直沉默着,身上仿佛罩着一层看不透的薄雾,她那双和外婆一样的灰色眼睛,好像一直从遥远的地方冷漠地观察着人世。

她曾经严厉地对外婆说:“妈妈,人家都在笑话你呢!”

外婆倒是满不在乎,她说:“让他们笑话去吧,让他们笑个痛快。”

外婆将我拉到船舷边,指着岸上的风景说:“你看,啊,真是太美了!那就是尼日尼,多像是神仙住的地方啊!你看,那教堂好像飞在天上一样。”

外婆兴奋地几乎流下眼泪,她央求着我母亲:“瓦留莎,你快看看吧,你不可能忘了这里,快看看啊,你会高兴的!”

母亲勉强地笑了一下,轮船停在了河当中,河上挤满了船只,几百只桅杆直指着天空。一只载满人的船靠近轮船,人们顺着搭好的梯子爬到轮船甲板上。有一个瘦巴巴的老头走在最前面,他穿着黑色衣服,胡子是红色的,鼻子弯曲,眼睛是绿色的。“爸爸!”母亲用低沉的嗓音大声喊了一句,扑到他怀里。他抱住母亲,抚摸着她的脸,用很尖锐的声音喊着:“哦,傻孩子,怎么啦?……唉,这就对了,你们这些人!”

这个时候,外婆已经迅速地转了一圈,和所有人都拥抱、亲吻过了。她把我推到大家的面前:“哦,快看看,这是米哈伊尔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这是舅妈娜塔莉亚,还有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叫卡捷琳娜。这都是我们家的人。”

外公和外婆互相问候对方,外公把我从人群里拉了出来:“啊,你是谁啊?”“我,我是从船舱里跑出来的……”我回答着。“哦,天哪,他说的是什么啊?”外公问我母亲,没等母亲回答,他又把我推开了,“看看,他的颧骨和他父亲一模一样。好了,下船吧!”

下了船,我们沿着铺了鹅卵石的斜坡向上走,路两旁长满了枯黄的野草。外公和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外公的个子很小,身高刚到母亲的肩膀,他走路很快,而我母亲就好像飘浮在空中一样,俯视着她父亲。紧跟在后面的是米哈伊尔舅舅,他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他的身材也像外公一样瘦巴巴的,雅科夫舅舅的头发是浅色的,卷卷的,还有几个穿着鲜艳的胖女人和几个孩子走在最后,都不说话。和我走在一起的是外婆和小个子的舅妈娜塔莉亚。她脸色苍白,蓝色的眼睛,大着肚子,走得很吃力,经常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抱怨:“哎哟,我可真是走不动了。”“唉,他们真是蠢,为什么让你也跟着来!”外婆骂着。

和这群人走在一起,我觉得很孤独,感觉自己像个陌生人一样,连外婆也变得陌生疏远了。我最不喜欢外公,觉得他对我带着敌意。我有点怕他,又有点好奇。我们走过这段坡路,便到了街口。

一座低矮的平房,刷着粉红色的油漆,看上去有些破旧地伫立在那里。房檐很低,上面的窗户是凸出来的。从外面看,感觉房子很宽敞。但是里面被分成了很多小房间,显得非常拥挤。到处都是人,大家好像都在发脾气,怒冲冲地走来走去。孩子们就好像一群偷吃的麻雀,乱跑乱跳,空气里充斥着难闻的味道。

院子里挂着湿乎乎的布,地上都是水桶,里面泡着五颜六色的布。在墙角一个矮得都快要贴到地上的房子里,炉火被烧得很旺,有什么东西被煮开了,咕嘟嘟地响着,一个声音喊着陌生的词:“紫檀——品红——硫酸盐。”  第二章闯祸

当我现在回忆起来的时候,一直觉得难以置信,我以为自己记错了。那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在我记忆里,那真是一段离奇又黑暗的生活,好像一个诚实、善良的天才讲述的一个悲惨故事一样。我说的并不仅仅是我自己的经历,而是一个狭窄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怖景象,是多数普通俄国人都曾经经历过的,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全消失的真实生活。

外公家充满着仇恨的气氛,大人之间充斥着仇恨的味道,连孩子也都纷纷效仿。后来,我从外婆那里知道,母亲回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在闹着分家的事情,他们害怕母亲向外公要那些她原本应该得到的嫁妆。因为母亲不顾外公的反对嫁给父亲,那份本该得到的嫁妆也被扣下了,两个舅舅都觉得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琐事,比如谁应该继承外公的几处产业,在城里开染坊,又该由谁去奥卡河对岸的村子里去开染坊等等,他们早就为了这些事情吵翻天了。

我们刚来没几天,在厨房吃饭的时候,就爆发了一场争吵。两个舅舅忽然站起来,身子前倾,指着对面的外公一阵大吼大叫。那样子就像两只发怒的狗一样,龇着牙、咧着嘴。外公用饭勺敲着桌子,气得脸通红,他发怒的声音好像公鸡打鸣:“我要把你们赶出去做乞丐!”“好啦,把所有的东西都分给他们吧,都分干净了,省得再吵。”外婆痛苦地说着。“你住嘴吧,他们变成这样都是你惯的!”外公虽然长得瘦巴巴的,但是声音却很高,吼起来震耳欲聋。

我母亲站起来,走到窗边面对窗外,一声不响。就在这个时候,米哈伊尔舅舅忽然给了他弟弟一个响亮的耳光。弟弟抓住他,两个人滚到地上,打成一团。一时间,喘息声、叫骂声不绝于耳,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娜塔莉亚舅妈挺着大肚子拼命地叫喊着、劝说着,我母亲硬是把她给拉走了。长着一脸小麻子的保姆将孩子带出厨房,椅子被弄得乱糟糟的,年轻力壮的学徒茨冈骑在舅舅米哈伊尔的背上把他制服了。长着大胡子的伊凡诺维奇师傅,心平气和地用手巾捆住了他的手。舅舅喘着粗气,被紧紧地按在地板上。

外公捶胸顿足地哀嚎着:“你们这些东西啊,还是亲兄弟呢!唉!”

他们刚开始打架的时候,我就逃到了炕上。看着这一切,我感到既好奇又害怕。外婆把水倒在铜盆里,给雅科夫舅舅洗脸,他一边哭,一边还气得直跺脚。外婆心疼地说着:“你们这些该死的,现在该醒醒啦。”

外公的衬衫被撕破了,他对着外婆大喊:“老东西,看看你生出的这些不争气的东西!”

外婆躲到一边,大哭起来:“圣母啊,请你保佑我的孩子懂点事吧!”

外公看着她发呆,见屋子里一片狼藉,他低声说道:“老太婆,你要注意,不要让他们欺负瓦留莎……”“算了吧!上帝保佑,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外婆的个子比外公高,当她拥抱外公时,外公的头部正好贴着她的肩膀。“唉,和他们分家吧,老婆子。”他们两个小声地说了很久,到了最后,外公又像公鸡打鸣一样地叫了起来,“行啦,我知道你比我疼他们!可是你生的都是什么儿子,米哈伊尔简直就是个没心没肺的驴子,雅科夫又不争气,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败完的!”

我转了个身,不小心把熨斗碰掉进了脏水盆里。外公见状,一个健步扑过来,一下子把我拎起来,他盯着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一样:“谁让你在这儿的?是你妈吗?”“不是,是我自己。”我说着。“你胡说。”“我没胡说,是我自己上来的。”外公用手指敲了一下我的额头,一下子把我扔在了地上,说,“活像你那个爹!快滚吧!”

我赶紧跑出厨房,不知道为什么,外公那双绿色的眼珠总是盯着我不放,让我非常害怕,我总是想法子躲着他。他的脾气太差了,从来没有对谁和善过,总是嘲笑人,让人非常讨厌。

每到休息或者喝茶的时候,外公和舅舅以及伙计们就从作坊回来了,他们都很疲倦的样子,手上的皮肤被硫酸盐弄伤了,双手也都被紫檀染得通红。他们的头发上系着带子,好像厨房里被熏黑的圣像一样。每当外公坐在我对面和我说话的时候,他的孙子都嫉妒地看着我。我们来了几天之后,外公就开始逼着我学祈祷。别的孩子都比我大,家里已经在附近的教堂请了一个祭祀教他们认字,从家里可以看见那教堂的金色尖顶。

教我念祷词的是文静的娜塔莉亚舅妈,她长得像个孩子,圆圆的脸,清澈见底的眼睛,透过她的眼睛,好像可以看见她脑袋里的一切。我非常喜欢这双眼睛,总是盯着看。娜塔莉亚舅妈眯起了眼睛,低着头,悄声地对我说:“来,请你跟着念:‘我们上天的父啊!’快念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念错,但是舅妈总是耐心地纠正我,一点儿也不生气。她的态度倒让我觉得生气。

有一天,外公问我:“阿历克塞,你今天都干什么了?尽顾着玩了吧?我看你头上有一块青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弄出块青来,也不算什么大本事!我问你,‘我们在上天的父’背熟了吗?”

娜塔莉亚舅妈在一旁轻声地说:“他的记性不太好。”

外公将红色的眉毛一挑,冷笑了一声:“那你可就得挨揍了!你爸打过你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没说话。母亲在一旁说:“没有,他从来没有打过阿历克塞,还让我也别打他。”

外公问:“为什么要这样?”“他觉得拳头是教育不好孩子的。”母亲说着。“哼,真是个笨蛋!上帝会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外公气呼呼地骂起来。我觉得受了侮辱,噘起嘴来。“哎哟,你还噘起嘴了。”外公拍了一下我的头,又接着说,“星期六,我要抽萨沙一顿!”“什么叫‘抽’?”听了我的问话,大家都笑了。外公也笑着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我心里开始琢磨抽和打的区别,我知道打是什么意思,打猫打狗,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像那样打小孩。舅舅们惩罚小孩时,也只是用手指头弹他们的额头或者是后脑勺。孩子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他们摸着被弹得起包的地方,又无所谓地跑去玩儿了。

我问他们:“疼吗?”

他们的回答很勇敢:“一点儿也不疼!”

为了顶针的事情,他们又挨弹了!有一天晚上,喝过茶之后,正要吃晚饭,两个舅舅和伊凡诺维奇师傅一起把染好的料子缝成一匹匹布,最后再用纸片做个记号。米哈伊尔舅舅想要作弄眼睛不好的伊凡诺维奇师傅,他让九岁的侄子萨沙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萨沙很听话,拿镊子夹着顶针,把它烧得通红之后,再放在伊万诺维奇师傅手边,之后,他就躲起来了。可这个时候,外公偏偏来了,他想帮忙,于是就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戴上顶针。我听见叫喊声,就从厨房跑了出来。外公正用烫伤的手指揪着耳朵,他一边跳着,一边吼叫着:“该死的!这是谁干的?你们这群混蛋!”

米哈伊尔舅舅趴在床上,用嘴吹着顶针,伊万诺维奇师傅依然不动声色地缝着布料,巨大的身体跟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雅科夫舅舅也跑进来了,捂着嘴巴偷笑着,而外婆正擦着土豆。米哈伊尔舅舅抬起头来,忽然说:“这是雅科夫的儿子萨沙干的。”“你胡说!”雅科夫舅舅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萨沙哭了起来说:“爸爸,是他让我这么干的!”

两个舅舅立刻互相骂了起来,这时候,外公的气已经消了,他将土豆皮放在被烫伤的地方,拉着我离开了那里,大家都觉得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

我问外公:“要不要抽他一顿?”“要!”外公斜着眼睛看了我一下。米哈伊尔舅舅却火了,他朝着我母亲大吼:“瓦留莎,小心你家的小崽子,有天我会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一点儿也不示弱:“你敢!”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母亲经常用这么简短有力的话,将人一下子推到千里之外。我知道,别的人都有点儿怕母亲,连外公跟她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这一点让我觉得特别自豪。我曾经和表哥说:“我妈妈的力气很大!”

谁都没有表示反对,但是星期六发生的事情,却让我动摇了对母亲的这个信念。星期六那天,我看大人们给布料染色,觉得很神奇,黄布遇到黑水就变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变成了樱桃红。这技术太奇妙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所以决定自己试一试。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舅舅家的萨沙。萨沙一向很乖,他总是跟在大人后面,和谁相处得都挺好,谁叫他干事情,他都愿意。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只有外公不以为然,他斜着眼睛看着萨沙说:“他只是会拍大人马屁罢了!”

萨沙长得又黑又瘦,两只眼睛凸出来,说话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常常会被空气噎住一样。他总是喜欢东张西望,好像在窥探什么时机,我很讨厌他。相反,我很喜欢米哈伊尔舅舅家的萨沙,他不喜欢动,总是悄无声息地待在那里,从来不引人注目。他的性格温和,眼睛里的忧郁也很像他母亲。他的牙齿长得很特别,嘴巴盖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喜欢用手敲打自己的牙齿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他喜欢独自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者是坐在傍晚的窗前。和他坐在一起很有趣,不说话就那么一坐一个小时。我们常常坐在窗户前,看着天上的晚霞,看着乌鸦在教堂金色的尖顶上盘旋。乌鸦们成群飞着,一会儿遮住了红霞,一会儿又飞远了,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我和萨沙一言不发地坐着,这样的时光,总让我觉得愉快,好像有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在心里酝酿。

雅科夫舅舅家的萨沙能把什么事情都说得头头是道,他知道我想染布后,就让我拿柜子里的白桌布试试,他说那些白布是过节的时候才用的,让我把它们染成蓝色。

他说:“白布最好染了!”

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那些白布弄到院子里,我刚把白布的一角放入蓝靛的桶里,学徒茨冈就跑了出来。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布,使劲儿地拧着,一边朝萨沙叫着:“快去,把你奶奶叫过来!”

茨冈看着我,他知道事情不好了,对我说:“这次完了,你要挨揍了。”

外婆飞快地赶过来,她大叫一声,带着哭腔骂我:“你这大耳朵鬼!我恨不得摔死你!”接着她又央求茨冈:“瓦尼亚,你千万别把这件事情告诉老头子,就这么算了吧!”

瓦尼亚把自己染得五颜六色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说:“就怕萨沙会说出去!”“我会给他点零花钱!”外婆把我领回屋子里。星期六,晚上做祷告之前,有人叫我去厨房一下。外面下着雨,厨房里很黑。在昏暗的地方,放着一把高大的椅子,茨冈脸色阴沉地坐在上面。外公正将一些树条在水里浸湿了,他甩了甩那些树条,发出嗖嗖的声响。外婆站在不远处,吸着鼻烟,不停地念叨着:“唉,还笑呢,捣蛋鬼!”

雅科夫舅舅家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子上,不停地擦着眼睛,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他乞求着:“饶了我吧,行行好,饶了我吧……”

米哈伊尔舅舅家的两个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哥表姐都站在旁边,他们被吓傻了。

外公说:“好,我会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快点,脱掉裤子!”

外公说着,抽出一根树条来。屋子里太静了,虽然有外公说话的声音,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外婆的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但是不论什么声音都打破不了昏暗厨房里奇怪的寂静。

萨沙站起来,慢慢地脱掉裤子,然后摇摇晃晃地趴到长凳上。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我不禁因害怕而颤抖起来。树条一下子抽下去,萨沙大叫起来,外公说:“你还叫唤,让你尝尝这一下!”

树条每抽下去都是一条红肿的线,表哥叫得像杀猪一样。外公不为所动地说:“阿历克塞,这次你知道什么叫‘抽’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的事!”

我的心随着外公手上的树条忽上忽下,表哥开始告发我:“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说染桌布的事情。”

外公不慌不忙地又抽了一下:“告发,好啊,这下就是为了你告发!”

外婆一下子扑过来抱住我:“不行,你这个老魔鬼,我不会让你打阿历克塞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脚踢门,想去叫我的母亲:“瓦留莎!”

外公一个箭步冲过来,把我从外婆的手上抢过来。我拼命地挣扎,扯着他的胡子,咬他的胳膊。他大叫一声,猛然把我朝凳子上推过去,摔伤了我的脸。“把他给我绑起来,我要打死他!”外公大叫着。母亲吓得脸都白了,眼睛瞪得好像要冒出血来:“爸爸,别打阿历克塞,把他交给我吧。”

外公的毒打让我疼得昏了过去,醒来之后我大病了一场,趴在床上待了好几天。我住的小屋子只在墙角的地方有个小窗户,屋里的几个圣像用玻璃罩罩着,前面点着一盏长明灯。这次生病,成了我永恒的记忆。在生病期间,我觉得自己忽然长大了,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心脏上的保护膜被撕去了一样,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格外的敏感。从此之后,我总是喜欢惴惴不安地看着别的人和事物,对别人或者自己的痛苦都很敏感。

当我醒来的时候,听到外婆和母亲在吵架。穿着黑色衣服,身躯庞大的外婆将母亲推到房子的角落里,她气愤地质问:“瓦留莎,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抱过来?”“我……我当时吓傻了!”母亲说着。“不像话!瓦留莎,你真是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儿!我这个老太婆都不怕,你还敢说你被吓傻了!”“妈妈,求您别说了!”母亲哀求着。外婆却不依不饶:“我就要说,那孩子是个可怜的孤儿。”

母亲大声地喊了起来:“我也是孤儿啊!”

她们两个坐在角落里,一起哭了很久。母亲说:“如果没有阿历克塞,我早就离开这个可恶的地狱了!妈妈,我早就不想忍受这一切了……”

外婆轻声地劝告母亲:“唉,我亲爱的女儿,我的宝贝儿!”

这时我忽然发现,原来母亲并不是那么坚强有力的,她和别人一样害怕外公,因为我她才没有办法离开这该死的家庭。不久之后,母亲就不见了,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这一天,外公忽然来了,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是冰冷的。“小少爷,修养得怎么样?为什么不说话,说话啊……唉!”

我一点儿也不想见到他,真想一脚把他踢出去。他继续跟我说:“啊,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我看了他一眼,他摇着脑袋,双眼放光,头发和胡子的颜色比平时更红了。他手里捧着一堆东西:一块像山羊的糖饼、两个糖包、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他吻了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被颜料染得焦黄,冰冷得可怕。“唉,我当时是有点过分了。你这个家伙,当时如果不是又踢又咬,就不会多挨几下。你应该知道,打你是为了你好,想让你记住教训。如果外人打你,那才是屈辱,自己人就没什么关系了。啊,阿历克塞,我小时候也挨打过!很多人欺负我,那可怜劲儿恐怕连上帝都得掉眼泪!但是现在好啦,我一个乞丐的儿子,当了行业协会的头儿,手底下还有很多人!”

他摇晃着自己干瘦的身体,开始流利地讲述自己小时候的故事。那绿色的眼珠闪着兴奋的光芒,红的头发和胡须抖动着,嗓音是那样粗重:“啊,我知道你是坐船来的,轮船!我年轻的时候,做过纤夫,用肩膀拉着绳子,拽着船向上走。岸上都是扎人脚底的石子!我没日没夜地拉着,腰都累弯了,骨头嘎嘎作响,头发晒得像是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流!亲爱的阿历克塞,那种苦真是没法说啊。我常常想一头栽下去,死了算了,一了百了。但是我没死,我咬牙坚持住了,到了第四年我终于当上了纤夫的头儿!”

这番讲述,让我忽然觉得这个干瘦的老头变得很高大,他像是童话里的巨人一样,拖着巨大的货船,逆流而上!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拉船的情形以及如何排掉船里的水,并且一边讲一边唱起来,一转身又坐回床上。他说:“啊,亲爱的阿历克塞,我们也有高兴的时候啊!那就是中午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傍晚,在山脚下点燃篝火煮上粥,苦难的纤夫们一起唱歌,那歌声真是太棒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连伏尔加河的河水都跟着欢快起来。歌声让所有的忧愁都不见了!有时,负责熬粥的人因为一起唱歌忘了粥锅,那他的脑袋上就得挨一勺子。”

他在讲这件事情的时候,有人探头探脑地叫了他几次,但是我拉着他,不让他走。他笑了笑,朝那个叫他的人挥了挥手说:“等一会儿……”

就这样,他一直讲到天黑,然后亲热地跟我告别。我发现,外公并不是特别凶恶的坏蛋,他一点儿也不可怕。不过,他毒打我的事情,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大家看到外公来找我说话之后,也都纷纷跑过来,想办法逗我高兴。当然,来得最多的还是外婆,晚上她还会和我睡在一起。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年轻的学徒茨冈,他长着宽阔的肩膀,卷卷的头发。一天傍晚,他来到我的床前,穿着金黄色的衬衫,崭新的皮鞋,打扮得好像过节一样。尤其是他那黑胡子下的雪白牙齿,在暗处尤其引人注目。

他卷起袖子说:“啊,你看看我的胳膊,你看它肿得多厉害。现在算是好多了!你外公当时真像发疯了一样,我用这条胳膊去挡那树条,以为它打在我胳膊上就会断掉,这样你外公就得去拿另外的树条,趁着这个工夫,就能把你抱走。可是那树条真是太软了,我被狠狠地打了几下。小家伙,你算是幸运啦!”

他说着,笑了起来,那笑容非常温和:“唉,当时你真是太可怜了,你外公好像拼了命一样地抽你!”

他像马儿那样,使劲儿地打了一个响鼻。我觉得他单纯又可爱,就把这感觉直接告诉他,他说:“啊,我也爱你,阿历克塞,真是因为你可爱,我才想法去救你呢!要是别人,我可没这功夫。”

接着,他又站起来,四处张望了一阵子,然后悄悄地告诉我:“我告诉你,下次你再挨揍的时候,千万别那么紧地抱住身体,要放松,舒展身体,试着深呼吸,然后要叫得像杀猪一样,懂了吗?”“难道我还会再挨揍吗?”我问他。

他回答得十分平静:“你以为这样就算完了?你肯定还会再挨揍的。”

我问他为什么,他告诉我外公会不断地找茬打我的,接着,他又再次重申:“记住,挨揍的时候,千万要舒展身体,放松!如果他用树条儿抽你,那树条打下来,会顺势朝回抽,那就是要打掉你一层皮,你一定要顺着它转动身体,记住了吗?”他说着,眨了眨眼睛:“这么做就没问题了,我是被打习惯了,小家伙,我浑身的皮都被打硬了!”

我看着他说得那么高兴,好像是在说别人的痛苦一样。这样的情景,让我不禁想起外婆跟我说过的伊万王子和傻子的故事来。  第三章欢乐的时光

身体渐渐康复之后,我发现学徒茨冈在这个大家庭中的地位与众不同。外公总是骂两个舅舅比较多,却不怎么教训茨冈。在私底下,外公还常常夸奖他:“伊万这个小子手艺不错,你看他那灵巧的双手,好像金子做的一样!我断定这小子以后一定会有出息!”

两个舅舅对他也比较亲热,他们从来不像作弄伊凡诺维奇师傅那样对待茨冈。对伊凡诺维奇师傅的恶作剧几乎每天都要弄一次。有时,他们会把伊凡诺维奇师傅用的剪子烧得烫人;有时会在他的椅子上放一颗钉子;有时把两匹颜色几乎相同的布料,放在眼神本来就不好的伊凡诺维奇师傅手边,等到老师傅把两匹不同的布缝在一起,就会遭到外公的痛骂。有一次,伊凡诺维奇师傅正在厨房的吊床上睡觉,不知道哪个捣蛋鬼,竟然在他的脸上涂了红色的颜料。这种颜料本来就很难洗掉,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伊凡诺维奇师傅就带着这张好笑又可怕的脸出现在大家面前。

那些人折磨这个老师傅的花样简直层出不穷,不过老师傅一点儿也不当回事儿,他什么都不说。在拿剪子、顶针、钳子、熨斗这些东西的时候,伊凡诺维奇师傅总会在手上先吐上唾沫试试温度。这已经变成了他的习惯,就算是在拿刀叉吃饭的时候,他也会先把手指弄湿,以免被烫着。孩子们看到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总是大笑不止。

如果被烫到了,他的脸就会立刻扭曲在一起,变出很多皱纹来,眉毛抬高,直到皱纹消失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每次看到儿子们的恶作剧,外婆总是会挥着拳头对他们喊着:“你们这些欺负人的魔鬼,太不要脸了!”

舅舅们也会在私底下说茨冈的坏话,说他这个做得不好,那个干得不行,有时还会说他是个小偷,人也非常懒。我不明白,就问外婆是怎么回事情。外婆耐心地给我解释说:“这两个家伙都是自私鬼,他们知道将来会分开开染坊,但是他们都想要伊万给自己干活。所以,就在彼此面前说伊万的坏话!说他是个坏蛋,说他不会干活。他们也怕你外公另外开一家染坊,这样对你两个舅舅就不利了。不过他们的诡计早就被你外公识破了,你外公经常故意在他们面前说:‘啊,我要给伊万买一个免服兵役的名额,这样他就可以不去当兵了,我实在需要他帮我干活儿!’这下子,你两个舅舅都快气死了!”说到这里,外婆悄悄地笑了起来。

现在,我又和外婆坐在一起,像在轮船上那样。每天在我睡觉之前,她都会来给我讲故事,或者讲她自己的生活。这样的事情总是很有意思,不过在提到分家的时候,外婆的口气就变了,她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仿佛那些事情离她很遥远。她说到茨冈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在一个下着雨的夜里,外公从门口的板凳上捡到了他。“唉,他都被冻僵了!身子外面只裹着一条围裙!你外公想把他送到警察那里去,我劝他还是自己养着。”外婆说。

我问她:“为什么他会被扔掉呢?”

外婆说:“因为穷啊,阿历克塞!他们听说我们家的孩子刚出世就夭折了,才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在这里。我一辈子生了十八个孩子,如果都活着的话,该能站满整条街了。不过上帝太喜欢我的宝贝了,把他们接二连三地接去做天使了!啊,我真是又心疼又高兴!”

外婆的眼里闪着泪光,一边低声笑了起来。她坐在床边,黑色的头发披散在身体后面,蓬蓬松松的样子就好像前一阵子伊万诺维奇师傅牵到院子里的大熊一样。外婆说:“好孩子都让上帝带走了,剩下的都是坏的!我喜欢小孩子,伊万就这样留了下来。受洗礼之后,他长得越来越好了!一开始,我叫他甲壳虫,因为他总是满屋子乱爬,那样子实在太像个甲壳虫了!阿历克塞,你可以放心跟他相处,他是个纯洁的孩子!”外婆说。

茨冈做事时常常会有惊人之举,我的确是越来越喜欢他了!每到星期六,外公就会惩罚这一周犯过错误的孩子,然后再去做晚间祷告!那时,厨房就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天地。茨冈不知道从哪里抓来几只黑色的蟑螂。他还会用纸剪出马车的样子,接着会剪出一个雪橇,这是一整套的。啊,这真是太棒了!四匹“黑马”拉着雪橇在黄色的桌面上奔跑起来,茨冈用一根小棍子赶着它们,然后叫着:“哎呀,赶着车去请大主教来喽!”

接着,他又剪了一片纸贴在一只蟑螂身上,然后赶着它去追雪橇。他还会用一条线系住一只蟑螂的腿,这只蟑螂就会一边跑,一边不断地点着头。每次,茨冈总是大笑着说:“看,这个醉酒的家伙刚从酒馆出来,准备去做晚上的祷告了!”

此外,他还有一只小老鼠。他把老鼠藏在怀里,嘴巴对着嘴巴喂它糖果,和它亲吻。他十分自信地说:“老鼠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家神爷爷非常喜欢它。谁养了小老鼠,家神爷爷就会喜欢谁!”

茨冈还会用纸牌和铜钱变魔术,而且变魔术的时候,他会变得特别兴奋,比任何一个孩子叫得都要大声,和我们没什么区别。有一次玩纸牌,他一连做了好几次“大傻瓜”,这可把他气坏了。他噘着嘴,断定和他玩牌的人在桌子底下换牌了!他嘟囔着:“哼,耍骗人的把戏,谁不会呀!”

这时候,他已经19岁了,年纪比我们四个孩子的年纪加起来还要大。每到节日夜晚的时候,茨冈就变得格外活跃。通常这个时候,外公和米哈伊尔舅舅都会出门去到别人家做客,雅科夫舅舅会拿着六弦琴来厨房,外婆在餐桌上摆了丰盛的菜肴和一瓶伏特加酒。那酒瓶子很精致,颜色是绿的,瓶底还雕着漂亮的红花。茨冈穿着节日才穿的衣服,里里外外地忙活着。伊凡诺维奇师傅轻轻走进来,眼睛片儿闪着光。麻子脸的小保姆脸色比平常更红润了,她胖胖的身子好像一个坛子,眼镜看起来很古怪,嗓门好像喇叭一样大。有时候,教堂里的一些人,还有一些贪便宜的邻居也会过来。人们痛快地吃喝着,每个孩子手里都有糖果,还有一小杯甜酒!气氛越来越热烈了!雅科夫舅舅小心翼翼地调着他的六弦琴,他通常都会说:“各位,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了!”

然后,他甩一下那卷卷的头发,伸长自己的脖子,眯着朦胧的双眼,开始轻轻地拨弄琴弦,弹起每个人都忍不住会跟着舞蹈的曲子来。这曲子的音调好像一条湍急的小河,从远处的高山上流下来,从墙缝里冲出来,冲击着这里的每个人,既让人觉得忧伤又令人激动,还让人产生对世界的怜悯,也能让人反省自己,大人仿佛成了孩子,孩子好像都长大了。大家都端坐在那里,静悄悄地聆听,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样。

米哈伊尔舅舅家的萨沙张着嘴巴,朝着雅科夫舅舅探出身子,听得口水都流了下来!他听得实在太入神了,手和脚都没了感觉一样,整个人从椅子上滑到地板上。他用手撑着地,就那样听下去,所有人都听得入迷,偶尔茶壶烧开的蒸汽声传来,反而让那情景增加了点悲伤。两个黑漆漆的小窗户好像一双眼睛瞪着外面的夜空,摇曳的灯影变成了它们变幻的眼神。

雅科夫舅舅全身都好像僵住了一样,只有两只手在动: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抖动着,那动作快得所有人都看不清楚,就好像一只小鸟在快乐地、迅速地扇动翅膀;他的左手指也飞快地在琴弦上滑来滑去,速度一样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刚刚喝了酒,边弹边唱歌——

雅科夫如果是条狗,

就让他从早到晚叫不停——

呜呜,我真闷啊!

呜呜,我真愁啊!

一个尼姑街上走;

一只乌鸦墙头站。

呜呜,我闷啊!

蛐蛐在墙缝里叫,

蟑螂觉得吵。

呜呜,我闷啊!

有个乞丐晒着裹脚布,

另一个乞丐偷了它!

呜呜,我闷啊!

呜呜,我闷啊!

这支歌,我从来就听不完,他一唱到乞丐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就会悲伤地哭起来。茨冈也和大家一样,坐在那里听舅舅唱歌。他把自己的手插在头发里,低着头、喘息着。他会突然感叹:“唉,如果我有一副这样的好嗓子,我也会唱歌来消除痛苦!”

外婆在一旁说:“好啦,雅科夫,别折磨人了!来,让伊万给大家跳个舞吧!”

并不是每次大家都会立刻同意外婆的要求,不过雅科夫舅舅会用手按着琴,握紧拳头,然后一甩手,好像要从身上甩掉什么东西一样,猛然地喊一声:“好吧,让忧愁和烦恼都滚蛋吧!伊万,你跳吧!”

茨冈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中间,脸色红红的,带着微笑说:“再弹快点,雅科夫!”

雅科夫舅舅的六弦琴疯狂地响了起来,跟着这狂风骤雨一样的节奏,茨冈穿着靴子的脚不断地踏出细碎的步子,桌子上的盘子和碗都被震得乱颤。茨冈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烧,他张开双臂就像一只老鹰一般地舞动着,脚步渐渐快得让人没办法分辨!忽然,他大叫一声,朝地上一蹲,好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大雨到来之前飞上飞下,身上的衬衫抖动得像一团火苗,发出灿烂的光芒。茨冈跳得忘我,大家都相信,如果打开门,他可以一直跳到街上去,跳遍整个城市!“横着来一次!”雅科夫舅舅喊着,同时用脚在地板上踏着拍子。茨冈高声怪叫,唱着顺口溜:“哎哟,我舍不得这双破草鞋,不然早就远走高飞了!”

人们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摇摆,好像脚底下都点着火,不时地也跟着他喊上几句。伊万诺维奇师傅拍打着自己的秃头,快乐地跟着大家念叨着什么,他弯腰对我说话的时候,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膀,他说:“阿历克塞,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也会跳得像一团火!他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快乐的人儿,你还记得他吗?”

我摇摇头说:“不,不记得了!”“哦,不记得了啊!以前,他和你外婆一起跳起舞的时候,啊,你等等!”伊万诺维奇师傅说着站起来。他个子很高,人又瘦,站起来好像圣像一样。他向外婆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扯开他的粗嗓子说:“阿库琳娜·伊凡诺夫娜,请赏脸,出场来跳个舞吧!”“你说像以前那样?你怎么啦?让我跳舞,这不是开玩笑吧?”外婆一边说,一边朝后缩着身子,但是大家都赞成她跳一个。忽然,她像下定决心一样,一下子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裙,昂着头,挺直身子,高兴地跳了起来,一边跳,一边说:“你们尽情地笑吧!尽情笑!雅科夫,换个曲子!”

舅舅答应着,他将姿势稍微调整了一下,立刻就弹起了一首节奏较慢的曲子。茨冈停了一下,跑到外婆身边蹲下来,绕着她开始跳起来。外婆双手舒展,挑着眉毛,双眼望着远方,好像飘在空中一样在地板上滑行。我觉得太有意思了,不禁笑出声来。这时,伊万诺维奇师傅用手指点了我一下,所有的人也都责备地看了看我。

伊万诺维奇师傅叫茨冈:“伊万,快别闹了!”茨冈很听话地坐到了门槛上,小保姆唱起了歌。我觉得外婆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讲故事,她遥望着远方,若有所思,两只略显小的脚支撑着巨大的身体摸索着前进。忽然,她停止了前进,好像前面有什么东西让她惊讶,令她颤抖!但是马上,她又开始容光焕发,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然后,又闪到一旁,表现出屏气凝神,笑容可掬的样子。忽然,她旋转起来,她看上去比平时高大了很多,力量和青春好像一下子都回到了她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她变得像怒放的鲜花一样美丽!小保姆又唱起歌,外婆跳完一曲,坐回到她原来的位置。大家都开始鼓掌,然后一起称赞她。外婆整理了一下头发说:“算了,别说好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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