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散文集(一)(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2-22 00:50:44

点击下载

作者:萧红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萧红散文集(一)

萧红散文集(一)试读:

弃儿

水就像远天一样,没有边际的漂漾着。一片片的日光,在水面上浮动着的大人、小孩和包裹都呈青蓝颜色。安静的不慌忙的小船朝向同一的方向走去,一个接着一个……

一个肚子圆得馒头般的女人,独自的在窗口望着。她的眼睛就如块黑炭,不能发光,又暗淡,又无光,嘴张着,胳膊横在窗沿上,没有目的地望着。

有人打门,什么人将走进来呢?那脸色苍苍,好像盛满面粉的布袋一样,被人掷了进来的一个面影。这个人开始谈话了:“你倒是怎么样呢?才几个钟头水就涨得这样高,你不看见么?一定得有条办法,太不成事了?七个月了,共欠了四百块钱。王先生是不能回来的。男人不在,当然要向女人算账……现在一定不能再没有办法了。”正一正帽头,抖一抖衣袖,他的衣裳又像一条被倒空了的布袋,平板地,没有皱纹,只是眼眉往高处抬了抬。

女人带着她的肚子,同样的脸上没有表情,嘴唇动了动:“明天就有办法。”

她望着店主脚在衣襟下迈着

字形的步子,鸭子样的走出屋门去。

她的肚子不像馒头,简直是小盆被扣在她肚皮上,虽是长衫怎样宽大,小盆还是分明的显露着。

倒在床上,她的肚子也被带到床上,望着棚顶,由马路间小河流水反照的水光,不定形的乱摇,又夹着从窗口不时冲进来噪杂的声音。什么包袱落水啦!孩子掉下阴沟啦!接续的,连绵的这种声音不断起来。这种声音对她似两堵南北不同方向立着的墙壁一样,中间没有连锁。“我怎么办呢?没有家,没有朋友,我走向那里去呢?只有一个新认识的人,他也是没有家呵!外面的水又这样大,那个狗东西又来要房费,我没有。”

她似乎非想下去不可,像外边的大水一样,不可抑止的想:“初来这里还是飞着雪的时候,现在是落雨的时候了。刚来这里肚子是平平的,现在却变得这样了。”她手续摸着肚子,仰望天棚的水影,被褥间汗油的气味,在发散着。

天黑了,旅馆的主人和客人都纷扰的提着箱子,拉着小孩走了。就是昨天早晨楼下为了避水而搬到楼上的人们,也都走了。骚扰的声音也跟随的走了。这里只是空空的楼房,一间挨紧一间,关着门,门里的帘子默默的静静的长长透垂着,从嵌着玻璃的地方透出来。只有楼下的一家小贩,一个旅馆的杂役和一个病了的妇人男人伴着留在这里。满楼的窗子散乱乱的开张和关闭,地板上的尘土地毡似的摊着。这里荒凉得就如兵已开走的营垒,什么全是散散乱乱得可怜。

水的稀薄的气味在空中流荡,沉静的黄昏在空中流荡,不知谁家的小猪被丢在这里,在水中哭喊着绝望的来往的尖叫。水在它的身边一个连环跟着一个连环的转,猪被围在水的连环里,就如一头苍蝇或是一头蚊虫被缠入蜘蛛的网罗似的,越挣扎,越感觉网罗是无边际的大。小猪横卧在板排上,它只当遇了救,安静的,眼睛在放希望的光。猪眼睛流出希望的光和人们想吃猪肉的希望绞缠在一起,形成了一条不可知的绳。

猪被运到那边的一家屋子里去。

黄昏慢慢的耗,耗向黑沉沉的像山谷,像壑沟一样的夜里去。两侧楼房高大空洞就是峭壁,这里的水就是山涧。

依着窗口的女人,每日她烦得像数着发丝一般的心,现在都躲开她了,被这里的深山给吓跑了。方才眼望着小猪被运走的事,现在也不伤着她的心了,只觉得背上有些阴冷。当她踏着地板的尘土走进单身房的时候,她的腿便是用两条木做的假腿,不然就是别的腿强接在自己的身上,没有感觉,不方便。

整夜她都是听到街上的水流唱着胜利的歌。

每天在马路上乘着车的人们现在是改乘船了。马路变成小河,空气变成蓝色,而脆弱的洋车夫们往日他是拖着车,现在是拖船。他们流下的汗水不是同往日一样吗?带有咸和酸笨重的气味。

松花江决堤三天了,满街行走大船和小船,用箱子当船的也有,用板子当船的也有,许多救济船在嚷,手中摇摆黄色旗子。

住在二层楼上那个女人,被只船载着经过几条窄狭的用楼房砌成河岸的小河,开始向无际限闪着金色光波的大海奔去。她呼吸着这无际限的空气,她第一次与室窗以外的太阳接触。江堤沉落到水底去了,沿路的小房将睡在水底,人们在房顶蹲着。小汽船江鹰般的飞来了,又飞过去了,留下排成蛇阵的弯弯曲曲的波浪在翻卷。那个女人的小船行近波浪,船沿和浪相接触着摩擦着。船在浪中打转,全船的人脸上没有颜色的惊恐。她尖叫了一声,跳起来,想要离开这个漂荡的船,走上陆地去。但是陆地在那里?

满船都坐着人,都坐着生疏的人。什么不生疏呢?她用两个惊恐忧郁的,手指

张的手摸抚着突出来的自己的肚子。天空生疏,太阳生疏,水面吹来的风夹带水的气味也生疏。只有自己的肚子接近,不辽远,但对自己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个波浪是过去了,她的手指还是四处张着,不能合拢。“今夜将住在非家,为什吗蓓力不来接我,走岔路了吗?假设方才翻倒过去不是什么全完了吗?也不用想这些了。”

个月不到街面,她的眼睛缭乱,耳中的受音器也不服支配了,什么都不清楚。在她心里只感觉热闹。同时她也分明的考察对面驶来的每个船只,有没有来接她的蓓力,虽然她的眼睛是怎样缭乱。

她嘴张着,眼睛瞪着,远天和太阳辽阔的照耀。四

一家楼梯间站着一个女人,屋里抱小孩的老婆婆猜问着:你是芹吗?

芹开始同主妇谈着话,坐在圈椅间,她冬天的棉鞋,显然被那个主妇看得清楚呢!主妇开始说:“蓓力去伴你来,不看见吗?那一定是走了岔路。”一条视线直迫着芹的全身而泻流过来,芹的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发汗,紧张、急躁,她愤恨自己为什么不迟来些,那就免得蓓力到那里连个影儿都不见,空虚的转了来。

芹到窗口吸些凉爽的空气,她破旧褴衫的襟角在缠着她的膝盖跳舞。当蓓力同芹登上细碎的月影在水池边绕着的时候,那已是当日的夜,公园里只有蚊虫嗡嗡的飞。他们相依着,前路似乎给蚊虫遮断了,冲穿蚊虫的阵,冲穿大树的林,经过两道桥梁,他们在亭子里坐下,影子相依在栏杆上。

高高的大树,树梢相结,像一个用纱制成的大伞,在遮着月亮。风吹来大伞摇摆,下面洒着细碎的月光,春天出游少女一般的疯狂呵!蓓力的心里和芹的心里都有一个同样的激动,并且这个激动又是同样的秘密。

芹住在旅馆,孤独的心境不知都被赶到什么地方了。就是蓓力昨夜整夜不睡的痛苦,也不知被赶到什么地方了?

他为了新识的爱人芹,痛苦了一夜,本想在决堤第二天就去接芹到非家来,他像一个破大摇篮一样,什么也盛不住,衣袋里连一毛钱也没有。去当掉自己流着棉花的破被吗?那里肯要呢?他开始把他最好的一件制服从床板底下拿出来,拍打着尘土。他想这回一定能当一元钱的,五角钱给她买吃的送去,剩下的五角伴她乘船出来用作船费,自己尽可不必坐船去,不是在太阳岛也学了几招游泳吗?现在真的有用了。他腋夹着这件友人送给的旧制服,就如夹着珍珠似的,脸色兴奋。一家当铺的金字招牌,混杂着商店的招牌,饭馆的招牌。在这招牌的林里,他是认清那一家是当铺了,他欢笑着,他的脸欢笑着。当铺门关了,人们嚷着正阳河开口了。回来倒在板床上,床板硬得和一张石片。他恨自己了,昨天到芹那去,为什么把裤带子丢了。就是游泳着去,也不必把裤带子解下抛在路旁,为什么那样兴奋呢?蓓力心如此想,手就在腰间摸着新买的这条皮带。他把皮带抽下来,鞭打着自己。为什么要用去五角钱呢!只要有五角钱,用手提着裤子,不也是可以把自己的爱人伴出来吗?整夜他都是在这块石片的床板上煎熬着。

他住在一家饭馆的后房,他看着棚顶在飞的蝇群,壁间跋走的潮虫,他听着烧菜铁勺的声音,刀砍着肉的声音,前房食堂间酒杯声,舞女们伴着舞衣摩擦声,门外叫化子乞讨声,像箭一般的,像天空繁星一般的,穿过嵌着玻璃的窗子,一棵棵的刺进蓓力的心去。他眼睛放射红光,半点不躲避。安静的蓓力不声响的接受着。他懦弱吗?他不知痛苦吗?天空在闪烁的繁星,都晓得蓓力是在怎么存心。

就像两个从前线退回来的兵士,一离开前线,前线的炮火也跟着离开了,蓓力和芹只顾坐在大伞下,听风声和树叶们的叹息。

蓓力的眼睛实在不能睁开了。为了躲避芹的觉察,还几次的给自己作着掩护:“今晨起得早一点,眼睛有些发干。”芹像明白蓓力的用意一样,芹又给蓓力作着掩护的掩护:“那么我们回去睡觉吧!”

公园门前横着小水沟,跳过水沟来,斜对的那条街就是非家了,他们向非家走去。

地面上旅行着的两条长长的影子,在浸渐的消泯。就像两条刚被主人收留下的野狗一样,只是吃饭和睡觉才回到主人家里,其余尽是在街头跑着蹲着。

蓓力同他新识的爱人芹,在友人家中已是一个星期过了。这一个星期无声无味的飞过去。街口覆放着一只小船,他们整天坐在船板上。公园也被水淹没了,实在无处可去,左右的街巷也被水淹没了,他们两颗相爱的心也像有水在追赶着似的。一天比一天接近感到拥挤了。两颗心膨胀着,也正和松花江一样,想寻个决堤的处口冲出去。这不是想,只是需要。

一天跟着一天寻找,可是左右布的密阵也一天天的高,一天天的厚,两颗不得散步的心,只得在他们两个相合的手掌中狂跳着。七

蓓力也不住在饭馆的后房了,同样是住在非家,他和芹也是同样的离着。每天早起,不是蓓力到内房去推醒芹,就是芹早些起来,偷偷的用手指接触着蓓力的脚趾。他的脚每天都是抬到藤椅的扶手上面,弯弯的伸着。蓓力是专为芹来接触而预备着这个姿势吗?还是藤椅短放不开他的腿呢?

他的脚被捏得作痛,醒转来。身子就是一条弯着腰的长虾,从藤椅间钻了出来,藤椅就像一只虾笼似的被蓓力丢在那里了。他用手揉擦着眼睛,什么都不清楚,两只鸭子形的小脚,伏在地板上,也像被惊醒的鸭子般的不知方向。鱼白的天色,从玻璃窗透进来,朦胧的在窗帘上惺忪着睡眼。

芹的肚子越胀越大了!由一个小盆变成一个大盆,由一个不活动的物件,变成一个活动的物件。她在床上睡不着,蚊虫在她的腿上走着玩,肚子里的物件在肚皮里走着玩,她简直变成个大马戏场了,什么全在这个场面上耍起来。

下床去拖着那双瘦猫般的棉鞋,她到外房去,蓓力又照样的变作一条弯着腰的长虾,钻进虾笼去了。芹唤醒他,把腿给他看,芹腿上的小包都连成排了。若不是蚊虫咬的,一定会错认石阶上的苔藓生在她的腿上了。蓓力用手抚摸着,眉头皱着,他又向她笑了笑,他的心是怎样的刺痛呵!芹全然不晓得这一个,以为蓓力是带着某种笑意向她煽动一样。她手指投过去,生在自己肚皮里的小物件也给忘掉了,只是示意一般的捏紧蓓力的脚趾,她心尽力的跳着。

内房里的英夫人提着小荣到厨房去,小荣先看着这两个虾来了,大嚷着推给她妈妈看。英夫人的眼睛不知放出什么样的光,故意的问:“你们两个用手握住脚,这是东洋式的握手礼还是西洋式的?”

四岁的小荣姑娘也学起妈妈的腔调,就像嘲笑而不当嘲笑的唱着:“这是东洋式的还是西洋式的呢?”

芹和蓓力的眼睛,都像老虎的眼睛在照耀着。

蓓力的眼睛不知为了什么变成金钢石的了!又发光,又坚硬。芹近几天尽看到这样的眼睛,他们整天的跑着,一直跑了十多天了!有时就连蓓力出办一点事,她要像一条尾巴似的跟着蓓力。只是最近才算是有了个半职业——替非做一点事。

中央大街的水退去,撑船的人也不见了。蓓力挽着芹的手,芹的棉鞋在褪了色蓝衫下浮动。又加上肚子特别发育,中央大街的人们,都看得清楚。蓓力白色篮球鞋子,一对小灰猪似的在马路上走。

非从那边来了!大概是下班回来,眼睛镶着眼镜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一个短小的影子消失了。

晚间当芹和英夫人坐在屋里的时候,英夫人摇着头,脸上表演着不统一的笑,尽量的把声音委婉,向芹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白天被非看到芹和蓓力在中央大街走的事情。

芹和蓓力照样在街上绕了一周,蓓力还是和每天一样要挽着她跑。芹不知为了什么,两条腿不愿意活动,心又不耐烦!两星期前住在旅馆的心情又将萌动起来,她心上的烟雾刚退去,不久又像给罩上了。她手玩弄着蓓力的衣扣,眼睛垂着,头低下去:“我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衣裳褴褛,就连在街上走的资格也没有了!”

蓓力不明白这话是对谁发的,他迟钝而又灵巧的问:“怎么?”

芹在学话说:“英说:‘你们不要在街上走去,在家里可以随便,街上的人太多,很不好看呢!人家讲究着很不好听!你们不知道吗?在这街上我们认识许多朋友,谁都知道你们是住在我家的,假设你们若是不住在我家,好看与不好看,我都不管的。’”芹在玩弄着衣扣。

蓓力的眼晴又在放射金钢石般的光,他的心就像被玩弄着的衣扣一样,在焦烦着。

他把拳头握得紧紧的,向着自己的头部打去。芹给他拦住了:“我们不是分明的晓得这是怎样一种友情?穷人不许有爱。”

他把拳头仍是握得紧紧的,他说的话就像从唇间撕下来的一样:“穷人恋爱,富人是常常笑话的。穷人也会学着富人笑话穷人么?”他的拳头向着一切人打去,他的眼睛冒火。当时蓓力挽起芹的胳膊来,真像一只被提的手杖,经过大街,穿过活动着的人林,芹被提上楼去。

在过道间,蚊虫的群扰嚷着。芹一看到蚊虫,她腿上的苔藓立地会发着刺心的痒。窗口间的天色水般的清,风也像芹般的凉,凉水般的风像浇在她的心里一样,她在发抖。蓓力看到她在发抖,也只有看着而已!就连蓓力自己也没件夹衣可穿呀!八

关于英夫人的讲话,蓓力向非提问的时候,非并不知道英为什么要说这些。非只是惊奇,与非简直是不发生关系,蓓力的脸红了,他的心忏悔。“富人穷人,穷人不许恋爱?”

方才他们心中的焦烦退了去。在街头的木凳上,她若感到凉,只有一个方法,她把头埋在蓓力上衣的前襟里。

公园被水淹没以后,只有一个红电灯在那个无人的地方自己燃烧。秋天的夜里,红灯在密结的树梢上面,树梢沉沉的,好像在静止的海上面发现了萤火虫似的,他们笑着,跳着,拍着手,每夜都是来向着这萤火虫在叫跳一回……

她现在不拍手了,只是按着肚子,蓓力把她扶回去。当上楼梯的时候,她的眼泪被抛落在黑暗里。

非对芹和蓓力有点两样,上次英夫人的讲话,可以证明是非说的。

非搬走了,这里的房子留给他岳母住,被褥全拿走了。芹在土炕上,枕着包袱睡。在土炕上睡了仅仅是两夜,她肚子疼得厉害。她卧在土炕上,蓓力也不出街了,他蹲在地板上,下颚枕炕沿,守着她。这是两个雏鸽,两个被折了巢窠的雏鸽。只有这两个鸽子才会互相了解,真的帮助,因为饥寒迫在他们身上是同样的份量。

芹肚子疼得更厉害了,在土炕上滚成个泥人了。蓓力没有戴帽子,跑下楼去,外边是落着阴冷的秋雨。两点钟过了蓓力不见回来,芹在土炕上继续自己滚的工作。外面的雨落得大了!三点钟也过了,蓓力还是不回来,芹只想撕破自己的肚子,外面的雨声她听不到了!

蓓力在小树下跑,雨在天空跑,铺着石头的路,雨的线在上面翻飞,雨就像要把石头压碎似的,石头又非反抗到底不可。

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穿过一片雨又一片雨,他衣袋里仍然是空着,被雨淋得他就和水鹅同样。

走进大门了,他的心飞上楼去,在抚慰着芹,这是谁也看不见的事。芹野兽疯狂般的尖叫声,从窗口射下来,经过成排的雨线,压倒雨的响声,却实实在在,牢牢固固,箭般的插在蓓力的心上了。

蓓力带着这只箭追上楼去,他以为芹是完了,是在发着最后的嘶叫。

芹肚子疼得半昏了,她无知觉的拉住蓓力的手,她在土炕抓的泥土和蓓力带的雨水相合。

蓓力的脸色惨白,他又把方才向非借的一元车钱送芹入医院的影子想了一遍:“慢慢有办法。过几天,不忙。”他又想,“这是朋友应该说的话吗?我明白了,我和非经济不平等,不能算是朋友。”

任是芹怎样嚎叫,他最终离开她下楼去了,雨是淘天的落下来。

十一

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滚得不成人样了,脸和白纸一个样。痛得稍轻些,她爬下地来,想喝一杯水。茶杯刚拿在手里,又痛得不能耐了,杯子摔到地板上,杯子碎了。那个黄脸大眼睛非的岳母跟着声响走进来,嘴里罗嗦起:“也太不成样子了,我们这里倒不是开的旅馆,随便谁都住在这里。”

芹听不清谁在说话,把肚子压在炕上,要把小物件从肚皮挤出来,这种痛法简直是绞着肠子,肠子像被抽断一样。她流着汗,也流着眼泪。

十二

芹像鬼一个样,在马车上囚着,经过公园,经过公园的马戏场,走黑暗的途径。蓓力紧抱住她。现在她对蓓力只有厌烦,对于街上的每个行人都只有厌烦。她扯着头发,在蓓力的怀中挣扎。

她恨不能一步飞到医院,但是,马却不愿意前进,在水中一劲打旋转。蓓力开始惊惶,他说话的声音和平时两种:“这里的水特别深呵!走下阴沟去,危险。”他跳下水去,拉着马勒,在水里前进着。

芹十分无能的卧在车里,好像一个龃龉的包袱或是一个垃圾箱。

这一幅沉痛的悲壮的受压迫的人物映画,在明月下,在秋光里,渲染得更加悲壮,更加沉痛了。

铁栏栅的门关闭着,门口没有电灯,黑森森的,大概医院是关了门了。

蓓力前去打门,芹的心希望和失望在绞跳着。

十三

马车又把她载回来了,又经过公园,又经过马戏场,芹肚子痛得像轻了一点。她看到马戏场的大象,笨重的在玩着自己的鼻子,分明清晰的她又有心思向蓓力寻话说:“你看见大象笨得真巧。”

蓓力一天没得吃饭,现在他看芹像小孩子似的开着心,他心里又是笑又是气。

车回到原处了,蓓力尽他所有借到的五角钱给了车夫。蓓力就像疾风暴雨里的白菜一样,风雨过了,他又扶着芹,踏上楼梯。他心里想着:“医生方才看过了,不是还得一月后才到日子吗?那时候一定能想法借到十五元住院费。”

蓓力才想起来,给芹把破被子铺在炕上。她倒在被上,手指在整着蓬乱的头发。蓓力要脱下湿透的鞋子,吻了她一下,到外房去了。

又有一阵呻吟声蓓力听到了,赶到内房去,蓓力第一条视线射到芹的身上,芹的脸已是惨白得和铅锅一样。他明白她的肚子不痛是心理作用,尽力相信方才医生谈再过一个月那是不准,是错误。

十四

他不借,也不打算,他明白现代的一切事情惟有蛮横,用不到讲道理。所以第二次他把芹送到医院的时候,虽然他是没有住院费,芹结果是强住到医院里。

在三等产妇室,芹迷沉的睡了两天了,总是梦着马车在水里打转的事情。半醒来的时候,急得汗水染透了衾枕。

她身体过于疲乏,精神也随之疲乏,对于什么事情都不大关心。对于蓓力,对于全世界的一切,全是一样。蓓力来时,坐在小凳上谈几句不关紧要的话。他一走,芹又合拢起眼睛来。

三天了,芹夜间不能睡着,奶子胀得硬,里面像盛满了什么似的,只听她嚷着奶子痛,但没听她询过关于孩子的话。

产妇室里摆着五张大床,睡着三个产妇,邻边空着五张小床。看护妇给推过一个来,靠近挨着窗口的那个产妇,又一个挨近别一个产妇。她们听到推小床的声音,把头露出被子外面,脸上都带着不可抑止、新奇的笑容,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小娃在床里睡着的小脸一样。她们并不向看护妇问一句话,怕羞似的脸红着,只是默默的在预备热情,期待她们亲手造成的小动物与自己第一次见面。

第三个床看护妇推向芹的方向走来,芹的心开始跳动,就像个意外的消息传了来。手在摇动:“不要!不……不要……我不要呀!”她的声音里,母子之情就像一条不能折断的钢丝被她折断了,她满身在抖颤。

十五

满墙泻着秋夜的月光。夜深,人静,只是隔壁小孩子在那边哭着。

孩子生下来哭了五天了,躺在冰凉的板床上。涨水后的蚊虫成群片的从气窗挤进来,在小孩的脸上身上爬行。她全身冰冰,她整天整夜的哭。冷吗?饿吗?生下来就没有妈妈的孩子,谁去管她呢?

月光照了满墙,墙上闪着一个影子,影子抖颤着。芹挨下床去,脸伏在有月光的墙上:“小宝宝,不要哭了,妈妈不是来抱你吗?冻得这样凉呵,我可怜的孩子!”

孩子咳嗽的声音,把芹伏在壁上的脸移动了,她跳上床去,她扯着自己的头发,用拳头痛打自己的头盖。真个自私的东西,成千成万的小孩在哭,怎么就听不见呢?成千成万的小孩饿死了,怎么看不见呢?比小孩更有用的大人也都饿死了,自己也快饿死了,这都看不见!真是个自私的东西!

睡熟的芹在梦里又活动着,芹梦着蓓力到床边抱起她就跑了,跳过墙壁,院费也没交,孩子也不要了。听说后来小孩给院长做了丫环,被院长打死了。

孩子在隔壁还是哭着,哭得时间太长了,那孩子作呕,芹被惊醒,慌张的迷惑的赶下床去。她以为院长在杀害她的孩子,只见影子在壁上一闪,她昏倒了。

秋天的夜在寂寞的流,每个房间泻着雪白的月光,墙壁这边地板上倒着妈妈的身体,那边的孩子在哭着妈妈。只隔一道墙壁,母子之情就永久相隔了。

十六

身穿白长衫三十多岁的女人,她黄脸上涂着白粉,粉下隐现黄黑的斑点。坐在芹的床沿,女人烦絮的向芹问些琐碎的话,别的产妇凄然的在静听。

芹一看见她们这种脸,就像针一样在突刺着自己的心。“请抱去吧,不要再说别的话了。”她把头用被蒙起,她再不能抑止,这是什么眼泪呢?在被里横流。

那两个产妇受了感动似的,也用手抹着眼睛,坐在床沿的女人说:“谁的孩子,谁也舍不得,我不能做这母子两离的事。”女人的身子扭了一扭。

芹像被什么人要挟似的,把头上的被掀开,面上笑着,眼泪和笑容凝结的笑着:“我舍得,小孩子没有用处,你把她抱去吧!”

小孩子在隔壁睡,一点都不知道,亲生她的妈妈把她给别人了。

那个女人站起来到隔壁去了,看护妇向那个女人在讲,一面流泪:“小孩子生下来六天了,连妈妈的面都没得见,整天整夜的哭,喂她牛奶她不吃,他妈妈的奶胀得痛都挤扔了。唉,不知为什么!听说孩子的爸爸还很有钱呢!这个女人真怪,连有钱的丈夫都不愿嫁。”

那个女人同情着。看护妇说:“这小脸多么冷清,真是个生下来就招人可怜的孩子。”小孩子被她们摸索醒了,她的面贴到别人的手掌,以为是妈妈的手掌,她撒怨的哭了起来。

过了半个钟头,小孩将来的妈妈,夹着红包袱满脸欢喜的踏上医院的石阶。

包袱里的小被褥给孩子包好,经过穿道,经过产妇室的门前,经过产妇室的妈妈,小孩跟着生人走了,走下石阶了。

产妇室里的妈妈什么也没看见,只听一阵噪杂的声音呵!

十七

当芹告诉蓓力孩子给人家抱去了的时候,她刚强的沉毅的眼睛把蓓力给瞪住了,他只是安定的听着:“这回我们没有挂碍了。丢掉一个小孩,是有多数小孩要获救的目的,现在当前的问题就是住院费。”

蓓力握紧芹的手,他想:“芹是个时代的女人,真想得开。一定是我将来忠实的伙伴!”他的血在沸腾。

每天当蓓力走出医院时,庶务都是向他问院费,蓓力早就放下没有院费的决心了,所以他第二次又夹着那件制服到当铺去,预备芹出院的车钱。

他的制服早就被老鼠在床下给咬破了,现在就连这件可希望的制服,也没有希望了。

蓓力为了五角钱,开始奔波。

十八

芹住在医院快是三个星期了!同室的产妇,来一个住一个星期抱着小孩走了,现在仅留她一个人在产妇室里,院长不向她要院费了,只希望她出院好了。但是她出院没有车钱,没有夹衣,最要紧的她没有钱租房子。

芹一个人住在产妇室里,整夜的幽静,只有她一个人享受窗上大树招摇细碎的月影,满墙走着,满地走着。她想起来母亲死去的时候,自己还是小孩子,睡在祖父的身旁,不也是在夜里,看着窗口的树影么?现在祖父走进坟墓去了,自己离家乡已三年了,时间一过什么事情都消灭了。

窗外的树风唱着幽静的曲子,芹听到隔院的鸡鸣声了。

十九

产妇们都是抱着小孩坐着汽车或是马车一个个出院了,现在芹也出院了。她没有小孩也没有汽车,只有眼前的一条大街要她走,就像一片荒田要她开拔一样。

蓓力好像个助手似的在眼前引导着。

他们这一双影子,一双刚强的影子,又开始向人林里去迈进。一九三三,四,十八,哈尔滨

小黑狗

像从前一样,大狗是睡在门前的木台上。望着这两只狗我幽默着。我自己知道又是想起我的小黑狗来了。

前两个月的一天早晨,我去倒脏水。在房后的角落处,房东的使女小钰蹲在那里。她的黄头发毛着,我记得清明的,她的衣扣还开着。我看见的是她的背面,所以我不能预测这是什么发生了!

我斟酌着我的声音,还不等我向她问,她的手已在颤抖,唔!她颤抖的小手上有个小狗在闭着眼睛,我问:“那里来的?”“你来看吧?”

她说着,我只看她毛蓬的头发摇了一下,手上又是一个小狗在闭着眼睛。

不仅一个两个,不能辨清是几个,简直是一小堆。我也和孩子一样,和小钰一样欢喜着跑进屋去,在床边拉他的手:“平森……啊,……喔喔……”

我的鞋底在地板上响,但我没说出一个字来,我的嘴废物似的啊喔着。他的眼睛瞪住,和我一样,我是为了欢喜,他是为了惊愕。最后我告诉了他,是房东的大狗生了小狗。

过了四天,别的一只母狗也生了小狗。

以后小狗都睁开眼睛了。我们天天玩着它们,又给小狗搬了个家,把它们都装进木箱里。

争吵就是这天发生的:小钰看见老狗把小狗吃掉一只,怕是那只老狗把它的小狗完全吃掉,所以不同意小狗和那个老狗同居,大家就抢夺着把余下的三个小狗也给装进木箱去,算是那白花狗生的。

那个毛褪得稀疏,骨格透露,瘦得龙样似的老狗,追上来!白花狗仗着年青不惧敌哼吐着开仗的声音。平时这两条狗从不咬架,就连咬人也不会。现在凶恶极了,就像两条小熊在咬架一样。房东的男儿,女儿,听差,使女,又加我们两个,此时都没有用了。不能使两个狗分开。两个狗满院疯狂的拖跑。人也疯狂着。在人们吵闹的声音里,老狗的乳头脱掉一个,含在白花狗的嘴里。

人们算是把狗打开了。老狗再追去时,白花狗已经把乳头吐到地上,跳进木箱看护它的一群小狗去了。

脱掉乳头的,血流着,痛得满院转走。木箱里它的三个小狗却拥挤着不是自己的妈妈在安然的吃奶。

有一天把个小狗抱进屋来放在桌上,它害怕得不能迈步,全身有些颤,我笑着像是得意,说:“平森,看小狗啊!”

他却相反,说道:“哼!现在觉得小狗好玩,长大要饿死的时候,就无人管了。”

这话间接的可以了解,我笑着的脸被这话毁坏了,用我寞寞的手,把小狗送了出去,我心里有些不愿意,不愿意小狗将来饿死。可是我却没有说什么,面向后窗,我看望后窗外的空地,这块空地没有阳光照过,四面立着的是有产阶级的高楼,几乎是和阳光绝了缘。不知什么时候,小狗是腐了,烂了,挤在木板下,左近有苍蝇飞着。我的心情完全神经质下去,好像躺在木板下的小狗就是我自己,像听着苍蝇在自己已死的尸体上寻食一样。

平森走过来,我怕又要证实他方才的话,我假装无事,可是他已经看见那个小狗了!我怕他又要象征着说什么,可是他已经说了:“一个小狗死在这没有阳光的地方,你觉得可怜么?年老的叫化子不能寻食,死在阴沟里,或是黑暗的街道上。女人,孩子,就是年青人失了业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愿意哭出来,但我不能因为人都说女人一哭就算了事,我不愿意了事。可是慢慢的我终于哭了!他说:“悄悄,你要哭么?这是平常的事,冻死,饿死,黑暗死,每天有这样的事情,把持住自己!渡我们的桥梁吧!小孩子!”

我怕着羞把眼泪拭干了,但,终日我是心情寞寞。

过了些日子,十二个小狗之中又少了两个。但是这些更可爱了!会摇尾巴,会学着大狗叫,跑起来在院子就是一小群。有时门口来了生人,它们也跟着大狗跑去,并不咬,只是摇着尾巴,就像和生人要好似的,这或是小狗还不晓得它们的责任,还不晓得保护主人的财产。

天井中纳凉的软椅上,房东太太吸着烟,她开始说家常话了。结果又说到了小狗:“这一大群什么用也没有,一个好看的也没有,过几天把它们远远的送到马路上去。秋天又要有一群,厌死人了!”

坐在软椅旁边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经管。眼花着,有主意的嘴吃着说:“明明……天,用麻……袋背送到大江去。”

小钰是个小孩子,她说:“不用送大江,慢慢都会送出去。”

小狗满院跑跳。我最愿意看的是它们睡觉,多是一个压着一个脖子睡,小圆肚一个个的相挤着。是凡来了熟人的时候都是往外介绍,生得好看一点的抱走了几个。

其中有一个耳朵最大,肚子最圆的小黑狗,算是我的了!我们的朋友用小提篮带回去两个,剩下的只有一个小黑狗和一个小黄狗。老狗对它两个非常珍惜起来,争着给小狗去舐绒毛,这时候,小狗在院子里已经就不成群了!

我从街上回来,打开窗子。我读一本小说。那个小黄狗它挠窗纱,和我玩笑似的竖起身子来,挠了又挠。

我想:“怎么几天没有见到小黑狗呢?”

我喊了小钰。别的同院住的人都出来了,找遍全院,不见我的小黑狗。马路上也没有可爱的小黑狗,再看不见它的大耳朵了!它忽然是失了踪!

又过三天,小黄狗也被人拿走。

没有妈妈的小钰向我说:“大狗一听隔院的小狗叫,它就想起它的孩子。可是满院急寻,上楼顶去张望,最终一个都不见。它哽哽的叫呢!”

十三个小狗一个不见了!和两个月以前一样,大狗是孤独的睡在木台上。

平森的小脚,鸽子形的小脚,栖在床单上,他是睡了,我在写,我在想,玻璃窗上的三个苍蝇在飞……一九三三,八,一

广告副手

地板上细碎的木屑,油罐,颜料罐子。不流通的空气的味,刺人的散散乱乱的混杂着。

木匠穿着短袖的衬衫,摇着耳朵,胳膊上年老的筋肉,忙碌的突起,又忙碌的落下;头上流下的汗水直浸入他白色的胡子根端去。

另一个在大广告牌上涂抹着红颜料的青年,确定的不希望回答,拉起读小说的声音说:“这就是大工厂啊!”

屋子的右半部不知是架什么机器哒哒的响。什么声音都给机器切断了!芹的叹息声听不见,老木匠咳嗽声也听不见,只是抖着他那年老快不中用的胳膊!

芹在大牌上涂了一块白色,现在她该用红色了!走到颜料罐子的堆里去寻,肩上披着两条发辫。“这就是大工厂啊!”“这就是大工厂啊!”

芹追紧这个反复的声音,望着那个青年正在涂抹的一片红色,她的骨肉被割的在切痛,这片红色捉人心魂的在闪着振撼的光。“努力抹着自己的血吧!”

她说的话别人没有听见,这却不是被机器切断的,只是她没说出口来。

站在墙壁一般宽大的广告牌前,消遣似的她细数着老木匠喘着呼吸的次数!但别一方她却非消遣,实际的需要的想下去:“我决不能涂抹自己的血,——……每月二十元。”“我决不能涂抹自己的血,我不忍心呀!——……二十元。”“米袋子空了!蓓力每月的五元稿金,现在是提前取出来用掉了!”“可是怎么办?——……二十元……二十元……二十元……”

她爽快的拉条短凳在坐着。脑壳里的二十元,就像一架压榨机一样,一发动起来,不管自己的血,人家的血,就一起的从她的笔尖滴落到大牌子上面。

那个青年蹲着在大牌子上画。老木匠面向窗口运着他的老而快不中用的胳膊。三个昏黄的影子在墙上在牌子上慌忙的摇晃。

外面广茫的夜在展开着。前楼提琴响着,钢琴也响着。女人的笑声,经过老木匠面向的窗口,声音就终止在这暗淡的灯光里了!木匠带着胡子流着他快不中用的汗水。那个披着发辫的女人登上木凳在涂着血色。那个青年蹲在地板上也在涂着血色。琴声就像破锣似的,在他们听来,不尊贵,没有用。“这就是大工厂啊!他妈妈的!”

这反复的话,隔一段时间又要反复一遍。好像一盘打字机似的,从那个青年的嘴里一字一字地跳出。

芹摇晃着影子,蓓力在她的心里走……“他这回不会生气的吧!我是为着职业。”“他一定会晓得我的。”

门扇打开走进一个鼻子上架着眼镜,手里牵着文明杖,并且上唇生着黑鼻涕似的小胡。他进来了!另一个用手帕掩着嘴的女人,也走来了!旗袍的花边闪动了一下,站在门限。“唔,我可受不了这种气味,快走吧!”

男人正在鉴赏着大牌子上的颜色。他看着大牌子方才芹弄脏了的红条痕。他的眼眉在眼镜上面皱着,他说:“这种红色不太显明,不太好看。”

穿旗袍的女人早已挽起他的胳膊,不许再停留一刻。“医生不是说过吗?你头痛都是常到广告室看广告被油气熏的。以后用不着来看,总之,画不好凭钱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到吗?画广告的不是和街上乞丐一样多吗?”

门扇没给关上,开着,他们走了!他们渐去渐远的话声,渺茫的可以听到:“……女人为什么要做这种行道?真是过于笨拙了!……过于想不开了……”

那个青年摇着肩头把门关好,又摇动着肩头在说:“叫你鉴赏着我们的血吧!就快要渲染到你们的身上了……”

他说着,并且用手拍打自己的膝盖。

芹气得喘不上气来,在木凳上痴呆茫然的立着,手里红颜色的笔溜到地板上,颜料罐子倒倾着;在将画就的大牌子上,在她的棉袍上爬着长条的红痕。

青年摇起昏黄的影子向着芹的方面:“这可怎样办?四张大牌子明天就一起要。现在这张又弄上红色,方才进来的人就是这家影院的经理。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姨太太。”

芹的影子就像钉在大牌子上似的,一动不动。她在失神的想啊:“这真是工厂啊!方才走进来的那个小胡的男人不也和工厂主一样吗?别人,在黑暗里涂抹的血,他们却拿到光明的地方去鉴赏,玩味!”

外面广茫的夜在流。前楼又是笑声拍掌声,带着刺般传来,突刺着芹的心。

广告室里机器响着,老木匠流着汗。

老木匠的汗为谁流呢?二

房门大开着,碗和筷子散散乱乱的摊在炉台上,屋子充满黄昏的颜色。

蓓力到报馆送稿子回来一看着门扇,他脸就带上了惊疑的色彩,他心不平静的在跳:“腊月天还这样放空气吗?”

他进屋摸索着火柴和蜡烛。他的手惊疑的在颤动。他心假装平静无事的跳。他嘴努力平静着在喊:“你快出来,我知道你又是藏在门后了!”“快出来!还等我去门后拉你吗?”

脸上笑着,心里跳着,蜡油滴落了满手。他找过外屋门后没有,又到里屋门后:“小东西,你快给我爬出来!”

他手按住门后衣挂上的衣服,不是芹。他的脸为了不可止的惊疑而愤怒,而变白。

他又带着希望寻过了床底,小厨房,最后他坐在床沿,无意识的掀着手上的蜡油,心里是这样的想:“怎么她会带着病去画广告呢?”

蜡油一片一片的落到膝盖上,在他心上翻腾起无数悲哀的波。

拿起帽子一种悲哀勇敢的力量推着他走出房外,他的影子投向黑暗的夜里。

门在开着,墙上摇颤着空虚寂寞的憧影,蜡烛自己站在桌子上燃烧。三

帽子在手里拿着,耳朵冻得和红辣椒一般,跑到电影院了!太太和小姐们穿着镶边的袍子从他的眼前走过,只像一块肮脏的肉,或是一个里面裹着什么龌龊东西的花包袱,无手无足的在一串串的滚。

但,这是往日的情形,现在不然了。他恨得咬得牙齿作响,他想把这一串串的包袱肚子给踢裂。

电影厂里,拍手声和笑声,从门限射出来。蓓力手里摆着帽子,努力抑止脸上急愤的表情,用着似平和的声音说:“广告室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今天来画广告的那个女人,我找她。广告室在什么地方?”“画广告的人都走了!门关锁了!”“不能够,你去看看!”“不信把钥匙给你去看。”

站在门旁那个人到里面,真的把钥匙拿给蓓力看了!钥匙是真的,蓓力到现在,把方才愤怒的方向转变了!方才的愤怒是因为芹带着病画广告,怕累得病重;现在他的愤怒是转向什么方向去了呢?不用说他心内冲着爱和忌妒两种不能混合的波浪。

他走出影院的门来,帽子还是在手里拿着,有不可释的无端的线索向他抛着:“为什么呢?她不在家,也不在这里?”

满天都是星,各个在闪耀,但没有一个和蓓力接近的。他的耳朵,冻得硬了!他不感觉,又转向影院去,坐在大长椅上。电影厂里扰嚷着噪杂的烦声,来来去去高跟鞋子的脚,板直的男人裤腿,手杖,女人牵着的长毛狗。这一切蓓力今天没有骂他们,只是专心的在等候。他想:“芹或者到里面看电影去了,工作完了这里看电影是方便的。”

里门开放了!走出来麻雀似的人群吱吱的闹着骚音。蓓力站起来,眼睛花了一阵在寻找芹。

芹在后院广告室里,遥远缥渺的听着这骚音了!蓓力却在前房里寻芹。

门是开着,屋子里的蜡燃烧得不能再燃烧了!尽了!蓓力从影院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是忘掉把蜡吹灭就走出去。

屋子给风吹得冰冷就和一个冰窖似的。门虽是关好,门限那儿被风带进来的雪霜凛凛的仍是闪光。仅有的一支蜡烛烧尽了!蓓力只得在黑暗里摸索着想:“一看着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

冷气充满他的全身,充满全室,他耳朵冻得不知道痛,躬着腰,他倒在床间。屋子里黑魆魆的,月光从窗子透进来,但,只是一小条,没有多大帮助。蓓力用他僵硬的手掠着头发在想。

门口间被风带进来雪的沙群,凛凛的闪着泪水般的光芒:“看到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她不在影院呢?到什么地方去了?除开职业之外,还有别的力量躲在背后吗?”

他想到这里,猛然咒骂起自己来了:“芹是带着病给人家画广告去,不都是为了我们没有饭吃吗?现在我倒是被别的力量扰乱了!男人为什么要生着这样出乎意外怀疑的心呢?”四

蓓力的心软了,经过这场愤恨,他才知道芹的可爱,芹的伟大处!他又想到影院去寻芹,接她回来,伴随着她,倚着肩头,吻过她,从影院把她接回来。

这不过是一刻的想像,事实上他没那么做。

他又接着烦恼下去,他不知道是爱芹还是恨芹。他手在捶着床,脚也在捶床。乱捶乱打,他心要给烦恼涨碎了!烦恼把一切压倒。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