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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5 07:5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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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沈复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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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浮生六记试读:

前言

说起《浮生六记》这本书,还有一段颇具戏剧色彩的传奇故事:

光绪三年,也就是1877年,一部名为《独悟庵丛钞》的书籍出现在市面上,该书辑录了几种少见的笔记著作,其中一种为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书的名字很陌生,作者也不为人所知,篇幅不长,只有六卷,而且还残缺不全,少了后两卷。但就是这样一本书,面世后竟大受欢迎,一纸风行,其后不断以单行本的形式刊印,人们争相传诵,如今已成为一部具有经典性质的文学名著。

最早刊印《浮生六记》的人叫杨引传,他也是《浮生六记》的发现者。杨引传,原名延绪,号醒逋、苏补、淞渟外史、老圃,斋名独悟庵,江苏吴县人。主要活动在道光到光绪年间,著有《独悟庵集》。杨引传与《浮生六记》的结缘十分偶然,他是在家乡苏州的一个冷摊上买到该书的。购买的时间当在同治甲戌年(1874)之前。据他介绍,自己得到的是“作者手稿”。此后,他曾“遍访城中”,寻访有关作者沈三白的信息,但一无所获。尽管如此,他还是于光绪三年(1877)把这部书刊布出来。该书的风行证明了他不俗的眼光。我们今天能够阅读、欣赏这部书,真应该感谢这位杨引传,没有他,也许《浮生六记》早已失传,没有人会知道天地间还曾有这样一本好书。

书虽然刊印了,也很受欢迎,但喜爱《浮生六记》的读者并不满足,因为它缺少了后两卷。1935年,戏剧性的一幕再次出现:这年8月,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美化文学名著丛刊》,其中收录了带有后两卷的《浮生六记》,即所谓的足本《浮生六记》。“足本”是由一位叫王文濡的人提供的,据说他像杨引传当年一样,也是在苏州的冷摊上买到的。王文濡(1867—1935),原名承治,字均卿,别号学界闲民、天壤王郎、吴门老均、新旧废物等,浙江南浔人。曾先后在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大东书局、文明书局等多家出版机构任职。编著、出版有《国朝文汇》、《续古文观止》、《明清八大家文钞》、《说库》等。早在1915年,王文濡就曾将《浮生六记》收入其所编的《说库》中,由文明书局刊行,这是一个四卷本。“足本”一出,立即引起人们的关注,但争议也随之产生。比如林语堂就提出,“足本”的后两卷“文笔既然不同,议论全是抄书,作假功夫幼稚,决非沈复所作”。后两卷的出现非但不能让读者满意,反倒引出了真伪问题。在此后的几十年间,这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成为学术史上的一段公案。围绕着一本残缺的小书,竟然发生如此多的戏剧性故事,竟然有如此多的谜团,假如沈复天上有灵,看到这一现象,不知当作何感想。

经过多年的不懈努力,人们逐渐寻找到一些资料,围绕《浮生六记》产生的一些谜团逐渐得到破解:

首先是作者问题。如今人们对沈复的了解虽然并不算多,但与杨引传当初得到《浮生六记》时“遍访城中无知者”的情况相比,还是要好多了。从现有的资料来看,最早记载沈复事迹的是彭蕴璨《历代画史汇传》一书,该书刻于道光年间,在其卷五十有如下记载:“沈复,字三白。元和人。工花卉。”稍后冯桂芬所撰的同治《苏州府志》卷一百三十六(光绪九年刊本)也有记载:“沈三白《浮生六记》。三白失其名。按无锡顾翰《拜石山房集》有《寿吴门沈三白诗》。”

这些记载语焉不详,加上其他一些零星的资料,所勾勒出来的沈复形象仍然较为模糊。因此,对其生平事迹记载最为详细、可靠的资料还是《浮生六记》,这本书可以看作是作者的自传。尽管他描写的大多为其他人,但从中可见作者本人的主要经历和性情:他虽然读了不少书,学养深厚,但没有得到功名,常年以游幕为生,卖过画,也做过一些小生意。喜爱盆景、园林及远足,足迹遍及全国各地,多才多艺,为人洒脱达观,不拘小节。除了《浮生六记》外,不知是否还有其他著述,其绘画作品有一些保存了下来。

其次是“足本”问题。这个问题现在已基本解决,经过认真比对,研究者找到了“足本”后两卷的源头。那就是卷五《中山记历》系根据李鼎元的《使琉球记》改头换面,拼凑而成。李鼎元曾于清嘉庆五年(1800)作为副使出使琉球,《使琉球记》记载了他此次到琉球的所见所闻。卷六《养生记道》的来源有二:一是张英的《聪训斋语》,二是曾国藩的日记《求阙斋日记类钞》。据陈毓罴先生《〈浮生六记足本〉考辨》一文的统计,《中山记历》“全文有百分之九十四是偷袭来的”,《养生记道》则抄袭《聪训斋语》11条,抄袭《求阙斋日记类钞》8条。

证据确凿,没有丝毫含糊的空间。那么,这个所谓的“足本”又是如何产生的呢?显然问题出在那位提供者王文濡身上。遗憾的是,王文濡在“足本”刊行之前就已去世了。直到20世纪80年代,随着知情人的现身,事情的真相才逐渐显露出来。1981年,郑逸梅在《读书》发表《〈浮生六记〉的“足本”问题》一文,谈到当年王文濡曾想请他代笔“仿做两篇,约两万言”,但他没有答应。后来“世界书局这本《美化文学名著丛刊》出版,那足本的六记赫然列入其中。那么这遗佚两记,是否由他老人家自撰,或托其他朋友代撰,凡此种种疑问,深惜不能起均卿于地下而叩问的了。总之,这两记是伪作”。

伪作是王文濡请人代笔,这是没有问题的,但它到底出于何人之手呢?到1989年,这一谜底终于揭开。这一年,王瑜孙在《团结报》上发表《足本〈浮生六记〉之谜》一文,指出“足本”后两卷的作者为黄楚香,酬劳为二百大洋。作者是从大东书局同仁那里得知这一情况的。至此,困扰了人们半个多世纪的难题算是彻底解决。“足本”《浮生六记》的后两卷系后人的伪作,这已经被证实,那么沈复本人所写的后两卷原书是否还在人间,读者是否还能有幸读到呢?谁都没有办法回答这一问题,也许有一天它会突然出现在江南某城镇的冷摊上,给读者一个期待之中、意料之外的惊喜,可遇而不可求,大概只能这样回答。

此外,还有一个与此有关的小问题,那就是沈复是否真的去过琉球?从现有的材料来看,他确实去过,但不是在嘉庆五年(1800),而是在嘉庆十三年(1808),与正使齐鲲、副使费锡章同行。最为直接的证据是李佳言写有《送沈三白随齐太史奉使琉球》诗两首,诗的题目说得很明白,沈复曾随齐鲲出使琉球。

最后要说的一个问题想必读者也比较有兴趣,那就是这样薄薄的一本残书为什么如此受欢迎,它靠什么打动了如此多的读者?

总的说来,可以将此归纳为三个字,即真、善、美。

首先说真。“真”是《浮生六记》一书留给读者最为直观、感性的印象,也是其重要特色。书中写的都是作者本人的真实生活,流露的也都是其真情实感,无论是写人记事、写景状物,还是谈文论艺,大多不加掩饰,脱口而出,直抒胸臆。真意味着坦诚,意味着磊落,也意味着对读者的尊重,其本身就具有一种强烈的感染力。

但要做到这些还是需要一些勇气的。闺房之乐,人人皆知,写伉俪情深的文学作品也有不少,大多都是点到为止,如果将夫妻生活的细节以写实的笔法描绘出来,展示给世人,则很少有人愿意这样做,即使愿意,也未必有面对世俗非议的胆量。此前的文学作品中,只有虚构的小说作品有这方面的描写,像《闺房记乐》这样的写法在自传性的文章中较为少见。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作者却反其道而行之,既描写了公婆和儿子、儿媳的冲突,也写到了兄弟之间的矛盾,揭示了家庭悲剧的酝酿和发展过程,为人们展现了一个普通家庭的真实生活状态。从这个角度来看,《浮生六记》的“真”不仅大胆、直率,而且也是一种创新。

其次说善。“善”主要体现为作者的精神境界和品格。从书中的描写来看,他虽然身为寒士,靠游幕、经商维持生计,生活不时陷入困顿,但一直保持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和妻子芸娘相互扶持,珍惜身边拥有的一切,共同面对人生的种种难题。他们根据自身的物质条件,追求生活的高品位,寻找生活的乐趣,为自己也为别人带来快乐。生活尽管清贫,但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充满艺术情调,其乐融融。这种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也深深感染、打动着读者。二百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作者写出了这种永恒的东西。

他们偶尔也有一些出格之举,但大多出于天真、浪漫的性情,不过是想活得更为自然、真实,更有情趣而已,哪怕是像现代人所说的做秀,也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更不会伤害别人。但就是这样,作者夫妇还是和家族中的其他人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受到社会的非议,芸娘,这个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这本来是一个可以避免的悲剧。

再次说美。“美”体现为作者高超的文学水准。书中所写大都为日常生活中的细节琐事,但读起来并不感到单调、沉闷,反倒觉得兴味盎然。这是因为作者很善于选择,尽管都是生活琐事,但他很注意选择那些最能体现人物性格、情趣的场景,精心描绘,形象逼真,如在眼前,深得《世说新语》三昧。写景状物更是作者的拿手好戏,这一方面得益于他的丰富经历,见多故能识广,对其间的得失都能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另一方面则得益于他的艺术修养,作者精于盆景和园林,又擅长丹青,因此能将自己的才艺融入到文学笔墨中。对每处景致,并不全面铺写,而是点出其特色所在,寥寥数笔,勾勒而出,精确而传神。行文间所显露出来的文学功力,令人敬佩叹服。

恬淡、素雅,这是该书的整体风格。作者文笔简洁、老到,但又不失生动、流畅,语言富有表现力。从表面上来看,作者似乎不加雕饰,随笔写出,如道家常,但实际上无论是谋篇布局,还是遣词造句,都很用心,非常精致,效果正如作者所说的人工而归于天然。全书如同一件晶莹剔透的艺术品,有人将其誉为“小红楼”。可见它受到众多读者的欢迎,并非偶然。

当然本书的价值并不仅限于上面所说的这三点,它有着多方面的价值,无论是文献的、文学的,还是其他方面。限于篇幅,这里不再赘述。

最后对本书的相关整理事宜作一个交代:

本书正文选用朱剑芒所编《美化文学名著丛刊》本为底本,该书于1935年由上海世界书局刊行。之所以选用这个本子,主要有两个考虑:一是这个本子的校勘比较精,错误不多;二是它首次刊出了第五、六卷,是一个“足本”。同时还参考了其他三种整理本,即俞平伯校点的《浮生六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罗宗阳校点的《浮生六记》(江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和金性尧、金文南所注的《浮生六记》(外三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需要说明的是,《美化文学名著丛刊》所刊第五、六卷,尽管已有过硬材料证明其确系伪托之作,并非沈复所写,但它毕竟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话题,可以增加读者的阅读兴趣,同时也便于大家比较,看《浮生六记》的文字是不是可以随便伪造的,因此也予以收录,供读者参考。

本书的注释为简注,内容包括一些难解的词语、人名地名、诗文典故等,只要读者大体能读懂的词语,就不再出注。对所注词语,简要说明词义,不作征引和发挥。

尽管笔者自问在工作中还算比较认真、努力,但限于个人的学识和能力,其中可能还存在不少问题,比如断句不当、注释有误等等,欢迎读者诸君随时指出,以便将来再版时予以更正。苗怀明2015年1月卷一 闺房记乐

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脩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调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

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遭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奁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俟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藉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

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

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余全好而卷之,名曰“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藉神力,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襆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

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

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吴江钱师竹病故,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

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逋逃耳。”

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未落也。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

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余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芸谓余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点评】在现代人看来,《闺房记乐》所写不过是一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故事:一对年轻的小夫妻,恩恩爱爱,相互厮守,一起享受人生的欢乐时光。与《西厢记》、《桃花扇》、《红楼梦》等爱情题材的文学名著相比,既缺少惊天动地的传奇色彩,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戏剧情节,似乎过于平淡了一些。

确实,本卷所写大多为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年轻夫妻间的家庭琐事,但这正是其特色所在,其吸引读者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因为它贴近我们的生活,能引起我们强烈的共鸣,给我们以人生的启发。

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注定是平淡的,既没有开疆拓土的奇迹,也没有光宗耀祖的业绩,甚至连大世面都没有见过,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生就没有乐趣,就没有意义。只要有乐观的人生态度,善于发现生活的情趣,照样可以活得很精彩,很幸福。作者沈三白和他的妻子芸娘就是这样的人。

按照科举时代的人生标准,作者显然不能算是成功人士,他固然多才多艺,但并没有靠这种才华获得功名,只是靠游幕、卖画、经商为生,奔波各地,有时生活相当窘迫。在这样不利的生存状态下,作者并没有因此自怨自艾,意志消沉,反而自得其乐,生活得相当充实、快乐。何以如此?原因很简单,虽然在现实世界里不能拥有很多,但作者清楚地知道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比如幸福、温暖的家庭。

作者的婚姻固然是由父母一手包办,但它完全符合两位年轻人的意愿,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情投意合、伉俪情深,他们将这一浪漫的爱情理想演绎成平淡的人生现实。在二百多年前的那个时代,能有这个福分的年轻人并不多,因父母包办婚姻产生的人生悲剧,我们从古代文学作品中读过太多。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能有一个真心相爱的伴侣,相互偎依,一起走完寂寞、寒冷的人生旅途,这不也是一种难得的运气吗?作者对人生是很知足的,因为知足,所以常乐。生活虽然清贫了一些,但和幸福、温暖的家庭相比,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作者以生动、逼真的笔触写出了这份人生的幸福和快乐,展现了一个又一个平淡但又温馨的场景。两个真心相爱的年轻人生活在一起,做什么都是新鲜、有趣的:一起谈论文学,一起赏月,一起流连山水……生活虽然平淡,但照样充满情趣,照样让人沉醉。想象二百多年前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就会知道这份快乐该有多么难得。

有着这样的人生态度和情趣,他的文笔绝不会枯涩,尽管所写大多为日常琐事,但读起来一点都不感到沉闷或单调,相反,让人觉得兴味盎然。作者的文风一如其所写内容,没有夸张的笔法,没有做作的笔调,恬淡,从容,娓娓道来,完全是以本来的面目示人,平淡、真实而又快乐的生活,其本身就有一种感染读者的魅力。

这种快乐也在感染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让我们珍惜眼前同样平淡的生活。卷二 闲情记趣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

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

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话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架,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斜偏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瘦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筦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盆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一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灵璧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盆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菖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可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

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榻,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侨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巉岩凹凸,若临江石矶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

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镬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半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橼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居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芸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居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

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

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盖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暗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姜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偶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点评】人生态度往往能决定生活的色彩。对一些人来说,生活是灰暗的,沉闷乏味,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则是五颜六色,充满情趣的。作者笔下的生活,显然是属于后一种。

富足有富足的过法,清贫自有清贫的情趣,关键在于能否找到适合自身条件的生活方式,让自己过得充实、快乐。一心和别人攀比,讲虚荣排场,风光的表象之后只能是内心的自卑和空虚。物质的匮乏固然给一个人的生活带来很多限制,有许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人生的乐趣并不能因此而打折扣。身在王宫,未必心满意足;人在陋室,照样可以悠然自得。在这个方面,作者沈三白给了我们很多启发。

作者天生就是一个乐观旷达的人,从小就充满好奇心,从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寻找乐趣,从本卷开头几段生动、形象的描写中可以看出这一点。尽管他也因自己的好奇和调皮吃了不少苦头,但回想起来,还是以快乐居多。日后的生活虽然遇到不少坎坷,但一颗天真、好奇的心却没有改变,作者的回忆显然并不仅仅是为了怀旧,他很想让读者细细体会怀旧背后的东西。

从作者本人要言不烦的叙述来看,他特别喜欢养花种草,对盆景、园林等也十分喜爱。在为生计奔波操劳之余,忙里偷闲,找到了一方心灵的净土。在这里,他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才情,既是在打发时光,也是在进行艺术创作,并经常和妻子一起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平淡的日子散发着清新的艺术气息,清贫的生活因此而充满情趣。这些看起来平淡无奇,但不是谁都能做到的,特别是一个身处逆境的人。在轻松、恬淡的叙述之后是一个坚强而不失乐观的人,这就是沈三白留给我们的印象,尽管有关他的记载很少,但他给我们的印象比那些正史里的传记更为清晰,更为深刻。

尤为让人称道的是,作者对园艺并不是一般的喜爱,而是达到了专业的水准,为此他还向高手学习过。在此方面,作者表现出不俗的艺术修养和高超的才能。生活的乐趣不能仅满足于发现,还要会创造。有了这门手艺,作者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欣赏趣味,亲自动手。于是,一块石头、一根树枝、一只昆虫,到了他的手里,马上像变魔术一样,成为精雅别致的艺术品。有了这样的爱好,有了这样的技能,就能每天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艺术世界里,平淡的生活顿时充满诗情画意。靠财大气粗也可以买来很多高档艺术品,但拥有者得不到这些乐趣。可见人生的得与失是不可一概而论的。

在谈及自己的这些爱好时,作者特别强调节俭,并介绍了许多“节俭而雅洁”的好办法,其中有不少让人拍案叫绝的奇思妙想。确实,节俭并不一定意味着简陋和寒碜,并不一定意味着生活品位的降低。关键是你得会生活,会打理。一座不大的居室,经过作者巧妙的改造,一样精巧别致。普通的饭菜装在形如花瓣的精致碟子里,吃饭都有别样的感觉。几个木条的简单组装,种上花草,就是一座精美的活动花屏。就连穿衣、喝茶这样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都可以找到既节俭又不失情趣的好办法。

尽管有一段时间住在朋友的房子里,但作者并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反倒把这里变成了一个艺术家的俱乐部,三五知己,不时欢聚,人生之乐,莫过于此。

对一个善于生活、懂得生活的人来说,只要用心去寻找,用手去实践,乐趣就在其中。感谢作者,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了我们这个浅显但很实用的道理。卷三 坎坷记愁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乃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竟不自白。

庚戌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孚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之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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