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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1 11:5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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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方晨

出版社:知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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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鸡叫

北京鸡叫试读:

小石头的天堂

印象中,世界上最招人喜欢的男孩子都叫小石头。那年八月,尚书街来了个男孩,高高大大,又结实又俊朗。邻居魏大妈上前一问,果然叫小石头。家是泗水乡下的,大学毕业刚找到工作。公司没宿舍,就到我们尚书街顾秀岐老板家租了间房子。顾老板家空房多,顾老板独居,儿女都在国外。顾老板去国外住过一个月,回来了,说住不惯。街上的人都说顾老板贱。他家院子里一年四季人来人往。我们都知道,他怕冷清。我们尚书街口那些花花绿绿的招租告示,都是他贴的。魏大妈哪料到,自己这一问,就问出事来了。魏大妈有个女儿,我叫她小琳姐姐。小琳姐姐很有出息的,学的是财会专业,分到了我们市最好的机关单位,市财政局。管钱的还能不好吗?这却害了她。也不知道她怎么形成的一种不良观念,找对象就找财税口的。财税口哪有那么多好小伙子?差的她又看不上。一来二去,年龄就大了,也不是特别大,二十五六。没人约她,下班后她就直接回家。常回家是好,但总这么着也不好。魏大妈就觉得不好了。不少当娘的,都在为女儿晚归而苦恼得不得了,抱怨女大不中留。魏大妈跟她们没话可说。不是没苦恼、不想抱怨,而是有苦恼却说不出来,想抱怨又不合适。小琳姐姐傍晚下班回来,魏大妈就给她说起了小石头。如果魏大妈不提,或许小琳姐姐一辈子都不会认识小石头,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悲剧了。魏大妈对小石头的相貌赞不绝口。魏大妈自打嫁到尚书街来,还没见过长得这么精神的小伙子。说实话,起初小琳姐姐也没太在意。天底下的男人,在魏大妈看来,个个都是潘安的貌,曹子建的才。但魏大妈说到这个刚来尚书街的小伙子叫小石头,小琳姐姐就动心了。不光是小琳姐姐,我听到了也会动心。你想啊,人家问你尊姓大名,哪个人会回答自己的小号儿?能够这么回答的人,该有多么纯净的心灵,多么的自怜自爱、温驯乖巧!“看看去!”小琳姐姐当即叫上我。夏季昼长,当时离天黑尚早。我们两个就随随便便地拉着手去顾老板家了。小石头挺着颀长的身子,在帮顾老板扯一根晾衣绳。他的旁边是一棵又有花又有果的石榴树。他一扭头看见了我们,小琳姐姐就不往前走了。我还小,但我人小鬼大。我一眼看出小琳姐姐害羞了。我很得意,笑着叫了一声:“小石头!”顾老板训斥我:“小石头是你叫的!”我听了就怪顾老板多事。人家小石头还不在意呢,你姓顾的充哪门子亲戚?小琳姐姐神情镇定下来,不看小石头,就对顾老板说:“顾老板,我家的花猫跑来了吗?”顾老板说:“没有。”小琳姐姐马上说:“那我走了。”我还想跟小石头说句话,可小琳姐姐就是不松手。她把我拉到了街上,才突然把我的手甩开,就像我是个很讨人厌的东西一样。但我心里仍很得意。我觉得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眼睛。果然,我从魏大妈口中得到了小琳姐姐和小石头恋爱的消息。魏大妈盼女婿盼了多少年,按理说她该高兴。她却不然。她对我妈说:“他们不般配。”我妈说:“我看着挺好,都是人尖子。”魏大妈短促地笑了一下,就不笑了,说:“小琳坐机关,公务员,还是财政局的。他算什么?还不就是一个打工的?干不了一年半载,说不定会让公司给辞了。家又是外地的。”我妈劝她:“外地的有什么不好?你不是白落一个倒插门女婿么?又免了侍候公公婆婆。只要他俩能合得来,你就是最省心的。”不管我妈怎么说,魏大妈就是解不开心里的疙瘩。魏大妈成了《西厢记》里的崔夫人,对小琳姐姐严加看管起来,进门就别想出来,还没进门她就亲自到尚书街口去迎。每天三番五次给小琳姐姐单位打电话,一会儿说自己生病了,要小琳姐姐下班后赶紧回家,一会儿说哪条街上有个女孩子让坏人抢了,叮嘱小琳姐姐下班后千万不要在外面耽搁。她还要亲自去找小石头谈,让他坚决跟小琳姐姐断绝来往。不料没碰上小石头,却被顾老板抢白了一顿。顾老板很生气,把她从院子里赶出来,说,“有你这么当妈的!是你嫁人还是你闺女嫁人!把闺女留老喽,有你发愁的!”就因为这件事,我对顾老板刮目相看。顾家过去是我们尚书街的大户,开酱园的。顾老板没开过酱园,他倒在街道的毓堂副食品公司当过售货员,但我们都叫他顾老板。尚书街很多人烦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对我来说,我烦他是因为他爱穿丝绸睡衣。本来他爱不爱穿丝绸睡衣,旁人不知道。我是个女孩子,更不该知道。但他把睡衣穿到了院子里。夏天的时候,我们常看到他身穿睡衣,坐在藤椅上纳凉。睡衣质地很好,很下垂,就是又白又亮、哆哆嗦嗦的那种。我在老电影上看到过,风流的阔少、万恶的资本家、十里洋场的黑老大就穿这个。那天我和小琳姐姐去他家见小石头,他就穿着睡衣。从又白又亮的丝绸睡衣里,露出红通通、肥嘟嘟的手脸,给人的感觉别提多别扭了。顾老板让“当代崔夫人”沉默了两天半。周日小琳姐姐和小石头一同去看电影,也没听她对小琳姐姐说什么。我想,顾老板毫不留情面的话对她打击不小。不料星期二她就缓过气来了。小琳姐姐下班回家,正在自己卧房里打扮。小石头下班要晚一些。魏大妈拿着一把扫帚扫地,突然就站在了门口。魏大妈冷着面孔说:“少在脸上抹泥子,你就在家好好给我待着!”也不知话里的什么东西触着了小琳姐姐的拗劲儿。她忽然全身僵住不动了,又忽然把化妆品瓶子在桌子上重重蹾了一下。她机械地转过头来,盯着魏大妈慢慢地说:“妈,你说该怎么办吧,我是他的人了。”魏大妈这下愣神了,像没听明白。小琳姐姐进一步说:“我跟他睡觉了。”小琳姐姐的目光向魏大妈头上高高掠去。“就在昨天,我们随便找了个地方。”“哎哟!”魏大妈感叹了一声。说她脸上悲痛吧,她却像在笑。接下来的事就好说了,魏大妈一路绿灯。我看到了,可把小琳姐姐给乐的!见了我又亲又抱。那小石头,更不得了。一碰到我就伸手使劲摁我的头,就像在说,“小!小!小!小!小!”我就不可抵挡地迅速小下去。小成了纯洁蒙昧的初生婴儿。小石头和小琳姐姐风平浪静地好了三年。我看小石头还是三年前的样子,阳光得仿佛陆毅。因为有了小石头,古旧的尚书街每天都会跃动着最为明亮的音符。生活真是美好啊!生活总会这样下去。可是魏大妈又来惹是生非了。魏大妈盘算来盘算去,小石头二十四岁了,属马的,过了阴历七月十七,就到国家允许结婚登记的年龄了。魏大妈好心好意提出来:“国庆节就把事儿给办了吧。”小琳姐姐的脸孔立马就阴了。魏大妈赶紧把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她是想说,“你也不小了,都二十七八了。”其实小琳姐姐二十九了,还是大生日。她比小石头大五岁。两个人忽然就不快乐了,谁都看得出来。小石头好像工作忙了,路过小琳姐姐家也不拐进去了。小琳姐姐只要到了家里,就别想把她叫出来。她从街上走过,也尽量地不弄出声儿。很多时候,甚至让出租车开进她家院子里。我的眼神错不了,她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还有小石头,假设他是才来尚书街,你问他叫什么,保准他不会再声音响亮地说自己叫小石头。在过去的三年,我一直把小石头当哥们儿,我也常常以此作为在同学面前炫耀的资本。就为这个,我还得了个不好听的绰号——石女——因为是从小石头而来,我一点不觉得难听。这一天,我和同学在街上玩,小石头走来了。小石头不像小琳姐姐,离家三步路也要打出租。小石头脚步沉重,好像肩负着三山五岳。我虽故意不看他,但我早早准备好了跟他打招呼。他走近了,我就突然转头响亮地叫一声:“哎,小石头!”可他就像根本没听见。他倒是抬起眼皮对我看了一眼。那是什么样的眼神!陌生不说,还冷冷的,把人视为无物。他继续走路。我是多么娇嫩的女孩儿啊!我哪受得了这样的漠视?我当时就换了口气,厉声叫他:“石头蛋!”我的同学都笑了,我也笑了。小石头已走了过去。他回了一下头,神情好像在说,自己不介意。这让我心里更恼了。我还笑。但我受不了同学的笑。我打她们,一个个都让我给打跑了。然后,我昂首挺胸地向顾老板家走去。到了顾老板家院门口,我的心突然猛烈地咚咚跳了两声。我全身的血液呼啦啦涌到头上。我暗想,这是不是要去杀人的感觉?可是接着,我只觉得身上热辣辣的,好像大火在熊熊燃烧。转瞬之间,我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像个纸人似的,轻飘飘地停在院门里。顾老板朝我摆手,意思是不让我打搅小石头。我看上去顾老板像在邀请我跟他一起吃东西。在他面前的小圆桌上,摆着两碟子酱鸡爪、酱鸭头。这是他平时最爱吃的两样。鬼使神差的,我向他走过去了。我走过去,就在小圆桌前坐下了,就像我接受他的邀请了,就像他曾邀请过我似的,他显然感到受宠若惊。他小心地把碟子往我跟前推推。我顺手抓起了一只鸡爪,放嘴里就啃。顾老板把脸也凑了过来,说了一句让我换一种场合肯定会起鸡皮疙瘩的话,“爱情怎么能讲条件呢?”但他的确是这么说的。顾老板接着以接近耳语的声音,向我讲了小石头和小琳姐姐之间近来发生的事情。小石头向小琳姐姐求婚了,别看他们关系那么好,但一说到结婚,小琳姐姐就原则起来,绝对的一是一,二是二。因相爱而结婚,当然是不可避免的。但结婚不能马虎。小石头必须调到机关工作。小琳姐姐做出让步,不求小石头调到财税口,就调一般单位也凑合。小琳姐姐还当甩手大爷,“你自己调吧,我就要看看你的能力,从而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爱我。”小石头是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在城市人地两疏,就为找在公司的那份工作,都费了不少周折。要往机关单位调动,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但小琳姐姐不这么看,小琳姐姐认为两人就这么由相爱而直接走进婚姻,小石头可能学不会珍惜。况且,小琳姐姐不能让同事们讲自己等来等去,到头来嫁给一个在公司打工的。公司和机关,在她眼里,也没有可比性。真要比起来,一个最多也就是个公司,另一个则是高高在上的天堂。为了激发小石头的斗志,小琳姐姐还第一次把小石头带到了财政局,让他看看自己的工作环境。财政局大院绿树成荫,花香鸟语。办公室整洁宽敞,冬暖夏凉。福利待遇更没得说,什么都发,就连围裙都发,从办公室角落堆积的那些东西就看得出来。走到这样的环境里,你什么都不用想,有多幸福你就多幸福,有多愉快你就多愉快。可能还有比财政局更好的地方,但小石头没见过。就是这样的地方,已让小石头目瞪口呆了。小石头还能说什么?他自惭形秽,要配得上财政局公务员小琳姐姐,他必须让自己真正地光辉灿烂。小石头为工作调动奔忙,不断找人指点,也免不了遇上盲人指路。他已经在准备公务员考试。但是,你要是在我们城市生活过的人,你会信得过这种考试?反正我不信。小石头也不信。小石头从来没停止找门子托关系。找来找去,就找到了顾老板。不是小石头主动找的,是顾老板看出点苗头,聊闲话时套出来的。顾老板一拍胸脯,“我也可以帮你啊!”“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顾老板手里有金刚钻。顾老板出身世家,从他曾祖父那辈起,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跟他家都有来往。门楼上的匾额,还隐隐有几个字,顾老板说是“大富之家”,但实在认不出是什么,那就出自曾升任国民党学部委员的大书法家萧叔齐之手。过了多少年,那老关系因疏于走动,也多失去联系了,但毕竟还有几家,年节还会相互登门问候,也毕竟还有几家,儿孙还算出息。复桥头开车行的张喜顺家,有一个后代,先在市政府做秘书,后来就当了城建委的主任。想想他们顾家,算是最败落的。从他父亲那辈算下来,一门叔伯三个,就只传下他一个男丁。在他身上,也没绝后。但那一个儿子,上了大学,读了博士,拍拍屁股,走了。当初市里多少单位要留他?就是到了现在,还有人向他提起,请他说服儿子回来为家乡效力。他若能做得了儿子的主,小石头也就不会遇到这么多困难了。当时顾老板就这么给我说的。我把他的鸡爪子全吃光了,一伸手,摸着了个滑腻腻的空碟子。“哟,还有鸭头。”顾老板说。我不想吃了。我只感到愤怒。我盯着顾老板,顾老板下意识地扯扯他的丝绸睡衣。那动作我也看清了。为了不让油手污了睡衣,他就得让很多手指头弯翘起来。不过,我一点也不感到恶心。我的两手也弯翘着,我也不想弄污了我的花裙子。“我端水你洗洗吧。”顾老板见状说。我弯翘着手跑出他家院子,就去了小琳姐姐家。魏大妈从屋里看到我冲动的样子,忙迎出来,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你让小琳姐姐出来!”“有个单位请你小琳姐姐吃饭,”魏大妈说,“你找她有事吧?”我咽了几口唾沫,什么没说出。我就想当面告诉她,换了我就不娶你!看你怎么办!我又转身跑了。关于小石头和小琳姐姐的事情,我翻来覆去想了得有一千遍。我冷静多了,渐渐把缘故归结到小琳姐姐是老女人上面。老女人脾气怪,地球人都知道。老女人伤害了自己所爱的人,还会不知道呢。我想到自己,打死我我也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像小琳姐姐那样的老女人。那天小琳姐姐到我家来了。我还以为魏大妈告诉了她我去过她家。其实她刚从车上下来。她显然喝了酒了,脸色红红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她挤到我床上,就想抱我,仿佛我还是当年的小女孩。我推开她,换了个地方。她没有跟过来,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了。“痛快!痛快!”她挥舞着胳膊,呼着酒气说:“我有酒量,但我轻易不喝。”我替小石头难过。两个情人夜晚不相聚,一个不管另一个心里想什么,自己只顾喝酒了。“你还不回家?”我不客气地嚷道,“你再不回家,魏大妈又要打着灯笼四处找你了。”“家?”小琳姐姐反问了一句,脸色好像忽然沉了下来。她央告我,“好妹妹,你给我倒杯水喝。我渴得不行。”我给她端了杯水,是我没喝干净的。她不在乎,咕咚一口灌了下去。然后,舔了舔嘴唇,把口红都给舔花了。“让我在你家待会儿。”她低声说,眼睛怔怔地看着手里的杯子。我心里一动。她的样子那么孤单,又那么苍老,虽然她还是那样美。从我的角度来看,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整个尚书街也不会再有这么漂亮的人儿了。面孔、肩膀、胸脯、大腿、臀部、无一处不美。可是,我怎么觉得她的这种美丽,就是一种高度。它高悬在半空,阳光照得它如同马上就要消失,也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摔得粉碎。毫无疑问,我爱小琳姐姐。我怕她消失,怕她摔坏,所以,我连呼吸都很小心,更不用说再去责怪她了。小琳姐姐在我房里默默坐了半天,才起身离开。我把她送到院门口。看来她镇定多了,她不前不后地对我说:“你记住,酒不是好东西。”街上灯光不明,小琳姐姐才走几步,我就看不见她了。等我的眼睛适应了昏暗,我发现小琳姐姐家的院门口空无一人。她没去顾老板家,这个用不着证实。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楚,小琳姐姐,我都明白,你为什么不明白,还有什么能比自己的爱情重要?我想,我一定找机会告诉你,你和小石头两个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就结婚吧,生小宝宝吧,还等什么!妈妈眼力真好。第二天午饭时,妈妈笑着说我:“皇帝不急太监急,你急什么?”我一愣。妈妈就不说了。爸爸插嘴:“这些天你上网时间太长了。我说过,每天只允许你上一个半小时。眼看就要升高三了,学习再拖拖拉拉的,将来后悔也迟了。”我说:“将来不用你们管。”“这话没道理,”妈妈说,“我的孩子我不管?我不光管你现在的学习,将来你谈对象、结婚、生孩子、你孩子上学,我都要管。不趁早把基础打好,你能找到好工作?你找不到好工作,父母看你吃苦受累能不心疼?”“就是,”爸爸附和,“我就盼着你长大了,顺顺当当进个机关。看着你当上公务员,比我当公务员更让我心里舒服。”我扭头紧紧看住了爸爸。我说:“爸爸,将来只有当公务员一条路吗?”“主要是当公务员……”爸爸还要解释,妈妈给他使眼色了,爸爸马上换了语气,“你能找到自己乐意的工作比什么都强。”话里的言不由衷,傻子也能听得出来。我所尊敬的父母大人竟然也持有这种世俗观念,对我的确是种打击。再见到小石头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共同沦落到了同样糟糕的地步。可是,自从那天我叫他小石头他没答应后,我一看到他走过来心里就不由自主地胆怯。他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么青春,那么可爱,我却不敢再叫他小石头了。不叫他小石头,叫他什么?我想不出。你说,可以叫他大号。但我不能叫他大号。他的大号就是可怕的咒语,一旦从我口中叫出,他的青春可爱就会随之消失。他的面目就会发出一股阴森的黑光。在我尚未想起合适的称呼之前,我不能走近他。可是我的脑筋变得迟钝了。只要看到他——不,只要意识到他的存在,我的脑子就是一片空白,再锐利的刀锋也划不出一点痕迹。我的学习下降了。我沉默寡言,不少好友离我而去,但我毫不在乎。直到那一天,我走在街上,忽然听到一阵有节奏的整齐的呼喊:“石女!石女!石女!”我大梦方醒般地慢慢抬起头。光明照亮了我眼前的道路。小石头神采飞扬地走进尚书街口。他微笑着,迷人的唇线之间,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尖儿,脚底下像安了弹簧,身材如同运动着的雕塑。我的心直线上升,小石头那三个字又要脱口而出。可是,如同有一只巨大的巴掌狠狠打了过去,小石头的面孔马上变黑了。我的心扑通落地,手脚立时冰凉。小琳姐姐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他们就像谁也没看见谁,就那么走过去了。两人擦肩而过时的距离,最多只有五厘米。“小石头!”我突然发疯似的大叫。然后,我紧盯着眼前的路面。我不管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管我那伙混账女同学的反应,但我毫无理由地相信,从此以后,小石头这三个字,仅为我所有。当我冷不丁推开小石头的房门时,他并不惊奇。他已经在床上躺下了,见我进来,也没着忙。他语气平淡地请我坐下。虽然我是表情严肃地闯进来的,我也没看出他有一点的局促不安。这让我感到欣慰无比。我们都坐下来。我就开门见山。“小石头,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做。请你相信我。”“那你能做什么呢?”“只要你能想到的。”我说着,眼神不由得狂热起来。我的声音也颤抖了。“你想到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我看出小石头一怔。他勉强笑了笑。“还以为你要给我做媒呢。”他神色郑重地说,“我得谢谢你,小妹妹。我知道你好心。”我开始的时候只顾摇头,后来就连声说:“对对,我是给你做媒。我也给自己做媒。”小石头睁大眼看着我,不说话了。“小石头,我长得也不算难看吧?”我说,“关键是我很听话。我爱你,我早就爱上你了。我只要爱你就够了。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在机关上班,是不是公务员。不管你在哪里工作,我都爱你。你不嫌弃我吧?你要让我退学我就退学,我也去你的公司。我们就都是一样了,我们都是打工的。哦,我明白了,你看我年龄小,再过几年不定怎样呢?那好,小石头,小琳姐姐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因为我爱你,我就什么都能给你。我不附加任何条件!”我真是昏了头了,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突然就从椅子上跳下来,高高掀开了裙子。我直直地向他走过去。小石头简直吓怕了。他想躲,但我猛地扑到他身上,死死抓住他的一只手。“爱我吧,别爱小琳姐姐了。忘记小琳姐姐吧。”我说,“你已经不爱她了是吧?你已经决定分手了是吧?”我使劲把他的手往我身上拉。我要他把我紧紧抱住。我要他亲自扯掉我的内裤,那条粉红色的内裤。可是,他的手纹丝不动。我整个人都能吊在这只手上。我张大了口,我想咬它。我要把它咬得粉碎,让它的每一个颗粒都落在我的身上,与我融为一体。我终于把它咬在了口里,牙齿却无力对合。我发出呜呜的声音,渐渐从脚趾,从头发梢,向口腔积聚力气。我的牙齿突然变得坚强有力,只听咯吱一声,牙齿切入它的内部。在我的口里,它温润而有质感。它已不是哪个人身体的一部分,它就是这个人的全部。它是独立的,活生生的,又香又艳的一个动物。一种说不出的陌生的愉悦感,热热的,咸咸的,从我的牙齿上,慢慢朝全身弥漫开来。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感情,泪如雨下。小石头用另一只手抱着我,重新把我按在椅子上。透过蒙眬的双眼,我看他就像看另一个人了。他把我裙子的下摆从我手中夺过来,放下去。他从上到下地仔细把我衣服上的皱褶掸平了,然后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没有摇晃,也没有往下摁。我像在水中一样,感到身体一个劲儿地往上浮起。一层层清澈的水波,从我眼前荡漾过去,我也随着变得越来越软弱。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手已从我的口中滑出。我听到小石头的声音,轻得如同一丝微风。“我爱她,她也爱我。”我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起一点点的妄想。我就那样像个影子似的从椅子上站起,又像个影子似的从小石头的房门走出,被无边的夜色一口吞噬。回到家里,躺到床上了,我仿佛觉得正在夜色之海缓缓漂游。刚刚经历过的一切,就像假的,但它总是在我眼前翩然出现。这天夜里倒没什么,第二天一觉醒来,我又哭了。就是这样,我不敢承认自己在小石头的房间里做过什么,说过什么。经过了那一幕疯狂,世界依然没有改变,也可以说世界从来就没有改变。小琳姐姐依然是小石头的小琳姐姐,小石头也依然是小琳姐姐的小石头。那么,我是谁?我是谁的?我羞愧难当。一连几个月,我都在试图忘记那天晚上的事情。这期间我没有得到小石头和小琳姐姐的任何消息。在街上遇见小石头,我装着不认识他。他难不难受我不管。我向他摊过牌了,我跟他没关系了。小琳姐姐也没到我家来。我怀疑小石头是不是向她透露过我不顾廉耻的表现。她怎么面对我,我怎么面对她?的确是个问题。魏大妈来我家了,只要我一看她想要谈起小琳姐姐和小石头,我就马上走开。至于其他的事,我也漠不关心。春天了,三月了。那天,几个要好的同学来我家给我过生日,我心里不知哪根弦又一动,就离开同学,走到自己房间里,闩上门。几乎没经过任何考虑,我就脱掉了全身的衣服。在我身体的白光充溢房间的一刹那,我觉得全身猛地膨胀了一下。我的胸脯挺着,肌肤红润,整个人仿佛一朵壮美的硕形花,正迎风绽放。“小石头来啦!”院子里传来妈妈的招呼声。我马上停止抚摸。是的,小石头走进了我家的院子。“阿姨,不是小孩子啦,”小石头矜持地说,“叫我岳强吧。”“哟!”妈妈笑着说,“还真是大人大样呢。”“石女,石女,”同学在门外轻轻叫我。我穿好衣服,镇定自若地开门出去。“祝你生日快乐。”小石头微笑着,把礼物递到我的手上。我从容而有礼节地向他致谢。妈妈走进来说:“快坐下,吃块蛋糕吧。”“不了,”小石头忙摆手,“我还得赶回去。这是请假出来的。”又一副很大哥哥的样子对我的同学说,“你们好好玩啊。再见。”我站着看他走出门去。我又突然跑去追他。在门外,我仰头看着他的脸。是啊,他依旧青春明亮,但他已经跟过去不同了。他现在绝对只能说是个成人。“祝你幸福。”我声音很小地说了一句,便马上低下眼睛。“谢谢,”他说,“也祝你生活幸福。”他走了,我久久凝视着他的背影。我真是没想到,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背影。从我过生日,到他出事,又有几个月的时间,可是我再也没见到他。我的学习紧,他的工作忙,还要为调动工作殚精竭虑,见不到也很正常。似乎又不正常,他又没从尚书街搬走,工作再忙也是有规律的,怎么就会见不到呢?天气热了,教室里仿佛蒸笼。上课时偶尔走神,我会想到小琳姐姐在财政局不会受这份苦吧。后天就要期终考试了,老师抢课,课时不够用,晚自习就加了一节。刚上最后一节晚自习,我同学就接到妈妈打到她手机上的电话。妈妈让我马上回家一趟,特意叮嘱我不要骑自行车,去学校门口打个出租。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吓得够呛。赶到家里,妈妈就抱住我,沉痛而冷静地说:“你还是来晚了。你见不到他了。他让人拉走了。”我脸都白了,我喘不上气来。“谁让人拉走了?”我全身哆嗦着问。“他死了,小石头死了。”妈妈说着,猛然泣不成声。“怎么会……”我说,“怎么会?”“是自杀。”爸爸说,“他是先杀了顾老板又跑回房间自杀的。就用一把小刀子。时间是在昨晚。他一整天没去上班,公司跟他联系不上,就来找他。天气热,院子里都有臭味儿了。”爸爸不说了,摘下眼镜擦着。我呆呆的,半天没动静。“不可能!”我突然暴跳起来,号叫一声,然后扭头就往外跑。爸爸妈妈在后面喊什么我根本没听到。站在街上,我一时不知道往哪儿走。不少人站在路边,窃窃私语。我的样子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但我不管他们,飞快地往顾老板家跑去。到了顾老板家院门前,我的腿就软了。我一步也挪不动了。我两手扶着门框,用迷离的目光,向院子里看去。里面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把院子照得通明。没有一个房客。空荡荡的,突显着那棵茂盛的石榴树。微风吹动石榴树的花朵,把一缕缕清淡的香气送到我的鼻孔。关于小石头的自杀,尚书街流传着一种有损死者名声的猜测。顾老板家的某些房客也在毫无人性地助长这种流言的传播。他们一致认为顾老板对小石头好得过火。顾老板常把一些好吃的东西给小石头留着,有时也把小石头叫到他房里去。顾老板珍藏了不少祖传的古玩,房客谁都无缘一见,但顾老板会单独在小石头跟前炫示。据说顾老板还送过小石头一根金耳挖、一只翡翠鼻烟壶、一对玉扇坠。小石头没看出顾老板的用心,结果就误入了他的圈套,以致忍无可忍,怒而将其杀死。人们发现顾老板的尸体除了那件丝绸睡衣,里面光溜溜的,竟然什么也没穿,似乎就是对顾老板和小石头暧昧关系的一种证实。在我看来这种流言本身就是罪恶。面对如此深重的罪恶,我无力驳斥。这个世上唯我想象得出,小石头生前所承受的绝望和羞辱。顾老板不像小石头认为的和他自己所显摆的那样神通广大。在经受了一次次的碰壁和失望之后,小石头肯定感到自己受到了耍弄,而且是一个人见人烦的糟老头子的耍弄。就在这天晚上,小石头怀揣早就备好的利器,潜入顾老板的房中:站在床前,小石头看到了睡在蚊帐里的顾老板。小石头会不会狠狠地朝他刺下去?小石头隐约感到不安,好像他到这里来是要给死人刺下一刀。朦胧的白纱布笼罩着的躯体,虽然只是一个薄薄的影子,但从那发着水光的丝绸睡衣里透露出来的,却是有血有肉的活人的信息。小石头暗暗告诉自己,必须杀掉他。为了避免他的受伤后的抵抗,出手必须又快又准。不能让他从梦中呼救……那样势必会打乱小石头的计划。小石头借着从街上射来的淡淡的光亮,对着顾老板心口的位置挥起手臂。只要刺下去,顾老板就必死无疑。不,他已死。躺在床上的,不过是具腐尸。他听到轻细的蚊帐布扑哧一声撕裂了。丝绸睡衣好像被风吹动了一下,往上一鼓。刀子已经穿过丝绸,扎在了顾老板身上。小石头还在直直地伸着胳膊,似乎手中还握着刀子。他要重新刺下去。可是,像有人在背后拉住了他。他退后一步。即使顾老板临死前睁开了眼睛,也不会看到他。他从黑暗中来,又隐藏在了黑暗里。他听到了一声叹息,死亡的叹息,证明他杀掉的人曾经是活着的。这是一个很残酷的发现。小石头马上感到巨大的恐慌。他退到门旁,又挪到窗后,还没确定哪儿是他潜入的地方。床上没有一点动静,蚊帐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也一丝不动。寂静,整个世界的寂静。窗外石榴树的黑影,蓦地摇动了一下,仿佛在朝屋内窥视,但也没有声音。小石头回到自己房间。桌子上放着他写下的遗言。雪白的纸片浸在夜色的水里,闪着凉丝丝的光泽。他在椅子上木然坐着,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已从那惶恐不安的氛围中逃离。他终于决定拿起另一把刀子,扎进自己的左臂:……没有一丝痛感,像有一条小虫子在皮肤上爬。他扎得更深了,还不觉疼痛。他拔出来。他没感到还有什么过程,刀子就已扎进他的心口里了。他咬着牙,轻轻说一句,真疼啊……按着刀子的手,越攥越紧,全身的肌肉拧成一团。鲜血喷涌,仿佛烈火,将刀子和小石头牢牢焊在一起。小石头只有使劲瞪大眼睛,看着黑夜由于极度惊骇而悄悄后退,好像在说,你不要走,你不要消失。小石头跟夜色一起走了。留给世人的纸条上写着:我在天堂等你。谁让小石头走了这一步?依我看,谁也不能让小石头走这一步。他竟然这样走了,只能说明他犯糊涂。世上有这么多女人,他偏去爱小琳姐姐,也不管她是否依然值得自己去爱。我相信,在小石头身边,不会没有漂亮女人追的。他不光为爱小琳姐姐把性命舍弃了,而且至死不渝。还要在天堂等她!能不能上天堂还说不定呢。杀了人怎么会上天堂?天堂又大多在外国的上空。他就不想想,人家顾老板国外有人,又怎么会让刺杀自己父亲的凶手,轻易跑到天堂去赴巫山云雨之会?既然他想跑到天堂去,就不该杀人。你把人家视为腐尸,其实人家活得正欢呢。我就说嘛,要想死后等到小琳姐姐,除非小琳姐姐也去杀人。亲爱的小石头哥哥,你不是犯糊涂是什么!暑假里,我无心学习,每天没白没黑,拼命上网。通过QQ,我注意上了冷酷男孩。聊了两个晚上,感觉特好。冷酷男孩一约我见面,我就满口答应了。去赴约的路上,我还担心他会是个半大老头子。一下车我就放心了。我看见一个帅气的男孩子,两手卡着小屁股,在快餐店门口甩着长头发,东张西望。他并不是小石头那种类型,但看上去也挺招人喜欢。在快餐店,我们泡到下午四五点钟。他又提出带我去酒吧。我很想去,就跟他去了。在那里喝了点酒,晕晕乎乎的就发现是在他家里了。他父母都出差去了,大大的房子里只剩他一个人。开着音响,我们继续喝。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酒量很大。我从他的床上醒来,一种寒冷的感觉猛地撞到我的心头。显而易见,我遭到了强暴。我本来想哭的,却突然笑了。他也是很害怕的,膝盖已不由自主地朝地上弯去,见我笑他也笑了。说实在的,我挺喜欢他。看得出来,他也喜欢我。对于这件事我不想多说什么。爸爸妈妈也没从我身上看出异常。过去我一直是他们放心的好女儿。我只知道自己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就够了。坐在电脑前,摊开书本,一边默记公式定理,一边等待冷酷男孩通过虚幻而真实的网络,给我发来温馨可触的信息。房门响动一声,小琳姐姐一头闯进来,一句话不说,就跑到我的床上,背靠墙壁,梗着脖子,两手抱膝,坐在那里。她还是那么美。她向前注视的眼神,简直勾魂摄魄。“跟我谈谈小石头吧!”她终于开口。我转过脸,除了怀疑地看着她,没有别的表示。“我从没逼过他。”她说,“我只是很委婉地告诉他,‘你有许多缺点,我也不想指出来,免得影响你的自尊心。但请你相信,我仍会一直等着你,不管还要等你多少年。’换你你会怎么办?你也会这么说吧。”可是,她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眼神突然就变得捉摸不定了。“请你作证,我要给他当一辈子处女。”她的声音小小的,仿佛颤动的轻柔的微风。“真的,我还是处女。”

月亮的舞蹈

刘伟冬去车站接表妹月亮,看她第一眼就感觉很不好。怎么说呢?就是天生一副上当受骗的样子。路上问她怎么叫“月亮”这个名字。她歪着头,一字一句地解释:“‘月亮’,就是姐姐‘小月’和弟弟‘小亮’。”刘伟冬纳闷,从没听说还有小亮这么个表弟啊,就板下脸警告她:“不要胡说好不好!”“弟弟没能生出来,弄不下证,八个月,打掉了。”“那就叫‘小月’好了,偏什么‘月亮月亮’,不嫌俗。”“谁叫我‘小月’我不答应。我妈说过,月亮一个人就能当两个人用。”刘伟冬不禁去盯她欠骗的脸,愣了愣。“看什么看,我又不是钟馗。”刘伟冬赶忙扶正方向盘,却惹得她扑哧一笑。刘伟冬想,丫头笑点低。听她突然又说:“那你叫什么名字呀?”“明知故问。”“表哥,你不说,我也知道。”她狡黠地闪起眼来。“你叫尖囟子。尖囟子!尖囟子!”“我囟子尖吗?”刘伟冬把脸一沉。“我叫刘伟冬。”“伟冬哥哥。”“唉。”表哥答应并叮嘱,“以后就这么叫。”“知道啦!”月亮拖长声音,“省得表嫂听见,有面子没里子的。哼。”刘伟冬直接把月亮送到家里,说:“小月,你在家等着。厨房有吃的,你自己找来吃。我要出去一下。”月亮呆呆地站着,闻若未闻。刘伟冬忽然就明白了,笑说:“月亮,我是去鞭指巷岳母家。今天中午她家里人聚会。”月亮不回头:“你走吧。”刘伟冬又说:“你拿的什么呀?放下吧。”月亮说:“一只鸭,一只鸡。”刘伟冬说:“那我走了,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出了门,刘伟冬想,她说自己拿来一只鸭一只鸡,用两条布袋包着,也没听到声音,该不会闷死了吧,闷死了家里会不会有臭味。再看时间已晚,刘伟冬在路上把车开得飞快。今天是他岳母的生日,每过生日七大姑八大姨,什么亲戚都来了。本来儿女们商议,找家大饭店,又气派,又省气力,岳母不让,说在家里好,家里有院子,人来了可以随便热闹,像回事儿。见刘伟冬回来,岳母问他接着表妹没有。他说:“接着了。”岳母不满:“远道儿的亲戚,怎么不带来,让我瞧瞧儿?”他说:“累得面条儿似的,到您老面前,还得挂着。”说得在场的客人都笑了。背着人,妻子雨琇问他:“那丫头怎么样?”他回答倒干脆:“天生一张吃亏的脸!命!”雨琇“哼”一声:“能说出这话,不亲。”本来他们夫妇常住在岳母家的,自己的房子一年住不了两个月。寿宴罢,送走客人,夫妇俩就回了自己家。月亮亲手杀了带来的鸡鸭,拾掇干净,都挂在了厨房里的钩子上。刘伟冬惊异地问她:“都是你杀的?”她“嗯”一声。刘伟冬看看垃圾篓里,果然是些带血的鸡毛鸭毛。雨琇也吃惊,上下打量她。“小月,你坐下歇一歇。”雨琇说。她不动。“不要忙了,我看都挺干净的。”雨琇体贴地说,“你胆子真大,敢杀鸡。我可不敢。你表哥也没杀过。”她木着脸,耷拉着眼皮,谁也不看。雨琇疑惑了,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她。刘伟冬见状,一笑:“月亮,坐下歇歇。”话音未落,就见她一扭头走到沙发前,扑通,坐下了。雨琇就说:“显见得是哥哥妹妹。”使眼色给刘伟冬,让他去卧室。“丫头有什么特长啊?”雨琇问刘伟冬。刘伟冬摸摸后脑勺。“姑妈特意说,月亮会跳舞。”刘伟冬说。“啧!”“她也最喜欢跳舞。”姑妈把事情说得很急,事先也没和刘伟冬商量,就让月亮表妹第二天来省城找他。刘伟冬没见过月亮,怕跟她错过。姑妈说:“不用担心,你呀,就看她那个架势。这丫头就一个大能耐,会跳舞,也最爱跳舞,你记住了。”在车站门口,刘伟冬果然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两只胳膊不像别人那样下垂着,而是弯翘成翅膀样,若无手上之负,可能就要飞起来。姑妈的意思是要刘伟冬给她找个活儿干几年,这是她妈所托,刘伟冬尽心而助就是了。姑妈还说,“你表姑妈就月亮这一个女儿,也不要出了什么好歹。”刘伟冬绞尽脑汁,想不出能给月亮找个什么活儿干。他在本地的社会关系还不如鞭指巷出来的雨琇广,所以到头来还得求助雨琇。雨琇说了几个单位,解放桥的赛博电子商城、她同学的华克木业加工厂、尚德金融中心的写字楼,都觉得不大合适。原来她的思路被月亮爱跳舞控制住了,这些地方哪里用得着个乡下丫头去蹦蹦跳跳?月亮那水平,不用问,想进专业艺术院团,那是做梦。即使她水平可以,雨琇也没送她进去的本事。想来想去,想到了鞭指巷口的一个服装店。她从那里经过,常看到一些女孩子穿得花枝招展,站在店门口,“呱唧呱唧”拍着巴掌吸引顾客,多少跟“舞蹈”有点关系。雨琇问月亮:“明天你去卖服装好不好?那个店的经理我认识。”月亮一听,忙说:“好啊!我算账也可以的。”雨琇就说:“那就这样定了。那活儿倒不累,但不知你磨不磨得开脸皮,就是要在……”她两手比画了一下。月亮喜不自胜:“我最爱跳舞了!”雨琇说:“也不算是跳舞,就是‘呱唧呱唧’。”“那是跳舞的一个动作,”月亮说,“我跳给你看。”刘伟冬不作声,一看她,她发觉了,马上老实下来。雨琇给月亮找的这个服装店,单名“璺”。月亮去璺上班的当天晚上,姑妈又给刘伟冬打来了电话。姑妈说,上次月亮她妈没告知实情,月亮去省城最大的目的是逃婚。她们邻村书记的儿子看上了月亮,非要娶她,说自己熬到二十八九不结亲,就是要找一个像月亮那样的老婆。按说男方家境非常好,富甲一方,多少人家都巴不得将女儿嫁过去吃香喝辣,但月亮妈不这样想。月亮妈说嫁给书记儿子,也还是嫁在了农村。月亮那么爱跳舞,一旦成了人家老婆,肯定就不能像在她妈身边一样随便跳了。她妈就希望刘伟冬能在城里给月亮物色个对象。嫁给城里人,总比嫁给死脑筋的乡下人自由一些。男方的标准,也不要太高,模样过得去,一日三餐有得吃,就算大上几岁,也是可以的。这是在岳母家里,姑妈与刘伟冬说的话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我说没那么简单吧。”半晌,雨琇说,“这样有才的表姑妈,下次回老家一定要见见。”岳母说:“双忠祠街王朝然的外甥,去年死了老婆,也没孩子,我看就挺合适。”“妈!”刘伟冬脱口道,“他都三十多岁了,还一脸大紫疙瘩,月亮还是个没开的花骨朵。”岳母一嘟嘴:“心都让你们操去!我老了。”雨琇飞快地瞪了刘伟冬一眼,刘伟冬已知造次,装没看见。睡觉前,雨琇埋怨刘伟冬说话急了,刘伟冬就辩解:“别说王朝然的外甥三十多岁,就是与月亮年纪相当,我都替月亮心疼。这不明摆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雨琇把脸一沉:“你说谁癞蛤蟆!小聂再怎么不俊,也还是老城里的人,祖上三代拨拉算盘珠儿吃饭的。我妈好心,你听着不顺耳,就只配‘你妈’了。”刘伟冬忙赔不是:“谢‘我妈’。”雨琇“哼”一声:“看昨天那个眼神吧。在璺干不好,别来求我。哥哥妹妹的,胳膊折在袖子里。”刘伟冬把腰一弓,钻进被窝。第二天,雨琇还没进办公室,就接到了璺老板电话传来的坏消息。原来月亮上班时拍起巴掌来特别卖力,一下子把另外几个老店员比了下去,弄得她们都很不好意思。不光拍巴掌起劲,还加上了两腿的动作,又踢又蹦的。往常有外地旅客经过,都跑到“璺”字招牌下面拍照,这回就都拍她了。结果,来往的人太多,几乎堵了店门。恰好有个退下来的舞蹈演员路过,被吸引住了,就跟她聊了两句。雨琇问她:“你怎么知道这是舞蹈演员?”他说:“看他打扮呗。头上缠着条花头巾,看样子四十多岁了,还穿着紧身裤,裤裆里鼓鼓囊囊,呼之欲出,好大一包……”雨琇忙阻止他:“橡皮五,越说越没正经!”他接着说,晚上这人打听到店员们租住的地方,又跑去找月亮。听介绍,果然是个老舞蹈演员,现在在什么地方开着一家舞蹈培训学校。这老花头,说着话还不停地绷起脚尖儿,踢腿举胳膊。月亮当时就信了他,拾掇一下就跟他走了。店员看她兴兴头头,感觉是去攀了高枝,也都不作声。这是早上来上班,才把情况说出来。雨琇知道麻烦大了,见不能瞒着,忙转告给了刘伟冬。刘伟冬倒吸口凉气。早前预感不好,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才过了两夜。月亮,你个小衰样儿!你命里的苦,看样子是真逃不掉的。你受骗,受欺侮,受蹂躏,可怨不得别人。怨自己就这命。你想幸福,做梦!聂大疙瘩脸都不屑要你。这回刘伟冬没主意了,急得说:“这咋办这咋办?”“报案啊!”雨琇说,“肯定遇上了坑蒙拐骗。”“怎么给姑妈交代啊!”刘伟冬两眼直直地说,显然昏了头。“快别想这个了,报案要紧。说不定还能救出来。”他却白痴一样说:“怎么报案?”雨琇生气了。“怎么报案都不知道?”她说,“难道要我报案吗?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叫月亮。”刘伟冬说。但雨琇马上把电话挂了。刘伟冬报了案,派出所要他亲自去一趟。他顾不得跟领导请假,关上办公室的门就要走。谢天谢地,月亮打来了电话。听她的口气还在兴奋中:“表哥,大城市还就是好唻,机会这么多。我跟夜来香剧团跳舞去了。费老师主动介绍我去的。”刘伟冬恨不得砸了电话,吼道:“你会跳什么舞!你个种庄稼的小妞儿,会跳什么舞!给我回来。”月亮不吭声了。刘伟冬还在怒骂着:“你懂什么叫跳舞!摘棉花锄地就是跳舞?你会跳舞,猪都会上树。蹦跶两下子,就是跳舞?牙都笑掉了。你会跳舞,那些真正的舞蹈演员,不都得吓死!你得抵命!”那边悄无声息,电话早就挂了。刘伟冬气哼哼地回到办公室,还是越想越不得劲儿。月亮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事先也不告诉他一声。亲哥哥妹妹,能这么着吗?看来,自己这个表哥是瞎操心了。估计姑妈也是瞎操心。但她最终还是打电话报了平安,又说明她心里还是有他这个表哥的。三天后,璺老板通知雨琇,月亮又来上班了。刘伟冬傍晚开车去璺,看她脸上还有些彩妆未褪,粗粗的眉毛,明显一长一短。刘伟冬对她说:“走吧,不回宿舍了,跟我回家。”在车上,她只管低着头弄手指头,一语不发。到了家里,张嘴就对雨琇说:“表嫂,你家有什么好肥皂?不知他们在我脸上抹的啥熊东西,黏糊糊的,怎么洗也洗不掉。”雨琇一看她的样子,忍不住哈哈一笑,忙领她洗脸去了。刘伟冬暗松一口长气。嗯,没事儿。看她在车上哑默,他止不住胡思乱想,还真以为她被人糟蹋过,已成败柳残花。吃饭时,月亮向刘伟冬说了自己三天来的经历。她进了一家名叫夜来香的草台班子,跟着去城市周边的乡镇集市上表演过两场。“跳什么舞?其实就是表演神经病。”以看破红尘般的苍凉口气,她慢腾腾说。雨琇撑不住,“扑哧”,喷了她一脸饭菜。她还没来得及擦,雨琇就一把拉起她来往卫生间去,说:“快,我给你洗!”月亮的变化之大,出乎璺老板所料,就是怎么着也不出店门拍巴掌了。璺老板催她去,她一脸羞涩,扭扭捏捏。别的店员也都知道了她从草台班子回来的原因,看她不愿到门口拍巴掌,就都不愿去。璺老板专门把大家聚在一起,开了个小会儿,说:“知道璺的特色是什么吧?就是拍巴掌!”好说歹说同意站在门口拍巴掌招揽顾客了,就是一副照本宣科的样子。璺老板看在雨琇的面子上,也没再为难她。这天上午,街对面出现了一个小伙子,久久地朝璺看。终于走过来,问月亮:“这是个什么字啊?”月亮拍着巴掌,不理。别的店员代她说:“这是个‘莹’!”“什么‘莹’啊!明明是烧水壶!”月亮脱口说,“你来啦。”小伙子“嗯”一声。“他叫铁瓜,”月亮向同事介绍,“是夜来香剧团的歌唱演员。”小伙子脸一红,说:“我也不在夜来香干了。”“谁呀谁呀?”璺老板在里面听见外面说话,忙叫着跑了出来。“你是干什么的?”他警惕地问。小伙子还没搭言,月亮却拍着巴掌抢先说:“是我朋友。铁瓜,我上班时间,没法陪你。你去广场转转,再来找我。”璺老板看她一本正经,不禁哑了一下,疑惑地回到店内,马上给雨琇打电话汇报,说:“你那个亲戚,本事比我橡皮五还大,才来这几天,就把女婿给找下了,倒省心。”刘伟冬获悉,不敢大意,赶忙问月亮是怎么回事,月亮却又不承认,说只不过是同一个班子里的,同台演出过两场。听着她的话,刘伟冬竟觉得耳朵出了毛病。如此波澜不惊,张嘴“班子”,闭口“演出”,这还是月亮吗?刘伟冬再不知该问什么,忽然想起来,就说:“那唱歌儿的兄弟也是城里的吧?”月亮说:“跟你一样。”这话说得有水平,让刘伟东到一边琢磨去了。十年前,刘伟冬也是村子里的,但刘伟冬考上了大学,又凭个人能力留在了省城,娶了城里媳妇。刘伟冬还是不是农村人?雨琇说:“你呀,喝了两天自来水,就要改苦出身。”刘伟冬说:“那我不洗脚了。”雨琇说:“不怕难受就不洗。”刘伟冬说:“哎呀,忘了叮嘱月亮,留意铁瓜爱不爱讲卫生。”雨琇说:“你小看了她。”刘伟冬意外安心下来。看人一眼就武断认为人要倒霉,其实就是因为自己先有了不耐烦。乡下亲戚来投靠他,麻烦他了吗?他为自己潜在的想法感到羞愧。好在璺老板是雨琇小时候的玩伴,不管有什么事都能及时通告,刘伟冬虽然没能常常去璺看月亮,但也算没让月亮走出自己的视线。月亮又像在璺头一天一样表现了,连拍巴掌带踢腿的。不同的是,在街对面不远处,多了一个固定观众。铁瓜每天都来,隔着街道看。这样过了五天,铁瓜就跨过街道,走到璺门口不肯走了。“我要让你跳上真正的舞蹈!”小伙子说。月亮没有停下来。“这是上班时间。”她说,“你去那边站着。不想站着你去大明湖、趵突泉、环城公园。”“我们不在‘烧水壶’干了。”小伙子说着,一把拉住月亮的手。月亮哀痛地叫了一声。小伙子一愣。“死东西!”月亮骂道,“我手肿了你不知道?我把手拍肿了你不知道!”她的同事在旁轻描淡写地说:“等起了硬茧子就不疼了,没啥。”对月亮执意辞去璺的工作,刘伟冬和雨琇也不好多说什么,却都明确反对她跟铁瓜去跳舞。刘伟冬说:“你又没学过一天舞,跳舞能吃上饭吗?”月亮就说:“我这舞,不用学,全是我自创。”刘伟冬说:“那就更可笑了。”“才不呢。”月亮振振有词。“铁瓜说,我这舞属于原生态。原生态的舞,本来就不用跟老师学,是从我心里出的。要说有老师,也不是费老师那样的,我的老师是清风,是明月,是白雪,是草,是庄稼。”又加一句,“是生命。”雨琇疑惑道:“这都是铁瓜说的?”月亮郑重点头。“铁瓜能说出这话来,倒不简单,最低也得本科毕业。”刘伟冬说,“哼,还‘生命’。可他说得再好听,我和你表嫂也不支持你。你会跳舞?那好,起来起来,在客厅里给我们跳一个。”月亮无动于衷地说:“我不跳。”刘伟冬问为什么。她说:“谁不知道啊,你们就是要在我身上挑刺儿的。我跳得再好,你们也会说,你跳的什么舞啊!”刘伟冬和雨琇面面相觑。半晌,雨琇说:“那你要跳给谁看呢?你自己去舞厅看都是什么人?反正你表哥没去过。”“我们不去舞厅。我们去大街上跳!”刘伟冬和雨琇哑口无言。“姑妈没跟你们说吧,”月亮又说,“我本就是要来城里跳舞的!”月亮走后,雨琇就跟刘伟冬感叹:“我的妈,这些打工孩子连个稳定点儿的职业都没有,吃上顿没下顿,换我都要愁死了,你看她像是发愁吗?我要说她傻,你别怨我看不起你们老家人。”那个铁瓜从旧货市场上弄了只大音箱和一个旧蓄电池,带着月亮,哪里热闹去哪里,千佛山下,超市门口,如卖艺的一般,让月亮在音乐声里翩翩起舞。有时他也会抱起吉他,自弹自唱。那月亮果真灵通,不管是录音机里放的,还是铁瓜自己弹的,耳朵一听,随时就能做出相应动作。好奇的路人,常常围得水泄不通,当然会有不少人给钱。虽然月亮离开了璺,璺老板也挺放不下她,这天听说他们在泉城广场摆了摊子,忙跑去看,果然发现她正跳得投入。没惊动他们,又回来了,打电话告诉雨琇,你那亲戚该不是个舞蹈天才吧,挺震撼的。雨琇说他又没正经,他就强调,真是,我还冒了一头汗呢。雨琇打听到晚上他们也常出来演出,不是在省体育中心,就是在燕山立交桥下面,就让刘伟冬开车带着自己去看。去了这两个地方,没见着。回来时路过省师范大学破破的大门口,发现有人聚集。仔细一看,可不,正是他们。可能刚刚开场,铁瓜一个人抓着麦克风唱歌,月亮坐在他们的行李包上,半低着头,想着什么。一个不知哪国的黑人学生噘着厚嘴唇,对她直瞅。铁瓜唱着唱着,两个保安从大门里出来,要撵他们走开。刘伟冬和雨琇走向前去,忽然听一个穿着绅士的中年人对铁瓜说:“我见过这姑娘跳舞,知道她跳得怎么样。你们最好去省电视台门口跳,那里气派,出出进进的都是高人,要让他们看中了,参加个什么比赛,保不准红遍全国。”雨琇拉拉刘伟冬的衣服,两个人又悄悄回到车上。月亮去省电视台门口跳舞的第二天就遇上了高人,这高人正是梦蕾舞蹈学校的费老师。费老师带领一帮学生来电视台录制完节目,才要坐车离去,忽然发现有人正在门口舞蹈。他也没靠近,就那么站在中巴的车门边,远远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走过去。问月亮:“这舞蹈是跟谁学的?”月亮略停了一下,继续跳下去。铁瓜有些讨好地代她说:“自编自创,跳一天不带重样儿。”费校长没有认出月亮,当时夸口:“想出名,跟我走。”说着,递给铁瓜一张名片。月亮不跳了,想去抢过来扔掉,这时费校长才认出她来,惊道:“你是月亮啊!罪过罪过,不知道你会这样跳舞。你俩商量商量,然后去找我。”从名片上看,费老师不光是校长,还兼任电视台某热播综艺节目的评委。月亮的意见:“不去。大骗子,让他骗过一次,不能让他骗第二次。”铁瓜劝道:“那是误会。就是不求出名,请他指点一下也好嘛。”月亮定定地对铁瓜看了半天,把铁瓜看得摸不着头脑。月亮小声叹了口气。铁瓜陪同月亮去梦蕾。到了费老师办公室的楼层,月亮又想回去。铁瓜说:“你看这就到了。”月亮说:“我手凉,凉得厉害。”铁瓜要抓她的手,她不让,把手搭在背后。铁瓜愣了愣,说:“那就回去吧。”费老师客气地接待了月亮和铁瓜。费老师当场言明:“月亮,说实话,我费宏希根本指点不了你。我若指点你,你就不是这个月亮了。但我可以包装你。在包装你之前,我想给你举办一场小型演出。不是为了考你,而是让更多人看到你,为过去的你做个见证。”月亮好像听不懂一样,也像不认识费老师。费老师不像她过去见过的样子,跟人说着话,也还要不停地绷直了脚背踢腿,一副万年骚。费老师老老实实的,是一个令人尊敬的长者。月亮有些怀疑,他总包着头,是不是因为他是个秃子。这天晚上,月亮没有去璺店员的宿舍住。她头一次跟铁瓜住在了一起。铁瓜问她手还凉吗,她说不凉,身上像火烧一样。铁瓜说其实自己那个时候也怕。月亮问他还怕不怕啦,他说不怕。不但不怕,还想着冲到街上大叫几声。月亮问叫什么,他说:“月亮来城里跳舞。”月亮说:“那你这就叫。”“月亮来城里跳舞!”他们住在甸柳小区一间小小的储藏室,声音像道白光一闪,将那低低的屋盖顶得猛一颤。月亮猛扑到铁瓜身上咬他。铁瓜还嘴。两人在床上绞缠,“咕咚”,铁瓜掉在了地上。不过是地上,却像掉在地窖里一般。月亮要伸手拉他,他就静静说:“我不上去了,月亮。我在地上睡。”铁瓜从床底拉出一张席子,铺在身下。“地上有虫子,地上硌得慌。”月亮还要让他上去。“不要紧。在夜来香赶场常睡地上。”铁瓜说,“这些年我还睡过猪圈羊圈,有时麦草都没得铺。”月亮不作声了。过了很大一会儿,突然问道:“铁瓜,你是不是城里人?”“那你呢?”铁瓜反问。月亮想着说:“我觉得我是。”“你是我就是!”铁瓜肯定地说。月亮说:“那好。”“睡吧,月亮。这几天你要多养精神,真正打通与天地的关系。”铁瓜说着,就没了声音。月亮侧耳倾听了一阵,他竟轻轻打起鼾来。到了与费老师约定的时间,铁瓜又要与月亮一同前往。月亮非要独自去。月亮说铁瓜你放心,我能跳好。月亮甚至连件衣服都没换,就去了。在舞蹈学校,月亮被人领到一个大黑屋子里。地上很软,踩上去像止不住要往下陷。什么也看不见,像是到了一个世界上最黑最黑的深夜。别说城市里没有这样的黑夜,乡下也没有。那个领她来的人好像早在门口消失了。这个漆黑的世界,就只剩她一个人。空旷而充盈。过了一会儿,从黑暗深处,才闪出一小团一小团的微光,好像远远近近隐藏在无边草木间的眼睛。灯光突然朝她照下来,她反射性地抬起胳膊,挡在额前。发现果然是些眼睛,人眼,是些人乌压压坐着。月亮看不清都是些什么人。好像有些学生。也没看清费老师。月亮跳了。没有音乐,没人发出指令,月亮觉得该跳就跳了。月亮跳完就回去了。并没听到喝彩声,但她给铁瓜说:“我跳得很好。”璺老板听说月亮要参加省电视台综艺节目选拔赛,主动提出要送月亮服装,刘伟冬夫妇也要亲来证实。璺老板做东,专门在芙蓉街“鲁味皇”要了个包间。铁瓜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兴奋,倒是月亮,神情默默的,不大说话。璺老板忽然示意大家静息下来,指着月亮说:“瞧,气场出来了!”月亮这才“扑哧”一笑。月亮用不着璺老板的服装。费老师和台里的评委主持,共同为她设计了表演路线,就是走白毛女的路子,名字都给起好了,床单仙子或包袱小妹。铁瓜解释说:“服装风格戒花哨,扯块单色布往身上一搭就可以,布边儿要烂,甚至越烂越好。”璺老板说:“我没戏了,可我觉得这像跳现代舞。”铁瓜不禁“哎呀”一声:“真是呢,最古朴的,反而是最现代的。月亮,多少人要达到而没能达到的,你已经达到了。”吃完饭,刘伟冬和雨琇溜达着回鞭指巷,路上伟东对雨琇说:“琇,我怎么觉得不着调?”雨琇套用铁瓜的话,说:“这个时代啊,你越觉得不着调的事,它就越着调。”刘伟冬望向一个很远的地方,说:“要不,给姑妈打个电话,让月亮妈快把她叫回去。”雨琇不动声色地说:“那你就打。”对月亮的包装,铁瓜也参与进去,费老师和评委们商量什么事,都不避他,甚至有时还说:“铁瓜,你有什么建议?”铁瓜把建议说出来,被采纳十之有二。眼看节目的编排、赛前的录像等都已完成,这天晚上费校长就在索非亚大酒店设宴庆祝。实际上这庆祝名不副实。来赴宴的人围了一大桌,足有十七八个人,个个有头有脸,席上谈笑风生,但都没对月亮提一个字,费老师也像忘了自己的目的。铁瓜和月亮坐在一起,一见这架势,本来挺局促的,渐渐就放松下来,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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