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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2 01: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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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福楼拜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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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夫人试读:

译本序

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已有好几个中译本,其中一个出于已故李健吾先生的大手笔。李先生还写过一部《福楼拜评传》,对这位作者推崇备至:“斯当达深刻,巴尔扎克伟大,但是福楼拜,完美。”

这个评价或许过高,但是我们至少可以说:福楼拜力求完美。

福楼拜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小说家,他自称,他也确实是艺术家,文字的艺术家。他视文字、文学创作为生命,每一部作品,每一章,每一节,每一句,都是呕心沥血的结果。对于他,小说的形式和风格比其内容更加重要。他写得很慢,很苦,反复修改,要求每一个细节都来自仔细的观察或亲身体验,要求文字具有音乐的节奏。(“一句好的散文应该同一句好诗一样,是不可改动的,是同样有节奏,同样响亮的。”)写到包法利夫人服毒时,他感到自己好像也中了毒。

他写《包法利夫人》花了四年零四个月,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正反两面的草稿写了一千八百页,最后定稿不到五百页。当然他有条件这么做。他出身富裕的资产阶级,不必为谋生而忙碌,更不必卖文为生,有的是精雕细琢的工夫。一八五六年《包法利夫人》在《巴黎杂志》上发表,不仅标志着十九世纪法国小说史的一个转折,而且在世界范围影响了小说这个文学体裁在此后一个多世纪的演变和发展过程。

如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是对骑士小说的清算一样,《包法利夫人》在一定意义上是对浪漫主义与浪漫派小说的清算。女主人公爱玛·包法利(“爱玛”是个浪漫的名字,“包法利”Bovary这个姓氏的词根Bov包含“牛”的意思:福楼拜煞费苦心选定的这个姓名,本身就意味着想入非非的浪漫与平庸的现实之间的反差)是外省一个富裕农民的女儿,在修道院度过青年时代,饱读浪漫派作品。她成年后嫁给一名乡镇医生,平庸、迟钝、不解儿女柔情的包法利,真所谓“彩凤随鸦”。于是她不安于室,先后成为风月老手、地主罗多尔夫与书记员莱昂的情人。为了取悦莱昂,维持奢华的生活,她挥霍了丈夫的财产,还借了高利贷。后来莱昂对她生厌,高利贷者向她逼债,她只有服砒霜自杀。

故事很简单,没有浪漫派小说曲折离奇的情节,无非是一个“淫妇”通奸偷情,自食恶果。作者的本意也不是讲故事,他为小说加了一个副标题:《外省风俗》。他为我们展示了十九世纪中叶法国外省生活的工笔画卷,那是个单调沉闷、狭隘闭塞的世界,容不得半点对高尚的理想,乃至爱玛这样对虚幻的“幸福”的追求,而以药剂师奥梅为代表的所谓自由资产者打着科学的旗号,欺世盗名,无往而不胜。妇女在这个社会中更是弱者,福楼拜自己就说过:“就在此刻,同时在二十二个村庄中,我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正在忍受苦难,伤心饮泣。”

这部今天已进入文学教科书的作品,在它发表的第二年却被当局加上有伤风化、诽谤宗教等罪名,由检察官提出公诉。检察官列举书中四个段落作为佐证。一,爱玛在树林里委身于罗多尔夫,她因奸情而变得更加美丽:这是对通奸的颂扬。二,爱玛病后去领圣体,她用对情人的语言向天主倾诉。三,爱玛与莱昂在奔驰的马车里做爱(《巴黎杂志》的编辑删掉了这一段),然后是对他们幽会的旅馆房间的“淫荡描绘”。四,对爱玛临终场面的描写违背宗教和道德原则,夹杂肉欲的联想。

我们且看第三项指控。检察官委婉地称之为“马车里的沦落”的那一段,见第三部第一章结尾:

车子掉头往回走;而这一回,既无目标又无方向,只是在随意游荡。只见它先是驶过圣波尔教堂,勒斯居尔,加尔刚山,红墉镇,快活林广场;随后是马拉德尔里街,迪南德里街,圣罗曼塔楼,圣维维安教堂,圣马克洛教堂,圣尼凯兹教堂,——再驶过海关;——旧城楼,三管道和纪念公墓。车夫不时从车座上朝那些小酒店投去绝望的目光。他不明白车厢里的那二位究竟着了什么魔,居然就是不肯让车停下。他试过好几次,每回都即刻听见身后传来怒气冲冲的喊声。于是他只得狠下心来鞭打那两匹汗涔涔的驽马,任凭车子怎么颠簸,怎么东磕西碰,全都置之度外,他蔫头耷脑,又渴又倦又伤心,差点儿哭了出来。

在码头,在货车与车桶之间,在街上,在界石拐角处,城里的那些男男女女都睁大眼睛,惊愕地望着这幕外省难得一见的场景——一辆遮着帘子、比坟墓还密不透风的马车,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颠簸得像条海船。

有一回,中午时分在旷野上,阳光射得镀银旧车灯锃锃发亮的当口,从黄布小窗帘里探出只裸露的手来,把一团碎纸扔出窗外,纸屑像白蝴蝶似的随风飘散,落入远处开满紫红花朵的苜蓿地里。

随后,六点钟光景,马车停进博伏瓦齐纳街区一条小巷,下来一个女人,面纱放得很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这段叙述,适见福楼拜艺术手段的高超。他让读者处于车夫与市民的视角,猜想车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今的通俗小说作者或影视编导处理汽车(相当于福楼拜时代的马车)里偷情的场面,不知该浇上多少浓油赤酱。

再看对旅馆房间的“淫荡描绘”:

这个充满欢乐的温馨的房间,尽管华丽里透出些许衰颓,他俩依然钟爱无比!每次来总看到家具依然如故,有时还会在台钟的底座上找到几枚发夹,那是上星期四她忘在这儿的。壁炉边上,有张镶嵌螺钿的黄檀木小圆桌,他俩就在这张圆桌上用餐。爱玛把肉切开,连同温柔甜蜜的千言万语,一块儿递给他;香槟泡沫从精致的酒杯溢出,流到她的戒指上,她忘情地纵声大笑。他俩已经完完全全被对方所占有,根本无法自拔,因此都以为这儿就是他俩的家,他们要在这儿一起生活,直到地老天荒,就像一对年轻的终身夫妻那样。他们说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椅子,她甚至管莱昂送她的拖鞋叫我的拖鞋,那是当初看她喜欢,莱昂特地买给她的礼物。这双粉红缎面的拖鞋,用天鹅绒毛滚着边。她坐在他膝上,脚够不到地,只能悬在半空;这时那双小巧玲珑、鞋跟不包革的拖鞋,就单靠光脚的脚趾点着。

与其说作者“淫荡”,不如说是检察官大人神经过敏。

幸亏福楼拜请出一位地位显赫、能言善辩的大律师,法庭最后判福楼拜无罪。

这场官司的结果,是《包法利夫人》成为畅销书。这以后,由于这部小说多层次的、丰富的内涵,更由于持不同美学观点的小说家和批评家们各取所需,它得到不同的评价。我们只能挂一漏万,举其大端。

尽管福楼拜本人对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等等颇有微词,左拉对《包法利夫人》推崇备至:“以《包法利夫人》为典型的自然主义小说的首要特征,是准确复制生活,排除任何故事性成分。作品的结构仅在于选择场景以及某种和谐的展开秩序……最终是小说家杀死主人公,如果他只接受普通生活的平常进程。”

早在十九世纪末,已有论者强调这部小说的心理学和哲学层面。儒勒·德·戈吉耶发明了“包法利主义”这个名词,把它定义为“人所具有的把自己设想成另一个样子的能力”。(应该说,“包法利主义”的存在先于包法利夫人,而且是超国界的。中国文学史上有无数“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或“始乱终弃”的“红颜薄命”的故事。它也延伸到当今世界,青年男女对明星、对“大众情人”的崇拜,其实也是“包法利主义”的一种变体。)

二十世纪初,从英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开始,批评界致力于凸显福楼拜作品的艺术层面。詹姆斯写道:“福楼拜只在表现手法中看到艺术品的存在,他向我们提出挑战,看谁能确定另一个评定作品生命力的标准而不沦为笑柄。”

福楼拜研究在本世纪蔚为显学。六十年代兴起的法国“新小说”作家和理论家们视福楼拜为先驱。让·罗赛主要研究《包法利夫人》的叙述技巧和叙述观点,他说这部“什么也不涉及的书”是现代反小说的祖先。这话也不是毫无根据。福楼拜本人在一封信里说过:“我以为美的,是一本什么也不涉及的书,一本没有外部联系的书,它以自身风格的内在力量支撑自己,如同地球无所凭借,悬在空中,一本几乎没有主题的书,或者,至少,主题几乎是看不见的,如果这是可能的。”在另一封信里他说:“因此既没有美丽的题材,也没有卑贱的题材,而且,从纯艺术的观点来看,我们几乎可以把不存在任何题材奉为格言,因为风格本身就是观察事物的绝对方式。”小说中对物体的刻画越是精细,这个物体就越是孤立于它从属的那个整体,除了它作为物体存在在那里,失去其他任何意义,如小说中夏尔的那顶帽子。

萨特研究福楼拜,写了一部两千页的大书《家庭的白痴》。他认为“被动性”在福楼拜身上非常重要。他爱用被动态造句,也是被动性的体现。他的父亲,鲁昂的名医,在家庭里滥用权力;母亲对他没有感情;继承父业,也成为名医的兄长引起他的嫉妒心。凡此种种,造成他的孤僻倾向,使他成为一个曾经是不幸的,后来又把神经官能症作为摆脱不幸的办法的人。艺术或文学不一定是神经官能症患者的事情,但是为艺术而艺术,如福楼拜,要求一种神经官能症。

最后要提到著名的秘鲁作家略萨,他写了一部研究福楼拜的专著《无休止的纵欲》,标题来自福楼拜的一句话:“承受人生的唯一方式是沉溺于文学,如同无休止的纵欲。”(一八五八年九月四日致勒罗瓦耶·德·尚特比小姐的信)他推崇《包法利夫人》为

第一部

现代小说,赞扬福楼拜对形式完美的追求,认为在后者身上,“形式从来未与生活分离:形式是生活最好的维护者”。

如果说《包法利夫人》的文本为批评家的诠释提供了无穷的可能性,对于翻译家,文本在形式上的完美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和挑战。译者不仅要准确传达词义,如果他尽心尽职,还要尽可能顾及原文的音乐性。李健吾先生以作家的才情译书,他的译本行文潇洒,有的翻译批评家誉之为“定本”。他的文章确实漂亮,试引一段(第三部第五章,爱玛坐马车从永镇到鲁昂,城市在她眼下出现):

城像圆剧场,一步比一步低,雾气笼罩,直到过了桥,才乱纷纷展开。再过去又是旷野,形象单调,越远越高,最后碰上灰天的模糊的基线。全部风景,这样从高望去,平平静静,像煞一幅画。停锚的船只,堆在一个角落;河顺着绿岭弯来弯去;长方形的岛屿,如同几条大黑鱼,停在水面,一动不动。工厂的烟筒冒出大团棕色的烟,随风飘散。教堂的尖顶突破浓雾,清越的钟声有冶铸厂的轰隆轰隆的响声伴奏。马路的枯树,站在房屋中间,好像成堆的紫色荆棘一样。雨洗过的屋顶,由于市区有高有低,光色参差不齐。有时候,吹来一阵劲风,浮云漂向圣·卡特琳岭,仿佛空气凝成波涛,冲击岸边绝崖,先是气势汹汹,转瞬就又销声匿迹了。

我们看到,李先生爱用四字成语和四字结构,因此句读较多,这一段文字一共用了三十五个标点符号,包括逗号、分号和句号。福楼拜极其重视文句的节奏,原文只用了二十二个标点符号。本书译者周克希先生力图在一定程度上复制原文的节奏,他的译文用了二十五个标点符号:

像圆形剧场那样下凹,沐浴在雾霭之中的这座城市,过了桥那头才渐渐开阔,布局也没了章法。再往后,平坦的田野重又走势单调地隆起,延接到远处苍茫的天际。从高处如此望去,整片景色了无动静,像一幅画;下锚的船只挤挨在一隅;河流在葱郁的冈峦脚下描画出流畅的弧线,椭圆形的岛屿恰似露出水面的一条条黑色大鱼。工厂的烟囱吐出滚滚浓烟,随风飘散开去。铸造厂传来隆隆的响声,和着矗立在雾中的教堂钟楼清脆的排钟声。大街两旁的树木,凋零了树叶,宛似屋宇间一蓬蓬紫色的荆棘,屋顶上的雨水犹自闪着亮光,屋面随地势起伏而明暗不一。时而,一阵风挟着云团掠向圣卡特琳娜山冈,犹如股股气浪悄没声儿地撞碎在峭壁上。

翻译有没有定本,李健吾先生的译本是否定本,这些都是学术界还没定论的问题。我不敢说周克希先生的译本在总体上或在某一方面超过李先生的译本或其他译本,但是我可以说,这是一个不同的,有自觉的美学追求,因而有其价值的译本。施康强第一部

第一章

我们在自修室上课,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个没穿制服的新生,还有个校工端着张大课桌。打瞌睡的同学惊醒过来,全班起立,仿佛刚才大家都只顾用功似的。

校长做个手势让我们坐下;然后,转身对学监低声说:“罗杰先生,这孩子交给您了,他上五年级。要是功课、操行都不错的话,就让他转到高班,按年龄他该进高班了。”

那新生缩在门后墙旮旯那儿,几乎谁都看不到。这乡下孩子约摸十五岁光景,个子比我们大家都高。头发齐额剪平,像个乡村教堂唱诗班的孩子,看上去挺懂事,神情却很窘迫。肩膀不算宽,可是那件钉着黑纽扣的绿呢上衣大概袖笼太小,裹得紧绷绷的,袖口还露出一截红彤彤的手腕,想必平日里是裸露惯的。浅黄色的长裤用背带吊得高高的,穿蓝袜子的小腿肚露了出来。脚上那双皮鞋挺结实,敲了好些鞋钉,但擦得不亮。

大家开始背书。他竖起耳朵听,专心得像在教堂里听讲道,既不敢架起腿来,也不敢把胳膊肘支在课桌上,到两点钟,下课铃响了,他还不起来跟我们一起排队,学监不得不提醒他一声。

我们有个习惯,一进教室,就把帽子扔在地上,好腾出手来;而且帽子非得一进门就扔,从凳子底下穿过,一直飞到墙脚根,扬起一片灰尘;这叫派头。

可是这做法,新生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不敢照做,直到祈祷完毕,他仍把帽子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这顶帽子是个杂拌儿,有点像毛皮高统帽,有点像波兰骑兵帽,又有点像圆筒帽、獭皮帽或棉便帽,反正看上去挺寒碜,那副讳莫如深的丑样儿,活像一张表情让人莫名其妙的傻瓜的脸。帽子里面有撑条撑着,胖鼓鼓的像个椭球,底下先是三箍轮缘形饰边;而后交替镶拼着丝绒和兔皮的菱形方块,中间用红道隔开;再往上就是口袋似的帽筒,顶上是块硬板纸的多边形,上面绣着图案复杂的饰带,然后从帽顶垂下一条极细极细的长绳,下端荡着一个金线编成的小十字架。帽子倒是新的;帽檐闪着光。我们在自修室上课,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个没穿制服的新生“你站起来,”老师说。

他站起来:帽子掉了下去。全班都笑起来。

他弯身去捡帽子。邻座同学用胳膊肘一捅,帽子又掉了下去;他又俯身捡起来。“就别管你那顶头盔了吧,”老师说,他是个挺风趣的人。

同学们哄堂大笑,弄得这可怜的孩子狼狈不堪,不知那顶帽子是捏在手里好,还是撂在地上或戴在头上好。他重新坐下,帽子放在双膝上。“站起来,”老师说,“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新生嘟嘟囔囔说了个名字,谁也没听清。“再说一遍。”

还是那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淹没在了全班的喧哗声中。“大声点儿!”老师喊道,“大声点儿!”

新生横下心,拼命张大嘴巴,使足全身劲儿,像大老远喊人似的喊出这几个字:“夏包法利”。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喧哗声犹如crescendo那般愈来愈响,夹杂着阵阵尖利的噪声(有人乱嚷嚷,有人学狗叫,有人跺脚,有人一个劲儿地学舌:“夏包法利!夏包法利!”),震耳欲聋的聒噪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变成此起彼落的个别音符,但不时还会从一排座位冷不丁冒出没能忍住的笑声,仿佛一枚爆竹还没燃尽似的。

然而,罚做作业的警告雨点般落下来,课堂秩序渐渐恢复了正常,老师又要新生报名字,叫他一个一个字母拼读,临末了再重念一遍,总算听明白了夏尔·包法利这名字,当即吩咐这可怜虫上来坐讲台前的懒生凳。他立起身来,但还没挪步便又踌躇起来。“你找什么呢?”老师问。“我的帽……”新生怯生生地说,一边心神不定地朝四下里张望。“全班罚抄五百行诗!”一声怒不可遏的吆喝,犹如那声Quos ego,制止了一场风暴的发作。“都给我静下来!”老师气冲冲地嚷道,拿起刚从帽筒里抽出来的手帕擦额头。“你,新生,给我把ridiculus sum的动词变位抄二十遍。”

随后,声音放得缓和了些:“嗨!你的帽子么,会找到的,没人偷你的!”

教室里安静下来。一颗颗脑袋俯在练习本上,新生一连两小时坐得毕端毕正,尽管有人用蘸水笔尖朝他弹小纸球,墨水溅在他脸上,可他只是用手擦擦,依然坐得一动不动,眼睛垂得低低的。

晚上在自修室,他从课桌里取出袖套,把文具整理好,然后仔细地用尺在纸上划线。我们可以看到,他很用功,每个词都查词典,弄得很吃力。他大概就是凭这股刻苦劲头,才没降班;因为,他虽说语法还过得去,可是碰到造句就不开窍。他的拉丁文当初是村里本堂神甫教的,父母亲图省钱,一拖再拖,耽误了送他上学。

他父亲夏尔德尼巴托洛梅·包法利先生,曾当过助理军医,一八一二年那会儿,在几起征兵事件里受了牵连,不得不退役,当时他利用自己得天独厚的条件,凭那副身材赢得一家内衣铺千金小姐的芳心,毫不费力地捞进了一笔六万法郎的陪嫁。他相貌堂堂,好说大话,靴子扣着马刺,铮铮作响,漂亮的颊髯连着唇髭,手上戴满戒指,身上的衣服光亮鲜艳,一眼看上去就是条汉子,那股见面就熟的热乎劲儿又像个旅行推销员。结了婚,头两年全靠妻子供养,吃得好,睡得好,捧个挺大的瓷烟斗吸烟,晚上不到夜戏散场不回家,咖啡馆里更是常客。岳父去世,没留下什么遗产;他悻然之余,发愤办个小布厂,亏了些本,于是归居乡间,指望吃田产。可他对农事并不比印花布在行,几匹马不打发到地里干活,整天骑到东骑到西,苹果酒不装箱拿出去买,光知道一瓶一瓶喝个痛快,院子里最肥的家禽宰了自己吃,猪的油膘用来擦猎靴,没多久他就明白对这份田产也不能存什么指望了。

于是,他以两百法郎的年租,在科地区和庇卡底地区交界的一个村子,租下一座田庄兼住宅的场所;从此成天闷闷不乐,怨天尤人,悔不当初,四十五岁起就闭门不出,声称厌倦人世,只想清清静静过日子。

妻子曾经爱得他死去活来;她对他一往情深,百依百顺,他反而对她愈来愈冷淡。当年她活泼、外向、多情,上了岁数却变得(就像酒走了味变了醋)脾气乖戾,好磨嘴皮,神经过敏。起初看见他满村子围着那些骚货娘们转,瞧着他天天晚上让人家从乌七八糟的地方送回家,烂醉如泥,浑身酒气,她只觉得心痛如绞,但从不抱怨。而后自尊心抬起头来了。于是她压住怒火,抱定三缄其口的坚忍态度直至去世。她到处奔走,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她得去找诉讼代理人,见法庭庭长,得操心票据什么时候到期,设法把应付款展期;在家里又得熨烫、缝补、浆洗、督工、结账,而先生却赌着气,见天不是懒洋洋、昏沉沉地躺着,就是冲她说些没心没肺的话,要不就是待在壁炉边上抽烟斗,往炉灰里吐痰。

有了孩子,只好寄养在奶妈家。小家伙一回家,就给宠得像个王子。做母亲的尽喂他吃果酱;做父亲的让他光着脚板到处乱跑,还摆出哲人的架子,说什么就像兽崽那样一丝不挂也挺好。他对妻子那种母性的温情不以为然,心里自有一套颇具男子气概的标准,打算用于训练自己的儿子,要按斯巴达人的方式,让儿子从小吃苦耐劳,造就强健的体魄。他打发儿子去睡不生火的屋子,教他大口大口喝朗姆酒,朝圣事行列骂粗话。可是,这孩子生性温顺,做父亲的种种努力收效甚微。母亲把他带在身边;给他剪硬板纸图画,给他讲故事,整天跟他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其中满含令人伤感的快乐和近乎孩子气的温存。在生活的孤寂中,她把自己凋零破碎的梦输进这孩子的心田。她渴慕显赫的地位,仿佛已经看见他长大成人,当了建筑工程师或是法官。她教他识字,甚至还在那架旧钢琴上教了他两三首抒情的曲子。然而对所有这一切,不谙文墨的包法利先生都说是白费劲儿!难道他们能供得起他上公立学校,能为他捐个前程或者筹齐一笔本钱吗?再说,一个男人只要拉得下脸皮,是不愁吃不开的。包法利夫人闭紧嘴不吭声,孩子在村子里到处闲逛。

他跟在农夫后面,扔土块惊飞乌鸦。他沿沟渠采黑莓吃,拿细树枝看火鸡,帮着翻晒谷物,到矮树林里撒腿乱跑,在教堂门前玩造房子游戏,逢到下雨天,或是重大节日,就央求教堂执事让他敲钟,吊住粗实的绳子,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因而他长得像橡树般壮实,手劲很大,肤色红润。

到了十二岁,做母亲的执意要送他读书。老师是本堂神甫。可是上课时间挺短,又时作时辍,所以效果不怎么样。神甫趁洗礼和葬礼中间的空隙,站着在圣器室里匆匆给他上课;或是在响过晚祷钟,也不必再出门的当口,打发人去把学生找来。他俩上楼到神甫屋里坐下:蚊蚋和夜蛾围着烛光飞舞。屋里挺暖和,孩子打起盹来;那位好老头儿双手搁在肚皮上,不一会也张着嘴起了鼾声。也有时候,本堂神甫先生刚给邻近的病人做完临终圣礼回来,路上瞧见夏尔在田野里淘气玩儿,就喊住他,训诫个刻把钟,再趁这机会在一棵大树下面让他练练动词变位。天下雨课就停,有个熟人路过也一样。不过,神甫始终对他挺满意,居然还说小伙子记性挺不错。

夏尔这样下去可不行。太太决心已定。先生有些不好意思,或者说懒得再争,没多说什么就让了步,但做父母的还是又等了一年,让孩子行过了初领圣体仪式。

又过了半年;再下一年,夏尔终于进了鲁昂中学,做父亲的在十月底亲自把他送去,正好赶上圣罗曼节的市集。

现在我们谁也记不起他当时的样子了。他是个挺乖的孩子,课间休息就玩,进自修室就做功课,在教室里好好听课,在寝室里好好睡觉,在食堂里好好吃饭。作为寄宿生,他的监护人是冈特里街上的一个五金制品批发商,他每月领孩子出去一次,那总是星期天,等他的店铺打烊以后,他带着孩子一路走到码头看轮船,然后一到七点就送他回学校,不耽误晚餐。每星期四晚上,夏尔给母亲写一封长信,用红墨水,封口粘三个面团;然后复习历史课笔记,或是读一本在自修室捡来的旧书《阿纳卡西斯》。散步的时候,他跟校工聊聊天,那人也像他一样是从乡下来的。

全靠用功,他在班里始终保持在中等水平;有一回考博物学甚至还得了口头表扬。可是,到第三年末了,他父母叫他退学,打算让他去学医科,他们满心以为他就这么照样也能通过中学会考。

他母亲认识洛贝克河岸边一家洗染铺的掌柜,就在五楼上给他租了个房间。她谈妥膳宿条件,弄来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从老家运来一张樱桃木旧床,另外还买了一只生铁小火炉,备好劈柴让可怜的孩子取暖。然后她在周末动身前,千叮万嘱要他自己学好,因为以后就没人照看他了。

贴在布告板上的课程表,把他看得晕头转向;解剖学课,病理学课,生理学课,药剂学课,化学课,加上植物学,诊断学和治疗学,还有什么卫生学和药材学,他对这些名称一窍不通,觉得它们就像一座座圣殿的大门,里面黑黢黢的令人敬畏。

他什么也不懂;上课像腾云驾雾,听了也白听。但他还是很用功,一本本笔记装订成册,一堂课也不缺席,一次出诊也不拉下。他当天的事当天了,却好似一匹拉磨的马,蒙住双眼绕着碾磨转圈,不知道磨的是什么东西。

做母亲的替他节省开支,每星期托邮车捎来一块烤小牛肉,他上午从医院回来,一边用脚底跺墙,一边拿这块烤牛肉当午饭。饭后匆匆赶去教室、解剖室、济贫院,然后再穿过一条条街道回到住所。每天晚上,用完房东准备的那顿可怜的晚餐,他就上楼到自己房间埋头用功,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给烧红的炉火烤得直冒热气。

晴朗的夏日傍晚,暖烘烘的街上空荡荡的,女佣人在门前拍板羽球,这时他就推开窗子,倚着窗台往下看。那条小河,鲁昂的这一地区因它而变得像个脏兮兮的小威尼斯,在他下边淌过,时而发黄,时而发紫或发蓝,流经小桥和栅栏。工人蹲在岸边,在河里洗胳膊。顶楼高处伸出的晾杆,晒着成绞成绞的棉纱。前面那一排排屋顶上方,是一片高旷明净的天空,红日正在冉冉下沉。那边天气该有多好啊!山毛榉树下有多凉爽!他张大鼻孔想吸进乡间宜人的气息,但到底没能嗅到。

他变得瘦削了些,身材也拔高了,脸上有一种伤感的表情,让人见了不觉会多看上一眼。

稍一松懈,早先下的决心自然而然就给抛到了一边。有一回,他落下了出诊实习,第二天又缺了课,而一旦尝到了懒怠的滋味,渐渐的想改也难了。

他习惯了去酒吧,玩骨牌上了瘾。每到晚上,一头扎进一家肮脏的赌场,拿起带黑点的羊骨牌在大理石牌桌上碰出去,在他就如一种体现自由的壮举,让他平添了几分自尊。这就好比领受涉世的启蒙,初尝禁果的滋味;进门的当口,他捏住门的把手,就有一种近乎肉感的快意。于是,许多郁积心间的东西膨胀了开来;他学会了唱歌给女伴听,对贝朗瑞崇拜得五体投地,调潘趣酒颇有一手,最后连谈情说爱也入了门。

试前如此预热,结果医师资格会考一败涂地。可当天晚上全家人都在等着为他庆贺哩!

他一路走回家,到了村口停住脚步,让人去把母亲找来,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她原谅了他,将这次考砸归咎于考官不公,安慰了他几句,答应把这事兜起来。五年过后,包法利先生方才知道实情;时过境迁,他也就让它去了,再说他也没法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是个笨蛋。

于是夏尔发奋用功,没日没夜地埋头温习功课,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背了下来。他通过了会考,成绩相当不错。这真是他母亲的大喜日子!全家人吃了顿丰盛的晚餐。

上哪儿去行医呢?去托斯特。那地方只有一个上了年岁的医师。包法利夫人早就在盼着他死,还没等到这位老兄卷铺盖,夏尔就在对面安顿下来,接管了他的地盘。

可是,光把儿子抚养成人,让他学医并在托斯特找到地盘行医,还算不得大功告成:他得有个老婆才行。她为他物色了一个:迪耶普一位执达吏的遗孀,年纪四十五,年金一千二百利弗尔。

这位迪比克夫人,虽说长相难看,骨瘦如柴,满脸粉刺像春天的树芽,想娶她的却大有人在。包法利大妈为了达到目的,憋足了劲把他们一个个挤出去,有个肉铺老板背后有神甫撑腰,照样也让她很巧妙地破了他的招数。

夏尔原以为结了婚就会情况大大改观,指望从此可以自由自在,行事花钱都不用受人管了。不料这个家是他妻子说了算;他当着人家的面,有的话该说,有的话就不能说,每星期五得守斋,平时得按她的心思穿戴打扮,得听她的吩咐盯住没付钱的病人,不放他们过门。她拆看他的信件,窥伺他的行动,还隔着板壁偷听他在诊室里怎么给女病人看病。

她天天早上得有巧克力喝,随时随地得有人关心。她没完没了地抱怨神经紧张,胸口闷,情绪不好。脚步声叫她心烦;人都走开了,她又嫌冷清,觉得受不了;谁要来看她,那想必又是来瞅瞅她死了没有。每晚夏尔一回来,她就从被窝里伸出瘦长的胳臂搂住他的脖子,让他在床沿坐下,向他诉说她的苦恼:他把她给忘了,他爱上了别的女人!人家早就说过她会受苦的;她说到最后,要他为她的健康给配点糖浆,还要他多给她点爱情。

第二章

一天晚上,十一点钟光景,他们给马蹄声惊醒。那匹马停在了门口,女佣推开顶楼的窗子,朝下面街上的来人问了一阵话。他是来请医生的,随身带着一封信。娜丝塔齐一路打着寒噤下楼来,开了锁,拔去插销。来人下得马来,径直跟在女佣后面进了屋。他从灰缨绒帽里面掏出一封用布裹着的信,小心翼翼地递给夏尔。先生靠在枕头上看信,娜丝塔齐站在床边擎着烛台。夫人害羞,转过身去朝着墙,把背冲着来人。

用一小块蓝色火漆封口的信上,请求包法利先生即刻前往贝尔托庄园,去接一条断腿。可是,从托斯特赶到贝尔托,途经隆格镇和圣维克多,足足有六里路程。夜色那么黑。夫人生怕丈夫一路上有个闪失,因此决定让骑马来的下人先走,夏尔过三个钟头,等月亮升起以后再出发。庄园得派个小厮在路上等他,好给他引路开门。

到了凌晨四点,夏尔裹好披风,上路往贝尔托而去。身上还留着残睡的暖意,只觉得一阵阵发困,他听任胯下的马稳稳当当迈着碎步,在马背上一颠一颠地打着瞌睡。田埂边上不时有些填着荆棘的坑,那匹马到了坑前就会自己停下,夏尔猛地惊醒,顿时想起那条断腿,竭力回忆有关骨折的知识。雨已经停歇;晨曦露了出来,树叶凋落的苹果树上,鸟儿一动不动地栖息在枝头,绒毛让清冷的晨风吹得竖了起来。平坦的原野一望无垠,灰蒙蒙的大地伸向远方,融入布满阴霾的天空,一座座农庄周边的树丛,稀稀落落散布在旷野上,成了些暗紫色的斑点。夏尔时而睁开一下眼睛;随即神思倦怠,睡意不由自主重又袭了上来,不一会儿他就进入一种蒙蒙眬眬的状态,新近的感觉和往昔的回忆混淆,自己恍惚间变成了两个人,同时又是学生又是丈夫,既像方才那样躺在床上,又像过去那样在穿过一间手术室。敷料热烘烘的气息,在脑海中跟露水的清香交融在一起;他听见床帘的铁环在金属杆上滑动,妻子在睡觉……过瓦松镇的当口,他瞥见有个大男孩坐在沟边的草地上。贝尔托庄园“您就是医生吗?”男孩问道。

有了夏尔的回答,他便提着木鞋赶在马前奔跑起来。

一路上,医生从向导的口里了解到,鲁奥家看来是个挺富裕的农家。鲁奥先生头天晚上去邻居家过三王来朝节,回家时摔断了腿。他妻子两年前就死了。身边只有小姐帮他照料家务。

车辙愈来愈深。贝尔托就在眼前了。男孩一下子钻进树篱的一个隙口,不见了人影,随后又出现在一个院子的那头,打开了栅栏门。马儿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款步而行;夏尔弯着身子从树枝下穿过。狗窝里的看门狗扯紧链条,吠个不停。进贝尔托庄园的当口,他的马受了惊,猛地来个偏闪。

这个农庄看上去很富足。从马厩敞开的门上望去,只见膘肥体圆的耕马在崭新的饲料架上静静地吃草。沿屋子一溜儿排开新鲜的堆肥,热腾腾的冒着水汽;而母鸡和火鸡中间,有五六只孔雀在居高临下地啄食,它们在科地区可是珍稀的家禽。羊舍很长,谷仓很高,像手一样光滑。车棚下面有两辆运货马车和四张犁,马鞭,轭圈,全套挽具一应俱全,蓝色的羊毛毡垫沾着谷仓顶上掉下的浮尘。院子的地势渐渐高起,间隔均匀地植着树木,水塘边上传来鹅群的欢叫声。

一个年轻女人,身穿有三道镶褶的蓝色美利奴毛料裙袍,到门口迎接包法利先生,把他带进炉火烧得很旺的厨房。只见好些大大小小的炖锅,煮着雇工们的早餐。壁炉跟前烘着湿衣服。铲子、火钳和风箱接口,全都大得出奇,像抛光的钢器那般锃锃发亮,而沿墙摆着的成套金属炊具,给亮堂堂的炉火和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曙光照得熠熠生辉。

夏尔上二楼去看病人。只见他汗淋淋地躺在被窝里,睡帽给甩得远远的。他是个五十来岁的矮胖子,白皮肤,蓝眼睛,已经有些谢顶,还戴着一对耳环。床边椅子上放着一个长颈凸肚玻璃瓶,里面盛着烧酒,他不时要灌一口给自己壮壮胆;可是,一见到医生,他那股亢奋的劲儿就全垮了,刚才骂骂咧咧地喊了十二个钟头,这会儿却哼哼唧唧地呻吟起来。

伤势很简单,没有任何并发症。夏尔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于是,他回想起当年老师在病床前的音容谈吐,说了一大堆宽慰病人的话,外科医生说这种宽心话,就像给手术刀抹上一层油。为了做夹板,仆人到车棚找来一捆板条。夏尔从中挑了一根,截成几段用碎玻璃片刮光,女佣把被单撕成条当绑带,而爱玛小姐着手缝一个小靠垫。就为刚才她找针线匣慢了些,她父亲又不耐烦了;她没搭理他;但是,缝着缝着,她的手指让针给扎了一下,于是她就把手指放进嘴里去吮。

夏尔惊讶地注意到,她的指甲白得透亮,十指尖尖,比迪耶普象牙还明净,修剪成杏仁的长圆形。不过她的手长得并不美,或许也不够白皙,指节那儿瘦削了点儿;整个手也太长,轮廓线有欠柔韧。她身上的美,是在那双眼睛:虽说眼眸是褐色的,但由于睫毛的缘故,看上去乌黑发亮,目光毫不羞涩地正对着你,透出一种率真和果决。

伤口包敷好了,鲁奥先生执意邀请医生吃点东西再走。

夏尔下楼来到底层的厅堂。一张小桌上放好了两副刀叉和银制的杯子,紧挨桌子就是一张有华盖式帐顶的大床,布幔上印着人物,画的是些土耳其人。从面朝窗户的立柜里传来鸢尾香粉和带潮气的床单的味道。墙角的地上,竖放着几袋麦子。走上三级石阶就是比邻的谷仓,这几袋麦子是谷仓放不下才搁在这儿的。房间的墙壁起了硝,绿色的涂料在剥落下来,作为房间的装饰,墙壁中央的钉子上挂着一幅密涅瓦的炭笔画头像,画框是镀金的,画幅下方用哥特体写着一行字:“给我亲爱的爸爸”。

两人先谈了几句病人的情况,随后谈到天气,谈到严寒,谈到夜里在田野上出没的狼群。鲁奥小姐在乡间并不快活,现在尤其如此,因为庄园里的事几乎都得由她一个人来操心。房间里挺凉,她边吃边哆嗦,这一来就微微张开了肉鼓鼓的嘴唇,平时她不说话的当口,总习惯于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

她的颈脖露出在白色翻领上面。中间分开、紧贴两鬓的黑发,梳得非常光洁,看上去齐齐整整的分成两半,正中一条细细的头路,顺着脑颅徐徐向上;两边的头发几乎盖没了耳朵根,拢到后脑勺绾成一个大发髻之前,呈波浪形地弯向太阳穴,这种发式乡村医生可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她的脸颊红嫣嫣的。上衣的两颗纽扣中间,像男人那样挂着一副玳瑁色单片眼镜。

夏尔上楼向鲁奥老爹告辞,行前又回到厅堂,只见她站在窗前,额头贴着窗玻璃,望着被风刮倒的芸豆架。她转过身来。“您找什么东西吗?”她问。“对不起,找我的马鞭,”他答道。

说着他就在床上、门背后、椅子底下找了起来;马鞭掉地上了,在麦袋和墙壁中间。爱玛小姐瞧见了它;她朝麦袋俯下身去。夏尔出于殷勤,赶忙抢步上前,而就在两人同时伸出手去的当口,他觉着自己的前胸碰到了俯在下面的姑娘的后背。她满脸通红直起身来,把牛筋鞭子递给他时,侧脸望了他一眼。

他原先说好三天以后再来贝尔托,结果第二天就来了,随后就每周两次,一次不落下;为数不少的突然造访,仿佛都是无意间想起才来的,还没算在内。

不过一切都挺好;伤口愈合得很正常,等到四十六天过后,鲁奥老爹在家禽饲养场里露面,独自一人试着走动那会儿,大家都相信包法利先生医道确实高明了。鲁奥老爹说,即便是伊夫托甚至鲁昂最好的医生来,他的伤也未必能好得这么快。

至于夏尔,他没想过问问自己,为什么到贝尔托去会这么高兴。即使想到了,他想必也会把自己的热心归因于病人的伤势,说不定还会说成是指望有笔可观的收入。然而,果真就是由于这些原因,他到农庄造访才会在他平庸的行医生涯中,变成一次可爱的例外吗?碰到这些日子,他总是早早起身,骑上马背就让它一路小跑,不时还要扬鞭策马;随后他下马在草地上把靴子擦干净,进门以前还要戴上黑手套。他爱进这院子,爱栅栏门被肩头顶开的感觉,爱那只在围墙上引吭高歌的公鸡,还有那些前来迎接他的伙计。他爱那谷仓和牲口棚;他爱把他的手握住、一面拍一面管他叫救命恩人的鲁奥老爹;他爱厨房刚擦过的石板上爱玛小姐那双小巧的木鞋;她脚下的后跟使身量显得高了一些,而当她从他面前经过时,木头的鞋底很快地掀起,拍在高帮鞋的皮帮上发出干涩的声响。

她总把他送到门口的台阶上。仆人还没把马牵来,她就留在那儿。两人已经说过再见,都不再开口;风儿吹乱她颈后的细发,或者拂动小旗也似翻卷的围裙系带,让它们在她的髋部飘来飘去。有一次碰上融雪天气,院子里的树往外渗水,屋顶的积雪在融化。她到了门口,回去拿把伞,撑了开来。阳光透过闪光波纹绸的小伞,把摇曳不定的亮斑映在她白皙的脸蛋上。她在暖融融的光影中笑盈盈的;只听得水珠一滴一滴落在波纹绸的伞面上。

夏尔刚开始常去贝尔托的当口,他那位夫人不时过问一下病人的情况,还在那本复式账簿里特地给鲁奥先生留出一个空页。可是她一得知他有个女儿,就四处去打探消息;而听到的消息说鲁奥小姐是在圣于尔絮勒会女修院的寄宿学校上的学,据说受过良好的教育,会跳舞,懂地理,会画画,会绣挂毯和弹钢琴。好事都占全了!“敢情就为这个缘故,”她心想,“他去看她才那么满面春风,才非要穿新背心,就不怕让雨淋坏呀?哦!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她本能地厌恶这个女人。起先,她旁敲侧击地出出气。夏尔没听懂;随后,故意找碴儿数落他,他怕吵架没敢应声;最后,冷不丁就是一顿臭骂,弄得他不知所措。他凭什么还要上贝尔托去呢,既然鲁奥先生的伤已经治好了,而且人家连诊金都没付呢?噢!原来是因为那儿有个人儿,有个会聊天、会绣花的才女呀。这才是他爱的人儿:他是要位城里小姐哟!而接着她又往下说:“鲁奥老爹的女儿,城里小姐!得了吧!她的爷爷是个羊倌,她有个表兄弟一回跟人吵架大打出手,差点儿蹲班房。她根本用不着那么招摇过市,也用不着在礼拜天像个伯爵夫人似的,穿着绸裙上教堂去。那老头也怪可怜见的,要没有去年的那些油菜收下来,还不知道他靠什么去打发那笔欠款呢!”

夏尔听得厌烦,就不上贝尔托去了。爱洛依兹对他爱得死去活来,抽抽噎噎地拼命吻他,硬是让他把手放在弥撒书上发誓永远不再去。他也就屈服了;可是大胆的欲望不买怯懦行为的账,出于一种天真的矫饰,他把不准去看她的禁令看成一种允许他爱她的权利。再说,这寡妇瘦骨嶙峋,牙齿长长的;一年到头裹条黑色的小披巾,尖梢挂在两个肩膀中间;干瘪的身体套在裙袍里,活像长剑插在剑鞘里,裙袍又太短,露出脚踝和耷拉在灰短袜上的大皮鞋系带。

夏尔的母亲有时来看他们;可是,不出几天工夫,媳妇就像把婆婆的刃口给磨快了;于是,她俩犹如两把刀子向他夹击,数落和指责划得他刀痕累累。他不该吃这么多!干吗谁来都要请人喝酒?不肯穿法兰绒衣服犟得多没道理!

开春时候出了桩事情,安古镇的一个公证人,迪比克遗孀的财产保管人,带着事务所的全部钱款,趁涨潮乘船卷逃了。是的,爱洛依兹除了一笔值六千法郎的轮船股份,在圣弗朗索瓦街还有座房子;可是,这份当初吹得天花乱坠的家当,做丈夫的就只见过那点家具和几件破衣裳,别的东西连影子也没见过。这事儿得弄弄清楚。原来迪耶普的那座房子已经抵押出去,连桩基都是人家的了;她在公证人那儿有多少钱,只有天知道,而那份船股根本还不到一千埃居。她敢情全是在撒谎呀,这婆娘!包法利老爹怒不可遏,抄起一张椅子朝石板地猛砸下去,叱骂老婆子让儿子倒了大霉,给这么一匹瘦马套牢了,它那副鞍辔可并不比那张瘦皮值钱。他们来到托斯特。双方吵了起来。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爱洛依兹眼泪汪汪地扑在丈夫怀里,求他别让她受公婆的气。夏尔想为她说两句话。老两口大光其火,即刻打道回府。

可是内伤已经落下了。一星期过后,她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猛不丁咯出一口血来,第二天,夏尔转过身去拉上窗帘的当口,她说了一声“哦!我的主啊!”叹出一口气就人事不省了。她死了!真叫人想不到!

公墓里的葬礼了结以后,夏尔回到家里。他在楼下没见到人影;他上楼进了卧室,却见她的裙袍还挂在床脚那头;于是他伏在书桌上,沉浸在痛苦的冥想中直到天黑。她毕竟爱过他呀。

第三章

一天上午,鲁奥老爹给夏尔送来了治腿的酬金:七十五个法郎,全是四十苏一枚的硬币,还有一只火鸡。他已经知道他的不幸,一心想安慰他。“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他拍着夏尔的肩膀说;“我当初也跟您一样,是啊!老伴刚死的那会儿,我跑到田里去,只想一个人待着;我倒在一棵大树跟前,呼喊着老天,说了一通咒骂他的胡话;我巴不得自己能像挂在树枝上的鼹鼠那样,让虫子在五脏六腑里钻来钻去,死掉拉倒。我一想到这会儿人家正搂着娇滴滴的婆娘,就死命把棍子往地上敲;我简直疯了,整天不吃不喝;一想到去咖啡馆就恶心,说起来您真没法相信。好,慢慢的,一天过去又是一天,冬去春来,夏天过后又是秋天,日子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打发过去;事情也就过去了,离你远了,我的意思是说往心里去了,因为你心底里总有个东西搁在那儿,就像人家说的……有块心病在那儿!可是既然人人都得认命,那何必还要整天蔫不唧儿的,就为别人死了,自己也想寻死呢……您得打起精神来,包法利先生;一切都会过去的!去看看我们吧;您知道,我女儿常在念叨您,还说您把她给忘了呢。眼看春天就要来了;我们陪您到养兔林去打打野兔,让您散散心。”

夏尔听从了他的劝告。他又上贝尔托去了。他发现一切都像昨天一样,也就是说,都像五个月前一样。梨树已经开花了,鲁奥老爹的腿好利索了,走来走去又给庄园平添了几分生气。

老爹顾念医生的丧偶之痛,觉得自己有责任对他礼数格外周到,所以请医生不用脱帽,对他说起话来轻声轻气的,仿佛他是病人似的,碰上人家没照他的意思特别准备几个清淡一些的点心,就像小罐奶油或者炖生梨什么的,甚至会装出生气的样子。他讲故事。夏尔自己也想不到竟然会笑出声来;可是对妻子的思念,马上让他止住了笑,变得愁容满面。接下来上咖啡;他才不再去想了。

他对独身生活愈来愈习惯,对妻子也就想得愈来愈少。没人管束的新鲜滋味,很快就让他觉得孤独并不那么难熬了。他现在不用按时进餐,进进出出也不用说什么理由了,而要是真的倦了,尽可以摊手摊脚的躺在床上。于是,他半点儿也不委屈自己,日子过得挺悠闲,心安理得接受着人家的安慰。况且,妻子的去世并没有影响他的营业,因为一个月来大家老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可怜的年轻人!他可真是受苦了!”他的名字传了开去,主顾愈来愈多了;再说,贝尔托他想去就能去了。他怀着一种影影绰绰的希望,感到一种朦朦胧胧的幸福;对着镜子刷颊髯的时候,他觉着自己的脸色好多了。

有一天他是三点钟光景到的;大家都在田里干活;他走进厨房,可是起先没看到爱玛;窗上挡雨的披檐是放下的。阳光从板缝里射进来,细长的光线投向石板地,沿家具的拐角弯成折线,颤颤悠悠的照在天花板上。桌上有几只苍蝇顺着用过的玻璃杯往上爬,滑到杯底浸在喝剩的苹果酒里,嗡嗡直叫地挣扎。从壁炉里透进来的日光,照得烟炱有如蒙上丝绒那般柔和,冷却的灰烬也抹上了一层淡幽幽的蓝色。爱玛坐在窗子和壁炉中间,做着针线活;她没有披围巾,看得见裸露的肩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她照乡间的礼俗,要让他喝点什么。他说不喝,她一定要他喝,最后她咯咯笑着请他一起喝一杯甜烧酒。说着她到壁橱里找出一瓶陈皮酒,取下两只小玻璃杯,把一只斟满,另一只稍稍倒了一点儿,碰过杯,把那一杯凑到自己的嘴边。但杯里几乎是空的,她只得仰起脖子来喝;她头朝后,嘴唇往前,头颈伸得长长的,可还是喝不着,于是便笑着从两排细洁的牙齿中间伸出舌尖,轻轻去舔杯底。

她重又坐下拿起针线活,织补一只白色的棉纱长袜;她低着头做活儿,不说话。夏尔也不作声。从门底下钻进来的风,在石板地上卷起些许灰尘;他望着灰尘缓缓移动,只听见自己的太阳穴怦怦在跳,远远的还有一只母鸡在院子里下蛋,咯咯地叫着。爱玛不时伸起手掌贴在脸颊上,让脸颊凉快一些,过后再去握住柴架的铁球饰让手心冷一冷。

她抱怨说开春以来一直觉得头晕;她问他洗海水浴是不是有用;她讲起修道院的寄宿学校,夏尔谈到他的中学,话题多了起来。两人上楼到她的卧室去。她给他看当年的乐谱本、奖给她的小书,还有撂在大橱底部的栎树叶做的花冠。她还对他说起她的母亲,说到墓地,甚至指给他看花园里的那个花坛,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她都到那儿摘一些花去放在母亲的坟前。可是他们家的花匠居然不明白她这是干什么;这些底下人真没用!她挺想至少冬天能住在城里,虽说夏日苦长,待在乡下说不定更加无聊;——随着话题的转换,她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尖细,或者,当她说到自己的时候,一下子拖长了声音,调门最后低得几乎像在自言自语,——刚才还欣喜地睁大那双神情率真的眼睛,这会儿却垂下了眼睑,目光中充满怅惘,思绪飘荡了开去。

夏尔晚上回到家里,一句句的回味她说过的话,一边细细回忆,一边琢磨其中的含义,想象着他没认识她的那会儿她是怎样的。可是出现在脑海中的,总是第一回见到她,或是方才跟她分手时她的模样。随后他暗自思忖她以后会怎么样,会结婚吗,跟谁呢?唉!鲁奥老爹很富有,而她!——那么美!可是爱玛的容貌随时会浮现在眼前,有个像陀螺的嗡嗡声一样单调的声音始终在他耳边响着:“咳,你要是娶她就好了!你要是娶她就好了!”夜里,他睡不着,喉咙发紧,口渴得很;他起身捧起水罐喝水,又去打开窗子;天上缀满繁星,一阵和风轻轻吹过;远处传来狗的吠声。他朝贝尔托那边转过脸去。

夏尔心想反正不用冒什么风险,盘算着一有机会就开口求亲;可是,眼看机会来了,他却每次都怕话说得不妥,就是开不出口。

鲁奥老爹正巴不得有人把女儿娶走呢,因为她在家里并不能帮他做多少事情。他心里也原谅她,觉得以她的才情,种地实在是委屈了她,种地想必是老天诅咒的行当,要不怎么从没见过有百万富翁的种田人呢。这位老爹非但没靠农场发财,反而年年赔本:因为,要说做买卖他还能拿得起,挺有些心计,可真要说到种庄稼、管理农场,谁也不会像他这么觉着不对劲。他压根儿就懒得把手从裤袋里掏出来,过日子却从来不肯撙节用度,要吃得考究,要炉火生得旺,还要睡得舒适。他喜欢味道醇厚的苹果酒、烤得嫩而带血的羊腿、调得很匀掺烧酒的咖啡。他单独在厨房里用餐,面对炉火坐下,仆人端上摆好菜肴的小桌子,就像在戏台上似的。

他瞅着夏尔见到女儿就要脸红,料定不出多少日子他准会来求亲,于是先自在心里掂量起这桩亲事来。他嫌夏尔个子矮小了点儿,不像他心目中女婿的模样;可是大家都说他品行端正,为人节俭,学问又好,而且想来不会太计较嫁妆。而鲁奥老爹欠着泥瓦匠和马具行老板不少钱,葡萄压榨机的轴又得换掉,眼看就非把那二十二阿克尔地产卖掉不可了。“要是他来求亲,”他心想,“我就把她给他。”

圣米歇尔节到了,夏尔来贝尔托住了三天。最后那天,也像前两天一样,一刻钟一刻钟地过去了。鲁奥老爹送他出门;两人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了一程,眼看就要分手了;是时候啦。夏尔打定主意到树篱拐角就说,可最后还是过了那儿。“鲁奥老爹,”他喃喃地说,“我想跟您说件事。”

两人停住脚步。夏尔不吭声。“可您倒是说呀!难道您的心思我还不明白吗!”鲁奥老爹轻轻地笑着说。“鲁奥老伯……鲁奥老伯,”夏尔结结巴巴地说。“我呀,可是再高兴也没有了,”庄园主人接着说。“虽说小女想必也是这样,不过总还得听听她的说法才是。行,我就不送您了;我这就回屋里去。如果事情成了,您听着,您不用再回进去,免得人多嘴杂,再说,她也会不好意思。不过,我也不想让您等得太心焦,我会推开窗挡板,让它靠住墙壁:您从树篱上面探过身来,打后面就能看得见。”

说完他就往回走去。

夏尔把马拴在树上,跑到小路上等着。半小时过去了,随后他掏出表,眼看又过去了十九分钟。蓦然间只听得墙壁上一声响;窗挡板推了开来,撑杆还直晃荡。

第二天刚九点,他就来庄园了。爱玛见他进门,脸红了起来,强作镇定地笑了笑。鲁奥老爹拥抱了未来的女婿。嫁妆和婚约的事都没忙着谈;再说也有的是时间,按情理婚事总得等到夏尔服丧期满,也就是说到来年春天才能办呢。

冬天就在等待中过去了。鲁奥小姐忙着准备嫁妆。有些得到鲁昂去定做,衬衣和睡帽,她就照着借来的时装图样自己亲手缝制。夏尔每次来庄园,就一起商量婚礼如何准备,考虑宴席摆在哪个屋里;乐滋滋地盘算得上多少菜,有哪几道主菜。

爱玛却希望婚礼放在半夜里,点着火把举行;可鲁奥老爹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有点匪夷所思。于是到了婚礼那天,来了四十三位宾客,酒宴长达十六个小时,第二天又接着吃,一连热闹了好几天。

第四章

客人一大早就乘马车来了,只套一匹马的大车,车身加长有排座的双轮车,卸了顶篷的轻便车,车栏加了皮篷的运货车,各式各样的车子都有,邻村的小伙子在马车上站成排,扶住车栏生怕摔倒,车子跑得很快,一路颠得够受。有的从十里开外,从戈代镇、诺曼镇和卡尼赶来。双方的亲戚朋友全都请了;往日的过节儿就此勾销;久违的故人也收到了请帖。

树篱背后不时传来甩鞭的响声;随即栅门大开:进来的是辆轮子高高的大车。车子径自驶到台阶跟前,猛地停住,上面的人四散下车,揉膝盖的揉膝盖,伸胳臂的伸胳臂。女客们头戴软帽,身穿城里款式的长裙,挂着金表链,短披肩的下摆掖在腰间,或者披块花方巾,背后用别针别住,露出后面的颈脖。男孩打扮得跟做爸爸的一模一样,看上去给新衣服弄得挺不自在(好些孩子这天是生平第一次穿靴子),而在他们旁边,一声不响的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大女孩,身上的白裙还是初领圣体时做的,这回来作客又放长了一些,那十有八九是男孩的表姐或姐姐,脸色红扑扑,神情傻乎乎,头上抹着厚厚一层玫瑰香膏,担惊受怕唯恐弄脏手套。没有足够的仆人来招呼卸车,男客们就挽起袖子自己动手。他们按身份地位的不同,有穿全套大礼服或常礼服的,也有穿长外套或带下摆的短外套的;——全套的大礼服,平日轻易不从衣柜请出,今日全家上下躬逢其盛,簇拥在周围;常礼服宽大的垂尾随风飘荡,围领竖得很高,衣袋大得像行囊;厚呢的长外套,往往配一顶帽檐滚铜边的鸭舌帽;短外套挺短,后背并排有两颗纽子,活像一双眼睛,下摆仿佛是用木匠的斧子整块开的料。也有人(不过这几位自然只有叨陪末座的份儿)仍穿着乡间的长罩衣,也就是说,领子翻到肩头,后背打许多小褶裥,低低的束一根布腰带。

衬衫的硬衬鼓在胸前,就像一副副铠甲!人人都新理了发,耳朵露在外面,胡子刮得精光;有几位刮脸时天还没亮,看不分明镜子里的尊容,所以不是鼻子下面划了道口子,就是下巴破了相,刮下一块油皮有三法郎硬币那般大小,半路上一吹风,红里透亮,点缀在喜气洋洋、白白净净的大胖脸上。

乡公所离庄园有半里路,大家步行前往,待教堂仪式结束以后,再步行回来。队列起先挺整齐,宛如一条彩带,顺着蜿蜒的小路穿过绿油油的麦地,在田野间迤逦前行,但不一会儿就拉长了距离,人们三五成群地聊着天,放慢了步子。乡村乐师走在头里,夹着琴颈系缎带的小提琴边走边拉;随后就是那对新人,再后是随意结伴的亲戚朋友;孩子们走在队尾,不是掐下荞麦茎端的小花,就是躲过大人的眼睛闹着玩儿。爱玛的裙子太长,有点拖在地上;她不时停住脚步提一下裙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摘去野草和矢车菊的芒刺,空着手的夏尔伫立一旁,等她完事。鲁奥老爹,头戴一顶簇新的丝帽,黑色大礼服的袖口直盖到指尖,让亲家母挽住自己的胳膊。至于那位亲家公包法利老爹,他从心底里瞧不起这群人,所以就穿了套单排纽、军装式样的常礼服,一路上只管对一个金发的乡下姑娘献殷勤,说些小咖啡馆的甜言蜜语。那姑娘恭敬地点头,脸蛋涨得通红,不知说什么好。婚礼的其他来宾边走边聊,或者躲在人家背后恶作剧,先自逗起乐来;而竖起耳朵,就能听到乐师在田间边走边拉的咕叽咕叽的提琴声。这乐师一看大家落在后面了,便站住喘口气,在弓毛上使劲擦松香,好让琴弦发声响亮些,然后再往前走,一上一下地晃动提琴,帮自己打着节拍。乐声到处,老远就惊飞了小鸟。

宴席摆在车棚里。上了四盘牛排,六盘烩鸡块,还有炖小牛肉和三只羊腿,当中是一头烤得金黄透亮的乳猪,边上是四盆酸模叶香肠。桌子角上摆着装烧酒的长颈玻璃瓶。一瓶瓶的甜苹果酒,稠厚的泡沫沿着瓶塞直往外冒,所有的杯子里早已斟得满满的。那几大盘蛋奶糕,稍碰一下桌子就会颤颤悠悠,平滑的糖面上用杏仁粒装饰出新婚夫妻姓名起首字母的图案。特地从伊夫托请了位大师傅,来做圆馅饼和甜点心。他在这儿是初显身手,所以格外卖力气;上餐后甜点时,他端来一盘大蛋糕,博得了满堂彩。底部先用蓝色硬纸板搭成四四方方一座神庙,门廊、列柱一应俱全,四周洒满烫金纸屑的神龛里,白色的小神像宛然在目;第二层的萨瓦蛋糕做成城堡主塔模样,围在白芷、杏仁、葡萄干和橘瓣做的要塞中间;最上层俨然是座平台,一片绿茵,点缀着果酱的山石、湖泊,榛壳的船只,一个小巧玲珑的爱神在荡秋千,巧克力的秋千杆上,两个真的玫瑰花蕾代替球饰,耸在顶上。

酒席一直吃到晚上。大家坐累了,就到院子里溜达溜达,或者到谷仓里玩一局打瓶塞,然后重新入席。有的人没等散席,就睡了下来,鼾声大作。可是咖啡一端上来,大家兴致又高了;这会儿有的唱起歌来,有的出把戏,有的举重,有的伸平拇指装出要从那下面钻过去的样子,有的想把大车扛上肩头,有的尽开些粗俗下流的玩笑,有的一个劲缠住女客搂搂抱抱。辕马大吃其荞麦,直到塞足喉咙满到鼻孔,临套车那会儿,怎么也不肯进车辕;尥蹶子,使性子,把挽具都给弄断了,主人们骂的骂,笑的笑;月光如水,彻夜都有满载归客的车子疾驶在乡间道路上,颠颠簸簸地越过水沟,蹦蹦跳跳地翻过砾石堆,煞是辛苦地爬上斜坡,女客们从车窗俯身出来拼命想抓住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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