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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2 09:5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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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戴安娜·加瓦尔东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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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4,被困的蜻蜓

异乡人.4,被困的蜻蜓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异乡人.4,被困的蜻蜓作者:戴安娜·加瓦尔东排版:辛萌哒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1-01ISBN:9787550019560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2016)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Part 01“我回家了。” Chapter 01  重返拉里堡

图瓦拉赫堡是一座圆柱形的古代石堡,建于数百年前,耸立在庄园后的山坡上,庄园里的人称其为“拉里堡”,据我所知,它的意思是“懒惰的石堡”。我不明白这个称呼的由来,就像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这座圆形石堡又叫作“面北之塔”。“圆形的塔要怎么面北,它又没有塔面?”我问。我们正缓缓走下一道布满石楠和花岗岩的长斜坡,领着一列马匹,脚下的羊肠小径是红鹿在松软的土地上踏出来的。“堡上有门,门面向北方。”詹米理所当然地说。山坡很陡,詹米走的时候脚步踏得很深,还一边发出嘶声,以带领后方的马群。我前方的马的结实的后腿肌肉突然绷紧,脚步也从原本小心跨步改成试探性的小碎步,每一步都在湿地上滑出几英寸,才小心翼翼地迈出另一步。这批马购于因弗内斯镇,身形高大俊逸,或许结实的高地小马更适合在陡坡上工作,不过这批母马是用来繁殖而非工作的。“好吧,说得过去。那拉里堡呢?为什么叫懒惰的石堡?”我一边小心踏过横越小径的涓涓细流,一边问道。“堡有点倾斜。从我们住的地方看不太清楚,不过如果站在西边,就会发现塔堡有点倾向北方。如果从堡的顶层站在门上方透过墙上隙缝往下看,会看不到下方的墙壁,因为堡是斜的。”詹米答道。他这时正低头专心探索安全的落脚之处,我看着他的后脑勺,午后吹上山坡的微风卷起他几缕红铜色的鬈发,在帽顶飞扬。“我想十三世纪时应该没有人知道铅垂线是什么吧!堡到现在都没倒,真了不起。”我说。“噢,它倒过几次,那里的人又把堡推回去,或许就是这样才有点斜。”因为风势增强,詹米回答时稍微提高了音量。“看到了!看到了!”背后传来菲格斯兴奋的尖叫声。菲格斯体重轻,可以骑在马背上,马载着他走不难,稍微难站稳而已。

我回头看见菲格斯跪在马鞍上,兴奋地动个不停。他身下的栗色母马算是温顺而又有耐性的,虽然嘴里不断咕哝着发牢骚,却还是耐着性子没把菲格斯掀到满地的石楠丛里。自从菲格斯在法国的阿尔让唐骑过佩尔什雄马驹,就不放过每个可以爬上马背的机会。詹米半是好笑、半是出于同为爱马人的理解,也就纵容他,骑过巴黎街道时让他坐在自己背后,也任他不时爬上杰拉德的拉车马。拉车马体形魁梧,而且就算菲格斯又踢又叫,它们也只是茫然地掀掀耳朵。

我抬手遮阳,往菲格斯指的方向看去。他说得没错,从马背上较高处望去,会先看到坐落在山丘上的深色古代石堡。样式较新颖的庄园建筑在下方,搭建用的石块涂了白色粗灰泥,在周遭田野一样反射着阳光的背景下,比较不容易看见。庄园建在大麦田斜坡上的一处空地上,田边种了一排防风树,更稍微挡住了我们从这儿望去的视线。

我看到詹米抬起头,定定望着拉里堡家园下方的农田。他站着不发一语,动也不动,但我看到他抖擞肩膀,挺起胸膛。风吹起他的头发,吹开苏格兰披肩的褶皱,他仿佛一只快乐的风筝,在空中飞扬。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当时船只鼓起风帆,驶过岬角,离开勒阿弗尔港开往航道的情景。我站在码头尾端,看着人潮喧闹及航运贸易的往来。高声鸣叫的海鸥在桅杆间俯冲,声音响亮刺耳,一如水手的呐喊。

当时杰拉德站在我身边,心平气和地看着海洋承载的财富来来往往,其中有些财富是属于他的。他拥有的其中一艘名叫“波西娅”的船,便是要载我们去苏格兰的。詹米说过,杰拉德所有的船都是以他的情妇的名字命名的,船头饰像也是照着情妇的样貌雕刻。我眯着眼迎风看着船首,想确定詹米是否在开玩笑。如果詹米所言不假,那我想杰拉德应该偏好丰满的女人。“我会想念你们的。”杰拉德说。这是他半小时内说的第四次了,他看起来真的很不舍,连原本逗趣的鼻子现在看起来也没平常那么又翘又乐观了。由于他的德国之行十分顺利,他在骑马装的领巾上别了一颗大钻石,外搭着华贵的深绿色天鹅绒大衣,大衣上还缝着银纽扣。

杰拉德摇摇头说:“哎!好了,虽然我想将美丽的女士留在身边,但我实在不能剥夺她重返故乡的喜悦。或许改天我会去拜访你们,我好久没有去苏格兰了。”“我们也会想念你的。”我真诚地说。我也会想念其他人,像是路易斯、赫德嘉嬷嬷、格斯特曼先生,但最舍不得的还是雷蒙师傅。我等不及要回到苏格兰,回到拉里堡。至于巴黎,我一点也不怀念,也完全不想再碰到某些人,比如法国的路易国王。

我也不想再看到查尔斯·斯图亚特。小心探查过巴黎的詹姆斯党人后,詹米一开始的猜想被证实了。因为查尔斯王子吹嘘他的“大冒险”而燃起的一丝希望,最终也消逝了,尽管有些人忠诚地拥戴詹姆斯国王,顽固地坚信宝座属于詹姆斯国王,但他们也找不到什么行动机会。

我想,就让查尔斯王子安于流放的生活吧!我们的任务也结束了,要回家了。

冷冰冰的苏格兰口音这时在我耳边响起:“行李全都搬上船了,船长也请你们准备动身,我们要趁着潮汐出航。”

杰拉德转身看着默塔,然后朝码头后方左右看了看。“那个小伙子在哪里?”他问道。

默塔抬头朝码头后方示意道:“在小酒馆,醉翻了。”

我之前很好奇詹米打算如何安然渡过英吉利海峡。黎明时他看了一眼云彩低垂、漫天通红的天空,明白航行途中可能有暴风雨,便起身去找杰拉德,之后就不见人影了。我顺着默塔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菲格斯坐在酒馆门外的木桩上,显然是在站岗。

刚开始杰拉德难以置信,后来知道他侄子晕船,便咧嘴笑了。他说:“这样啊,希望我们去叫他上船的时候,他还没醉倒,不然要把他抬过舷梯可就头痛了。”“他为什么跑去喝酒?”我问默塔,语气有点恼怒,“我跟他说过我有鸦片酊,这样昏过去可比喝酒快多了。”我一边拍着丝绒提袋一边告诉默塔。

默塔只眨了一下眼睛说:“得了,他说就算会宿醉头痛,他也宁可头痛。而且,威士忌喝起来可比你那黑黑的怪东西好多了。”他用下巴朝我的提袋一指,然后才转身朝杰拉德说:“想一起把他搬上船的话就来吧!”

在波西娅号的前舱,我坐在船长的铺位上看着海岸线稳定地起伏,逐渐退后,而詹米的头就枕在我的膝上。他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往上看着我。我把他汗湿的红发从眉头上拨开。麦酒和威士忌的香气在他身上缭绕不去。“你在苏格兰醒来的时候会痛不欲生的。”我和他说。

他睁开另一只眼睛,先是打量着在木质天花板上舞动的波光,接着双眼注视着我,我仿佛看进一潭清澈的蓝色深水。“外乡人,现在的地狱和以后的地狱让我选,我会选以后的地狱,绝无例外。”他一字一字清楚地说完,便闭上了双眼,轻轻打了个嗝。他修长的身躯放松了下来,随着海水摆荡,自然摇晃。

马儿也等不及了,它们似乎感觉到马厩和食物就在不远处,稍微加快了步伐,抬起头竖起耳朵期待着。

我骑着马走在前面,想着终于得以梳洗享用热食,突然马蹄一滑,1急刹停步,扬起的红色尘土直埋到马蹄上方的球节。马儿猛甩头,鼻子大力喷着气。“姑娘,怎么了?蜜蜂飞到鼻子上了吗?”詹米赶紧翻身下马抓住我骑的灰色母马的缰绳。我感觉到身下的马背传来阵阵抽搐,于是也下了马。“它怎么了?”我好奇地凝视这匹母马。它不顾詹米抓着缰绳,只是甩着鬃毛频频后退,两眼圆睁。其他的马仿佛感染到它的不安,也跺蹄骚动起来。

詹米朝后方空荡荡的路上快速一瞥。“它看到东西了。”

菲格斯从他的短马蹬上立起身,举手遮着阳光,朝母马后方看去。他放下手,看着我耸了耸肩,我也朝他耸耸肩,我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让母马这么恐惧。四周路上与田野一片空荡荡,成熟的麦穗沐浴在暮夏的阳光里,最近的小树林离我们也有百码之遥。中间有座小石堆,或许是倒塌的烟囱遗迹。这片土地上几乎没有狼群出没,即使有狐狸或獾,这么远的距离也不会吓到马。

詹米放弃哄马儿前进,于是领着它绕了个半圆。它顺从地跟着,回头往来路走去。詹米打手势让默塔领其他马离开后,便爬上马鞍,身体前倾,一只手抓住母马的鬃毛,让它慢慢往前走,同时在马耳边轻声细语。母马脚步有点迟疑,但并不抗拒,一直走到先前停下来的地方,便拒绝再举步。接着它发起抖来,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好吧,随你了。”詹米叹口气说。他掉转马头,让母马往田野方向走去,橙黄的麦穗刷过马肚蓬乱的毛发。我们走在马后方赶它们穿过田野,马群不时停下来嚼一口田里的大麦。

刚过丘顶,绕过地上突起的花岗岩层,我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吠叫声。走到路上后,一只黑白牧羊犬抬着头翘起尾巴,一脸提防地盯着我们。

狗又吠了一声,另一只黑白花纹的狗叫着冲出赤杨树丛,后面跟着一个缓步走来的高瘦人影,身上穿着棕色的狩猎用苏格兰披肩。“伊恩!”“詹米!”

詹米把母马缰绳扔给我,去迎接他的姐夫,两人在马路上开心得又是搂肩又是拍背。牧羊犬卸下了警戒心,围着两人嬉闹起来,摇着尾巴在一旁跑来跑去。“我们以为你们最快明天才到呢!”伊恩瘦长淳朴的脸上满是笑容地说道。“我们遇上了强风。克莱尔说的,我自己是不知道啦!”詹米解释完,回头笑着看我一眼,伊恩便上前握住我的手。“好久不见,克莱尔。”伊恩郑重地向我致意,柔和的棕眼闪烁温暖的笑意。他轻吻了我的手指,我则紧紧握了他的手回应。

伊恩微笑着对我说道:“詹妮忙着打扫煮饭呢!为了让你们今晚有舒适的床,她把所有床垫都搬出来晒太阳了。”“石楠丛里睡过三个晚上之后,只要能躺在地板上我就心满意足了。詹妮和孩子都好吗?”我问道。“好!他们都好。詹妮又怀孕了,宝宝会在二月出生。”他说。“又有了?”詹米和我异口同声地说道,惹得伊恩瘦削的脸颊一片红晕。“老天,玛格还不满一岁啊!你不会节制一下吗?”詹米扬起一边眉毛消遣道。“我?你觉得是我该负责吗?”伊恩不满地说。“如果不是你该负责,那谁该负责?”詹米窃笑道。

伊恩脸更红了,衬托出他光滑的棕发。他说:“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我和小詹米一起睡在矮床上两个月了,可是詹妮她……”“你的意思是我姐姐很饥渴?”“我是说,如果詹妮想什么,她就像她弟弟一样,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伊恩一边说,一边声东击西,灵巧地闪到詹米背后,往他肚子上掼了一拳。詹米弯腰大笑。“还好我回来了,可以帮你管管她。”詹米说道。“你行吗?我可要把所有佃农都叫来看喔!”伊恩显然不怎么相信詹米有此能耐。“是不是丢了几只羊?”詹米轻松地换了话题,比了手势,领着几只狗,捡起伊恩落在地上的长杖。

伊恩点点头说道:“十五只母羊和一只公羊,是詹妮那群美利奴羊,为了它们的特级羊毛养的。那公羊真是只畜生,把门弄坏了。我以为它们会在麦田这里。”“我们在上面也没看到。”我说。“它们不会在那上面的,动物都不会越过那间小屋。”伊恩摇摇手表示。“小屋?我没看到屋子啊!大人,我只看到一堆石头了。”菲格斯对这番客套寒暄不耐烦了,踢了马肚子骑到我旁边。“小伙子,麦克纳布的房子就剩下那堆石头。我劝你最好不要一个人接近那里。”伊恩睨着菲格斯说道。他背对午后的阳光,身影一片黑暗。

尽管白天阳光温暖,我颈背的汗毛却竖了起来。罗纳德·麦克纳布是个佃农,一年前向守卫告发詹米藏身之处,他出卖詹米被人发现的那天就死了。我还记得他被拉里堡的人烧死,葬身在屋子的灰烬之中。刚刚走过时,那座壁炉石堆看起来还很正常,现在看来却像阴森的石冢。我吞了吞口水,努力咽下喉头涌出的苦味。“麦克纳布?你是说罗纳德·麦克纳布?”詹米轻声说完,脸上瞬间闪过警戒的表情。我曾告诉詹米麦克纳布告发他及其死亡的始末,但没告诉他麦克纳布是怎么死的。

伊恩点点头:“没错,他死在这里。詹米,在英国人抓走你的那天晚上。大概是火星点燃了茅草屋顶,他又喝得太醉来不及逃出来。”他收起眼中原有的戏谑神态,直直看着詹米的眼睛。“哦?他妻子和孩子呢?”詹米的表情和伊恩一样,不动声色,看起来莫测高深。“都安全。玛丽·麦克纳布在家里的厨房帮忙,拉比在马厩工作。”伊恩不禁回头朝废墟的方向看了一眼。“麦克纳布太太有时候会来这里,这附近也只有她会过来。”“麦克纳布太太爱他吗?”詹米转身面对小屋。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他背部的线条看来有点紧绷。

伊恩耸耸肩。“我不觉得。罗纳德是个酒鬼,个性又凶狠恶毒,连他的母亲都不喜欢他。我想麦克纳布太太只是觉得她有责任为罗纳德的灵魂祈祷,这对他也好。”伊恩回应道。

詹米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沉思,然后把缰绳抛甩到马脖子上,便往山上走去。

我唤着詹米,但他已经循着原路走向树林边的小空地。我把手上的缰绳交给菲格斯时,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和马待在这儿,我跟他一起去。”我说道。伊恩想和我一起去,但默塔摇摇头制止了他,于是我独自跟着詹米走上山顶。

詹米像在攻顶,一鼓作气大步走着,我还没追上,他就走到了那片小空地。他在外墙边缘停下。小屋方形的地基依然隐约可见,比起一旁树荫下绿油油而茂盛的大麦田,覆盖地基的植物稍嫌稀疏。现场已经看不出火舌肆虐的痕迹,只有草堆中露出了几根焦黑的木头,旁边是洞开的石头壁炉,伏倒暴露着像一座墓碑。

詹米小心避开墙基边缘,沿着空地外围绕圈。他沿着石壁炉走了三圈,逆时针左转、左转再左转,好扰乱废墟的邪灵。

我只能站在一旁观看。这件事詹米只能自己一个人面对,不过,我不会让他独自一个人。虽然他没有向我看过来,但很显然我守在一旁让他感到欣慰。

最后詹米停在倾倒的石堆边,郑重其事地把手放在石头上,然后闭上眼睛祈祷。接着,他弯腰捡起一块如他的拳头般大小的石头,肃穆地放在石堆上,似乎是想镇定无法安息的亡灵。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转过身,步伐坚定而从容地向我走来。“别回头。”他平静地说道,便挽起我的手转身走回路上。

我没有回头。

詹米、菲格斯、默塔和伊恩,四个人一起带着狗去找羊,留我独自领一群马回家。我驯马的技术称不上熟练,但只要不出意外,我还是有办法领着马儿走上半英里路。

这次回到拉里堡和第一次非常不同。上一次詹米和我都在逃亡,我逃避未来,詹米逃避过去。那时在拉里堡的时光很快乐,但心底也战战兢兢,深怕行迹走漏或担心詹米被捕。如今,因为桑德林汉姆公爵的调解,詹米得以返家重掌自己继承的庄园,我也以合法妻子的身份,陪他回到家乡。

上次我们蓬头垢面、出其不意地出现,打乱了他们的家庭生活;这次我们不仅周到地事先通知,还从法国带了礼物回来。虽然我相信他们会热情接待,但仍不禁猜想伊恩和詹米的姐姐詹妮对我们返乡定居作何感想。毕竟,自从詹米父亲去世,詹米遭逢大难、流亡异乡开始,这几年都是伊恩和詹妮守着庄园。

我越过最后一座山丘,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庄园的农舍和外屋就在脚下。第一朵乌云从天边卷来,石板屋顶的颜色暗了下来。突然间,我的母马又挣扎起来,前蹄腾空、后蹄猛蹬,我努力想拉住缰绳。

事出必有因,我看到屋角边冒出两团庞然大物,像沉重的云朵一路滚过来。“不!停下来!”我大叫着,但所有马匹都横冲直撞地狂窜,我也差点遭乱蹄碾碎。我想,要是我害得詹米新买的这群种马全都摔断腿,可真是隆重的返乡“大礼”了。

其中一朵云稍微升起,然后摊平在地上。詹妮从她扛着的羽绒床垫下探头,接着便一路跑来,黑色的鬈发在空中飞扬。

她毫不迟疑地跳上最近一匹马的鞍上,使劲向下猛地一拉。“停!”她大喊。那匹马显然受她的声音震慑,停了下来。我们接连呵斥,试图镇住其他马。此时,另一个女人和一个大约十岁的小男孩加入,熟练地帮忙安抚这些马匹。终于平静后,我才翻身下马。

我认出小男孩是拉比·麦克纳布,那么另一个女人应该就是他母亲玛丽·麦克纳布了。我们忙着安抚躁动不安的马群,捡起棉被和床垫。虽然来不及闲聊,但我还是找到机会搂住詹妮。她闻起来有肉桂、蜂蜜、劳动后清爽的汗味,并隐隐有股婴儿香,还有溢出奶汁、婴儿软便,以及清新滑嫩肌肤的纯净味道。

我们互相紧搂着,这让我想起上一次拥抱,是在漆黑夜里的森林中道别。当时我去找詹米,而她则赶回初生女儿身边。“玛格好吗?”我们好不容易松开对方,我便开口问她。

詹妮做个鬼脸,苦笑中掺杂了引以为傲的表情。“她才刚学会走路,就快把屋子给掀了。”她往前看着空荡荡的道路,问道,“你们刚刚遇到伊恩了吗?”“遇到了,詹米、默塔和菲格斯跟他一起去找羊了。”

她很快指了一下天空,说:“还好是他们去找,看起来随时都会下雨。让拉比照顾马吧!你来帮我搬床垫,不然今晚大家都要睡湿床垫了。”

我们一阵手忙脚乱,还好雨落下时,我和詹妮已经舒适地坐在客厅,打开我们从法国带来的包裹,同时赞美十个多月的小玛格长得聪慧健康、精力旺盛,还有双圆滚滚的蓝色眼睛和一头细短的草莓色头发。她的哥哥小詹米快四岁了,同样长得聪明又结实。詹妮肚里的胎儿藏在围裙下,微微隆起,但每当我看到詹妮的手不时温柔地放在腹部,心里还是隐隐作痛。“你刚刚说到菲格斯,他是谁?”詹妮问。“噢,菲格斯啊,呃,他是……”我嗫嗫嚅嚅,不晓得该怎么形容。小扒手要在农场找到工作似乎不容易。“他是詹米的随从。”我说。“这样啊!那我想他可以睡在马厩里。”詹妮说完便不再追问。“说到詹米,希望他们赶快找到羊。晚餐这么丰盛,放久就不好吃了。”詹妮看着窗外,雨水从窗玻璃上流下来。

天色其实已经暗了,麦克纳布太太在大伙回来前已经把桌子摆好了。我趁她忙的时候在一旁观察她。她个子娇小、骨架纤细,一头深棕色的头发,脸上隐隐带着担忧的表情,但等拉比从马厩回来,说自己肚子饿、问什么时候可以吃饭时,这股担忧就消失不见了。“乖孩子,等大家回来就可以吃了。你知道的,去洗洗手,准备吃饭。”麦克纳布太太说道。

男人们终于回来了,看起来比拉比更需要好好清洗一番。他们淋了雨,全身又湿又脏,膝盖以下是厚厚的一层烂泥,拖着脚步慢慢走进客厅。伊恩脱下湿漉漉的苏格兰披肩,挂在火炉栅栏上,披肩滴着水,炉火慢慢烘出蒸汽来。

菲格斯刚到农场就接受了这场震撼教育,累得筋疲力尽,才进门便就地坐下,盯着两腿间的地板发呆。

詹妮抬头看着阔别将近一年的弟弟,从湿透的头发看到裹着烂泥的脚,最后手往门一指。

詹妮声音坚决地说:“出去,靴子脱掉。如果你去了那片高地,回来的时候记得在门柱上撒泡尿,这样幽魂才不会进到家里。”她最后一句是对我解释的,同时放低音量,很快看了麦克纳布太太端晚餐来的那扇门一眼。

詹米倒在椅子上睁开一只湛蓝的眼睛,深深看着詹妮。“我一路跨海千里迢迢回到苏格兰已经累得半死,还骑了四天的马翻山越岭才回到家乡,连踏进农舍喝口水都来不及,就得冲进烂泥里去找羊。现在我好不容易进门了,你还要我再去黑漆漆的门外撒泡尿,啧!”他又闭上眼,双手抱胸放在肚子上,往椅子里深深陷下,倔强地抗拒着。“詹米,亲爱的,你要吃晚餐,还是要我把晚餐拿去喂猪?”詹妮突然亲昵地回嘴。

詹米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认命地叹了口气,吃力地站起来。他不高兴地扭扭肩膀,叫伊恩一起,两个人转身随着已经走出门外的默塔走去。詹米走过菲格斯身边时,伸长手臂一把将他捞起,拖着昏昏欲睡的菲格斯一块儿走出去。“欢迎回家。”詹米瘪着脸说完,闷闷地瞥了火炉和威士忌一眼,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再一次走进夜色。 Chapter 02  回忆的召唤

接下来的日子,一扫返乡初日的晦气,詹米很快重拾拉里堡的生活,丝毫感觉不出曾经久别家园,而我也轻松地融入乡村生活。这个秋天的天气不太稳定,经常飘雨,但也常有清澈明亮的蓝天,让人精神焕发。整个拉里堡生气勃勃,人人忙着收成,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准备。

拉里堡的位置在众多高地农场里算是相当偏远的,虽然没有正式的联外道路,但信差仍会穿过峭壁与覆满石楠的山坡为我们捎信,和外面的世界接触。外面的世界在记忆中有时不太真实,我几乎忘了自己曾在凡尔赛宫满墙的镜子间旋步起舞。但信件唤起我在法国的回忆,读着信时,我仿佛又看到特穆朗街的白杨树,听到天使医院大教堂高悬的钟声回荡。

路易斯平安生下男宝宝,取名为亨利。她的信里满满是惊叹号和强调线,陶醉地描述她天使般的新生儿。但对于亨利的父亲,不论是名义上或实际上的,都只字未提。

查理王子的信一个月后寄达,也没提到孩子;而且据詹米转述,信的内容比平常更不知所云,尽是些模糊的计划和浮夸的理想。

马歇尔伯爵的信就冷静谨慎许多,也看得出他对查理王子十分忧心。伯爵说,美王子查理行为不当,对自己最忠诚的拥护者出言不逊、傲慢自大,对能帮助他的人视若无睹、口出狂言,侮辱不该侮辱的人;而且从信中隐含的字眼来看,查理王子恐怕还有酗酒的问题。这个时代对男人喝酒的标准十分宽松,所以我认为查理王子酗酒的程度必定叫人瞠目结舌,伯爵才会提上一笔。但我推测查理王子应该也注意到自己有了儿子。

我们也不时收到赫德嘉嬷嬷的来信,她每天都会从忙碌的工作中挤出一点时间写下近况,内容简洁但信息翔实,每封信的结尾也都有:“布顿同致敬意。”

雷蒙师傅不曾捎来只言片语,但不时会寄来包裹。包裹上没有签名也没有记号,但里头的东西都很特别,像是罕见的药草、有切面的小水晶,还有一些石头,大小就像詹米的大拇指,表面光滑呈圆盘状。每个石头的一面都有小小的图案,有些在图案上方或背面刻了字。另外还有各种骨头,例如熊的指骨,还连着弯曲的尖爪;小蛇的整条脊椎,连在蛇皮上,看起来栩栩如生。还有各式各样的牙齿,有一列圆形钩状的牙齿,詹米说是海豹的;还有齿冠很长、有镰刀般尖钩的鹿齿,以及疑似人类臼齿的牙齿。

有时我会放几颗那种光滑、雕了东西的石头在口袋里,感受它们在指间滑动的感觉。我只知道这些石头很古老,至少可以追溯到罗马时代,甚至更早。从石头上刻的图案来看,应该是为了赋予石头神奇的魔力。我不知道这些石头是否像草药般有实际的疗效,或只是某种象征,像犹太神秘哲学喀巴拉教的象征符号。反正看起来没有危险,所以我也留着。

除了日常家务,我最喜欢的还是漫步到庄园的各个村子晃晃。我会提个装着各种东西的大篮子,从小孩的小礼物到常用的药品都有。由于贫穷且卫生不佳,这里疾病丛生,而且从威廉堡以北到因弗内斯镇以南都没有医生,所以村民非常需要这些药物。如果是牙龈出血或是轻度坏血症造成的贫血,我很快可以治好,但有些疾病就连我也束手无策。

我把一只手放在拉比的头上,他太阳穴旁的乱发是湿的,且下巴松开,脖子上的脉搏跳动趋缓。“他现在没事了。”我说道。

拉比的母亲麦克纳布太太也在一旁看着。拉比四肢展开躺在床上,平静入睡了,旁边的火炉把他脸颊烘得红通通的。但麦克纳布太太还是紧张地站在床边,直到我开口保证拉比不会有大碍,她才愿意相信儿子已经好转,披着披肩的肩膀这时才松懈下来。“感谢圣母,也感谢您,夫人。”麦克纳布太太喃喃地说道,并迅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推却她的感激:“我什么也没做啊!”我这么说不是客气,我唯一能为小拉比做的,就是让麦克纳布太太不要打扰他。实际上,我还花了好一番力气才阻止麦克纳布太太喂他公鸡血加麦麸、在他鼻子下挥舞燃烧的羽毛,或在他身上泼冷水。这些疗法对癫痫发作一点疗效也没有。我刚到现场的时候,麦克纳布太太还念念有词地责怪自己不能给儿子最有效的疗法——喝自杀者头骨里的泉水。

麦克纳布太太的视线在儿子躺的床上流连不去:“他抖成那样把我吓得半死。我上次找过麦克默特里神父,他祈祷了很久,还在拉比身上洒了圣水才赶走魔鬼,但现在魔鬼又回来了。”她双手紧紧交握,仿佛正在挣扎,想摸摸自己的儿子却又不敢伸手。“这不是魔鬼,只是一种病,而且不是很严重。”“哎,夫人,您说的是。”麦克纳布太太喃喃地附和我,但显然并不相信。

我不断向麦克纳布太太保证,但也不让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他会没事的。他每次发作最后不是都复原了吗?”拉比从两年前开始发作,我猜可能是他已故的父亲生前重击他头部造成的。痉挛不常发生,但每次都让她吓得半死。她听了我的保证之后,迟疑地点点头,依旧不相信我的诊断。“可能吧……可是他动不动就拿头乱撞,像刚刚那么用力……”“没错,这有点危险。如果他再这样,让他远离坚硬的东西就好,最重要的是不要打扰他。我知道这看起来很可怕,但他真的没事的。只要让发作自然结束,然后抱他上床睡觉。”我苦口婆心,但也晓得尽管我说的是事实,这番话仍起不了作用,玛丽·麦克纳布需要更具体的保证。

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裙子大口袋里传来轻轻的咔嗒声,我突然有了灵感。我伸进口袋拿出两三颗雷蒙送我的魔力小石头。我挑了一颗白色的,可能是玉髓,一面刻着一个扭动的人。我想,这就是这颗石头的作用了。

我把魔力小玉髓放在麦克纳布太太手上,对她说:“把这个缝在拉比口袋里,可以保护他不受魔鬼的侵扰。”我清清喉咙,“然后你就不用担心了,就算他再发作,也会平安结束。”

我离开之后不久,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但又有些欣慰,同时也涌起一股感激之情。我不知道自己是成了更好的医生,还是只是变成伎俩更熟练的江湖郎中。不过,如果我帮不了拉比,我还是可以帮助他母亲——至少可以让她自己帮助自己。要医好病人不能只依赖医生,还要靠病人自己,起码这点雷蒙教过我。

接着我出门去处理当天的事,探望靠近农场西侧的两户人家;结果柯比和韦斯顿·弗雷泽这两家人状况都很好,于是我很快就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在山坡顶找了棵大榉树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回去还得走上一大段路。太阳逐渐西沉,但还没碰到拉里堡西侧田埂边成排的松树。时间接近傍晚,晚秋的色泽将世界染得灿烂缤纷。

在我脚边,山毛榉落下许多冰凉滑溜的果实,不过顶上的树枝攀附着许多枯黄、卷曲的叶子。我背靠光滑的树干,闭上双眼,金灿灿的成熟大麦田不再那么耀眼,转变成深红的光辉透过眼帘。

佃农小屋滞闷的空气令我头痛,我把头靠在山毛榉树光滑的树皮上,慢慢深呼吸,让新鲜的户外空气充满肺脏,进行我称为“转向内在”的练习。这是我自己发明的方法,虽然还不完整,不过我想模仿雷蒙师傅在天使医院示范的那套方法,重现当时的感觉。我召唤自己身体每一寸的形象与感觉,想象各种器官系统正常运作时有什么外观与感觉。

我静静地坐着,两手轻松地放在大腿上,聆听自己的心跳。原本我因为爬山而心跳加速,现在心跳很快便趋缓了。秋天的微风撩起我颈边的鬈发,冷却我火烫的双颊。

我闭上双眼端坐着,追寻体内血液流动的路径,从包裹厚壁、充满奥妙的心室开始,蓝紫色的血液先穿过肺动脉,排出废弃物,获取氧气,经过一阵挤压,冲出主动脉,澎湃翻腾地涌向颈动脉、肾动脉、锁骨下动脉。我追踪血液经过身体的各个系统,直至最微小的毛细血管,在肌肤底下的汩汩流动,感受圆满、感受生命、感受安详。

我依然静坐着,慢慢呼吸,感觉身体疲倦而沉重,仿佛刚结束欢爱。我觉得肌肤很敏感,嘴唇微微肿胀,衣服贴在身上的重量仿佛詹米的双手触抚着我。他的名字治愈了我,这并非偶然。他的爱就像粮食或血液,无论对我心灵或身体的健康都不可或缺。我的心思追寻他,无论熟睡或清醒;我寻得他,心满意足。我的身体通红发烫,身体恢复了精神,渴求着他。

我不再头痛了。我又坐了一会儿,缓缓呼吸,然后站起身,下山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我从未真正拥有一个家。我五岁成了孤儿,然后跟着兰姆叔叔一起生活在漂泊的考古研究之中,度过了十三个年头。在飞沙走石的平原上宿营、在山洞里凿穴、在布满华丽纹饰的金字塔墓室里清理……拥有显赫学术头衔的昆汀·兰姆·比彻姆搭起一座座临时帐篷,进行着让他声名大噪的考古工作。我父亲突然因车祸去世,照顾我的责任就落到兰姆叔叔的肩上。他不想费心处理遗孤侄女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便立刻帮我注册了寄宿学校。

面对命运的无常,我可不会乖乖听话。我坚持拒绝进入寄宿学校,兰姆叔叔看出我拥有和他一样倔强的个性,于是耸耸肩,一眨眼便做出决定。从此我跟着他浪迹天涯,远离了秩序与常规的世界,也远离了算术、干净的床铺,以及像天天洗澡这类一般人习以为常的生活习惯。

和弗兰克结婚后,我依然过着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只是住的地方从考古遗址换到不同的大学,毕竟历史学家是在屋子内挖掘史实的。所以,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我不像其他人一样觉得天崩地裂。我从当时租来的公寓搬到彭布罗克医院的初级护士宿舍,接着前往法国战地医院,之后又搬回彭布罗克医院,直到战争结束。我和弗兰克战后重聚,同住了几个月之后,便来到苏格兰,想找回对彼此的感觉。然而,我们只找到天人永隔的别离。我误入了巨石阵,穿越了疯狂的时空,来到我现在所处的古老年代。

我在拉里堡楼上的房间醒来,身边躺着詹米,感觉奇特又美妙。我看着那轻抚他睡脸的晨曦,想起他就在这张床上出生。屋里各种声音,像是早起的女仆踩在木梯上发出的嘎吱声,或是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詹米因为听过上千回而早已习惯的声音,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母亲艾伦在门边种的晚开蔷薇散发出馥郁的幽香,香味从墙外向上飘扬,穿过窗户送到卧室来。这香味仿佛她伸出的手,从逝者的世界轻抚着詹米,也轻抚着我,欢迎我的到来。

宅邸外就是拉里堡,有田野、大麦、村庄与佃农小屋。詹米曾在山上源流的溪水里抓鱼,爬上栎树与高耸的落叶松,在每座小屋里围着壁炉吃饭。这里是他的家园。

他的生活也曾动荡不安,他曾被捕,在流放生涯中逃亡,当过佣兵,过着漂泊的日子。然后再次被捕、监禁、受酷刑、流亡,直到现在才尘埃落定。他生命中的头十四年都住在同一个地方,即使依例必须到舅舅杜格尔身边修习两年,这也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小段经历,最终还是会回到自己的土地,照料他的佃农与庄园,融入更大的社会结构。恒定不变是他的宿命。

然而,詹米脱离了原本的宿命,体验过拉里堡疆界外的事物,甚至跨出了苏格兰岩岸。他面见国王,涉猎法律与商业,见识过冒险、暴力与魔法。越过了家园的疆界,宿命还能约束他吗?我很好奇。

我从山顶往下走,看到詹米在山下收集卵石,为一小块田埂边的清水石堤修补裂缝。一对兔子放在附近的地上,内脏已清除干净,但还没有剥皮。

我微笑着走到他身旁,吟了一段古老的诗句:“水手从海上归乡,猎人从山丘返家。”

他也朝我微笑,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夸张地颤抖着说道:“外乡人,别提大海啦!今天早上我看到两个小姑娘在蓄水池里划船,害得我差点把早餐吐出来。老天,就算有白兰地喝,我也不想再提起大海了。”他抬起最后一块石头安置在石墙上,“你要回家了吗?”“对啊,要我帮你拿这两只兔子吗?”

他摇摇头,弯腰拾起那两只兔子:“不用,我跟你一起回去。伊恩正在为马铃薯储藏室搭建天花板,需要帮手。”

拉里堡种下的第一批马铃薯再过几天就要收获了。那时我曾怯生生地建议挖个小地窖储藏这些马铃薯。每次看着马铃薯田,我都百感交集。一方面,我看到田里枝叶茂密的藤蔓就觉得很自豪;另一方面,我一想到六十户人家要仰赖藤蔓底下生长的作物度过整个冬天,又觉得很惶恐。我一年前没有多想,就建议拿主要的大麦田来改种马铃薯,而苏格兰高地之前从未种过马铃薯。

我知道一旦时机成熟,马铃薯将成为高地重要的主食,因为比起燕麦和大麦,马铃薯比较不容易受病虫害和歉收影响。多年前我曾在一本地理书中读到相关文章,知道这样做是可行的,但是要勇敢担下责任,负责大家的生计,主张改种马铃薯,可是另外一回事。

我也常思考着,勇于扛下他人生活的风险是不是久了就熟练了。詹米一直肩负着这样的责任,管理庄园与佃农的大小事务,他仿佛生来就很在行。不过,这么说也对,他确实生来就是要负责这些任务。“地窖盖得差不多了吗?”我问道。“是啊,伊恩已经把门装好了,洞也挖得差不多了,只是靠近里面有一小堆松软的土,伊恩站在那里,脚的钩子会陷进去。”虽然伊恩那只代替右小腿的木钩已运用自如,但偶尔还是会遇到这种小困扰。

詹米若有所思地往背后的山上看了一眼。“我们今天晚上要把地窖盖好,不然黎明前又要下雨了。”

我转过身,看着他手指的方向。山坡上只有野草和石楠,几株树,嶙峋的山脊上花岗岩矿层从蓬乱的杂草间冒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你怎么知道要下雨了?”

他笑着抬起下巴朝山坡上点了点:“看到那棵小栎树了吗,还有旁边的白蜡树?”“看到了,有什么特别吗?”我看着那些树,百思不得其解。“树叶不一样啊,外乡人。你看,两棵树的颜色看起来是不是比平时浅?如果空气潮湿,栎树和白蜡树的叶子会翻转过来,所以你看到的是叶子背面。整棵树的色调看起来就会变淡。”“假设是这样好了,那你也要知道平时树叶的颜色才行啊!”我半信半疑地质疑。“我或许不懂音乐,外乡人,但我的眼睛还不错,而且我看过那些树上万次了,什么天气有什么样貌我也都有印象。”詹米挽着我的手笑着道。

田亩离农场主屋有段距离,一路上我们多半静静走着,享受午后阳光照在背上带来的温暖。我嗅了嗅空气,的确是要下大雨了,原有的秋天气味似乎更浓烈了,从鲜明的松脂味到成熟庄稼的尘土味,闻起来都更加强烈。我想,我正渐渐学会分辨拉里堡的生态节奏、景色与气味,假以时日,或许我能和詹米一样了解这一切。我轻捏他的手臂,他则在我手掌下轻轻出力回应我。“你想念法国吗,外乡人?”他突然问道。“一点也不,你为什么这么问?”我有点惊讶地回应。

他耸耸肩,没有看我。“我刚刚看你挽着篮子从山丘上走下来,阳光照在你的褐发上,你看起来好美。我觉得你就像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一如那些树苗,始终属于这片土地。然后我突然想起,对你来说,拉里堡可能只是个无聊的小地方,没有法国那样气派的生活,甚至连医院那种有意思的工作都没有。”他有点胆怯地低头看我,“我很担心总有一天你会感到这里的生活了无生趣。”

我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虽然我早已经想过这件事,但仍小心地回答他:“詹米,我有生以来已经见识过许多事,也到过许多地方。有时候我会怀念我那时代的某些东西,我想再坐一次伦敦的公共汽车,或拿起话筒就能和远方的朋友谈天,我希望打开水龙头就有热水,不必从井里提水还得用大锅加热。我想念这些东西,但我其实不需要。至于气派的生活,我那时早就没兴趣了,有漂亮的衣服很棒,但如果要配上流言、心机算计、烦恼焦虑、无聊的宴会、琐碎的礼仪规则……那还是算了。我宁愿住田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听到这句话笑了出来,我又轻捏他的手臂。“至于工作……我在这里也有工作。”我低头看着手上篮子里的药草与药物,“多少还可以帮上一点忙。而且如果我想念赫德嘉嬷嬷,或其他朋友,虽然写信没有电话快,但我还是可以写信。”

我停下来,搂着他的手臂,抬头看他。这时落日西沉,夕阳为他脸颊的一侧镀上金边,他狂野的轮廓流露出安心的神情。“詹米,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其他的一点都不重要。”

他静静地站着沉默不语,然后低头倾身,缓缓在我前额落下怜爱的轻吻。

我们一起越过最后一座小山丘,下山往屋子走去。我开口说道:“真有趣,我正巧也在想着同一件事。我很想知道,在法国经历过这一连串的事件之后,回到家乡你还开心吗?”

詹米微笑中带着些微伤感,往下看着屋子。夕阳余晖将三层白色灰泥石墙染成金棕色。“这是我的家啊,外乡人,我属于这里。”

我轻触他的手臂:“你的意思是,你生来就该照顾这里吗?”

他深呼吸,伸长胳膊将手放在木质围篱上。这道栅栏在屋子外缘,用以隔开较低的田地。“其实我不是生来就该负责这儿的,外乡人。依照长子应有的权力,这里本来是威利要管的。如果他还活着,我想我会从军,或像杰拉德一样当个商人。”

詹米的哥哥威利十一岁时死于天花,所以当时六岁的詹米就成了拉里堡的继承人。

詹米做了一个类似耸肩的不自然动作,仿佛要挣开衣肩的束缚。他在不自在或迟疑的时候,常出现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看他这么做了。“不过,威利走了,所以我成为堡主。”他看我一眼,表情有点羞怯,然后伸手从毛皮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是那条樱桃木的小蛇,威利雕给他作为生日礼物的,小蛇安坐在詹米掌心,头往后扭,好像很惊讶看到后面跟着自己的尾巴。

詹米轻抚那条小蛇,木质带有光泽,经过干燥处理的蛇身曲线在薄暮中闪现光芒。“有时候,我会在心里对威利说话。”詹米拨动掌上的小蛇,接着说道,“哥,如果你还活着,身为一个堡主,你会做一样的决定吗?或者你会找出更好的方法?”詹米看向我,有点脸红,“这样听起来会不会很傻?”“不会。”我也用指尖轻碰小蛇光溜溜的头。草地鹨高亢清亮的叫声从远方田野传来,在向晚微风中剔透如水晶。

沉默了一会儿,我才轻声说:“我也做过一样的事。假装对着兰姆叔叔说话,对我的父母亲说话,特别是对我的母亲。我小时候并不常想到她,只偶尔梦到一个柔和又温暖的人,唱歌特别好听。但如果我生病,还有失去……费丝以后,我常常想象着她就在我身边。”一阵莫名的哀伤袭来,我想起了最近和很久以前失去的东西。

詹米轻抚我的脸颊,拭去我一边眼角的泪水。“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已逝的亲人也会怀念我们,就像我们怀念他们一样。”詹米轻声说,“来吧,外乡人,我们再走一走,距离晚餐还有点时间。”他牢牢钩着我的手,我们沿着篱笆缓步走着,耳边传来裙摆扫过干燥野草发出的沙沙声。“我明白你的意思,外乡人。我有时候也听到我父亲的声音,有时候在马厩里,有时候在田野中。通常那时候,我本来也没想着他。但突然我会转头,好像听到他的声音在远方,和一个佃农一起放声大笑;或在我背后,正在安抚一匹马。”詹米突然笑起来,下巴指向我们前方牧场一隅,“真奇怪,但我从没在这里听过他的声音。还真是没有。”这个角落看来毫不起眼,只是路边一道石墙的木质栅门。“哦?那他还在世的时候,在这里说过什么吗?”“通常是:‘詹米,你要是说完了,就转过去趴下。’”

我俩放声大笑,停下来靠在围篱上。我俯身近看,瞟了瞟围篱的木头。“所以这里就是你挨揍的地方?我没看到齿痕啊?”我说道。“没有齿痕,不会打得那么用力!”他一边爱怜地抚过陈旧的白蜡木围篱,一边笑道,“伊恩和我指头扎到碎木片的时候,会跑回家让克鲁克太太或詹妮帮我们把碎片挑出来。她们每次都是边挑边骂。”

詹米朝屋子望去,一楼的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映着越来越浓重的夜色。厨房窗户后有深色的人影闪动,那是动作快速的瘦小身影,克鲁克太太和女仆正在准备晚餐。起居室一扇窗户前则突然隐约出现比较高大、像围栏一样高瘦纤长的身影。伊恩背着光站了一会儿,仿佛是詹米的回忆召唤过来似的,接着他拉上窗帘,窗户的光暗了下来,屋外变得柔和而朦胧。“只要伊恩在,我都很开心。我是说,我们一起恶作剧被抓到,挨鞭子的时候。”詹米眼睛依然望着屋子一边说着。“同病相怜?”我微笑着说。“有一点。有个人和我一起承担,感觉自己就没那么坏了。更重要的是,只要有他在,我就知道待会儿不会静悄悄的。”“伊恩会大哭?”“哈!他每次都号啕大哭,叫得很惨,嘴巴从没停过。我知道他会哭,所以如果自己痛得叫出来,也不会觉得太丢脸。”天色太暗,我看不清詹米的脸,但感觉他又做了每次尴尬不安时那类似耸肩的动作。“我当然一直都忍着不叫,但不是每次都忍得住。如果我父亲觉得我该打,就不会手下留情,而伊恩父亲的手臂又正好和树干一样粗。”

我往下望着房子。“我还没有特别想过,但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在这里处罚你呢?屋子里一定有很多地方可以选吧,不然马厩也行。”

詹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耸耸肩。“我从没问过,但我认为这有点像法国国王。”“法国国王?”这个推论有点莫名其妙,我愣住了。

詹米不自然地说:“呃,我不太知道在众目睽睽下换衣服、上厕所是什么感觉,但我可以告诉你,当我不得不站在那里和父亲手下的佃农解释自己干了什么好事才讨来一顿打,那可真是丢脸极了。”“可以想见,真的很丢脸。”我有点同情又忍不住笑道,“所以你是说,因为你以后会成为堡主,所以你父亲才要你站在这里受罚?”“我想是吧!佃农会明白,我将懂得什么是公平正义,因为我受过公平正义的处罚。” Chapter 03  大丰收

拉里堡的田在之前就已经犁成高地常见的“垄沟型”,特色是高垄深沟,田沟深及膝盖,这样人走在田沟里,就可以轻松地用手往旁边田垄顶端播下种子。这种田是为了种大麦与燕麦而设计的,不过种马铃薯看起来也同样合适。“书上说要种在坡地,不过我觉得种在这样的垄沟田也可以,种植在坡地上是为了避免作物因为积水而腐烂,而这块田的垄沟应该可以发挥同样作用。”伊恩凝视叶片茂盛的马铃薯田说道。

詹米也赞同:“听起来有道理,反正最上面的叶子似乎长得不错。不过,书上有没有说怎么分辨采收的时机?”伊恩负责掌管马铃薯的大小事,这块地从来没有种过马铃薯,所以他按部就班寄钱到爱丁堡订马铃薯种薯和种植马铃薯的书。书准时送来,作者是沃特·欧班宁·莱利爵士,书名是《科学耕作法》,里面有一小章说明爱尔兰目前如何种马铃薯。

伊恩常常把这本厚重的巨作夹在腋下(詹妮说伊恩只要去马铃薯田一定会带上它),以备在遇到什么原理或技术上的难题时可以查阅。现在,伊恩用前臂抱着翻开的书,另一只手伸到毛皮袋里摸索他读书时戴的眼镜。这副带着小小圆形镜片的金边眼镜以前是伊恩父亲的,伊恩每次戴上,眼镜总是会溜到鼻尖,让伊恩看起来像只专注的小鹳鸟。“作物应于冬季首只雁子出现时采收。”伊恩念出书里的一段话,然后抬起头,眯着眼透过眼镜凝望着马铃薯田,好像在搜索是否有雁子会从田垄间探出头来通知大家准备采收。

詹米皱眉,从伊恩背后越过他的肩膀瞪着书看:“冬季的雁子?他是指哪一种雁子,灰雁吗?但灰雁整年都在,他说错了吧!”

伊恩耸耸肩说道:“可能爱尔兰只有冬天才看得到灰雁吧!或者他根本不是指灰雁,而是指某种爱尔兰的雁子。”

詹米哼了一声:“一点屁用也没有。他还说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伊恩用手滑过一行行的字默念着。一小群被这种新奇耕作方法吸引过来的佃农,开始围在我们身旁。“马铃薯不能在湿的时候挖出来。”伊恩告诉我们,詹米听了哼得更大声。

伊恩继续喃喃自语:“马铃薯腐烂、马铃薯虫……我们的马铃薯没长虫,真幸运。马铃薯藤蔓……不,这里讲的是藤蔓枯萎的处理方法。马铃薯病害……得先看到马铃薯才知道有没有生病。马铃薯种薯、马铃薯的储存……”“科学耕作法是吧?这是哪门子科学?连判断马铃薯能吃了没都做不到!”詹米怒气冲冲地盯着深绿色叶片茂密的藤蔓,质疑道。

始终跟在詹米背后的菲格斯原本正看着食指上一只毛毛虫迷迷糊糊地蠕动,这时抬起头来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挖一棵出来看看?”

詹米张口结舌地看着菲格斯,几秒钟之后,他闭上嘴,默默拍了拍菲格斯的头,然后伸手去拿立在围墙边的长柄草耙。

在伊恩的指导与沃特爵士的知识的帮助下,负责耕作照料马铃薯的那群佃农,这时争相围了上来,想瞧瞧自己先前辛勤劳作的成果。

詹米挑了田边一株大而茂密的藤蔓,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瞄准根部旁边放下草耙,然后脚踩在草耙底部用力一压,耙齿缓缓没入潮湿的棕色土壤。

我在一旁也屏住气等待着。这场马铃薯试种不只关乎沃特爵士的名声,更关乎许多其他的事情。严格说起来,这也关系到我的名声。

詹米和伊恩已经证实,今年大麦的收获虽然还足以供应拉里堡的佃农所需,但确实不如以往。如果再有一年歉收,所剩无几的存粮就会耗尽。就高地农庄来说,拉里堡的收成确实不错,但也只比其他收获不怎么样的农庄好一点而已。可是,如果马铃薯的耕作顺利,接下来两年拉里堡的居民就不必担心断粮,真的可以欢庆丰收了。

詹米的脚跟踩住草耙,然后握住耙子的长柄往下一撑。土壤在藤蔓四周迸开,接着啪的一声,马铃薯藤蔓被扯断弹起,露出了埋在土壤中硕大的马铃薯。“哇!”拉起的藤蔓连着根茎,上面挂满了棕色圆球状的马铃薯,围观的佃农一看,纷纷发出惊叹。伊恩和我跪在地上扒开松软的土壤,寻找其他从藤蔓上断落的马铃薯。“成功了!”伊恩一边大喊,一边把马铃薯一个一个从土里拉出来,“你看!这颗个头多大!”“对啊!还有这颗!”我也兴奋大叫,挥舞着有我两个拳头大的马铃薯。

我们终于把试种出的作物放到篮子里,大约有十颗超级大的,二十五颗拳头大小的,以及好几颗高尔夫球大小的。

詹米审视着这批收成的马铃薯,疑惑地问道:“剩下的小马铃薯我们应该留在土里让它们长大,还是赶在冬天前就挖起来?”

伊恩心不在焉地摸索着眼镜,然后想起沃特爵士那本书放在围墙另一边,于是不再找眼镜,摇了摇头。“不用留,我觉得应该挖起来。书上说要留小颗的马铃薯当明年的种薯,我们会需要很多种薯。”伊恩说完,对着我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他额前落下一束浓密的棕色直发,一边脸颊下方有泥土污渍。

一位佃农的妻子低头望向篮子,睨着篮里的作物。她迟疑地伸出手指,戳戳一颗马铃薯。她扬起眉毛怀疑道:“你说这个可以吃?但我看不出这要怎么磨碎做成面包或粥。”“我想你不必把马铃薯磨碎,默里太太。”詹米客气地解释。“是吗?那你们要怎么处理?”这位太太挑剔地瞟了瞟篮子,嘴里说道。“呃……”詹米吞吞吐吐。我突然想到,虽然詹米在法国吃过马铃薯,但他从没看过人家如何烹调马铃薯,显然詹米自己也发现了这点。詹米盯着手上沾了层泥土的马铃薯,不知如何是好,看得我暗自窃笑。伊恩也直愣愣地盯着马铃薯,显然沃特爵士没对马铃薯的烹调方式提出任何建议。“马铃薯可以烤着吃。”菲格斯突然从詹米手臂下钻出来,再次替詹米解了围。他看着马铃薯,馋得咂嘴。“用炭火烤过,吃的时候撒点盐,有奶油的话更好。”“我们有奶油。”詹米放心地呼了一口气,他把马铃薯丢给默里太太,仿佛丢还一颗烫手山芋,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她:“由你来烤。”“也可以用煮的,或加牛奶压成泥;还可以用炸的,或是切一切煮汤。马铃薯吃法很多。”我也帮忙出主意。“书上就是这么说的。”伊恩满意地喃喃自语。詹米看着我,嘴角露出微笑。“没听你说过你会煮菜啊,外乡人。”“严格说来这也不算煮菜,煮个马铃薯还难不倒我。”我说道。“很好。”詹米扫视这群正互相传递马铃薯的佃农和佃农的妻子,看得出来他们脸上还是带着十分犹疑的表情,詹米于是大声拍手引起大家注意。“今天晚上我们就在田里吃晚餐。请各位准备一下,汤姆、威利、威利太太,可以请你们拿大锅来吗?很好,找一个人去帮你们抬过来。”接着詹米手朝树下的一群农舍一挥,转身对一个年轻人说:“还有你,金凯德,去告诉大家:今天晚餐我们吃马铃薯!”

就这样,由詹妮协助,大家从挤奶棚提了十桶牛奶,从鸡舍抓了三只鸡,从菜园里拔了四十八棵青葱,在我的指挥下,为拉里堡的堡主和佃农熬韭葱马铃薯鸡汤及烤马铃薯。

晚餐煮好时,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下,但天色还微微发亮,一道道金红色的霞光穿透山丘上松叶林黑暗的枝丫。佃农看到马铃薯,知道以后就要以这种食物为主食,刚开始有点疑惑不安,但是宴会般欢乐的气氛,再适时加上一桶自家酿的威士忌,便打消了所有疑虑。很快大家就在马铃薯田附近席地而坐,碗放在膝盖上低头吃着,享用这顿临时安排的晚餐。“你觉得怎么样,多尔卡丝?”我听到旁边的女人对邻居说,“味道有点怪,对吧?”

多尔卡丝先点点头咽下嘴里的食物,然后才回答:“对啊,不过堡主已经吃掉六个了,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

男人和小孩的反应就热烈得多,可能是因为有足够的奶油可以配马铃薯。

詹妮也观察到了这点,她说:“只要有奶油配,男人连马粪都吃。男人!只要肚子吃饱,喝醉有个地方躺下睡觉,他们对人生就心满意足了。”“你对男人评价这么低,能忍耐我和詹米还真是个奇迹。”伊恩听了詹妮的话揶揄道。詹妮对着伊恩和詹米挥挥汤勺表示不同意,围着大锅在他们身边坐下。“哎哟,你们两个不是男人。”

这时伊恩扬起纤长的眉毛,詹米浓密的红色睫毛也张得老开。“哦,我们不是男人?那我们是什么人?”伊恩问道。

詹妮转身向他微笑,洁白的牙齿在火光映照下闪耀。她摸摸詹米的头,轻轻吻了伊恩的前额。“你们是我的人。”

晚餐后,一个男人唱起歌,另一个拿了支木笛为他伴奏。歌声轻柔,但在寒冷的秋夜中穿透力十足。夜里寒气重,但平静无风,裹在披肩和毯子里,一家人围着篝火而坐,温暖又舒适。晚餐煮好后,篝火的火焰完全燃起,明亮的火光驱走了大片黑暗。

全家人暖和地聚成一团,偶尔打打闹闹。伊恩去取柴薪,玛格黏在妈妈身上,哥哥小詹米只好另找地方依偎取暖。“我要把你头朝下脚朝上吊在那口锅上,免得你再戳我的蛋蛋。”詹米警告他外甥,小詹米精力旺盛地在舅舅大腿上扭来扭去。“你是怎么了,裤子里有蚂蚁吗?”

小詹米听了一阵咯咯笑,然后更努力地往詹米怀里钻。詹米假装吃力地要去抓小詹米的胳膊和腿,然后抱住他在地上滚,逗得小詹米更是开心地又笑又叫。

詹米把小詹米轻压在地上,黑暗中一只手胡乱在草地上抓了一把湿湿的杂草,满意地嗯了一声,然后欠身把手里的草塞进小詹米的衣服领口。小詹米从咯咯笑变成尖叫,但听起来更开心了。“好了,去找你舅妈。”詹米说。小詹米听话地手脚并用爬了过来,趴在我腿上,窝在斗篷中间。对一个快四岁的小男孩来说,他尽了最大努力保持不动(虽然不太成功),好让我帮他掏出衣服里的草屑。“舅妈,你闻起来好香啊!”小詹米用他乱蓬蓬的黑色鬈发磨蹭我的下巴,对我亲热地说道,“有食物的味道。”“是吗?谢谢。你是不是又饿了?”我说。“嗯,有牛奶吗?”“有!”我伸长手钩到粗陶罐,摇了摇罐子,听得出里面的牛奶所剩不多,我索性把瓶身一斜,拿着罐子让小詹米直接喝。

小詹米现在专心喝着牛奶,终于不再乱动,结实的小小身躯沉甸甸地坐在我的大腿上,胖嘟嘟的小手抱住瓶子,背抵着我的手臂。喝掉最后一滴牛奶,小詹米一下子放松下来,轻轻打了个饱嗝。我察觉他身体散发出热度,体温突然变高,这通常是孩子想睡觉的征兆。我用斗篷裹住他轻轻摇着,伴着篝火另一端的曲调轻声哼唱。他背上脊椎骨有几个小小的突起,像弹珠般摸起来圆圆硬硬的。“他睡着了吗?”大詹米的身影从我背后靠近,短剑的剑柄反射着火光,他红铜色的头发也映着光芒。“是啊,他不动来动去了,应该是睡着了。抱着他好像在抱一条大火腿。”我才说完,詹米就笑了。我感觉到他坚实有力的臂膀刷过我的手臂,他身躯散发的暖意穿透了我的格纹披肩与连衣裙,包围着我。

夜里的微风将詹米一缕头发吹上我的脸颊,我伸手要拂开时,察觉小詹米说对了,我的手上都是青葱和奶油的味道,还有切过马铃薯的淀粉味。昏昏欲睡的小詹米身子沉甸甸的,抱着他虽然舒服,但我的左腿给压得有点麻。我动了动,想让他横躺在我腿上。“别动,外乡人。一下子就好,我的褐发美人……别动。”詹米温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我听话地一动也不动,直到他轻碰我的肩膀。“没事了,外乡人。你的脸庞映着火光,头发飘扬在风中,那一刻看起来好美。我只是想记住这一刻。”他的声音里充满笑容。

我隔着小詹米转头对他微笑。寒冷的黑夜,因为身边围绕的人而充满了生气,我们不需要什么,只要光和热,以及相属的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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