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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3 00:3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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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充闾

出版社:宁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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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海春深

辽海春深试读:

自序

在上海世博会上,丹麦人说,安徒生就是他们的名片,美人鱼就是他们的形象。这种说法是切合实际的。世界各地人士到过丹麦的未必很多,但是,通过安徒生的童话和美人鱼形象,却可以认知丹麦,解读丹麦,向往丹麦。这原本是一个普通的道理,可是,过去我们在认识上往往陷入误区,觉得这些都是“空对空”,没用处;除去那些研究人文学科的,其他人用不着过问这些。于是,在涉及到省外、域外的交往活动中,每逢介绍情况时,往往停留在就事论事的层面上,就经济谈经济,就项目谈项目,难免印象肤浅,枯燥无味;而于人文环境、社会风情、地域景观、历史沿革等等,则统付阙如。应该承认,这是一个不小的缺失。只要同江南地区相对照,同域外人士经常接触,我们就会觉察到这方面的巨大差距。

美国成功学大师戴尔·卡耐基说,人的成功,只有百分之十五是建立在技术上,其余的依赖于人文工程。一个地区,一个企业,何尝不是如此。在现代化进程中,起决定作用的,绝非仅仅是人力资源、技术设备、交通货运和资金保证等物质条件,所在城市的民众素质、文化氛围、历史积淀、社会风习等人文环境,同样不可忽视。

也许是有鉴于此吧,辽宁人民出版社而有是书之编选。

书中五十六篇文章,写作时间从上世纪80年代初直到最近两年,历时达三十载。但综观其内容,与上面所说的设想、要求,基本上是吻合的。所取题材,遍及辽宁十四个市。按照内容分为上下两部分,一为历史,一为现实;或者说,一为背景,一为前景。旨在通过社会风情、人文景观、山川方物,托举出一个形象的、立体的、多方位、多侧面的辽宁。在写作手法上,通过文学语言、形象刻画、场面描写,来写人、叙事、状物、抒情;但它又是史笔与实录,作为现实与历史的真实镜像,绝无任何虚构与悬揣。举凡当下与过往的有价值、有意蕴、有趣味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景象,多以典型、具象的情态展现在纸面上。一编在手,可以尽览辽海全境人文风貌与世路人情。论者认为,“它是一部社会风情录、文化大观园、山川方物志、时代发展史”,容或未臻其境,但庶几近之。2013年1月于沈阳

上编

家山

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龚自珍

盛夏的一天,我同三位文友聚坐在北京地坛的一间小亭子里。一番豪雨过去,松林里的空气格外凉爽、清鲜。大家谈论的话题,是退休后到哪里觅个舒适的住所。诗人G 女士说,烟台最为理想,碧树隐红楼,一枕清幽,春季繁花簇簇,夏天浓荫翳日,冬日又比较暖和。D兄是写电视剧的,来自云贵高原,他的首选是春城昆明。散文作家V先生则主张在地坛附近赁屋小住,风晨月夕,伴着虫吟鸟噪,到这里来信步闲游。但马上遭到了质疑,都说他是受了史铁生的影响。地坛确已成为史氏生命的组成部分,可说是注入了全部情感和意蕴;但其他人则未必受得住那份苍凉与落寞。

大家谈笑风生,颇有一种孔门四子“各言尔志”的意趣。见三人的目光转向了我,便说,我要返回东北,卜居医巫闾山之下。

我出生在闾山近旁,可是,故乡影像在我少年橙色的梦里,却并不是很清晰、很确切的,一切兰因絮果毕落于苍茫之中,只觉得家就是山,山就是家。记得小时候,只要推开屋舍的后门,闾山的清泠泠、水洇洇的翠影,伴着天涯云树,便赫然闪现在眼前,当然,最好是在久雨新晴的夏日,或者气爽天高的初秋。天穹蔚蓝而高远,雪白的云朵,像羊群、棉絮一般,舒卷着,游荡着,转盼间就变换一个新样。山峦、陵谷间饱绽着新鲜,充满了泼辣的生意。

我第一次亲近闾山,正逢梨花开得正闹的时节。山坡上,原野里,到处泛滥着浩荡的春潮,浮荡起连天的雪浪。我们乘坐的马车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土路穿行于花树丛中,像是闯进了茫无际涯的香雪海,又好似粉白翠绿的万顷花云浮荡在头顶上。马车跑着跑着,顺着一道斜坡疾速驶下,那花海花潮涌起的冲天雪浪,仿佛立刻要把整驾马车吞没了;而当马车再次爬回到坡岗上,那梨花的潮涌,拥着一团团、一簇簇的雪浪花,又像是顷刻间齐刷刷地退落到地平线以下。

几十年间,这个景象始终定格在我的记忆之窗上,只要一闭上眼睛,便立刻浮现在眼前,特别是当我听到那首名歌《喀秋莎》的时候。年轻时,我喜欢独自哼唱这首苏联名歌。只要“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溜出了唇边,一种轻纱薄雾般的温馨感,便仿佛导引我返回医巫闾山脚下的故乡。

早在先秦典籍《周礼》中,即有关于全国名山“五岳五镇”,东北为幽州,其山镇为医巫闾的记载。“医巫闾”系东胡语音译,意为“大山”,在东北三大名山中尤负盛誉,风景绝佳,历代文人骚客登临寄兴,述志抒怀,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文。

本来,较之于水,山更切近禅关,远于人境,望之辄有潇洒出尘之想。而此间瘦劲的奇松,幽峭的危岩,以及恍惚迷离、颠倒众生的神话传说,更饶有一种清寒入骨的丰神和超然远引的意蕴。

山在人类生活中,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论是石器时代、青铜时代还是铁器时代,先民们每前进一步,都会感到山是和人一道存活着的。特别是在那类开天神话中,山,更被赋予了新的精魂,具有一种人格化的、超自然的蕴涵。说到不周山,人们会联想起那个天崩地坼中的英雄共工;而庄周笔下的藐姑射山,则是超然世外、无已无功的哲学的物化。

由于大山高插云霄,上接穹宇,常被认为是上达天神的最佳阶梯;而从它的巨大体量和坚劲的线条中,则能读出对于人的藐小与软弱的嘲弄。因此,自古即有“大山崇拜”的习俗。最典型的当数泰山,其次,恐怕就是医巫闾山了。隋唐以降,历代帝王对它都有封爵,唐代封为广宁公,金代、元代晋封王位,明、清两代诏封神号。自北魏文成帝开始,历朝凡遇大典,都要由皇帝亲临或委派官员登山致祭。单是清代,包括康熙、乾隆在内,竟有五位皇帝多次朝觐过闾山。

当我们翻检史册时,一定会注意到,历朝历代中,同医巫闾山关系最密切的应该算是辽王朝了。对于这座名山,契丹人似乎葆有一种先验的特殊的情感。公元十世纪之初,医巫闾山即已显现其鲜明的区位优势,它是经略东北、联结漠边、沟通海外、雄视中原的战略要地。加之物产丰富,文化发达,辽王朝视之为挥师南进、与北宋王朝争衡的可靠后方和理想跳板。至今,在闾山上下方圆几十公里的范围内,仍然遍布着许多辽王朝的历史文化遗存。就中以埋葬耶律倍的显陵最为重要。

耶律倍是辽朝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的长子。公元916年,阿保机立国称帝,是为辽太祖。册封耶律倍为太子,确立了阿保机一族世袭皇权的统治。公元925年,辽太祖率兵亲征渤海国,皇后、太子随驾东征。次年攻占王城上京,国王投降,渤海国改为东丹国。耶律倍被封为东丹王,主其国事。所有制度,悉用汉法。

耶律倍自幼聪颖好学,向往汉族封建文明,对于汉文化有很高的修养。他曾将万卷图书,藏于医巫闾山绝顶的望海楼,朝夕诵读。一次,辽太祖征求臣下意见:事天敬神,应以何为先?侍臣“皆以佛对”。耶律倍力排众议,说:“孔子大圣,万世所尊,宜先。”太祖大悦,诏建孔庙。他还在闾山脚下,纳汉族医师高洁行之女云云为王妃(俗称高美人)。由于平生十分景慕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每通名刺,辄拟名“乡贡进士黄居难字乐地”,以自比于白居易字乐天。

公元926年,辽太祖死于东征渤海国的回军途中,述律皇后宣布由她亲自当国,总摄军国大事。《新五代史》记载:“述律为人多智而忍。阿保机死,悉召从行大将等妻,曰:‘我今为寡妇矣,汝等岂宜有夫!’乃杀其大将百余人,曰:‘可往从先帝。’”其实,是要以此为借口,铲除朝中的异己势力,以便为所欲为。紧接着,她就置先帝遗命于不顾,硬性干预,由手握重兵的次子耶律德光继承皇位,是为辽太宗。

德光即位后,担心其兄耶律倍联合渤海遗民起来反抗他,便对其严加控制,采取了一系列的防范措施,最后把他安置在东平郡(今辽阳市)。耶律倍为了全身远祸,将王妃萧氏和长子耶律阮留在东平,只带爱妃高美人,回到闾山过起了隐居生活。他选择桃花洞这块地方修建了一所宅院,并在闾山绝顶构筑读书堂,日夕攻书作画,吟诗抚琴,游览山水,还翻译了《阴符经》。他所画的《骑射图》《猎雪骑》《千鹿图》等画卷,都为宋朝秘府所收藏。在我国绘画史上,耶律倍对于辽、汉文化艺术的交流发挥了积极作用。《骑射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是一幅契丹贵族射猎者的肖像。在一匹装饰得很华丽的骏马前面,站立着一位“鬓发左衽”的中年契丹贵族。他腰挎虎皮箭筒,手持雕弓,陷入沉思之中。画风细腻、典雅,与契丹墓室壁画粗犷的风格迥然不同,表明画家受中原汉文化的影响颇深。作为有代表性的北方草原民族画家,耶律倍师法唐时的韩干,特别擅长画马。画中之马为蒙古种,身躯低矮,长胴短脚,十分硕健。宋人黄休复评论其作品:“骨法劲快,不良不驽,自得穷荒步骤之态。”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耶律德光对他的监视日益严紧。为了避祸,也为了更好地接受汉文化的熏陶,耶律倍应后唐明宗之召,于公元930年,偕同高美人于辽东半岛南端渡海逃遁,径至汴梁。在离开故国时,曾立木刻诗,抒写其孤危境遇和凄苦的怀抱:

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

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

避祸,再恰切不过地揭示了在武化面前文化的无奈与无为,这在历史上大概也不是特例吧。

后唐明宗很器重他,用天子仪卫迎接,委任他为节度使,赐姓李,名慕华,后改赞华。六年后,为末帝李从珂所杀害, 时年38岁。公元947年,其长子耶律阮继辽太宗即皇帝位,将其灵柩运回辽朝,以天子礼葬于闾山脚下,谥为“让国皇帝”。

说到耶律倍的惨痛遭遇,使人想起印度著名史诗《罗摩衍那》中的古代十车王的太子罗摩。十车王听了一位王妃的挑拨,改立次子婆罗多为太子,反把罗摩流放到大森林里去。但婆罗多却不像耶律德光那样狠毒,非常仁爱,想方设法要追回哥哥,把王位交还;实在找不到了,就拿哥哥的一双靴子放在宝座之上,自己算是临时摄政。后来,罗摩终于回来了,弟弟便把王位交回。

辽代帝王的陵墓群,位于闾山脚下、距城十公里的龙岗村。以显陵和乾陵为主陵,另有十三座附陵。显陵为耶律倍终古长眠之地;附于显陵的有耶律倍的长子、辽朝第三代皇帝辽世宗,及其三弟平王耶律隆先、四弟晋王耶律道隐。乾陵葬有耶律倍的孙子景宗皇帝及其妻子萧绰——即摄政二十七年,卓有建树,在中国历史上具有重大影响的杰出的女政治家承天皇太后。附于乾陵的有景宗的子孙耶律隆庆、耶律宗政、耶律宗允等多人。辽代著名政治家、宰相耶律隆运(汉名韩德让)和后来作了金人俘虏的辽朝末代皇帝耶律延禧,也都葬身于此。

就这样,自创国之初以迄呼唤改革的中叶,直至晚岁播迁,契丹皇族特别是耶律倍一支,与医巫闾山胶葛重重,历时长达二百年之久。

闾山自东北逶迤西南,绵延百里。其地为塞外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游牧民族文化同汉族封建文化交融互汇的结合带,也是儒学与佛、道、萨满各教激荡、糅合的角斗场。如果说,“整个内蒙是古代游牧民族的历史舞台”,呼伦贝尔草原“是他们的武库、粮仓和练兵场”,(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语)那么,医巫闾山一线则是他们研习中原文化、接受华风洗礼的大课堂。

闾山原为我的旧游之地,可是,从来没有把它同辽文化联系起来加以研究。这次借会议之便,勘踏了龙岗村辽代帝王墓地。面对着荒坟断碣,不禁感慨系之,即兴成七绝三首:

荒冢残碑迹未销,自将勘踏认前朝。

强爷无奈儿孙弱,狗尾赓貂葬晚辽。

操戈同室叹阋墙,胜败同归一土囊。

陵谷翻移成幻梦,苍山无语瞰兴亡。

依旧灵山似画图,当年胜迹尽萧疏。

完颜耶律风吹浪,“世上升沉一辘轳”(陆放翁句)。

辽朝以来,此间文风夙盛,耶律倍和他的八世孙、元朝宰相耶律楚材先后在闾山佳胜处建立了读书堂,殿宇岿然,书香袅绕,千载以还,旧貌一直保持完好。也可能是忆及先祖的皇皇胜业吧,耶律楚材对于医巫闾山有着深厚的感情,《湛然居士文集》收录的七百多首诗作中,忆及闾山的竟有二十来首。原来,他虽然出生于北京,祖籍却是在闾山西麓。十几岁时,他曾回到闾山读过几年书。后来辅佐元太祖万里西征,而闾山旧隐仍然时萦梦寐,有诗可证:“十载残躯游瀚海,积年归梦绕闾山。”“闾山旧隐天涯远,梦里思归梦亦难。”回到大都之后,久居禁宸,日理万机,但闾山依然刻刻在念。他想望着回归退隐:“北阙欲辞新凤阁,东州元有旧闾山。”“何时致政闾山去,三径依然松菊寒。”

只是,他的这个愿望始终未能实现,直到54岁生命终结的时候,他还在宵衣旰食,勤劳王室。这有些类似当年的卧龙先生。离开隆中时,诸葛亮还嘱托弟弟:“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我功成之日,即当归隐。”谁知,命运之神扳了个道岔儿,出师未捷身先死,星殒秋风五丈原。时间在他身上停止时,正好也是54岁。两个人的相业、德行堪可比并,他们都是中华民族史册上的伟大政治家。

从耶律倍开始,中经许多将相名臣、特别是耶律楚材踵事增华,发扬光大,文化种子流布开来。闾山内外,碑碣如林,题刻触目可见,仅北镇庙即有56座诗文碑,其中,元代的达十二座。过去这一带私塾多,读书人多,藏书家多。现在,文化教育事业仍很发达,民众十分重视人才的教养,学书作画蔚成风气。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他们在闾山举行过一次国画节,我有幸躬逢其盛,曾口占七绝二首:

千载文华一脉延,春工彩笔两争妍。

画图省识神州骨,百幅云绡半写山。

健美鲜灵入目新,画坛接力有来人。

山城二月愁寒雪,笔底千花占早春。

山里民风淳朴,似乎较少世故与机心,只是由于过分质直、认真,有时不免透出几分呆气。当地流传着这样一个趣话:

有个过路人向一位老者问询:“到大观音阁还得走多长时间?”老者瞠目不答。问路人以为遇见个聋子,便顾自向前走去。不料,刚刚迈出几步,便听老者在后面招呼:“回来,我告诉你!”只见他向山那边指了指,说:“再有一袋烟工夫就到了。”那人怪他开始时何以漫不作答,他说:“因为当时我不知道你的步子多么大。”逗得问路人“扑哧”地笑了。

不到闾山,已经十几年了。这次参加《耶律楚材传》研讨会,旧游重到,风物依然。在商品大潮滚滚滔滔、无远弗届的今天,山上山下仍是清幽雅静,整洁一新,没有看到其他名山胜境常见的香烟缭绕、市声鼎沸的景象,置身其间,确有一种回归自然、陶然忘机的感觉。东道主嫌游人稀少,希望我能帮助向外宣扬一下。我说,天生丽质少人识,未必就是坏事。假如它也像有些景点那样,仕女如云,摩肩接踵,恐怕这块心灵的憩园也就化为乌有了。

这次回到家山,也留下一点遗憾,就是耶律倍的读书堂我没能蹑履亲登,因为它高踞于闾山绝顶,实在太险峻了。比不得皇太子东丹王,当日他是有肩舆代步的,而且,年龄也小我很多,不过二三十岁。事后反思,觉得堪资解嘲的是,像这类需要仰头方可逼视的事物,毕竟离平常心太远,因此,不去攀援也好。(1999年)

鱼·鸟·人

菊花岛不大,方圆不足十四平方公里。可是,在地方史志中诗文载记颇多,足见其不同凡响。

辽金时代,这里是佛门胜境;到了明清之际,由于它临近兵家必争之地辽西走廊,又成为一处军事战略要地。然而,我最初注意到它的名字,却源于一则新闻报道:上个世纪50年代初,在菊花岛的海滩上,搁浅了一条巨大无比的鲸鱼。具体有多么重、多么长、多么高,报道中没有交代,只是说,当地渔民把它宰杀之后,纷纷去割肉,这边站满了人,那边什么也看不到。人们还找出一根长长的扁担,用来支撑鲸鱼的大嘴,以便钻进肚子里去刮油。好奇心驱使着我,恨不能立刻就跑到那里看个究竟;可是,实际走近它,却已是四十多年之后了。

菊花岛古称觉华岛、觉花岛,距离兴城海岸9公里。旧籍上说它“望之咫尺,而杭无一苇,淼若蓬瀛”。意思是说,看着不算太远,可是,由于缺少舟楫之便,欲登无路,只好对着“山在虚无飘渺间”,望洋兴叹。现代条件就不同了,乘上汽艇,“突—突—突”,几分钟工夫就上了岸。不过,快捷倒是快捷,却也失去了那种惝恍迷离的神秘感,也解构了几十年酿就的期待心理,这也是很遗憾的。

菊花岛所在的葫芦岛市,有一处天然良港,是上了孙中山先生《建国大纲》的。那天,我们乘船转了一圈儿,都说:“怪不得名叫葫芦岛,还真的像个大葫芦哩!”主人告诉我们,要说像葫芦,最惟妙惟肖的还是菊花岛——两头粗,中间细,斜卧在海面上。实地一看,果然如此。大葫芦旁边摆放着一个小葫芦,很有意思。

自古以来,菊花岛就以景色佳丽著称。金代著名诗人王寂誉之为“人间佳绝处”,“凡道经海上,未尝不驻鞍极望,久不能去”。在其即兴抒怀的七言古诗中,有“平生检点江山好,祗有龙宫觉花岛”之句,可知当时岛上风光之壮美。他在《辽东行部志》中还曾记载,辽代的“司空大师”郎思孝,早年举进士,后因厌弃尘俗,到觉花岛为僧,“行业超绝,名动天下。辽兴宗时,尊崇佛教,自国主以下,亲王贵主皆师事之”。原来,九百年前,这里寺院兴隆,僧人云集。辽代名僧圆融大师醵资修建大龙宫寺,斗拱飞檐,雕梁画栋,规模十分宏大。佛寺后来毁于元代兵燹。现在,岛上仍然残存许多处遗迹。

明代晚期,抗击后金军队的进击,把这里作为存粮积草之地。现在,岛西北隅尚有囤粮城遗址。明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正月,努尔哈赤率军13万围攻宁远城,守将袁崇焕召集军民,刺血为书,激励将士“与城共存亡”,发射“红夷”大炮轰击,后金军队伤亡惨重。努尔哈赤也身负重伤,在决计退兵之际,发现菊花岛乃明军屯粮之所,遂派武格纳率八旗蒙古兵强攻,岛上居民全被捕杀,粮草和船只悉成灰烬。

尔后,在宁远、锦州一线,袁崇焕又多次击败皇太极率领的后金军队,取得了历史上有名的“宁锦大捷”。天启七年秋,袁崇焕在战斗的间隙,曾率员视察了菊花岛,并凭栏赋诗,抒怀寄志:

战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

荣华我已知庄梦,忠愤人将谓杞忧。

边衅久开终是患,室戈方操几时休?

片云孤月应肠断,椿树凋零又一秋!

诗句格调凄苦、低沉,从中丝毫看不到胜利后的慰藉与欣喜之情,相反地倒是溢满了临深履薄、忧谗畏讥的悲愤情怀。

作为一员前线的主将,他缺乏足够的指挥若定的自主权。战固不易,守亦艰难,处于一种国弱主疑、进退维谷的颠危境地。这样,当身临佳胜之地,自然会触景伤怀,倍加感到情怀悒郁,愁肠百结。就主观上讲,自己早已看破了世情,像庄周梦蝶那样,知道功名富贵无非是镜花水月;所不能去怀的,惟有无尽的忠诚、无穷的忧愤。可是,朝野上下又有谁真正能够理解这一苦衷呢?一些醉生梦死之徒,反而笑我“杞人忧天”——“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从客观上看,外有“边衅久开”,强敌深入;而在朝廷内部,魏阉擅权,党争激烈,互相倾轧,内讧不断,更是大大斫伤了国家的元气。“片云孤月”,“椿树凋零”,极写晚明王朝的风雨飘摇之势。

历史证明,袁崇焕的种种殷忧都不是无谓而发,不到十七个年头,大明江山已尽归敌手;而他本人,未出3年,便在皇太极的反间计下,成了崇祯皇帝的刀下之鬼。

今天,菊花岛已经被开辟为旅游胜地,游船队队,往来于市区、海岛之间。岛上林木葱茏,空气清新,淡水资源丰富,气候宜人,春天雨量丰沛,夏季凉爽,秋暖霜迟,冬无酷寒。沿环岛公路驰行,处处有青林、碧海相伴,波光帆影,娱我情怀。

滩涂开阔,坡势和缓,有的怪石嶙峋,黝黑似墨,有的平沙如坻,细浪堆银。碧水一湾,晴波万顷,“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黄叶两悠悠”。很适合建筑高级别墅和旅游度假村。岛上十分重视生态环境的保护,有的企业看中了这个地点,想在这里建厂; 但是,经过村民讨论,认为生产过程会带来环境的污染,就给予否决了。

这里的村民质朴好客,古道热肠。见我们的游船不易靠岸,便主动划来小艇摆渡。民风淳厚,各家饲养的牲畜夜间都散放在岛上,住户门不加栓。居民间很少发生吵架斗殴,惟嗜酒如命。看到外间社会秩序不好,一些老年人担心发展旅游业,扩大与陆地上的交往,会失去往昔的安宁和淳朴的民风。

市、县领导人说,这种担心提醒我们,在扩大开放的同时应该注重精神文明建设。当然也应该看到,岛上目前这种文明状态,是在封闭条件下、低层次的物质生活水平上维持的,迟早会受到外界的冲击;而长期停留在耕田而食、凿井而饮的田园生活状态,是无法进入小康境域,赶上现代化的时代步伐的。

在新的社会环境中,物质文明的发展,对于新的道德观念、社会风气的形成,会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正如马克思所说的,“通过生产而发展和改造着自身,造成新的力量和新的观念,造成新的生活方式、新的需要和新的语言”。

午饭后,大家又乘船登上旁边另一个小岛——羊山子。这里处于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草深没腰,往年的枯草还未芟除,今年的新草又蓬茸而起,里面根本没有路。由于腐殖土层极厚,地面软似毛毡,有很大的弹性。野花自开自落,白云闲去闲来,耳边到处鸣啭着啁啁啾啾的鸟声。步履所及,不时惊起一只只苍凫白鹭。

此时正值野鸭产卵季节,主人告诉我们,只要细心一点,随时都能碰上一窝窝的鸟蛋。这可真是一个富有诱惑力的景象呀!回想童年时代,常常是整天在芦苇棵里钻进钻出,却很难找到几窝雀蛋,不免怅怅而回。眼前,倒是碰上了补偿的机遇,但我却再也不想往前拔步了。我不愿意面对那一窝窝光洁诱人的鸟蛋,更绝对不能因为一己之欲而给鸟类带来覆巢灭门之灾。

地球是人类的家园,也是各种生物包括可爱的鸟类的家园。鸟是人类的近邻和亲密的朋友。在我们的耳边,如果没有百鸟啁啾,莺声呖呖,那该是何等的单调与寂寥!劝君莫拾三春卵,待看凫雏掠地飞。此刻我欣喜地发现,同行的每位朋友,包括菊花岛上的三位村民,全都是“妙手空空”,一无所获。他们都把目光扫向万里云空、苍茫的大海。

时代毕竟是进步了。我进而联想到那条硕大无比的鲸鱼的命运——如果它不是在四十几年前,而是在今天搁浅在菊花岛海域的浅滩上,村民们当会想方设法送它游回大海,而不致惨遭无情宰杀了。(1993年)

空山鸟语

一“空山鸟语”这四个字,是旧时说法的沿用。其实,它是很不确切的——既然存在着“关关鸟语”,那么,其间必然是生气充盈,怎么能说是“空山”呢?即使抛开“鸟语”不问,单就“山”的本身来讲,它也不是“空”的,丛林蓊郁,绿浪接天,枝头的野果笑对草上的鲜花,显现迷人的风色,蕴蓄着无尽的宝藏。显然,这里反映了一种由来已久、积渐成习的偏见。

本来,人和周围的环境,包括各种虫、鱼、花、鸟,飞、潜、动、植,是相生相长、相互依存的,少了哪一样都不成其为完整的自然界大家庭。在这方面,我们的老祖先,好像比较明智一些。他们虽然也奉行“人为万物之灵”的信条,但同时懂得人并不是唯一的,他们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标准的说法是:万物与我共生,天地与我为一。泛泛而谈说不清楚,不妨以鸟为例。

古人把这种小小的生灵看作是心爱的朋友,对它怀有深厚的感情,经常用它来讴歌美好的情感,寄寓向往自由的理想。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开篇就讲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三百零五篇中,提到了七十七种鸟。“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以“老妪能解”的通俗语言,表达了爱鸟护生的殷切之情。

可是,到了后来,特别是“西风东渐”之后,“人定胜天”的思想使人过分迷信自己的力量,认为人可以征服一切,改变一切,应该、也能够成为众生的主宰。这样,就一天天地狂妄自大起来,俨然以霸主的姿态出现,觉得天地间除了人以外,其他任何生物都不在话下,任凭你横行霸道,予取予夺。

其实,要论来到地球上的时间,人类满打满算,还不到一百万年;而昆虫的出现大约是四亿年前的事;鸟类的历史要短一点,也已达到了一亿三四千万年。说这番话的用意,在于要证明一系列的问题:一是在大地母亲怀抱中,人并不是唯一的存在。二是人类生存依赖于自然界,而不是自然界离开了人类就会天崩地陷,“一命呜呼”。三是早在人类出现之前,自然界就已存在了亿万斯年,而且,既无斧斤砍伐之虞,又不必担心各种药害污染;冬有风声林籁,夏有鸟语花香,料应感不到枯燥与寂寞。

特别是我在鸭绿江边的沛源山庄住下之后,更从实践中深化了对这类问题的理解。说是山庄,不过是一座三层小楼,里面住了我们三四个人,而且是暂时的。它经年累月,阒寂无人,像一个孤悬在大树桠杈上的鸟巢,遗落于辽东山区绿涛翻涌的林峦深处,淹没在喧啸如潮的鸟噪虫吟里。我想,人在这种情境下生活过一些时日,那种唯我独尊的心性,那种以“万物主宰”自居的霸气,大概总会有所收敛吧?

用过了简便的晚餐,我搬了一把椅子到平台上,与青山对坐,虫鸟为邻,屏神敛气,收视反听,努力把整个身心融会到神奇的大自然之中。四围林涛涌动,浓绿间杂着青葱,枝分叶布,翠影婆娑,晚风吹过,像波澜起伏的海浪,前波刚刚漫过,后波便又推涌过来。几株高大的槐、楸,闪着略带金光的叶片,撑起遮天的巨伞,从万绿丛中昂然挺出,在明净的碧空里映出整齐的轮廓,展开多节的桠杈。

在这里,乔木、灌木混杂、错落地生长着,随高就低,无争无竞,随心所欲地展现着自己,一切都纯任自然,没有一丝一毫人工的介入。也合乎规律地向外发展、扩张,保持着自然生态的平衡,不存在旱魔、山洪、虫灾、风暴的威胁。鹰隼一类的猛禽,以凶悍的蛇族和柔弱的山鸟为食,蛇类又靠着小鸟及其雏、 卵补给营养,而成群结阵的鸟类则以捕捉取之不尽的昆虫来维系生命。它们共同组成一条生物链,消长盈虚,生灭流转,自然地维持着生态平衡,无须虑及林源的枯竭、鸟类的灭绝或虫灾的泛滥,自然,什么护鸟员、杀虫剂、人工投食措施也都成了多余之举。

对于社会关系的价值标准建立在直接利益之上,目光变得越来越浅近、狭窄的现代人群来说,自然的星月风云,林原的野花啼鸟,也许是洗濯污浊已久的尘襟俗虑,进而扩张眼界、给出幻想、挣脱心灵拘束的理想课堂。如果有条件,当然最理想的去处,是九寨沟、张家界、西双版纳雨林、呼伦贝尔草原等等人间胜境。但是,晋简文帝说得很有道理:“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我们不妨拨出一点空闲,走出城市的石屎丛林,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沐浴在“不用一钱买”的清风明月之中,“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使自己的想象力得以逸出有限的范围,驰骋于梦一般空灵、谜一样神秘的大千世界。那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精神享受。

苏东坡的散文名篇《超然台记》中,有一段关于“游于物外”的富含哲理的妙语:“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铺糟啜,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义同“遮蔽”)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反复展读,可以使我们受益匪浅。

前面我写到,走出城市的石屎森林,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本来后面还有一句:“静下心来赏鉴一番鸟鸣嘤嘤的笙簧齐奏”,后来想了想,把它划掉了。因为就当前的生态情况看,这原本最普通不过的希求,却已经成了一种很难很难达到的奢望。——不要说城里的孩子,除了鸽子,只能偶尔见到几只乌鸦、喜鹊,即使是生长在农村,又有多少人能够听得到山鸟的啼鸣呢?

早些年,看过一本题为《无鸟的春天》的书,当时觉得那是写西欧的,与我们无关。可是,没过上多少年,在我们神州大地上,也已经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也不只我国,去年晚秋访问越南北部,从海防到鸿基,一路上,风光秀美,草木葱茏,鲜花照眼,徜徉其间,有身在祖国江南的亲切之感;只是丛林中竟没有一声鸟叫,草丛里也听不见秋虫的喧响。无疑这都是普遍喷洒农药的后果。当时,百感中来,我即兴口占了一首七绝:“青山如黛水拖蓝,花未凋疏叶未残。等是枝间无鸟语,寂寥光景似江南。”

令人欣慰的是,在这偏远的辽东山区,倒是“鲁殿灵光”,硕果仅存。站在小楼的平台上,你静下心来细听,一片“刷啦——刷啦”、“沙沙沙沙”的虫鸣的繁响,宛如急雨、飞沙,声喧耳鼓。似乎近在身旁,可实际上至少也在几十米开外。待到突然有几只飞鸟骤然拍着翅子掠过,喧阗的虫噪便像听从着统一指挥,立刻一齐哑了下来。至于遥远的丛林深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拉着长笛似的野雉的叫声,则不会对虫鸣产生任何影响。

此间鸟类也特别繁盛,纵目林峦,随时可以见到多姿多彩的各种山鸟,有的戴着花冠,有的拖着长长的尾巴,有的额头上长着三道眉,有的浑身靛蓝,有的颈部围着一圈血红的羽毛,像是戴上了脖串儿。不过,却没有见到歌声悦耳的画眉和云雀,也听不到自在娇莺的呖呖鸣啭;至于有“蜀魄”、“蜀鸟”之称、终夜泣血苦啼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杜鹃,就更是杳无踪迹了。

但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生灵,在这边陲之地也有着其他地方所未曾闻见的鸟类,它们终朝每日、不知疲倦地发出千奇百怪的叫声,虽然未登大雅之堂,却也自得其乐。有一种俗称“老太太唤猪”(也有人称为“瞎簸箕”)的山鸟,不断地重复着“叭、叭、叭、叭”,叫声听来单调,倒也兴味十足。还有一种鸟,叫起来似乎在自问自答:“你妈是谁?”“高黎,高黎。”

大自然的天籁是一部含蕴无穷、备极艰深的交响乐。不要说揭橥它的全部奥秘,即便要读解其某一章节,恐怕也须投入毕生的精力与时间,需要运用整个灵智,包括深邃的文化素养和丰富的生命体验。

就说这“鸟语”吧。最近看到一份资料,里面谈到,我国先民很早就注意到某些鸟的叫声听上去像是汉语中某个词或短语这一现象。《山海经》记载,有一种鸟,形状长得像“夜猫子”,而爪如人手,它的名字叫“鴸”,它整天号叫的也就是这个字音。还有《小演雅》一书,里面收录了古今各种禽言鸟语,最称完备。

至于歌咏鸟鸣的诗文,更是不胜枚举。最早的是《诗经》:“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一般的解释是,所谓“求友”,其实就是求偶。它们整日动情地叫呀、唱呀,原是体现一种情感的需要、生命的追求。其中尤以雄鸟为甚,从生物学上说,它们为了取悦于雌鸟,不仅亮出美丽的羽毛,使之艳丽夺目,而且要借助悦耳的歌吟,以抒发情感,款叙衷肠。这究竟属于通例,还只是一种特例,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无论如何设论,也都是人们的臆测和悬揣。如果世上真有懂得鸟语、禽音的奇人,我想,那过去已有的成论,无论是鸟类学家、自然哲学家、动物心理学家的许许多多判断,都会遇到无情的挑战,而古今中外有关这个领域的大量学术著作都需要重新改写。好在,这一天离我们还十分遥远。尽管俗话说:“近水知鱼性,在山识鸟音。”实际上,却没有谁真的晓得啁啾的山鸟究竟在说些什么。

古书上倒是记载了一个故事,说:孔子弟子公冶长通晓鸟语,结果给他带来了一场牢狱之灾。

那天,公冶长一觉醒来,突然听到窗外有鸟在叫唤:“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头羊,你吃肉,我吃肠。”公冶长赶赴现场一看,果然那里有一只刚刚死去的肥羊。他高高兴兴地弄回家去,一股脑儿全吃掉了,却忘记了给鸟留下肚肠。这种失信、违约的行为,激起了鸟的深深愤慨,便想方设法实施报复。过了几天,这只鸟又叫喊他了,还是原来的那番话。公冶长便又兴冲冲地跑去了南山。却没有发现羊的踪影,只有被人谋杀的一具死尸躺在那里。不早不晚,刚好捉拿凶手的人赶到,结果把他作为重大的嫌疑犯抓走了。公冶长有口难辩,只好乖乖地服刑坐牢。孔老夫子对他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由于爱才心切,最后还把女儿许配给他了。

无独有偶,古代的域外也有一个公冶长式的善解鸟语的奇人。这是一个土耳其的故事:

有个国王因为连年对外穷兵黩武,对内横征暴敛,国内人丁萧条,田野荒芜。一天,国王外出狩猎归来,见废墟间的树上有一双鸱鸮聒噪不休。身旁恰好有一位巫师,平素以通晓各类鸟语著称。国王便向他问道:“它们在树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究竟说些什么?”

巫师立刻潜伏树下,仔细聆听了一会儿,回来告诉国王说,内容已经了解清楚,只是不敢如实汇报。国王说,你尽管客观叙述,我不会怪罪你。巫师说,这两个鸟分别是两个雌雄雏鸟的父亲,它们在为子女联姻商议条件。雄鸟之父担心孩子们成亲以后生计困难,要求亲家翁陪送50亩荒村作为妆奁,雌鸟的父亲慨然应允,说,50亩荒村算得了什么?500亩我也拿得起,反正咱们国家到处都是荒村!惟望国王长命百岁,我们鸟类就永远不愁吃住问题了。

国王听了深受刺激,当即下令,停止战争,腾出劳动力耕田种地,使过去的所有荒村变成富庶之区。

这显然是一个寓言故事,这位域外的巫师类似中国古代的优孟、淳于髡,都是委婉其词,箴规进谏的智者。其实,他也未必真的懂得什么鸟语。

夜已经很深了,凉风阵阵袭来,喧嚣的虫声鸟语也渐渐地沉寂下去。我把椅子搬回了房间,刚要睡下,突然听到很远的林峦深处,响起了一声声的幽幽鸟鸣,细细听去,是真真切切的“王—刚—哥”三个音节,前两个语音,悠悠上扬,最后那个“哥”字短促而低沉,分明是一种哀哀的呼唤,似乎比子规泣血还要悲伤、愁苦几分,简直让人不忍心再听下去。但是,出于好奇心理,我还是把门窗全部打开,躺在床铺上潜心地捕捉那悲情无限的哀鸣。不知是什么时候,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来,经过向当地朋友请教,才知道这种鸟原是由一位不幸的女郎转化而生的。历代口耳相传:

很早以前,有一对年轻男女从山东半岛跨海来到辽东山区采掘人参,他们白天常常分头出动,穿林跨涧,越岭攀岩,夜幕降临之后,便互相依偎着宿在山洞子里。这天正是情哥的生日,姑娘早早地便返转回来,准备好了食物,盼着同心上人见面,却是直到夜静更深,也不见踪影。她急得坐立不安,便爬上峰头,一迭连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这样,足足喊叫了七天七夜,眼中络满红丝,嘴里含着鲜血,最后耗尽了全身的气力,一头栽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后来,这片山岭间便增添了一种山鸟的啼鸣:“王——刚——哥。”

关于采参青年王刚的死因,流传着几种说法。有的说是坠崖,有的说是迷路,有的猜测葬身野兽之口,众说纷纭,出现了多种版本。待到那座血字碑铭发现之后,就更增加了扑朔迷离的成分。早年间,有人在夹皮沟的深山里,看到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写有六行血书韵语:

家住莱阳本姓孙,翻山过海来挖参。

三天吃个拉拉蛄,你说伤心不伤心?

若是有人来找我,沿着股河往上寻。

为了不使字迹漶漫磨蚀,一位好心的石匠花了两天时间,照着原样把它镌刻下来。这样,这座天然石碑就成了当地的一宗文物。

有人考证,王刚与这个孙姓农民本是一人,之所以被说成“王刚”,是为了与鸟的鸣声附会;也有人持反对态度,认为王、孙之死各有因由,彼此全不相干;当然,也还有人认定,包括“王刚哥”的故事都纯粹是从鸟声中演绎出来的,并举出“婆饼焦”、“行不得也哥哥”和“光棍夺处”,“还我小姑”等多种鸟语的实例,说明这种拟于鸟的鸣声而产生的故事很多。考据者的科学求实精神,是值得尊敬的,而且,这最后一种意见可能具有相当的真理性;但是,当地民众却宁可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不肯接受这种“大煞风景”的结论。谁说普通民众与美学欣赏无缘?他们在不自觉地追求着诗性人生,钟情于“生活艺术化”的无穷魅力。

是呀,若是都那么一一考据开来,非得把一切神话传说的面纱揭破不可,那还能有多少能够站得住脚的?一个没有神话传说的世界,我们不难想象,肯定会是单调而寡趣。这使我想到著名学者赵鑫珊讲的一段趣闻:

就“露珠”的话题,诗人同科学家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诗人说,挂在树叶上的露珠,是星星在黎明的时候挥手告别地球落下的眼泪。科学家说,什么“星星的眼泪”?简直是一派胡说!露珠本是靠近地面的水蒸气在夜间遇冷凝结而成的小水珠。尽管分明晓得科学家说的准确无误,但我还是要投诗人的赞成票。

其实,生活在村野间的普通民众,不仅仅是美的赏鉴者,同时也担当着民间文学作家的角色。自古以来,由于他们经年累月生活在各种鸟类宛转啼鸣的情境中,遂从中逐渐地获得了一种感兴,从而构思出、幻想出各种各样的神话传说,用以消解烦闷,寄寓情思。这样一来,那种拟于鸟的鸣声而产生的民间传说,便遍布于山村海曲、内地边陲。

我曾听人讲过一个“苦煞鸟”的故事:

这家母亲带着两个儿子过日子,小的为自己亲生,大的是丈夫前妻抛下的。母亲疼爱小儿子,而把大的看作眼刺肉钉,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这天,她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说你们不能坐吃山空,得想法种地,这里有两袋种子,你们二人到南山去种,谁的种子先出了芽,谁就回家吃饭,不然就该活活饿死。

两个孩子接过母亲交给的口袋,便向南山走去。走累了,中途坐下来歇息,弟弟无意中动了动哥哥的袋子,觉得比自己的轻,便要与哥哥调换,哥哥点头答应。到了南山,两人选好地块,把各自口袋里的种子种下,相并地坐着,等候种子发芽。渐渐地,哥哥的地里露出了尖尖的绿耳朵,而弟弟的却没有一棵出芽。弟弟请求哥哥先回家吃饭,哥哥执意要陪伴弟弟等下去。

他们哪里知道,较轻的口袋中的种子,经过母亲在锅里爆炒过。这样,可怜的两个孩子,便脸对脸地坐在一起,活活地饿死了。母亲痛悔无及,昼夜嚎啕,最后变成了疯子。这时候,忽有一对儿小鸟飞到门前的大树上,向着疯子不停地叫唤:“苦煞,苦煞!”“苦煞,苦煞!”村里人就叫它“苦煞鸟”。直到现在,这种鸟还这么鸣叫着。

看来,人们也实在是多事,总爱把世间的各种苦乐悲欢,附加给全无知性的鸟类,让它们去和人类一样承担着情感的重负,终日得不到安宁;而反过来,那些令人肝肠寸断的禽言、鸟语,又日日夜夜响在耳边,炙灼着、裂解着一颗颗善良的心。难怪古人要说:“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2002年)

石上精灵

岁月啮群生,片石存灵迹。对此慨晨夕,沧桑现眼底。——参观朝阳古生物化石馆题记

这是一块形成于一亿二千万年前的古生物化石。 定格在画面上的, 不是普通标本似的呆板的形骸, 而是一幅生意盎然、 鲜活灵动的《鱼趣图》:十来条狼鳍鱼悠闲自在地洄游着, 摇晃着尾巴, 扇动着臀鳍, 有的鱼贯而行, 有的正在嘴对嘴地唼喋……

想象中的当时的地理环境,大约是这样的:

长城外侧,山势起伏,由南向北渐渐地绵延着,形成了开阔的辽西丘陵地带。这里气候温和,雨量丰沛,到处覆盖着茂密的森林,银杏、苍松、翠柏高耸云天,苏铁和蕨类植物随处可见。湖泊星罗棋布,“河水清且涟漪”,从低等的古鳕鱼、北票鲟、白鲟到比较高等的狼鳍鱼、弓鳍鱼,悬浮上下,畅游其间。葱茏蓊郁的陆地上,怪模怪样的鹦鹉嘴龙和拖着一条尾巴的蝾螈在草丛间悠闲自在地爬行着;池沼边上,青蛙在苇荡中跳进跳出,有时蹲在草棵里发出有节奏的“阁阁”声。薰风轻轻地吹着,晴和温暖的碧云天,不时地掠过各种飞鸟的身影,那里有原始的孔子鸟、辽西鸟、三塔鸟,还有已经趋向进步的辽宁鸟、朝阳鸟;而蜻蜓、蜜蜂和三尾类蜉蝣则在散发着草香的原野上嗡嗡嘤嘤、闹闹哄哄地上下翩飞。坐落在中国北方的这个生机活泼、安定祥和的生物世界,分明是继“侏罗纪公园”之后出现的一个活脱脱的“白垩纪公园”。

但是,厄运突然降临了。伴随着一阵撼天震地的隆隆巨响,石破天惊,岩浆喷溢,烈焰腾空,铺天盖地的灼烫的尘灰,弥漫了浩浩茫茫的苍空大野。一场由火山爆发造成的毁灭性灾难,不期而至。白昼变得混混沌沌,如同昏暗的夜晚,惊恐的鸟群本能地飞向湖泊上空,但是,很快就为火山喷发所产生的大量二氧化碳和一些有毒气体所窒息,扑腾了几下,就败叶般地纷纷落下,同水中的鱼类一道,统统被埋葬在熔岩和火山灰里。

一场远古的浩劫,一场天崩地坼的灭顶之灾,就这样,以其雷霆万钧、无可抗拒的威力,把那些鲜活灵动的生命牢牢地封存于地下。它们是不幸的牺牲品,它们的灭绝展示了生存的无奈、生命的悲哀。

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这种突如其来的毁灭,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就说这些狼鳍鱼吧,在它们的同类中,有多少死于“弱肉强食”的生物间的实力拼争,死于酷寒暴暑、气温骤变的自然灾祸,或者在狂风怒浪的袭击下触礁殒命,或者因老病衰残而奄奄待毙,最后双眼暴突,肚皮翻白,浮上水面,转瞬间归于朽腐,化为泥沙。而这些狼鳍鱼却有幸在亿万斯年之后,作为这场亘古奇观的直接见证者,以一种再生精灵的姿态,撩开岁月的纱帷,带着远古的气息,重新展现在世人面前。

它们以一种永恒形态保存下来,恰如海德格尔所说,是“向死的存在”。这是一种特殊情况下的永生,这种永生是以死亡的形式展现的,死是它生的一种存在方式。在这里,死亡被纳入生命之中,成为生命最辉煌的完成。一如诗人冯至所赞颂的:

在历史上,

有多少圣贤在临死时

就这样完成他们生命里

最完美的时刻!

它们用一种雕塑般的造型,把生命的短暂与恒久、脆弱与顽强、有常与无常、存在与虚无,展现得格外分明。

石上精灵会诉说。这种诉说,无言却又雄辩,邃密倒也直观。面对这些鱼化石,绞尽脑汁地穷思苦索,以求揭橥地质构成、气候变迁、生物演变的奥秘,那是研究生命进化史的科学家们的事情;而我们这些活在当下的普通人,则乐得凭着兴趣,出于好奇心理,追踪这些石上精灵的脚步,穿越时空的隧道,来翻检远古劫余的影集,左猜右猜、里猜外猜生命史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谜团。

沧海桑田,水枯陆现,从前,据说只有麻姑那样的仙人才能亲见,现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居然可以透过一方古生物化石,借助于联翩的浮想,饱谙眼底的沧桑。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幸会,一种机缘。

古生物化石是一扇回望远哉遥遥的太古世界的窗户,它帮助人们透过“存在”的现象,去把握已经逝去的本质——虚无,又从这种虚无进一步认识到现实的存在。它也是一部历时性的线型史书,是对地球历史生灭流转过程的忠实载录。面对这一片灵石,无异于展读一部再现我们这个地球的波惊浪诡的史诗,叩问亿万年前奇突、神秘的岁月。我们可以从中揣测地壳的变迁史,读出生物的进化论。它使人记起了英国诗人布莱克的名诗:

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

一朵野花里现出一个天堂。

把无限放在你手掌上,

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

不过,历史从来不拒绝偶然。自然的演进是一种无意识的过程,同社会进程不一样,它的存在方式是自然现象之间的盲目的相互作用。表面看去,有些像偶然性的堆积,常常从一种无序转向另一种无序,由一种混乱过渡到另一种混乱。联系到狼鳍鱼化石的生成,我是这样想的:这种鱼类生长在辽西一带的湖泊,是偶然的;而辽西一带火山突然喷发,从而导致这种鱼类在这一地区的整体灭绝,也是偶然的;它们灭绝之后,经过亿万年间的地质变化,部分形成为化石,又是偶然的;现在,是它们,而不是它们的同类,有幸在阳光下重新面世,纯属偶然;至于凑巧展现在我的眼前,尤其偶然。偶然性丛生的地方,就会带来一种神秘感,产生无边的困惑,难免在科学与迷妄、存在与虚无、规律与宿命之间茫然却顾了。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即便是文化繁荣、科技昌明、智能高扬的现代,人们的思维能力也还是很有限的,以致所面对的外部世界,仍然到处都存在着广大的盲区和空白。大自然中的每一部分,虫鱼草木,飞潜动植,都有其存在的价值,都有思想有精神,都能引领我们到深邃、生动的神奇境域中去,也都蕴藏着独特的魅力和奥秘,使我们不断地发出《天问》式的无穷无尽的设问。

自远古代以来的五六亿年间,在世界范围内,曾发生过六次大规模的生物灭绝,最近的一次发生在六千五百万年前。

为什么每隔一个时期就要发生这种生命的骤变?难道真的如古罗马哲人西塞罗所言:“一切事物自然都给予一个界限”吗?

那么,这种“物盛则衰,时极而转”的机制,究竟操纵在谁的手里?能不能说,这种生物灭绝,总有一天也会发生在人类身上?

为什么在每一次生命骤变、生物灭绝的同时,又常常存在着部分生物的孑遗,并伴随着新的生命的大爆发,最后形成更加繁盛的生物群落呢?银杏、水杉、桫椤和熊猫等有“活化石”之称的动植物,凭借什么能够历尽劫波而存活至今?它们的特殊的适应力表现在哪些方面?

为什么每一次灭绝的,往往都是盛极一时的、在生物链中最强大的物种,像恐龙、猛犸象、剑齿虎,等等?而那些柔弱无比的蚯蚓、蝗虫或者更低等的动物,为什么反而能够存活下来?

还有一个颇为有趣,而且耐人寻味的现象,就是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总是从中间开始,而后再向两极延伸。比如,我们知道这片狼鳍鱼化石形成于中生代,在它的前面还有数不完的世世代代,在它的后面,永远不能穷尽,至少是到现在的一亿二千万年。还比如,人出生后,最先认识的是眼前的事物,逐渐地晓得外面还有山川、草木,海洋、地球,直至银河系、太阳系,不断地向无限大扩展;同时还向超微处延伸,细胞、分子、电子、质子、介子、粒子。“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为什么认识事物总是从中间开始,向无限延伸?其中的奥秘在哪里?

从古至今,人类关于客观世界的探究,一刻也没有止息过。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所提出的:“认识你自己。”在一系列的设问中,恐怕首要的还是应该问一句:大自然所加于人类的灾难,为什么日益频繁,日趋厉害?换句话说,我们要不要反思一番:人类过分迷信自身的威力,以致无情地掠夺自然、糟蹋环境,带来了怎样的后果?

我们的地球母亲,已经有四十六亿年的高寿了,她诞生了十多亿年之后,开始有生命形成,而人类的出现,大约只是二三百万年前的事。人和一切生物都是自然的创造物,自然则是人类诗意的居所。在直立之前,人类和所有的动物共同匍匐在漫长的进化之路上,依靠周围世界提供必要的物质与精神资源,生存繁衍,原本没有资格以霸主自居,摆什么“龙头老大”。可惜,后来逐渐地把这个最基础的事实、最浅显的道理淡忘了,结果无限制地自我膨胀,声威所及,生态环境遭受到惨重的破坏,制造出重重叠叠的灾难。“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种种苦头,人类自身算是吃尽了。

在整个人生之旅中,时间与生命同义。与古生物化石一亿多年的生命史相比较,真是觉得人生所能把握的时间实在是过于短暂了。古人曾经慨叹:“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又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朝生暮死的蜉蝣也好,活过了初一到不了十五的朝菌也好,比起历经过无数次的晦朔轮回、春秋代谢的人类来说,生命的久暂不成比例。可是,难道人类的生命就真的那么长吗?恐怕也不见得。《圣经》上说,亚当一百三十岁时生了儿子塞特,以后又活了八百岁;塞特在八百零七岁时还生儿育女,前后活了九百一十二岁;塞特的儿子以挪士活了九百零五岁。这些都是神话。须知,上帝、神人是长生不死的。普通人能活上一百岁,就被称为“人瑞”。这又怎样?也只不过是这片狼鳍鱼化石的一百二十万分之一。真个是:“叹吾生之须臾,羡宇宙之无穷。”

以浪漫主义诗人著称于世的唐代的李贺,发挥无边的想像力,也只是吟出:“王母桃花千遍开,彭祖巫咸几回死。”王母娘娘的仙桃三千年开一次,开过一千遍也不过三百万年,只是狼鳍鱼化石的四十分之一。即使有八百年寿命的彭祖,也不知已经死过多少万回了,更何况普通人呢!仙家的岁月不去说它了,尘世上每一个人所能享用的时间,都是非常有限的,不过是“弱水三千,只能取一瓢饮”。这么珍贵的有生之年,究竟应该如何地度过?如何去支配那似水韶华?实在是一个“悠悠万事,惟此为大”的问题。

遗憾的是,在许多情况下,人只有到了生命的尽头,才开始悟解到生命的可贵、生存的价值,出现重新看待生命的“惊蛰” ──对于生命的觉醒。人生就是这样,只有失去之后,才懂得加倍地珍惜。在这里,虚无为存在提供了参照物。盲姑娘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设想,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而且,只有到这个时候,人才能看淡一切身外之物,从而变得清醒一些、聪明一些,省悟到世俗那些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连“泰山一毫芒”都谈不上,实在没什么可拼争的。

死亡,与其说使人体验到生命存在的长度,毋宁说是使人体验到解悟生命的深度。西哲有句名言:“只有死亡才能够使人了解自己。”是呀,有些人平时贪求无厌,私欲贲张,自以为可以无限度地掠夺一切,到了生命再不能延续的时候就会知道,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角色,任何人都逃不过死亡的关口。征服死亡,或者说长生不老,这是人类永远解决不了的难题。世上许多苦难,都可以想法躲避,实在躲避不开就咬牙忍受,一挺也就过去了,唯独死亡是个例外。七百多年前,成吉思汗西征奏凯归来,踌躇满志地说:“直到如今,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个不能击败的敌手。我现在只希望征服死亡。”但是,这番话出口不多日子,他就在清水县行营里“呜呼哀哉”了。

真正的永恒属于时间。在生命流程中,时间涵盖了一切,任何事物都无法逃逸于时间。现代交通工具、现代通讯网络可以缩短以至抹杀空间的距离,却无法把时间拉近,就在键盘上敲着这几个字的时候,时间不知又走出多远。一切生命,包括“万物之灵”的人群,都是作为具象的时间,作为时间的物质对应物而存在的。他们始终都在苍茫的时空里游荡。只有当他们偶然重叠在同一坐标上,才会感到对方是真实的存在。

对于时间的思考,是人类生命体验、灵魂跃升的一束投影。(2006年)

童年的风景

人,不知不觉就来到这个世上了,就长大了,就老了。老了,往往喜欢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在一种温馨、恬静的心境里,向着过往的时空含情睇视。于是,人生的首尾两头便接连起来了。

我的回忆是在一种苍凉的感觉中展开的。这种感觉,常常同梦境搅和在一起,在夜深人静之时悄然而至——

这时候,仿佛回到了辽河冲积平原上故家的茅屋里。推开后门,扑入眼帘的是笼罩在斜晖脉脉中的苍茫的旷野。岁月匆匆,几十载倏忽飞逝,而望中的流云霞彩、绿野平畴却似乎没有太多的变化。我把视线扫向那几分熟悉、几分亲切而又充满陌生感的村落,想从中辨识出哪怕是一点点的当年陈迹。谁知,一个不留神,血红的夕阳便已滚到群山的背后,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晚归的群鸦从头顶上掠过,“呱、呱、呱”地叫个不停,白杨林幽幽地矗立在沉沉的暮霭里。

荒草离离的仄径上,一大一小的两头黄牛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后面尾随着憨态可掬的小牧童,一支跑了调的村歌趁着晚风弥散在色彩斑驳的田野里。惝恍迷离中,忽然觉得,那个小牧童原来是我自己,此刻,正悠闲地骑在牛背上,晃晃摇摇地往前走啊,走啊,居然又像是躺在儿时的摇篮里。“摇啊摇,摇过了小板桥,”伴随着母亲哼唱的古老的催眠曲,悠然跌入了梦乡……

蓝天,远树,黄金色的谷浪,故乡绚丽的秋天。少年时代。我骑在一匹四蹄雪白的大红马上,蹄声嘚嘚,飞驰在禾黍丰盈的原野上。忽而又踏上了黄沙古道,上岗下坡,颠颠簸簸,有几次险些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不知是为了搔痒,还是蓄意要把我甩掉,大红马突然从一棵歪脖子柳树底下钻过去。亏得我眼疾手快,弯起双臂抱住了大树杈桠,才没有被刮落下去,马却已经逃逸得没有了踪影。“啊——”随着一声刺耳的惊叫,我醒转了过来。

这时,似乎依然身在茅屋里。北风“呜呜”地嘶吼着,寒潮席卷着大地。置身其间,有一种怒涛奔涌,舟浮海上的感觉。窗外银灰色的空间,飘舞着丝丝片片的雪花,院落里霎时便铺上了一层净洁无瑕的琼英玉屑。寒风吹打着路旁老树的枝条,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这种感觉十分真切,分明就在眼前,就在耳边,却又有些扑朔迷离,让人无从捉摸、玩索。

渐渐地,我明白了,也许这就是童年,或者说,是童年的风景,童年的某种感觉。它像一阵淡淡的轻风,掀开记忆的帘帷,吹起了沉积在岁月烟尘中的重重絮片。

旧时月色,如晤前生。窃幸“忘却的救主”还没有降临,纵使征程迢递,万转千折,最后,也还能找回到自家的门口。

于是,我的意绪的游丝便缠绕在那座风雪中的茅屋上了。

茅屋是我的家,我在这里度过了完整的童年。茅屋,坐落在医巫闾山脚下的一个荒僻的村落里。说是村落,其实也不过是一条街,五六十户人家,像“一”字长蛇阵那样排列在一起,前面是一带连山般的长满了茂密的丛林的大沙岗子。

入冬之后的头一场雪刚刚停下来,满视野里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太阳爷把那淡黄色的光芒随处喷射,顷刻间,这列新旧不一的茅草房、土平房便涂上了一层炫目的金色。

家家户户的屋顶上,袅动着缕缕升腾的乳白色的炊烟。圈了一夜的大公鸡,从笼子里放出,扑楞楞飞到土墙上,伸长着脖子,甩动着血红的冠子,一声高过一声地啼叫着。谁家的小毛驴也跟着凑热闹,像是应和着阵阵鸡鸣,重重地喷打了一个响鼻儿,然后,就“咕—嘎,咕—嘎”地叫唤起来没完。荒村的宁寂被打破了,一天的序幕也就此正式拉开。对小孩子来说,新的游戏又从头开始了。

在每个人的生命途程中,都曾有过一个抛却任何掩饰、显现自我本真的阶段,那就是童年。在这段时间里,游戏是至尊至上的天职,在天真无邪的游戏中,孩子们充分地享受生命,显露性灵。原本苦涩、枯燥、沉重、琐屑的日常生活,通过游戏,一变而为轻松、甜美,活泼、有趣。无论是摆家家、娶媳妇、搭房子、建城堡,还是上房、爬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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