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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1 08:0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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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族

出版社: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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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西域

行走的西域试读:

第一辑 天似穹庐

楼兰:两千年前的微笑

1

楼兰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已经是一个遥远的神话。楼兰遗址在新疆的罗布泊沙漠内。由于太遥远,罗布泊大沙漠被世人遗忘了,变成了一个似乎和时间没有关系的地方。从几千年前开始,它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悄无声息地延伸至今。赤野和浩荡是它的外表,起起落落的沙尘是它的呼吸,而它庞大的躯体则披着一件斑驳的衣服,那些砾石是这件衣服上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图案。它披着这件衣服躺在时间之外,因此,它的生命将会有多么长久,我们更是无法知道。曾经存在于罗布泊,后来忽然消失了的楼兰王国,因而就显得更加神秘了。就是现在进了罗布泊,我们也很难从楼兰遗址上推断出它在当年是怎样繁华和独特的一个王国,除了想象,我们无法客观地对它进行准确的定论。

说起楼兰,人们的心头便会闪现出楼兰美女的身影。她们是活在人们想象中的女人,几近完美,所以,经由楼兰美女又会让我们想到楼兰的美。楼兰的美与大沙漠形成了强烈反差,让人觉得它犹如一颗明珠,虽然地处大沙漠那样一种环境中,但其光芒却并未被遮蔽。同时,楼兰的美是从它神秘的消失中体现出来的;它消失得太过于突然,以至于让人觉得它从沙漠表层消失后,并没有受到丝毫伤损,而是完完整整地存在于沙土深处,等待着有一朝一日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因此,当我们今天怀念楼兰的时候,它的消失就变成了一种美,使我们的想象和怀念变得很丰富,似乎它的消失也是一种生命,在用消失这样一种方式存活着;反过来说,楼兰的一切都被消失替代了,替代得完美彻底。怀念楼兰,不是怀念它死了几千年的灵魂,而是怀念它在消失的那一刻的疼痛,楼兰在那一刻的消失,让一块土地变得隐秘起来,但它的外表则不动声色,变成了真正的天荒地老,让一片苍凉从此横卧于大地之上。

最让人动心的是斯文·赫定在罗布泊挖掘出的那具楼兰女尸唇角上荡漾的微笑。当斯文·赫定用手轻轻抚去沙尘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情景让他叹为观止,那具女尸已经在沙漠中长眠了两千多年,而一丝动人的微笑却仍保存在唇角上。任何人的笑往往都只是一瞬,但她的笑却在那么长的时间中都没有消失,最终仍展现在了世人面前,向世界再次显示出了生命奇异的魅力。

每当我怀念楼兰的时候,总觉得那千古笑靥似乎在时间深处为我再次绽放。

2

楼兰是一个沙漠中的绿洲。有人按照楼兰城的遗址,设计出了楼兰当年的结构图:在楼兰城的外围,便是偌大的罗布泊;由远而近,塔里木河、孔雀河、车尔臣等大小不一的河流,像柔软起伏的丝带,从大漠中穿越而来,汇入这个大湖。这几条不远千里流淌过来的河流,使四周的树木长得茂密葱绿,使城中的空气清新宜人。水,用无数双美妙的小手在呵护着楼兰。不远处是蛮荒沉寂的沙漠,但它们迈不动走向楼兰的脚步,楼兰依靠罗布泊无比安然地生存着。从远处看,就好像是谁用一把锋利的刀把大漠切开了一个口子,先让这几条河流淌进去,继而把一座精致的小城安置在了里面。

不难想象,城内的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城外,也许有牧民喊叫着在赶牲畜,从他们的声音里就可以感受到人们生活得安然自在;在城周围,还应该有一些训练的士兵,他们手中的弯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一些人骑马出出进进,马蹄声里隐隐从这个沙漠王国中传远,像一曲轻柔绵长的古歌。楼兰城肯定也是独特的,庞大的王城应该修得精致而牢固,一字排开,首尾相连;楼兰人的房屋也许更具西域特色,鳞次栉比,颇为壮观;还有街道,应该宽敞笔直,干干净净。人们的脸上可能都洋溢着安居乐业的欢乐与满足。夜晚,一轮新月升起,整个楼兰像一位安然沉睡的美人。城外无风也无雨,一切都因为平静而变得悠闲无比,让人有沉醉之感。

使楼兰为世人所共知的是张骞。张骞曾经到过楼兰,但因为要去寻找月氏人,所以只在楼兰作了短暂的停留就又上路了。可以想象得出,在张骞面前走动的楼兰人大概神色自若,步履悠闲。从形式上看,楼兰和张骞似乎彼此都擦肩而过了,但我们都知道,就从这里开始,楼兰的命运已经不为人知地发生了变化。张骞回到汉朝后,在向汉武帝汇报自己的经历时,着重讲述了分布在西域的几个王国的细致情况,汉武帝眼睛里的兴奋之色越来越浓。谁都知道,汉武帝一直想统一西域,张骞带回的消息无疑给了他几分信心和决心,一些想法在汉武帝心里悄悄地产生了。公元前108年,汉武帝派骠侯大将军赵破奴率兵数万前去攻打楼兰和姑苏。大兵压境,楼兰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对峙数日后,楼兰王表示臣服,并将他的一个儿子送到汉朝当人质。楼兰王国悠闲安宁的日子就这样被打破了,楼兰人也从这里开始知道了外面有着怎样的世界。这是一种恐惧。因为他们发现,汉朝居然是那么强大,而且一夜之间如同天降般杀来了好几万的军队,他们未曾想象过会有这样的国家,更是无法承受突然降临在他们面前的可怕事实。

月亮入云,夜色朦胧。楼兰本来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纤弱美人,经历了这次汉朝的打击后便变得恐惧,黯然神伤,不知所措。但世界还是按它的规律运行着,说要为难你,就马上会把一堆难题摆在你面前。这个美丽而又纤弱的美人该怎么办呢?没有人能帮她,因为她多年来一直幽居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亲人。没办法,她不得不挺起娇嫩的肩膀,咬着牙一点一点扛起沉重的命运。

很快,楼兰为汉朝送人质的消息像风一样在西域散开,不久就传到了匈奴的耳朵里。此时的匈奴是一只猛虎,在与汉朝顽强对峙,准备实施他们入侵中原的野心;而在西域,他们早已蛮横地统治了西域各王国。应该说,他们在西域感觉良好,在心里经常能品尝到当头羊的滋味,所以,他们不能容忍楼兰如此这般投靠别的头羊,寻求保护的行为。很快,匈奴便向楼兰发兵。楼兰刚刚强装笑脸把汉朝的军队送走,便又不得不举起酸痛的双臂迎接匈奴,那一阵子,谁也得罪不起匈奴,因为他们就是头羊,在西域他们想怎样布局就怎样布局,别人是不能吱声的。谁都知道,匈奴特别善战,像楼兰这样仅仅依靠湖水生存,近乎穴居的小国,又怎能是他们的对手呢?所以,楼兰又不得不把另一个儿子送到匈奴中当人质,以示自己对匈奴无背叛之心,匈奴这才退了兵。

这种舍亲的办法,在那种时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不做这样的选择,便别无他法。送吧,把儿子送出去,先换回楼兰的安宁再说。楼兰王明白汉朝和匈奴只有收了人质之后才肯撤兵,这里面有很深刻的战略意义。仔细想一想,我们便不难发现,汉朝和匈奴都极有可能怀有一致的想法,你楼兰王的儿子在我们手里,你不听我的,将来还想不想让你楼兰国有继承人?甚至这里面还有别的因素存在着,比如作为人质的王子在中原和匈奴中生活几年,必然要受到这些地方的影响,待他们回来治理国家,又将用怎样的行为和方式?所有的这些,楼兰王大概都能想到,但他又怎能顾得了这么多呢?只要能够让楼兰不面临灭亡,他还是愿意采取这种两面讨好的方法。

楼兰王的这种作为,在公元前104年发生的一件事中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这一年,汉武帝派李广利去攻打大宛,掠夺他梦寐已久的“汗血马”。汉朝军队刚出发,匈奴马上就获知了这个消息,匈奴先是决定在中途突然袭击汉朝军队,但一打听知道汉军人马较多,于是作出一个新的计划,他们让楼兰王率领人马在汉军经过的地方潜伏,等他们主力过后,把队尾运送粮草和掉队的士兵杀死。匈奴和楼兰的这一阴谋尚未实施,便被驻守在玉门关的尚文所获悉,他吃惊不已,楼兰王真是一点主心骨都没有,别人往哪边拨,他便往哪边倒;不行,得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尚文所派兵忽然袭击楼兰,将楼兰王抓捕。尚文所很气愤,质问他为何听从匈奴的指使与汉朝作对。楼兰王能说什么呢?长期这样被两国要挟,又做人又做鬼的角色早已弄得他心力憔悴,于是便忍不住号啕大哭,索性说出了心里话:“小王在两国之间,不两属无以为安。”一个人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总是能打动人,楼兰王的这番话传到长安,汉武帝听了后沉思良久,不说一句话。一位老臣在这时站出来说了一句话:“楼兰王所言,心之病矣。”汉武帝点了点头,下令:不伤害楼兰王,护其回楼兰。

在今天看来,楼兰王在无可奈何中只能做出那样的选择,在大老虎跟前,只能先装出一副听话的样子,它才认为你乖,让你在草原上有一席之地。没办法,谁当了那只大老虎,谁就是王法,一切都受它的操纵,它要闹将起来,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站在今人的角度看这件事情,我们就会发现楼兰王也是竭智尽虑,与大汉朝和野蛮的匈奴兜着圈子,模棱两可地做了几十年的听话人,没有使楼兰在他手里被葬送掉。对于楼兰人民来说,他是功臣。没办法,一匹马除了在草原上奔驰,有时候还得拉车;该拉车的时候,你便不能像在草原上那样奔驰。楼兰王拉的是一辆沉重无比的车,拉到那种程度,已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楼兰王能忍,送儿子去做人质,他忍了;他人百般折腾,他还是忍了,只要楼兰在,他便可以俯首称臣。一棵小树苗,最好不要迎风雨。正是楼兰王采取了忍让的办法,楼兰国才躲过了一次又一次被汉朝和匈奴消灭的危险。唉,如此艰难一世,楼兰王的内心该是何等的痛苦和无奈啊!他熬到了最后,要将那辆车交给下一任楼兰王。新的楼兰王应该由他的儿子接任,但汉朝和匈奴都没有遵守最初的诺言,没有把人质送回楼兰任楼兰王。无奈,楼兰只好重新选王,而当新的楼兰王继位之后,两家又提出了那个老要求,逼他按老规矩再交人质。新楼兰王应该说新官上任有三把火,但这件事却让他很头疼,无奈之下,他只好把长子安归送到了匈奴的营帐,而次子尉屠耆则被送到了汉朝。

十几年后,这位新楼兰王仍无力改变“夹于两国”之间的痛苦,在郁闷中死去。这时匈奴的意识很敏感,马上把他的长子安归护送回楼兰,让他继承了楼兰王位。匈奴大概觉得,安插一个自己人在楼兰,比什么都重要。这位安归在匈奴中长大,自小受匈奴的影响,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匈奴人,回楼兰后,因血气方刚,便断绝了与汉朝的关系,立誓要使楼兰在西域崛起。

楼兰之死的帷幕从这里开始拉开了。

3

公元前77年的秋天大概过早地降下了凉意,楼兰人下意识地准备起了过冬的东西,打算像往年一样度过即将来临的寒冬。但他们没有想到,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悄悄降临。汉使傅介子一反楼兰在冬天不来外人的常规又来了楼兰。他已经是在这一年第二次光临这个地方了,楼兰人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楼兰王安归最不愿见的就是汉朝和匈奴的使者,但人家是大爷,只要来了你便不能不见。他心情沉重,但仍装着笑脸迎接了傅介子。傅介子的眼睛里有一种游移的目光,闪来闪去,让安归在心里对他有了一些讨厌之意,但出于接待客人的礼节,安归还是热情地把他安顿在驿馆里住了下来。

安归反感汉使是有原因的,多少年来,楼兰人一直受汉朝和匈奴的压迫,蛮横凶残的匈奴经常冲进楼兰城中,向他们强行征收牲畜,尽管这样,楼兰王还得亲自出面接待,摆设酒宴款待他们,在他们走的时候再赠送礼品。有时候,醉醺醺的匈奴在楼兰胡作非为,见了好东西就抢,见了美丽女子就奸污……对于这种不堪目睹的凌辱,楼兰人一直把眼泪咽进了肚子里,不敢怒更不敢言。还有汉朝,时不时地就会下达一道霸道的命令,让楼兰或出人或出钱补给玉门关和阳关驻军,还经常要楼兰为出使西域的人供送途中所需的水和粮食。长期以来,楼兰的那些身体强壮的男丁都在外送水和送食粮,田地里无人劳作,人们在心头有了怨恨。但是,当这些使者来到楼兰时,楼兰王却不得不换上一副好看的面孔,用好吃好喝的东西招待,好像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似的。但不论是汉朝还是匈奴的使者,每次到来都显得神秘兮兮的,让人在内心感到忐忑不安。

从傅介子到楼兰,直到后来的一系列事件发生,各种资料都有详细的记叙,甚至还有对话和情景描写,这便使我的笔也变得犹豫起来,事件本身的真实性和生动性,似乎要求我应该写得好读一些,使故事情节生动,这样的话,文章更接近历史事件本身。于是,我让笔调也像写前面冒顿一样转动一下,开始叙述楼兰之死的“故事”。

傅介子被晾在驿馆好几天,安归王都没有去见他。安归王总觉得傅介子的微笑让人惧怕,那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傅介子多次要求见安归王,安归王都借故推辞,回避不见。傅介子慢慢地便明白了安归王的心思,于是他给安归王带话,他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代表朝廷给西域送礼,如果安归王不收礼品,就说明楼兰不愿意再和汉朝交往,他即日将启程赶往别的王国,至于以后会有什么后果,一切均由楼兰王安归一人承担。安归王把他的话细细琢磨了一番,仍感到吃不准,便派人到驿馆去打探一下傅介子的虚实,探者很快回报,在驿馆见傅介子带来不少黄金和丝绸,安归王的心里这才踏实了。他之所以这才心里踏实,可能与不敢得罪汉朝,他本人也想得到精美礼品的原因有关。很快,他定下日子决定会见傅介子。

安归王设宴款待傅介子的那个夜晚有些反常,天黑得出奇,城外还刮着大风。安归王率楼兰大臣步入大厅的时候,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只是犹豫了一下,没再想什么,就装着笑脸走进了大厅。见安归王如期而至,傅介子也满面笑容,谈吐一直表现得很亲和,不但没有为自己近日来受冷落向安归王问罪,而且还频频向安归王举杯敬酒,营造出了非常友好的气氛。安归王和众大臣都被气氛感染了,纷纷举杯豪饮,很快,众人便有些醉了。

这是一个要尽情狂欢的日子吗?楼兰城中的气氛可能沉闷无比,窗外的月亮不知不觉间已隐入云层,黑暗像一块宽大厚实的黑布,把楼兰城笼罩在黑暗之中。但在大厅内,人们都已有了醉意,场面显得有些嘈杂和混乱。傅介子端着一杯酒微笑着走到安归王跟前,压低声音说有话要单独告诉他,已经有些醉眼惺忪的安归王听不清傅介子在说什么,便倾斜着站起来,伸过头去贴近了傅介子的耳朵,就在这时,坐在傅介子身后的两个侍从突然一跃而起,发出一声暴喝,把两把利刃刺进了安归王的心窝。一时间,大厅内满座皆惊,一股扑鼻的血腥惊醒了人们的醉意。

傅介子脸上的笑容马上没有了,他声色俱厉地对大厅内的楼兰重臣说:“奉天子之命,杀反汉罪王安归,立留汉为质的尉屠耆为新楼兰王!你们不要因盲目抗争而亡国。”说着,他一刀砍下了安归王的头。又一股鲜血刷地溅出,落在地上变成了一朵乌黑的花朵,大厅内的人都不敢动了。

此时的尉屠耆仍在汉朝,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兄长安归已身首异处,自己的祖国已命运攸关。傅介子此次出使的任务就是刺杀安归王,在路上早已想好了刺杀的办法,所以,在他还没有到楼兰之前,一张死亡的大网实际上已经笼罩在了安归王的头顶。安归王因为实行了亲近匈奴而排斥汉朝的政策,所以他在汉朝人眼中已与匈奴别无二致,汉朝必须将他除去,否则,他的存在就等于是一个汉朝的敌人的存在。汉朝在这样想,而安归王却连一点预感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在汉朝心目中已被定为必须要消灭的对象,所以,他没有防范意识。

傅介子成功地做了一个杀手,怀着满心喜悦返回了汉朝。从他端起那杯酒走向安归王开始,仅仅只有几分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楼兰国也仅仅在这几分钟内,犹如失足悬崖,一落千丈。造成这个悲剧的原因全在于安归王,首先,作为一国之王是不称职的,刚开始,他表现出了对傅介子的冷落,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如果他那样坚持下去,傅介子就不得不离开楼兰,就可以使他的阴谋破产。其次,安归王没有一个国王最起码的傲慢和尊严,像傅介子这样的使者,大可不必亲自出面接见,派一个相应的大臣就行了,在傅介子说要送贵重礼品时,也可以派人去领回,这样,既不得罪汉朝,又缓和了气氛,同时还避免了让傅介子接触自己的机会,但他都没有那样做,而是诚惶诚恐,唯恐得罪了汉朝,亲自设宴款待傅介子,让傅介子得到了刺杀他的机会。再次,安归王缺少最起码的戒备,既然他已发现傅介子刚来时笑里藏刀,而且在进入大厅时已有预感,进入大厅后,又见傅介子一改往日神态,笑容可掬,就应该有所戒备,但他却被几杯酒和傅介子故意营造出的气氛弄晕乎了,直到丧失生命,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当然,一手酿成这出悲剧的还是傅介子,从始至终,这都是一个大阴谋,楼兰逃不脱这个阴谋,它的命运已经在特定的条件下无可挽回。傅介子这一趟出使西域实在是太划得来了——手刃了楼兰王,他算是出尽了风头,回到朝廷后自然有一份大功劳在等着他。作为使者,他要比别人顺利得多。但仔细想一想,他并不能算一个使者,以他如此出其不备行刺的作为来衡量,他只能算一个杀手。他这一刀下去,不光使楼兰王安归掉了脑袋,而且使楼兰国从此也步入了命运的低谷,他并没有像其他使者一样起到让楼兰和汉朝和好的作用。

从安归王被刺开始,楼兰王国的死亡已初见端倪。

4

傅介子回到汉朝后,汉朝很快就派兵护送在长安当人质的楼兰王子尉屠耆出关,在路上艰难行进了20多天,终于抵达了楼兰。按照汉朝的旨意,新的楼兰王将由他来担任。

此时的楼兰国内一定惶恐不安,仍然弥散着一股死亡的气息。人总是这样,在和平的日子里是不会有戒备的,而一旦痛尝苦果,尽管加强了戒备,但仍然避免不了恐惧。尉屠耆走进王宫时,大臣们一脸漠然,既不行礼,也不说话。他不明白人们此时是何种心理,为何对自己是这样一种态度。这时,他看见安归王美艳惊人的王后也站在人群中,她是一个匈奴女子,那一刻她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看着尉屠耆,使他的内心发出一阵绝望般的颤抖。他的脚步变得缓慢起来——他慢慢明白了人们对他的怀疑和仇恨,也更清楚被兄长安归从匈奴带来的王后对自己的仇恨的原因所在,那就是,汉朝是为了立自己为楼兰王才杀了兄长安归的,现在,他们都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汉人。他有一点生气,觉得楼兰的这些人目光短浅,处事不知道把握分寸,怪不得连国王都被刺杀身亡了。但他还是用一种从容的口气宣布自己是楼兰新王,宣布完之后,他带领着从长安带来的侍卫向宫内走去。身后一片沉寂,人们用不解的目光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从此,尉屠耆陷入了沉默,大家都希望他能拿出一套治理楼兰的方案来,让楼兰尽快恢复原状,但他却似乎思绪混乱,无力支撑眼下的局势。这不是尉屠耆的错,他没来之前,这里就已经是一个烂摊子,他怎么能在短时间内搞好呢?

楼兰人在耐心等待着,他们隐隐约约觉得尉屠耆肯定能想出一个好办法的。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尉屠耆召众大臣,传谕了自己任国王以来的第一道御令:放弃楼兰,举国迁移到伊循(后称鄯善)一带去。这个消息大大出乎楼兰人的意料,顿时全楼兰人都变得不知所措。一位年迈的大臣跌跌撞撞地跑到王宫前,用手指着尉屠耆大骂,见他没有反应,便痛叫:“离楼兰,国亡尔。”见尉屠耆对此仍无动于衷,他拔剑往脖子上一抹,便自刎了。那一抹鲜血刷地喷出,在夕阳中的地砖上绽开成一朵骇然的红花。宫内很快乱成了一团。尉屠耆理了理情绪,准备到城外看看民情,刚出宫不久,几个儿童便追着他的车队高叫起来:“勿舍河龙。”尉屠耆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他身边的几位侍卫也一个个脸上既有疑惑,又有愤怒。尉屠耆眉头紧锁,竟然立即打道回宫,改变了原先的计划。河龙是神的名字,是楼兰人的图腾崇拜,再则,由此他又想到了水,一旦楼兰人离开罗布泊,到伊循附近缺水怎么办?

当晚,他把所有大臣召来,对大家说:“迁国之举并非我与汉朝的阴谋,当着河龙和列祖列宗的亡灵起誓,如果我说假话,当如此剑!”说着拔出腰间佩剑,双手捏两端用力一折,那把剑“啪”的一声断成两截。众人都惊骇不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尉屠耆又说:“我在汉朝当人质,不光是我的耻辱,先王的耻辱,也是楼兰的耻辱。然而为了生存下去,我们只有忍辱负重。长期以来为什么一直是这种情况呢?因为楼兰处于汉朝入西域的喉结之部,所以,汉朝因为出入方便而一再要挟楼兰,匈奴为统治楼兰而一再扼制我们。我们是无罪的羊,但生活在一块有罪的土地上,所以我们必须放弃楼兰,到南方去建立新的国家,才能摆脱四面受扰的困境。”他这一番话说到了大家的心里,大家都抬头注视他,只见这位新王面色已煞白,说着话时,有几行泪水悬挂在两颊。众臣心有所动,继而为之叹息。尉屠耆又接着说:“其实我也不愿放弃罗布泊和楼兰人用世代血汗经营的城池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但不这样做,我们将长期受辱,或者在短时间内被别人吞噬。我在长安学习了很多先进的文化知识,我知道楼兰不是匈奴的对手,更不是汉朝的对手。”众臣都被他说动心了。窗外不知不觉间起了风,室内的烛光不经意地飘起来,似是人们的心灵也变得活了起来。大家议论纷纷,气氛慢慢变得好起来。最后,他们确定了迁移的新都——离鄯善城不远的一个湖泊旁,有人提议到那里后仍将它叫楼兰,尉屠耆摆摆手制止了他,他已对楼兰伤心至极,既然已经放弃,就不必再用这个名字了。商议完毕,尉屠耆看见了躲在人群后面的那位王后,他看着她如新月一样美丽的面容,心里一阵冲动,一个念头悄然产生——他想娶她为妻。

大家走出王宫时,脚步都有些疑惑和缓慢。——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楼兰人将去另一个地方,而楼兰王国也将在历史的烟尘中慢慢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搬迁之前的准备使举国上下一片混乱——有的人在埋藏财宝;有的人到罗布泊和塔里木河畔设坛焚火,祭祀河龙;有的青年男女则因迁移带来的骚动双双躲进沙丘和芦苇深处,完成生命的激扬与燃烧。这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尉屠耆带着一名贴身侍卫悄悄走向了那位王后的寝室。这些天尽管忙于事务,但他心里有一只兔子在疯狂蹿跳,让他坐立不安,神魂颠倒,现在,终于有了一点空闲时间,他要去找亡兄留下的这位美丽王后。很顺利,路上没有碰到什么人,他径直走进去接近了她。大约一小时之后,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那里。那位侍卫不经意间从被风掀开的门帘里窥见,王后在床榻上玉体横陈,裸露着浑圆的双乳和丰满的身躯,从窗户透进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使她的全身美如白玉。

南迁选在一个早晨开始。想必在那个早晨楼兰像以往一样又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但人们却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悠闲,所有的人都整整齐齐地集合在城中心的广场上,牛羊骆驼等也都已编好队。尉屠耆一声令下,大家一起朝楼兰城拜了三拜,继而又拜太阳,然后无声地上路了。这是伤痛的离别,每个人脸上都不知不觉涌出了泪水。到了黄昏,尉屠耆和众大臣作为最后一批队伍要离开广场了,此时的夕阳正好洒下如血的光辉,众人被深裹在里面,一阵惊悸,一阵凄楚。

这时,王后跟前的那个宫女慌慌慌张张跑来,对着尉屠耆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尉屠耆一惊,直奔那位王后的寝室。出现在他面前的王后衣着华丽,面容安详,嘴色挂着动人的微笑,但嘴里含着一枚有剧毒的叶片,她已经咽气了。在人们都要离开楼兰时,她不愿意走,以死亡的方式和丈夫留在了一起。出了这样的事情,尉屠耆可能心灰意冷,他用发抖的手把那枚毒叶拿了下来。王后唇角留有一缕摄人心魄的微笑,他可能想去抚摸,但手一定沉重得抬不起来,捏在手里的那枚毒叶不知不觉被揉碎了。尉屠耆下令,大臣们和最后一批楼兰人推迟一天离开楼兰。天黑下来后,天气变得凄冷而又沉闷,他坐在王后的尸体旁为她守灵。天亮的时候,他把泪水悄悄擦干了,他曾想立她为自己的王后的想法在内心深处悄悄消失了。

他发出在日出之前为王后举行“太阳葬礼”的命令。人们在城外的一片密林里砍下环形树桩,围绕墓室构成一个同心圆,远远地看上去,就像一个太阳。尉屠耆亲自把那位王后放进棺木,让她的头部向着晨光渐亮的东方,然后盖上了美丽的绸布。太阳缓缓升起,哀乐齐奏,死亡和悲伤的乐声再次把人们的心情搅得起伏不平。仪式完毕之后,尉屠耆一行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一个容纳了西域文明精华的楼兰,从此因难堪背井离乡之苦,慢慢枯萎在朔风黄沙之中。

5

这之后,再也没有了楼兰人的消息。“楼兰死了”,曾经一段时间,人们一直说着这个话题。有人说,楼兰人迁到鄯善后,第一个冬天就使他们吃尽了苦头,因条件所限,尉屠耆居住的王宫只能是临时搭起来的草棚,其他人便只能将就着过了。后来,他们不得已又迁离了那个水泊。如今,人们都认为鄯善人的后裔都是楼兰人的后代,但又有人持反对意见,甚至对楼兰举国迁移与否不能下一个定论。

楼兰之所以消失,其实是因为它在悲苦命运中的抗争。尉屠耆想带领楼兰人找到一个理想的生存之地,所以,他和楼兰人便得离开祖辈们生存了很多年的楼兰,加之他们又为楼兰更换了名字,所以,在西域名盛一时的楼兰至此已成为终结。

楼兰留给时间的,并不仅仅只是古尸和废墟,还应该有那种穿透了时空,在今天仍然暗暗波动的生命气息。这种气息也是符合今人的感情和思想需要的。因此,楼兰就真正地变成了今人的一个幻想。那么多楼兰人在荒野大漠中生存和繁衍,好多王者在深夜无眠时发出一连串叹息,王后的冰冷唇角上存留千年的微笑,还有楼兰勇士与敌人的喋血之斗……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它在消亡后便留给我们无限的畅想。可不可以这样说,神话般的楼兰是今人的感情依托,当我们发现世界已超不出我们的想象时,我们反而对那些并不怎么清楚,并不怎么确切的事情感兴趣。它无形,我们就更容易按照自己的感情模式去设想它,感悟它;也因为它在某些方面更适合我们的感情,我们就钟情它曾经流露出的某些真实的细节;我们既向往它的神秘,又喜欢它的安宁;既承认它的遥远和模糊,又看重它的独立;既接受了它的悲怆,又理解了它的命运……我们对楼兰的向往和怀念仅限于它在罗布泊沙漠中的历史,在楼兰人离开楼兰时,这种向往和怀念就中止了。

如果说,史学考察是无比艰难的话,那么就这样用感情认识楼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很好的,因为有些事情我们很难弄清楚,也很难寻找到它确切的定论。比如:为什么北印度灭绝失传的佉卢文会远涉重洋,被楼兰作为国语国文;还有英国学者Brough提出的疑问:鄯善国建于236年,如果说是楼兰人创建了鄯善国的话,从公元前77年楼兰举迁,中间这300多年楼兰人在什么地方。再有楼兰城为何在他们迁移后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变成了废墟,是被一场大风沙摧毁的吗?据说曾有人不满意迁移后的生活条件,偷偷返回楼兰,然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楼兰城已面目全非,罗布泊和塔里木河已经干涸,沙尘一越而过,已埋没楼兰城头。他们看着看着泪水便冲涌而出,不得不又踏上来时路。

换一个角度说,如果楼兰真的是消失于一场千年不遇的沙暴的话,那么还真要感谢那场沙暴了,它使楼兰遭遇了这样的命运,基本上符合了沙漠生存的规律,使它的死亡美丽至极。当它被遗弃时,它已经死了,而当这场沙暴袭来,它终于又焕发活力,彻底让生命消失,在沙漠底部变成了一件大自然的杰作,与大漠融为一体。而且,它的消失还避免了日后的命运重负,像楼兰这样的城郭,而且又处于那样一个位置,一旦战火燃起,就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思想家奥修说:“这个世界是一个沙漠,绿洲存在你的觉知之中……生命的河流要继续下去的道路就写在沙子上。”因此,楼兰是生命与世界的大融合。在今天,我们看到它的苦难的同时,看到了它在时间中的另一种生命。在罗布泊,楼兰遗址是一件被风沙雕刻出来的杰作,时间从两千多年前开始雕刻,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所以,楼兰故城是对时间的记录,当我们看到楼兰遗址时,我们就会深切地感受到人类是怎样走来的,在这里,人类留下了停留过的一个偌大的脚印。一个王国死了,一个故城遗址开始了它的生命,每一代人走到它跟前,都将看到一个不同的楼兰。

时间在另一种意义中也在孕育着生命,楼兰变成了一个诗意的王国。

写到此,隐隐地,纸和笔间似乎传出了胡笳之声。

一愣,疑是听到了楼兰的呼吸。

龟兹:绿洲腹地的安静生活

1

天鹅为湖泊而栖息,人为水草而停留。在西域,有水有草的地方就是绿洲,它足以让人们停下前行的脚步,从此在那里安家。如果这些人是为寻找新的生存地而奔波,那么一片绿洲的出现,就等于是上天赐予的家园。那一刻,也许没有欢呼,也不怎么激动,只是很平静地从马背上卸下行装,一步一步,向绿洲走去。

龟兹土著最早居无定所,苦苦跋涉,在塔里木盆地东寻西找,一直想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避开其他民族和野兽的侵害,但寻找了许多地方,他们都觉得不满意。终于有一天,龟兹(今新疆库车)这片绿洲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顷刻间,他们觉得自己苦苦幻想的梦实现了。

龟兹土著是最早的龟兹人。汉代以前,龟兹尚未成国,人们的生活基本上处于半原始状态,逐水草而居,刀耕火种,一切来源于土地,依赖于土地,就连游牧生活也很不具规模。后来,他们的生活无法再维持下去了,疾病、饥饿、别的民族的侵袭,迫使他们不停地换地方。其实,龟兹土著人之所以轻而易举的迁移,还有一个我们都可以想象得到的原因,他们的生活实在太简单,没有粮食和牛羊,更没有什么生活器具,要走了,简单收拾一下即可,那样的条件,谁也不会向生活要质量。同时,龟兹国尚未成立,阶级分化没有出现,那种古老传统的生活没有受到刺激,所以也就不会有什么觉醒,人都是这样,外界的刺激和影响永远大于他个人内心的思考。人和世界一样,不论怎样,外界一旦对人产生了强烈的刺激,那么他的变化就不可估量了。成吉思汗不远征欧亚,顶多是个草原的酋长而已;玄奘不西行取经,一辈子也只能天天念经,做到最好,恐怕也只是一个寺庙里的好和尚而已。所以龟兹土著的生活在汉以前可以说是封闭的。生活当然需要平静,但这种闭塞的平静,实际上是一种落后。

赤野千里的大沙漠是不会变的,他们的传统生活也是不会变的,唯一有可能变化的,就是他们的命运。但他们不知道命运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正在随着全族人艰难的寻找发生着变化。在这样的情况下,遭遇幸福或者遭遇苦难都是别无选择的,也必将在瞬间深陷其中。所幸,他们十分意外地找到了这块绿洲。

我想,那天应该是一个好天气。因为库车一带水草丰美,空气不会恶劣到什么程度,所以,一般情况下天气都不会差。他们可能像以前一样对这一天的寻找又不抱什么希望了,转过一个山头,本来想歇一下,但眼前却忽然一亮,一大片绿色像是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茂密的树木连成一片,有河水从旁边流淌过去,四周的土地上都长着草,不时地有鸟儿从林中飞出,鸣叫出好听的声音,站在山头放眼望出去,这片绿色一直绵延向远处,还环绕出几个大湖泊。有树、有草、有水——这就是理想的家园。

由于这片绿洲出现得太突然,有可能很长时间他们都从愣怔中反应不过来,后来,也许在轻凉的风拂过他们的额头时,他们才有所反应,找到了,找到了梦想已久的家园。他们欢呼成一片,山野里响起了高亢的回声。

冷静下来后,他们才发现,之所以在这里出现这么一个绿洲,是因为它背靠天山,山峰上有厚厚的积雪,雪水在夏天流淌下来滋润着它,再则,它的前面不远处有几条河流,也对它的气候形成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他们向天而跪,口中念念有词,感谢苍天赐给自己一个美好的家园。散失在其他地方的同族人听到消息后,纷纷迁移而来。同族人的心是相同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老乡观念比较强。他们将这个消息向四方传出,招呼同族人来这里生活。这一举动从表面上看似乎很平静,但却隐藏着龟兹土著们的一些想法,他们害怕别人听到消息后来犯,就赶紧把自己人拉拢过来,让本族成为一个集体,变得强大一些,别人就不敢打主意了。很快,他们的愿望就实现了,同族人纷纷迁移而至,给别人造成了一个强烈的印象,那片绿洲是龟兹人的。

就这样,龟兹初具了一个王国的规模。

2

慢慢地,龟兹变成了一个小王国。因为龟兹占据了地理上的优势,人们的生活一直很好,也没有受到别的民族的侵害。我想,就是到了现在,一个国家对别的国家形成威慑,也不必直接用武装手段,它自身的发展和已经具备的实力就是一种武器。如果你强大了,别人自然就在心里怕你,不敢冒犯你;如果你弱小,别人不把你放在眼里,说不定哪天想打你了,就毫不犹豫地打你。所以,当一些战争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有的国家实际上已经从心理上先失败了。

龟兹在公元前大约过了两百年到三百年的好日子。那时候西域还没有被匈奴掀起动荡的波澜,汉朝也没有派兵征服西域,就连开凿“丝绸之路”的张骞也还没有出生,所以,西域是平静的。平静对于龟兹这样一个处于成长阶段的国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就它的规模而言,它还不具备征伐别人的能力,而从长远利益看,发展自身似乎比什么都重要。这也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发展是硬道理。

众多的史书都没有对龟兹这一时期的事件进行记叙。我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中原在这一段时间太热闹。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之间战火纷飞,天下时事转眼之间就掀起一个个“高潮”,史学家的眼睛和笔都被吸引到那里去了,没有人会关注在西域悄悄崛起的一个王国。再则,当时汉朝和西域尚无往来,也没有人把龟兹国的消息传递到汉朝去。所以,也就没有人能够记录下有关龟兹的史料。按说,汉代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史记》和《汉书》、《后汉书》等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作为,再没有谁的作品能赶上。但记录龟兹最早事件的,仅有班固的《汉书》,记录的也只是公元前1世纪的事情。

在今天看来,班固应该是龟兹的一个功臣,是他的笔把一个王国引入了历史。今日之志,他年之史,给历史干活的好处就在这里。我从众多史料中寻找有关龟兹的东西,我相信会有一些让我眼睛一亮的东西出现。果然,在《大唐西域记》中我找到了玄奘对龟兹国的一段记叙,说的是臣民等级分化的事情。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国家在平静中包含的不平静,在广大之中包含的具体,在模糊之中包含的清晰。

玄奘对龟兹国的这一段记叙中,其主人公都是一些孩子。龟兹国发展到后来,阶级分化已经越来越明显。国王和大臣自认为自己是屈支人种,高人一等,就要想办法和别人区分开来。有人给龟兹王出主意,可以把贵族人家生下来的小孩的头夹扁,这样,以后就能够明显地区分出他们尊贵的地位了。当时的龟兹王一定是个很注重等级的人,别人一出主意,他就听了,并吩咐那个出主意的人去执行。龟兹国的其他大臣都没有表态,也许是考虑到自己也是受益者的缘故吧。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龟兹的这些贵族似乎很迷信,喜欢把孩子的头夹扁这样原始古老的习俗。其实这样强行改变人的肢体的行为,是一种野蛮的表现。由此可以想象得出,龟兹人实际上是非常落后的,维持部落或王国秩序时用的是这样一种残酷的方法。这样的事情对于那些贵族来说是对其高贵身份的维护,但对他们的孩子来说,则是一种摧残。通过这样的事,我们实际上不难明白,西域的有些游牧民族实际上一直沿袭着野蛮和残忍的方式在生存,他们视贵族尊严和信仰为至高的目标,却不珍惜生命,不懂得尊重生命的意义。这样的事很多,比如匈奴百姓在单于(头领)死后割喉等,都是其野蛮行为的典型事例。

当晚,龟兹国的一户贵族人家传出婴儿的哭声,正在执行国王命令的士兵便敲开了他家的门。行了,就从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开始吧,领头的人摆摆手转身走了。孩子的父亲当然知道把孩子的头夹扁是一件在日后提升他贵族地位的事,所以便把孩子递给士兵们,但母亲却心疼孩子,护住自己的孩子不放,士兵们“哗啦”一声展开国王的命令,你敢不拿孩子出来?龟兹国法令严格,没有谁敢违背国王的命令。孩子的母亲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士兵们把孩子抱走了,孩子的母亲躺在床上无力起身,哭喊着孩子的名字,泪水冲涌而下。那一夜,那个孩子大概哭了一晚上。士兵们用木板将他的头夹住,绑上绳子,把他的头慢慢变得扁薄。这件事被玄奘记录在《大唐西域记》中,虽然在书中对这一情形只记录了两句话,但读来却无不让人心悸:

其俗生子以木押头,欲其匾递也。

从此以后,凡是龟兹国贵族的婴儿,出生不久,就会被夹上木板,把头夹扁。

我们可以想象得出,那些孩子的童年是多么的痛苦,他们在不懂事的时候,就背负起了沉重的命运。想想,两个木板夹在头上,再用绳子绑紧,那该是多么疼啊。但这却是为高贵身份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等他们长大懂事了,就会深深地为自己的命运而自豪,头已扁,凡事都高人一等,甚至不用任何人说什么,只要看一看头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有时候我想,把一个人的头夹扁,可不可以遗传呢?如果可以遗传,倒也好了,那些第一批被夹扁了头的孩子长大,结婚以后生下的孩子,就不用再去受那份罪了。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设想,各种资料都没有提及我设想的这一情形在当时出现过。那些被夹扁了头的孩子长大以后,在龟兹国干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一个人即使承受了最沉重的命运,也必将走完一生,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有在他们刚出生不久时,头被夹上木板时发生的痛哭,时时犹如响在耳际,这是人世间罕见的酷刑。龟兹国贵族的孩子就这样在哭声中长大。

权力,贵族的尊严,从孩子的疼痛中开始,一步一步在巩固。

3

一个王国或者一个人能够留名于历史,大多是与那些离奇的事件有关。也就是说,事件的发生会带动一个人或一个王国留名,因为这些事件自身的深刻性会在当时引起人们对它的关注,也会让后人们对它久久怀念。

龟兹国的历史已十分久远,我细细翻阅很多资料,发现很难从中梳理出一些可供我叙述,与这本书的整体体例一致的东西。记得玄奘在西行途中是经过龟兹的,对龟兹的大龙池和小龙池的传说,以及龟兹国的宗教、人文都记录甚为详细。于是,我翻出《大唐西域记》。一读之下,发现我以前读这本书时是不认真的,将其中的不少细节都忽略了。比如他写龟兹的一篇文章中的一个细节:

……昔此先园王,崇敬三宝,将欲游方观礼圣迹,乃命母弟摄知留事。其弟受命,窃自割势,防未萌也。封之金函,持以上王。王曰:“斯何谓也?”对曰:“回驾之日,乃可开发。”即付执事,随军掌护。王之还也,果有构祸者,曰:“王令监国,谣乱中宫。”王闻震怒,欲置严刑。弟曰:“不敢逃责,愿开金函。”王遂发而视之,乃断势也,曰:“斯何异物,欲何发明?”对曰:“王昔游方,惧有谗祸,割势自明,今果有征,愿意垂照览!”王深惊异,情爱弥隆,出入后庭,无所禁碍……

玄奘是唐朝人,但我估计他叙述的这件事发生在公元前的汉代,或者说还要更早。玄奘着力记叙的这位国王的弟弟的忠贞,是人世间不多见的,甚至可以说,因为他的行为太过于绝决,我们几乎无法从现实生活中再找到这样的事例。仔细想一下,就可以发现他的内心其实充满了苦衷,当皇帝的哥哥要出去游山玩水了,让他这个当弟弟的来管理国家事务,他肯定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该干的都干好,但他突然一想,会不会有人在哥哥回来后诬陷自己乘他不在,进入后宫去勾引王妃呢?也许,这个想法只是一个偶然的念头,但想来想去,他仍觉得别人很有可能会这样诬陷自己,于是就找来一把刀子,将自己的生殖器割掉,装在金匣子里,在哥哥出发时交给他,请求他返回时再看。哥哥返回时,果然有人诬陷他淫乱宫中嫔妃,弟弟这时让哥哥打开金匣子,一切在顷刻间真相大白。

这个故事本身是感人的,这位弟弟以自残证明自己的清白,让人佩服。但我在心里想,这样做划得来吗?哥哥只是在出去游山玩水时让弟弟暂时管理一下国家,回来之后就又将权力收回去了,而弟弟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却要受如此大苦,何必呢?看来,身为皇家贵族,也有痛苦的时候,而且这种痛苦远远要比百姓的痛苦大得多。

呵,一把冷冰冰的,泛着寒光的刀子,看上去让人觉得多么可怕啊!但弟弟却不能害怕,不能犹豫,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阳根割掉,不割掉它,将来自己的生命就有麻烦。何况就当时的形势而言,他割别的地方都不行,只能割那个玩意儿,割了它,一了百了,不论谁说什么都不会再有事了。身为王室贵族,却不得不走这么一步,多么苦啊。

从这件事上,我们是不是可以捋出一两个思路来,分析一下龟兹国当时的形势,包括国家的风气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首先,弟弟能如此忠于哥哥其实是怕哥哥,说明哥哥在龟兹国的威望很高,在治理国家方面很有一套,以至于他怕他想不到的,别人总是能够想到,并时时小心翼翼,防止自己犯错误,一旦犯错误便是死路一条。其次,龟兹王国的朝廷中人心复杂,经常会出现一些诬陷倒告之事。弟弟料事如神,认定有人会拿女人在自己身上说事,所以,他便只有向自己割一刀子。后来的事情没有超出他的想象,也没有突破他的防范,他那一刀子算是没有白割。只是,当他证明了自己,松了一口气之后,内心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呢?他还得面对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也许没有什么变化,但他的内心却变得空荡荡的,总觉得自己不完整了。痛苦从此便将一直缠绕着他,让他在失落和伤感中打发掉一生。

弟弟以自残给了哥哥一个交代,哥哥会有怎样的反应呢?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没有提及当皇帝的哥哥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我们无从得知事情的结果。但我们可以做一番推断,当事情的真相大白于龟兹国后,举国上下一定掀起了轩然大波,哥哥也许后悔了自己的出行,毕竟弟弟是自己的亲手足,逼得他自残成了这个样子,当哥哥的一定很心疼。那么,他在心疼之后会不会追究这件事呢?按我的猜想,我想他一定会追查在这件事中搬弄是非的人。这样一来,那些在他游玩回来后向他告状的人倒霉了,他们要为自己的长舌头付出代价。

玄奘在书中没表明这件事发生在哪个龟兹王的身上,可能是龟兹人给他讲的,他被感动了,便将故事记录了下来。如此这般让人读来反而轻松,一个没有时间和人物的事件,从时间的烟尘中凸现出来,反倒让人觉得已经消失了的龟兹又变得亲切了起来。

4

汉朝的兵戈指向了龟兹。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军先是打到敦煌,继而又攻破轮台,向前开进,将大宛国一举收复。此时的西域,有许多王国在匈奴和汉朝之间扮演着双面角色。汉朝的军队打进来了,他们便投向汉朝,汉朝军队开走了,他们又投向匈奴。总之,哪边对自己有利,他们便靠向哪边。他们就用这样的方法维持着一个个小王国的命运。楼兰王曾为这样的遭遇发出过感叹:小国夹于二者之间,互不通,实则难。

李广利破了大宛国以后,率队伍进入了龟兹国。龟兹在这之前一直听从于匈奴,表面上服从汉朝,暗地里却与匈奴来往,所以,李广利此次也要治一治龟兹。李广利能够得到许多次领兵出征的机会,与妹妹在皇帝枕边有很大的关系。龟兹王弥率众臣将李广利迎进城内,热情款待。李广利不想再打仗,就给他讲了一些汉朝朝廷的政策。当然,这些政策该明说的他说得是声色俱厉,该暗说的,他就把意思点到,让龟兹王在心里害怕。最后,他要求龟兹王派一名亲信子弟随他入长安当人质,以确保龟兹不再和匈奴来往,否则,就杀掉人质。龟兹王尽管有些不愿意,但慑于汉朝的强大,还是答应让他的儿子赖丹跟李广利去了长安。送赖丹离开龟兹的那天,龟兹王显得比谁都沉重,他不知道儿子这一去将面临怎样的命运,更不知道他何时才能够回到龟兹。李广利发现了他的不悦,鼻孔里“哼”了一声,他便又强装笑脸,举手向儿子示别。赖丹哭着随汉朝的士兵离去了。

写到这里,我想象赖丹在离别那一刻的面孔。他和许多王国的人质一样,小小年纪就肩负起了国家的命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但却必须到中原汉朝去。因此,我把赖丹想象成一个有韧劲和懂得沉默的孩子,这样,他就可以更好地把握自己的命运,当他懂事了以后,就会懂得什么该忍受,什么该坚持,什么该期待。

赖丹被带走了,匈奴听到这个消息后,在汉征和元年(前92年),也就是赖丹被带走后的第三年,匈奴日逐王率兵攻入龟兹,喝令龟兹王以后必须得听自己的,和汉朝断绝来往。日逐王在攻打龟兹前,先将李广利留驻龟兹的僮仆都尉杀害了,这样,答应过李广利要保护好僮仆都尉的龟兹王就被逼得无路可走了。日逐王至此仍感觉不达目的,要求龟兹王每年给他进贡。汉朝可以带走你的儿子,那么你为了表示对我忠诚,每年必须得对我有所表示才行。他这样做,也许是受了汉朝的启发,要管住一个人,其实牵制住他是最好的办法。从此,龟兹每年都必须给匈奴进贡一定的东西,实际上也就相当于向其缴纳赋税。这样,龟兹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在汉朝,赖丹一天天长大。由于来汉朝时幼小,在成长过程中接受的又都是汉文化,所以,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汉人。在他的意识中,龟兹是遥远而又模糊的,他和那些当人质的太子一样,心思全在汉朝,为人处事,都已学会了汉人的方法。过了十几年,他已长大成人,汉朝大臣霍光看中了他,派他到轮台任屯田校尉。我猜想,赖丹的这个职务可能相当于一个正县级农场场长。如果那个农场大,像今天新疆的许多农场一样,有几百万亩地,那他这个场长当着可能还有点意思。众多的资料并没有记录赖丹在轮台的事情。轮台在当时是一个重镇,从汉朝往来的许多人都要在这里停留,所以,想必赖丹的日子应该过得是不错的。赖丹受过汉文化熏陶,他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干好本职工作,他也许在心里立下了远大的志向,不干出一番事业,不为汉朝立汗马功劳,不踏回汉庭半步。

到了汉元凤四年(前77年),龟兹国的贵人姑翼向龟兹王告了赖丹一状,说汉朝将此人安排在轮台,名义上虽然在屯田,实际上是在监视我们,日后“必有害于龟兹”,还是把他杀掉为好。此时的龟兹王已不是赖丹的父亲,听了这样的话,首先考虑的当然不是骨肉之情。或许还有这样一种情况,即每一个即位的皇帝如果不是继承本族传位的话,都极有可能对前面的皇帝有仇恨,因为在正常情况下,皇位一般都是传亲不传外人的,而外人要想登皇位,不历尽苦难是难以奢望的。还有,龟兹王极有可能想到,作为太子的赖丹肯定会来夺王位的,任何一个太子,都不会把自己的皇位拱手让人。就在这些复杂的猜测中,龟兹王听从了姑翼的话,决定把赖丹除去。

此时的赖丹仍然在轮台带领士兵们勤劳耕作,渴望秋后能有一个好收成。他太敬业了,除了按着自己心中的愿望去拼搏以外,不会多想另外的事情。龟兹王派人到轮台邀请他去龟兹做客,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走到半路,突然从红柳丛中冲出十几个大汉,挥刀向赖丹砍来,赖丹尚未有所反应,就倒了下去。大汉们将他的尸体剁碎,埋入沙土中,迅速离去。

沉寂的大漠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很快又变得沉寂下来。但轮台的士兵还是知道了赖丹是死于龟兹王之手,罪魁祸首是姑翼。他们向汉朝修书一封,将这件事详细汇报了过去。六年后,为赖丹复仇的计划开始实施了。长罗侯常惠出使乌孙返回时,集结西域各国四万七千人马,从三面攻打龟兹,龟兹王招架不住,愿意和常惠讲和,常惠怒发冲冠,喝令龟兹王将姑翼交出,要用他的头祭赖丹在天的英灵。龟兹王顺水推舟,将姑翼亲自押送到常惠驻所。一路上,姑翼一再向龟兹王求情,希望能将他放生,但龟兹王的脸一直阴着,一句话都不说。龟慈王能说什么呢?到了汉朝军队的驻地,一名士兵手起刀落,姑翼的人头就落了地。常惠把他的头在大树上悬挂了几天,以让在另一个世界的赖丹得到安息。

从此以后,龟兹彻底归汉朝统辖,再没有出现过动荡。

5

我苦苦读着有关龟兹的史料,内心郁闷不已。书店中有关龟兹的书不少,但有用的却不多,而且大多都重复和虚浮。

我费很大的力气搜寻龟兹历史资料的原因,就是想找出一些它在军事上的事件。我一直觉得,古西域诸多王国最大的事情,就是军事冲突。虽然有些军事战争不怎么浩大,但如果每一次战斗都是为了民族尊严的话,不管仗打得如何,其性质都是一样的。仗一场一场地打下去,一个王国才能一步一步向前走;敌人被一个一个地消灭掉,自己才显得强大。在西域历史中,一个王国的强大无外乎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发展自身,另一种就是消灭敌人。由于一个王国经常与别的王国冲突,所以,它发展时,消灭敌人就显得尤为重要。

龟兹第一次打仗是在16年,也就是两汉交替,王莽天凤三年。我们可以想象得出,此时的龟兹在政治和军事上具备了相当的规模。也许,因为地处偏僻的西域,加之以前尚未有过战事,所以,龟兹大概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在军事上的实力。这种封闭,对于一个长期处于和平和安宁中的王国来说,是好事,但如果把它放在周边环境形势中,就不一定是好事了。战争都是残酷的,在某种程度上,它对每一个王国的要求都是统一的,它用一种无形的压力要求你必须得拿出十二分的勇气来面对它。在战场上,你必须树立必胜的信心,强化自己的战斗力,处处占士气与气魄的上峰才行。

说到底,战争其实就是一个敌人,谁也打不过这个敌人,所以,就只有置看得见的敌人于死地,才能获得自己的立足之地。有些战争从表面上看有一方是胜者,但从更深意义上看,却是失败者,这里面有严格的人格和精神体现。有一部电影,演的是一个叫威廉的男人为民族尊严和个人人格去拼搏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被高贵天性和血腥事实教育出来的平民,他没有被那种所谓的贵族、权威和体制改变过,也没有被那些陈腐的文明、道德和伦理影响过,爱他的女人告诉他,爱他是“因为你眼中的豪情”,最后他失败了,被送上了断头台。在斧头快要落下的一刻,他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微笑,他也笑了。这就是一个高贵的失败者,但就是这样一部电影,本来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勇敢的心》,然而为了迎合市场,改成了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惊世情未了》。

战争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人格和精神。龟兹人第一次打仗,当然不会体会到更深层的意义。在战争中,越是人性被扭曲,越是生命变得复杂,才越会涌现出精神一类的东西。想必那天出发的时候,龟兹的士兵都是很兴奋的,打仗对一个士兵来说,尽管预示着死亡,但也预示着一种征战。每一个去打仗的人都会抱着胜利的念头,这也就是所谓的士气吧。此次龟兹兵出征,有一个较为复杂的背景,三年前焉耆等国将西域都护但钦杀死了,但钦自从任西域都护府都护后,为西域诸国的稳定做了大量的工作,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但钦的被杀,使汉朝在西域的统治一夜间被瓦解。为此,五威将王骏、西域都护李崇担起了拯救都护府的重任。他俩以汉朝的名义向莎车和龟兹号令,让两国派兵,由他俩带领去取焉耆。

莎车、龟兹两国在当时算西域大国,自然被优先考虑在内。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一件好事,能被大汉朝选中,说明了自己的国力强大,在汉朝有地位;往深里看,依然有着一种被利用的因素。但莎车和龟兹却没有拒绝,而是很高兴地应允了。两国很快汇集七千余人,交王骏和李崇指挥。两国之所以如此高兴,大概还是受“国力”和“地位”的诱惑,为虚荣迈出了一步。这一步是否会给他们带来好处,想必他们只是出于一个愿望而已。结果呢,与焉耆刚一交战,他们就被打得大败,王骏率领的一支队伍遭伏兵袭击,他本人在突围时被乱刀砍死。出现了这样的意外,李崇无力交战,使出浑身解数,才“收其余众,还保龟兹”。

应该说,精心策划的这场战争结束得太出人意料之外,也过于简单,少了些对峙和厮杀,少了些鲜血。本来,王骏、李崇二人是要雪都护被杀之恨的,但仇恨未雪,王骏却又把性命搭上了。这种屈辱想必是每个人都无法忍受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时候,就如前面所说的,战争其实是一个谁也战胜不了的敌人,人的屈辱和死亡在它跟前其实算不了什么。再说焉耆,此时也已经将自己推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如果说当初杀但钦尚有些轻率的话,现在,它就不得不谨慎起来了。杀但钦无理,但在国家生死存亡的时刻,再次举刀杀伐就有了一万个理由,你们两个国家联合起来打我,而且后面还有汉都护府在坐镇,实在对不起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愤怒有时候是有力的战争催化剂。看看吧,战争就是这么一种足以将一切道德和人性彻底改变的东西,战火烧得越旺,这些东西就丧失得越快,直到这些东西丧失得干干净净,在战场上才能分得出胜负。

龟兹士兵肯定也有愤怒,但因为运气不佳,加之王骏、李崇二人指挥不当,所以,他们的愤怒无法化作拼搏的力量,只能默默咽进肚里,在内心流泪。对于龟兹士兵来说,那可能是一场伤心的战斗,大多数人没有生还,回来的人心头布满战争的阴影,有一种欲说不能的心痛。伤感说明了什么呢?这也就像一个人,经历的事情少,便往往会惊慌失措。今天,我们站在历史的面前,设身处地地想,龟兹在初战失利后,不表现出一些消极的情绪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毕竟还没有经历过战争。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战争会因为龟兹人是第一次参战,就不会让他们品尝战争的悲苦吗?

过了三十年,龟兹又陷入一场战争。这一年是东汉建武二十二年,冷不防地,莎车王贤率兵来攻打龟兹。入冬之前,龟兹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一场灾难会降临。当寒风愈来愈烈,天上不时地飘下些雪花时,龟兹人只是像往年一样,将过冬的棉衣穿上,把炉子和柴火备好,准备过冬。一个平静的冬日忽然被打破了,黑压压的莎车兵士不知从何而来,顷刻间就将龟兹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龟兹人欲反击,但莎车人是有备而来的,不一会儿就攻破了城池,将龟兹王杀死了。龟兹人吃惊不小,这顷刻间的突变让他们感到一种生存的可怕,同时,他们在心里也隐隐约约恐惧于莎车国的残忍:我们并没有冒犯过你们,为何你们突然就来杀我们呢?由此可以看出,此时的龟兹,还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一样,对好多事情只是抱着单纯的希望和幻觉,在虎口之下,还期盼着老虎能吟唱出动人的歌声。对于一个王国来说,这种单纯是可怕的,它不能使王国站在国家利益的高度去审时度势,也不能使人们冷静地在残酷中去选择,去抗争。老虎往往是饥不择食的,它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小孩就会顿生怜悯之心;或许,它还会因为小孩好吃而在心里沾沾自喜呢!

看看龟兹因为没有防人之心而造成的后果吧。莎车王手起刀落,龟兹王的人头就落了地,一股鲜血洒在地上,很快就被沙子吸了进去。龟兹王在平时树立了很高的威信,龟兹人民都很爱戴他,此时看到他被杀,忍不住要往上冲,要给他报仇。莎车王将刀举起,横眉冷对,“哼”了一声,谁也不敢往前冲了。国已破,王已殁,还挣扎什么呢?他们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不动,那一刻,是无奈和屈辱使他们变得沉默。

莎车王立自己的儿子则罗为龟兹王,兼并龟兹据有的土地,然后离去。血腥随着凛冽的寒风渐渐消失,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转瞬即逝,龟兹仍是龟兹,只是换了一个王,但人们却在心头默默忍受着屈辱,毕竟,这一切不是他们所想要的。王是一个王国的象征,是荣耀。平时,人民受制于王,这一点体现得还不是很明显,而一旦别的王国的人来当王,那荣耀感与象征就变成了一种压抑的东西。很快地,龟兹人发现莎车王的儿子则罗是一个无能的人,不光治国无方,而且整天花天酒地,已经明显地表现出了不称职和自我形象的丧失。本来,则罗不是龟兹人,来当龟兹国的王,人们就不高兴,现在他这样无能,龟兹人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有了信心要推翻则罗。人都是这样,不管干什么,只要有充足的理由,就会有更大的信心和力量。

龟兹的一些人暗暗策划着如何推翻则罗,但则罗却对此一无所知。终于在东汉建武二十六年,也就是则罗当龟兹国王的第四年,龟兹人闻听匈奴即将过来,便立即将则罗杀死,并传出话去,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迎匈奴,多年来,龟兹是一心向匈奴的。至此,龟兹人终于变聪明了,他们这样做,不光解了自己心头的恨,而且让匈奴也听着高兴,匈奴在西域是最为强大的,讨得他们的欢心,以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匈奴进入龟兹之后,立龟兹贵族身毒为龟兹国王。

龟兹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一个王国就这样慢慢变得平静下来。平静,是经历了不平静后的结晶;安详,是经历了众多苦难后的回报。那么多的人,为龟兹流血而亡,洒在土地上的血,在一夜间就被风沙淹没了。这多么像历史的书页啊,它一页一页被写下的时候,总是蘸着鲜血,记录下苦难和死亡。

但谁能阻挡住它呢?

车师:交叉的沧桑河水

1

那一刻,车师人的眼睛一定都止不住流露出惊喜,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岛,岛上一片葱绿,四壁悬立;雅尔乃孜河流到小岛跟前时一分为二,像两只手臂,将小岛环护其中。这正是车师人要寻找的理想家园。这些居住在天山吐鲁番盆地,原自称为“姑师”,后来改称“车师”的人,到这时因经常遭受野兽的侵扰,再加上部落之间的打打杀杀,已心力憔悴,为生存黯然神伤。他们幻想着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定居下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那天也许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车师人从一个陡坡下到一个又宽又深的谷底,就被眼前的这个神奇的小岛惊呆了。他们敏感地意识到,这个有着刀劈斧削般的峭壁悬崖和天然屏障般的河流环拥的小岛,将成为他们坚不可摧的城郭。

车师人为这个小城起名为“交河城”。消息不胫而走,远近游牧的人纷纷前来观看这个神奇的小岛。谁都感觉到,这是一个生存的好地方。车师人向他们敞开热情的怀抱,于是来这里的牧民越来越多,车师国的雏形形成了。过了不久,车师人下了决心,就在这里建立自己的王国。他们先将小岛进行了规划,然后,臣民一起动手干了起来。那些天,没有比建造家园的兴奋更鼓舞车师人心的事情了。希望就在眼前,一块块土被挖开,一个个理想中的建筑渐次在眼前出现轮廓;住宅、官衙、街道和寺院一日日成形。希望与现实就隔着这层土,激动和幸福充斥着他们的身心,他们挥锹大干,把自己的信仰与祈祷,国家安危和个人安身立命之所望,都化作了巨大的力量,向山丘深处凿进。

数年之后,交河城终于建成,雅尔乃孜河分成两条交环而流,形成天然的护城河;四壁的悬崖是天筑城墙,不但野兽不会来骚扰,敌人无论如何也打不进来。可以想象,此时的城内更是一片繁华,商贾云集,人流不息。最有意思的是,牧羊人和僧侣都变成了市民,街道上牛马鸣嗥,炊烟缭绕,鼓乐铮铮。

应该向车师人致敬,他们虽然是一群简单的设计者,但一个小岛经由他们的双手,被创造成了西域的一个奇迹。

2

车师国建都于一个由两条河环护的小岛,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可以想象得到,由于地形的环衬,车师颇像一个袖珍乐园。不久,车师又形成了前王和后王两王分居的局面,前王居交河,“领户千五百余,口四千余,胜兵二千人”。而后王则居住在离交河400多里的务涂谷,“领户四千余,口万五千余,胜兵三千余人”。前后两王形成的这样一种关系也颇有意思。前王,显然是中央政权,尽管人口没有后王所在地那么多,但有可能都是上级机关的人,有什么事情都从这里下指示,发文件,传达该落实的事项。由车师分前后两王就可以看出,车师已经具备了发展壮大的趋势,有前王,就有了后王,有后王,就会有隶属的部属,这样下去,阶级就出现了,等级也就摆在那儿了,谁高谁低,谁大谁小,就请按部就班,一一对号入座吧。

但一个王国有两个王,不一定是好事吧?到了汉和帝永元二年,麻烦事情就出现了。这一年,大将军窦宪大破匈奴,使整个西域震惊。这个窦将军尽管不如李广利、卫青等人出名,却也是马前急先锋式的人物,在西域打过几次漂亮仗,只是在后来不知为何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战争舞台。那次,匈奴被窦宪大破,车师震慑,前后王赶紧把自己的儿子送过去,让他们伺候在大将军身边。这种送儿子的事件与当人质是有区别的,史书上将这种送儿子去侍候别人的行为叫“奉贡入侍”。看来,生为西域这些小王国的太子并不一定是好事,运气不好的话,就会被送出去当人质或侍者,自己的死活是次要的,保住老爹的王位才是最重要的。前后两王送儿子出去时,场面搞得比较隆重,分别给他们二人“赐印绶玉帛”。两个孩子很争气,把窦大将军侍候得舒舒服服的,让他未生灭车师之心。后王是个老实人,把孩子送出后,似乎觉得事情已经办完了,就回去了。但前王却不这样做,他争取一切机会和窦宪套近乎,鞍前马后献殷勤,深得窦宪的喜欢。前王与窦宪的关系已亲如兄弟了,后王却在他的那个山谷中对此一概不知。

当事者迷,旁观者清。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前王这样做有何目的。一、他与窦宪搞好关系就会使窦宪觉得,送子侍候他,其实是前王我一个人的功劳。二、我前王天天在大将军面前跑前跑后,你后王却连个影子都不露,只要我稍微一搅和,说你不尊敬大将军,甚至还有瞧不起之意,你就等着被收拾吧。三、一山不容二虎,一个车师不能有两个王,只要我在大将军跟前告你后王几状,你还活得了?前王的算盘打得精啊,一步给后王设一个陷阱,后王你就往下跳吧:陷阱里水深火热,弄不死你才怪呢!可惜后王在务涂谷深居简出,对即将降临的灾难丝毫未觉。

终于,前王的工作做到位了。八年后,戊己校尉找了一个理由要废后王,后王这才如梦初醒。后王一气之下,发兵攻打前王。前王招架不住,慌忙逃跑而去。后王不解恨,杀了前王家的人,又把前王的妻子占为己有。前王眼看着后王站在城头上趾高气扬,却无力反抗,只好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从此不再露面。

第二年,汉朝派遣将兵长史王林带兵攻打车师。王林很会打仗,领命时要求只一人前往即可。别人都很疑惑,一个人去怎么能行?他说,西域环境特殊,去那里打仗还得用那里的兵。他到凉州后,从凉州六郡选出一部分人,和先前俘虏过来的一部分西域人编在一起,计两万多人,浩浩荡荡向车师杀来。后王对汉军来攻早有所预料,率全城人奋力反击,无奈兵力悬殊,终告失败。没办法,他只好出城,向北匈奴的驻地仓皇逃去。但这早已在王林的预料之中,他派出一支骑兵追击,追上之后一番厮杀,后王被杀死。

一国两王,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从一开始,祸根就已经埋在了车师国。所以,后来两个王互相争斗,直至造成车师内伤,最后被灭掉,便是必然的事情。有时候,一个国王为了自己的利益,会不顾臣民们的死活,而一旦他的想法失败或惹出事端,他自己一头从那个高椅子上栽下来不说,还要殃及国民的安危。车师国人对前后两王恨之入骨,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两个人说打就打起来了,我们为他们流血牺牲,但他们却没破一块皮,没流一滴血。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汉军却又杀来了,没办法,那就再打再杀吧,结果,又有一千多人被俘虏了过去。车师人恨前后两王,这两个混账国王,胡乱折腾一番,最后一个隐姓埋名,一个人头落地,做了野鬼!

但有一个人却始终没有凑这份热闹,他就是后王的弟弟农奇。农奇虽然是后王的亲弟弟,但却既不与前王对立,也始终不站在后王一边。在我的想象中,农奇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他不忍心看着那么多人流血牺牲,但他又能力有限,无法阻止前后两王火拼,只好保持沉默。战争结束了,别人都躲得远远的,他却在战场上救死扶伤。王林看见了他的举动,觉得这小伙儿不错,就立他为新车师王。至此,车师国复又变得平静和安宁。

有意思的是,车师前后两王从头至尾的较量实际上很短暂,还没有使战火燃起冲天的火焰,就很快熄灭了。想当初,是为了巩固车师国,才分了前后两王,但没想到,权力这东西害人,致使他们俩一步步走上了不归路。怪谁呢,谁也不怪,原因只在于他们是王。王者,幸运时,在高高在上的权力宝座上风光无限;不幸时,就会从那个宝座上一头栽下来,栽到断头台上,别人想拦也拦不住。但话又说回来,一个王国又怎么可能不经历战争呢?也许,战争在有些时候是使一个王国生存或者发展壮大的必然手段。这是一场老戏,从古演到今。

到了永宁元年,车师又起风波,时任车师后王的军就和母亲沙麻经过精心策划,偷袭了汉朝驻守在西域的后部司马。不巧敦煌的行事来司马驻地办事,军就怕他散发消息,便一并杀了。这件事做得很大胆,甚至有不怕惹火上身的胆量。现在,我们只能对沙麻母子的举动猜个一二,他们也许觉得自己已经强大起来了,不对外打仗,无法显示自己的实力,而要打,就打大家伙,这样更能显示出自己有啃硬骨头的本事。汉朝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到了延光四年,汉发兵直攻车师。这次带兵的是一个大人物——西域长史班勇。班勇是班超的儿子,将门虎子,打过许多大胜仗,区区车师小策反,拿下自然不在话下。大兵压境,没有经过几个回合交战,车师便被打得大败。汉朝士兵捉了军就和沙麻,就地斩首了。

这几场战争,都不怎么热闹,几个人都没有做好准备,便匆忙操作,结果一一送了命。要想点一把火,不先堆好柴禾怎么能行;只看到一丁点儿微弱的火星,就想燎原,更是妄想。《后汉书》中说西域王国时,用了这么两句话:“遏矣西胡,天之外区。土物琛丽,人性淫虚。”看来,还是素质的问题。玩战争这种游戏,素质低了,怎么能玩得通呢?好在这几场战争并没有使交河这个美丽的小岛受到什么损失,在时间的长河中,谁也不可能留下什么,哪怕你曾经是多么辉煌。只有这个由两条河环护的小岛是美丽动人的,可以穿越所有苦难,一直走到了今天,向我们展示出什么是真正的沧桑,什么是承负了沧桑的真正的伟大身躯。

司马迁在写车师国的变革时,也许心中多有感慨,提着那支狼毫,久久不能写出一字,思忖片刻,才皱着眉头写了八个字:若微神道,何恤何拘?这个问题问得好,对于每个人来说,脚下的一条路该怎样去走,谁也不知道答案在哪里,美丽的交河自然在一切问题之外。

于是,当夜色降临,潺潺流淌的河水便又使它进入了甜蜜安谧的睡梦。

3

到了永兴元年,历史又将一个人推到了舞台前沿,这个人就是车师后部王阿罗多。在我的想象中,阿罗多是一个霸道、蛮横、不讲道理的人,而且就其志向而言,他又是一个没有立场、风来顺风倒、雨来赶快躲的人。这种人,就是我们常说的那种无德、无才、无能的人。

先不剖析他了,且让他在历史舞台上站稳,开始表演。事发之前,他先找借口挑戊部侯严皓的毛病,两个人闹来闹去,产生了矛盾。本来,汉朝与车师关系颇好,他与严皓也可以说是同事关系,如果相处得好了,到时候严皓在中原给他说上几句好话,他何愁自己后部王之位不天长日久。但他不,他邪恶的心时时促使他想干点坏事,如果干不成,心里就不舒服。

终于,两个人对立起来了。阿罗多率兵围攻汉朝的屯田城且固,要杀严皓,恰巧严皓不在,他便落了空。他气急败坏,杀伤了几个兵士悻悻地回去了。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阿罗多行事多么鲁莽,要杀严皓,事先连严皓的去处也不打听清楚,直到遣兵操戈后才傻眼了。事情弄到这种地步,他却没有想想应该承担怎样的后果,像是没事儿似的,很快就把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另一个人一直在冷静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这个人就是后部侯炭遮。当他彻底看清了阿罗多的嘴脸后,就动员大家应该离开这个小人,阿罗多这样为人处事,跟着他,日后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大家都是明白人,早已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经他这么一说,便决定和炭遮一起离去。阿罗多没想到有人会背叛他,所以炭遮他们的逃离很成功,很快就逃出了车师。他们向汉朝请旨,请求发兵到车师来,收拾阿罗多这个不讲理的家伙。很快,汉朝就发兵来攻打阿罗多了。第一仗还没有打完,阿罗多就招架不住了,慌忙带着母亲和妻子,从厮杀的士兵中逃跑了。算他命好,居然顺利地逃出了城,投奔到了北匈奴。匈奴与汉,往往就是这些西域王国投靠或背叛的对象,他们与匈奴好了,就不理汉朝了,而一旦汉朝给他们施加一些压力,他们就赶紧又投靠汉朝。匈奴与汉朝对立,与这些顺风倒的王国有很大的关系。

敦煌太守宋亮见车师一时又出现了无王的尴尬局面,便扶持军就的儿子卑君为车师后部王。卑君自小被军就送到了汉朝当人质,当时车师王送子到汉朝做人质,说好了等他百年之后,由儿子回来当国王。卑君长大后已与汉人没什么两样,被宋亮推荐为后部王后,学习车师国条约,准备在将来为车师国效力。

对面的山顶上传来歌声,有人听了嗓子会痒痒;别人的帐篷里飘出羊肉味,有人一定会流口水。这时候,阿罗多在匈奴中着急了,他觉得卑君的那个位置应该是他的,他想夺回来,但就他的实力而言,不容许他用军事力量去夺取,所以,他决定采取曲线救国的方法,一点一点渗透进车师国中去。就这样,阿罗多又背叛了匈奴,投靠到了车师。一到车师,这个小人马上就开始在四下里传言卑君是在汉朝长大的,并不了解车师,很难执掌车师后部大事。事实上,卑君确实存在这个情况,到车师好多天了,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经阿罗多四处一游说,大家便都在考虑这件事该如何办才好。宋亮思前想后,觉得阿罗多这个人尽管是小人,但却可以利用,如果把他一脚踢出去,他极有可能“招引北虏,将乱西域”,还是把他稳住,让他当后部王,这样,就可以先稳住局面。

事情很快就定下来了,宋亮把阿罗多叫到跟前,当着众人的面“乃开信告示,许复为王”。阿罗多赶紧表态,发誓以后要好好干,这次投降是真心的,请太守大人放心。这之后,阿罗多老实了。他也许终于明白了做人的道理,懂得了后部王位失而复得应该珍惜,总之,再没有胡乱闹事。

阿罗多走到历史前台的时候,让人觉得太过于狂妄和阴险,一点都不招人喜欢。但在历史的进程之中,他把自己一步步推向了危险的前沿,直到他被内心的失落和痛苦搅扰得不安宁时,他才意识到由于自己太过于贪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好在他这个人可以灵活掌握自己,一旦发现事态有变,立刻寻找新的出路,而且可以向别人低头,看别人的脸色,这样便为自己赢得了新的机会。史书上对阿罗多当了车师后部王后的经历没什么介绍,从此以后他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在历史舞台上再没出现。我想,经历了几番生死变故和人生的起起落落后,他也许在内心明白了做人还是要厚道,不可见利忘义,加之他又十分珍惜好不容易恢复的后王地位,所以,他从此将身躯深深潜藏于历史的某个角落,再也没有露面。

一切都平静下来了。

4

历史的烟尘散尽,如今,交河已成为一片废墟。

我在城中大道上慢慢走着,一扭头,就看见吐鲁番市林立的楼房。作为现代城市,它是有根的,那条巨大的根,就是人类从远古走向现代的历程。它暗暗地延伸着,尽管一头已经被死亡和沉寂占据,甚至已经变成废墟,但另一头却似乎依然锐气不减,像个倔强的孩子,努力向前延伸。人类的脚步几乎就这样一直跌跌撞撞地往前迈。然而不论一座现代城市如何发展,人类如何跌跌撞撞地走远,那条根却永远不会中断。交河故城是吐鲁番的根。我想,这是一个包含着巨大疼痛的沉重的关联。我不是史学家,无法对交河故城沧桑的历史考研详尽,在这里也因为篇幅所限不能把它的历史从公元前三世纪起,一直到赵破奴于公元前108年领数万兵攻破交河、公元前99年至公元62年的“五争车师”、450年柔然攻破车师、640年唐朝侯君集设安西护府,以及9世纪至14世纪回鹘政治统治交河等等。一一细说。在西域两千多年的发展过程中,无非是各王国之间发生的战争、自然灾难,以及自身体制的衰败等上演着生与死的剧目。凭借有限的典籍,我发现车师国的生死沉浮就像大海中的一片树叶,命运的那些巨浪袭来时,它只有随之起伏,飘荡,最后沉没。

但交河城到底是怎样被废弃的呢?有人说,交河城有可能毁于一场千年罕见的大雨。对于这个说法,我不能信服。吐鲁番年降水量只有10毫米,人们的防洪意识是淡薄的,如果突遇一场罕见的大雨,很有可能在没有任何防范措施的情况下被淹没。但从故城遗址的房舍与街道形状来看,显然不是被洪水淹过的,因为那些墙基至今完好无损。再则,交河城这么高的位置,要淹它的话,该有多么大的一场洪水?我曾留意过交河城的高度,它比高昌故城还高,要是交河城被淹,高昌故城为何还留存至今?况且,西域典籍中没有记载吐鲁番曾出现过大雨和洪水。

张志荣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对交河的废弃作了这样的论述:“交河故城之所以能给古人一种‘固若金汤’的感觉,一个比较现实的原因是它地处火焰山与盐山交接处,控扼了盐山、火焰山之间的天然豁口,将城设置于此地,等于在从吐鲁番盆地通向西、北方向门道上安置了一把大锁,利于加强盆地的军事防御工作。况且这里地势险峻,四周崖岸壁立,还有不大不小的护城河,易守难攻。但是,正是这样重要的地理位置,险要而又便利的生存条件,使它一次次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成了或要严守,或要死攻的军事要塞所在。这样,它就要比其他故城不幸的多,不间断的兵变几乎毁了每一座民居作坊和官署寺院,留下一片黄土疙瘩,神秘而又满目凄凉。”

我一次次翻开史书,从中读着有关交河城的资料,一股股血腥味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一阵阵急驰的马蹄声和嘶哑的呐喊再次在耳边响起,仿佛又看见车师人从喜悦走向痛苦,从辉煌走向凄凉的脚步和背影。

这里,有一件事情是值得一提的。450年,安周借柔然之力向交河城发起了进攻。这时候,与车师相邻的高昌国已被北凉沮渠无讳占领,车师国处在困苦交加的地步。其实,从442年开始,沮渠无讳就对车师发动了战争。8年战争,车师人既显示出了誓死不惧的英勇,又默默地吞咽着战争酿成的苦果。

柔然人来犯,无异于火上浇油。几经拼杀,车师国抵挡不住了。于是,在一个夜晚,车师王伊洛他和儿子歇乐突围出去,投奔了焉耆。车师前王国从发现小岛开始,到这里为止,划上了一个句号。然而,就在这个句号快被划完时,却又出现了一场波澜。战争往往要借暴力划完它的最后一个“句号”,尽管这个句号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用血和泪水浸染过的,但掌握它的人却从来没有犹豫过。而又因为这个特殊的句号关联着太多的人,人又是最不能丧失意志和感情的,所以,这个句号在划下的过程中,总是飘动着几许战栗,几许波澜。

使车师最后的句号掀动起波澜的是几个士兵。柔然人攻进交河城,那几个车师士兵在一座寺庙里死守,两天两夜过去,柔然人拿他们没办法。最后柔然人采取了“以不攻为攻”的办法,围住寺庙,想把他们饿死。我曾细心观察过那几座寺庙遗址,虽然不能断定那几个士兵坚守的是哪一座寺庙,但我想,在有着坚实的院墙和厚重的门,而且地势高耸的寺庙里坚守,应该是不能轻易攻入的。第三天,柔然人又发起了一次进攻。他们刚贴近寺墙,里面便有利箭射出,几个柔然人应声从墙头栽下。无奈,他们只好又用老办法,不再轻举妄动。柔然人从交河城中挖出了大量财宝,他们高声欢呼,唱起了胜利的歌,但那座寺庙里却没有一丝声响。到了第五天,柔然人没有了耐心,他们用木头撞开庙门冲了进去。一瞬间,出现在眼前的情景令他们惊讶不已,那几个车师士兵已自刎,而寺庙墙壁上的图画已全部被刮掉。柔然人明白了,这几个车师士兵反过来利用了他们“以不攻为攻”的方法,争取了时间,把墙上反映车师人游牧生活的壁画刮掉了,他们这样做,是不想让柔然人了解到车师人的生存情况。柔然人转身离去,胜利的喜悦并没有使他们好好想一想这几个车师士兵为什么置那么多财宝于不顾,而偏偏要冒死刮掉壁画的原因。

后来我从一份资料中查知,公元前三世纪,广布在天山东部地区的土著居民姑师(车师)就以“庐帐而居,逐水草,颇知田作。有牛、马、骆驼、羊畜,能作弓矢”的方式生活着。国情、军事装备都在这几句话里,对于外界来说,这是不可泄露的秘密。

想想,那几个车师士兵的表现是何等高尚的爱国之情。

5

游完交河故城,一片沉寂已重压整个身心。这里再也闻不到钟鼓之声,看不见车水人流;再也没有胡笳和羌笛从古巷深处悠悠响起,传出或欢乐或幽咽的曲调;再也看不到在“户七百,口六千五十,胜兵八百六十五人”组成的大家庭里,每个人用真情善待着人生;再也看不见兵戈铁马,杀伐声一阵高过一阵的骇人场面。

只剩下一片废墟。它太像一个人了,经过了那么多苦难与沧桑,终于让岁月的残骸把自己包裹起来,不吭一声,任凭后人去观看和诉说。仔细想一下,它迎接每一场生命风雨时,其实都是这样的态度。时间原本就是一个制造灾难的高手,每个地方都经不起它的摧残,最后大多要变成废墟。时间安排每一次灾难降临时,谁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像一只被雨水浸湿羽翼的微小蚁虫,挣扎在时间的掌股之中。一个王国,也无非就是这样一种生存命运,当它在努力往前走动的时候,它身上的一些东西其实正在死去。生命是个黑洞,光明只起到引路的作用。因此,生命中那种偶然一现的激烈与美丽,才是一个王国最为重要和感人的记忆。比如车师人发现小岛时的那一份惊喜,以及他们终于安居下来,在城池中安静地生活着时,幸福与甜蜜掠过心头的瞬间……还是那首古诗说得好:“荒台遗址,几度春秋。羌儿走马,早知解苦。”一切都似乎逃不脱命运,所以,早一点品尝到酸苦便也不是什么坏事。

在交河古道中慢慢往外走,有凉风穿透热浪,轻轻抚在脸上,让人觉得有一股亲切的感觉。风是岁月永不停歇的一双大手,永远呵护着生命,来回喧喻着生存之谜。转身离去,远古的声响似乎仍未平息,凝神聆听,恍惚间,想起诗坛泰斗艾青曾来过交河故城,在这里眺望历史,沉思人生。其时的一瞬,有凉风像精灵从闷热中穿来,抚过他的前额,他的面容有了几分释然。少顷,他吟出了两句诗:

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吧

别指望大地会留下记忆

这两句诗,是一座故城在时间中的另一种呼吸吗?艾青当年在新疆时人生失意,走到交河这样的地方便止不住内心感慨,吟出了这样两句诗。站在今人的角度,我突然想艾老在吟出这两句诗时或许受到了当时心情的影响,只看到了交河的一面,即它作为一个物体在时间中的消亡,而对另一面,即它在时间中永存的历史却并未在意,所以,这两句诗显得有些消沉。

走出交河,回头一望,交河故城仍是一个孤立的小岛,环绕交叉的两条河使褐黄色的这座故城显得凝重而沉寂,像是与周围的任何事物都没有关联,只活在往事和记忆中了。是啊,属于它的往事和记忆留住了它,让它变得孤立而又冷峻,谁也无法再改变它。

时间这棵大树上,悬挂着一枚永不落下的干果。

高昌:火焰之城

1

在交河以东约50公里处,就是高昌故城。高昌在维吾尔语中称“亦都护”城,意即王城,因为此城为高昌回鹘王国的都城,故名。它位于吐鲁番市东45公里处火焰山南麓的木头沟河三角洲,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和重要门户。

交河与高昌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不是因为它们二者之间离得太近的原因,而是因为在历史的一些时期,双方在政治、军事、民族等方面不停地发生冲突,致使这两个王国的主权不停地交替,今天在车师(交河),明天在高昌,让人觉得眼花缭乱,好像一场历史中的风沙刮了一两千年仍没有停息。与新疆所有的故城相比,高昌是最具规模的。我想,一座死去的城除了更容易让我们怀念往事以外,它还能不能从另外的意义上给我们以警醒和启迪?沙漠中的风是可信的,它们一旦刮起,就再也不会变成别的什么,所以,它们摧毁某些东西的时候,几乎是势不可当的。而又因为任何事情都包含了人,所以,像高昌这样至今让我们无法弄清楚它到底是怎样消失的一座故城,就更应该有一些人的故事掺杂在里面,使它从出现到消失,乃至于消失之后都还有一些话语,存在于一个更模糊,但更深刻的世界中。对于今人,要认识一座死去的城,尽量地把它想活,想成一个披着沧桑外衣,但仍在呼吸和行走的城的话,当然就更有意思了。而那些曾经为这座城的存在痛苦过、挣扎过、兴奋过,最后都悄无声息死了的人,在一座城仍然活着的意义中,无疑是它鲜活的血液。

在高昌走一走,马上就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在这里一步迈出去就是成百上千年,一落脚就踏在了汉唐。还有一个感觉,就是宗教气息在这里十分浓厚,遗址被大风长期吹刮,一些墙壁慢慢地变得像人,走远了回头看,它们又酷似一尊尊打坐或站立不动的佛。

如此看来,一座死去的城,它在另外一种方式中还活着。

2

在我感觉中,高昌国是一个一直忙于搞接待的王国,每天都在为过往的人准备着吃、喝、用的东西。这似乎很有意思。在西域的王国中,楼兰曾经一度苦于应付匈奴和汉朝过往的军队,本来没有罪的它最后却因为生存在一块有罪的土地上而遭受了打击。相比之下,高昌所处的位置上来来往往的人比楼兰要多得多,高昌国的国王就显得像一个办事处主任一样,整天屁颠屁颠地迎来送往,侍候要在高昌落脚的人。

从现在高昌故城所处的位置上仍可以看出,高昌国在当时处于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关口。它不光处于吐鲁番盆地的边沿,而且是火焰山和盐山唯一的一个交叉出口。由此可见,不管是中原军队还是西域游牧民族,要出入塔里木盆地,或者向天山迁徙,高昌是必经之地。这样的例子很多,高昌城内在历史的不同时期都有中原来的汉人,以及中原在高昌设置军事机构,还有耶律大石西迁途经高昌、回纥汗国灭亡后有一部分人迁徙落脚于高昌,等等,都无外乎说明高昌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高昌建于公元前一世纪,因其“地势高敞,人广昌盛”而得名。高昌国在当时是西域王国中的一个新生国,加之它的成立有中原的很多因素渗透其中,所以,它不像龟兹、疏勒、于阗那样热闹。在时间面前,它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周围的一切对它来说都是陌生的,它需要慢慢地看清楚身边的一切。此时的平静并不等于长久平静,并不等于在日后就不发生一点事情。我在想,相对于日后的兵戈铁骑,水深火热,起初的平静和单纯是多么好啊!

但即使高昌在原地一动不动,别人却会向它走来。纵观西域历史,许多像高昌这样的王国就是在战争和民族冲突中被改变的,它们慢慢地就会被拉入一张无形的大网中,东飘西荡,开始了自己在西域的坎坷命运。

走向高昌的有一个人应该特别写一写,他就是李广利。汉武帝也许是念他姐姐的情,给了他人马,封他为贰师将军。他带领人马到西域打击匈奴,但他是公子哥出身,加之又没有打仗的经验,所以这一路他吃尽了苦头。我在《李广利:迟来的愤怒》一文中曾描述过他行军的情景:“他的脚一定被波纹般拱起,又被刀刃般尖利的地面划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事实上,李广利一路上要努力克服的,远不止自然环境的恶劣,沿途的小国听说他带兵要去打大宛,加上倾向匈奴的原因,在他到来时纷纷紧闭城门,拒不提供粮草。李广利对天长叹一声,只好采取攻城夺给养的方法养活自己。一路上,他边走边打,打得开城门,就补充些给养;打不开就只好忍着饥饿又往前走。按说,打别人的城和夺别人的粮是不道德的,作为大汉朝的将军,李广利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但他无法面对自己兄弟挨饿这一事实,同时他又憎恨这些小王国见死不救的作为,所以,只要能把城门打开,他就让兄弟们心安理得地去抢,去夺。就这样,李广利一路打到了大宛国。到了大宛国的郁成国时,他只有饥疲不堪的几千人马了。郁成国的军队已以逸待劳了很长时间。李广利的军队与他们一交手,就被打得大败,一半人马死伤。李广利再也顾不上为汉武帝去夺汗血宝马了,只好带着残部撤到敦煌,派人到长安向汉武帝上书请求罢兵。”

当然,李广利在后来还是忍受了饥饿和寒冷,再度向西域挺进,经过一番痛苦地挣扎,他终于带队到了高昌。远远地看见高昌国的高大城墙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高昌国中汉人居多,到了这里就等于到家了。事实证明,这个家还是不错的,他们得到了很好的招待,经过充足的休养之后,又有了向别处征讨的力气。也就是从李广利开始,高昌成了中原军队的一个在西域休养生息的家。

史书上没有提及高昌对李广利到来的态度,但我想,即使高昌国王心里边有一千个不乐意,面对强大的汉朝时,也只能悄不作声,满脸微笑。毫无疑问,汉朝的强大给他们造成了一种威慑力,让他们心生畏惧。同时,李广利本就是来西域收拾不听话的人的,高昌此时如果表现不佳,弄不好就会被李广利列为打击的对象。所以,高昌国王对接待这一差事大概早已掂出了轻重:你们来了无非就是管几顿饭,提供睡觉的地方,走的时候再配备上一些食物而已嘛,这没什么了不得的,我出得起,我给,把你们哄高兴了,顺利打发走了,我照样过我的日子。

曾与高昌有过关系的,还有一个是在历史上名声显赫的人,他就是耶律大石。耶律大石是契丹人,在无法再与辽皇帝天祚合作的情况下,只带着200多个人到可敦城建立了自己的王国——西辽。不久,辽国灭亡,他审时度势,认为随着辽皇帝天祚兵败,金国很快就会来找自己的麻烦,此可敦城不可久居。于是,他再次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率七州十八部远迁西域。在告别仪式上,耶律大石对部下们说,金人本是我们的属臣,现在灭亡了我们的国家,我决意远迁西域,凭借各属国的兵力,消灭仇敌,光复国土。士兵们被他的这番话激起了斗志,纷纷表示愿意随他远迁。他制定的远迁路线中有一个必经之地——高昌。耶律大石率领一队人马从西夏国内借道,穿越沙漠向西而行。出发前,他致国书高昌国回鹘王毕勒哥,要求从高昌境内借道,并希望能提供饮食住宿。毕勒哥接到耶律大石的国书后,马上下令开放国道,并亲自在北都别失八里迎接耶律大石。耶律大石到达后,毕勒哥大宴辽军三日,并表示愿意臣属耶律大石。耶律大石走时,高昌又给他送上了数量可观的粮草。耶律大石走后不久,金国派辽朝降将耶律余睹率燕、女真、契丹军等一万人便追了上来,但他们哪里能追得上在给养上得到了高昌大力资助的耶律大石呢?进入沙漠后,他们就因水土不服而不得不放慢速度,被耶律大石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最后,他们因粮草不足,加之人马死亡不少,不得不退了回去。由此可见,耶律大石选择这条路线是十分英明的,他借沙漠耗去敌人的体力,让他们无力前行。甩掉了金兵,耶律大石从天山脚下继续西行,沿途部落纷纷归附于他,他由此得到了大量的骆驼、马、牛、羊、财物等,队伍迅速壮大了起来。

经由这些繁忙的接待事件,我们可以看出高昌处于一个南来北往的关隘之地,常常要迎来送往,强装笑脸待客,实际上与它自身的实力有很大的关系,谁让其自身的实力不如人家呢?所以,人家在上路之前打一声招呼,这边就得赶紧做准备,吃的,住的,用的,须一应俱全才行。高昌在这方面做得应该说是不错的,知道了自己已经处于这样一种位置上,所以便清醒地把握自己的命运,认认真真地做事,维护国家的稳定。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高昌的名气再大一点,成为人人皆知的免费接待站,而且包括汉、唐,西域所有的王国在内都能够记高昌的好的话,那么它的存在便是必不可少的。在西域所有王国都一直处于起伏不定的状态中,高昌反而获得了生存的优势,因为人人都需要在高昌落脚,如果没有了高昌,那就得饿肚子,吃不上热饭,晚上饮风露宿,那样的滋味一定不好受。所以,高昌的存在是大家共同的需要。

但高昌会不会有不乐意的时候呢?受委屈的事情做久了,人心里都会生发出对抗情绪。高昌人不是天生就侍候人的,让他们长期把过路的每一个人都当成爷,好吃好喝侍候,好话赞誉,好脸相迎相送,他们也会累,也会烦,恨不得把那些上门来白吃白喝的人一脚踢出去。还有,长时间为别人管吃管住管用可能消耗了高昌大量财力物力,使高昌人的生活受到了影响,大家心里都憋了一口气,但不侍候人家又有什么办法呢?多少年形成的规律谁也不敢轻易打破,就是再苦再累,满肚子委屈,也不能发作。

一只手若无力出击打人,便只能紧紧握住自己的命运。

3

就像现在每一个国家都必须与别国进行交流一样,高昌在当时自然也必须要与唐朝交往。从表面上看,这种交往似乎是两国之间的礼尚往来,实际上,高昌是出于对盛唐的依附,主动向它靠近。

高昌国在火焰山下安身,但有两支劲敌一直对它耿耿于怀。一支是黠戛斯部。黠戛斯因击败回纥汗国(高昌人前身)而称雄漠北高原。尽管回纥人离开了蒙古草原,避开了黠戛斯的打击,但他们随时都有再度来犯的可能;第二个劲敌是吐蕃王朝。吐蕃在天山南部经营多年,一直将高昌一带视为自身的安全屏障,尽管在和回纥的较量中,吐蕃连连失利,但它决不肯轻易认输。

这一切,都一度使高昌处于不利的境地。但这时的高昌国王头脑却十分清醒,积极投靠大唐,为自己的安身立命找到了政治依靠。这不失为上策,当时的西域各国对唐朝一直抱着非常复杂的心理。从西汉开始,西域各国一直在动荡之中起起伏伏,对于各王国而言,匈奴和突厥人在他们心头留下的阴影始终没有消散。如果让他们远离战争,自由自在地融入到山川大野中去,他们很快就会忘记那些不愉快,为生活尽情地唱歌和跳舞,直到深深地沉醉其中。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的这种生活就被打乱了。所以,西域各王国实际上都是在恐惧中生存着的。

我想,高昌身在其中,把这些看得比谁都清楚。在他们的争取下,唐朝一直站在他们一边,给予他们政治上的大力支持。这样的事从唐朝开始一直向后延续了很多年,我查了一下资料,光907年一年,高昌就对辽进贡24次之多。到了后周广顺元年,进贡已记录在案“二月辛丑,西州回鹘遣使贡方物”。宋朝建立之后,高昌与宋保持着十分亲密的关系。《宋史·高昌传》记载:“建隆三年(963)四月,西州回鹘阿都督等四十二人,以方物为贡。”“乾德三年(965)十一月,西州回鹘遣僧法渊献佛牙,玻璃器,琥珀墓。”更有趣的是,他们把自己与宋朝的关系比拟为外甥与舅舅的关系,高昌王对宋朝自称为“西州外甥狮子王”。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汉朝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按一般的习惯来看这些事情,就得用一些老话,比如“来而不往非礼矣”,“礼尚往来”,等等;而要是与政治沾上了边,在一些细节上就要做得更详细一些。

让我们看一看中原王朝在这时候是怎样做的。比如汉朝,尽管高昌对汉朝的进贡在他们自己看来是十分隆重的,但在汉朝统治者眼里恐怕还是微不足道的。汉朝在这时候首先想到的,肯定还是和政治有关的事情,他们可能会想,西域王国主动来投靠自己,那么把声势搞大一点,就可以影响其他还没有动静的王国。这样下去,就会给那些没有动静的王国一个威慑:别人都去投靠唐朝了,我要是再没有反应,岂不就成了唐朝的敌人?就这样,高昌等国与汉朝形成了一种十分微妙的关系,这种关系因为对双方都有好处,所以双方都做得非常漂亮。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当一方使者到另一方的国土时,就会有盛况空前的欢迎仪式。当鼓乐奏起,人们把对方国的使者迎来送往时,脸上都挂有微笑。

正是由于汉朝和西域的这种关系,才使高昌迎来了它生命中最为辉煌的时期。因为没有战争的干扰,所以就得到了茁壮成长的机会。我在一本画册中看到一幅关于高昌国的画。画中人物个个神情安然,身着华丽的服饰;在田间地头和城郭中,随处可见人们载歌载舞,一幅歌舞升平,欢乐盛世的图景。我想这大概是能代表高昌国繁荣昌盛的一幅画。这个遥远的、不为世人所知的小王国,以它自足自乐的心态迎来每一天的太阳,当高昌城被阳光照亮所有的角落,人们脸上呈现着的,是边地少数民族最为丰富的沉迷与冷峻。照这样下去,高昌这样一个燃烧着灼热火焰的王国极有可能又会书写出西域的辉煌。在高昌国以西三四里,就是火焰山,山体的脉纹像向上蹿升的火焰,很有气势,似乎要把天空一把火烧掉。

而在高昌国里,一种更热烈的生命火焰似乎也在蹿升。

4

张雄是高昌的一位重要人物,但却因为命运不济,其过人的能力没有用在该用的地方,尤其是在高昌处于命运攸关的时候,他却因为英年早逝而不能力挽狂澜,让高昌如一轮夕阳坠落在黯淡的阴影之中。

他为何在茫茫大漠中逃亡?

一身正气,驰骋戎马生涯……

他为何郁闷在胸,伤感而逝……

这几句诗就是写给张雄的,从中可以看出张雄是一个没有赶上好时候的英雄。史书上说,张雄亦名太欢,祖籍河南南阳,世居高昌国,生于高昌贵族家庭。他的祖父张务曾任高昌左卫将军、绾曹郎中(最高行政官员)。其父张端曾任建义将军、绾曹郎中。他的姑母是高昌王麴伯雅之妃。这样,后来任高昌国王的麴文泰与张雄便是姑表兄弟。也许由于出身权贵世家的原因,张雄“爱自弱龄”,不久便“袭居荣职”,成了高昌王国的重要人物。史书上对他评价颇高:“天资孝友,神假聪明”,“不以地望高人”,“不以才优傲物”,“白面知兵,神机俊爽”,由此可见他不光是文武双全的人才,而且在品行德才方面也有过人之处。

隋朝时,应该是高昌王国后期,张雄就是在这时成长并步入政治舞台的。20岁那年,他的人生发生了一次大的转变,高昌国国王麴伯雅给了他一个到隋朝学习的机会,让他随高昌使团进入中原,这个使团的团长就是麴伯雅。对于张雄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20岁正是适于学习的年龄,让他去一个更大的世界中去开阔一下眼界,一定会在日后发挥出作用的。史书上说他们一行在长安生活了四年才返回高昌,在那四年中他们接触了中原很多先进的东西。我在想,在那四年中,麴伯雅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客人。事实上,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会发生很多事情,就算你把自己当成一个客人,慢慢地也会被带入到一些事中去,与一个地方融为一体。张雄作为这个使团中的一员,在思想和观念上肯定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相对于日后在高昌显示出过人魄力的张雄而言,此时在长安的张雄一定获得了非常好的“学习”机会。

四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麴伯雅带领张雄等人返回了高昌。四年时间对有的人来说也许挺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但对麴伯雅来说却是很充实的四年,他学习了隋朝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并娶了隋宗室女华容公主为妻。回到高昌后,他立即宣布要对高昌进行改革,引进中原的一些好的方法。张雄听后热血沸腾,表示要当这次改革的先锋。

然而,正如游牧民族的谚语所说的一样:看上去笔直的河流有时候会溢出意外的河水,身姿矫健的雄鹰有时候会撞上石壁。麴伯雅的改革仅仅只是一个设想,还没来得及实施时,就引发了未曾预料到的风暴:高昌国的亲附国铁勒国公开反对他改革,并突然在高昌国王宫内刺杀麴伯雅。幸亏麴伯雅反应灵敏,才躲过了一劫。铁勒国人占领了高昌,麴伯雅被迫逃亡。在那样一种紧要关头,张雄临危受命,率领一支队伍跟随在麴伯雅左右。发生这样的事,太出乎人们意料了。可以说,麴伯雅付出四年时间设想的一个蓝图,被铁勒人像在地上摔坛子一样摔碎了。是麴伯雅考虑不够成熟,还是他的设想不合时宜?我想都不是,麴伯雅的本意是想让高昌发展壮大,崛起于西域,这对高昌国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好事,谁会反对呢?唯一的原因可能就在于铁勒人想推翻麴伯雅,不再当高昌国的附属国,他们把麴伯雅搞改革作为一个闹事的借口。麴伯雅万万没有想到铁勒人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所以被逼得逃亡在外,过着流离失所的日子。

张雄跟着麴伯雅在外流亡了六年。我们可以想象得出,这六年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他们因为要躲避铁勒人的追杀,不得不晓行夜奔,但即使躲过了铁勒人的追杀,还要克服艰苦环境的折磨。身处大漠戈壁,他们在六年中一直风餐露宿,时时承受风雨的吹刮,经常忍受冰雹的击打,脚下的路在险要的冰山大坂上,至于荒原,沙漠,高山,则是常常涉足的地方。就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张雄的意志始终都不动摇,积极鼓励麴伯雅要坚定信念,耐心等待东山再起的时机,只要赢得时机,就可以夺回高昌,再次进行变革。此时的张雄,面容是清晰的,形象是明朗的,让人觉得他生气勃勃,是一个不怕吃苦,而且能干大事的人。麴伯雅有张雄这样的人在身边,还会怕铁勒人吗?通过对当时情形的揣摩,我觉得张雄在这时甚至比麴伯雅显得还要重要,有了他,麴伯雅就有了信心,麴伯雅有了信心,高昌国就有了希望。如此一比较,张雄便是关键所在,少了他,麴伯雅的处境可能会变得很危险。站在今人的角度看,麴伯雅的运气不错,遇上了张雄这样一个雄才大略的人,便不愁渡不过难关。

六年的艰苦等待终于结束了,麴伯雅与西突厥取得了联系,得到了他们的支持。一群老虎抖落掉身上的重压后,马上就要呼啸而起了。这是一群苦苦等待了六年的老虎,它们呼啸而起时一定是很吓人的。经过周密的计划和精心布置后,一支要杀回高昌的大军组建而成,张雄作为统率这支大军的将领,身先士卒,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到了高昌,不到三天便将铁勒人打得大败。在这六年中,铁勒人似乎在睡大觉,在军事上没有一点长足的进步,更没有在高昌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政权,在张雄反扑回来时,便如卵击石,一败涂地。高昌被张雄收复了,高昌的主人又回来了,高昌国内万民欢呼,人心鼓舞。收复了高昌,属于高昌国王的那把椅子还得由麴伯雅去坐,张雄率领高昌人民列队在城外迎接麴伯雅入城,重返高昌国王之位。张雄在这次战斗中力挽狂澜,应该可以算立一个大功了吧!不错,于情于理,麴伯雅都得给张雄很高的赏赐,否则,就对不起张雄保护他的一番苦心了。很快,他便封张雄为“左大将军兼兵部”一职,有人说,张雄的这个职务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三军总司令。怎么样,这个官够大的吧!张雄吃了六年的苦,到最后官至左大将军,他值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付出便必然有回报,张雄舍得付出,能够吃苦,得到这样的结果在情理之中。

张雄当大官了,又处在高昌国关键的位置上,应该说迎来了好好为高昌国出力,尽情发挥自己才能的机遇。然而,随着唐王朝取代了短命的隋王朝,高昌国的命运也悄然发生着变化。新生的唐王朝实行了一系列治理西域的政策。麴伯雅面对这些新的政策,心里觉得不舒服,他想到了在危难时刻帮过他大忙的西突厥,加之又觉得唐王朝因为“阻漠隔沙”不能到西域来,于是,他选择了亲近西突厥而断绝与唐朝来往的道路,让高昌在西域割据自主。

张雄觉得麴伯雅这样做很危险,唐朝虽然实行了一系列治理西域的政策,别人能接受,高昌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呢?再说,唐朝并没有把高昌当作敌人,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你跳将起来反抗什么呢?张雄的面孔从这时候开始变得痛苦起来,他把一切形势都看得很清楚,明白高昌国应该走哪一步棋,但他说了不算,麴伯雅更是不听他的话,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昌走上危险之路。按我的猜测,张雄这样一个人才,必须要得到一个让他展示的机会,他才能发挥出自己的才能,如果遇到麴伯雅这样听不进话的人,他便干着急,一点力都使不上。实际上,张雄在这时候已经在命运的控制下变得像一只蛰伏的老虎,不能再跳跃而起发出呼啸声了。

这种时候,麴伯雅会不会因为张雄持反对意见而反感他呢?或者说,他们俩的关系会不会由此变得紧张起来?我们不能断言。但不论怎样,他们俩的对立却并不是个人之间的对立,而是影响着高昌国生死存亡的对立。张雄为了高昌的生死,当然不会让步,而麴伯雅也许憋着一肚子气,心想在高昌是我说了算,你小子却天天叫嚷个不停,我偏不听!张雄力劝麴氏父子要认清形势,及早归顺唐王朝才是上策;而麴伯雅却认为,唐王朝与高昌之间就像“鹰飞于天,雉窜于蒿,猫游于堂,鼠安于穴,各得其所,岂不快耶!”张雄尖锐地说,不不不,自古以来偷安无益,从多少年的历史来看,与中原朝廷对立的王国都落不下一个好下场,如今唐王朝强大如象,我等小如蚁虫,惹恼了它,它一掌踩下来哪里还有活路。张雄如此苦口婆心,剖析利弊,如果麴伯雅能够冷静地听一听他的劝说,改变主意,那样的话,或许高昌就有救了。但要命的是,麴伯雅对张雄的话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哪怕张雄说得声泪俱下,也一点作用不起。唉,张雄不但“规谏莫用”,而且和麴伯雅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尖锐的分歧使麴伯雅已不能坐下来冷静地分析眼下形势,对张雄充满厌恶与不满,而且在政治上开始排挤他,让他坐冷板凳,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雄鹰不能飞翔翅膀难受,骏马不能奔跑骨骼疼痛。张雄眼见得高昌已岌岌可危,内心如焚,坐卧不宁,以至于郁结成疾,年仅50岁便伤感而逝。

5

张雄死了,高昌国一步步走向下坡路,其生命火焰也开始慢慢变得暗淡起来。正如前面所言,如果让西域的一个小王国完全处于封闭状态,不受外界的影响,而且也不经受战争的干扰的话,它就会在本民族传统文化的滋养下,成为丝绸之路上的明珠。纵观西域,这样的情景曾多次出现过,但最终却都没有成形。

导致高昌国的生命火焰变得暗淡的最主要原因是麴伯雅反唐。当麴伯雅死后,麴伯雅的儿子麹文泰接任高昌国王。这时候,麹文泰又像父亲一样把反唐的步子迈得更大了。而产生这一切的原因,都与一个叫叶护的突厥人有关。高昌王麹文泰受西突厥人统领叶护的影响,与西突厥人联兵进攻唐朝的边城伊吾。唐太宗写信责备他,麹文泰置之不理。随后有许多流入高昌的流民这时要求返回内地,唐太宗让麹文泰遣送,他也顶着不办。从前,西域焉耆各国与汉朝的往来都是经由大碛路直接到敦煌,隋末动乱,大碛路因无人问津而封闭,于是西域到汉朝全部改道高昌,麹文泰趁着做中介之机,大肆攫取利益。所有的这些,对高昌国而言,是不是在预示着一场灾难的洪流即将要倾泻而来了呢?如果说,高昌是一座燃烧着生命火焰的城的话,那么它必将被这场洪水浇灭,遭遇死亡。而更让人伤心的是,麹文泰居然没有意识到这场洪水将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祸,在叶护的诱导下,正满心欢喜地干着与大唐作对的事情。一个国家的王,当他坚持错误时,往往因为自己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所以他就会将错误坚持到底。这也就是许多王国到最后灭亡时,势如破竹一样无可挽回的原因。

在这里必须弄清楚叶护是何许人。唐朝把突厥人汗国灭掉之后,突厥人分为北、西两支突厥。北突厥人很快就被唐朝消灭,只剩下西突厥仍在做垂死挣扎。此时的西突厥人力量强大,大有与唐朝一较高低的意图。但他们同时又深深地明白,要想与唐朝抗争,务必要先在西域立住脚。于是,它便把目光对准了高昌,而麹文泰显然不知叶护的险恶用心,被他牵着鼻子走上了亡国之途。

在我的想象中,叶护是一个相当有军事才能的人,但在有些时候,他阴险狡猾的一面就暴露了出来。如果站在高处看一场战争,不把人们作好坏划分的话,叶护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口,诱导高昌王反唐,倒是显示出了他真实的一面。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把叶护和高昌王麹文泰作个比较,就可以看出麹文泰是十分愚蠢的人,高昌国的辉煌已使他麻木不仁,无法对治国护国再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往往在危难时刻反而能警醒,能树立不屈的精神,而一旦什么都优越了,反而就糊涂了。

到了632年,焉耆王向唐朝请求重开大碛路,唐太宗同意其请求。麹文泰因失去课税西域商人的大量收入而大为恼火,便勾结西突厥人攻下焉耆的五座城,掳掠了大量财富。焉耆王向唐太宗哭诉,唐太宗派人责问麹文泰:“你为什么要高筑城墙深挖沟,是不是想和唐朝打仗?”麹文泰把他父亲曾说过的“鹰飞于天,雉窜于蒿,猫游于堂,鼠安于穴,各得其所,岂不快耶!”一番话原原本本撂在了唐太宗面前,言语中明显有不再臣服之意。后来,唐太宗命令他入朝,他也推病不从,完全与唐朝对立了起来。如果说,高昌有能够与唐朝对抗的实力,在为了使高昌变得更为强大的情况下这样做也未必不可,但是,它与唐朝相比悬殊太大,就如同以卵击石。麹文泰对此置若罔闻,从来都没有考虑到后果会是什么样子。在这一点上,麹文泰像极了他的父亲鞠伯雅。我每每想起高昌王国就这样毁于一旦,便感到特别惋惜。从规模上而言,高昌无疑是西域王国中较大的一个,无论如何,不应该就这样稀里糊涂被毁掉。

麹文泰的嚣张气焰终于激怒了唐太宗,639年冬天,唐太宗派兵部尚书侯君集率兵数万西征高昌,麹文泰听到消息,满不在乎地对身边的人说:“唐朝离我7000里,中间要走2000里沙漠,无水无草,冬天寒风如刀,夏天热风似火,平日100人走,尚不容易过来,何况大军?唐军粮食吃尽,饿得爬不起来,到那时,我们只管拿绳子捆俘虏好了,愁什么呢?”

他的这番分析有道理吗?就在唐朝的兵马尚未到达西域以前,高昌国内就有人在唱这样一首歌谣:

高昌兵马如霜雪,

汉家兵马如日月;

日月照霜雪,

回首自消灭。

唐朝的军队是在第二年春忽然出现在高昌城下的。麹文泰急忙登上城墙,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数万唐军把高昌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护城河已被木料堵塞,无数辆抛石车正向城上抛击石块,使高昌兵无法在城上站立,而在东西两侧,几辆撞车已把城墙撞开几个缺口。此时的麹文泰正患重病,看着眼前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情景,又惊又怕,顿时就倒在了地上,很快便咽了气。麹文泰被吓死了,高昌国失去了指挥,唐朝军队轻而易举攻进了城。高昌国的余音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就这样极其平静地被唐朝军队画上了一个句号。

唐太宗随即在高昌设立西州,不久又设立了安西都护府。西域历史上曾经无比辉煌过的一个王国——高昌,沿着火焰上升的城,就这样灭亡了。

6

我踏入高昌遗址时候,高昌国的生命火焰早已熄灭。

方圆百余公里,残骸和遗迹林林总总,像是还保持着原来的秩序。爬上一堵断墙,就可以看出这个故城中基本上还保持着房舍、寺庙、街道、宫殿和佛塔的大致形象。放眼望去才发现这尽管是一座废墟,但还是显得很整齐。怎么说呢,现在的高昌正维持着衰败的一种秩序。四周的围墙大多尚好,因而又衬托出这座古城的严肃和明朗。由此可以想象得出,昔日的高昌该是何等的辉煌。王廷德在《使高昌记》说:“此高昌国中,没有贫民,国人大多高寿。‘绝无夭折’,‘地产五谷,独无荞麦。贵者,食马肉,余者食羊肉,及凫雁。’”多好啊,“贵者”与“余者”组成这个王国,俨然一个现实中的乌托邦。然而,现在我们却只能面对它的废墟。如果在城中认真寻找,还可以找到玄奘当年讲经时的佛塔,还可以找到王宫,找到冬暖夏凉的地穴,但这一切只能引发我们对它当时辉煌的向往。时间运行到现在,它与我们之间又是怎样的一个关系呢?它一面承受了岁月对它的摧毁,一面又在长久地等待着新的东西出现。

吐鲁番的一位朋友告诉我,高昌故城有一年落了很厚的雪,一冬天都没有融化。第二年,这些雪仍积蓄着,以至让他弄不明白春天是否已经到来。然而等到有一天积雪全化掉,露出废墟时,却同时露出了已经长出的绿草。那些草尽管只是稀少的几株,但却绿得引人注目。我想,生命就是这样,它的外表似乎总是斑驳的,布满伤痕,但内部却有生命的火焰在上升。

这是一座死去的城显示出的一次生命的意义。

第二辑 远征战狼

匈奴:雪水对长城的冲涌

1

匈奴来了。

他们像一群野狼一样在赤野千里的大漠上行进,并对着太阳发出长啸,雄鹰听到这种长啸后,飞翔的身子禁不住左右乱晃。在西域大漠中,他们往往会突然出现,又会突然消失,其率性而为的性格在行动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在西域如此快活,并非只是一天两天,细细数来,他们已如此持续多年,在身后留下了很多欢乐的记忆。他们虽然粗糙,甚至被称为“蛮族”,但他们却一直在蛮荒的西域生存,并把它当成了天堂。他们为了让这个天堂永存,冒死与别的部落战斗,高举绣有狼头的旗帜奋力拼杀,即使战败或被杀死,他们也从不服输。

据说,匈奴是夏朝的王子淳维被流放后,在漠北高原与当地部落的女子结合,慢慢繁衍并形成的一个部落。就这一点而言,匈奴其实也是华夏民族的一分子,在用“匈奴”一名之前,他们曾用过荤粥、猃狁、山戎等。但直到现在,许多人对匈奴的印象还是模糊的,在许多文学作品和影视剧里,匈奴一直是粗野之人,他们凶恶,长相丑陋,生性好杀。而由于匈奴早已在历史的烟尘中走失,所以,现在我们所说的匈奴实际上只是他们历史的某一部分,就连我在这里写他们,也只能从历史册页中捕捉一股西域特有的气息,想象他们在饮酒、游牧、唱歌、跳舞、骑马、围猎和拜天时的情景;还有他们的牛羊和马发出的声音,共同构成了我想象中的一个匈奴家园。

但我知道要尊重历史,因为从历史中还是可以捋出匈奴比较清晰的命运经历的。在春秋战国时期,匈奴慢慢发展壮大,不断从漠北高原向南迁徙,到了阴山河套地区后,他们十分惊讶地发现,那里气候很好,田野上的泥土十分肥沃,四周有长势非常好的树木,这正是他们理想中要到达的地方。他们立即安营扎寨,占领了阴山。好地方养好牛羊,他们操起游牧的老本行,很快部落就更壮大了。这样的壮大预示着什么呢?其实,匈奴迁徙只是出于生活的需要,当他们把“逐水草而居”这种在他们看来非常简单的生活问题解决了之后,他们天性中的某些东西就开始骚动了。我们应该看到,匈奴实际上是在天性的驱使下向南迁徙的,他们犹如强壮而凶猛的野牛一样,经常被自己的某些雄性激素刺激得难受,这种时候,他们便只顾发作,在西域大地上狂奔。这种狂奔的结果是,他们一不小心就会撞到长城上,于是,战火就会烧起,匈奴没有后顾之忧,因而杀伐的痛快就会使他们忘记一切。有时候,他们会被击倒,但他们仍会在倒地的一瞬,发出几声激奋的叫喊。

中原人为这些骑在马背上在阴山一带活动的游牧者感到揪心,他们知道,这些外表一点都不起眼的放羊人,实际上在用一双深陷的眼睛“窥中原”。中原朝廷的担心不无道理,匈奴确实有一种天生的猎取习性,而且骑术和射术都很厉害,但他们长时间用这些高超的猎术对付的却只是一些猎物而已,当他们不再感到打猎是一件刺激的事情时,便把箭头对准了中原——他们想到中原猎杀一番。可以想象,由于他们心高气盛,在他们眼里,中原的猎物与阴山一带的任何一只猎物没有什么两样。

人呐喊,马嘶鸣,一股旋风般的队伍从阴山河套一带扑向中原。匈奴像一股从暗夜里突然从雪山上倾泻下来的雪水,把一股寒气喷涌到了人们面前,让人不寒而栗。

2

所有的人都慌了,但有一个人不慌,他冷静地观察着匈奴的动静,从中寻找着打击他们的有力方法,这个人就是赵武灵王。他通过冷静地观察,终于发现了匈奴之所以能够一直在战场上取胜的原因。他首先发现匈奴在战场上很灵活,骑兵可以在马背上蹿上蹿下,手执弯刀的步兵进退自如,很利于作战。细细一看,他明白了,原来匈奴下身的穿着和中原人不一样,他们统一穿胡裤,裤腿处用一根牛皮绳扎了起来,这样就使得他们行动起来十分利索,尤其有助于冲锋。相比之下,他的军队都穿着长袍,加之浑身裹着厚厚的甲胄,冲锋起来十分不便。

紧接着,他又观察到了匈奴在骑术方面的优势。他们在马背上显得很灵活,上上下下如履平地,左右冲突更是像在平地上翻跟头一样自如;他们的骑术很好,一匹并不高大的马往往在他们把缰绳一抖之后能够迅疾如飞,如果要停下,他们把缰绳一勒,马便立即稳稳地站在原地不动。相比之下,他的军队因为驾着战车,在机动方面远远不如匈奴灵活。

这一番观察让赵武灵王震惊不已,发现敌人优点的同时,其实也就比照出了自己的缺点。两个发现,两个比较,让赵武灵王有了一次难得地审视自己的机会。没过多长时间,他便在赵国提出了一个让举国上下都十分惊讶的建议:弃长袍战车,用胡服骑射,不但军队要这样,老百姓也一律改变着装,全部穿胡裤。人们不能接受,纷纷谴责他不遵守汉人延续多年的传统,让赵国人人穿胡裤等于“胡化”,是伤风败俗之举。赵武灵王苦口婆心向大家一一列举了长袍和战车在当前已处于多么不利的位置,如若不改,以后和匈奴人打仗时只能吃败仗。赵武灵王能下这么大的决心进行改革,说明他是一个很有魄力的人,由此也使得他通过这件事留名于史,被后人记住。古往今来帝王们一个一个如同跑龙套似的从历史舞台上一晃而过,能让世人记住名字的并不多,但赵武灵王却让我们对他心生感激,因为我们今天穿的裤子就是他“引进”的,是他让汉人从此走路时变得利索了,不再慢腾腾地耽误事儿。

赵武灵王遇到了两个支持他改革的人,正是有了这两个人对他的支持,才使他的设想得以顺利实现。一个是他的叔叔公子成,另一个是他的重臣肥义。幸亏有这两个人站出来支持他,才让他感到有了一点依靠,觉得既然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别人的支持,那么就说明还是可行的。他这样一想,心里便踏实了很多,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要将改革彻底进行下去的决心。一个人不做事便不会烦心,不会忙得顾头不顾尾,而一旦要做事,而且做的是一件在当时受到大多数人排斥的事情,那么他面对的困难和所承受的压力就会很大,弄不好会被人视为怪物,举起众口一词的棒子,把他残酷地大打出局,让他从此再无翻身的机会。好在赵武灵王面临的局势稍好一些,有叔叔公子成和重臣肥义鼎力支持,让他有了得力的左膀右臂。

且看这两人是如何用实际行动支持赵武灵王的:公子成上朝时穿上了胡裤,在大臣中大步流星行走,让众人顿时一片唏嘘,但大家同时也都看到了一个事实,穿胡裤走路确实比较利索,要是让士兵们穿胡裤去打仗一定会更好。众人有了这样的反应,说明公子成的目的达到了,他其实是在拿自己是赵武灵王的叔叔这一优势做了一次宫廷胡服秀,赵武灵王不能亲自走秀,他可以,他走秀完毕,别人又能说什么呢?赵武灵王的叔叔这个面子还得给吧,所以,大家都保持了沉默。公子成走秀完毕,我们再看看肥义又是怎么做的?他采用了与公子成不同的方法,直接走到众臣中去与他们面对面,心贴心,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公子成是展示,肥义则是引导,让大家能够更具体地了解胡裤和射术的好处。瞧这两个人配合得多么好啊,一硬一软,把工作做到家了。满朝文武都被他们打动了,纷纷表示同意赵国军队改用“胡服骑射”。中原人服饰的一次重大改革见效了,裤子,从此便成为汉人的重要穿着了。

其实,赵武灵王之所以这样做的目的是改革军队,让赵国的士兵改用“胡服骑射”增强战斗力。很快,他便训练出一支精锐的骑兵队伍,其装备和战斗力堪与匈奴骑兵相媲美。刀子磨快了,总得试一试才知道它到底是锋利还是不锋利。其实,赵武灵王在磨这把刀子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怎样用它,所以,他要把这把刀子先刺向匈奴,让他们知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什么意思。没想到,匈奴居然把赵国军队的进攻不当回事,他们不相信羊会转过身来吃狼。轻敌有时候会犯下致命的错误,你看到别人身单力薄,两手空空,那实际上是一个假象,在这个假象的背后,则隐藏着一把早已磨好了的刀子,别人会趁你不注意时把那把刀子插到你致命的部位。看看匈奴轻敌的结果吧,林胡、楼烦两个别部被赵国轻易击败,赵国的疆域也由此又扩大了一些。赵武灵王为了巩固这些来之不易的领地,在边界上修建了长城,把匈奴隔在了赵国土地以外。

匈奴受不了这份气,忍耐了几年后便又向赵国发起了进攻。他们这次是有备而来,而且知道赵国有要人命的刀子,所以他们准备了更锋利、更有杀伤力的刀子,目的就是要报上次的仇,出一口积压在心头的气。这时候,一个叫李牧的人闪亮登场,要在这场真刀真枪的打斗中大显身手。他冷静分析了当时的形势,觉得不能再依赖于赵兵的“胡服骑射”和匈奴过招了,上次是优势,这次未必还管用,但他也从匈奴的军事上得到了启发,决定和匈奴玩一玩战术,用他们经常喜欢用的“佯装失败,诱敌进入埋伏圈后歼灭的方法”打击他们。为此,他把战车1300乘,骑兵13000人,步兵5万人,弓箭手10万人精心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埋伏圈,然后在边界一线“大纵畜牧,人民满野”,把10万匈奴引诱进了包围圈中。匈奴一点都不知道李牧的计谋,大大咧咧地把脖子伸到了李牧的刀子下面。既然脖子已伸到了刀子下面,那还犹豫什么,赶紧往下劈吧!李牧的步兵和弓箭手发挥了巨大的杀伤力,匈奴的10万余骑被歼灭了。匈奴又一次吃了大亏,等他们明白过来后才发现,怎么我们经常用的战术被人家学会了,而且一学会就用在了自己身上?中原人精于谋略的做法让匈奴感到害怕,觉得汉人的脑子似乎不是那么简单,他们让脑子转几个弯弯,就会拿出让你意想不到的刀子,给你致命的打击。

匈奴觉得玩不过赵武灵王,便又一次向后退去。李牧乘胜追击,一举击破东胡和林胡,逼得匈奴的单于四处逃跑,“士不敢弯弓而抱怨”,从此再不敢有南下放羊的想法了。

3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从春秋战国时期到秦始皇一统天下,匈奴实际上一直在闹腾着,让人觉得他们活着就是要不停地给别人找麻烦。他们像压在中原人心头的一块石头,既让人觉得憋屈,又无力把它卸下。

秦始皇一统天下后,有好事者对他说:“亡秦者,胡也。”不知这位好事者是根据什么理由说这句话的,但在当时无疑像一个晴天霹雳,让秦始皇禁不住心头一紧,一股恐惧迅速漫上了他的心头,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是一句谶语,似乎好不容易实现了大一统的天下真的要像这句话一样被毁掉。但少顷之后,他还是从恐惧中冷静了下来,他心高气盛,怎么能容许自己的帝国受到一丝伤害呢?正是由于害怕匈奴灭秦,他在心里有了打击匈奴的想法。可以说,那个好事者的一句话像投进水中的一粒石子一样激起了涟漪,它波及到了中原与匈奴的关系变化,乃至秦始皇为了防匈奴而修建的万里长城,也与这句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也许是因为刚结束了战争的原因,秦始皇没有急着去打仗,他也像赵武灵王一样在冷静观察着匈奴。从赵武灵王到秦始皇,对待匈奴的态度都是很慎重的,这就让我们明白一点,这群在西域看上去不起眼的放羊人确实已经对中原构成了很大的威胁,弄不好他们会一手举着弯刀,一手用羊鞭赶着羊群到中原来放牧。但对于善于运用谋略打仗的秦始皇来说,他要等待时机,他觉得西域遥远而又陌生,地理条件和气候对他的士兵都是一个挑战,他怕一旦深入进去遭受到伏击时无计可施。其实他的这个担忧是对的,在后来匈奴果真利用地理优势和游牧民族围猎的方法对中原军队实施了一次又一次打击,他们作战灵活,尤其是精湛的骑术和射术发挥出的巨大杀伤力,让中原军队损失惨重,有时候甚至全军覆没。

等待会让每个人都感到时间难挨,因为希望中的一枚果子已经近在眼前,但你却不能马上伸手去摘,只能痛苦地压制着欲望。但在很多时候,人因为痛苦地压制了欲望,所以一旦解脱便会变得像势不可当的猛兽一样,一跃而起将那枚果子揪下来吞噬掉。苦苦等待时机的秦始皇还没有找到好的方法,匈奴——这群西域的放羊人却越来越逼近,他们已经扔掉了羊鞭,手中高举的弯刀发出的光芒刺得人的双眼发痛,形势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不行,得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到家门口来胡闹。秦始皇不能再等待了,再等下去就明摆着要挨打了。于是,他命令蒙恬率30万大军北上河南地(今内蒙古河套一带)抗击匈奴,阻止他们南下的脚步,把他们想到中原放羊和捕捉猎物的想法消灭在萌芽状态。

蒙恬善战,是秦始皇的爱将,加上又有多于匈奴几十倍的军队,所以,他一路取胜,在河南地击败匈奴。匈奴在兵败之后,仍不改游牧的生活习惯,又迁往阴山一带去了。史书上对这场战争记述不多,里面也不见感人的故事细节,所以我在今天叙述起来也只能描述一个大致的轮廓。我揣摩了一下,觉得那应该是一场简单的战争,蒙恬有多于匈奴几十倍的军队,所以匈奴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一交手便处于劣势,一看情况不好便仓皇逃走了。

对于远古时期的战争,我们只能凭借想象,无法知道一些更具体的事情。后来帮一位朋友做一部有关西域的电视剧时,我帮他构思了许多战争场面,算是过了一次瘾。电视剧拍出来一看,效果果然很强烈。比如双方在打仗的时候,都如同在向对方表演着自己的马上功夫、射术、刀术,以及进攻的方阵,等等。应该说,这是中原军事与匈奴军事的第一次大规模的交锋,双方都为对方显露出来的军事力量而惊讶。电视剧中有这样一个镜头,一位秦将与一个匈奴头目厮杀,拼斗得正酣,匈奴头目掉转马头而去,秦将正不知所措,却见他从马背上摘下一个人头,旁边的小卒给他倒上酒,他举起狂饮。“噗”的一声,秦将射来一箭,将匈奴头目手中的人头饮具射落于地。匈奴头目回过头来,二人对视着,继而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激烈也是一种美。用一种战斗的场景来表现战斗者的美,远远要比谁胜谁负有意思得多,它可以缓解战争杀伐的残忍,把恶的东西变美,或者表现出恶中的美。当然,后来蒙恬还是得胜而归,受到了秦始皇的奖赏。而匈奴在再次迁徙的时候,并没有多么在意失败,他们觉得这只是一场经常玩耍的游戏,尽管死了人,但却无所谓。匈奴在迁徙的过程中很快平静了下来,当清凉的风迎面拂来,眼前出现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地时,他们又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高声唱起了歌。自此,他们悄悄隐进了阴山以北的草原,安宁地生活着。河南地那块战场,慢慢从战争的阵痛中平静了下来。

秦始皇是作为中原第一位皇帝,在一种非凡选手的良好感觉中登场的。他同匈奴的较量可以说是秦朝与匈奴较量的第一个回合,结果,他与匈奴只扳了一个平手,并未定出输赢。尽管他有“东向扫六合”,平定春秋战国延续多年的战乱,收拢群雄割据的纷争局面的功绩,但对西域那片大沙漠,以及深居沙漠中,常常疾行如飞,而且善骑善战的匈奴却不得不深思远虑,不敢轻易动手。为了防御匈奴再度入侵,他下令在河套一带建立44个县,让这44个县的人一边屯田,一边守护河套,并命令蒙恬带兵坐镇上郡(今陕西榆林)防止匈奴入侵。接着,他把原来秦、赵、燕三国在战国时候遗留下来的几段长城修葺连接起来,筑成西起陇西临洮(今甘肃嘉峪关),东至辽河(今黑龙江鸭绿江)的万里“御匈城墙”。中国历史上最宏大,而又最具防御战略意义的长城由此产生。长城修了很多年,人力物力消耗极大,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修长城加速了秦的灭亡。长城修好了,秦始皇站在长城上自我感觉很好,这堵又厚又长的高墙往往选危险的地带建造,突出了易守难攻的战略意义,比派多少军队在这里驻守都管用,他觉得匈奴人是无法把这道高墙打开缺口的。

果然,匈奴被阻挡在了长城外面。

4

西域,大雪飘飘,匈奴偶尔从饮酒的间隙,或在纵马奔驰的偶然一瞥时,又想起了中原,但这偶然间的念头仍不及飘过额际的一朵雪花带来的清爽更让他们心动,一朵雪花可以让他们神思飞扬,一次畅饮可以让他们醉生梦死。所以,他们没有想去打仗的心思。

春天来了,荒野化冻,万物复苏,他们将羊群赶入山中,高唱一曲牧歌,内心便泛起几丝温暖之感。盛夏,烈日普照赤野的大地,在草原升腾的炙热地气中,他们内心又有了几许冲动,围猎和赛马,又成了他们发泄雄性激素的首选方式。夕阳西下,得胜者兴高采烈地回家,不远处的帐篷门口,美丽的女人已翘首张望许久,远远地,就以动人的笑容将自己的男人迎住。深秋,又是一次向冬牧场的迁徙,他们将所有的东西都系于马背,在山谷中缓慢运行。牛羊们踩起的尘灰向四处弥漫,不时有歌声从尘灰中升起,在山谷中回荡。这是畅饮的季节,是享乐的季节,在帐篷里,人人都变得很幸福。

写到这里,我为匈奴的精神所感叹。历史事件都是偶然发生的,在时间的长河中,都将一一化作缥缈的云烟散去;但有些人和有些民族凸现出的人格和精神却是永存的。他们冲不开长城的缺口,便像一场风一样呼啸着,沿长城向西漫去,进入河西走廊,涌入天山南北的塔里木盆地和准噶尔盆地,从此占据西域广大土地。匈奴人善斗的心理是收不住的,他们像大漠上一掠千里的大风一样,一声高过一声,使绵延万里的边关一线烽火硝烟千年不息,就像从雪山流下来的雪水再也不会倒流上去一样,在他们顽强而执拗地要参与缔造中国历史的能量未耗尽之前,是决不会回头的。

匈奴的闹剧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拉开了一场中原与西域之战的幕布。匈奴被长城阻挡在西域,时间长了,便无法忍受这条又长又厚的“墙”对自己的威胁,他们不喜欢有什么东西阻挡马蹄,而当他们真正弄明白这堵“墙”就是为阻挡自己而修建之时,他们愤怒了,但愤怒之余又有些兴奋,他们认为那堵墙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攻破。很快,他们就整装南下,进攻汉朝。

当然,汉朝在他们每次进攻时,都很有力地打击了他们。匈奴由此受到了刺激,他们在大草原上骑马驰骋汇聚的力量和逐水草而居的坚强意志,汇成了一股从干旱高原上倾泻下来的北方大潮,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中原,激溅起片片如刃的浪花,使边关一线杀伐声不绝。后来,这股大潮还是没有把长城冲开缺口。匈奴慢慢地平静了,早先想在汉朝“射杀猎物”的心理也已经没有了,但他们的血依旧很热,依旧在不停地围着汉朝的边缘澎湃汹涌着。他们像一股强大的潮水,碰到什么物体上就溅起阵阵浪花,继而又向前冲涌,即使泻入歧途也不会停止冲击。匈奴就这样一直向西,迁入了西域的中心塔里木盆地。汉朝也似乎失去了与匈奴较量的兴趣,从此按兵不动了。西域阔大和丰饶的土地很快就使匈奴决定留在这儿,不再往前走了。

攥紧缰绳的手终于松开了。匈奴们望着落日下的牛羊,以及在远处像绿绸一样铺开的大草滩,都一一欣喜地笑了。他们唱起了牧歌,吹响了胡笳,好像到达这里其实就是结束了一段遥远的征程。但他们却并没有深刻地体会到其中的甘苦,就是到了西域,匈奴也只觉得是随意玩了一把。对他们来说,这次玩得似乎还算尽兴。于是,当夜晚来临,歌声和灯光一起消失之后,一切马上又平静下来了。

文章写到这里,我发现自己已经为匈奴说了不少好话。从他们的本性到行为,似乎都有些赞吟的意思。我之所以这样写,并不是出于我个人对匈奴的偏爱,而是因为我十分怀念从匈奴身上表现出来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他们与汉朝的战争只是匈奴史的一部分,如果更宽泛地把他们放在西域背景下看,他们则是一群有着顽强的生存精神,而且热爱大自然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他们激活了西域,使这块土地的雄性之美慢慢地展示在了人们面前。

我们经常说,是秦始皇统一了中国,实际上,他当时统一的中国不包括长城以外的地区。匈奴与西域各王国历经无数回合的较量,结束了西域一盘散沙的局面,在后来又和汉朝反复冲突直至被统一,使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在不知不觉中融合,成为一个民族大家庭,在这个大家庭里,汉族和许多少数民族像无数双手一样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一直到现在。

冒顿:战狼的挑衅

1

羊群中总有一头羊会跑到前面成为头羊,人群中间总会有一人脱颖而出成为首领。提起匈奴,就不能不提单于冒顿。冒顿是匈奴历史中的一位显赫人物,如果说,在那个时候不管是秦汉的皇帝,还是领导部落联盟的匈奴单于,都以集权力、政治为一身而同为统治阶级的话,冒顿之于匈奴,也就是一位王。

冒顿在少年时命运多舛,在很小的时候,命运的沉重枷锁就禁锢在了他的身上。匈奴迁入西域后,与这里的许多王国相比,显得很弱小,在各方面都不如人家。就在他们刚刚站住脚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的时候,月氏人就把箭头对准了匈奴,匈奴顿时乱了方寸。这个在以前显得很顽强的民族似乎顷刻间要陷入生死存亡的危难之中。冒顿的父亲头曼那时任匈奴的单于。作为单于,当时他心里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危难当头,他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作为单于,也要干好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活儿;问题还在于,就因为自己是单于,所以还必须得把这个活儿干好。当时,因为强大的月氏人对匈奴形成了极大的威慑,所以,头曼为如何把属于自己的活儿干好而大伤脑筋。

黑夜里走路靠摸索,沼泽地挪脚须小心。头曼在苦苦地思索着匈奴的出路。历史其实早已教会我们明白一个道理:一个民族或国家往往在危难时刻能够力挽狂澜的,都是采取了一些不与人家硬碰硬的方法。头曼很快就想出了一个方法:臣服月氏,把长子冒顿送给月氏人当人质。头曼如此而为,其实是一举两得,他非常喜欢的阏氏生了一个儿子,他想在日后立这个儿子为单于,但这样做就得想办法废除天经地义要继承单于的冒顿,明废不行,所以他便想到了让冒顿去月氏当人质,这样一来,既可以暗暗立阏氏的儿子为单于,同时也让月氏人觉得自己心甘情愿送人质是有诚情的表现,高高兴兴地退兵。太妙了,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月氏人答应了头曼的这个条件,笼罩在匈奴人头顶上空的阴云一时散开了。而冒顿则变得痛苦不堪,像今天的少数民族一样,匈奴在饮食方面也有很多忌讳,冒顿去月氏生活,首先就要他屈从于这个民族的饮食,这是一个比较残忍的问题;再则,这一去月氏,作为头曼长子的他就不可能在以后被立为单于了。这都是作为父亲的头曼精心策划的,年少的冒顿对此一无所知。其实,一个儿子对头曼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匈奴那时候已经是一夫多妻制,一个匈奴男人往往有很多个孩子,所以,你说头曼能在乎一个冒顿吗?

冒顿被月氏人带走了。离开匈奴时,不知冒顿是否大哭大叫,不愿离开父母。但我们不难想象,不管他多么痛苦,头曼都会无动于衷,一脸的冷漠。冒顿也许回头大声喊叫父亲,用一个儿子最真挚的渴求让父亲留下自己,但当他看见父亲并不管他时,也许在那一刻,他永远记住了父亲的表情,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冒顿作为一个人质,是为某种条件在月氏活着的,这个条件就是匈奴不能侵犯月氏,否则冒顿只有死路一条。但后来,头曼却明知故犯,向月氏发起了进攻。头曼这样做,对冒顿来说简直是要命的事情。想想看,他先计划发兵月氏,这样,月氏人就会把作为人质的冒顿杀掉,因为当初冒顿被送往月氏时有言在先,如若匈奴来犯,他们就杀他,作为对失信于条约的匈奴的惩罚。但头曼就是要这样做,他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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