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绣像珍藏本(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2-20 14: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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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曹雪芹,高鹗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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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绣像珍藏本

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绣像珍藏本试读:

前言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机敏动诸宾第十八回 林黛玉误剪香囊袋贾元春归省庆元宵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染相思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通灵玉姐弟遇双仙第二十六回 蘅芜苑设言传密语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重情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公子追欢笑拾麒麟侍儿论阴阳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第三十九回 村老妪谎谈承色笑情痴子实意觅踪迹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第四十一回 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姥姥醉卧怡红院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语潇湘子雅谑补馀音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侣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第五十回 芦雪庭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贤宝钗小惠全大体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第五十九回 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前言一《红楼梦》是了不起的。它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空前未有的东西,就是把女人当人,对女性尊重。

封建社会把人不当人,尤其把女人不当人。中国古典文学尽管写出了不知多少美丽的女性的形象,但是,其中最高的也不过是敢于为自己的爱情和幸福而斗争的可爱的形象,例如崔莺莺和杜丽娘;其次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可同情的形象,例如刘兰芝和杜十娘;再次是可怜悯的形象,例如“宫怨”诗、“思妇”诗的主角;最低的则是供玩弄供侮辱供蹂躏的对象,就是那些宫体诗艳体诗的主角……

这还不一定是最低的。还有“三言二拍”里面那些女性,总是抢劫、欺骗、拐卖的对象;《金瓶梅》里的女性,是以受侮辱受蹂躏为乐为荣的卑贱污浊的形象;《水浒传》里的孙二娘、顾大嫂,是“母夜叉”“母大虫”的形象;扈三娘是无意志,无感情,全家被梁山好汉杀了,却听凭宋江指配给曾是她手下败将的王矮虎,从此自自然然地入了梁山一伙,好像是个机器人似的形象;潘金莲和潘巧云,则是活该在英雄好汉的刀下剖腹开膛的“淫妇”形象。

这样一比,就看得出《红楼梦》确实伟大。作者曹雪芹自己说得很清楚,他写作的目的就是要“使闺阁昭传”,就是要使天下后世知道“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使其泯灭也”。封建眼光把女人看作“贱人”,第二等的人。曹雪芹却说:“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他为了这个目的来写,也的确写得很成功。在他笔下,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贾探春、晴雯、鸳鸯、紫鹃、平儿……几十个青年女性,不仅仅是美丽,不仅仅是聪明,而且首先是有思想有感情有意志的、“行止见识”不凡的、有独立人格的人。在她们之中,还有一个男孩子贾宝玉。贾宝玉不仅爱她们,尊重她们,还尊重世界上一切青年女性,他真心坚信“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真心坚信“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这个贾宝玉,其实倒是女娲补天石锻炼而成的“通灵宝玉”的化身,真正是“山川日月之精秀”。

冯雪峰说过,从封建压迫下觉醒的女性,“往往要通过女性的觉醒,去体验着她们之‘人’的社会的觉醒”,这说的是“五四”时期的梦珂、莎菲式的女性。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初步有点“女性的觉醒”的味道的,大概要推《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些唱词之所以那么感动了当时女读者们,就因为它唱出了初步的“女性的觉醒”。徐朔方说得好:杜丽娘“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春天,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命是和春天一样美丽”。《红楼梦》也写了林黛玉听到这些唱词,而“感慨缠绵”“心动神摇”“如醉如痴”的心境,这是黛玉的被唤起的“女性的觉醒”。《红楼梦》并不到此为止,它还让一个优秀的男性对女性唱出那么热烈的颂歌,这就比《牡丹亭》又大大前进一步。

中国封建社会对女人特别残酷。我们今天当然都知道,压迫妇女的,根本上是制度,不是男性。但在那样的制度下,恐怕没有一个男性不是夫权主义者、大男子主义者,没有一个男性不是自以为高出妇女一等,把妇女视为花鸟、玩物和工具,骂她们是“贱人”。妇女解放的斗争对象当然不是男子,但妇女解放的每一步,无可避免地要同男子这种贱视妇女的态度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几千年的黑沉沉的囚禁和虐杀女性的牢狱中,竟然第一次听到“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样的呼声,这是多么了不起!这样的呼声,如果出自女儿之口,例如黛玉就说过:“什么臭男人!”当然也使人不能不另眼相看。但现在是出自男子之口,他不但不以“男子汉大丈夫”在女性面前自骄,并且不以“通灵宝玉”的化身自骄,而是由衷地自惭形秽,自称“浊玉”,想想看,说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又何尝不可!

这也许有些矫枉过正。男性和女性都把自己和对方看作平等的人,才是正常的、自然的态度。但文学本来有异于科学。文学家要写的是活生生的人,是活的感受和感发,它们是否合乎科学,不是一眼看得出来的,有时看似偏颇,恰好包含着合乎科学的内容。鲁迅的《伤逝》里面,由一般的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思想,经过现实生活里男女人生境界、胸襟智能的不平等的暴露,导致悲剧以后,归到男性的道义上社会责任上的深沉痛烈的自责。这也可以说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在更高的层次上,继承了《红楼梦》中男性的自惭。《伤逝》以后,还没有听到过嗣响。而涓生的绝叫中包含的真理内容,至今也还没有探讨完。二《红楼梦》既是女性的颂歌,又是女性的悲剧。

故事的中心地位,是贾宝玉和他的表妹林黛玉、表姐薛宝钗之间的爱情婚姻纠葛。宝玉在黛玉、宝钗之间究竟爱谁,贾府究竟选谁作宝玉的妻子,这是一个大问题。悲剧产生于两个选择的不一致。宝玉越来越发现黛玉是惟一的知己,宝钗虽也可爱可敬,心灵上总有一层隔膜。贾府的当权者们即宝玉的祖母和父母,则是越来越发现宝钗符合贤慧儿媳的标准,黛玉的性格气质却隐隐含有某种叛逆性;宝钗能把对宝玉的爱尽量克制在礼法的范围之内,黛玉却往往作了执着的表露。悲剧尤其产生于两个选择的权威性大相悬殊:爱不爱谁,宝玉坚持了自己的选择;但是,娶谁作妻子,宝玉自己是一点权利也没有的,一切决定于父母之命。于是,悲剧就成为不可避免的结局。

环绕他们三人的还有一大群少女少妇,青春守寡的是史湘云、李纨,出嫁一年便被丈夫折磨死了的是贾迎春,远嫁的是贾探春,悲观绝望青春出家的是贾惜春,跳井而死的是金钏儿,含冤而死的是秦可卿和鸳鸯,撞壁而死的是司棋,斥逐羞忿而死的是晴雯,被强盗抢去的是妙玉……她们都是“薄命司”册子上注定没有好结局的人物。

这里面,有封建婚姻制度的悲剧,有封建道德礼教的悲剧,有封建婢妾制度的悲剧,有赤裸裸的封建暴力凌辱女性的悲剧……她们在那个社会里,处于显贵的上层,即使是丫环,平常饮食起居也是平民家庭望尘莫及。她们尚且如此,下层女子的命运可想而知。总之可见,这不是某一个女性某一个问题上的悲剧,而是那个社会里青年女性的普遍悲剧。曹雪芹用她们的泪水酿成了芳醇甘冽的艺术之酒,这就叫作“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

鲁迅说:“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又说:“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可见,无价值的东西的毁灭不是悲剧,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才是悲剧,价值愈高,悲剧愈大。女人如果只是花鸟,只是玩物,她们的毁灭顶多能博得几声叹息、一番惆怅;如果是“小贱人”,什么命运都是活该。中国历史上,围城之中,什么都吃光了,主帅便带头杀了爱妾,分给军士吃,然后把城里的女人全捉来吃,然后才吃到老弱的男性,这样的事例史书上多得很,而且不是野史,都是煌煌的正史。那些杀爱妾以饷士卒的将军,当然是同杀一条爱犬差不多。到了大规模吃女人的时候,更没有人会想到,被吃的她们也是人,有美丽聪明的,有才华横溢的,有情韵雅洁的,有志行高卓的……统统像吃猪肉羊肉一样地吃掉了。《红楼梦》的悲剧之所以特别震撼人心,就因为它充分写出了被毁灭的女性不仅外形是美的,而且内心更是美的。

就拿林黛玉来说,书中充分写出了她的品格、她的思想感情、她的幻想和追求、她的高出流俗的“行止见识”……读者如果不是了解了这一切,深深感到这是一个高洁美好的人,如果不是久已感她之所感,爱她之所爱,和她同忧同乐,同笑同啼,她的悲剧就不会使读者这样回肠荡气,惊心动魄。

书中多次写了女孩子们结社吟诗,或是自吟自咏,这是一个重要的艺术手段,让她们直接抒发心情。于是,读者听到了黛玉的悲吟,知道“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大观园,在她眼里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场所,知道清幽的潇湘馆里,她过的是“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直到“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纱窗湿”的凄凉长夜。读者还听到她对着菊花低吟道:“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似乎窥见她所期望于宝玉的,不仅是“男才女貌”相当的“如意郎君”,而且是在茫茫尘俗之中可以“偕隐”的“知心”者。如果读者不知道这一切,就不能充分体会她含恨而死时最后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宝玉,宝玉,你好……”的全部惨痛的含意。

笼照全书的《红楼梦曲子》,更是直接的女性颂歌的大联唱。它歌颂黛玉是“世外仙姝寂寞林”,歌颂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尤其是歌颂湘云道:“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歌颂妙玉道:“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艳,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更是高度的尊敬,满腔的同情!读者听了这样的颂歌,才能深刻感受她们的悲剧。三《红楼梦》作为对女性的颂歌,不仅加强了它作为女性悲剧的力量,而且是它之所以能够写出女性悲剧的原因。这就是说,中国封建社会的青年女性的悲剧,早已演出了一两千年。直到曹雪芹,才把这个悲剧写出来,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他把女人当人,尊重女性,才看得出这是悲剧。“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世有曹雪芹,才看得出青年女性是“山川日月之精秀”,才看得出写得出她们的悲剧的命运。有才情的女子常有,而曹雪芹也是不常有的。

前面说过传统的“宫怨”诗,已经算是同情那些不得宠的妃嫔宫女了。但是,替她们“怨”什么呢?“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入时十六今六十。”见了又怎么样呢?原来怨的只是没有得到“君王恩幸”罢了,直白地说,只是没有受到封建帝王的玩弄罢了。如果用这个眼光看,宝玉的大姐贾元春,入宫受宠,晋封贵妃,全家沾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该是多么幸福!总该不是悲剧了吧!可是,曹雪芹也把她列入“薄命司”的册子,写她奉旨回娘家省亲,说不尽的繁华热闹、富丽庄严之中,从头到尾却是一片呜咽哽噎之声,在艺术上达到“以乐景写哀”的极致。对元春的描写只是寥寥几笔,但是她公然埋怨父母当初送她入宫是把她送到牢狱一般的“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只这一笔就使读者隐约窥见她的内心深处闪烁着某种高出流俗的光辉。

曹雪芹的眼中才看得出的悲剧,在《红楼梦》的艺术世界里,就是贾宝玉的眼中才看得出的悲剧。

可以设想,如果不是从宝玉的角度来看,而是从贾母、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的角度来看,所有女孩子的悲剧,都不成其为悲剧,有的是咎由自取,有的是死有余辜,有的是命中注定,有的是偶然事件……例如,贾母认为黛玉的死,是死于她自己的“心病”。王夫人认为晴雯的死,是死于她自己的“女儿痨”。贾赦认为迎春的死,是死于她自己的“命”;鸳鸯的死,是公然要逃脱我老爷的掌心,正是活该。至于贾珍、贾琏、薛蟠之流淫魔色鬼的心里,怎样想那些美丽的女孩子,更是不可问。

便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如贾政者,心里又何尝干净呢?他听说儿子宝玉从小就宣布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那些话,便十分不喜,认为这个儿子将来不过是“淫魔色鬼”“酒色之徒”。可见这位正人君子眼里,女人仅仅是性的对象而已,男人除了“淫魔色鬼”“酒色之徒”而外,都不会也不应该对她们发生兴趣,也可见被贾政认为“淫魔色鬼”的宝玉眼中所见的悲剧,从贾政看来都不是悲剧。

宝玉其实并不是“淫魔色鬼”,而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母腹中开始孕育的“新人”的胎儿。除了自家姐妹而外,他对周围那些美丽的青年女性是爱的,他的爱要说全无直接间接或隐或显的性爱成分,也不符合书中写明的事实。但是,他的爱却有一个全新的性质,这就是鲁迅深刻地指出了的:“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昵而敬之。”说得真好!昵,就是多少含有性爱因素的爱。何其芳曾经指出,贾宝玉这个典型形象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多情”。这是说得对的。但是,宝玉这种“多情”,不但不是西门庆式的兽性的占有,甚至也不是晏小山、纳兰容若那种“多情”所能比拟。新就新在加上了一个“敬”字,这就大大不同了。惟其“昵而敬之”,方能看出所敬的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悲剧,把她们每一个人的悲欢哀乐,荣辱得失,都包括在自己的关心注念当中,这就叫作“爱博而心劳”。

这就是说,宝玉感受到的,不只是他自己的悲剧的重量,加上所有青年女性的悲剧重量的总和,而是远远超过这个总和。因为身在悲剧中的青年女性,特别在那个时代,远不是都能充分感受到自己这一份悲剧的重量,更不能充分地同感到其他女性的悲剧的重量。例如平儿,宝玉深深同情她夹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当中的不幸处境,替她愤恨贾琏之“惟知以淫乐悦己,不知作养脂粉”;可是她自己却一味“周全妥贴”,不仅看不出有什么不满,就是平白无故挨了凤姐的打,稍经调停,反倒跪下来给凤姐磕头谢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事后照旧贴心得力地当凤姐的助手。又如香菱,从小被拐出来,卖到花花太岁式的恶少薛蟠手里,已经够不幸的了,可是她一味憨头憨脑地学作诗,似乎一点不幸之感都没有。

甚至林黛玉,她对自己的价值,对自己的悲剧,也未必能像贾宝玉认识的那么深刻。宝玉最敬她的,是她从不劝宝玉走“仕途经济”的路。但是,宝玉是常常不得不参加“峨冠博带”的场合,见惯了那些讲“仕途经济”的人,厌恶他们。黛玉则是一个深闺少女,不可能有同样的阅历,对于“仕途经济”不可能达到与宝玉同样的认识水平。而这一点认识水平上的差距,就使黛玉不可能充分估计自己在宝玉心中的价值,和自己的悲剧在宝玉心中的分量。宝玉在黛玉面前说“你死了,我当和尚”,黛玉很不愿听,几次为此生气,恐怕她只把这句话理解为一般的爱情的誓言,不理解自己在宝玉心目中是人世最高价值的体现,不理解自己如果死了,对宝玉不仅是爱情的毁灭,而且是人世最高价值的毁灭,这样的人世当然不值得留恋。

宝玉就是这样的“爱博而心劳”。比所爱者本人还要操心,还要忧深虑远,自然是“而忧患亦日甚矣”。几千年来被否认的女性的价值,仅仅在宝玉眼中充分反映出来,几千年来被遮掩住的女性的悲剧,也仅仅在宝玉眼前拉开帷幕,所以鲁迅又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四《红楼梦》虽是女性的悲剧,女性的颂歌,全书最中心的人物,还是男性的贾宝玉。前面说他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母腹中开始孕育的“新人”的胚胎,他为女性唱颂歌,唱悲歌,都是他作为“新人”的表现。

所谓“新人”,就是有了“人的觉醒”的人。但是,贾宝玉的觉醒,不是看到了自己是个“人”,自感人的尊严,倒是看到自己是人当中的“渣滓浊沫”,自惭形秽。这似乎很奇怪,其实也不奇怪,无非是因为他还仅仅是“新人”的胚胎的缘故。

贾宝玉对女性的尊重,并不是来自理性的认识,而是来自直接的感受。他对一切“峨冠博带”的“须眉男子”深恶痛绝,又在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身边,长期接触到那么多的聪明美丽的青年女性,看到她们受到不应有的轻视,看到她们的地位是那样屈辱,命运是那样悲惨,对她们又爱又敬,为她们又悲又愤,回过来就更对“须眉男子”深恶痛绝。他对女性的尊重,看来也许有过于美化的地方,其实那只是他所理想的最完美的“人”,穿着女装的形象罢了。他在穿着女装的“人”面前自惭形秽,就是以理想的完美的“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实际上,人类的“渣滓浊沫”并不是宝玉,而是贾琏、贾环、薛蟠之流,正因此,他们决不会自惭形秽,他们正自幸生为“须眉男子”,可以玩弄女人,奴役女人,在女人面前自觉高她们一等。

贾宝玉对女性的尊重,实质上就是对“人”的尊重。他理想着完善的“人”,但是现实中的男人他觉得太丑恶了,只有美丽的女性才比较能做他塑造“人”的完美形象的原型。他唱的女性的颂歌,其实就是“人”的颂歌。但是,他又眼见一幕又一幕的女性的悲剧,眼见这人世间仅有的美,逃不了毁灭的命运。他念着《芙蓉女儿诔》,其实就是悼念整个的“人”的毁灭;他痛哭潇湘馆,就是为“人”的毁灭放声一哭。

今天我们来看,当时“人的觉醒”才开始,怎么就见到了“人”的毁灭了呢?贾宝玉未免太悲观了吧!其实这也是难怪的。甚至历史已经发展到“五四”运动以后,大革命以前,据鲁迅分析,尚且是这样的:“那时觉醒起来的智识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热烈,然而悲凉的,即使寻到一点光明,‘径一周三’,却更分明的看见了周围的无涯际的黑暗。”这就是说,热烈,是由于爱人;悲凉,是由于觉醒;开始觉醒者寻到的光明总是微弱的,只照到身边一小圈,更反衬出圈外的黑暗的无涯际。在两百年前的青年贾宝玉,他心中那点光明更加微弱,照亮的圈子更小,反衬出周围的黑暗更无涯际,他的心情更加热烈而悲凉,当然就是不足怪的了。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贾宝玉所能寻到的一点光明虽是微弱的,他的心情虽是悲凉的,他这个艺术形象作为“新人”(尽管还只是胚胎)的力量却是强的。这个艺术形象十分可爱。书中有人给他勾出一幅速写肖像:他自己被烫了手,倒问烫了他的那位姑娘疼不疼。他自己大雨淋的水鸡儿似的,反提醒一位姑娘赶快避雨。没人在跟前,他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鱼儿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他甘心为丫头充役,受丫头的气。他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值千值万都不管了。他聪明而憨厚,女性化而不侧媚。他喜欢女孩子们,也为女孩子们所喜欢,尤其林黛玉是他惟一的知己。可是,另一方面,有人认为他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认为他“乖僻邪谬,不近人情”,认为他“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轻一点说也是有“痴病”……这样看宝玉的,不是他的仇人,而是疼爱他的祖母、母亲,和“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他们的观念都是当时最正统的观念。贾宝玉这样复杂的形象,带着光辉和芳泽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不是一件小事。

在《红楼梦》以前,中国文学作品里有许多忠良被谗,英雄失路,才人不遇,公子落难,佳人薄命,等等。他们不管遭遇到什么不幸,同当时的环境是协调的,同当时的政治道德观念、真善美的标准是协调的,就是说,他们代表着当时舆论公认的正义和美好的力量,在作品里总是能得到当时正直、善良的人们的了解、赞助和支持。而迫害他们的人,不管怎样嚣张,总归为当时的清议所不容,公认为奸邪,为丑类。即使是梁山好汉,他们的“忠”也好,“义”也好,“替天行道”也好,仍然包括在封建伦理观念的体系之内。《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是中国文学作品里第一个正面人物而不大被了解的,但不了解他的只是那些鄙俗的八股之士;此外毕竟还有虞博士等人了解他,而虞博士等人仍是理想化了的封建人物。

只有贾宝玉,才是同他的环境完全不相协调的。他的整个的性格,同当时社会,同他所属的阶层,完全格格不入。他只好逃到女儿国里去,尽管她们——包括林黛玉也未必能从理智上彻底理解他,但却能够爱他,暂时给他一个温暖的存身之所,这种情况又使他在世人心目中更见荒唐乖谬。所以他一出场,作者便用一阕《西江月》描写他与环境的格格不入,其中说他“似傻如狂”,这不禁使人想起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从而思考一个问题:贾宝玉可不可以算是那位“狂人”的遥遥先驱?“狂人”并不狂,他其实是从封建中国的母腹中脱胎而出的第一个“新人”,只因为他全面地叛逆了旧世界,便被旧世界视为“狂人”。这是和贾宝玉一样的。这说明他是属于贾宝玉的血统。但是,“狂人”看得出一部中国史都是在仁义道德的掩盖之下的“吃人的历史”,看得出他周围的人,他家里的人,以及他自己,都是“吃人的人”,闻到他们的血腥;宝玉却只看得出所有的男人,以及他自己,都是“泥做的骨肉”,只闻到他们的浊臭。“狂人”看得到“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高呼“救救孩子”;宝玉却只希望自己死后,能葬在女孩子们的泪海里。这是二者的差异。这说明相距二百年,“狂人”贾宝玉比他的后代“狂人”,软弱得多,模糊得多,欠成熟得多了。

尽管如此,贾宝玉这个前代“狂人”的艺术形象,带着光辉和芳泽出现,仍然提出了一个极尖锐的问题:究竟是他错了?还是社会错了?曹雪芹,《红楼梦》,《红楼梦》的千千万万读者,一致用美学的评价作出了回答:这样美好的心灵,美好的性格,决不可能是真正的痴狂。那么,与他不相调和,把他看作痴狂的整个社会,显然不可能是合理的。《红楼梦》不仅写了一群青年女性的毁灭,也写到整个贾府的败落,过去很多人说这就是整个封建社会败落的象征,其实未必如此。倒是贾宝玉这样“新人”的出现,从精神上,从审美标准上,宣布了整个社会的不合理,这才真是封建社会将要彻底崩溃的朕兆。尽管书里面还是社会毁灭了宝玉,但这样的社会,在读者眼中,更显出丑恶,更不是合理的存在了。

封建社会果然彻底崩溃了。但是,封建主义的思想和文化的影响,直到今天还是很强的,要彻底肃清,还是不容易的。今天来读《红楼梦》,还觉得有很大的现实性,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况且,文学艺术中一切不朽的典型,一方面有他的一定的时代使命,另方面还有他的不朽的价值。贾宝玉、林黛玉他们,不朽的是性格心灵之美。他们作为典型,每个人都是“这一个”,是不能代替的。他们每个人的性格心灵之美,也是不能代替的。人应该无限地丰富自己,吸收一切美好的东西。对于贾宝玉、林黛玉等人,只要你喜欢他们,像一个知己朋友一样同他们相处,爱他们,体贴他们,笑声交响在一起,泪水汇流在一起,你就会受到潜移默化,他们身上那种对于“人”的完美和高尚的尊重和追求,就会感染你,被你吸收。他们的性格心灵之美,最主要的就是要求人生什么都美,要求千姿百态的美,要求无限丰富无限深刻的美,不能容忍任何一点对于美的粗暴和亵渎。谁要是能够多少吸收到这种向往和珍惜,谁的心灵里就多少具有了趋向于无限完美无限崇高的动力。五《红楼梦》写了一大群美人。她们住在大观园里,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女儿国。贾宝玉是这个女儿国里惟一的男性公民。这个小小的女儿国,在短暂的几年中,充满了“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之美,充满了青春的笑和泪,爱和怨,酒和诗,享受到(今天看来)很有限,而又(在当时一般现实条件下)很难得的极其例外的自由。她们和以前的文学作品里的美人比较起来,有几个显著的特点:第一,不但容貌美,而且内心也美。第二,美得有个性,至少是二十个左右的主要人物写得个性鲜明,互相之间毫不雷同。第三,她们是现实生活中平常女子,不是仙女,也不是超凡出众的女英雄女才子。第四,她们以平常现实的女儿之身,又体现了非凡的审美理想。第五,她们大都是十五六岁的姑娘,她们的一切都有一种青春的纯洁的气息,即使是比较有心计有世故的(例如薛宝钗、贾探春),仍然是青春的纯洁的范围之内的心计和世故。第六,她们的爱情纠葛,有灵的成分,也有肉的成分,而以灵的成分为主,主角林黛玉则是纯然“灵”的。

这个芳香美丽的小小女儿国,实际上是贾府的一部分。而整个贾府,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外表之下充满了污浊丑恶的贵族家庭,只有门前一对石狮子是干净的,并且和整个社会的污浊丑恶联成一片。大片的污浊丑恶之中,有一小块芳香美丽。前者暂时容许后者存在,给予后者极有限的(时间、空间和程度上都极有限的)一点点独立。后者在它暂时存在的范围内,以其强大的美的力量,压倒了前者。但前者的顽固的现实力量,始终统治着支配着决定着后者,其影响深入后者,不久便轻而易举地毁灭了后者。

写出了这样丰富深刻的美,写出了美与丑之间这样复杂的相生相克的矛盾,这就是《红楼梦》艺术上的伟大成就。它一出世就受到读者的欢迎,因为读者一接触它,便感受到那种芳香美丽,那种青春的纯洁的气息,这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是空前绝后的。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三国演义》写的是雄主名王、谋臣勇将之事,攻城略地、纵横捭阖之心。《水浒传》写的是草莽英雄、江湖豪杰之事,仗义行侠、报仇雪恨之心。《金瓶梅》写的是恶霸帮闲、淫娃荡妇之事,谋财渔色、献媚争宠之心。这些都是大家久已熟悉的以成年男女——特别是成年男子为主的世界,作者以阅尽沧桑的老眼,看透这个世界的深层底蕴,写出来给我们看,其中有各种各样的美,但没有青春纯洁的美。《西游记》是古之儿童惟一能当作童话来读的作品,其实不是童话,鲁迅把它列入“神魔小说”一类是对的,儿童读起来已经有一些不理解不喜欢的东西,成年以后还爱读的,恐怕不会有很多了。

只有《红楼梦》写的是一个以少男少女——特别是少女为主的世界,然而并不是幼稚无知的世界,作者也是以阅尽沧桑的炯炯双眸,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深处。大家都知道,他实际上是从自己少年时代的亲身经历中取材的。回忆的温馨,身世的悲凉,更给作品增加了艺术的魅力。龚自珍《己亥杂诗》中有一首云: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

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

大致可以借用来描述《红楼梦》的写作:书中的取材,大量来自自己少年时代的哀和乐、歌和泣。然而写作的时候,已是经历了几十年的世路周旋,心中夹杂着童心未泯的“痴”和洞明世情的“黠”了。书中的事不等于少年时代的真事,前者已经把后者化为凄丽温柔的一梦。书中的贾宝玉也不等于真正少年时代的曹雪芹,前者只是后者的“童心来复梦中身”。是的,《红楼梦》的独特的卓越的艺术贡献就在这里。少男少女的读者们倒未必真能理解它,反而越是成年,甚至老年,越是爱读,越是能够领略其中深意,每一个人都能从中获得“童心来复梦中身”的难得的人生体验和艺术享受。《红楼梦》最初出现,大约在十八世纪五十年代,当时是以手抄本的形式,昂贵的价钱,被爱读者争相购阅。那时书名还不叫作《红楼梦》,而是叫作《石头记》;故事没有完,只有八十回,而不是现在这样的一百二十回。但是读者不管,还是争相购阅。明明一部未完成的作品,立刻受到热烈欢迎,世界文学史上不知怎么样,中国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抄本流传了三四十年之后,1791年才有活字排印本出现,书名改题为《红楼梦》,回数也从八十回增加到一百二十回,故事才完整了。排印本的出版者和编辑者是程伟元和高鹗,据他们声明,后四十回也是原作者曹雪芹写的,不知何故与前八十回分开了,没有流传,现在由程伟元他们费力搜购得来,才使《红楼梦》成为完璧。读者当然更加欢迎这个完整的本子,从此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一直流传下来,八十回本《石头记》逐渐绝迹。

直到民国初年,有几种《石头记》古抄本被学者胡适发现。经过胡适、俞平伯的研究,看出《红楼梦》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特别是与《石头记》八十回的原貌,情节上有许多不衔接,思想上有许多不一贯,艺术上也颇有高低;还核对出《红楼梦》前八十回并非《石头记》八十回的原貌,而是颇有改动,再加上别的证据,于是1921年胡适宣布他的研究结论:后四十回其实是高鹗写的,他伪称曹雪芹的原稿,今天我们不能承认,其实是曹雪芹写了前八十回,高鹗续写了后四十回。学术界都承认这是重大的发现。从此,关于后四十回的作者究竟是谁,对后四十回究竟怎样评价,成为《红楼梦》研究当中热烈争论的问题之一,意见纷纭,至今未能趋于一致,看来还要争论下去。但是,读者不管这些,要读的还是故事完整的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而不是八十回的《石头记》,尽管他们之中也很有些人认为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差得太远的。反正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已经成为一个完整的“社会存在”,没有人能再把它切开了。舒芜一九八七年一月二十六日,于北京碧空楼《红楼梦》问世后的版本很多,除乾隆末年的刻本“程甲本”“程乙本”之外,现存乾嘉抄本就有十一种。这次岳麓书社重新校点,是以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为底本,同时参校“程甲本”“程乙本”和“己卯本”“庚辰本”以及列宁格勒藏抄本;从而使读者能得到一个很完整、很有特色的《红楼梦》新版本。编者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

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虽我不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根由虽近荒唐,细按颇有趣味。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女娲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哀。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气宇不凡,丰神迥异,来至峰下,席地坐谈。见这一块鲜明莹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一般,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几个字,使人一见你便知是件奇物;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可镌何字?携到何地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说着,便袖了那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的琐事,以及闲情的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情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不可?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反倒别致新奇,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甚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者,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更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俗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等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样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言,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子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了半晌,想这《石头记》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的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小,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倦时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得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入人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的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霞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段故事,比历来风月故事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私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静听,稍能警醒,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是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物,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那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的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问一番,如今悔之晚矣。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望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那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膀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方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等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与他,更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门出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绝云:“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愁。闷来时敛额,先上玉人楼。”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玉在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先生何事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了士隐,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故未敢唐突。今既提及,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捷,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也!”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他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起,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下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拓,麻履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况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里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纱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个个都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湖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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