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桅船名家经典读本(中国卷)·听潮的故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2-21 16: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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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鲁彦

出版社: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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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桅船名家经典读本(中国卷)·听潮的故事

双桅船名家经典读本(中国卷)·听潮的故事试读:

“我们的学校明天放假,爱罗先珂君请你明晨八时到他那里,一同往西山去玩。”一位和爱罗先珂君同住的朋友来告诉我说。“好极了,好极了!”我喜欢得跳了起来,两只手如鼓槌似的乱敲着桌子。

同房的两位朋友见我那种样子,哈哈地大笑了。

住在北京城里,只是整天地吃灰吃沙,纵使有鲜花一般的灵魂的人也得憔悴了。

到马路上去,不用说;大风起时,院子内一畚箕一畚箕扫不尽的黄沙也不算稀奇;可是没有什么风时关着门,房内桌上的灰也会渐渐地厚起来,这又怎么说呢?

北京城里有几条河,都如沟一样的大,而且臭不堪闻。有几个池多关在皇宫里,我不知他们为什么叫那些池为“海”,或许想聊以自慰罢。所谓后海,现在已种了东西。

北京城里也有几个小山,但是都被锁在皇宫里。

这样苦恼的地方,竟将我飘流的人留了四五年,我若是不曾见过江南的风景倒也罢了,却偏偏又是生长在江南。

许多朋友都羡慕我,说我在北京读了这许久书,却不知道我肚里吃饱了灰。

西山离城三十余里,是一座有名的山,到过北京的人,大概都要去游几次。只有我这倒霉的人,一听人家谈起西山就红了脸。

来去的费用原花不了多少,然而“钱”大哥不听我的命令,实在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扑满虽曾买过几次,但总不出半月就碎了。

从高柜子上换得的几千钱,也屡屡不能在衣袋中过夜。

不幸,住在北京四五年,竟不曾去过一次。这次爱罗先珂君邀我一道去游这里的名山,我还不喜欢吗?

和爱罗先珂君同住的朋友走后,我就急忙预备我的东西。从洗衣房里取回了一身衬衣,从抽斗角里找出了一本久已弃置的抄写簿,削尖了一支短短的铅笔,从朋友处借来了一只金黄色的热水瓶。

晚饭只吃了一碗,因为我希望黑夜早点上来。

约莫八点钟,我就不耐烦地躺在床上等候睡神了。“时间”是我们少年人的仇敌。越望它慢一点来,好让我们少长一根胡髭,它却越来得迅速,比闪电还迅速;越希望它快一点来,好让我们早接一个甜蜜的吻,它却越来得迟缓,比骆驼还迟缓。“天亮了吗?天亮了吗?”我时时睡眼蒙眬地问,然而仔细一看,只是窗外的星和挂在墙上的热水瓶的光。“亮了!亮了……”窗外的雀儿叫了起来。我穿了衣,下了床,东方才发白,不敢惊动同房的朋友,只轻轻地开了门走到院中。

天空浅灰色,西北角上浮着几颗失光的星。隔墙的柳条儿静静地飘荡着,一切都还在甜睡中,只有三五只小雀儿唱着悦耳的晨歌,打破了沉寂。我静静地站着,吸着新鲜的空气,脑中充满了无限的希望,浑身沐在欢乐之中了。天空渐渐变成淡白的-白的-浅红的-红的-玫瑰色的颜色。雀儿的歌声渐渐高了起来,各处都合奏着。巷外的车声和脚步声渐渐繁杂起来。一忽儿,柳梢上首先吻到了一线金色的曙光,合奏中加入了鹊儿的清脆的歌声。巷内的人家都砰地开了门,我的旅馆的茶房也咳嗽着开了大门。

我回到房中,那两位朋友还呼呼地酣睡着。开了窗子,在桌旁坐下,看着他们沉醉似的微笑的脸,我暗暗地想道:“西山也有如梦一般的甜蜜吗?”

一会儿,茶房送了脸水来。我洗过脸,挂上热水瓶,带了簿子和铅笔要走了。回过头去一看,那两位朋友依然呼呼地酣睡着,看着他们沉醉似的微笑的脸,我对他们低低地吟道:“静静地睡着罢,亲爱的朋友们。梦中如有可爱的人儿,就不必回来了。”

太阳已将世界照得灿烂,微风摇曳着地上的柳影,我慢慢儿地踏了过去。

在路旁的小店里,我买了几个烧饼,一面咬着,一面含糊地唱着歌,仰着头呆看那天上的彩云,脚步极其缓慢地移动着。今天出门早,早到爱罗先珂君处也要等待,所以走得特别的慢。

然而事实并不这样,这极长极长的路,却不知不觉地一会儿就走完了。

爱罗先珂君仍和平日一样地赤着脚躺在床上和一个朋友谈话。他热烈地握着我的手,问我为什么来得这样早,我说我的灵魂还要早呢,它昨夜已到了西山了。他微微一笑,将我的手紧紧地捏了一捏。

我们三人吃了一点饼干,谈了一会,就陆续来了几位朋友。要动身时凑巧又来了一个日本的记者,谈论许久,就是爱罗先珂君将离开中国,要照一个相。照相后,我们方才动身。去的人一起十二个,除爱罗先珂君外,其中有一个日本人,一个台湾人,三个中国人,其余都是朝鲜人;我们随身带去一点橘子、糕饼等物。

出了西直门,我们分两路走。坐洋车的往大路,骑驴子的往小路。我和爱罗先珂君都喜欢骑驴子。

那时正是植树节,又逢晴天,我们曲曲折折地在田间小路上走,享受不尽春日的野景。有些人唱着日本歌,有些人唱着世界语歌,有些人唱着中国歌。我的驴子比谁的都快,只要我“得而……”一喝,拉紧缰绳,它就飞也似的往前疾驰。只是别的驴子多不肯跟着上来,它们都走得很慢,使我屡次不耐烦的在前面等。有一次我的驴子在路旁等它们,让它们往前走,不知怎的,忽然那些驴子都疾驰起来。我很奇怪,将自己的驴子跟在别一匹驴子后一试,也多是这样。后来我仔细一看,原来我的驴子要咬别的驴子的屁股,别的怕了起来,所以疾驰了。于是我发明了一种方法,等大家鞭不快驴子时,我就挽转缰绳跑了回去,跟在后面。这样一来,大家就走得快了。“为什么它们不怕鞭子,只怕你呀?”爱罗先珂君惊异地问我。“因为我的驴子是雄的……”我回答说。

大家都笑了。

西山原不很远,我们出城门时早已望见,但是仿佛有谁妒忌我们似的,任我们如何走得快,他只是将西山暗暗的往远处移去。我很焦急,爱罗先珂君也时时问我远近。确实的里数我不知道,我便问驴夫。

离山不远时,路上的石子渐渐多了起来,最后便满路上都是。那些灰白色的石子重重的堆盖着,高高低低,不曾砌入泥中,与普通的石子路完全不同。驴子的脚踏下去,石子就往四面移动。在这一条路上,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我的驴子虽有“千里之才”,也不能在这里施展,一不小心,就是颠蹶。大家只好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慢慢儿走。驴蹄落在石子上,发出轧轧的声音。我觉得我是坐在骆驼上。

这时离山已很近,山上青苍的丛林,孤野的茅亭,黄色的寺院,以及山脚下的屋子都渐渐在我们眼前清楚起来。喜悦从我的心底涌了上来,我时时喊着“到了!到了!”爱罗先珂君的眉毛飞舞着,他似乎比我还喜欢。大家望着山景,手指着东,指着西,谈那风景。

我仿佛得了胜利似的,在他们的前面走。

忽然,一阵低低的呜咽声激动了我的耳鼓。我朝前一看,有一个衣服褴褛的妇人坐在路的右边哭泣。她的头发蓬乱,脸色又黑又黄,消瘦得很,约莫四十余岁。她坐在路外斜地上,下面是一条一丈许深的干了的沟。她拉着草坐着,似要倒下去的一般。哭泣声很低微,无力似的低微。“游览的地方都有这种乞丐。”我略略一想,就昂着头过去了。“先生!先生!”爱罗先珂君在后面喝了起来。

我仍然往前走着,只回过头来问他什么。“什么人在路旁哭呀!王先生?”他说着已经走过了那妇人的面前。“是一个妇人。”我说。“她为什么哭着?什么样的人呢?”“或许是要钱罢,穷人。”我说着仍昂然地往前走。

爱罗先珂君是在我后面的第四个人,他的前面是一个朝鲜人。他用日本话问那朝鲜人,朝鲜人也用日本话回答他,似乎在将那妇人的模样描写给他听。“王先生!你为什么不下去问问她呀?”爱罗先珂君忿然地问我。这时离那妇人已经很远了。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这没有问的必要。在游览的地方,我曾看见过许多没有手和脚的乞丐,他们都是用这种方法讨钱的。“你为什么不下去问问她呢,王先生?你为什么不给她一点钱呢?”爱罗先珂君连接地问我。

乞丐不来扯我的驴子,我却下去问她?平日乞丐扯着我的车子跟了来,我总是摇一摇头。多跟了一程,我就圆睁着眼,暴怒似的大声地说:“没有!”向来不肯说“滚!”这已是很慈悲的了,今天却要我下去问她?——但是我想不出一句话回答爱罗先珂君。

我一摸口袋,袋中有六七元的铜子票。爱罗先珂君出来时共带了十二三元,在路上都换了铜子票,一半交给了坐车去的,一半交给了我,我这时想依从爱罗先珂君的意思回转去给她一点钱,但回头一看,已距离得很远,便仍往前走了。

爱罗先珂君知道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回答,很忿怒地在后面和朝鲜的朋友谈着。

我听见那忿怒的声音,渐渐不安起来。我知道自己错了。

到了山脚下,我们都下了驴子。我握着爱罗先珂君的右手,那位朝鲜的朋友握着他的左手,在宽阔的山路上走。“你为什么不下去问她呢,王先生?”他依然忿怒地问我,皱了眉毛。

我浑身不安起来,脸上火一般地发烧,依然没有话可以回答,只低下了头。“在我们那里,”他忿怒着继续说,“谁一见这种不幸的人时,谁就将她扶了回去。在这里,你却经过她面前时,如对待一只狗似的安然走了过去……”

狗,我才是一只狗!我从良心里看见了我所做的事情,我承认他所说的是对的,我才是一只狗!我恨不得立刻钻入地下……

我如落在油锅中,沸滚的油煎着我。我羞耻,我恨不得立刻死了……

西山有如何的好玩,我不知道。在山间,我们曾喝过溪水,但是在水中,我照见了我自己是一只狗;在岩石上我曾躺了一会,但是我觉得我那种躺着的样子与别的狗完全一样。在山上吃蛋时,我曾和爱罗先珂君敲尖,赌过胜负,在半山里,我们曾猜过石子;但是我同时都觉得不配和他,和其余的人玩耍。

的确,我经过她面前时,我是如对待一只狗似的安然走了过去!

我时时刻刻觉得我自己是一只狗,是一只真的狗!我觉得不配握爱罗先珂君的手,不配握一切的人的手!我羞耻,我无面目……

在夜间,我是夜夜有梦;白天,我觉得也是一样地继续不断地做着梦。这梦似乎很长很慢,永没有完结的一般,但同时又觉得很短很快,立刻就会完结的一般。和爱罗先珂君游西山去的时候,正是植树节,一转瞬间现在又将到植树节了。爱罗先珂君离开北京是在去年植树节后不久的某一晚间,那时大雨正倾盆地下着。在这一年中我曾发了好几次的誓,再不做这样无耻的事了,但是现在还是时常地犯罪,而且没有人责备我,爱我的爱罗先珂君不在这里了。

晚间的大雨常在这里倾盆地下着,爱罗先珂君还不回来,莫非我永远要在这里做狗了吗?

我愤怒地躺在母亲的怀中。母亲紧紧地搂着我,呜咽地哭泣着。她的泪纷纷地落在我的颈上,我只是愤怒地躺着。“你不生我不会吗,母亲?”我怨忿地问。

母亲没有回答。母亲的脸色极其苍白。

我愤怒地伸出右手,竭力地撕我胸上的衣服。“为了母亲,孩子……”母亲按住我的手,呜咽地说。“咳咳……”我哭了。

风凄凄地摇荡着窗外的枇杷树,雨潇潇地滴在我的心上。母亲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我悲苦地挽住了她的颈,她的颈如柴一般的消瘦。“让我死了罢,母亲……”我哭着说,紧紧地挽着她的颈。“不能,不能,孩子,我的孩子……”她的泪纷纷地落在我的脸上。

灯光暗淡地照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如丝一般的乱,如霜一般的白。

静寂,静寂。世界上除了我和母亲外,没有一个人影,除了风和雨的哭声外,没有半点响声。“罢了,罢了,母亲。我还你这颗心,我还你这颗心!你生我时不该给我这颗心,这在世界上没有用处!”说着,我用两手竭力地撕我胸上的衣服,怨忿而且悲伤。“啊,孩子……”母亲号啕地哭了。她紧紧地按住了我的手,我竭力地挣扎着。

风凄凄地摇荡着窗外的枇杷树,雨潇潇地滴在我的心上。灯光暗淡地照着母亲的头发,母亲的头发如丝一般的乱,如霜一般的白,母亲的泪如潮一般地流着。我抱住她的消瘦的颈,也号啕地大哭了。

有一滴泪,从母亲的眼中落了下来,滴在我的眼上,和我的泪融合在一处,渐渐地汇成了一道河。

我溯着河流走去,进了母亲的眼帘,一直到了母亲的心坎上。

在那里,我看见母亲的心枯萎了。“母亲,为了你的孩子,你将你自己的心枯萎了。然而你分给你孩子的那颗心,在世界上只是受人家的咒诅,不曾受人家的祝福,只能增加你孩子的悲哀,不能增加你孩子的欢乐。现在,取出来还了你罢,母亲!”我哭着说,跪倒在母亲的心旁。解开胸衣,用指甲划破胸皮,我伸手进去从自己的腔中挖出一颗鲜血淋淋的心,放在母亲的心上。母亲的心和我的心合成一个,热血沸腾了。

我急忙合上自己的胸皮,扣了胸衣。匆匆地离开了母亲的心,出了母亲的眼帘,由原路回到了母亲的膝上。

母亲不知道。“母亲,我不再灰心了,我愿意做‘人’了。”我拭着眼泪对母亲说。

母亲微笑了。母亲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欢乐,母亲的眼前露出了无限的希望。

只有灯,只有站在壁上的灯,它知道我在母亲心中所做的什么,不忍见那微笑,渐渐地惨淡了下去……

秋雨的诉苦

“啊,秋雨哭了,秋雨大哭了!有什么悲哀在你的心中吗?有什么痛苦在你的灵魂里吗?告诉我,亲爱的,你有了什么事情了?”听见了秋雨的淅沥淅沥的悲伤的哭泣,我在床上朦胧地问。“我原是在高大的天上飘游着的,我原是在广阔的天上飘游着的,”秋雨用颤动的声音忧郁地回答说,“那里有许多为我所爱的朋友,那里有许多我所爱的朋友,他们的心系住了我的心,我的心混合了他们的心。我们由来的地方各不相同,但我们却如恋人般的共同生活着。我们的中间向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争斗,也没有谁知道争斗是什么。用坚强的臂膀,我们互相拥抱着,用热烈的嘴唇,我们互相亲吻着。我们的父亲,统治着天国的,是自由,他永不曾阻碍过我们,我们要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们的母亲,养育我们的,是美,她每天每分钟给我们穿着各色的衣衫……那时在我的心中的满是欢乐,在我的灵魂里的毫无痛苦……”“但是,昨夜灾难落在我们的头上了,风发狂似的吹了起来,我们为严寒所迫,一起凝冻着,不息地往地上落下来了……”“地太小了,地太脏了,到处都黑暗,到处都讨厌。人人只知道爱金钱,不知道爱自由,也不知道美。你们人类的中间没有一点亲爱,只有仇恨。你们人类,夜间像猪一般地甜甜蜜蜜地睡着,白天像狗一般地争斗着,厮打着……”“这样的世界,我看得惯吗?我为什么不应该哭呢?在野蛮的世界上,让野兽们去生活着罢,但是我不,我们不……唔,我现在要离开这世界,到地底去了……”

说了这话,秋雨便淅沥淅沥地响着,仿佛往地下钻了进去。

我羞惭地用被盖住了面孔,随后又像猪一般地极甜蜜地睡熟了。

美丽的雪花飞舞起来了。我已经有三年不曾见着它。

去年在福建,仿佛比现在更迟一点,也曾见过雪。但那是远处山顶的积雪,可不是飞舞着的雪花。在平原上,它只是偶然地随着雨点洒下来几颗,没有落到地面的时候,它的颜色是灰的,不是白色;它的重量像是雨点,并不会飞舞。一到地面,它立刻融成了水,没有痕迹,也未尝跳跃,也未尝发出窸窣的声音,像江浙一带下雪子时的模样。这样的雪,在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它的老年的福建人,诚然能感到特别的意味,谈得津津有味,但在我,却总觉得索然。“福建下过雪”,我可没有这样想过。

我喜欢眼前飞舞着的上海的雪花。它才是“雪白”的白色,也才是花一样的美丽。它好像比空气还轻,并不从半空里落下来,而是被空气从地面卷起来的。然而它又像是活的生物,像夏天黄昏时候的成群的蚊蚋,像春天流蜜时期的蜜蜂,它的忙碌的飞翔,或上或下,或快或慢,或粘着人身,或拥入窗隙,仿佛自有它自己的意志和目的。它静默无声。但在它飞舞的时候,我们似乎听见了千百万人马的呼号和脚步声,大海的汹涌的波涛声,森林的狂吼声,有时又似乎听见了情人的切切的密语声,礼拜堂的平静的晚祷声,花园里的欢乐的鸟歌声……它所带来的是阴沉与严寒。但在它的飞舞的姿态中,我们看见了慈善的母亲,柔和的情人,活泼的孩子,微笑的花,温暖的太阳,静默的晚霞……它没有气息。但当它扑到我们面上的时候,我们似乎闻到了旷野间鲜洁的空气的气息,山谷中幽雅的兰花的气息,花园里浓郁的玫瑰的气息,清淡的茉莉花的气息……在白天,它做出千百种婀娜的姿态;夜间,它发出银色的光辉,照耀着我们行路的人,又在我们的玻璃窗上札札地绘就了各式各样的花卉和树木,斜的,直的,弯的,倒的。还有那河流,那天上的云……

现在,美丽的雪花飞舞了。我喜欢,我已经有三年不曾见着它。我的喜欢有如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它的老年的福建人。但是,和老年的福建人一样,我回想着过去下雪时候的生活,现在的喜悦就像这钻进窗隙落到我桌上的雪花似的,渐渐融化,而且立刻消失了。

记得某年在北京,一个朋友的寓所里,围着火炉,煮着全中国最好的白菜和面,喝着酒,剥着花生,谈笑得几乎忘记了身在异乡;吃得满面通红,两个人一路唱着,一路踏着吱吱地叫着的雪,踉跄地从东长安街的起头踱到西长安街的尽头,又忘记了正是异乡最寒冷的时候。这样的生活,和今天的一比,不禁使我感到惘然。上海的朋友们都像是工厂里的机器,忙碌得一刻没有休息;而在下雪的今天,他们又叫我一个人看守着永不会有人或电话来访问的房子。这是多么孤单、

寂寞

、乏味的生活。“没有意思!”我听见过去的我对今天的我这样说了。正像我在福建的时候,对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雪的老年的福建人所说的一样。

但是,另一个我出现了。他是足以对着过去的北京的我射出骄傲的眼光来的我。这个我,某年在南京下雪的时候,曾经有过更快活的生活:雪落得很厚,盖住了一切的田野和道路。我和我的爱人在一片荒野中走着。我们辨别不出路径来,也并没有终止的目的。我们只让我们的脚欢喜怎样就怎样。我们的脚常常欢喜踏在最深的沟里。我们未尝感到这是旷野,这是下雪的时节。我们仿佛是在花园里,路是平坦的,而且是柔软的。我们未尝觉得一点寒冷,因为我们的心是热的。“没有意思!”我听见在南京的我对在北京的我这样说了。正像在北京的我对着今天的我所说的一样,也正像在福建的我对着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雪的老年的福建人所说的一样。

然而,我还有一个更可骄傲的我在呢。这个我,是有过更快乐的生活的,在故乡:冬天的早晨,当我从被窝里伸出头来,感觉到特别的寒冷,隔着蚊帐望见天窗特别的阴暗,我就首先知道外面下了雪了。“雪落啦白洋洋,老虎拖娘娘……”这是我躺在被窝里反复地唱着的欢迎雪的歌。别的早晨,照例是母亲和姊姊先起床,等她们煮熟了饭,拿了火炉来,代我烘暖了衣裤鞋袜,才肯钻出被窝,但是在下雪天,我就有了最大的勇气。我不需要火炉,雪就是我的火炉。我把它捻成了团,捧着,丢着。我把它堆成了一个和尚,在它的口里,插上一支香烟。我把它当做糖,放在口里。地上的厚的积雪,是我的地毯,我在它上面打着滚,翻着筋斗。它在我的底下发出嗤嗤的笑声,我在它上面哈哈地回答着。我的心是和它合一的。我和它一样的柔和,和它一样的洁白。我同它到处跳跃,我同它到处飞跑着。我站在屋外,我愿意它把我造成一个雪和尚。我躺在地上愿意它像母亲似的在我身上盖下柔软的美丽的被窝。我愿意随着它在空中飞舞。我愿意随着它落在人的肩上。我愿意雪就是我,我就是雪。我年轻。我有勇气。我有最宝贵的生命的力。我不知道忧虑,不知道苦恼和悲哀……“没有意思!你这老年人!”我听见幼年的我对着过去的那些我这样说了。正如过去的那些我骄傲地对别个所说的一样。

不错,一切的雪天的生活和幼年的雪天的生活一比,过去的和现在的喜悦是像这钻进窗隙落到我桌上的雪花一样,渐渐融化,而且立刻消失了。

然而对着这时穿着一袭破单衣,站在屋角里发抖的或竟至于僵死在雪地上的穷人,则我的幼年时候快乐的雪天生活的意义,又如何呢?这个他对着这个我,不也在说着“没有意思”的话吗?

而这个死有完肤的他,对着这时正在零度以下的长城下,捧着冻结了的机关枪,即将被炮弹打成雪片似的兵士,则其意义又将怎样呢?“没有意思!”这句话,该是谁说呢?

天呵,我不能再想了。人间的欢乐无平衡,人间的苦恼亦无边限。世界无终极之点,人类亦无末日之时。我既生为今日的我,为什么要追求或留恋今日的我以外的我呢?今日的我虽说是寂寞地孤单地看守着永没有人或电话来访问的房子,但既可以安逸地躲在房子里烤着火,避免风雪的寒冷,又可以隔着玻璃,诗人一般地静默地鉴赏着雪花飞舞的美的世界,不也是足以自满的我吗?

抓住现实。只有现实是最宝贵的。

眼前雪花飞舞着的世界,就是最现实的现实。

看呵!美丽的雪花飞舞着呢。这就是我三年来相思着而不能见到的雪花。寂寞

忽然回忆起往日,就怀念到寂寞,起了怅惘之感。

在那矗立的松树下,松软的黄土上,她常常陪着我坐着,不说一句话。我从稀疏的枝叶织成的篮网间,望着天空的白云,看见了云的流动,看见了它所给予枝叶的各种奇特的颜色。我想知道这情景给予她的是些什么,但她只是闭着口,静默着连眼睛也不稍微向我转动一下。

我站起来,向着那斜坡上的小径走去,她也跟了走来。我默默地数着自己的脚步,轻声地踏着地上的沙砾。我仿佛听见了一种切切的密语。我想问她听见了一些什么,但她只是低着头在后面跟着,仿佛没有看见她前面的人,只是静默着。

我停住在一个坟墓的前面,望着它顶上战栗着的那些小草。我仿佛看见了那里有人走过。我记不起那熟识的影子是谁。我想问她,但她转过身去,用背对着我,只是静默着。

我走到了一道小河的旁边,我就坐在那木桥的一头。她也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我静静地望着那流水,那浮萍,倾听着小鱼的跳跃声,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感到了抑郁,从心底里哼出了不可遏抑的叹息。但她没有听见似的,全不安慰我,也不问我。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哭了。我的眼泪落到流水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流水涌了起来,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发了狂,我想走下去,因为我爱那流水。但是她毫不感到恐怕,她仿佛完全不知道我想的什么。她只是低着头,合着眼,闭着嘴,静默着,静默着。

我对她起了厌恶,我走了,我不准她再跟着我,我把她毫不留情地推了开去。我离开她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发誓永不再见她。

但是那矗立的松树和松软的黄土,那斜坡的小径和沙砾,和那坟墓上的小草,以及那流水、木桥、浮萍,都和我太熟识了,我几乎能够数出它们的每一根纤维。它们和我是那样的亲切。

我愿意再回到那里,和它们盘桓,再让寂寞陪伴着我!

战场

一个用厚纸板做成的方盒子:每边八时长,二时高,分隔成了两层,上面用玻璃盖着,这分隔着盒子的纸板上画着彩色的图画:烟火迷漫中,一些兵士分别控制着一辆坦克车,一架野炮,一架高射炮,一架重爆击机,一架机关枪,一辆铁甲车,一道城墙。进七处有七个小洞,表示着占据着这些兵器和要塞的意义。它们的周围和附近又有七个大的圆洞,挖在红十字的中心,表示着失败的意义——是负伤,轻伤,重伤和战死。左下角一条通底层的斜坡,是上战场的道路。从这里出来的七个银色的亮晶晶小球,便是企图占领那六种兵器和一个要塞的兵士。

人用两手握着这盒子,倾侧着,偏斜着,便把这七个银色的战士滚上了战场;随后轻轻地簸动着,他们就在高射炮、坦克车、重爆击机等等的炮火中转动了起来,或负伤,或战死,从较大的洞口落下了底层;或占领了要塞,或占领了铁甲车,安定在较小的洞口。

底层是黑暗的。要光明,须上战场。但战场上是危险的,占领不到一种兵器或要塞,便须受伤或战死,陷落在黑暗的地狱里。这战场上没有安全的地带,除了占领以外,没有凹凸不平之处可以躲藏停滞,即使在四边的角隅里,也接近着死伤的门路。

左下角正滚动着一个巨兽似的坦克车,伸着好几只炮口对着不同的方向猛击着,可以看见四飞的尘埃和血肉模糊的人身的碎片。左上角有人架着高射炮,对着天空轰着,已经有一架被毁的飞机倒着机身,带着火焰朝地上滚了下来。右上角的城墙又高又厚,谁要支起云梯,谁就会被城上的兵士击下地来。右下角有人架着机关枪,在猛烈地扫射着,远处的绿色的树林给点上了火了。在这战场的中心活动着的是野炮和铁甲车,在上空翱翔着的是重爆击机。到处都熊熊地发着火,响声震破了耳鼓,烟火蒙住了视线,地在发抖,天在崩塌。

这七个战士露着惨白的脸色颤栗地在炮火下滚动着,他们没有一刻停留,没有一刻休息,忘记了饥饿和冷热,一会儿穿过了铁甲车的轮下,一会儿偷到了机关枪手的后面,一会儿绕着城墙,一会儿钻到了野炮的底下,在爆裂的炮火中挣扎着。他们忽而互相紧贴着,拥抱着,忽而四散滚动着,忽而成排地奔跑着,忽而结成了两个三个的队伍,忽而互相拥挤着,击撞着,他们失了知觉,发了疯,旋转着,旋转着……

在这战场上没有父母子女,没有亲戚朋友,没有眼泪和微笑,没有感情和理智。在这战场上,只看见烟火、血肉和尘埃,只听见爆炸、崩塌和呐喊。在这战场上,生命成了一粒微小的灰尘,顷刻间就崩溃消失在空气里。在这战场上,只有占领或死伤……

这七个银色的战士跳跃着,滚动着,东西击撞着,很快的就受伤的受伤,战死的战死了。

他们的生命是操在那握着盒子的两只手里,两只巨大的有着深刻的条纹、粗黑的汗毛、坚硬的指甲的手,或者两只嫩白的柔软的纤细的女人的手,或者两只丰肥的红润的孩子的手。

当这些巨大的手,纤细的手,红润的手,一时高兴,想用游戏来娱乐自己的时候,这七个被命运注定了永久被关闭在底层里的战士就得重新跑上战场,与炮火相搏击,找着生或死……

新的枝叶

许久不曾出城了,原来连岩石上也长了新的枝叶。隐蔽着小径的春草,多么引人怜惜。虽是野生的植物,毕竟刚生长呀。这里可也存在着泼刺的生命,给风雨吹润着,阳光抚爱着,希望茁壮地成长起来的。夏天一到,不就茂密而且高大,变成音乐的摇篮了吗?

看呵,那细嫩的枝体,怯弱的姿态,清洌的呼吸,虽是无知的小小生命,也够可爱了。谁不想加以亲切的抚摩,报以温和的微笑呢?

这样想着,我依恋地轻缓地走在小径上,生怕给与可爱的春草重大的伤害。我厌憎那在我身边急促地走过的人们。他们用粗暴而且沉重的脚步到处蹂躏着,对那吱吱地惨叫着的声音,也不生一点同情。

然而,世上还有比这更使人切齿地厌恶的。

在前面,一幢新的小屋旁,离我不十分远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棵奇异的树木。枯萎的叶子,焦黑的枝干。是曾经被猛烈的火焰燃烧过的。我不禁愤怒得连毛发也竖起来了。

几个月前,那时还是冬天,我曾经到过这地方。我看见了一堆瓦砾,一堆余烬未熄的木料,和这样一棵刚被燃烧过的树木。在这树木的那一边,许多人围做了一团,叹息着,悲愤着。我看见一个失了血色的小小的脸庞躺在地上……

是魔手在这里抛下了恶毒的炸弹,戕害着这小小的生命!

现在,他不复在这地上了,地上铺满了青色的娇嫩怯弱的春草。瓦砾堆上已经建筑起新的小屋。而那还残留着燃烧的痕迹的树木,也已渐渐苏醒过来,在桠杈间伸出了短小的嫩芽。

希望是无穷的,人的力和自然的力在改换着世界。但把仇恨记在心头吧,被戕害的是个可爱的小小的生命呵!倘使他活着,转瞬间不就是个茁壮的青年了吗?

即使在岩石上,也要生长出新的枝叶呀!

开门炮

新年,新年,这在许多人应该是快活的,然而我却怕它。

我无须掩饰,我现在年纪不小了,看着时光的迅速的流动,难免起悲哀之感。但是我这么说,是说我从来就怕它,即使回溯到我不知道悲哀的童年。

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新年一到,有好的东西吃,有好的衣服穿,有龙灯马灯看,应该是快活的,然而我却怕它。

我从十二月二十前后起,一直怕到正月二十前后,整整的一个月,正是人家最快活的时候。

十二月二十前后,也正是大家最忙碌的时候。这时我们的年糕多半已经做好,落缸的落缸,炒干的炒干。接着便是磨汤果,扫灰尘,祭灶,送年,做羹饭。

我的父亲几乎每年不在家里,我又没有兄弟,于是我很小的时候便被派做一个主要的角色,代表着父亲。

送年是最敬虔的事。那一天,我先得剃头,洗澡,从衬衣换到长袍马褂,说是送年的时候越静越好,时间常在夜间十一二点,我老是睡眼蒙眬地在祖堂的角隅里暗暗地战栗着。门外的祭桌上虽然点着两支明晃晃的红烛,但四周是漆黑而且静寂。尤其是祖堂,又高又大又空又冷,黯淡地映着外面的几许烛光,更显得可怕。这里上面供着牌位,下面是时常摊摆着死尸和棺材的。叔叔进厨房端菜的时候,这可怕的祖堂里外,便只剩下了我一人。姊姊和妹妹都不能到这里来陪我,因为她们是女人。这时可怕的声音常常响起来了:窸窸窣窣……吱吱……笃笃……仿佛有什么在走动,有谁在说话,从外面晃进来,从背后摇出去,又像有谁在推动我的新做的缎袍和马褂,发出沙沙的磨擦声,我战栗了一会,立刻镇定下来,用假定来安慰自己:那像是猫的脚步声,那像是老鼠的叫声,那像是狗嚼骨头的声音,那像是烛花的爆裂声……但忽然可怕的影子显现了:祭椅上有人坐了下去,有人伸出宽大的袖子来遮住了烛光,有谁带着彻骨的冷气朝我走了过来。

待到收拾进去吃送年点心,已是一二点钟,我疲倦得吓得没有一点力,只想睡了。那些肉,那些鸡,虽然在我们是高贵的稀有的食品,但我从来就不喜欢吃。

送年完了,第二天就是做羹饭,接着二十三的祭灶,我都穿着缎袍马褂,跪在蒲团上拜了又拜。那衣服又长又大又硬,穿在身上好不容易动弹,还须弯腰屈膝。

但这还是暂时的,我所怕的还在后面。

那是从元旦起,我必须整整的几天穿着那可厌的缎袍马褂,这里那里的对人鞠躬,下跪。这就是所谓拜年,所谓贺年了。

别的小孩子喜欢这个。拜了天地,大家成群结队地拥到这一家那一家,叩头作揖,前襟兜满了拜岁果:年糕干、炒花生、大豆、黄豆、冻米、印糕、橘子、金柑……装不下了,回到家里,倒在桌上,又去了,到了家里又去了。大家叫着跳着。

但是我怕出门。我不愿意对人家叩头作揖。拜岁果,家里也有,并不想到人家那里去换取。母亲逼了又逼,我总是延了又延。没有办法时,终于出去了,但是到了人家面前,便红了脸,用作揖代替了跪地,用鞠躬代替作揖,有些地方索性坐了一下就走了,不等人家拿出拜岁果来。“你自己家里的拜岁果快给人家骗完了,你不去骗一点回来,吃什么呢。”母亲常拿这话来鼓动我出去。

但是我并不希罕什么拜岁果。我只怕拜年。

近的邻居族人一天一天拜完了,于是该拜远的亲戚。这里须亲自提着一对莲子桂圆之类的软包,那里须提着一对胡桃黑枣之类的硬包去送亲戚,真觉得难为情。早上到那里,照例不准在申时以前回来。吃了莲子或桂圆,还须吃中饭,吃了中饭还须吃汤团。这些都是上好的食品,但我没有一次吃得下,只在那里呆坐着挨时辰。“进门不拜,还是出来拜!”我老是游移着,但到临走,想着想着,对门外红着脸走了,依然没有拜。“到过就算拜过了!”我回到家里,老是这样的回答母亲。

有一个可纪念的亲家母,她最爱我,只想我对她亲近,只想我对她像对母亲似的跪下去拜年,年年在我带回家的软包里暗暗塞着红纸包的二元压岁钱,一面又明白地告诉我母亲,给了压岁钱是必须认真地拜年的。但我愈加坚执不肯拜了,而且总要挨着日子到最后。

从初三到十五,我一面须出门去拜年,一面还须在家里等候亲戚来拜年。男客来了,母亲姊姊妹妹都在厨房忙碌起来,我便被派做陪客,须受人家的口试,回答这样那样。随后陪着他吃饭,给他斟酒。有些客人会喝酒,可以慢吞吞地一直吃上一二个钟点,我也只好呆坐着陪他。

十五过了,十六便是蟠桃会。我又该穿着缎袍马褂去一次一次地拜菩萨,跟着人家端着香到黄光庙去叩头,把菩萨接了来,随后又得把他送回去,整整地做一天大人。

真的,我怕新年,我怕送旧年,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

然而新年也曾经给我一次快乐的,我紧紧记得。

那好像是在我十二岁的那一年。

元旦的黎明,很多的人家,是要放三个开门炮的。但只有我们,自我知道的时候起,从不这样做。我的父亲最相信静穆,他有什么快乐,向来不肯轻易露出来,也正像什么忧愁不肯露出来一样。这样说,并非说他是一个居心叵测的人,他实在是世界上最忠实坦白的。他也并不是冷着面孔的人,他一生只有笑容,因为他非常达观。人家的父亲是严父,我的父亲是慈父。他相信静穆,一半是因为他对神的敬虔,一半是因为他脚踏实地,处世谨慎,不肯虚张声势。很明显的,故乡元旦的爆竹声中,除了快乐的意义之外,还含着对人家显示很深的骄傲的意味。我父亲不喜欢这个,因此年年的元旦,我们静默地开开了门,和送年那晚一样的静默着。但这样的情形,只听人家的爆竹声,在我这小孩子是不满意的。我几乎年年对母亲吵着要自己来放开门炮。

那一年父亲回家过年了。他很快地答应了我,在年底就买了六七个爆竹来。那爆竹非常的大,差不多和现在的笔筒那么粗,在我那时的眼光中几乎大得和水桶一样的可怕。然而我要自己放,因为我知道只要站得远一点,它是不会伤人的,父亲也答应了。

元旦清晨打开门来,父亲给我点了一支长香,把爆竹扳开药线,摆立在院子里,要我去引火。

于是我胆战心惊的而又非常快乐的在爆竹的远处蹲下了。距离得那么远,我伸直手臂和长香,刚刚可以触及药线的尖端。

我扎起长袍,看了看后背的阶沿,预备好了后退的姿势,便把燃烧着的香火轻轻地去触那药线的尖端……

吱……药线发火了……一阵触鼻的可爱的气息。

我立刻倒跳到父亲的身边,闭上了眼睛,两手按住了耳朵……

嗵——嘭!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响着。

我定了神,睁开眼睛看,爆竹的碎纸片像蝴蝶似的从半空里旋转了下来,散了一地。

这是什么样的快乐!那一次元旦的早晨!一生中的那一个新年!

但这样的新年只有一次。

现在呢,即使父亲还在,即使我又变成了小孩,我也怕放开门炮了,因为我现在已经懂得了和爆竹相同的另一种可怕的声音。

它时常在我的耳鼓里响着。

虽然许多人在拍手,在跳跃,在欢迎,在庆祝……然而我怕。

我怕送旧年,怕迎新年,更怕放开门炮。

父亲的玳瑁

在墙脚跟刷然溜过的那黑猫的影,又触动了我对于父亲的玳瑁的怀念。

净洁的白毛的中间,夹杂些淡黄的云霞似的柔毛,恰如透明的妇人的玳瑁首饰的那种猫儿,是被称为“玳瑁猫”的。我们家里的猫儿正是那一类,父亲便给了它“玳瑁”这个名字。

在近来的这一匹玳瑁之前,我们还曾有过另外的一匹。它有着同样的颜色,得到了同样的名字,同是从我姊姊的家里带来,一样地为我们所爱。

但那是我不幸的妹妹的玳瑁,它曾经和她盘桓了十二年的岁月。

而现在的这一匹,是属于父亲的。

它什么时候来到我们家里,我不很清楚,据说大约已有三年光景了。父亲给我的信,从来不曾提到过它。在他的理智中,仿佛以为玳瑁毕竟是一匹小小的兽,比不上任何的家事,足以通知我似的。

但当我去年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和玳瑁的感情了。

每当厨房的碗筷一搬动,父亲在后房餐桌边坐下的时候,玳瑁便在门外咪咪地叫了起来。这叫声是只有两三声,从不多叫的。它仿佛在问父亲,可不可以进来似的。

于是父亲就说了,完全像对什么人说话一样:“玳瑁,这里来!”

我初到的几天,家里突然增多了四个人,在玳瑁似乎感觉到热闹与生疏的恐惧,常不肯即刻进来。“来吧,玳瑁!”父亲望着门外,不见它进来,又说了。

但是玳瑁只回答了两声“咪咪”,仍在门外徘徊着。“小孩一样,看见生疏的人,就怕进来了。”父亲笑着对我们说。

但是过了一会,玳瑁在大家的不注意中,已经跃上父亲的膝上了。“哪,在这里了。”父亲说。

我们弯过头去看,它伏在父亲的膝上,睁着略带惧怯的眼望着我们,仿佛预备逃遁似的。

父亲立刻理会出它的感觉,用手抚摩着它的颈背,说:“困着吧,玳瑁。”一面他又转过来对我们说,“不要多看它,它像姑娘一样的呢。”

我们吃着饭,玳瑁从不跳到桌上来,只是静静地伏在父亲的膝上。有时鱼腥的气息引诱了它,它便偶尔伸出半个头来望了一望,又立刻缩了回去。它的脚不肯触着桌子。这是它的规矩,父亲告诉我们说,向来是这样的。

父亲吃完饭,站起来的时候,玳瑁便先走出门外去。它知道父亲要到厨房里去给它备饭了。那是真的。父亲从来不曾忘记过,他自己一吃完饭,便去添饭给玳瑁的。玳瑁的饭每次都有鱼或鱼汤拌着。父亲自己这几年来对于鱼的滋味据说很有点厌了,但即使自己不吃,他总是每次上街去,给玳瑁带了一些鱼来,而且给它储存着的。

白天,玳瑁常在储藏东西的楼上,不常到楼下的房子里来。但每当父亲有什么事情将要出去的时候,玳瑁像是在楼上看着的样子,便溜到父亲的身边,绕着父亲的脚转了几下,一直跟父亲到门边。父亲回来的时候,它又像是在什么地方远远望着,静静地倾听着的样子,待父亲一跨进门限,它又在父亲的脚边了。它并不时时刻刻跟着父亲,但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的进出,它似乎时刻在那里留心着。

晚上,玳瑁睡在父亲的脚后的被上,陪伴着父亲。

我们回家后,父亲换了一个寝室。他现在睡到巷堂门外一间从来没有人去的地方了。

玳瑁有两夜没有找到父亲,只在原地方走着,叫着。它第一夜跳到父亲的床上,发现睡着的是我们,便立刻跳了出去。

正是很冷的天气。父亲记念着玳瑁夜里受冷,说它恐怕不会想到他会搬到那样冷落的地方去的。而且晚上巷堂门又关得很早。

但是第三天的夜里,父亲一觉醒来,玳瑁已在床上睡着了,静静的,“咕咕”念着猫经。

半个月后,玳瑁对我也渐渐熟了。它不复躲避我。当它在父亲身边的时候,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摩着它的颈背。它伏着不动。然而它从不自己走近我。我叫玳瑁仍不来。就是母亲,她永久是和父亲在一起的,它也不肯走近她。父亲呢,只要叫一声“玳瑁”,甚至咳嗽一声,它便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溜出来了,而且绕着父亲的脚。

有两次,玳瑁到邻居去游走,忘记了吃饭。我们大家叫着“玳瑁,玳瑁”,东西寻找着,不见它回来。父亲却猜到它到哪里去了。他拿着玳瑁的饭碗走出门外,用筷子敲着,只喊了两声“玳瑁”,玳瑁便从很远的邻屋上走来了。“你的声音像格外不同似的,”母亲对父亲说,“只叫两声,又不大,它便老远地听见了。”“是哪,它只听我管的哩。”

对于寂寞地度着残年的老人,玳瑁所给予的是儿子和孙子的安慰,我觉得。

六月四日的早晨,我带着战栗的心重到家里,父亲只躺在床上远远地望了我一下,便疲倦地合上了眼皮。我悲苦地牵着他的手在我的面上抚摩着。他的手已经有点生硬,不复像往日柔和地抚摩玳瑁的颈背那样自然。据说在头一天的下午,玳瑁曾经跳上他的身边,悲鸣着,父亲还很自然地抚摩着它,亲密地叫着“玳瑁”。而我呢,已经迟了。

从这一天起,玳瑁便不再走进父亲的以及和父亲相连的我们的房子。我们有好几天没有看见玳瑁的影子。我代替了父亲的工作,给玳瑁在厨房里备好鱼拌的饭,敲着碗,叫着“玳瑁”。玳瑁没有回答,也不出来。母亲说,这几天家里人多,闹得很,它该是躲在楼上怕出来的。于是我把饭碗一直送到楼上。然而玳瑁仍没有影子。过了一天,碗里的饭照样地摆在楼上,只饭粒干瘪了一些。

玳瑁正怀着孕,需要好的滋养。一想到这,大家更其焦虑了。

第五天早晨,母亲才发现给玳瑁在厨房预备着的另一只饭碗里的饭略略少了一些。大约它在没有人的夜里走进了厨房。它应该是非常地饿了,然而仍像吃不下的样子。

一星期后,家里的戚友渐渐少了,玳瑁仍不大肯露面。无论谁叫它,都不答应,偶然在楼梯上溜过的后影,显得憔悴而且瘦削,连那怀着孕的肚子也好像小了一些似的。

一天一天,家里愈加冷静了。满屋里主宰着静默的悲哀。一到晚上,人还没有睡,老鼠便吱吱叫着活动起来,甚至我们房间的楼上,也在叫着跑着。玳瑁是最会捕鼠的。当去年我们回家的时候,即使它跟着父亲睡在远一点的地方,我们的房间里也从没有听见过老鼠的声音,但现在玳瑁就睡在隔壁的楼上,也不过问了。我们毫不埋怨它。我们知道它所以这样的原因。

可怜的玳瑁。它不能再听到那熟识的亲密的声音,不能再得到那慈爱的抚摩,它是在怎样地悲伤呵!

三星期后,我们全家要离开故乡。大家预先就在商量,怎样把玳瑁带出来。但是离开预定的日子前一星期,玳瑁生了小孩了。我们看见它的肚子松瘪着。

怎样能够把它带出来呢?

然而为了玳瑁,我们还是不能不带它出来。我们家里的门将要全锁上。邻居们不会像我们似的爱它,而且大家全吃着素菜,不会舍得买鱼饲它。单看玳瑁的脾气,连对于母亲也是冷淡淡的,决不会喜欢别的邻居。

我们还是决定带它一道来上海。

它生了几个小孩,什么样子,放在哪里,我们虽然极想知道,却不敢去惊动玳瑁。我们预定在饲玳瑁的时候,先捉到它,然后再寻觅它的小孩。因为这几天来,玳瑁在吃饭的时候,已经不大避人,捉到它应该是容易的。

但是两天后,我们的十几岁的外甥遏抑不住他的热情了。不知怎样,玳瑁的孩子们所在的地方先被他很容易地发见了。它们原来就在楼梯门口,一只半掩着的糠箱里。玳瑁和它的小孩们就住在这里,是谁也想不到的。外甥很喜欢,叫大家去看。玳瑁已经溜得远远的在惧怯地望着。

我们想,既然玳瑁已经知道我们发觉了它的小孩的住所,不如便先把它的小孩看守起来,因为这样,也可以引诱玳瑁的来到,否则它会把小孩衔到更没有人晓得的地方去的。

于是我们便做了一个更安适的巢,给它的小孩们,携进了以前的父亲的寝室,而且就在父亲的床边。

那里是四个小孩,白的,黑的,黄的,玳瑁的,都还没有睁开眼睛。贴着压着,钻做一团,肥圆的。捉到它们的时候,偶然发出微弱的老鼠似的吱吱的鸣声。“生了几只呀?”母亲问着。“四只。”“嗨,四只!怪不得!扛了你父亲的棺材,不要再扛我的呢!”母亲叹息着,不快活地说。

大家听着这话,愣住了。“把它们丢出去!”外甥叫着说,但他同时却又喜悦地抚摩着玳瑁的小孩们,舍不得走开。

玳瑁现在在楼上寻觅了,它大声地叫着。“玳瑁,这里来,在这里。”我们学着父亲仿佛对人说话似的叫着玳瑁说。

但是玳瑁像只懂得父亲的话,不能了解我们说的什么。它在楼上寻觅着,在巷堂里寻觅着,在厨房里寻觅着,可不走进以前父亲天天夜里带着它睡觉的房子。我们有时故意作弄着它的小孩们,使它们发出微弱的鸣声。玳瑁仍像没有听见似的。

过了一会,玳瑁给我们的女工捉住了。它似乎饿了,走到厨房去吃饭,却不防给她一手捉住了颈背的皮。“快来!快来!捉住了!”她大声叫着。

我扯了早已预备好的绳圈,跑出去。

玳瑁大声地叫着,用力地挣扎着。待至我伸出手去,还没抱住玳瑁,女工的手一松,玳瑁溜走了。

它不再到厨房里去,只在楼上叫着,寻觅着。

几点钟后,我们只得把玳瑁的小孩们送回楼上。它们显然也和玳瑁似的在忍受着饥饿和痛苦。

玳瑁又静默了。不到十分钟,我们已看不见它的小孩们的影子。现在可不必再费气力,谁也不会知道它们的所在。

有一天一夜,玳瑁没有动过厨房里的饭。以后几天,它也只在夜里,待大家睡了以后到厨房里去。

我们还想设法带玳瑁出来,但是母亲说:“随它去吧,这样有灵性的猫,哪里会不晓得我们要离开这里。要出去,自然不会躲开的。你们看它,父亲过世以后,再也不忍走进那两间房里,并且几天没有吃饭,明明在非常地伤心。现在怕是还想在这里陪伴你们父亲的灵魂呢。它原是你父亲的。”

我们也只好随玳瑁自己了。它显然比我们还舍不得父亲,舍不得父亲所住过的房子,走过的路以及手所抚摸过的一切。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形象,父亲的气息,应该都还深刻地萦绕在它的脑中。

可怜的玳瑁,它比我们还爱父亲!

然而玳瑁也太凄惨了,以后还有谁再像父亲似的按时给它好的食物,而且慈爱地抚摩着它,像对人说话似的一声声地叫它“玳瑁”呢?

离家的那天早晨,母亲曾经给它留下了许多给孩子吃的稀饭在厨房里。门虽然锁着,玳瑁应该仍然晓得走进去。邻居们也曾经答应代我们给它饲料。然而又怎能和父亲在的时候相比呢?

现在距我们离家的时候又已一月多了。玳瑁应该很健康着,它的小孩们也该是很活泼可爱了吧?

我希望能再见到父亲的玳瑁。

因为只有玳瑁是和父亲的灵魂永久同在着的。

关中琐记

一 古旧的潼关

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八日夜深,车子进了潼关。几分钟后,我踏着了关中的土地。在以前,这里才算是真正的中国,我的故乡是南蛮,是外国。所以历来由东方来的,一进河南灵宝县的函谷关,就叫做“进关”。所谓“出关”,乃是指东出函谷关,或西南出散关,东南出武关,西北出今甘肃之萧关而言的。这说法,现在似乎必须变换了,尤其是在我这个南方人看起来,西过函谷关,仿佛是到了关外一般。

潼关的夜,冷静而且黑暗。除了从火车下来的很少的旅客和几辆人力车外,便没有别的人迹。街上没有路灯。城门已经关了,等到了一辆要人的汽车,才给开了,一齐进城。气候并不觉得冷,似乎和上海的差不多。

第二天正是阴历正月十六日,街上一队一队的走过高抬和高跷,人非常拥挤。店铺很少,有几家柜台里装着炉灶,煎熬着鸦片,有几家正在县政府的邻近。原来鸦片的买卖,在这里是公开的。

下午到东街看了一株大槐树,据说就是马超刺曹操的古迹。树干一半在药店里,一半在布店里,墙壁拦着,辨别不出有多大。据说五六个人还抱不住。离地一丈多,树干上有一个洞,说是枪刺的痕迹,三角形,直径有一尺多,里面分成两个小洞,不晓得多少深。我爬上特设的梯子,抚摸了一下,哄骗着自己遇到了古迹。

出了东北门,循着冯玉祥所辟的汽车路,不久就到了金陡关。金陡关一名第一关,在豫陕分界的地方。关在两岗间,不很高。据说游人都到这里来观赏,想是历来战事所必争的缘故了。火车隧道就在关外的右侧,上面设有天井通烟灰。走上关,北行一二十步,底下就是黄河。对岸山西境内的高山即伯夷叔齐饿死的那个首阳山了。那面的河边有一个市镇,叫做风陵渡,说是从前有女娲墓,女娲姓风,所以叫做风陵。山西有汽车直通那里,为陕晋交通的要道。黄河沿着南北行的首阳山从北来,到这里和西来的渭水相合,突然由首阳山东折,潼关正对着两水交合的口子,水势的确是很大的。潼关的城厢地位很低,岸边的泥土且极容易崩溃。《水经注》云:“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然而现在却没有危险。车夫说,那是因为城下压着宝物的缘故;要不然,城里一定给水冲走了。

潼关城厢的后背是华山脉,往东去叫做崤山。起伏重叠,形势很险。但和郑州以西的山一样,没有草木,没有石头,都是灰白色的黏土,山上一层层的平地,是种麦子的,一个一个的洞,是住人的窑子。

潼关没有特别的出产,除了有名的酱菜。它只是交通的要道。

古旧,冷落,衰败,这便是现在的潼关。

二 荒凉的旅程

三月二日,坐着人力车,由潼关西行约十五里,即折向北行。村落渐行渐稀渐小。每个村落都筑着土堡,这也是我没有看见过的情形。由潼关到朝邑县都是平原,计程六十里,过了两条狭窄的河,在南的是渭河,近朝邑县的是洛河。这两条河都没有桥,洛河上连系着几只船,和浮桥一样,水大的时候,这浮桥就变做了渡船。过渭河有一只很大的渡船。几辆牛车、骡车、人力车都用这渡船载着过了河。

朝邑县城在黄河滩上,地势特别低,背后有三个土堡在高原上。远远望去,以为那就是县城。

第二天早晨,坐着一辆骡车往郃阳。朝邑到郃阳有一百十里,渐走渐高,是上坡的路,还要翻沟,因此人家叫我天才黎明就起行,给我雇了一辆快车。所谓快车,就是两个骡子拉着走的。但是我虽然起得早,车夫却来得很迟,出发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而快车也很慢,我的两个骡子和人家的一个骡子一样,一小时只能走十里路。这骡车,虽然从前在别的地方常常见到过,却还是初次坐,因此坐着也不舒服,睡着也不舒服,老是在车里碰着头,心像快被摇了出来,肠子震动得要断了一样。

一路往北,村落愈稀,差不多五里一个,十里一个,小的村落只有二三十家,没有街市,没有店铺,只有到了市镇,才有卖吃的。这一百十里中,车子只经过朝邑县的一个市镇,叫做两女镇。十时半到那里,车夫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我不晓得这种情形,觉得肚子并不饿,没有吃,因此一直饿到下午二时半,车子特地多走了十里路,弯到郃阳境内的露井镇去休息。

四时从露井镇出发,离县城尚有三十里。翻了一个很长的沟,天将黑的时候,到了金水沟。过了沟,到县城只有五里了。但这个沟是最不容易翻的。

所谓翻沟,原来就是过一条河道。但因为现在这河道没有水,所以就成了车路。

金水沟一上一下,约有一里路。坡很陡峻,没有转弯休息的平地,没有攀手的东西,两边高耸着峭壁。头上的天是长的,只有一丈光景宽。我下了车步行着,车夫扎紧了车内的行李,用一根木棍,绑住了一个轮子,只让一个轮子转动。他一路用另一根木棍随时阻挡着那一个转动的轮子,不让它走得太快,一面又紧紧地拉着骡子的缰绳,随时勒住它们的脚步。上坡的时候,去了轮上的木棍,加了一匹牛拉着走,车夫又在后面随时用木棍阻挡着轮子的倒退,一面叱咤地鞭打着牲口。骡子悲惨地喘着气,仿佛要倒毙的模样。

没有山水草木,地上全是灰白的黏土,找不到一块石子,荒凉冷落,如在沙漠里一般,这旅途。

三 郃阳——古有莘氏之国《郃阳县志》云:“尝稽唐尧时,鲧取有莘氏女,而夏启以莘封支子。殷初,伊尹耕于其野,后为周太姒所生国。《诗·大雅》云: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原注引《朱传》云:洽,水名,在同州郃阳夏阳县,流绝,故去水加邑)之阳,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据此,则唐虞夏商之世,郃阳为莘国明矣。”所以现在郃阳的东北区有伊尹墓,东区有太姒墓,帝喾墓。

据《县志》,郃阳城东西二里,南北二里,但实际走起来,南北不到一里,东西最多也只有一里半。到城墙上遥望,城外一望无际,看不见什么村落。县城西北约四十里有梁山,但为高原所遮住。天气晴朗时,可以在城墙上隐约地望见百七十里外的华山。

城内文庙中存着一个曹全碑,明万历年间出土,为汉碑中最完全的一个,当时只一“因”字半缺,现则历经拓摹,损缺的颇多,且搬动时受伤,断裂为二,拼合之后,有十余字损缺。但在所有的汉碑中,它仍算最完全、最清楚的一个。字为八分体,清逸而遒劲,琢字亦无刀痕,没有书撰人姓名。

教育局中又存着观音佛塑像一个,为隋开皇四年所造。石纯如玉,琤作声。面貌和装饰颇似印度人。此像前在城外某村中,没有人注意,前几年一个古董商人偷卖了出去,已经运到黄河边,大家才知道它是件古董,把它夺了回来。

和潼关,朝邑一样,郃阳的街上开着许多卖大烟的店,一元钱可买二两多。据说每一家人家都有一二副烟具,自吸或招待客人。有些人吸的是四川的卷烟,或者兰州的水烟。未到陕西以前,听说陕西人有熬烟油点灯,有三五岁小孩子吸烟的,但在郃阳,并没有听到这种情形,据说这样的事情是有的,但不是郃阳,吸大烟最利害的说是要算山西的有些地方,那里的人多吃白丸,那是烟土中最强烈的一种。今年的政府禁种鸦片似颇认真,三申五令,逼着县知事亲自到乡下去铲烟苗,所以我一路来去,官堂大路旁都没有看见罂粟。

郃阳没有酱油店,只有醋店;挂着醋店的招牌的,并不带卖酱油。大家都不很爱吃酱油,买来的酱油味道是苦的,墨汁一般浓黑。有一次,我们的厨房在檐口滴下了几滴酱油,它便像漆似的凝固在那里,太阳晒了几天,愈加胶固了。只有醋,是大家不能少的作料。一碟醋,一碟盐,有时一碟辣椒油或大蒜,便是很好的下饭的菜。郃阳县境内没有水,许多井掘挖到七八十丈深,有的地方甚至吃沼中的污水。大家都爱惜水,有一家七八口共用一盆水洗脸的。只有离县城三十里的夏阳镇是在黄河滩上,且有瀵水、种了一些菜蔬。郃阳人几乎没有东西下饭。一年到头很少下雨,井水很混浊,茶水里全是灰土,白的衣服愈洗愈黑,做出来的豆腐是黄色的。猪肉很便宜,一元钱可买六斤,鸭每只值大洋二毛,然而郃阳人也不常吃。夏阳的瀵水出鱼,大家不爱吃,也不敢吃,说是有毒。鸽子成对成群地栖宿在每家的屋梁上,没有人捉来吃,连它们的卵也不收。大家已经习惯了不吃菜的生活,只要有醋,有盐,有蒜,有辣椒,一个一个的馍,无论冷的硬的,都吃得很有味。

郃阳没有什么工业品,店家贩卖的布、帽子、袜子、鞋子以及一切的消耗品,几乎全是河东来的,所谓河东,就是指的山西。只有羊毛毡子是它的特产品,但不及俄国货的美而柔而轻,所以它的销路也有限,而出产这毡子的地方又很多。

郃阳的土也全是黏土,一粘在衣服上,便不容易把它刷掉。随便哪里的土都可以挖起来烧砖瓦,用不着像江浙一带挖得很深,而且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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