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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6 07:3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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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学东

出版社:阳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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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火

水火试读:

序 悲悯是作家的责任

郎伟

张学东是一位非常勤奋的作家,他的创作量总是以一种令人吃惊的速度递增着。我对学东的小说创作一向关注,然而,我得承认,许多时候,作为一个从事文学评论的工作者,我确乎难以将他所发表的所有作品都找来认真读过。这原因,其一当然是工作忙乱,教学任务占去了我大量的时间;其二呢,是因为对张学东太熟悉了,总想待他的作品有了一定的文学反响之后再来细细品读。这样做,好处是可以读到经过淘洗和沉淀的创作精品,坏处呢,也可能会人云亦云。由于是借了别人的眼睛看世界,反倒容易出现聚焦不准,所视模糊的情况。收在小说集《水火》中的中篇小说,是张学东近五年来写作的作品,发表后有一定的社会反响,但远没有达到文坛纷纷谈说的地步。为了写作《水火》的序言,我仔细地阅读了这八篇小说。结论是,虽不能说小说集中的所有作品皆为精品,但张学东“对存在的勘探与发现”堪称独特,张学东的叙事艺术成熟而显现逼人的才气。这些小说,不仅表现着一个富有良知和责任感的作家对社会现实的深切关注,而且,它们也同时表明,小说对现实的倾情关注自有小说的原则与方式:在小说家所精心构筑的艺术世界当中,生活和人性当中的一切明亮和幽暗部分都有可能被推近和放大。因了这推近和放大,读者们开始触目惊心。

小说集《水火》所讲述的八个生活故事多半是悲剧性的。无论是误入城市的农民赵平头所遭受的生死磨难,还是女教师潘婧琳陷入情爱旋涡不能自拔、最终走向毁灭的深渊;无论是污浊的乡村给予余树那么多的不公平的折磨,还是卖笑女子小桃死于非命。直率地说,张学东所叙述的人生故事皆为惨痛的人间灾难,阅读过程中,读者的情绪常常会浸泡于暗色的冰水当中。自然,这会引发一些疑问:作者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书写人生的悲惨与幽暗?难道我们的生活真的缺乏明亮而欢乐的光芒与色彩?我当然知道读者的疑问有其合理的依据:人类的生活从来都不缺乏令人欣喜的仁爱、温暖、尊重、阳光灿烂和春风花鸟。如果把人类生活比作一条源远流长的大河的话,这条永远流淌不息的大河当中,暖流是其主流。倘若不是如此,整个人类早已遭受了灭顶之灾。但是,我还想说明的是,由于人类曾经是原始动物种群当中的一支,更因为进化的漫长和文明推进的曲曲折折、异常艰难,千百年来,我们人类的生活又总是呈现出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复杂面貌。在滚滚流淌着的人类的生命之河中,仁爱与温暖构成了正义的不可抗拒的宏大力量,而阴冷、恶毒、残忍、野蛮、暴戾等等黑暗的支流,也不止一次地以或隐或显的方式,反复冲击和干扰着人类生活的美与善。显然,我们已经无法回避一个现实性和文学性话题:当生活和人性当中密布幽暗和残忍,作家们将如何反应?张学东的做法是:正视这些因人性的荒蛮而导致的世界的不幸,用悲悯的道德情怀去发现和揭示人类的生存困境,并试图通过连续不断的诘问,厘清历史与现实所应该承担的应有责任。正是在这样的悲悯情怀的牵引和驱动之下,张学东开始了他对人类不幸与伤痛的探索之旅。他似乎想弄清楚这样一些问题:是历史与现实的冰冷无情构成了对人类的极大伤害,还是人性当中的黑暗力量(野蛮、残忍和贪婪等等)一直以来就充当着蹂躏人类的罪魁祸首;或者;在某些时刻,现实的冰冷与人性的黑暗竟然携起手来,带着毁灭的欲望,狞笑着扑向人类?张学东的追问持续而颇具深度。《栏杆》当中的少年,可称顽劣,然而,如果没有舅妈吴彩虹的猜疑、窥测、冷漠和蛮横,少年可能不会走上戕害他人之路。《

海阔天空

》中的潘婧琳,天生丽质,对生活本来充满热情和浪漫的想象,却在幽暗人性和恶浊现实的不断击打之下,铤而走险,一去不归。《哑谜》当中的痴女子山花,本来已经神志不清,人称呆傻,却被邪恶之人像牲畜一般地卖了一次又一次。《葬礼》之中的两个儿子,不思慈母的恩情,不念无母的无助与悲哀,竟然在母亲的遗像之前,一语不合而老拳相向。张学东以一支沉重而饱蘸悲情的笔,用力描画着人世的诸多伤痛和不幸,其旨归,绝非展览野蛮,表演残忍。他只是想认真地探究一下我们人类本身,看看黑暗的人性到底能够走多远,并且它还有没有自我拯救的可能。张学东显然没有对人类彻底绝望。在《夜色中的男人》中,他确实已经让暴发户马海权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应当说,《夜色中的男人》是一篇情节设计合理,心理分析到位的小说。与其说是作者有意让马海权良心发现,不如说是张学东对人性的明亮和美好善良一直持有十足的信心。还是狄更斯说得好:“虽然大地上有黑暗的阴影,可相比之下光明要强大得多。”张学东笔涉生活和人性的幽暗,正是以对人类的信心和悲悯的道德情怀作为基本的精神底色和背景的。舍此,也许我们将不能很好地理解这位优秀作家的苦心孤诣。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在宁夏的青年作家当中,张学东是善于锻造个人风格的小说家。这种个人风格的表现之一,便是他在写作现实题材的作品时,其艺术氛围的营造和故事情境的设计总是充满崭新的“陌生化”的情调和趣味。由于这种“陌生化”的艺术趣味的存在,“现实”在他的小说中常常会突然遁入遥远之地,而某种穿越人生与人性的“寓言”质地却清晰地显现了出来。“化庸常为神奇,言细事而致邈远”似乎可以概括为他的艺术追求。我读《水火》这部小说集中的《海阔天空》《葬礼》《哑谜》等小说,感觉它们既写出了现实当中的生活事件,更揭示出人性本身的颜色和人类生活永远的困境。我当然知道,在时代开放的文化语境中,中外小说大师们成功的创作经验和技巧给予了张学东以丰富的艺术滋养和创新的勇气。我更激赏的是,张学东能够在自己的创作中,以不凡的天赋和难得的才情,将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等大师的艺术经验充分中国化了。由此,他才将一脉西北边地的生活细流从容化为壮阔的中国人的命运之河。2011年2月24日 银川

●上篇

夜色中的男人

马海权和女大学生

发动机没有熄火,他始终坐在驾驶室内。他用车上的点火器点了一根软中华,像第一次偷拿了父亲的烟,做贼心虚地学着吸的大男孩那样,煞有介事地连嘬了好几口,又一股脑将嘴里的白烟全部喷了出去,眼前顿时云雾缭绕。抽烟时他一直眯着眼,像是快要流泪了,捉摸不定的目光透过烟雾,散漫地瞥向窗外。

学院路是这所大学一条很有名的情人路,道路两旁可以称得上林木深密花团锦簇,每逢节日周末或夜晚时分,那些青年学生便成双成对隐现于其中,都在卿卿我我忙着谈情说爱,对路人视而不见。好像这也是大学生的必修课之一,根本不必对谁掖着藏着,一个个显得十分用功,简直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现在,就有若干对小情侣,不时地在他车外的花木丛中奔跑嬉戏。马海权脸上露出一种既有些莫名的艳羡,又不无鄙夷的神情。

通常,男人到了马海权这种年纪,对谈恋爱这种事就看得很淡了,甚至还会觉得那不过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瞎胡闹,纯粹浪费感情。现在,他不露声色地瞧着这些半大不小的青年学生,他们拉拉扯扯搂搂抱抱亲吻抚摩,心里似乎又有些不舒服,竟阵阵泛酸。这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年轻时代,那时恋爱还没这么浪漫,他个人的事完全是父母包办媒妁之言,彼此见两面,手也没摸一次,就忙着看了看家,把婚事草草订下。随后的一切,跟走马灯似的,简单置办几样家具,草草办了喜酒,新婚的滋味好像还没尝够,家里就添了小孩。因为有了孩子,夫妻关系也就成了定局,十多年平淡琐碎的小日子,一转眼就蒙混过去。如今马海权也算事业小有成就,凭借他当年在林校学过园艺栽培技术,人又肯吃苦钻研,后来他觉得待在单位绿化科实在没有前途,索性辞职下了海,开了一家园林绿化工程技术公司,经过几番忍辱负重摸爬滚打,这些年他跟园林系统的头头脑脑乃至市上的一些主管领导都拉上了关系,每年开春只要象征性地参加两次工程投标,几百万的绿化工程就会像切蛋糕似的分给他一块。当然,之前他也少不了要花几万块去打点铺路,用他的口头禅这叫“火到猪头烂”。他有自己的设计和施工队伍,绿化工程最紧要的是抢种植季节,也就是每年五一前后,忙上一两个月,苗木花卉基本上就种植下去了,接着就进入长达三年的养护期。具体的活当然都由他手下的一干人去做,他的任务是白天抽空开着帕杰罗到工地现场视察一圈,有啥情况也就动动嘴皮子打打电话,晚上经常得点头哈腰地宴请相关领导吃饭、洗脚、唱歌,以便尽快把拖欠的工程款要下来,因为这种绿化工程基本上都是垫资动工的,干活容易,要钱难,欠钱的是爷爷,讨债的永远是孙子。好在,他总是能想方设法疏通关系把事情摆平。

眼前的学院路两旁各有二十五米宽的绿化带,这还是他几年前带人热火朝天干出来的活。那时公司刚成立不久,他是通过一个在大学基建处做处长的老同学的关系揽到工程的。也正是这个绿化项目让他尝到了甜头。通常,学区的绿化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图的就是花花草草种桃种李,说白了就是为这些在校大学生营造一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现今这里确已颇成气候了。此时此刻,马海权透过车窗朝前面张望着,林中百鸟鸣叫,花间野蝶纷飞,他心里多少是有一些成就感的。他所生活的城市跟懵懂的少年一样,眼看着一天天成长起来了,这个过程他亲自参与了,光公司这些年累计种下的树木花草,恐怕已是非常庞大的数目了,可谓花木遍天下了。街头巷尾变绿变美了,自然少不了他这种人的功劳,最重要的是,他的公司确实从中获得了丰厚的利润回报。绿化行业属于新兴产业,在中国凡是新兴的事物都有机可投。

一根烟还没有吸完,马海权便从车的后视镜里瞥见,一个女孩正一路小跑着,朝他车这边寻觅着赶过来。于是,他把烟头在烟灰盒里掐灭,又随手拿起半瓶木糖醇,取出两块塞进嘴里,用力嚼着,薄荷的凉爽和芳香迅速在唇齿和喉咙间流淌。这是生意场养成的习惯,会见女士起码的讲究。他轻摁了两下喇叭,那个女孩就闻声气喘吁吁地来到车门跟前了。他让窗玻璃自动降下一半,探出头对她说,呵,倒挺快的,上来吧。女孩站着没动,胸口起落得很厉害,她是一口气从学校宿舍跑来的。马大哥,晚饭后我要去图书馆,您找我有啥急事吗?呵呵,非得有事才能见你啊?马海权朝女孩笑了笑,他着实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逗乐了。马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啥意思呢?是不是嫌我打搅你学习了?要是那样,我马上就走。女孩急忙摆摆手,绯红着面颊急切地说,不是不是,我是怕耽误您的宝贵时间,要知道您成天有那么多事要忙呢。马海权把头收回车内,又探过身去打开了副驾那边的车门。快来,上车再说吧!女孩抿了抿嘴唇,还想说什么,听对方口气有些不容分辩的意思,她才低头从车前快步绕过去,很谨慎地上了车。她屁股还没有坐稳当,帕杰罗就呜地一下驶了出去,她听见路旁的树木刷刷地往后疯跑。

汽车开起来以后,马海权才回头打量了一下正襟危坐在他旁边的女孩。这个正在读大三的姑娘看起来还是相当朴素的,衣服裤子没有一丝光鲜耀眼的地方,可这些似乎一点儿也掩藏不住她面容的清纯和美丽,她的颈项的曲线几乎可以说是完美的,长发虽然简单地扎起来,可耳鬓两旁却恰到好处的有几缕发丝,使女孩子的娇柔和妩媚尽现无遗。他的目光甚至还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停留了数秒,那里仿若百花丛中隐藏着一对柔软浑圆的小活物,有点儿跃跃欲试的姿态,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气息短促,心儿甚至怦怦乱跳了几下。似乎是,为了掩饰这莫名而来的尴尬,马海权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他说今天是个礼拜五,你不会是也忙着去见男朋友吧?

女孩好像吃了一惊,迅速看了他一眼,马上又正视前面的挡风玻璃,并非常认真地回答道,马大哥哪有的事,我真的是想吃完饭去图书馆查些资料,这周刚好有一门主课结束了,要赶紧准备过关考试啊!马海权像是没听到她的解释,或者,这解释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别那么紧张,其实,谈谈恋爱也没什么不好的,现在社会很开放的,你们大学生谈恋爱,再正常不过了。女孩红着脸又接过话说,别人谈不谈我不管,反正我是绝对不会的,我们学生还是要以学业为重,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学生……说到这,她似乎是刻意地把下面的话省略了。马海权见她说得如此真切,也忙打哈哈道,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又改换话题说,我今晚没安排啥活动,刚才又去过一趟你们学校,想找基建上的领导谈个事,也是临时决定约你出来吃顿饭,顺便呢也想请你帮我个小忙,我想你不会介意吧?女孩听了马上满口答应道,看您说的,您有啥事尽管吩咐吧,我这两年要是没有您帮助,可能早就不在这里念书了。

马海权急忙做了一个就此打住的手势,并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个相当不错的姑娘,我做的那点事根本算不了什么,记住,感谢我的话,以后再不许说了!再说了,我还等你毕业了来公司帮忙呢,我那里现在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大学生。女孩听了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急忙冲对方使劲点了点头。马海权这才记起问她想吃点什么,让她随便挑千万别客气。还说他今天要给她好好改善一下伙食。女孩不好意思地说,您随便,我吃啥都成的。马海权笑着问道,那么请问,随便多少钱一斤?只要能买得到,我管你吃个够!女孩终于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发现她笑的时候太少了,不过她确实笑得阳光灿烂。见她忽然这么一笑,马海权的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美好感觉,似乎比在生意场中了一次百万元工程的标还要舒畅些。这时,他听见女孩很恭敬地问他,您到底要我做什么呢?马海权才回过神来,支吾道,别着急嘛,怎么也等吃饱了肚子再说呀。马海权夫妇

老婆是上午才离开家去外地出差的。按理说,那边下礼拜一才正式开班学习,礼拜天走就赶趟了。这次跟老婆一同出去的,好像还有三五个人,他们要去参加一个新出台的行业执行规定的短训班。机票是另外几个人张罗着订好的,说是想先到那边玩上一半天,反正,双休日在家待着也没别的事做。礼拜四晚上,马海权从外面应酬回来已经很晚了,老婆在枕边把情况跟他一说,他差点没从床上蹦起来。马海权闷闷地说,出差就出差,用得着提前去吗?你们单位的人尽是小农意识。其实,马海权根本不想让老婆走,她一走马上留下一堆问题。孩子的上学、吃饭和做功课,等等,平时都是老婆一肩挑重担的,这些年他乐得做甩手掌柜,一旦她要是走了,样样还不都得他来操心?他生意上的事情本来就多,怕自己到时候分身无术。老婆倒是美滋滋的样子,好像出差终于能使她暂时解脱一下了,她努着嘴对马海权央求说,人家再干几年都该退休了,好不容易熬得能出趟美差,来回统共一个礼拜,学习班一结束,马上赶回来。马海权听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想一想老婆也真是怪可怜的,好多年几乎没出过什么远门,整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给丈夫孩子做饭,典型的两点一线式的家庭妇女,他确实不该再说那些风凉话。

每次,马海权因公司业务或技术交流需要到外地出差,都是老婆忙前忙后,替他打理一切的,大到拎哪只旅行箱包、穿什么衣服和衬衫、打什么领带、带多少盘缠,小到钥匙串、指甲刀和掏耳勺,事无巨细,一样也少不了老婆亲自上阵操持,好像出门的人是她自己。老婆心本来就细得很,当年处对象的时候,马海权就深深地领教过。那时候他俩约会去公园,她总是事先带两张报纸,两个人走累了,她就把手里捏着的报纸卷儿在路边的石凳上铺展开,让他坐;或者,上小饭馆吃饭,也是她一进去,就拿餐纸一遍遍把要坐的椅子擦过,甚至将胳膊肘能接触到的桌面也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俩人才安心地坐下来吃喝。还有一次,他骑车子送她回家,她不急着坐上车架,而是先把他的车子拽住,手伸进衣兜里摸,上上下下摸了半天,也没找到一片纸,他说算了不碍事不脏的,可是她却把嘴凑近车架子吹了吹,又拿手掌心在上面扑拉了扑拉,才放心地坐上去。后来为这些琐事,他心里确实犯过一阵嘀咕,可家里人都说女人心细点有啥不好,真要摊上个邋遢女人跟你过日子,将来试试看。他也就无话可说了。平心而论,婚后多年家里上上下下全靠老婆一个人。

就在昨天,老婆兴奋得几乎忙了一个晚上,满屋子登高爬低翻箱倒柜,忙着收拾她出门要带的东西,穿的、戴的、抹的、用的,简直跟过日子似的,一应俱全。然后,她还一点儿也不知疲倦,嘟囔着算计说明天一上午再去银行取多少多少钱。当时,马海权正在卫生间刷牙,牙膏沫子白花花地堆在嘴角上。他说,你到底有完没完,我包里有的是现金,你拿上一万块就够了,还取啥钱。可能是他说话的声音咕咕哝哝的,老婆根本没听见。或者,听到了也跟没听到一样,老婆已经习惯了打理家中的一切,现在终于轮到她自己出门,情况可想而知。那晚可能是喝多了酒的缘故,马海权半夜起床找水喝,等他再回到卧室时,就不露声色地脱光了睡衣睡裤,轻轻地钻进老婆的被子里。她好像明明感觉到他的腿脚碰到了自己,却故意翻了个身,脸冲另一边继续睡去,后背对着他的脸。马海权也没多想,顺势从后面抱住老婆,手还没来得及继续深入下去,就听老婆哼唧说,睡吧,睡吧,困死了,明天人家还要出门呢。马海权的手就僵了一下,不过,他也没有立刻把手移开,而是更坚定地搂紧了她,带着浓浓的酒气吹到她的后脖子和发丛里。平常这种时候,老婆会被他的热气吹得咯咯笑一通,然后就会怕痒似的转过脸往他的怀里钻。可是礼拜四的晚上,她没有那么做,恰恰相反,她把自己从他的手臂里坚定而果决地挣脱出来,然后,用被子把自己像只菜心虫子一样裹得严严实实的,依旧扭过身体和头,一副不马上睡觉就会死人的样子。

当时,马海权的确愣了一会儿,这事如果放在平时似乎也没什么,因为在这种事情上,几乎每一次都是他采取主动的。也就是说,他觉得自己需要那样一下了,就去钻她的被子粘她的身体,甚至包括上床之前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而作为妻子,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至少会应付他一下。可昨天晚上,他觉得老婆确实有点莫名其妙。单凭她把自己裹得那么严实的劲儿,就不难看出,她一点儿那方面的意思也没有,不是半推半就,根本就是无动于衷。马海权有一个毛病,就是他每次喝多了酒,对那种事情会突然变得很迫切,即便再晚再累,兴头上来也要来一下。所以,眼看着老婆翻过身呼呼睡去了,他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他在黑暗中沉默了大约有几分钟,又把本来已经挪开的身体朝老婆身边靠了靠,但与此同时,他又似乎能明显地觉察出,对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某种抵触的状态。这种感觉很奇怪,女人越是这样,男人就会越发变得饥渴难耐。随后,他几乎是有些蛮横无理地将老婆的头扳过来,并将她粗鲁地压在自己身下。他记得她突然就叫了起来,好像她身上的某个地方被他弄疼了,反正,她尖叫了一声。那种声音对于一个兴致勃勃的男人来说,简直就像一把尖刀,一下子就将寂静浪漫的黑夜给豁了道口子。紧接着,老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将他从身上掀了下去,情形就像所有电视剧里矫揉造作的女演员,毅然而又决绝地反抗坏人的强暴那样毫不留情。而且,她还随口说了一句,你这人怎么变得这么无耻啊!他当时觉得自己像是挨了一闷棍:无耻?她居然说自己的丈夫无耻!一时间他人怔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或做什么,因为,他觉得自己突然被老婆的那句混话给顶到死胡同里了。她反倒一屁股坐了起来,仿佛还要继续声讨一番才肯罢休。她不无愤怒地说,你到底还让不让人睡,整天就知道那点儿破事!真没出息!那一刻,他的火气也一下子窜了上来。你嚷什么嚷?是不是有啥毛病?我究竟怎么你了?难道老子是个强奸犯不成!老婆的长头发有些散乱地盖着两侧的脸,样子多少有些鬼魅。我说你能不能小点声,当心把儿子吵醒了,他一早还得上学!说完,她一歪脑袋,又倒在床上了。随即,她又把自己用被子卷得严严实实,身体尽量靠向床的一边,至少将三分之二的床的位置空给他。

夜色中的马海权终究没能再睡着。后来,他非常恼火地下床去了客厅,胡乱躺在沙发上抽了两根烟。再后来,他又无聊地打开了电视,为了照顾孩子休息,他不得不把音量调得很低——如果家里就他和老婆,他可能会把声音弄得震天响的。是地方台的一档“子夜剧场”,正播美国那个大块头方脑袋的外星人主演的《真实的谎言》。此刻,那个相貌和举止都有点滑稽可笑的妻子,正在搔首弄姿地跳着艳舞,样子非常煽情,可这个愚蠢的女人却一点儿也不清楚,正在黑暗中欣赏舞蹈的家伙,却是她自己的特工丈夫。这种时候,马海权的心里仿佛着了火,有一种类似于燃烧的感觉,正在身体和血液中涌动。他觉得自己非常难受,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滑进内裤里,将那不可遏止的僵硬,愤怒地紧紧握住,好像此刻只要他一松手,整个身体都会被大火烧焦的。最后,他一头钻进卫生间撒尿、洗手,又往自己的脸上泼了泼凉水。就在那时,他不经意间发现纸篓的最上层躺着一团非常熟悉的东西,准确地说,那是老婆丢在那里的一团卫生巾,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来那个了。而在这之前,他甚至还在怀疑,她是不是更年期提前来了。

第二天上午,马海权还是将手头的事情推掉了,他只开车去公司露了一面,就又匆匆忙忙赶回家。飞机是上午十点一刻的,老婆见他回来了,也不多问什么,只说过一会儿她下楼去,单位有车,会在门口接她。马海权说反正公司一早也没啥大事,他可以去机场送送她。老婆一边将自己要用的化妆盒钥匙之类的东西塞进旅行包里,一边说不用了不用了,你还是去忙你的事吧,我们说好集体出发。随后,她又回卧室换了一身新衣服,好像连胸罩也换了,然后把身上换下来的脏衣服随便揉了个团,搁在卫生间的洗衣机里。后来,马海权在客厅吸烟的工夫,老婆手里已经提着旅行包站在门口了,甚至连拖鞋也换掉了,穿上了出门的白色旅游鞋。她的模样多少有些滑稽,像个女运动员似的,可上身偏偏穿了件粉了吧唧类似于套装的短外衣,显得不伦不类的。老婆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用两只手轻轻拢了拢刚洗过不久的湿头发。她说那我可走了,家里的事你就多操点儿心,记住,千万别让孩子吃冷东西,容易闹肚子!他满口答应着,忙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门厅,本来还想说要去送她的话,可从老婆的样子似乎能看出她是不会同意的,好像她内心非常抵触他去送她这件事似的。他觉得她对他生分得有些可怕。所以,马海权最后好像是故意讨好老婆似的叮嘱道,记着,到那边先给我来个电话啊,还有你身体不舒服,自己多注意点儿。他隐隐听见老婆声音很小地答应着,知道了知道了,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不耐烦的。他想,女人有时真是很奇怪,简直叫人捉摸不透,尽管他俩已经是老夫老妻了。马海权和方荣

在儿子学校附近找了一家不错的西餐厅,一进去先要了两杯现磨的墨西哥咖啡。随后,趁去卫生间的工夫,马海权才给儿子拨了个电话。儿子一上中学,家里就给买了只小灵通,主要是为了联系方便,这样老婆就不必每天都去接呀送的,在家等着急了,打个电话催一催儿子就行了。儿子是风筝,老婆就是那根又长又细的绳子,得时不时地往回拽一拽,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乱跑。马海权想叫儿子赶过来,他们好一起吃晚饭,然后再一起回家。儿子却说,今天是周末,妈妈又不在家,回家没啥意思。他想放学后直接去趟外婆家,而且,这两天他也不想回来住了。马海权想了想,说,你去那边也行,不过你得听话,要好好吃饭,别忘了做作业!还有,不能惹老人生气,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儿子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马海权还想再嘱咐两句,儿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挂了电话,他没好气地说了句,这小兔崽子,比老子还忙。

儿子从生下来到现在,他确实心操得极少,从吃喝拉撒,到早送晚接,再到学校开家长会,等等,都是老婆一手包办的。尤其是后来儿子大些了,他辞了职一门心思去办公司,家对于他来说几乎跟免费旅馆差不多,只不过是深夜里回来胡乱睡一觉而已。平时他跟儿子也很少能见上一面,往往是深夜他回来了,儿子已经睡着了,天亮后儿子又急急忙忙去上学,他倒是不用那么早起床,也就很难看见儿子的身影。儿子的个头眼看快赶上他了,他有时会生出些莫名的感慨,儿子就像一棵孱弱的幼苗,当初是他亲手栽下去的,可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施肥浇水察看,儿子就噌噌噌地蹿成树的样子了,他的根系似乎完全扎进女人那块土壤里了,这棵树跟他日渐疏远,偶尔看见儿子会让他觉得十分茫然,他甚至已经拿不准,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子了。唯独老婆,时常在他耳边叨叨,儿子又考了班级第几第几,儿子想买一辆新的山地自行车,儿子好像有了心事,儿子喜欢上班里的某个女生,儿子说假期想去北京旅游爬长城,儿子为了女生跟男同学打了一架,鼻子流血了,老师要让家长去一趟……也许正是这些或好或糟的消息,才让他间接地感受到,儿子正在一天天长大成人。当然,他也为那些不好的事情狠揍过儿子几次,儿子似乎有些惧怕他,毕竟他下手要比女人狠得多。但更多的时候,儿子是不怎么爱搭理他这个爸爸的,他俩有时像陌生人,见面也就点个头,很少彼此交流。

他再度回来坐定,随便点了几样要吃的西餐,老婆的短信就翻山越岭地飞过来了,说她一切平安,问他儿子到家没有,吃的什么饭,在学校表现好不好,劝他晚上别出去喝酒,好好陪着孩子。无非这些,好像很不放心他们爷俩似的,或者,只是不放心他。他想,如果不是为了孩子,老婆可能连这个起码的短信也不肯给他发。女人总是把百分百的心思花在儿子身上,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儿子才是她的命根子。很多时候,他甚至都有种被忽略、被冷落后的嫉妒,但作为一个男人,他只能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事实也是如此,自从生了孩子以后,就连夫妻生活也过得浮皮潦草的:过去因为房子太小,一家三口挤一间屋,不可能尽兴;后来换了大房子,人均差不多占到两间房子了,可那种激情几乎快没有了,老婆总是埋怨他那些该死的没完没了的应酬,说他成天就知道陪人家吃喝玩乐,从来不知道陪一陪她和孩子。对此,他向来不屑一顾,要是只陪着她们娘俩,别说想揽来大生意,恐怕他早得喝西北风去。有好多次,他深更半夜回到家里,人醉得一塌糊涂,进门就冲进卫生间,蹲趴在马桶边上,嗷嗷地呕吐不止,像一条垂死的老狗。老婆非但不关心他,反倒咬牙切齿地说,哼,呕死活该,谁叫见了酒就没命呢。他算早就看透了,没钱的时候,女人总嫌男人没本事,等你有了钱吧,她又嫌你整天不沾门不顾家。类似的事要是跟她计较下去,这日子干脆不要过了。

当着女孩的面,他也没立刻打电话过去,也仅仅是给老婆回了几个字的短信,说,没事,叫她在那边安心地玩吧。然后,他很盛情地帮女孩夹了两块切好的比萨饼,叫她一定要多吃一点儿。他吃了一盘意大利炒粉,女孩吃椒盐牛柳套餐,外加一只七成熟的煎蛋。女孩似乎吃得很拘谨,大概是从来没有吃过西餐的缘故,还有就是面对自己的学业资助人,总是有些战战兢兢的,浑身不自在。他倒是吃得很快,间或问她两句饭菜味道怎样,她只是点点头,冲他腼腆地微笑一下,又低下头细嚼慢咽,尽量不把手里的金属叉勺弄出一点儿响声,感觉吃得相当压抑。他坐在她对面细细地品味着浓浓的咖啡,目光始终落在女孩的脸上。低回的钢琴乐声在房间的四周弥漫,这样长时间盯着一个女孩,让他忽然有些恍惚起来。在过去的很多个夜晚,他不时地要跟一些乱七八糟的年轻女人喝酒唱歌跳舞,有时甚至会逢场作戏干些男人才干的荒唐勾当。可眼前的情景,跟以往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女孩的清纯和矜持,也让他尽量对自己有所收敛。

马海权认识这个名叫方荣的女大学生,大概是前年的事。当时,他去女孩所在的大学谈一个新建足球场的绿地种植项目,商谈中一个主管副校长突然跟他提起学校本学年有几个特困生,希望他这样的民营企业家能伸出援助之手,给予一些必要的帮扶。他当时本来就有求于人,再一合计每年也就花上万把块钱,到头来还能换个资助教育造福社会的好名声,学校今后再有绿化方面的工程他也好张口要啊,这又何乐不为呢?再说人家校领导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口,他确实也不好驳人家的面子。于是,他当即就给校长表了态。后来,由学生处的处长带他去跟贫困生们见面,在十几名大学生里,他几乎一眼就选中了方荣,特别是听完学生处长简单介绍女孩窘迫的家庭状况后,他爽快地答应了她在校四年的学杂费、书本费及日常生活等费用,全部由他负担,而且,还口头做出承诺,将来方荣毕业后如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的公司还可以接纳她。当然了,他做这些决定是不需要跟老婆商量的,公司的事向来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跟女人说这些,只会让她们心疼那点儿钱,女人很多时候根本不理解自己男人的心思。实践证明,他是对的,这两年他又陆陆续续接手了这所大学的几个活,少说也赚了百八十万,而他为方荣所掏的那点儿资助费,不过是九牛一毛,两顿饭钱而已。

吃过饭,他们又闲坐着聊了一会儿。其实,主要是他在提问题,都是有关大学里的事情。比如,学校有没有奖学金,宿舍里一共住几个人,食堂的伙食好不好,将来毕业有什么具体打算。而女孩也只是简短地回答一下,没有实质性内容。最后,女孩又一本正经地提到他到底要她帮什么忙。显然,她还记着他先前说过的话。他哦了一声,这才意识到,他所说的那个忙现在已不需要她帮了,至少今天是这个样子,儿子不回家,打乱了他原来的计划。本来,他是打算让女孩给儿子辅导一下外语或其他功课,他早就听说方荣学习一直很用功,高考时分数就相当不错,正应了戏里的那句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庭条件越差的学生,学习越刻苦。他想请她给儿子辅导一下,那是再好不过了。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想法,那就是他早已不习惯整晚待在家里,大眼瞪小眼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刚才在去大学的路上,他也是灵机一动,想到老婆出差在外,把女孩叫到家里,正好可以帮他看着点儿子,这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

马海权抬眼看了看女孩,发现她一直用那种等待的目光诚恳地看着他,好像随时接受他的一道命令,并为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种感觉对一个有事业的男人来说很好,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神里有种类似于崇拜的东西。他原本要说今天就算了吧,改天再找你帮忙。可话到嘴边,突然像是不受大脑支配似的,他竟信口说道,也好,那你现在就跟我走吧。离开餐厅,天色已昏暗下来,汽车很快驶过一条正街,外面灯火辉煌,大小店铺的橱窗显得琳琅满目,她始终侧目盯着窗外发呆。

马海权连打了几把方向,车就径直开到一家名品服装专卖店门口。她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突然拐弯停车,正在疑惑之际,听见他说,喂,先下车吧。她想可能是到他说的地方了,于是,急忙下车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那家品牌专卖店,迎面立刻扑上来两位导购小姐,连珠炮似的问好致意并询问客人需要什么,马海权像布置工作似的说,你们帮我给她好好挑选两身衣服,记住,一定要最好的,而且还要适合她穿,听懂没有?导购小姐爽快地点头答应,不等方荣做出任何反应,便争先恐后地取来货架上的样服,一个劲往她身上比画起来。她们说这款颜色清纯线条简洁,最适合她穿;那件款式新颖,是今年最流行的。一时间把女孩弄得不知所措了。她连着退后数步,人快被逼到墙角了,他们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接二连三地拿来衣服往她身上套,她用求助的目光四处寻找马海权。

一开始,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处境,正在一个角落里踱着步子接电话。她只好马大哥马大哥叫了几声,又说我不想要这个……他们这是……您快来看看呀。马海权这才闻声走过来,打量着她说,你穿这种服装挺好看的,没关系好好试吧,我一直想给你买几件衣服,平时实在太忙了,今天正好有空,就算我送给你的小礼物吧。她嗫嚅着说,可是……我自己有衣服呀。马海权笑笑说,傻姑娘,哪个人能没有衣服穿呢,这可是大哥送给你的,听话啊,只要选你最最喜欢的就好。说完,他又撇开她,走到一旁继续打电话去了,好像很忙的样子。

女孩有些无奈地望着马海权的背影,还想跟他说点儿什么,可又不好意思再去打搅人家。看来自己的拒绝没有任何意义,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他的乐善好施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想到多年来一直卧病在床的父亲,下岗后一直靠干零碎的缝纫活计维持生活的母亲,以及刚刚升上初中的小弟,所有这些都是无法抗拒的。生活就是这么无情。而他又像是从天而降的菩萨,选中她并给予无偿的帮扶,这可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荣幸,就连她的那些同学和舍友都这么说,说她真是命好撞上了大运。她知道这几年自己接受他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再让人家买衣服给她,她可从来没有奢望过。可是,如果现在她执拗地推脱开他的一番好意,他又会怎么想呢,肯定会不高兴的吧?至少,他会很没有面子,他会下不了台,男人的面子有时比什么都金贵。这样想着,她一时真的有点儿左右为难了。

就在她犹豫的工夫,导购小姐已替她挑好了几身衣服,并一再赞美她说,姑娘,你天生就漂亮,穿什么都好看,欢迎你以后再来,我们随时为你服务。她听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脸上烧乎乎的,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女孩从来没有觉得,有时拒绝一件事情,原比奢求得到更加难以面对。马海权家里

一到马海权家里,女孩又拘束得手足无措了。马家的房子又宽大又阔气,客厅装修得十分豪华,室内的摆设一应俱全,还有许多名人字画、珍贵的石头、古玩,以及很时尚的现代工艺品。进了门,马海权随手打开了所有的灯,吊灯壁灯射灯落地台灯,跟满天繁星一样耀眼夺目,女孩顿时有点儿晕眩起来,简直无所适从了。马海权帮她取出拖鞋,她规规矩矩换上,然后在他的引领下,战战兢兢地在沙发的一角浅浅地落座。马海权问她想喝点什么,咖啡、茶、酸奶,还是果汁?她急忙摇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喝什么了。他说好不容易请你到家里坐坐,怎么也得喝杯饮料吧。她这才勉强点头,说随便吧。说完,她自己先笑了,想到先前在车里的情形,随便这词快被她用滥了。他好像没有在意,已经给她从冰箱里取来了一听汇源果汁,他自己开了一罐蓝带啤酒,一连喝了好几口。她双手抓着饮料,半天只抿了两小口。这样干坐了一阵子,她终于又言归正传地问起那个需要她帮的忙来。

马海权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手表,对她说,是这样的,我儿子今年读初三,成绩不是特别理想,马上就得参加中考了,我想你要是方便的话,以后能不能给他辅导辅导?女孩放下手里的饮料,刚才拘谨胆怯的神情荡然无存,她爽朗地说这有什么不能的,我还求之不得呢,可就怕我自己笨,到时候耽误了他的学习。马海权笑着说,哪里哪里,你是大学生,学习成绩一直又好,要是你肯帮这个忙,我也就省心了。然后又说,小方啊,你不知道,到了我们这种年纪,大伙聚在一起必谈孩子的事,学习成绩好这做父母的脸上才好看!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女孩一边频频点头,一边用探寻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马海权看到眼里,忙解释说这小子野惯了,他妈正好又出差去了,他十有八九又跟那帮同学瞎玩去了,你看这阵子还不沾家门呢,学习怎么能搞好!女孩轻声哦了一下,表示理解,她的目光又收回到茶几上。马海权起身说,来吧,我先带你随便参观一下,也好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女孩轻轻答应了一声,就跟着他从客厅往他儿子的房间去,电脑、电视、音响、书柜、字台、地毯、明星贴画以及五花八门的玩具和运动器材,简直就像个儿童乐园。他像是要解释什么似的,叹息道,唉,就是条件太优越了,孩子学习反倒搞不好。她无言以对。之后,又简单地参观了他的书房、卧室和饭厅等,整个过程都让她觉得眼花缭乱的。

后来,两人又坐回客厅。马海权问她灯光是不是太刺眼了,就主动去关了几组灯,只留下两盏壁灯和一盏落地台灯,这样一来,光线确实柔和多了。他又问她想看电视还是听音乐,她当然选择了后者,在学校很少能看到电视节目。于是,他将音响打开,一首舒缓的排箫曲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流淌开来,间或是声声鸟鸣,听起来又空灵又悦耳。他又开了一罐啤酒,并且给她端来一大盘话梅、干果、瓜子之类的食物,让她好好吃,说别客气,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他开始跟她聊自己读书时代的趣事,聊他当初如何下海创业,聊生意场上的种种际遇和得失,甚至,还从手机里调出几条讽刺挖苦他们行业的段子念给她听。她听得非常认真,间或一笑了之。说起来她认识他几年了,可对这个男人的了解仅限于他是个公司老板,好像很有钱,还能慷慨解囊,除此之外,对他可以说一无所知。此刻,当他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完全不像个生意人,老板的架子暂时放下来了,让她觉得很亲切,长期以来夹在他们之间的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或者隔膜,渐渐地缩小变淡了,这时候他看上去更像个长她十多岁的兄长,很像学校里的某个辅导员。

似乎不无感慨,他对她说,小方呀,你不知道,大哥很久没这么轻轻松松地说过话了,整天忙得像个疯子,得给人家牵马坠镫点头哈腰,有时简直跟孙子差不多,难得像现在这么痛快啊!说完,他又起身去拿来两罐啤酒,他真的很高兴,平时都是迫不得已,喝酒对他来说如同灌毒药。她不无关心地说了句,您可别喝多了,喝多了容易伤肝伤胃,对身体不好,很难受的。也许,就是因为女孩的这句顺口而出的关心,让他忽然觉得心间泛起一丝罕见的潮湿和暖意。是啊,从来听到的都是劝他多喝的,好像他天生就是一只来者不拒的酒桶,即便是自己的老婆,对他喝酒也是骂骂咧咧冷嘲热讽。想到这里,他冲女孩激动地笑了笑,说今天确实高兴,想喝。来吧小方,你也陪大哥喝一点儿,好不好?女孩连忙摇摇头,表示自己真的不会喝酒,不过她说可以陪他喝点儿饮料,又劝他还是尽量少喝一点儿。马海权抽空抬眼盯着女孩看了又看,看得女孩羞涩地低下头去。这时,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身体朝她所坐的位置移了移,停下,看看她,又往跟前象征性地移了移。女孩就多少有些不安了。不过,她始终低着头,十指交叉捏弄着自己的手,好像要借此克服那种莫名的紧张和羞怯。

那一刻,马海权觉得有一股巨大的热浪势不可挡地席卷了周身,让血液迅速沸腾起来,又如一簇暗火,从昨晚或更早一些的时候就蓄积在他体内,女孩身上特有的清纯气息,和在他面前所表现出的不加修饰的美丽,像是猛然间唤醒了那种初恋时才有的不顾一切的冲动。还有下午在学院路上等她时,亲眼目睹的那些热恋中的成双入对的身影,此刻所有这些因素开始摇旗呐喊,开始推波助澜,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又笨重,他的身体狗熊似的就势往一侧偏压过去,同时,双手猛地不顾一切伸开去,竟紧紧地将女孩搂住了。他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些喜欢她的话,说他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上她了,说他从今往后要好好待她,还说等她毕了业,他一定要送她去读硕士和博士……而她早就惊恐不已,自始至终都在发抖、尖叫,手忙脚乱地挣扎着,她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种可怕的情形,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后,她急得跟小孩子一般大声号哭了起来,而他似乎根本听不到她的哭声,只是一味地搂她压她。

也就在马海权近乎疯狂地将女孩摁在真皮沙发上的时候,那扇盼盼防盗门突然嘎啦一下打开了,儿子冒冒失失地从外面进来,正踢里趿拉在门口玄关处换鞋。爸,原来你在家呢,怎么今天没出去呀?儿子边换鞋边好奇地打问,好像他这时根本不该出现在家里。幸好有隐蔽的玄关和嘈杂的音响作掩护,否则后果简直不可想象。尽管如此,马海权还是显得惊慌失措,人几乎是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的。你……你……怎么又……又跑回来了……你没去你……你姥姥家啊?儿子背着巨大的书包,已懒懒散散地从门口穿过走廊,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马海权赶忙迎了过去,儿子随便冲沙发上低着头的女孩瞥了一眼,回答道,当然去过了,这不刚吃完饭又得赶回来,我们老师临时通知明早又要补外语,我的辅导材料落在家里了。唉!真他妈要命!儿子不满地嘟囔着,好不容易熬到礼拜天了,也不叫我们好好休息,当学生一点儿乐趣也没有!反正下辈子我是再也不想念这破书了!马海权没有作声,放在平时他肯定要臭骂孩子一通的,可现在,他像哑巴似的沉默着,并紧跟在自己儿子的屁股后面。父子俩一前一后进了房间,他随手把门关上了,动作有些神秘兮兮的。

女孩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老半天才回过神,她默默地将头发捋了又捋,又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这时,她发现衬衫胸口处少了一粒纽扣,断了的线头很突兀地耷拉出那么一截,像一条卷曲的毛毛虫,看着叫她感到无比厌恶。她赶忙把左手紧紧地平压在掉了纽扣的位置上。她在沙发和地板上找了又找,死活也找不到自己的那粒扣子。她只好慢慢地起身,泪珠吧嗒吧嗒往下落,像断线的珍珠撒在如镜面一般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她抿紧双唇,唇的边沿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她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但始终在默默饮泣着。然后,她一步一步走到门口,静悄悄地换好了自己的鞋,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整个过程她的左手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胸口,就像心脏病患者通常所表现的那样,不停地摁着那个发病的部位,表情木木的,多少有点而神经质。

这时,马海权正好从儿子房间出来,刚到走廊里,便看见女孩正在那里使劲开门。他三步并作两步撵过来。小方啊,你这是要走吗?他有点儿明知故问,而且,明显底气不足,几乎像在自言自语。接着,像是怕谁听见似的,他压低了声音凑上前去,跟蚊子哼哼似的说了声,真是对不起啊。她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那门锁实在是不好拧的,这种锁的防盗系数很高,通常陌生者使用时,会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她用双手使出全身的力气七扭八扭,总算把门打开了。临出门前,她稍微犹豫了片刻,不过,最后还是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始终再没有回头。下楼的时候,她又听见那个男人在她上方说,小方那你慢走,不送了,改天有空欢迎再来家里玩啊。这次,他的声音似乎又很响亮了,恢复了他以前的状态,像是说给整个楼道里的人听的,可唯独让她觉得那么虚伪。她不再多想,用一只手摁着胸口飞快地跑下楼去。

客厅里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儿子跑出来接的,是他妈打来的长途。马海权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加速,脸皮也开始发烫了,他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隐约听见儿子在那边说,我爸在家呢,没有,他没出去,整晚都在家,妈我没事,真的。妈,你烦不烦啊,我都是大人了,你就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们挺好的,别担心,你得好好玩。马海权才算松了口气,至少儿子的应答里没有透露刚才的情况,让他慌乱的心才又渐渐揣进肚子里。他径自去收拾茶几上的那些啤酒罐,他也是拿东西时不经意间看到的,桌面上有一粒粉白色的纽扣,和黑色的大理石几面形成鲜明的比照,看上去又娇小又别致,跟含苞欲放的小花骨朵一般,正羞答答静悄悄地镶嵌在那里。他心里顿时为之一颤,有种难以言说的隐痛洗劫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急忙将那粒扣子如获珍宝般捡起来,随手塞进自己的裤兜里。这时,他才恍然记起,刚才在街上为女孩买的那几件衣服,还都放在他汽车的后备箱里呢,而此前,他竟将买衣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出门时,他没有忘记给儿子简单交代一句,说他忽然想起来把一份重要的合同落在公司里了,因为明天一早要急用现在必须去取。儿子对他的事情漠不关心,只用鼻孔轻哼了那么一下,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随后,他飞快地跑下楼,直接去停车场开车。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焦虑过,刚才的事还历历在目,实在是有些荒唐和无耻,尤其是差一丁点儿要在自己儿子面前丢丑。他现在打心里是感激儿子的,要不是儿子猛不丁跑回来,迫使他悬崖勒马,那后果简直有点儿不堪设想了。他一边开车,一边透过车窗东张西望,路边任何一个独自行走的女人,哪怕是老太太他都要多瞅几眼,生怕错过了那个女大学生。她本来只是他的资助对象,可就在刚才他把事情弄糟了,简直一塌糊涂。一想到这些,他的脑子乱极了,扪心自问,他是不是喜欢上她了?多少有点儿吧,她人年轻,长得也漂亮,又有文化,是个成绩不错的大学生,她除了家境不好之外,他几乎找不到她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所以,可以准确地说,从学校第一次安排他们见面,他就对她很有好感,当然了,最先吸引他并让他断然做出帮扶决定的,正是由于她漂亮的容貌和不俗的气质,这一点毋庸置疑。冠冕堂皇的话可以欺骗别人,可唯独骗不了他自己。否则,那么多贫困生他资助谁还不都一样,他甚至可以不用见面只要拿出一笔钱就成了。男人做事有时候的确出于本能,这叫怜香惜玉,人皆有之。

一路上他始终在胡思乱想,汽车开得犹犹豫豫,忽快忽慢。一旦找到她又该怎么做呢?不管怎样先拉她上车,他要当面向她赔礼道歉,说自己喝多了酒,说自己不是有意的,请她务必原谅他。可自己那不是有意的,又算什么?难道说是故意的吗?简直荒唐!他为自己牵强的理由感到好笑。假如她不听他的解释,甚至根本不打算再见到他,那又该怎么办呢?他边苦笑边不停摇着头。转念,他又觉得她可能不会那么绝情,毕竟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他无偿地伸出过援助之手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可万一她就是不再领这个情,认为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个彻头彻尾的臭流氓,甚至于将他的所作所为一股脑地告诉给家长,再报告给学校,那校方该怎么看他呢?万一,万一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弄得满城风雨,以后他还有什么脸面在人前混?还有,一旦老婆知道了,肯定跟他没完,本来捐助学生的事他就没有跟她商量过,她肯定会指着他的鼻子声泪俱下,肯定会把他奚落得狗血淋头,她肯定会说马海权啊马海权,你有俩臭钱烧的,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吧……你那叫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想到这里,他几乎已经沮丧不堪了,他气急败坏地使劲拍打着方向盘上鸣笛器,好像在扇自己嘴巴。墨绿色的帕杰罗如同一匹怪兽,一路滴滴怪叫着,噪音在夜色中显得异常突兀。前面始终有一两辆出租车挡着他的路,它们开得像灵车一样缓慢,随时伺机停车载客,他真是恨不得从那些该死的出租车上轧过去。

马海权眼看快疯了。方荣的宿舍

方荣回到宿舍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的样子。

学生宿舍原先一共住八个人,上下铺,四张床。当然了,八人一间仅仅是大一时的情况,到了大二、大三,家庭条件好些的同学,先后就有四个人搬了出去,听说都在校外租房子住,说是为了准备考研,有的则明目张胆地跟男朋友同居一室,过着那种准夫妻生活。谈恋爱的事学校也似乎网开一面了,只要不影响正常的上课和考试,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而且,听说外地某些大学的学生甚至还可以正式登记结婚。今天因为是周末,大伙基本上都各自为政,找朋友的找朋友,想逛街的就去逛街了。当方荣心情沉重地走进房间,发现里面只剩下那个皮肤黑黑的女生在,而女生所谓的小老乡正陪着她聊天呢,看样子很热烈,那个长得瘦高瘦高的男生经常光顾她们的宿舍,进来就往那女生的床上一坐,屁股生了根似的,有时他俩甚至把蚊帐放下来,唧唧咕咕的,一聊就是好几个钟头,旁若无人,谈笑风生,举止亲密。平常这种时候,方荣经常主动到外面散步,或去图书馆看书。

今晚情况特殊,方荣是一路步行走回学校里的,从市中心到大学所在的这个略显偏僻的位置,至少有十五公里路程。从马家出来,方荣就拼命往前跑,疯了似的,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她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豁出命来奔跑过。一直跑到腿痛脚酸,实在跑不动了,她才大口大口喘着气停下脚步。街上依旧车流如织,汽车的尾气一股一股扑向昏暗的人行道,整个城市在夜色中喘息着。方荣满脑子都是先前的情形,那个男人的嘴脸,她怎么上了他的车,一起去喝咖啡、吃饭、聊天,又莫名其妙地被他拉去购物,以及后来,她不假思索地上了那个男人的家里。一切都是荒唐而又可笑的,人家似乎早已预谋好了,她像一只不明就里的愚蠢的兔子,傻乎乎地三蹦两跳就掉进猎人挖好的陷阱里。由此,也让她回想起更早一些的事情,一场不无尴尬的见面会,和随之而来的慷慨解囊和大力帮扶,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啪的一下,砸在她头上。因为这个姓马的公司老板的出现,她学业所面临的窘况得到了缓解,她和家里人暂时都不再为读不成书烦心劳神了,而原本灰暗的前途突然像一道曙光,从厚厚的阴云里探露出来。也许正因为如此,这几年她才加倍珍惜、刻苦努力,别的同学在谈情说爱的时候,她一头扎图书馆里潜心苦读;别人忙着泡吧、K歌或蹦迪的时候,她独自坐在教室里复习功课。过去的三年里,她先后获得过两次一等和一次二等奖学金,这也时常引起别人的羡慕和妒忌,倒也或多或少让她与生俱来的那种自卑感减轻了不少。可以说,如果不发生今晚那种龌龊的事情,她对生活、对未来、对人生,乃至对身边的人和事的态度,都是非常肯定和积极乐观的,她相信人们曾说过的话,世上究竟是好人多,就像歌里唱的,经历了风雨总能见到彩虹。可是,她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以那种蹩脚的方式来羞辱她,当那突如其来的一刻像恐怖的午夜闪电一样划过她眼前时,所有这些东西迅速崩塌沉陷,仿佛都不复存在了,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忧伤和迷茫。她觉得自己简直是死里逃生,现在急需一个平静无风的港湾,自己的确需要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下。

喂,刚才有人给你送礼物来了,人家可等了老半天呢,你也不回来,最后我只好让他放在你桌上了。黑皮肤女生大大咧咧地说,口气不无艳羡的味道。方荣愣了一下,与此同时,她迅速地瞥了一眼自己的那张书桌,果然是那只崭新的牛皮纸袋,上面印着很夸张的“名品服饰”字样,此刻它们显得那么不可一世,又那么令人厌恶。你怎么这么晚还跑回来?我以为你去约会,就不回学校来了!黑皮肤女生的眼睛一直上上下下盯着方荣,似乎有点儿挑衅的味道,我说方荣你够神秘的呀,还说你不谈恋爱,这回可是证据确凿,你要坦白从宽啊!接着,黑皮肤女生的声音像连珠炮,有股当头一棒的气焰,方荣始终一声不吭。哼,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们都清清楚楚的了。对方的口气分明像是已获悉了什么,可她就是一个字也不想说,关于今晚,关于这个倒霉的黑色礼拜五,关于她受到的侮辱,她只能无可奉告,更无从说起。所以,她径自低头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张床跟前,在伸手准备放下蚊帐的时候,她才一字一句地说,很晚了,我想睡了。

黑皮肤女生显然不想就此罢休,她几乎是理直气壮地说,那是你在外面玩得太疯了吧,可我一点儿都不困,根本睡不着。又说,嗳,方荣你跟我们说说吧,那个人到底是谁?好像挺有钱的吧?不会是你的男友吧,嘿嘿。方荣觉得这声音来得突兀而又刺耳。谁是谁?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黑皮肤女生冲她旁边的男生递了个眼色,因为他是这个宿舍的常客,所以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他嘿嘿笑着帮腔说,方荣你这就不对了,同学之间有了好事情,要一块分享嘛,这叫荣辱与共!方荣的脸早已火烧火燎的,她很有点儿不客气地对那男生说,我们该休息了,请你能不能明天再来!她话音未落,黑皮肤女生接连啧着嘴皮说,你也太霸道了吧,宿舍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凭什么赶我老乡走?不是这样,你千万别误会,我没有赶谁的意思,我只是困了,想早点睡觉,再说确实太晚了,过会儿下面该锁楼门了。你什么意思?我们可是正大光明的,锁了楼门又怎么样,不像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男生见她俩像是快要吵起来了,忙起身息事宁人,说自己的确该回去了。哪知黑皮肤女生一把拉住他,说,你真没骨气,人家撵你走你就走呀,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不过方荣还是想忍气吞声,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只想钻进蚊帐,躲在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点小空间里。

在上床之前,方荣静默了十几秒钟,然后,做了一件她后来想起来也很后悔的事情。她先将书桌上的牛皮纸袋拎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然后,毫不客气地将那只袋子,连同里面的衣服扔到走廊的垃圾篓旁边。之后,她回身重重地关上房门,并一抬手摁动了墙壁上的开关。吧嗒一声,整间宿舍立刻陷入了黑暗。这正是方荣此刻最需要的、也可能是最有效的一种慰藉,除了黑暗,她似乎再也不能为自己争取到什么了,她的一切都要依靠别人,事实正如此,此时就连眼前这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她也根本无法让他离开自己的寝室,她想他赖在这里不走也没有关系,反正她得马上躺下来,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躺在床上。但是,她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不管怎么说当着客人关灯,显然是很不礼貌的,这比下逐客令还要糟,尤其对于同室女生而言,方荣的行为让她颜面扫地了,而最关键的是,平日她俩的关系本来就很一般,黑皮肤女生对方荣的容貌和学习成绩时常心存嫉妒。所以,墙壁上的那只很小的开关几乎就是导火线,在黑暗填充宿舍空间的同时,怒火伴随着虚荣心也陡然之间在黑皮肤女生的胸口燃烧起来,你这人真差劲!黑皮肤女生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在第一时间里又跑过去打开了灯。

那时,方荣已经钻进蚊帐里,刚刚摸索着脱掉身上的衬衣和裤子,准备躺下来闭上眼睛。两盏六十瓦的荧光灯再次将房间照得雪亮时,她不得不抿着嘴唇,一声不响地坐在床上,胸口似乎难以平静地起伏着。她人已有些恍惚了,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做什么好了,是下床去关灯,还是干脆睁一眼闭一眼地躺着。但她依稀感觉到房间里的灯光也完全不由她来控制,也就是说,她想睡觉的愿望无法实现,她必须面对别人的纠缠和无聊。就在她发呆的时候,黑皮肤女生呼啦一下很野蛮地揭开了她的蚊帐一角,方荣身上只穿着一件很小的背心,她不无惊讶地盯着对方,双手急忙交叉并抱在胸口处,遮挡着属于女孩子的那个秘密。黑皮肤女生满脸怒气,她一手拽起蚊帐,另一只手指着方荣大声质问道,我说你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别以为关了灯就能掩盖一切,你这叫欲盖弥彰,别忘了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那个男生分明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很紧张了,于是,他上前一步轻描淡写地解劝说,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同学嘛,都怪我好不好?我马上走人,你们俩快休息吧。他的话非但起不了劝和的作用,反倒有点儿火上浇油的意思了。黑皮肤女生不依不饶地说,这不关你的事,你偏不走,看她能怎么样?我就是看不惯她这种两面派,背着大家去傍大款,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呢!她不就是靠那个什么狗屁老板吗,摆什么假清高,真叫人恶心!说完,她扭头冲地板上用力连啐了两口唾沫,继续说,表面上看她把人家送的衣服扔出去,背后里还不知跟那个男人怎么样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已不消多说,两个失去理智的女生顿时剑拔弩张,斗鸡样撕扭在一处。那个男生也已慌了手脚,他拉开了这个,却挡不住那个,他夹在她俩中间,腹背受敌,苦不堪言。后来,她们彼此拳脚相加,又哭又骂,撕扯着头发和衣服,身体撞翻了桌椅板凳,床腿也吱扭乱响,动静越闹越大,自然把隔壁几间宿舍的女生都引了来看热闹。再后来就惊动了学生公寓的管理员,一个五大三粗穿着安保制服的乡下模样的男人横冲进来,才粗声大嗓门地将两个女生呵斥住,并且责令她们回值班室听候处理。马海权父子

马海权整晚都在不停地做一个相同的梦:一个女孩一动不动矗立在他床前,像外国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闪着蓝光的午夜幽灵,脚趾雪白,面无血色,披头散发,目光忧郁而又呆滞。他想跟她说点什么,可他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听见那个女孩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冷笑,叫人不寒而栗,正在他万分惊愕的时候,女孩冲他平展展地伸过一只手来,像沿街乞讨的女人那样,嘴里重复地说着,拿来拿来拿来……马海权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痛苦挣扎了半天,猛地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荒诞的梦境终于消失了,窗外晨光熹微,天亮了。他想起来该去叫儿子起床了,因为早就说好上午要去学校补课的。老婆不在家,他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儿子的事他多少得操点儿心,省得女人回来跟他算后账。他摇摇晃晃推开儿子的房间门,眼前的情景乱糟糟的,儿子整个人呈“大”字形斜趴在床上,枕头只差一角就要掉到地板上了,毛巾被揉成一疙瘩压在儿子肚子下面。电脑的鼠标一闪一闪迸射出红蓝相间的荧光。书桌上杂乱之极,课本、耳机、MP3播放器、小灵通,以及电脑游戏画报、足球杂志跟地摊似的摆在眼前,墙上还挂着一副拳击手套。这是他几年前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当时老婆很不喜欢,说干吗买这东西,他说让儿子没事练练,将来才像个男子汉,别整天尽学那些娘娘腔。此外,就是儿子脱下来的衣裤和袜子,扔得满世界都是,鬼才知道老婆平时都是怎么替他收拾这些东西的,这里简直就像个杂货铺。马海权皱着眉头瞅了一圈,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他走到床前拍了拍了儿子的后背,儿子依旧迷迷糊糊的,嘴里发出梦呓般很不情愿的吧唧声。该起床了,臭小子!他又用力推了儿子一把,片刻后,儿子才忽地翻了个身,但依旧仰面朝天大张着嘴躺着不想动。

本来,儿子不太想让他去送,说他自己骑自行车就行。可马海权说你妈又不在家,没人给咱们准备早点,我开车拉你到外面吃碗牛肉面,正好顺便送送你。儿子想了一下,勉强地冲他点了点头。马海权顺手揉了一把儿子的头发,表情多少有点儿要讨好对方的意思。为什么要这样亲昵地抚摩儿子,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仅仅是为昨晚的事吗?他说不清楚。爷俩在街上各要了一碗牛肉面和一个茶叶蛋。吃饭的时候,儿子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漫不经心地问道,昨晚来家里的女的是谁?马海权顿时一慌神,仿佛被人触到了软肋,他的手正在剥鸡蛋皮,东西险些滑到地板上。他没有看儿子的脸,只是动作笨拙地边剥鸡蛋边支吾,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她呀,是爸一个朋友的妹妹,找我呢是想进公司上班。可儿子的眼光分明充满了狐疑的味道,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吃着面,一边又话里有话地咕哝道,不过我看她好像挺漂亮的,爸你是不是已经同意她去你公司了?马海权将剥好的茶叶蛋放在儿子的碗里,同时,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小子,快吃你的饭吧,大人的事不用你小孩子操心,再磨蹭该迟到了!没等面吃完,他已出了一额头的汗,他从来没有觉得儿子的口气和目光那么犀利。他甚至想儿子是不是对他有所觉察了。

把儿子送到学校以后,马海权也是临时决定,想再去找一下方荣。昨晚的事他越想越后悔,简直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好在没出啥大事情,不过他还是放心不下,他觉得很有必要再当面跟她解释解释,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恐怕也是头一回摊上这种事,她心里肯定害怕得要命,他不能坐视不管,那样的话他还算个男人吗?至少,得想办法让她别背什么思想包袱,以后大家该怎样处还怎样处,总之,一切都像从前那样。当然了,他还要强调一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对她的资助和承诺依旧有效。因为这些年一直在生意场上混,耳濡目染的事情太多了,现在的女孩子全都像是天生的实惠主义者,只要你有足够的钱又肯出血,她们简直没有什么不能干的。比方说,很多有些姿色的女大学生毕了业,首先不是想着去谋份正经工作,而是迫不及待地找个有钱有车又有房的男人,把自己草草嫁掉(她们还厚颜无耻地将这类征婚广告挂在网上);有的漂亮女孩心甘情愿做一只偷偷摸摸的金丝雀,被有妇之夫悄悄地包养起来,过着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更有甚者,只要你肯出一大笔钱,她便可以给你怀孕生孩子,事先签下合约,完事后拿了钱走人,从此两不相干。所以,马海权就想,单凭方荣昨晚对他的那种执拗和拒绝,就足以证明她的确是个好姑娘,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眼光绝对没错。

还不到八点钟,门卫正懒洋洋地趴在值班室的桌子上打盹,看来夜里没怎么睡,或者是跟什么人打牌打的。

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马海权又扑空了,因为方荣根本就不在宿舍里。只有同室的黑皮肤女生正在睡懒觉,连续不断的敲门声将她从睡梦中吵醒了。因为昨晚发生的不愉快,此刻一见到马海权,女生便气不打一处来。她睡眼惺忪地顺着门缝朝外瞥了一下,然后,哈欠连天地嘟哝起来。她不在,她不在,鬼才知道她上哪野去了!我说你这人咋这么烦人,追女孩子也不看看时间,脸皮也忒厚了点吧,一大清早的,你到底还让不让别人睡觉?马海权一怔,他还想问什么,没等张开口,黑皮肤女生已经哐地一下将门重重地关上了。隔着房门,他又隐约听到里面的人依旧骂骂咧咧的,没见过这种愚蠢透顶的老男人,简直就是个神经病,以为自己是谁呢,傻兮兮地硬拿热脸往冷屁股上贴……马海权至少在宿舍门口愣了那么十几秒,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了,或措手不及。多年以来,他很少遭受到这种莫名的辱骂,生意场上的成功更多的让他感受到的是被别人的某种尊重。他不明白这个黑糊糊的女生为什么跟吃了炸药似的,一大早就会对他破口漫骂,简直太放肆了,她的不恭不敬几乎快让他恼羞成怒了。但是,作为一个成熟的商人,他的直觉几乎同时又告诉他,这其中一定另有原因,也许还相当复杂,仅从这个女生凶巴巴的口气,他便能猜得到八九分了。也就是说,这一切肯定跟方荣有关了,也许她们之前刚发生过不愉快。想到这里,马海权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等车再次驶回那条林阴道,将要接近那面湖水的时候,马海权下意识地朝湖那边瞥了一眼。这一瞥不要紧,他立刻紧张起来,脚下不无慌张地用力踩了一脚刹车器。眼前的景象叫人毛骨悚然:他远远望见湖畔边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从背影看是个女生,正亦步亦趋地朝着湖面移动,那感觉简直有点儿大义凛然置生死于不顾的味道。马海权急忙加足油门朝那边开过去。那个背影越来越清晰了,几乎不用细看,单从那茫然若失的脚步和一摇一晃孤单的身影,他就认定那是方荣无疑。我的天哪!马海权喉头发紧,奔腾的血液从四肢五脏一下拥到脑袋里,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汽车咆哮着在林阴道的尽头停了下来,他从车里跳出来,顾不得关好车门,就拼命朝湖边飞奔而去。那一刹那,他忘了自己是怎样惊慌失措地三步并作两步,又怎样用尽平生气力莽撞地将那个摇摇晃晃的背影猛地抱住的。小方,小方,你这是干啥呀?你咋这么傻啊?他早已语无伦次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还年轻呀,你不该这么想不开啊……正当他死命抱紧那个不停挣扎着的身体,奋力往路边拖去的时候,对方却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干什么呀你?快放开我……你是谁?抓流氓啊,快来抓流氓!!马海权如同挨了当头一棍,或者,有点儿像惊弓之鸟,他彻底傻眼了,因为冲自己叫喊的女生根本就不是什么方荣。他刚才一定是眼花了,或者,只是由于过度紧张而产生的某种错觉。人家女孩根本也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情形,她仅仅是在湖畔边散步边背外语单词。

后来,马海权惊魂未定地坐在车里,他为自己刚才的冒失感到荒唐而又可笑,他很想抽根烟稳稳心神。手在裤兜里找烟的时候,却无意中又摸到了那粒纽扣,小巧、圆滑、光洁而又恬静,似乎沾带着他此刻燥热的体温,他心里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像小孩子一样平展开手掌,扣子静静地趴在上面,他就盯着它,发了很长时间呆,直到手机突然叫起来,他才猛地回过神。

那时,大片大片的阳光照进来,车内温度骤然上升,他浑身上下都很不自在。马海权和方荣

儿子又在学校惹了事,一拳头把班里同学的眼镜片打碎了,碎玻璃茬子差一点就弄瞎了那个男生的一只眼睛。班主任直接把电话打给了马海权的老婆,老婆吓坏了,就知道在电话里一个劲哭嚷,怨他没有管好儿子,还质问他这个爹是咋当的。马海权说你让我怎么办,我总不能把他拴在裤腰带上,我明明是送他去学校补课的,谁知道这小子手那么贱!电话里很吵,好像七嘴八舌的,大概是有人也在旁边劝老婆,可老婆还是哭着说她现在就订机票,今天无论如何要赶回来。马海权说没那么严重,天塌不了,不就是打了一架嘛,男孩子哪有不打架的,你该干啥干啥,家里不是还有我么。老婆一边哭一边抱怨,说,你有啥用?我刚离开家才一天,就出这种事,你还好意思说大话。马海权哭笑不得,电话还没挂,他已经把车开到儿子学校门口了。于是,马海权就对老婆说,我到学校了,有啥情况再及时跟你联系。老婆劝他说你跟儿子好好说,你记住千万别发火,别打儿子,别吓着他了……没等对方说完,马海权就气汹汹地把电话挂断,径直往里走,他心里别提多窝火了。

班主任批评说,你儿子简直太不像话了,你们家长平时怎么管教的?对自己的同班同学下手那么狠!马海权始终点头如捣蒜。他们正说着,挨了打的男生的母亲就横闯进办公室里。这个女人没有哭,一看面相就知道不是个善茬子,嘴角处挂着一颗明亮的黑痣,痣上生着几根长短不一的黑汗毛,说话的时候,那东西活似正在蠕动着的一只蜘蛛,看上去非常狰狞。黑痣女人用手指着马海权的脸说,我儿子破了相怎么办?将来他讨不上老婆又怎么办?反正你们得赔我儿子,要不我就到法院告你!班主任见状,忙上来制止对方说,这位家长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可这里毕竟是学校,请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好不好?黑痣女人听了没好气地翻了翻凤眼,依旧不依不饶地唠叨着必须赔偿一类的话。马海权赶连表态,说,我们一定尽力把孩子的伤治好,医药费什么的都不成问题。哪知黑痣女人更来劲了,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啊,像你们这样的暴发户我见多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马海权只是瞪着那个女人,一时无言以对。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手打儿子了,养不教父之过,今天实在是忍无可忍。等爷俩一进家门,马海权先赏给了儿子两记耳光,儿子硬梗着脖子怒视着他,高声嚷,你凭什么打我?谁给你的权利?你是家长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这话更叫人来气,马海权二话不说,又照准儿子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这小子简直无法无天了,根本不把他这个爸爸放在眼里!马海权满腔怒火。儿子啊地惨叫了一声,便一个趔趄跌倒在门口的蹭脚垫上,泪水一霎那充盈了眼眶。

马海权根本没心理睬他,气冲冲地脱了鞋,径直走进房间去。他准备换衣服的工夫,忽然听见客厅的门咣当一声响,等他跑出来看时,儿子已不知去向了。马海权恨得牙根都痒痒,冲着门大骂道,妈的小兔崽子,有种再也别回这个家!我就不信治不了你!骂完,他就直挺挺倒在沙发上,闭上双眼,气得呼呼直喘。这一天没一件顺心的事,他简直快成孙子了,被几个女的挥来喝去,女学生,女家长,班主任,医院里的那些大夫和护士,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婆,一个个都跟训她们的儿子似的,唯独他得低声下气,让他觉得一点儿尊严都没了,今天可以说颜面扫地。最可恶的就是儿子,刚才竟敢大言不惭地质问起他来了,他一年四季辛辛苦苦挣钱养家,反倒不落好,世道真是变了,自己怎么会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家里的门铃一连响了好几遍,马海权才迷迷糊糊从沙发上坐起来。没想到这一觉竟睡到天昏地暗的光景,他想都是让儿子气的。

门一开,马海权顿时愣在那里。站在他眼前的竟然是方荣,而他原以为是儿子回来了。一看就知道,她是哭过的,眼皮肿泡泡的,鼻尖发红,甚至连眼睫毛还是潮湿的。马海权心里又感到一阵内疚,他不无纳闷地挠了挠刚才睡乱了的头发,慢吞吞地说,怎么是你?来来来,快请进来坐吧。显然,方荣也迟疑了一下,她只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迅速地低垂下去,沉默了片刻,然后,她才低着头犹犹豫豫地走进房间。

从昨晚到现在,他去那所大学找过她两次,还闹出一场滑稽的误会,幸亏早上湖边没有什么人,要不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此刻,当她有些神秘地突然出现在面前时,他显然有点儿茫然和措手不及,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跟她说点什么好。他脑子里莫名地想起老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统统报销。

方荣依旧坐在昨晚她曾坐过的位置上,一切仿佛还是昨天的样子。她的表情却有些木然,但更多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味道,这又总是给人一种有备而来的精明的印象。

马海权用力清了清嗓子,口气有些生硬地说,家里现在没有别人,有话你就直说吧,我们彼此坦诚布公。

方荣抬起头,目光轻轻地滑过客厅的每样陈设,然后躲躲闪闪地停留在他的脸上。

马总……不,马大哥,我来您家里是……是想……要……

也许,是她的欲言又止和吞吞吐吐,恰恰让马海权心里有了稳操胜券的把握。他已无须再听她说些什么了。于是,他斩钉截铁地说,昨晚的事我确实很抱歉,不过请你相信,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那样的!

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我来找您是因为我……呜呜!

马海权始终在察言观色,经验和直觉几乎同时告诉他,眼泪必然是这场谈话最有效的法宝,她不哭则矣,只要一抹眼泪,他就能彻底看穿事情的真相以及她来家里的目的了。现在,尽管她已经呜咽起来,看起来像真的一样,非常伤悲,可他一点儿都不紧张,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看来这个女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她漂亮的脸蛋与虚荣的内心如出一辙,或者说,她跟传说中的所有的女大学生并没太多区别,而他已经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应对了。

实话告诉你吧方荣,我马海权当初资助你真的不图别的,也就是说这笔钱我给你和给张三李四,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珍惜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学业圆满完成了,将来能有份像样的工作,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说到这,马海权偷眼看了看她,他对自己的表达非常满意,特别是养育恩的适时提出,完全可以粉碎她的阴谋,并且让她感到羞耻和难堪。而她确实看上去哭得很伤心,身体一抖一抖的,双手紧紧地捂住鼻孔和嘴巴。他知道她越是这样煞有介事,他就越瞧不起她,如果现在她毅然擦去泪水破涕为笑地跟他直接摊牌,或许,他会对她刮目相看的。毕竟他在外面闯荡了这么多年,这点儿阅历还是有的。但他不会伸直脖子硬钻进别人拴好的套子里,现在的女孩都太精了,出卖了自己的同时也会出卖了别人。他今天已经为儿子的事出了一大笔医药费,尽管心疼得快要出血,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子是他的,他替儿子揩屁股,是天经地义的。他进一步想,眼前的女大学生即便什么也不用说,他早已心知肚明。不过,他知道她休想再从他手里多拿走一分钱!除非,她的肚子里现在已经有了属于他的种,那该另当别论。否则,一切都免谈,这也叫不见兔子不撒鹰。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由得撇了撇,从鼻孔里接二连三地呼出近似于冷笑的嗤嗤声。

还有件事顺便告诉你吧,我原来是想让你给我儿子做家教的,今天呢我征求过儿子的意见,他死活就是不同意,主要是嫌你人太年轻了。呵,我也没有办法左右他。你可能也知道,如今的学生呀,个个都是些小人精,大人的话听不进去!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马海权特别加重了语气。方荣与马海权的儿子

从马海权家出来后,方荣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好了。街灯阑珊,行人匆匆忙忙,每个人都朝着他们既定的目的地而去,唯独她像是迷失在夜色中的一只孤雁,毫无方向。

昨晚几乎一宿没怎么睡,一大早起床枕头还湿乎乎的,她决定离开学校回趟家去,那间宿舍多一刻她也待不下去。以前她觉得学校那么好,像传说中的天堂,宿舍也是那么好,这里毕竟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学习、看书、写日记,更重要的是,她的学业始终有好心人资助,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幸福。可是,从昨天到今天,就像一不小心打开了潘多拉盒子,不过是短短的十几个钟头,一切似乎都改变了模样,变得陌生起来,变得叫人难以置信,变得让人感到无比害怕。她的耳边时不时就会响起同室女生恶毒的攻击,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你不就靠那个老板……她好像终于明白了,这就是自己的状况,在别人眼里,她不过是个靠施舍和救济来维持学业的穷学生。而比这更糟糕的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把她看成是那种女孩。甚至就连昨晚那个粗胖的保卫,对她似乎也是不屑一顾且恶语中伤,一想到这些,她简直难过得要命。可生活似乎偏偏又要来逼迫她,朝着她不愿意的方向走。就在今天上午回家以后,她才得知父亲病危的消息。

老人几天前就住进了医院,他的生命每天都得依靠一种西药注射,而这种英文名字的药太贵了,打一针就是好几百块,如果不打,那就只能眼睁睁等死了;最关键的还有,那种难以忍受的剧痛,正时刻折磨着老迈孱弱的父亲,如果离开了吗啡缓释片,人真的会活活疼死的。听家人说老人趴在床上一再嚷着,难受死了,快让我死了啊,我咋还不死啊,活着太受罪了……本来这事家里一直瞒着她,若不是她今天上午临时跑回去,听弟妹们哭鼻子抹泪地说起,她还被蒙在鼓里呢。这次,母亲算是已经彻底地无望了,面对父亲痛苦的呻吟和医院一次又一次的催款通知,家里再也筹不到医药费,所以,母亲就打算把父亲接回家准备后事。这种情况下,方荣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的资助人,尽管她的内心有一万个理由不想也不能来找马海权,但似乎是,没有任何一种理由能强大过拯救自己父亲一命的迫切愿望。

她边走边胡思乱想,或者,大脑一片空白,走路时脚下虚飘着,以至于有人拦路把她截住的时候,她还是恍恍惚惚的样子。一开始,她并没在意,只是毫无意识地低着头想绕开对方。可那个人很奇怪:她往左闪,对方也跟着往左走;她往右躲,对方同样也往右走。如此往复了几回,方荣才不得不停住脚步抬起头来。那个人正死死盯着她,由于他处于背光的状态,脸面一下子看不太清楚,只是感觉到他很瘦,个头跟她差不多高,他的呼吸多少有些急促。因为此时彼此靠得很近,他的气息一股一股吹到了她的脸上,带着绿箭口香糖的薄荷味。他的嘴巴始终不羁地吧唧着,间或,能看到一团白色在唇齿间肆意转动,而他模糊的眼神似乎有些虎视眈眈的味道。也许,这些只是她的错觉。她下意识地朝四下看看,这是一条狭窄的小道,两头有路灯,中间却很黑,刚才她从马海权家出来后,她毫无目的地游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这里了。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眼下的情形确实有些恐怖,她的神智立刻清醒起来,想到报纸和电视里常说的劫匪、强盗,还有色魔什么的,她顿时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立刻爬满了双臂和背脊。

喂,你不用害怕,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就在方荣十分慌张的时候,对方倒是先开口说话了。他说话的时候,口气完全像个大人,不过她还是隐约觉察到他身体的某些部分在微微地抖,他的嗓音依旧流露着一股少年特有的气息。也许,只有她浑身正在不停颤抖吧,她这样想着。同时,又极快地在脑海中搜索着关于这个人的印象,啊,一点儿没错,这个声音昨晚好像在那个男人家听过的。你……你就是马总的儿……儿子吧?她的声音的确在瑟瑟发抖了。你有……有什么事吗?她已经开始感到不安,并下意识地往后连退了几步。

就在这时,对方忽然伸过手,一把就抓住了她的左胳膊。我说过,不要紧张,我只是想,想,跟你,好好,谈一谈。他一字一顿地说,态度也说不上是友好,还是蛮横。她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抓疼了,那种疼在身体里一点一点扩散,一如此刻渐渐增长扩大的恐惧。她想用点力气把它挣脱出来,而他却径自拉起了她,朝着她刚才走过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她完全拿不准,这个中学生到底想要怎样,但直觉似乎又这样告诉她,别怕,千万别紧张,他不过是个学生,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大男孩。而且,他还是熟人家的孩子,不管怎么说,马海权应该算她的熟人吧,所以,他当然不会对她怎么样的,昨晚在他家里他是见过她的。还有,如果按他父亲也就是马总的说法,他应该知道他父亲本来是打算让她来做家教的。尽管她嘴里一再咕哝着,双脚却跟着他漫无目的走下去,她不无侥幸地想,即便跟他去也不会有事的。喂,你这是要带我上哪儿?是去你们家吗?那我可不去,真的,你快放开我,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去那里,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她为自己终于说出这句话,心里多少感到舒服一点儿了。真的,刚才她太憋屈了,她一直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而他似乎根本不在乎她说些什么,他只是拽着她,快步向前走,好像他是个又聋又哑的人,又似乎有什么重要的约定在前面等着他。他们飞快地穿过刚才那条窄巷,忽左忽右地拐了两个弯子,再沿着一条不太明亮的马路往前走了几分钟,然后,又突然往路边一拐,双双来到一片很幽暗的类似公园一样的地方。这里仅有为数稀少的几盏路灯,在黑色苍茫的林间闪烁,间或,能听到草里的虫子咝咝地叫个不停。

终于停下脚步了。方荣听见对方在吁吁喘息,刚才走得太急,她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他们站在一片草地上,借着远处微弱发黄的灯光,她注意到旁边有一条休闲椅,因为表面油漆剥落了,木质的部分裸露出一条一条的浅色来,椅子安静地匍匐在脚下。除了他们俩,四周只剩下暗黑色的幢幢树影,草里的虫子们仿佛被人的脚步所惊动,它们暂时噤了声息,停止了先前无比缠绵的呢喃,突然消失了一般。她一边在想,这个瘦瘦高高的大男孩到底要对自己说些什么,是关于他父亲还是关于他自己的?或者,只是想谈谈有关家教的事?据她所知,很多中小学生是不太愿意接受家教的,因为家教都是父母强行安排,从而占据了孩子们玩耍和休息的时间。她一边又非常想在那条椅上坐一坐,哪怕只坐一小会儿。她确实有些累了,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直没怎么好好休息,加上又走了那么多路。另外,她觉得这个地方很不错,似乎是她一直想找的那种很安静的地方。而他的手也松开了她的胳膊,她稍作停顿,就慢慢地走到椅子跟前,一只手垂到椅面上,随便抹了一把,上面潮乎乎的,有几分凉意,是露水吧?她这么想着,正准备坐下身去的一刻,突然听到他在身后叫了一声。那声音恶狠狠的,带着火药味似的。随即,他猛地扑到她跟前,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变得像个十足的恶棍。然后他朝草地使劲呸了一口,那团被他嚼过无数遍的口香糖无辜地飞了出去,像仇恨的子弹射向虚空和黑暗。

知道老子今天为什么挨老师批评吗?知道我老爸今天为什么揍我吗?啊?你知不知道?!他的口气跟刚才见面时已判若两人,甚至有点儿像在演戏说台词,是武打片或枪战片里的夸张镜头,显然,他是有预谋的,从刚才他们一见面,他就算计好了一切,包括这个寂静的所在。而他确实已变得有些不可理喻了。她脑子一时间又蒙了,完全不知道他怎会这样叱问自己,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他的耳光已经非常响亮地扇在她的左脸上,接着,又是一下,正落在右脸上,更为猛烈。她感到一阵耳鸣,天旋地转。她听见他在那里大声咆哮,知道班里同学们怎么说我吗?他们说我老爸在咖啡厅泡小妞,还说他喜新厌旧要给我娶小妈!哈哈,要不是我昨晚在家里亲眼看到,我还傻傻地蒙在鼓里呢,你们真叫人恶心!你是个狐狸精,趁我妈出差在外,你跑到我们家想干吗?与此同时,他的拳头比声音举得还要高,拳头不够用不解恨,他就开始用脚了,就像下午马海权用脚绝情地踹他那样。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为了我爸,我才不会跟同学动手呢,可现在我被老师批评罚站,我爸他不说感谢,反倒还来教训我!你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这个不要脸的,老子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也尝尝挨揍的滋味!

眼下的状况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可以说,她真的连一点防范都没有,她脑子里除了没有把这个少年当陌生人看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好像还没有足够的社会经验,拼命读书应付考试是她现阶段的全部内容,大学校园的生活封闭而又单纯,她还没有机会学到书本以外的东西。他疯狂地扇她耳光,接二连三地用脚踹她,她躲闪不及,跌倒在草地上,脑后勺重重地磕在条椅的铁腿子上,疼得钻心挠肺。她呜呜地哭出声来,缩头捂脑地在草地上胡乱爬滚,像孱弱的小狗挣扎着哀求着,她的凄惨叫声在这片黑暗阒寂而又偏僻的公园里显得气息奄奄,毫无用处。而事实上,似乎她每叫一声,又恰好刺激了他的神经,鼓舞了他的战斗力,同时,他又想最大限度地制止她的哀号,下手也更加凶狠。因为,他并不傻,尽管现在他头脑已经发热了,但至少他不想招来别的什么人。她倒地以后,他又使劲踢了几下,她的叫声听起来很惨烈,他朝四下里望了望,也感到很不安了,他不能让她这样拼命叫下去。他威胁她说你不准再叫了,否则我会打死你的。而她也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了,恐惧和疼痛让她不能自已。情急之下,他猛地扑在她身上,用一只膝盖顶住她的腹部,然后,在她因为疼痛而松懈的一刹那,就势骑跨在她身上,用所有体重压住她。她再次失声尖叫起来,他慌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巴。她扭动得很厉害,简直手脚并用,乱抓乱蹬。

慌乱之中,他的双手无意中摁在她的胸口上,那里是她悄然鼓起来的一对乳房,隔着薄薄的衬衫,像柔软活泼的玉兔,简直呼之欲出。这应该是至今,除了他母亲,他十多年成长历程里唯一的一次尝试。他人一下子傻掉了,手也僵掉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他的呼吸急促而又潦草,在片刻的愣怔之后,他整个人像一只周身涂满汽油的火把,一瞬间被那致命的触摸后依然灼烧的手感给点燃了。他不再扇她,也不再踢她,他已经忘了该怎么打她了,殴打已经无法扑灭他身心上骤起的火焰。他变得异常兴奋而又迷狂,就像昨晚的马海权一样疯。他开始猛烈地撕扯她的衬衫,一只只绷落的纽扣飞溅到草地上,也许正好砸着了那些虫子,使它们再度销声匿迹……

后来在夜色和树影的掩盖下,他不顾一切地拽下了他和她腿上的裤子,尽管他还不太清楚那件事到底该怎么去做,有关性方面的知识多半是来自他偷偷看过的碟片和书刊。而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会干出这样无耻的事来,要知道他还是个中学生啊!这种时候,她痛苦而又绝望地意识到,他们真的是一对丑陋的父子,一丘之貉,简直猪狗不如!他们统统该下地狱!方荣一家

汽车发动前,马海权突然用力扇了自己一下,右眼皮子马上跳得惊心动魄的。

刚才儿子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在一家夜总会里跟几个生意伙伴唱歌。他们五六个人,每人要了一个小姐,都亲密地搂在各自怀里,歌唱得昏天地暗。KTV包房确实太吵了,什么也听不到,幸好电话事先设了振动,他一看是儿子的小灵通,就想到外面走廊里去接。小姐撒娇偏不让他去,说马哥你舍得把人家一个人丢在这里?旁边的生意伙伴也跟着起哄,说谁的电话嘛,搞得神神秘秘的!就在晚上生意伙伴约他时,马海权本来不想出门,一整天都跟儿子怄着气呢,一点儿心思也没有,可又不好意思跟朋友说。朋友问他是不是老婆盯得紧,出不来。他就说狗屁啊,老婆都去外地出差了,我是在家替老婆看儿子呢。朋友说儿子有啥好看的,他还能飞了不成,趁老婆不在家赶快抓住机会,找个小妹妹潇洒一下……后来,到底禁不住朋友一通撺掇,还是出门去应酬。出了包房来到走廊,儿子却又把电话挂了,他想了想,又把电话反拨了过去,响了十多声铃,儿子才终于接了。他原以为儿子要跟他认错赔不是,但做梦也没想到,儿子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起来。记忆中,儿子从上小学五年级以后,再也没有这样大声哭过。儿子一哭,他心里就多少软了些,也觉得今天那样对儿子有些过了,但他还是冲电话很厉害地说,哭啥哭,你还有脸哭啊?儿子还是哭,哭得好像人都抽起来了。后来,他再三逼问,儿子才抽抽噎噎着说了一句,爸、我、我闯、闯大祸了……呜呜。

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儿子在电话里所说的地方。一路上,马海权至少想过一百种惩罚儿子的方法,扇他、抽他、踢他、啐他……总之非往死里揍他,可真正见到儿子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子全没了火气,就像去救火的人赶到现场,那火已经熄灭了,到处一片灰烬,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来收场了。这事于他于儿子都是头一回,是全新而可怕的课题,可以说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儿子像一只半死不活的狗崽,始终蹴在黑暗中发着抖,完全丧失了行动的能力,当他发现父亲靠近身边的时候,竟瘫倒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马海权忘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儿子跟前,又是怎么把儿子从地上弄起来,又是怎么吭哧吭哧将儿子塞进汽车里的。整个过程,他额头也在不停出冷汗,手脚冰冷,电视和报纸他也是常看的,法律也不是不懂,可他不想也不愿意就这么把儿子扭送到派出所去,那样儿子这辈子全完了。还有老婆,她回来非跟他拼了老命不可。现在,除了后悔,除了唉声叹气,他好像什么也想不到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打儿子,更不该鬼迷心窍把那个女大学生带到家里。他糊里糊涂开着车,拉着儿子往家的方向去,一路上居然连车灯都忘了打开,就那样开着黑车在夜色中行驶。

看着儿子像个影子似的,慢吞吞耷拉着脑袋,一晃一晃移进房间。马海权严肃而恼怒地冲他发话,好好睡觉,你给我记住,不许再离开家半步!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房门重重地关上了。慌慌张张下了楼,做贼似的钻进自己的汽车里,唯恐邻居看到他此刻狼狈的模样。没敢发车,他先躲在黑糊糊的车内愣了一会儿神,思绪渐渐地活跃起来,刚才他的确也被吓坏了。这种事情确实太恐怖了,一想到那个龌龊的词,他真的连死的心思都有了。偶尔,看到新闻报道,某地发生强奸案,大伙都是鄙夷不屑的口气,都他妈什么年代了,咋还有这么荒唐的事呢,区区一两百元,啥样的女人搞不到手?他简直不敢想,一旦人们知道儿子的丑事以后,他这张老脸该往哪里搁啊,自己还有啥脸面在生意场上混!继而,他又联想到今晚在酒桌上,某君曾颇有感慨地说过一句话,父母的成功并不能代表儿女的成功,但儿女的失败却一定意味着做父母的失败。看来,事情的严重恶果,根本是他不能想象的!过去十多年的艰苦奋斗,就要在儿子这里毁于一旦了。

接下来,马海权以飞一样的速度再次驱车直奔大学。那间宿舍黑洞洞的,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应一声。先前送儿子回家时,他也追问过方荣的去向,儿子只是茫然地摇着头,脑袋像是快从肩膀上掉下了,儿子连句完整的话也不会说,只反复嗫嚅一句,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马海权就没心再问什么了,心里却直骂臭小子活该,这回谁也救不了你,你就等着坐牢去吧。可是,那显然是混账想法。现在,马海权觉得自己跟儿子完全是捆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逃不脱干系。事情的发生完全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本来昨晚是他对那个女大学生有非分之想的,可是仅仅过去了一天,儿子却鬼使神差地做了那件本该他要做的蠢事,这不能不叫他感到惶惑和震惊。但这已是铁定的事实了,儿子是他的儿子,方荣也是他亲自带回家来的,况且,他还是她的资助人,他身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想办法找到方荣,彼此心平气和地来个私了,他要跟她好好谈谈,只要她不起诉并守口如瓶,他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包括一次性精神赔偿,继续资助她去深造,读硕士读博士都无所谓,将来他还会出面为她谋一份好工作,她出嫁的时候他可以再陪一笔可观的嫁资。他甚至非常荒唐地想起电视广告里说的处女膜修复术,只要她愿意做,钱绝对不是问题,他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的。

透过车窗,他再一次朝校园的那片湖泊望去,幽深暗淡的水面显得异常平静。然而,一种极不祥的预感却猛地撅住了他。她总不会想不开做傻事吧?这很有可能,女孩子遇到这种事通常会走极端的。万一她真的自杀了,必然会惊动警察,到时候公安肯定要立案侦破的,而他,这两天无疑是跟死者见面最多的人之一,他光前后在这所大学就出入过好多次,那个辱骂过他的黑皮肤女生,还有胖墩墩的公寓门卫,他好像还给人家递过一根香烟,到时候他们全都会站出来作证的,那样,他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问题是,光他自己洗清白了又有什么用,儿子毕竟做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马海权把车停在道旁,徒步到湖边东张西望地转了一大圈,除了三三两两的学生情侣在湖畔散步,根本没有方荣的影子。上车以后,马海权又忽然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她来家里找他的情形,当时她吞吞吐吐的,又好像很着急很为难的样子。现在想想,都怪自己太急躁,也太武断,没有听人家把话说完,而事情也恰恰是从她离开以后发生的。早知道会这样,他应该留她多聊一会儿,或者,亲自开车把她送回去。马海权简直不能再往下面去想。摆在人前面的路永远是未知的。不过,这倒是又让他灵机一动,至少,他应该去一趟她家里,俗话说得好,事在人为嘛!想到这里,他一连拨通了好几个电话,七绕八拐,总算是辗转地打听到了方荣家的住址。当然,整个过程他得装作没事人似的,一律跟人家谎称自己是方荣的资助人,他准备去那个县里谈生意,正好想顺路去这个学生的家里看一看。这种天衣无缝的言辞,反倒博得了大伙的敬佩,他心里却跟捣翻了五味瓶一般难堪。临行前,他没有忘记用银行卡提取了两万块现金揣在包里,以便见机行事。

驱车上了高速,不足半个钟头就赶到那座县城了。这里是一家已倒闭多年的毛巾厂的家属院,破破烂烂的几幢老楼,一看便知是八十年代建的,外墙一律没有粉刷过,露着狰狞的砖脊,阳台也是粗砖砌成的半人高的砖格子,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方家的情形是他以前不曾想象过的,两间黑漆漆的小房子,住着四口人(不包括方荣),除了必要的床和高高低低的几只老式桌柜,几乎没有多少空间可供行动的,再加上狭窄的厨房和小得不能再小的卫生间,这里总共不足四十平米。他进去的时候,方荣的父亲正佝偻着腰身趴在床上,腹下垫着一个大枕头,额头痛苦地抵在靠里的墙角上,长时间地像是在跟什么较劲,又像在祈求神灵帮助。老人自始至终都在一声长一声短地呻吟不止。方荣的母亲一脸的忧郁和惊慌,当她得知来客就是自己女儿的资助人时,眼圈顿时泛红了,要不是马海权及时搀扶住,她差一点儿就给他跪在地上了。方荣的妹妹倒好了茶水双手端过来,马海权伸手去接时又一怔,她们姐妹长得太像了,茶杯在他手里晃了几晃,开水漫出来,烫得他回过神来,他强忍着没敢出声。方荣的弟弟又适时地搬来了一把方凳,请他坐下来喝水。他强作欢颜,点着头慢慢坐下。

这时,他听见方荣的母亲正凑近老伴耳边喊着说,她爸,你快起来看看,咱家的大恩人来啦!她的声音拖着突如其来的喜悦,和因为激动而无法按捺的哭腔,真的是咱家荣荣的大恩人来了啊!床上的病人暂时停止了那种痛苦的叫声,慢慢扭过头,撅着身子吁吁喘气,说不上是苦痛还是感激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了他,干瘪的嘴角微微抽搐着,半晌也说不出话来。那一刻,马海权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抽了几个大耳光,脸面火烧火燎的难受,他简直无地自容了。刚才在路上,他一直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想着如何能妥善地摆平这一家老小,从而保住他们父子的名声。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装模作样地待在人家里,看起来像个好心的嘘寒问暖的正人君子,而自己再清楚不过,他就是个无耻之徒,他甚至没有勇气说出事实的真相,更别提乞求对方的宽恕。

后来,马海权准备离开的时候,方荣母亲要坚持送他下楼。老人边走边跟他唠叨,说今天真是不凑巧啊,上午荣荣还回来过一趟呢,一听说她爸要出院,不知咋地二话不说,又慌急慌忙赶回去了。沉默了片刻,老人长叹了口气,又继续说,这丫头自小就懂事得很,有好吃的自己总舍不得吃,都是先尽着弟弟妹妹,放学回到家就帮着洗衣做饭。这两年,为她爸看病的事,几次三番嚷嚷着不想再念书了,可病是个无底洞啊!别说咱家没那么多钱,就算是有,老头子也治不好了,这都是个命啊!

直到这时,马海权才如梦方醒。在浓浓的夜色中,他哆哆嗦嗦从手包里掏出那两沓钱,又结结巴巴地说,阿姨、拿、拿这些钱、给、给叔叔、好好、治治病吧。说完,他几乎是刚把那些钱塞到老人手里,就迅速钻进汽车,头也不回落荒而逃了。他从车后视镜里看到老人双手紧紧捧在胸前,并朝着他突然远去的方向一路小跑起来。老人脚步蹒跚,摇摇晃晃,最终那渐渐缩小的身影被车轮旋起的浓浓烟尘遮没了。马海权家附近

在马海权家附近徘徊的时候,她的眼泪一直哗哗往下淌。她已经听不到自己鲜活的心跳和呼吸声了,夜色变得嘈杂起来,耳边回响着的,是一个女孩在黑暗中无助的哭泣和声声尖叫。事发之后,那个坏蛋先跑掉了,等她后来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哭着一边摸黑寻找自己的衣服时,四周静得吓人。不过,她倒一点儿也不在乎了,她唯一想到的是“脏”,这个字眼从来没有此时认识得那么深刻,简直让她生不如死。

后来,她幽灵似的从那个类似公园的鬼地方走出来,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的,她觉得连地上的影子也那么脏,她拼命往前走,想摆脱它,可它一刻不停地黏着她。实在走不动了,她才站在街边一盏路灯下,用袖子使劲抹了抹眼泪。应该去报警的,她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那不过是个闪念,稍纵即逝,她根本抓不住它,也不敢抓住它。因为,几乎同时,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家人,父亲、母亲、弟弟和妹妹,她曾是他们的希望,一家老小的光荣,大伙都指望她将来毕业了有份好工作,也好养家糊口供养弟妹们上学呢。要真的去报了案,那不等于往他们每个人脸上吐唾沫吗?那不等于把家里每个人的希望变成可怕的泡影吗?不,她不能那么做。

她尽可能辨清方向,顺着原来的路一步步往回走,当然不是回学校,而是去那个“好心人”家里。要是没有他,可能她早就中途辍学了,但要是没有他,今晚可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她一路都在这样来回颠倒地想着,就像不停地触摸一把双刃剑,每碰一面就刺她一下。等她终于拖着影子停留在马海权家楼下时,她已变得不知所措了,自己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呢?冲他们讨还公道,要他赔偿清白,还是要亲眼看一看做父亲的如何严惩逆子?或者,她干脆来个狮子大张口,要一大笔钱?那这笔钱到底是多少?一万、五万,还是十万?而在今天更早些的时候,她确实登门求过他一次,那时她心里的确有数的,想跟他借一两万块钱,给父亲治病用,等将来她工作后挣到钱一定还给他,而且,口说无凭,她还要给他打好借据。而当时她没有机会把借钱的话说出来,那是因为她完全清楚,他对这种事很反感,换句话说,她从他的话音里分明让她感觉到他最讨厌被人敲诈。敲诈?多么滑稽可笑,他为什么会那样想呢?她又为什么要敲诈他呢,她有什么资格敲诈别人!难道就因为昨晚的那件事吗?她当然不能那么做,他是他,我是我,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先有恩于自己的啊!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她老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别人可以不仁,自己却不能不义。现在,她的身心都已受到了伤害不假,而且,这伤害永远也无法弥补了,但她至少不能去做昧良心的事,这是做人的原则,父母老早就教会她了。

在潮湿渐凉的夜色中,她远远看见一辆出租车在大门口戛然停下。紧接着,一个中年妇女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跟落难似的骨骨碌碌快步走过来。也许由于天太黑的缘故,当快走到单元门口时,女人的行李箱咣啷一声翻倒在地上。女人转过身,几乎是气急败坏地用脚尖使劲踢了两下躺在地上的行李箱。妈的,连你也给人添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她听见女人自言自语地咒骂着什么。后来,女人索性收起拉杆,奋力将地上的箱子提在自己手上,同时,加快脚步斜侧着身体,跌跌撞撞登上台阶,随即冲进黑黑的门洞里。

整个过程她都在无声地旁观着,好像这一切对她很重要。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下意识地抬起头,刚才分明黑糊糊的马海权家里,竟亮起了灯光。继而,从亮灯的那扇窗户里传来失声痛哭或呜呜咽咽诉说,开始还很分明,很快又变得模糊不清了。她疲倦地低下头去,无心再朝那里观望,双臂怕冷似的紧紧搂住自己,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流,与此同时,她默默地朝大门口走过去。

城里的夜晚似乎变得越来越明亮了。她眼前依稀浮现出一对母子在灯光下抱头痛哭的画面,有些揪心,又有一些无奈。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一切已经发生并且迟早会过去的,一定会。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摇摇晃晃像一只影子飘回到了自己的学校。不过,她没有回宿舍,而是径直沿着林荫路走到了湖畔。

平时,她很少来这里,偶尔也来过一两回,所见到的情景总是叫人难为情,因为湖边有太多谈情说爱的身影,让她觉得很尴尬,也就不怎么来了。眼下似乎是没有地方可去的,主要是她不想再见到任何一个人,可以说她现在已是身心交瘁精疲力竭了。湖水在夜色中静谧无声,微弱的星光在水面上若有若无地荡漾着,四周连个人影也没有,唯独虫鸣和蛙声此起彼伏,还有呜呜咽咽的风声,在耳边不时响起。她双手抱膝在水边静静地坐着,草地上的潮湿叫她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凄凉。人的视线放低了,湖面就显得无比宽阔,仿佛神秘幽深的大海,一眼望不到尽头。也许,自己该到那湖水里待着去,那样湖水会把身体冲刷得干干净净,心里也会觉得舒服一些。她脑海里不时地产生类似的冲动。湖心的亭子,以及那些廊柱都影影绰绰的,极像一群心怀叵测的偷窥者隐匿在湖心。此刻,眼里流出的泪比湖水还要冰凉,始终默默地挂在脸上。要是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多好啊!她甚至还奢望,最好这天也永远别再亮了……

当你来到我身边

一到深秋时节,风就开始变得恼人起来,大街小巷纷纷扬扬往下落着黄树叶。树叶一片片地落着,天也就一天一天冷起来。赵平头正是这个时候只身来到城里的。他的身体原本就很差,是村里村外出了名的病秧子,整天不住地咳嗽吐痰擤鼻涕,肺里像是被塞满了破棉絮,一咳嗽起来整个人在地上急剧地缩成一疙瘩,像落窝的鸡,声音从喉咙里硬憋了出来,仿佛快要熄火的拖拉机一样,很有些摧枯拉朽的味道。

赵平头和我家在同一个村子里,我家院子跟他家后墙根相连着。我小的时候,赵平头的老婆还说过要把她家的闺女六六嫁给我的话呢。赵平头出门前特意去了一趟我家,我父亲想都没想就将我在城里的住址告诉他,父亲向来是个热心肠,他必定是希望我能帮一帮赵平头的。都知道赵平头家的六六几年前是跟着我还有另外几个年轻人一起出来务工的,我们老家十年九旱,每年连播在地里的种子都搭进去,可以说颗粒无归。所以,我们得到城里找活干。当初跟我们一搭出来的只有赵平头家的六六是女的,她来城后最先也是做保姆来的。刚开始我们还时有联系,后来因为各自都有事情要做,尤其是像六六这样给人看孩子的,主家多不喜欢她们跟老乡来往或通电话什么的,我和她渐渐也就疏远了。六六大概先后换过几家,时间都不算太久。

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这以前我干得多半都是下苦力的活。最先我蹬过一年多的三轮车,接着到建筑工地背过砖头筛过石子,后来在饭馆里做过半年的勤杂工和跑堂的,再后来还跟着一个外地装修公司粉刷过几个月的楼房……对了,就干到这时候,我的那个浙江包工头就被人打瘸了一条腿,听说他把主家糊弄得不轻,做的活全是豆腐渣儿,主家花了几万块钱搞家庭装修,没想到被工头连哄带蒙,所以,主家暴跳如雷非要打折他一条腿不可。当时我就在场,连肚子里的屎尿都快被吓了出来。我听见他们边打边骂,边骂边打,让你狗日的糊弄人!看老子不打断你的狗腿!让你再满世界招摇撞骗!那次,我大概受了一场不小的惊吓。还有,白白下了几个月的苦临了连一分钱也没有讨回来,很长时间人都蔫了吧唧的,身上的力气好像全部消散了,走起路来身体直打摆子,遇到风大的天气我连门也不敢出,生怕让风卷丢了。这种情况下,我断然不敢再像以前那样糊里糊涂做事情了,有一刻我甚至动了回家的心思。我想歇一歇,就是出去干活也得找那种有保障的活儿。所以,我又重新站在城南长途车站前等事做。当我被别人像看漂亮姑娘那样一眼相中的时候,我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就跟着他们直奔医院去了(当时老太太正在住院治疗)。老太太的儿女们嘱咐我,让我对外人一定要说自己是老太太的远方的一个外孙子,是专门过来照看老人的。我想,城里人就是他妈的死爱面子,这有什么呀?别说是让我给她当外孙子,就是当重孙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只要肯给我一口饭吃就行了,要知道我已经接连啃了一个多礼拜的干饼子,我确实得吃顿好饭。

那会儿我跟赵平头家的六六已基本上失去联系。还是有一年春节回家过年我才见到了六六,她人变得洋气了,穿戴也和过去大不相同,她的身上总漫溢出一种跟乡村气息反差很大的香味,浓得呛人鼻子。她很少出门,更不轻易去串门子或走亲戚,整天窝在家里听自己从城里捎回去的小随身听,一边听一边跟着磁带里的歌星学着瞎哼哼,有时候她还偷偷一个人猫在房里抽烟,被家人发现了狠狠骂过几回。离开村子的时候她竟是一个人先走了,我去赵平头家里找她,赵平头的老婆神秘兮兮地问我,你知不知道我家的小六她在外头怎么啦?我一时被她问得满头雾水。我怎么能知道呢?!赵平头的老婆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六六都快变成哑巴了,回来半个月统共没跟爹娘老子说上十句话。我当时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我觉得六六可能是有什么心事吧,女儿家大了,要说心事哪一个人都会有的,用不着大惊小怪。

赵平头这次出门一来是想去大医院查一查自己的咳嗽病,他的病已旷日持久,再有就是他奉老婆的命来城里找六六。赵平头的老婆想让六六回家准备出嫁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六六已经过了该出嫁的年龄。赵平头的老婆最近从外头听来了一些很难听的闲话,这些说法或多或少是冲她家六六来的,有一个平素和六六妈不对光的婆娘很不客气地说姑娘家在那种地方还能有什么好事情!说是挣钱,城里的钱真的就那么好挣吗?一个姑娘家还能靠啥挣钱呢?还不是裤裤子一脱两腿一撇票子就来了!赵平头的老婆感到自己脸上火烧火燎的,她恨不得立刻将脸面抹下来放进凉水里冰一冰。

从家里出来时赵平头身上带了两千块钱,这些钱都是六六年前寄回家里的。六六今年没有回家过年,她给家里写信说自己忙得很,还嘱咐说让赵平头拿这些钱好好看看病。赵平头的老婆就把这些钱原封不动地交给了赵平头,说这是你闺女给你看病的钱,穷家富路的你都装上,去了先把你的咳病好好给治一治,病大了大治,小了就小治,省得见天跟个咳痨鬼一样惹人嫌。

赵平头还从来没有坐过那么长时间的汽车呢,一路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的,座位间隙窄得要命,腿脚动弹不得,他感到憋屈极了。他好不容易弯着腰身从汽车站里钻出来,摇摇晃晃地像一匹老马穿过一条车轮滚滚的马路挤到广场上。广场十分喧嚣,人实在太稠密了,他觉得就像乡下一大片茂盛的高粱正随风扑啦啦摆动着。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人。他站在那里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接着又是一阵要命的狂咳,他蛤蟆似的蹲在一片绿草前哼嘿着吐了好半天,可那些该死的东西始终像一团麻线缠在他的喉管里,怎么也弄不干净,他恨不得用指甲抠破喉咙。他蹲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吐痰的时候,旁边正有几个人用厌嫌的目光瞪着他,他们嘴角露出不满的颤动并像躲避瘟疫似的尽量远远地避开了赵平头和他一刻也无法止歇的剧烈咳嗽声。有两个穿青砖色制服头戴大檐帽的人还是很大义凛然地朝他围过来。当青砖色们的巨大的帽檐阴影急速笼罩在赵平头脸上的一刻,赵平头恰好将粘在嗓子眼里的长达半日之久的一团混着红血丝的浓绿的痰块咳了出来。从青砖色们威严的目光中他知道自己闯下祸了。

接下来他就很听话也很认真地将自己的秽物清理掉了。他可不想再惹什么麻烦。赵平头感到有些天旋地转,他想自己大概是蹲的时间太久了。他内心一阵难受,他甚至感到浑身发冷,他实在是心疼刚被青砖色们罚去的那五块钱啊,对于他来说这是一次令人痛心的经济损失,他多少年来都不曾有过丢失一分钱的难过了。他觉得自己实在冤枉,只不过是多吐了两口痰。而这五块钱要是放在家里能买几包咸盐和十几盒火柴呢,他继而简单地想,这狗日的城里什么都贵啊!

又走了七八站路,赵平头才来到一家医院里。他费了很大的周折总算挂到了一个他不明白的“号”。一进医院的走廊赵平头就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那种特殊气味直往他的鼻孔里钻,使他感到强烈的恶心。

赵平头很想跟站在自己前面的病人套套近乎,想打问一下这家医院的大夫手艺高不高,还有像自己这样的咳嗽病好不好治,可人家根本不愿意搭理他,都板着脸冲他直摇头,看起来表情十分痛苦。护士继续往下喊着几号几号,赵平头眼巴巴地看着他身后的人长长地应着声进去了。他想这个人也许比他的病还要重,重病就该优先看,所以人家大夫就安排那个人先进去看。后来,赵平头索性在走廊里的长条椅上坐下来等,他微微闭着眼睛,一副蒙眬欲睡的样子。护士过来叫醒他的时候他正很响亮地打着呼噜。护士问,喂,你等人吗?赵平头如梦方醒,他结结巴巴地说大夫……我……不等谁……我来看咳嗽。说着,他急忙把自己手里已经揉得皱巴巴的“号”恭敬地呈给了护士。护士惊奇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看一个外星球的造访者,你这老头到底是不懂还是装傻!以前没看过病吗?你把这个捏在自己手里我怎么会叫你呢?!护士翻着卫生球一样的眼睛。赵平头的脸又立刻赤红起来,他鼓起勇气说,大夫求你无论如何给我看一看吧,我老远坐车来的,我这个人最害怕坐汽车了,来城就想治治咳嗽……大夫我求你了。护士马上用很尖细的声音回答,求我有屁用!我又不是大夫,大夫有急事先走了,你要么去看急诊,要么明天早晨再来!说完,护士脚步笃笃地撇下他走开了。

赵平头并没有立即离开医院。这时候他如果及时想起城里还有一个我事情就好办多了,可他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他想自己坐了一路的汽车,屁股和腿脚都坐麻了好几回,无端地被两个大檐帽掠走了五块钱,又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医院,连大夫的面还没有看见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接下来他在医院的每一层楼道里转来转去,像一个在迷宫中找不到出口的孩子或形迹可疑的小偷,看见某间敞开着的房子他就很唐突地拿着号单闯进去,然后又一次次被人家愤怒地拒出门外。有一次他竟莽撞地钻进了妇科的一个很隐秘的检查室,惹得里面正在作检查的女人发出一串很尖锐刺耳的喊叫。她们说,你这老头怎么回事?你有病啊!怎么到处乱跑!老流氓!

也就是在那一刻赵平头突然发现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这一细节是赵平头后来亲口告诉我的,而我一直认为那只是他的错觉而已,我怀疑他是否患有严重的幻听症,人一老耳朵也就不好使了。

等赵平头回过神来嘴里接连喊着六六的名字时,那声音和背影早已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了。赵平头最后又顽固地爬到楼上,他找到刚才发出类似六六声音的地方。这时,一个中年女人背着皮包从里面走出来,她的身上有一股很特别很科学的味道。赵平头认定这个女人就是刚才跟六六说话的人。赵平头急忙迎上去问,大夫我闺女先头来看过病吧?她叫六六,是我闺女,她就在城里做工!大夫稍稍愣了一下,说,老同志我这里每天看病的人很多,我可说不好哪个才是你女儿。赵平头这次似乎变得稍微聪明一些,他大概不想把事情弄糟而一无所获。他先把自己的挂号单给大夫出示了一下,他略带狡黠地说,你看我是和闺女一起来看病的。大夫犹豫了一下才问那你女儿叫什么名字?赵平头赶忙说叫六六,不对,六六是她小名,大名叫个赵小米。大夫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赵小米,也许有这个人,也许没有,我实在记不清了,她们这些病人一般都不愿意报出自己的真实姓名,我们也不细问。尽管大夫这样说,赵平头的脸上还是挤露出一缕胜利般的喜悦,他甚至有些激动起来,不管怎么说他毕竟在这种地方听到了自己女儿的声音,这不能不让他激动,他一把抓住对方的一只手,使大夫的脸惊愕起来,他又急忙扭捏着松开。大夫,那我闺女的病好不好治?你可得好好给她查查,她一个人在外头给家里挣钱使不易啊!赵平头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无意识的,或者说只是作为一个父亲最朴素的忧虑。大夫却很平静地对赵平头说,我很理解你们这些做父母的,我这里的病人都得慢慢治疗,那种病啊,急不得,你们也要放宽心给她时间……对了,关键是以后千万不能让她再做那种事情了!

赵平头一时听得云山雾罩的,他不明白大夫所说的“那种病”和“那种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且,大夫的口气也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夫毕竟见多识广,她似看破了赵平头此刻的心事。她说得异常轻松,现在城里像你女儿这样的女孩太多了,就拿我们性病专家门诊来说,每天不知要来多少个呢!她们啊都是背着家里人出来当小姐的,可最后染上了病怪谁呀?还不是自己受罪!赵平头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夫已经走出很远了,可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嘴巴张得很开,他的样子有些消化不良或反应迟钝。

这几个月里我没日没夜地守在这个因患脑溢血中风的老太太床前。我成天跟老人的亲孙子一样屎一把尿一把地侍候着她,按时按点照顾病人服药吃饭喝水,定期为她洗头擦身,扶她翻身起床,帮她铰指甲剪头发,每天都要用轮椅推着她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我真的不想把每天照顾老人所剩余下来的时间和力气一天天地都荒废掉,反正力气不用也攒不下来。后来我征得老人同意,就开始在这个居民小区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换换煤气擦擦玻璃或拆洗一下煤气灶油烟机什么的,只要自己腿脚勤快一点,脸上的笑容多一些,嘴巴学着乖甜一点,找我的活儿就像山涧的溪流一样源源不断,生活自然就不成问题。

令我欣慰的是后来我的妹妹小草也到城里干活了。她是我家孩子里长得最受看的一个,眉毛细细弯弯的,微微翘起的鼻尖,嘴唇红润透亮,尤其是她有一双会说话的扑闪扑闪的黑眼睛。村里人都说小草是土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我之所以要把妹妹弄来这里做保姆也是因为一桩她自己并不情愿的婚事,妹妹其实才刚满十八岁,而我父母却想把她嫁给邻村的一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因为这个男人家里有一台手扶拖拉机,光阴还算过在人前头的,只是他老婆几年前因患子宫癌死了。说媒的一眼就相中了我家的小草。可是,妹妹跟我说她就是死也不想嫁给那个人,说心里话我也不乐意,那个男人比我还大好几岁呢!再说,妹妹的确还小啊!妹妹长得多水灵,将来不愁没人嫁的。妹妹为这桩婚事专门跑来找我。我觉得这件事情父母有些操之过急,我当即给妹妹许诺,你先住下,我来帮你想办法,谁让你是我妹妹呢。现在,我和小草就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她的活儿是我给介绍的,主人是对很年轻的夫妇,待人很和蔼的样子,他们似乎都有各自的事业要忙,每天早出晚归,正好刚刚生了小孩没人带管,我就去找他们说自己有一个妹妹很会领小孩。他们大概觉得我是个比较实诚的人,因为我经常给他们干这干那从不多说话。于是,妹妹给他们做了小保姆,可小草总不能一辈子都做保姆吧,就算她能做一辈子保姆,她总得嫁人呀!哪有姑娘不出嫁的理?嫁人可不是件小事情。所以,一想到这些我就再也不敢躺着不动了,我得拼命干活,因为我不干那些活同样还会有别的什么人来干的,我的吃饭碗就会被其他像我一样的人给抢走,到那时候我恐怕只能去喝西北风了,更别说照顾妹妹了。

窗外的风在楼与楼之间呼啸而过,声音凶猛而又痛苦,屋内很快昏暗下来。天黑了。我是闻声才去开的门。门外站着的却是小草的雇主,他们两口子神情很是紧张,女的迫不及待地将头伸进来似想探听屋里的动静。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男的问我小草在这里吗?没等我回答,女的也问你妹妹下午来过这里吧?说着,他们俩已径直闯进屋内。接下来,我听到女的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天哪!她根本不在这里!她把我们家小宝贝弄到哪里去了呀!男的似乎也更加慌张起来,他也许并不相信妻子的话,而是旁若无人地从前阳台到厨房再到卫生间挨个进去查看,房门发出咣咣的声响。很快,他们冲到我面前,表情慌乱而又愤怒。男的一把薅住我的衣领子。

你妹妹人呢?

你他妈的快告诉我们这个该死的小丫头片子能去什么地方呢?

我们问你呢,你小子哑巴了吗?为什么不说话?你家小草把我儿子带到哪儿去了!你他妈的一点也不知道吗?这个该死的坏丫头,真是急死人了!

当我惊魂未定地告诉他们我根本没有看见小草的时候,他们彻底傻眼了,甚至是绝望,同时异常巨大的愤怒充斥了他们的眼神和面颊。绝望使他们愤怒而又疯狂起来。

臭小子!你最好给老子听清楚,是你他妈的死乞白赖要介绍她给我们带小孩的,这个该死的要真的把孩子拐跑了你得负全责!你明白吗?我们绝不会饶了你……

女的大概已经急疯了,眼泪哗啦啦地淌下来。接着,他们两口子又像冷风一样飞快地卷下楼去。他们好像说要赶快去报案。这太可怕了。他们一报案,妹妹一定会被抓起来。有那么一刻,我眼前直冒星星,一阵晕眩围困着我。拐骗,孩子,小草……这怎么可能呢?可是,我几乎立刻又想到更为可怕的东西,电视里有一天好像就在播有关小保姆拐骗孩子的事情。

小草啊小草!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听见自己的满口的牙齿开始喀喀地响动。我飞奔着跑出楼道的时候,腿肚子突然抽起筋来,软得要瘫在地上。我想我必须得赶紧去把妹妹找回来。天太黑了,我不知道别人是否看到我转身奔跑时的慌乱无助。我找遍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特别是妹妹平时爱去的地方,附近的杂货店、托儿所、小学、电话亭子、拉面馆、理发店、街心花园、菜市场、早市,甚至还有路边的几处公厕。我站在外面大呼小叫地喊小草的名字,喊我妹妹。偶尔从里面钻出一个相貌狰狞的女人会用憎恶的目光瞪着我。她们说你他妈的叫什么叫,喊魂啊?!吓得我扭头就跑,因为对方边骂边还在提着裤腰。

风依旧刮得很厉害,我不时被旋进一股股强风中,身体激烈地打着摆子。天气一下子变凉了,深秋的风中有些凄寒的味道。我在灯火阑珊的街巷里四处徘徊,霓虹灯使我的身影飘忽不定。

这时,有个影子当街将我拦住了,借着灯光我看到她满面泪水。她哭得很伤心。我内心一阵恐惧,刚开始我误以为她就是小草的那位女主人呢。我想这下完了,正想避开她,可少妇一下子将我的衣服拉住了。

她说小伙子你看见我家宝贝了没有?我愕然了。难道她也弄丢了自己的孩子?少妇继续嗫嚅着,我家宝贝每天都这附近玩耍,可是我找不到他了,你在这里走来走去的一定看见他了吧!你能不能告诉我他跑到哪里去了?我简直要晕倒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我告诉她我也在找人,我妹妹不见了,她怀里抱的孩子也不见了!少妇像是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她继续呜咽着对我比画,我不找孩子,我的心肝宝贝这么长,眼睛黑黑的,耳朵立立的,是黄颜色的,身上的毛毛很短一点,跑起来就像一只活泼的小鹿!可是,你说这个小乖乖它能跑到哪里去呢?我快担心死了……她竟大声哭了起来。

真是倒霉透了!我怎么会遇上这样一个愚蠢的女人。现在人都顾及不了,何况她的一只破狗。但我发现街上有很多目光正怪怪地聚集起来盯着我们呢,这使我感到背负芒刺。我想她不就是要找狗吗,反正我也是要找妹妹的,我说这样吧,那我们一起找找看吧。少妇这才减弱了哭声,她又告诉我她家的宝贝叫秋秋,我说我的妹妹叫小草。就这样,我和她沿着居民区附近的街道一步步寻找下去,我帮她喊一声秋秋,然后再喊两声小草。她也是,喊一声小草,再喊两声秋秋。

小草……秋秋,秋秋……

秋秋……小草,小草……

我们就这样莫名其妙转悠了一个多钟头,一无所获,嗓子都快喊破了。少妇又开始万分沮丧地哭泣,我更是一筹莫展。我对她说,你还是回家去吧,也许你的秋秋已经回去了。为了让她相信,我说狗是最有灵性的东西,狗跑多远都能找到自己的家。这次她真的不哭了,她猛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我觉得女人其实很容易被说服的。

我正要转身离开,她却又一次将我拽住,她说小伙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帮人帮到底你能不能再陪我去一个地方?我根本不想,我说不行,你自己去吧,我没有时间,我得去找妹妹。女人急忙说算我求你了!就一小会儿,我不会让你白去的,我知道他肯定在那里,他每天都去那里鬼混,他的魂都丢在那里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少妇变得咬牙切齿。我才不想要她的什么好处,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叮嘱过我挣钱要凭良心。可没等我作出回答,她已经招手拦住了一辆红色的夏利车,我被她连推带搡地塞进了车里。我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神经病,哪有这样做事的!

下车后她将一张五十块钱硬塞进我的衣兜里。她指着路那边一家门面闪烁着美女图案灯箱广告的娱乐城对我说,小伙子你就从大门进去,里面有两排包房,你挨个去敲门找秋秋的爸爸,找到后你就告诉他秋秋丢了,秋秋妈妈在外面正着急呢。最后,她用很信任的目光看着我,眼角和面颊上的泪痕未干,使我忽然觉得根本无法拒绝她。但我还是把钱还给她,我说我不要。我穿过马路的时候依稀听见她对我说谢谢你。

进去的时候我有些尿急,这大概是穷人的毛病,就先上了一趟洗手间。走廊里面暗无天日,高亢的音乐声此起彼伏,那些人唱歌的声音像乡下的一群驴在拼命地吊着嗓门,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地方。我觉得城里人唱歌的确很难听。相对而言,解手的地方倒还有些光亮,相对也清静,我就是在洗手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可怕的脸。她当时正站在镜子前往嘴唇上涂口红,她也许涂得太专注了,所以她并没有发现旁边站着的我。她的嘴血红血红的,可她还在精心地涂抹着,眼睫毛很长还打着卷儿,头发弄得跟大公鸡的尾巴似的高高翘起来,两侧鬓角垂悬着如同松弛的细弹簧般的头发一上一下一弹一弹的。我还看见她的腿上的裤子不是裤子,裙子不像裙子,大概是从中间截去两段,膝盖至大腿根的肉都露出来,像两根洗净切好的藕。那时,我只是觉得她的脸面跟六六十分相似,我正要掉头走出去,却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狗熊一样闯进来,嘴里嚷嚷着,米米你他妈的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你不是想耍老子吧!说着,那个醉酒的男人已经将熊掌一样的大手猥亵地摸向了她的屁股。她躲闪似的扭动着腰肢却又贴上去,同时用胳膊搂住了那家伙。她说哎哟米米哪敢耍大哥你呀,让米米继续陪大哥喝酒好不好。她一张嘴说话,我才听出来她的确就是六六,赵平头的闺女,赵小米。一点不错,正是她,她的鼻梁一侧有一颗很不起眼的痣,刚才在镜子里我依稀见得。说起来,我将近有一年多没见到她了。

于是,我冲他们双双纠缠在一起的背影喊了一声六六,走廊里实在太嘈杂了,乌烟瘴气的,到处都充斥着类似妖魔鬼怪般的喧闹。我怕她听不清紧跟着又喊了两声。她终于在我前面站住了,她转过头看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眼中一热。

六六做梦也许都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碰上我,而我又何尝不是。

我和六六的谈话最终是在她的那个胖大的醉鬼客人的再三纠缠下被迫结束的。分手时六六对我说她不会有事的,她只不过是陪客人们唱唱歌喝喝酒什么的。我问她以后怎么办,是不是一直这样下去。她苦苦地对我笑了一下,她说还能怎么办,混一天算一天呗,实在混不下去就回乡下种地去。我听得出来她在说起“种地”的时候语气太过于轻描淡写,仿佛“种地”只是祖先们的事情已经距离我们很遥远了,而我实在不能将眼前的这个她跟“种地”一词有机地联系起来。

当然,这时候我同样不知道赵平头已经悄悄来到了这座城市,来到了我们身边,否则,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劝六六回去,如果那样的话,后面的一切也许就不可能发生了,但前面的路永远是黑着的,我们谁也无法预知未来。

警察很是狐疑地询问我刚才去了什么地方,我如实地回答每一个问题,我甚至说出了丢了狗的少妇这一细节。显然,警察对我的回答非常不满意,他们说我们现在要找的是人不是什么猫儿狗儿的,请不要避重就轻!你能肯定你只去了这些地方吗,那么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妹妹小草是在什么时间?这个看起来十分简单的问题却一时让我迷惑起来,我绞尽脑汁搜索几天来的全部记忆,却发现我竟真的有几天没见到妹妹了,除了今天是非常清晰的,真是该死!所以,我的回答只能是:我太忙了,没有把她放在心上,昨天和前天也可能见了,也可能没见,只有这一整天我确实没有看到小草。

警察最后问我,那你觉得她会不会把孩子带回乡下去?我对这个问题非常反感或厌恶,我觉得他们简直有点弱智。我说小草为什么要把那个外人的孩子带回家去呢?她一个姑娘家婚还没有结呢就带一个小孩回娘家,别人会怎么看!警察再次把他们特有的怀疑目光聚焦在我的脸上,我知道他们一直在对我察言观色。可是,我并不害怕他们,我没有在城里做过什么亏心的事,我只是担心自己的妹妹,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她能去什么地方。

我忽然觉得他们为什么总是盯着小草把孩子领走这一条不放呢,也许我妹妹和那个孩子根本就是让人贩子什么的一起拐走了呢!而我立刻惶恐起来,我内心的想法像一颗炸弹瞬间使我先前的担忧破碎分裂成无数看似细微的恐惧,可这些恐惧迅速膨胀并将我完全包围起来,我战栗不停。我拉着警察的手反反复复央求他们,警察同志快救救我妹妹吧,她一定是被人贩子拐跑了,小草才十八岁呀,她还没有结婚呢,她还是个孩子……电视里不是经常播这样的事情嘛!警察横横地斜了我一眼并且厌恶地甩开了我的手(我的两只手从来都是脏兮兮的,十分粗糙,我每天都用它们给老太太端屎接尿,还要干许多杂七杂八的活),他们发出很响亮的嗤地一声,简直是笑话!你说是人贩子就是人贩子?那还要我们警察做什么?!

我当然不敢再胡乱说话了。我的脑子里很乱,像是灌满了一团糨糊,毫无头绪。

小草究竟能去哪里呢……

东方已经发白,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外面的风渐渐停歇了,可对于赵平头来说,他的天空依旧黑暗着,或者说他的天空尚且沉浸在一场无法苏醒的噩梦之中。整个黑夜里他都在期盼着黎明快一些来临,可这个夜晚太过于漆黑和漫长了,长得就像是他被活活地埋进地下的一只棺材里,四面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留给他呼吸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他随时都会因窒息而亡。那种被囚困在黑暗中的感觉也是赵平头平生从来不曾感受过的。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去了,就连肆虐已久的咳嗽也已经变得有气无力。

夜里有几次从喉咙里艰难地咳出了黏稠而甜腥的东西,他用双手紧紧地罩着嘴,生怕咳出来的东西会溅到周围人的脸上身上。尽管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咳出来的是什么,那种甜得发腻腥得惹猫的气味早就说明了一切,根本用不着眼睛来细看的。每咳出来一次,赵平头都用鼻子轻轻嗅着那种黏稠的气味,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为此而激动起来,自打坐上汽车离开乡下直到被晕头转向地锁进这间暗无光亮的黑屋里,他始终被一种漂泊无依的空虚感裹挟着。现在,赵平头终于能从自己的手心里闻到了那种久违了的气息,这种尽管有点甜腻又有点腥蚝蚝的味道,在这样一种特殊的环境里竟让他突然激动起来——他体验到了生命本原的迷人气息。他为此感到亲切而又可靠。他贪婪地将双手捂在嘴上,大口大口嗅着,他知道这些都是泥土的芬芳气味啊!

赵平头当然不敢太过放肆地大声咳嗽,不是不敢,事实上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用来咳嗽的力气了。肯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间黑屋里的空气实在太有限了,太憋屈了,太局促了,甚至连放屁的空隙都没有。和赵平头一起被关进这间黑屋的有三四十人之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被女人紧紧抱在怀里啧啧吮奶的婴儿,他们全都挤在一块,甚至还有一个大腹便便不断呻吟着的孕妇。刚开始多数人还是站着的,空间勉强够用,可到后半夜人们全都倒下了,歪歪扭扭地或蹲或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们空前地连接在一起,像一只巨大的连体怪兽在黑暗中一刻不停地喘息挣扎着。一时间,打鼾声、放屁声、咒骂声、吐痰声,还有女人和孩子们不时发出令人厌烦的无休止的哭闹声都让人感到悲哀和绝望。

而在所有令人厌恶的声音里,赵平头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尤为突出。众人怀疑赵平头得了肺炎或肺气肿一类的病,有人认为这种病是会传染的,这一说法立刻使所有的人异常紧张和警觉起来。他们使劲用拳头砸铁门,他们嘁嘁喳喳对警察说明了赵平头的病情,希望能够将这位传染病患者隔离出去。警察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说那你们也得将就着!遭到警察的断然拒绝后,他们只好气愤填膺地将赵平头排挤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然后大家尽量拿手捂紧自己的口鼻远离他。那里的天顶上有巴掌大的一个通风口,冷风呼呼地从那里灌进来,赵平头一刻不停地打着牙颤。后半夜有几个人被尿憋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挤到后面赵平头坐着的地方掏出家伙旁若无人地哗啦啦尿起来。赵平头睡得迷迷糊糊的,衣服和脸上被他们溅上了无数尿点子。女人们则憋着,实在憋不住的就尿在自己的裤子里。

在被锁进这间黑屋之前,警察让他们将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掏出来,同时对他们挨个进行搜身,除了衣服鞋子以外不留一物。于是,手机、BP机、手表、项链、耳环、戒指、钱夹、香烟、打火机、钥匙链、水果刀、化妆品和卫生纸纷纷落进警察手中的一只塑料筐子里,装了满满一筐。警察在一旁不停呵斥,老老实实把你们身上的东西全部交出来!

当警察搜到赵平头的时候,他紧张地像随时要从地上弹起来,他紧紧地用手护着自己装钱的两只兜子。他对警察说,别搜我了,我身上啥也没有的,真的,我不骗你们!可是,警察根本不予理睬,他们例行公事地用冷冰冰的手在他身上摸索着,并且不顾赵平头的躲闪、喊叫和乞求。最后赵平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我求求你们了,这是我看病的钱你们可不能拿走啊……我的咳嗽就是不治了,我还要拿这些钱给我闺女看病呀,你们不知道大夫说我闺女染上了那种病……要是不好好治她就没命了!警察并没有因此停止工作。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赵平头突然用牙齿死死地咬住了那只伸向他衣兜的戴着白线手套的手,搜身警察的尖叫立刻使另外两名监管的警察向赵平头扑过去,他们轻而易举地制服了他毫无意义的反抗。黑色胶皮警棍雹子一般落在他头部、胸口、后背、屁股和腿上,他的身体抽搐着蜷缩起来,伴随着那种由于抽打所带来的惯性,他的身体像是要从地上飘升起来。最后,赵平头像半死不活的狗一样僵躺在地上无力地呻吟着,夹杂着奄奄一息的咳嗽声,老半天也没有再爬起来。

就这样,赵平头身上用来看病的那些钱一分不落地被他们搜去了。警察们如果稍稍注意,就会发现在那些钱里面其实还夹杂着一张写着我详细地址和住处的纸条,那是赵平头去我家时我父亲抄给他的,临出门前赵平头的老婆就把那张纸条和钱一起缝在他贴身的裤兜里。这张纸条的丢失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损失,它至少又把赵平头见到我的时间推迟到几天以后,可那时他女儿六六已经不知去向。

门锁喀哒一声锁上,坚固的铁门完全隔绝了他们与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一切都归于黑暗与死寂。在光明彻底与他们决裂的一刹那,被锁在黑屋里的人依稀听到那个搜身警察还在外面不停谩骂着,他妈的这老不死的狗东西活腻味了,敢咬人!想他妈的找死啊!

这间黑屋里锁着旅馆老板、拉皮条的、妓女、嫖客、毒品贩子、赌徒、诈骗犯、小偷、乞丐和一些在夜间扰民的地痞流氓,当然还有个别像赵平头这样老实巴交的从乡下来的民工。其实赵平头他们什么也没有做,他们只是钱包太瘪又贪图一时的便宜选错了住处(大宾馆和星级酒店在这个不算大的城市鳞次栉比,只要每晚肯出一百八十八元到一千八百八十八元不等的床位费,一般说来那里都是很安全的,会有专人通风报信负责协调,即便你想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也未必就会被抓获,可那里不是他们这种人去的地方),选错了睡觉的地方。可话又说回来,他们这种人也只配在那样的地方胡乱躺一宿,床位很低廉,每人每晚花五至十元就可以睡一觉。若不是外面突然起风了,气温急剧下降,赵平头也许连这五块钱也舍不得花的。他本来打算随便找个犄角旮旯凑合一晚上的,可老天爷偏不作美,风越刮越大,把街上的行人和树叶一样不落全刮跑了。赵平头在昏黑的风尘里迷失了方向,最后他完全是被一阵风牵引着跟头骨碌地来到一爿城乡结合地带。这里多是附近的农民盖起的简易楼房,他们既长期对外出租也临时接待一些南来北往的散客。

赵平头只好在那里落脚,后来却莫名其妙地卷进辖区派出所的一次突击行动中。那时赵平头刚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来一会儿,睡觉前他硬是强忍着咳嗽干嚼下一块饼子,饼子是他老婆让他带在路上充饥的,可一路上他都在睡觉竟忘了吃东西。吃完饼子他又到外面摸黑嘴对着的一只水龙头咕咚咕咚地灌进一肚子自来水,他接连打着生冷的嗝儿,随后和衣钻进潮乎乎散发着浓烈的汗腥味的被窝里蒙起头睡觉,可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就在这时,跟他住在同一间屋里的另外两个男人带回来一个花里胡哨的女伴,他们一进来就神秘地关掉灯反锁了屋门,屋里突然间多出一种很古怪的女人的哼唧声。赵平头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可他根本不敢朝他们多看一眼,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他死尸一样躺着并迫使自己闭上眼睛,耳朵里听到的是他们脱衣服的细微声音,接着他们的床也发出吱嘎吱嘎的噪响,床的质量很差,被他们制造出的声音异常刺耳。又过了一阵,一个男人吭哧吭哧地粗喘着气,而那个女的好像又光着脚片子走下地来爬到了另一张床上,吱嘎吱嘎的声音复又响起来……女人哼哼得像一头发情的母猪。后来,赵平头耳中传来一阵咚咚咚的砸门声,紧跟着有人在使劲踹门,门仿佛要倒下来,整个屋子都在摇晃,警察破门而入时,屋内的女人夜猫子似的尖叫起来。再后来,赵平头觉得自己像窖里的一棵冻烂了的大白菜被警察从被窝里提溜出来捆着手脚胡乱扔进车厢里。随即,车在蒙蒙的夜色中呜呜地跑起来。

早晨上班以后,派出所终于把赵平头放了,他们大概觉得从这个干瘪的乡下老头身上是榨不出什么名堂的。当然陆续还有一些像赵平头一样无辜的群众也从看守所里摇摇晃晃走出来。这些人走出很远一段路,确信身后不再有任何监视和危险了,他们扭过头冲着离开的地方破口大骂!赵平头没有骂人,他也不会骂人,更别说狗胆包天地骂警察了。我知道他在乡下一向是个很本分的庄稼人,他见了村长都战战兢兢的腿肚子发软不敢高声讲话,他甚至从来没有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情。看着别人都叫嚣着纷纷走远了,他依旧孤独地站在看守所门口朝里面怯怯地张望。荷枪站岗的警卫使人望而却步,他想进去把自己的钱要回来,可警卫严肃的表情和目光始终让他不知所措进退两难。

此时的赵平头看上去就像一茎单薄枯萎的稗子,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儿,浑身不停打着摆子,喷嚏和咳嗽声连成了片儿。夜间饱尝了种种惊吓、呵斥、辱骂和殴打,加上他又是在黑屋的通风口下受了整整一夜的凉风,还有更为关键的一条,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剩下,他的精神头全都垮掉了。尽管他好话说了一箩筐,哭得像个婴孩,最终警察还是没有归还他那两千块,他们说那些都是赃款必须一律没收。他们还心平气和地对赵平头说,老汉!你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参与集体嫖娼、知情不报,还有严重抗拒执勤民警检查……我们能放你出去已经算够宽大处理了,记住!往后一定要好好做人,要为我们现代化城市建设多做贡献啊!还有,赶快去补办外来人员暂住证和务工证,要不你哪儿来的照回哪里去!

接下来赵平头开始了他在这座城市里的短暂的流浪生活。在以后的许多天里,赵平头经常露宿街头,白天出没在那家医院门口,有时候他会乘机混进前来看病的人群之中,然后耷拉着头跟随着他们钻进医院的楼里,他像一只幽灵似的在他曾经依稀听见六六声音的那层楼道里走来走去,可他始终没有等到她再度出现,有几次他还被治安员从医院撵了出来。赵平头当然不是去看病的,他已穷困潦倒身无分文,每天仅仅靠沿街乞讨勉强填一填肚子。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小饭馆里吃别人吃剩的饭食,有时候那些饭菜好好的,动也没动一筷子,遇到心肠好的老板和伙计,就把那些饭食倒给他吃了。遇到这种情况,赵平头会狠狠地吃上一顿,好像下辈子再也不用吃饭了。到了夜里他就在医院附近找一处避风的墙角旮旯眯糊一宿,好在他从一个垃圾站里捡到一条破烂的棉胎,他就用一根绳子将它捆得结结实实的,然后随身背着,走到哪就背到哪,到了晚上他就把自己的孱弱的身体虫子一样蜷在里面呼呼睡去。天亮之后他继续在那家医院周围游来荡去,可几天下来他连六六的影子也没有看见,这使他感到万分悲伤和绝望。赵平头想只要一见到六六,他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六六弄回家去,他多一天也不想让六六待在这个鬼地方。

但是,赵平头很快就被持续的高烧、咳嗽、浑身打冷战和发虚汗折磨垮了,事实上他从那间黑屋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病入膏肓了,但因为心中迫切地惦记着六六——这跟弦紧紧绷着才使他勉强维持了几天。有一天赵平头在一条巷子里走着走着就像染上瘟疫的瘦鸡那样一头栽倒了,再也没有从地上爬起来。

等赵平头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又窄又矮的奇怪的房子里,久违的太阳真的变成流浪者眼中的巨大无比的钻石正散发奇异的光芒,阳光使他感到一阵阵晕眩。他的身子下面铺着很厚很厚的一层废纸和烂衣破絮,他的脑门上敷着湿湿的毛巾。他眼里的图像渐渐由模糊而清晰起来。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年岁还要大一些的老汉正盯着他看,老汉的身边坐着一个年轻一些的女人。她怀里正抱着一个半大孩子,小孩脸上也脏兮兮的,一副认生的样子,眼睛像鱼一样转来转去,显得很机灵。过一阵孩子就莫名地哭闹起来,女人嗷哟嗷哟地连声哄着怀里的孩子。老汉是个陕北人,口音很重,嗓门洪亮。他不停地抽着一只油黑油黑的烟斗,见赵平头睁开眼睛了,他说你可算活过来了。赵平头不好意思地冲对方惨淡地笑了笑,头依旧昏昏沉沉的,记忆渐渐地恢复一些了,接着眼圈一热,呜呜地哭了起来。陕北老汉吸完了一锅子烟,就好奇地问他六六是你啥人?你连着说了两天的胡话,总是叫这个名字,我以为你缓不过来了。一提到六六,赵平头更加伤心地号起来,他这才把自己来城里的经过给陕北老汉讲述了一遍,最后他说找不到闺女我该怎么办?他妈还在家里等着我们一起回去呢。陕北老汉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点上烟斗又吧嗒吧嗒抽起来。过了一会儿,陕北老汉说哭吧,啥事哭出来就好了,别窝在心上人吃不消。

这时,一个小伙子拉着一辆平板车轱辘轱辘地回来了,他正一件一件地将车上收捡回来的破纸盒子、旧书报、烂桌椅和几十只空酒瓶子叮叮当当地往拥挤的小院子里卸着。所谓的院子也是用一些旧木箱、纸板子和水果筐圈扎起来的,中间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赵平头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一间真正的屋子里,这其实是一辆废弃已久的公共汽车厢被稍加改造和拾掇了一下,原来他们一家人就是住在这里面的。

小伙子卸完板车上的东西就美滋滋地钻进车厢里,二话不说端起小木桌上的一罐头瓶子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陕北老汉对赵平头说,这后生是我娃子,那天就是他把你从街上拉回来的。他又指着抱孩子的年轻女人说,她是我娃媳妇。赵平头感激地接连给小伙子鞠躬,恨不得当场给他磕两个响头,他说我这条老命可多亏了你呀。小伙子是个很腼腆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脸面顿时赤红赤红的。陕北老汉劝住赵平头,说你是个老,他是个小,哪有给他娃娃鞠躬作揖的理!遇上这种事情谁都会帮一把的!

这时,小伙子已急不可待地上前跟媳妇怀里的孩子玩耍起来,他不是用自己下颌的胡楂轻轻摩挲孩子嫩嫩的脸蛋,就是把孩子雪白的小手指放在自己嘴边挨个亲吻个不停,一副喜欢得要命的样子。接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只袋装牛奶放在桌上。年轻女人似乎对小伙子那种跟孩子过分的亲昵感到有点不满,她躲闪似的故意将孩子从他面前移开。她说,看你的爪子黑的,脸上胡子拉碴的,当心把娃娃吓着。小伙子憨憨地冲女人笑了笑,急忙拿过一条手巾轮番擦自己的手。

接着,女人转脸对陕北老汉说,大(即父亲),这事我看还是趁早算了,再咋说都不是亲生的,让他哪捡来的照旧送到哪里去,我整夜害怕得觉也睡不好……反正我是不想要他。陕北老汉脸色有些阴郁,他犹犹豫豫地看着女人怀里的孩子,说你先别着急,再等着看看情况,说不准那家大人真不想要这娃娃了,这种事情城里多的是,他好歹也是条性命啊!这时,赵平头也多少明白事情的一些来龙去脉了,他也随着陕北老汉的意思说,只是咳嗽时常打断他的话。我看这娃娃怪心疼人的……捡个娃娃等于碰上一场福,我们那里的人都讲究这个……福气来了不能硬往外搡!小伙子立刻又兴奋起来,他对自己的媳妇说就是的么,再说我们一不偷二不抢的,怕他啥?要是找上门来再还给他们也不迟么。

赵平头又在陕北人的住处缓了两天,陕北老汉每天都用自己从老家捎来的陈年甘草根添加些他从野外拔回来的艾蒿子熬成药汤让赵平头乘热喝下去发汗,他说甘草这东西最能治咳嗽了。连着喝了十几碗干草汤,赵平头感觉到自己胸口和喉咙里的咝咝声稍微小一点了,咳嗽起来胸口也不像从前那么生疼了,身上似乎增添了一些热气,能完整地说完一句话,走路也不像前些天那样脚跟和腿肚子直发软了。赵平头整天感动地像个孩子,知道自己算是在绝处逢上了好人,心里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赵平头实在躺不住了,他就对陕北老汉说你老哥的恩情我这辈子也忘不了啊,可我不能总赖在你这里不走,我还得去找六六呢,临走前六六她妈嘱咐我非要把娃娃给她领回家去,那老婆子还在家惦记着呢。陕北老汉就把赵平头交给自己的儿子,他对儿子说反正你也是满世界走的人,就一起帮老赵打问打问去。小伙子很爽快地答应了一声。

此后,赵平头每天都起早贪黑跟随着小伙子走东串西走街串巷,他也学会了小伙子收破烂时的吆喝,小伙子喊一遍他也紧跟着喊一遍。小伙子喊收破烂,赵平头就喊收书报酒瓶旧家具!几天下来,他们几乎转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和每一个居民点,收捡回来的破烂在院子里都堆成了一座小山。随着这座山一天天高大起来,赵平头内心的失望也越来越重,他们上千次地跟别人问起六六的情况,可在这座城市里像六六这样的女孩子实在太多了,她们来自四川、湖南、甘肃、江浙一带,来自任何一个贫瘠的城镇或乡村角落,多如牛毛,谁能说得清楚呢。

这天傍晚,当赵平头和小伙子一前一后回到住处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他们赖以休憩的“屋子”不翼而飞,遍地铺满了废旧物品,那些堆得很高很高的山丘不见了,院墙也倒掉了,四周一片狼藉,如同刚刚发生过一场大规模的军事打击。陕北老汉不见了,年轻女人不见了,那个被小伙子捡回来的小孩子也没了踪影。他们两个人一下子傻了眼,老眼瞪着小眼愣怔了好半天。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小伙子一脸茫然和惊恐,他站在废品堆里大声呼喊着父亲和妻子,除了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自己微弱的回音之外,根本没有另外的人答应。

赵平头的嘴半天也合不拢,风呼呼地灌进肚子里,他感到一阵空虚。小伙子百般沮丧地蹲在地上号叫起来。赵平头却不知该怎么解劝对方。就在这时,几名一直潜伏在周围的民警悄悄地包围了他俩。赵平头被警察摁在地上的时候,他看见小伙子正没命似的拔腿朝前方狂奔,另外两名警察紧紧地追赶着他。他们不停地喊着,小子!站住!快站住!你他妈再跑我们就对你不客气了!接着,赵平头真的听见砰的一声,那声音脆得像一记炸雷在傍晚的秋风中震颤着回荡着,几片枯叶从树梢上飘旋而落,天地间出现了某种可怕的静谧,赵平头的裤裆里顿时涌出一股湿热……

我见到赵平头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皮包骨头了,游魂似的沿街缓缓地走来走去。他两只眼窝深深地凹进去,给人一种将要穿透后脑勺的感觉,下颌尖长得像镰刀头,络腮胡子跟收割后留在地里的乱稻茬子没什么两样。他长时间耷拉着脑袋,一头夹杂着灰白色的蓬乱的头发遮盖了额头和鼻梁。有时他也莫名地扬起颓废的脸,像看星星似的盯着天空发愣,要么就蹲在地上一边咳嗽着一边往出吐青绿的痰水。

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往那家派出所里跑。警察对我说,你着急有什么用?你就是天天住在我们这里你妹妹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要有耐心。我明白警察的意思,因为他们刚刚在极短的时间里破了案立了功,小草的雇主家丢失的孩子已经在几天前被他们找到了,那家人都快乐疯了,千恩万谢地给派出所送去一面旌旗以表达感激之情。事情好像还在电视新闻里播了好几遍,记者一再提醒市民雇佣保姆千万要谨慎。至于我妹妹小草,警察不急,只有我着急,我得紧紧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团团转。我怕他们事情多一忙起来真会把小草的事给忘了。

我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偶然发现了眼前这个可怜的老头的。刚开始我并没有一眼认出他来,我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又老又臭的乞丐来看待的。那时我刚从派出所里出来就被他迎面截住了,我以为他要向我讨要钱什么的,我正准备从口袋里摸出一两毛零钱给他的时候,他却用极其怪异的目光瓷瓷地盯着我不放。他没有接我手里的钱。他说你看见我家六六了吗?你就行行好帮我找一找六六吧!她是我闺女,我咋也找不到她……找到她我还要带她去治病呢,大夫说她得了那种病……说着,他竟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又端详了半天才认出他就是赵平头,我万万想不到他会弄成这副模样。赵平头后来还哭着对我说陕北老汉一家可都是少有的好人啊,若不是他们这些好心人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其实,在遇到我之前,赵平头整天都在这家派出所门前的马路上游荡,他至少将陕北老汉的事跟一百个过路人说过,他说你们去里面说个情吧,我求求你们了,你们是城里人你们说话他们会信的,陕北老汉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啊!可是,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他,路人们普遍认为赵平头是个又疯又癫的乡巴佬,是个疯子,神经病。最初几天派出所里偶尔还有民警出来说他两句,吆喝他走远点,后来人家也疲了。听了赵平头的诉说我又去派出所询问陕北老汉的事,警察的说法是,既然孩子是他们捡的,为什么不及时来派出所报案,躲躲闪闪的说明他们动机不良,况且保姆还没有找到,一切要等最后找到小草才能判定。

于是,我只好用自行车把赵平头驮到我那里去,我知道他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寻找自己闺女的梦想已经破灭,他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我先带他到澡堂好好洗了个澡,我从他身上搓下来的灰泥至少有二斤多。给他理过发,又让他换上我的旧衣裤,他原来的破衣烂衫被我悄悄扔进垃圾站里了。我还给他找来消炎镇咳的药让他按时按顿地吃。之后,我就把一个礼拜以前见过六六的事情告诉给他,当然我并没有提及六六在做那种事情,我骗他说六六在一家公司里做秘书。我还变着法儿给他宽心,我说城里重名重姓的人多的是,说不定你在医院听到的根本就不是六六。最后我说等你的病好一点的时候我就带你去见她。赵平头的情绪才稍稍好了一点,但整天都木木呆呆的,他以前可不是这样。我估计他两次被警察抓进去又放出来,或多或少是受了些惊吓的,得需要时间慢慢调缓过来。

晚上,我把赵平头留在家里,我当然不能带他到那种地方去。娱乐城的服务生彬彬有礼,他殷勤地将我引进一间小包房里,很快就从外面呼啦一下涌进来七八个坐台小姐,每张脸都涂得跟鬼似的,她们呈半包围结构将我暧昧地困在当间,她们裹挟进来的复杂的浓重香味立刻让我感到头晕目眩呼吸艰难。她们哥儿长哥儿短地在我耳边穷咋呼了一阵,可我并没有买她们的账,因为她们中没有我要找的人,她们的目光不再像开始那样含情脉脉勾魂摄魄了,相反,个个都是一副没好气的慵懒样子,然后翻动着白眼和红红的嘴唇骂骂咧咧地摇摆而去。那个服务生很殷勤地又钻进来,我这才开门见山地说你们这里有个叫赵小米的吧,我现在想见她。服务生想了想说先生您说的是米米小姐吧,可惜米米现在已经不在这里干了,听说几天前她好像出了什么事……我愕然。我想知道具体的情况,服务生又帮我找来另一个叫姚虹的小姐。据说姚虹以前跟六六同租过一间房子住,她们关系一直不错,六六来这家娱乐城坐台还是通过姚虹介绍的。

姚虹是个功利性很强的女人,她说六六的事情她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不过她有前提条件,她说今晚你得让我坐你的台。言外之意是,我大概得付给她小费。我别无选择。随即她就一屁股压在我的腿上了,两只胳膊绳子一样软乎乎地缠住了我的脖子。姚虹嗲嗲地问大哥会唱歌吗,我说不会。她又问那跳舞呢?我摇头。她不解地笑笑,那我们总得干点什么,不能老这么傻坐着呀,喝点酒怎么样!我说好。我们喝了一会啤酒,就看见她从胸前摸出一只很扁很小的塑料物件,用牙齿叼着。她说要做就赶快吧!我说做什么?她瞪了我一眼,你说呢?我说你还是跟我说说小米的事情吧。她有点泄气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要是她你就做,对不对?你们男人真他妈可笑,闭上眼睛还不都是一回事!她把手里的东西又愤愤地塞进自己的胸口里,然后从坤包里取出一根烟老练地点着,她吸烟时的样子似乎很幽雅,手指也翘得很好看。她也递给我一根并帮我点上,这次她没有再往我的腿上坐。姚虹为我打开了第三瓶啤酒,她说你不知道治那种病很费钱的,药贵得惊人,人还死受罪,可她哪有那么多钱,只好出来继续做喽,一边做一边治病……后来可能给客人识破了,一分钱没挣到手,反让人打了个半死,还骂她是害人精,说非要举报她。我问她能不能帮我找到她,我说她父亲特意从老家来看她而且还病倒了。姚虹半信半疑地斜了我一眼,那我凭什么信你?我急忙从身上掏出一百块钱给她,她立刻把钱接过来在手里使劲折了折,然后藏进胸口里去了。她说看你不像坏人,那我就帮你问问看。

姚虹让我白天给她打电话,她把自己的传呼号留给了我。我联系上她以后准备去她那里。这回赵平头死活也要跟着我,他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两只眼睛继续朝脑后勺深凹进去。他拉着我的手说小山你就带上我吧,六六在家最听我的话,我让她回来她一定会跟我回来的。我说你还是在家缓着,因为我托一个朋友正帮我打听她,我也不知道六六究竟在哪里上班呢!赵平头一脸的失望,他慢慢地松开我的手,又慢慢地转过身向床边走去,他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看着我,过了一会他又自言自语,都是我的错啊,当初我就不该同意叫她一个人出来!我实在没有勇气继续看赵平头痛苦的样子。

姚虹的屋子里十分拥挤,光线也很暗淡,空气中弥漫着发了霉的脂粉的潮湿气息。只有一扇小窗户被一片蓝布帘子歪歪斜斜地遮掩着,一张单人床摆放在最靠里面,同样有一面粉色的布帘子将床和外面的空间隔开。门背后的铁丝绳上挂着几只长筒袜和花花绿绿的胸罩短裤之类的小物件,地上除了横七竖八躺着几只大小不一的塑料盆、一只暖壶和两只鼓鼓的旅行包之外,再没有别的家具了。姚虹让我等她,自己转身钻进帘子后面去了。我听见帘子里发出窸窸窣窣换穿衣服的声音。这种微小的声音同样让我惶恐不适。很快她又拉开帘子从里面出来,我看见她身后那只被褥凌乱的单人床和贴在墙上的一幅令人眼热心跳的画:一对痴情的外国男女正赤裸裸地纠缠在墙壁上,我发现他们的表情痛苦而又恣睢。姚虹开始对着一面小圆镜子刷拉刷拉梳理头发,我从镜子里瞥见她梳得很投入的模样。她对着镜子跟我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你就死了心别再找她,我问过房东她早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也说不准是回老家去了,再说干我们这行的一染上那种病,谁还敢要!说话的工夫,她已经系好了马尾,扭过头问我,你看怎么样?我木讷地抬起头,你说什么。当然是我的头发呀,还能是什么,傻样儿。我急忙应付着回答,这样很好看。她似乎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后径自走到我跟前,她的身体离我很近并且轻轻摇摆着,像一条被拎起来的鱼。那你现在想不想要我?她的双手已经暧昧地搭在我的肩上并乘机亲了亲我的脸。我吓了一跳,像摆脱瘟疫一样一把将她推开。

也许我用力太猛了——要知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陌生女人如此对待。她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头重重地磕在一只床腿上。她捂着头痛苦地呻吟着,我看见她的手指缝里慢慢渗出嫣红的颜色。我这个人生来就怕血,我真有点害怕了。

一个人倒霉的时候肯定喝凉水都会塞牙。到就近一家私人诊所给姚虹伤口进行简单的包扎,大夫说不碍事,回去缓两天,再来拆换一两次药就可以恢复,我只好又把她送回来。这次姚虹变得老实多了,她肯安静地躺在床上,像个淑女。女人真是多变,这时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是那样一个女人。她的暖壶里空空的,连口吃药的水也没有,我真不明白她是怎么过的。我去外面接满一壶凉水,又用搁在她窗台上的一只电热水棒烧开。当我把开水和消炎药片递到她床前的时候,我看见她无端地用被子蒙上了自己的脸。我离开之前,她突然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问我,那你以后还来看我吗?她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她嗫嚅着,我知道你根本看不起我。

几天前我曾托一个关系不错的老乡回家时顺带帮我打听一下家里的情况,我把一线希望寄托在老乡的身上,可他回来告诉我的却是小草根本没有回过家。老乡临走时还嘱咐我最好赶快把赵平头打发回去,他说赵平头的老婆像个逼债鬼似的每天都要上我家去一两趟,她想从我父亲那里得到赵平头在城里的消息,弄得我家里人十分为难,父亲发话了,说不论如何也要让赵平头赶紧回家。

我还没有来得及跟赵平头商量让他回家的事情,那个叫姚虹的就把电话打到楼下的一家小商店里。姚虹在电话里说她打听到了六六的一些消息,让我赶快去她那里一趟。

一路上我把车子蹬得就差安一双翅膀便会飞翔起来,偶尔会有几片枯树叶跟随着飞旋的车轮一起在风中奔跑。风嗖嗖的,天气真的有些冷。人虽然骑在车子上,思想却一直都在抛锚。问题也许并不像我最初想象的那样简单,如果找不到六六,就这样草草地打发赵平头回去,他怎么肯呢。我对赵平头的性子还是知道一些的,他人虽然蔫了吧唧的,可却是个犟驴脾气,认准的道会一直走到黑的。就算赵平头肯听我的话回家去,可是他若是将这里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全都说出去,我父亲他们必定会为小草的事情吃不下睡不着的,说不准一着急还会从大老远跑来向我要人呢。不管怎么说当初小草可是我大包大揽地安排在这里的,我现在有责任而且一定要把她找回来。这样胡思乱想的结果是,跟人撞车了。我骑得太快了,有点忘乎所以,所以前面的汽车猛地一刹车,我就连车子带人一起被扔到了马路上摔了个鼻青脸肿,接着又被人狠狠地恶揍了一顿。

姚虹看见我的时候嘴巴张得很大,半天也合不拢。她接连说倒霉死了,我身边的人怎么个个都是这副死样子!我知道我现在的模样一定是吓着她了。我强忍着疼痛问她六六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六六六六你他妈的就知道六六,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呢?姚虹显然在生我的气。我这才醒悟过来她的脑袋摔破没几天,伤口还没长好呢,我估计她要出门做事还有点困难。这都怪我。姚虹其实长得比六六和小草都要成熟许多,她也总是表现出很老练的样子,尤其是在男人面前,既主动又大胆,而且她似乎总想驾驭别人,举手投足和眉目之间时常带着很强的自我意识,她高兴怎么来就怎么来,完全不顾及别人的心理。也许她在那种地方混得时间久了,晚上总是被那些客人们摆来弄去,她不得不练就一套保护自己的特殊本领。比如,对待陌生男人,她是见面就熟的那种,她要用最快的时间达到自己的目的,然后各自走人。她问我要是帮你找到她,你怎么感谢我呢?我已经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手的,我掏出事先预备好的五十块钱放在她的床上。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五十块竟会使她如此愤怒。她突然转身去咣地一下打开屋门,然后用手指指着我说你他妈的给老娘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说完,她走到我跟前怒气冲冲地将那张人民币拿起来摔在我的脸上。然后,她把自己一头扎在床上的被垛里半天都一声不响。我哑然了,甚至尴尬地无地自容,也许我根本就不了解像她这样的女孩。我悄悄地从地上捡起钱,然后蹑手蹑脚关上门。姚红后来哭得一塌糊涂,面对她的凄迷的泪眼我简直手足无措。姚红边哭边说,谁稀罕你的钱,我是觉得你人不错才愿意帮你忙的,我又没有陪你做什么,凭啥老拿你的钱!在你的眼里我真的就那么贱那么爱钱那么惹人讨厌吗?姚虹说完又蒙着头哭了一会儿,才不哭了,她从床上爬起来,用枕巾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泪水,她说你不是想找六六吗?好,我现在就带你去,就这一次,从今往后我们就当谁也不认识谁!她说得情尽义绝,仿佛真的在跟我做最后一次了断。

那天姚虹带我去的地方是郊区的一个戒毒所,一扇坚固的大铁门,四周的高墙上拉着密密的铁丝网。我问姚虹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你不是说要带我去见六六吗?姚虹依旧不肯跟我说话,从出门以后姚虹一直戴着一副棕红色的太阳镜——这是今年夏天街上最流行的样式,她大概不想让别人看出来她刚刚哭过,她也不想让我看她此时的眼神。这里比较偏僻,她跟出租车司机事先讲好了往返程的价钱,她点了一根香烟坐在车上等我。她戴着眼镜抽烟的样子很像一回事。她面无表情地说你以为她会去哪里?她出事当天被拘留了,在里面又犯了毒瘾,最后才被送到这里的。

姚虹没有陪我进去。她只是让我把一塑料兜水果和小食品带给六六。眼前的六六和上次我见到的她判若两人。六六被剃了头,身上穿着很干净的病号服,而我的脑子里还近乎顽固地记得许多天前穿在她身上有些奇形怪状的衣服。被剃光了头的六六用一种很遥远的虚弱目光长时间看着我,像是一直在发呆,又仿佛是在看完全陌生的一个人。六六脸上还有一些很明显的青紫色的伤痕,青灰色的眼眶里噙着泪水,但她始终没有让它流出来,后来她对我说别把我的事告诉家人。她转身被监管人员带走的时候,我眼前一阵虚幻,六六的后背上有几个阿拉伯数字,没等我看清楚是多少号,她就消失在我眼前,我只是依稀觉得她的背影像一片在风中飘摇的树叶一样单薄。

赵平头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姚虹如约而至。她穿着简单,也很朴素,脸上甚至没有化过妆,头发随意地扎了个马尾一扬一扬的,很清爽。她能来我当然高兴,也很满意她的样子。我一直有种犯罪的感觉,可我知道有些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未必有效,赵平头肯定能听出来我是在搪塞他,或者我根本就是在哄他。为了让他能安安生生地回家,我只能选择善意的欺骗。我特意做了三四个拿手菜,打电话的时候还顺便从小商店里买回几瓶啤酒,算是给赵平头饯行吧。姚虹我已经在电话里安置妥了,为了请她来帮这个忙,我几乎快磨破了嘴皮。最后她勉强答应了,不过她说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六六,她说六六其实很可怜。我觉得为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肯来帮这个忙,也许从本质上讲姚虹并不是一个坏女人,至少她还有同情心。为了达到预期的效果,姚虹敲门的时候我故意躲在厨房里让赵平头去开门。我发现姚虹很会演戏,她按部就班地进入自己的角色,左一声赵伯伯右一声赵伯伯,轻而易举地让赵平头相信她是六六和我的好朋友,而且她一直和六六在同一家公司里打工,她今天来的目的是想告诉我一声六六因公司有急事一个礼拜前就到外地去了,得过一阵子才能回来。至于六六得病的事,姚虹当然一口否认,她让赵平头放宽心,说根本没有的事,六六身体好得很,一顿能吃两碗米饭。我急忙在一旁帮腔,看吧,我早就说过是你肯定弄错了,城里这么大,名字一样的人有的是。姚虹也跟着附和,她说我们公司还有一个跟我一样叫姚虹的呢。

刚开始时赵平头还多少有些疑惑,可姚虹一遍又一遍说着六六的事,谎话说上一百遍就跟真的一样,赵平头大概没有理由怀疑什么了。我发现他好像笑了一下,笑容非常短暂,不过他总算是笑了。后来吃饭的时候,赵平头心情似乎好点了,我能感觉到他甚至流露出某种对我和姚虹的特殊感情,他不时说,小山你别老给我夹菜,也把人家姚虹姑娘招待好。戏终归要收场的,那些编造的话一口气说完之后,气氛就有些尴尬,主要原因是我跟姚虹再没有别的什么话可说,我们只不过认识没几天,我们对彼此了解都很有限,而且我的心里一直沉甸甸的,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对不住赵平头。还有,我妹妹小草到现在仍旧音信杳无,我怎么能轻松起来。没有话说我只好劝他们喝酒,而我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喝下了两瓶多。

姚虹圆满完成了她的任务。她要走了,我送她下楼。临走时她还没有忘记要把假戏演到底。她答应赵平头等六六回来一定让她赶快回一趟家。大概因为她这句恰当的结束语,看来赵平头的心踏实了,脸上终于有了实质性的内容。外面很黑,冷风呜呜叫着,我陪姚虹走到马路上,汽车一辆跟着一辆在夜色中神经质地飞奔,远远射来的灯光使路面显得光怪陆离,灯光瞬间照亮我们有点严肃的脸,汽车排放出的尾气飘带一般在冷风中招摇而过。姚虹没有打车的意思,她说你赶快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我没说话,我们继续像一对情侣那样漫不经心地走着。我心上很有些过意不去,我觉得她的确帮了很大一个忙,也算帮了六六一个忙吧,我想跟她好好说声感谢的话。这个时候姚虹包里的传呼机滴滴滴滴地叫了几遍,我说你不给回电话吗?她摇了摇头,今晚我不想去歌厅,一点也不想去!说着她快速向前走了几步。我急忙跟上去说今天你能来我真是很高兴。她却故意把话支开了,没想到你做饭也挺在行的,以后有机会教我做饭……话说到嘴边她似乎犹豫了,她嗫嚅着说,不会有以后了。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她说我来这里两年多了,只有这个晚上过得最像个人样!说着,她竟有些哽咽了,我看见她慌忙背过身去。那一刻,我的心里也很不舒服。我下意识地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头,并轻轻地拍着她,我说那天我不是故意的,你也看出来了我这人总是笨手笨脚的,我真的不知道那样做会伤你的心。姚虹在黑暗中抽泣着,她把身体靠过来,她说我真的很害怕,我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得跟六六一模一样。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好,我轻轻地搂着她继续往前走,我只是觉得她在我身边显得极其孤单,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把姚虹想成是六六和小草,她们都是一样的孤立无援,谁会在乎她们呢。

姚虹的住处因为有人用电炉子,烧了线,到处一片漆黑,有几个口音怪异的黑影站在天井当间哇哇嚷着叫着,像是在跟黑夜较劲。我转身要回去的时候姚虹在黑暗中紧紧拽住我一只手,她的手潮潮的,很凉。她说你能陪我坐一会儿吗,就一小会儿,我很怕黑。我没有拒绝她,木偶似的被她那只潮湿的手牵引着来到床边,她静静地坐在床沿上,我紧靠她站着,我尽量让自己站得笔直。她用双臂紧紧地环抱住我,她的脸也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摩挲着。她发出很浓的呼吸声,像是受到了某种压抑。我的体内似乎有一种东西渐渐燃烧起来,我的双手笨拙而又忘情地抚摩着她的马尾,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气味在我的抚摩下弥散开来,我贪婪地呼吸着那种女孩才有的气息。而她正在用自己的脸颊、额头、鼻子、嘴唇和耳朵一次又一次去触摸我的胸口。不知什么时候,我的下颌已经落在她的头顶心,那里的头发梳得很平整,我可以让下颌沉醉在上面并轻轻滑翔,我的胡楂儿跟那里的头发摩擦出沙沙的细微声响。我们俩突然都变得激动起来,在彼此喘息声中忙乱着。我的身体微微往前一倾,她就势仰面朝后慢慢地倒下去,我觉得自己像坍塌下来的重物压住了她柔弱的身体,我听见她发出的叫声,短促而又惊恐。在混乱之际,我变得更加手忙脚乱,身体忽然陷入一种不得要领和不能自拔的尴尬与莽撞中。我的来回奔突显得毫无意义。在关键的时候,我听见自己向她发出的一声声懦弱的请求,我说帮帮我吧姚虹,你知道的快帮帮我呀姚虹……姚虹……姚虹。就在那时,屋内突然间亮如白昼。我们全都僵住了,像两根漂浮在水上的木头,只听到彼此吁吁的喘息。灯亮的一刻我们就仿佛舞台上的两个定格的戏子。我狼狈的样子一下子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姚虹面前,我觉得那时自己的模样一定像猪一样愚蠢。我真想让自己像电光那样快速消失。在逃离之前,我看见姚虹一直那样平平地躺在床上,她身上的衣服如同被狂风吹皱的水面,一只深褐色的乳蒂高高地翘起来并随同身体剧烈起伏着,可她的脸上全都是泪水,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而我的下身像遭受了致命的打击顷刻间萎缩了。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逃回家里的。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冲动成那种样子,说心里话在姚虹面前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很好,相反,当我突然对她有些想法的时候,竟又觉得自己那么无耻、卑鄙和下流,那种感觉非常强烈,我甚至在想自己根本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姚虹,而我打心眼里似乎从来没有瞧得起她。我这样对待她究竟能算什么?跟姚虹的那些客人相比我只不过是装得更加深沉和斯文一些,更伪善一些。

赵平头竟然不在我的住处。我当然不知道赵平头什么时候出去的,更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回来的时候大概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钟,那时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了他的一阵犹犹豫豫的敲门声。他进来以后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我也不想再问他什么,反正天一亮他就该回去了。我和赵平头挤睡在一张床上,我让他靠着里面的墙睡,他一直背朝着我,我睡在外面,我怕他在家睡大炕睡习惯了半夜里会突然掉下来。他蒙头在被窝里咳嗽了好一阵,声音憋得像闷鼓一样,我倒是很快又迷糊着了,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姚虹突然一转脸竟变成了我妹妹小草,很多穿着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围着看她跳舞唱歌呢,那些男人里就有我,我的脸和衬衫的领子上闪烁着斑驳的唇印。

天还不亮我就让赵平头给唤醒了。晚上他是和衣睡下的,此刻他已经下地了,就蹲在床头前老猫那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他说我想现在就走了。他这样说了好几遍。我惺忪着睡眼咕哝着对他说用不了这么早,等吃过饭我送你去车站。说完我又接着睡去,我实在太困了。赵平头又不忍地推了我一把,他嗫嚅着说小山跟你商量个事儿,你看你能不能先给老叔凑点钱……我急着用呢。我这才揉着眼仔细看了他一下,他的样子很有些低声下气的,表情很为难,眼底尽是红红的血丝,看来夜里他睡得很差。赵平头抓着我的一只手反复说我过后一准还给你,你信老叔的话,要是见不上你人我一准还到你家里去!我本来想问他借钱做什么用场,可话到嘴边我又忍住了,因为我知道赵平头向来是个怕老婆的人,再说他老婆在村里的确是个嘴碎又厉害的婆娘,赵平头把从家里带来的两千块钱全都弄没了,病也没有治成,回去他老婆一定不会轻饶了他。赵平头张口就要向我借一千块钱,可我手头没有那么多现钱,最后只给他凑了五百多块(这里面一多半还是老太太给我的生活费和看病买药的钱),赵平头只拿了个整数,他说这样他能记清楚将来也好还。我要去送他,赵平头死活不肯,没等我穿好衣裤他已经说了声告别的话,咚咚咚地下楼走了。我最后依稀听到的是他在楼道里发出的一串十分空洞的咳嗽声。

赵平头这一走,我心里或多或少踏实了一些。这些日子为了小草和六六的事,我简直快有点喘不过气来。小区里还有很多活儿等着我干呢,要我换煤气的都快排成队了,我若再不抓紧时间,他们就该炒我的鱿鱼了。一上午我换回来六罐煤气,就是在最后一趟从煤气站骑着车子出来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小草。这的确太意外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时候我想赵平头怎么也该坐在一辆长途汽车里摇摇晃晃离开这座城市,也许已经走出一二百公里路程了。我突然很是有些担心,我担心他一回家便会口无遮拦地将小草的事情说出去,我父母肯定会急出病来。我真是该死呀,赵平头向我借钱的时候我应该嘱咐他千万不要把小草的事告诉任何人,我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已过中午时分,天气虽然阴冷阴冷的,可我还是出了一身汗,我刚刚推着车子走出煤气站的大门还没来得及拐弯,就远远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女孩在我前面一闪而过,她像是有意躲避我似的扭过头去,可她并没有走开的意思,她只是犹豫地将身体瑟缩到路边的一棵槐树后,树并不很粗,只能勉强挡住她半个身子。树下面落了一层厚厚的黄树叶,她就用一只脚在那些树叶上轻轻地划来划去,还不时朝我这边张望。我一愣神。我已经甩腿骑上了车子,可我潜意识里感觉到那个站在树后的女孩正看着我呢。当我觉得她还在朝我不停张望又不敢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这样的概念:小草,妹妹,是她,肯定是她!我顿时喜出望外地扔下车子向她飞奔过去。

我把小草带到煤气站后面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她紧紧抱着我孩子似的失声痛哭起来,我也心酸地流了一阵眼泪。小草身上穿的衣服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又肥又大,脏得跟抹布片一样,她穿得着实太单薄了。她脸上除了两只眼珠子是干净的、有光泽的,其余的地方都糊得又脏又黑,仿佛刚刚从煤窑里爬出来,若不是她发出喑哑的声音叫我哥,我还真一下子认不出她来。原来,小草这些天几乎每天都守在这附近眼巴巴地等我来,别处她也不敢去,她刚来城里的时候我曾带她来这里换过一两次煤气。现在看来都怪我只顾忙赵平头的事,才致使她在这里苦苦等了好几天。我不知道小草这些天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她一个人在外面遭受了怎样的惊吓和凄寒。小草告诉我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推着那个孩子到外面去散步,后来她觉得自己身子下面好像突然来了,她急忙就近找了个公厕跑进去,她来不及把孩子也带上,只好让那孩子躺在小推车上,可是等她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孩子就不见了,前后也就是几分钟时间。她在附近找了半天,问谁谁也没有见过,她吓坏了,要知道从小到大她连一块钱的东西都没有丢过,可她竟把人家的一个活脱脱的孩子给弄丢了,她怎么向主人交代又怎么有脸来见我呢!我说小草呀小草你太傻了,既然弄丢了你为啥不赶快回来找我呢?我是你哥呀,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去找他!小草泪汪汪地看着我,她说当时我害怕得要死,我真的不知道该咋办啊!我还能对她说什么,这种事情对小草来说无疑就是晴空霹雳,她不吓傻才怪呢。我上上下下对着她瞅了老半天,生怕她少了鼻子眼睛似的,我说不管咋说你没出事就好。小草听我这么一说倒又呜呜地哭起来。我搂紧她让她尽情地哭。最后我告诉她那个孩子已经让派出所的民警找回来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总算没有出啥大事情,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家人解释。小草一直眼泪哗哗的样子,她的脸上本来就脏,这样一来弄得跟一只刚从泥淖里爬出来的小花猫似的难看极了。我一个劲劝她不要哭了,我说反正孩子已经找回来了,你也不用太害怕了。这时,我才发现小草的脖子和脸蛋上有一些类似于抓痕的东西,我问她,她也不吭气,只是把头低下吧嗒吧嗒掉眼泪。我想小草这些天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她不想说,我再问肯定又惹她难过。我没敢让小草直接跟我回去,我带她到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要了一碗烩羊肉和一大碗白米饭,小草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她的吃相完全不像是一个女孩子。看着她吃得忘乎所以,我又是一阵伤心。等她吃过饭,我赶紧骑上车子把那两罐煤气送回去,我跟小草说好了天擦黑的时候我们照在老地方见面。

下午我又特意去了一趟派出所,值班民警对我说他们手头的案子有一大堆,得一件一件去办,都像我这样他们还怎么工作,最后民警让我回家耐心等消息。我连忙说了些感激不尽的话,我好像还说我也理解他们。我明白小草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真是可有可无可大可小的,不就是一个乡下来的打工妹么,丢了就丢了呗,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谁会把小草的名字记在心上!再说,小草的事比起城里每天发生的大案要案抢劫杀人贪赃枉法行贿受贿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从派出所回来的路上我一直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原本打算把见到小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报告给民警的,可他们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使我最终改变了这一初衷,我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帮助小草,因为我觉得也唯有我能帮帮她了。尤其是,当我想起六六在戒毒所里的情景和赵平头两次被关进看守所的时候,这种想法就更加坚定。就算我带小草去派出所自首并说明情况,可她的话又有什么分量呢?警察能轻易相信她的话吗?显然,这些都是明摆着的问题。更为可怕的是,万一他们给小草定上一条罪状该怎么办?小草这一辈子不就全毁了吗?要知道小草今年才刚满十八周岁呀!

打定主意后,我就着手给小草准备了一身秋衣秋裤、一件旧羊毛衫和一套外面穿的衣服。我还跑到小区门口的那家综合超市给妹妹买了一双球鞋和一双棉袜。那里只有这一种帆布胶底鞋,很便宜,看样子很久也没有卖出去,灰头土脸的,不管怎么说这总比现在小草脚上那双露出大脚趾的强一些。我拎着东西往出走的时候迎面碰上一个打扮很时髦的女人,我正想闪开,却让她一眼认了出来。她怀里抱着一只小黄毛狗,狗的身上穿着一件很漂亮的蓝白相间的毛线背心。狗很警觉地冲我瞪着凶巴巴的眼睛。喂小伙子,你不认识我了吗?那天晚上,我在街上找我家宝贝,秋秋,想起来了吗?我这才站住定神打量了她一下,果然是那晚我在街边撞见的那个丢了狗的少妇。我冲她点点头,然后指着她的狗说你找到它了。少妇用白嫩的瓜子样的下颌轻轻地碰了碰狗的头。她有些激动地说,找到了找到了!说着,她把那只小黄狗抱起来,煞有介事地对狗说,妈妈以后再也不把秋秋弄丢了……秋秋要听话,这是那位好心的叔叔,你快叫叔叔呀!狗很聪明地看了看我,似乎听懂了少妇的话竟朝我汪汪了两声,我看见它嘴里的牙齿又白又亮,舌头红得像一团血。我很不舒服地冲她笑了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笑,而不是别的什么表情。她说她是来给秋秋买好吃的“王中王”火腿肠的,因为秋秋只吃这种牌子的。事实上那东西我也很爱吃。分手时少妇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她扭过头亲切地问我,嗳,小伙子那你找到妹妹了吗?我一怔,甚至有些感动,毕竟她还记得我在满世界寻找妹妹呢!尽管我并不知道她是谁,她当然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少妇调整着抱狗的姿势,我觉得她抱狗的样子的确很美,她和小黄狗之间萦绕着某种类似于母子般的温情。少妇最后说你怎么不打110呀?他们那些人可管用了,真的,秋秋这个小宝贝就是他们给找回来的,要说真得谢谢他们……秋秋找回来,秋秋的爸爸有些日子没上那种地方去玩了!她已经说得有点眉飞色舞。我没有再冲她笑,我甚至是板着面孔转身跑掉的。

晚上七点半有一趟开往我们那座小县城方向去的长途班车。我坐在候车室里,小草进厕所换衣服去了。她出来的时候立刻跟换了个人似的,脸也洗干净了,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扎成两根又黑又粗的辫子。我把要嘱咐小草的话颠三倒四地给她灌输了几遍,生怕她回去说漏了嘴。小草始终像个哑巴似的一个劲点着头。我给她买的鞋好像有点大,可她还是很满足地盯着自己的脚看个没完,一副泪眼婆娑的样子。有几次小草都表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问她想对我说什么,她却又不肯。上车前我又往她的兜里塞了二百块钱,我说回去要听话,别再惹老人们生气!她冲我使劲点了点头,我怕看见她哭的样子,便扭头闪进人群中去了,我躲在暗处静静地看着汽车缓慢地驶出车站,车身下面冒出一股又浓又呛的烟。天色在弥散的烟雾中完全黑尽了。

我那时完全不知道发生在妹妹小草身上的另外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也许就是她每次欲言又止的原因。小草回家一个月以后就草草嫁人了,照旧嫁给邻村那个开手扶拖拉机的老男人。小草结婚时我没能回去,据说男方家把婚事办得很风光。我一开始多少有点不理解小草怎么又同意嫁给那个人了,也许她真的想通了。可问题远远要比我想象中复杂得多。小草出嫁后还不到一个礼拜就被那个男人打个半死送回娘家来了,而且,我那个比我还要大许多岁的妹夫亲自找我父母算账,说小草是带着肚子过门的。也就是说,小草嫁给他的时候已经怀孕了(至于小草究竟怀了谁的孩子我们不得而知,我一直怀疑她在外流浪的那些天里也许遭遇到意想不到的厄运)。我父亲后来为这事专门怒气冲冲地从乡下跑到城里找我,他非要我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否则他就不再认我这个儿子。就在父亲那次离开家的一天夜里,妹妹小草寻了短见。那些天她一直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也不好好睡觉,人愣愣怔怔的。我母亲那天忙了一整天的地里活,晚上睡得死沉,等她一睁开眼睛才发现小草不见了,母亲身旁的被窝空空的。小草被人从山崖底下找回来时身子早已冰冰硬硬的了。小草走了,也带走了她身体中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只要想起这件事情,我常常觉得肝胆欲裂,我恨不能拿刀子剜自己两下!我总在想若不是自己办事那么草率,妹妹肯定不会这么年轻就走上了绝路。

那天一大早,赵平头小心翼翼地揣着刚从我手中借来的五百块钱神色匆忙地走在路上。他的脚下不时发出枯树叶被踩踏后沙啦沙啦的声响。他走得很快,快得有些形迹可疑。幸好他只是一个腰背佝偻身单力薄边走边不停咳嗽的老头,幸好城里一般起得像他这么早的只有那些热衷早晨锻炼的退休老人和一些体型臃肿或不再苗条的妇女,他们所关心的仅仅是自己的健康和晚年生活质量问题,有时候还包括夫妻和睦及性生活不和谐等,所以,赵平头的快速行走没有引起更多目光的关注。一路上他拒绝乘坐任何一辆车,任凭那些从中巴车(或叫招手停)里钻出来的刁悍的拉客票员喊破了喉咙生抓死拽软硬兼施,他就是不肯上他们的车。他说我不坐你的车,我有腿,自己能走路。他一张嘴别人就听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乡巴佬,于是那些拉客的像身手矫健的飞虎队员纵身跳上车,并且不忘横横地抛给他一句夹杂着浓烈的油烟味和口臭的愤怒,老家伙省下一块钱去买棺材板呢。可是,赵平头什么也听不清楚,包括那句恶毒的诅咒,他走得耳畔都生风了,呼呼地响个不停。

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赵平头根本没有去车站的打算,至少,他在张口向我借钱的时候有意隐瞒着什么。比方说,赵平头没有直接告诉我借钱的理由或用途,尽管我当时没好意思问起。而且,更让我猜想不到的是,我自认为那晚和姚虹串通好的谎言绝对天衣无缝,可是,赵平头似乎从中看出了某些破绽或者他太急于见到女儿六六了,所以,他在我出门去送姚虹的时候竟然也悄悄地跟随在我们身后。当我狼狈不堪地从姚虹的住处一口气跑回来的途中竟又无意间将紧跟在我身后的赵平头给甩丢了。这是绝对有可能的事,赵平头眼看快六十岁的人,满身都是病,他咋能追上一个小伙子呢!他在黑夜中真的变成一只无头的苍蝇到处盲闯瞎撞,以至于他在凌晨一点钟后才跌跌撞撞地摸索回来。又或者,赵平头之所以回来得很晚是因为他把那些时间都浪费在如何让自己能清清楚楚记得去姚虹那儿的路。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揣测而已,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使我的想法暂时无从得到证实。

差一刻钟七点的时候,赵平头犹犹豫豫地敲响了姚虹的房门,姚虹那时还沉浸在睡梦里。昨晚我离开她之后,姚虹没有再出去,她也许在跟自己赌气,尽管有几个相熟的客人接二连三地给她打传呼,她始终没有回电话,最后她索性关掉传呼机,早早就躺在床上,她肯定还在生我的闷气吧。我知道自己冒犯了她并让她感到失望和伤心。对于赵平头的不期而至,姚虹必然感到十分惊讶。她把头伸出门外四下里看了又看(她大概猜想是我把赵平头领来的),可门外除了赵平头之外不再有什么人,她这才疑惑不解地盯着赵平头那张干巴巴的老脸。姚虹是个讲信用的人,至少刚一开始她并没有打算出卖我。

姚虹事后脸色苍白地告诉我赵平头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姑娘我求你了,我哪怕给你跪下都成,你无论如何带我去跟六六见上一面吧,你们别瞒着我老汉家了,我知道你俩都是好心人,可我那天明明听见六六的声音了……说着,赵平头就地蹲在姚虹门前跟木头疙瘩似的怎么劝也不肯起来。姚虹一直对他说赵伯伯你快回去吧,六六真的到外面去了,你蹲在这里没有用的。赵平头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姚虹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愤愤地将门关上,她想赵平头待一会儿自己就会走开的,可是过了一个多钟头,姚虹重新从床上爬起来开门准备去打洗脸水,赵平头依旧石头人一样蹴在那里。姚虹一下子就火了,她提高了嗓门嚷起来,你这老头赖在我门口到底怎么回事,都给你说过一百遍了你怎么死活不相信人呢!这时赵平头早已是一副声泪俱下的可怜样子,他嘴角蠕动着,我连娃娃的面也没见上咋能放心回去嘛,好姑娘你就帮个忙好歹叫我跟我的六六说上一句话啊……说着,赵平头开始放声痛哭,眼泪鼻涕哗啦哗啦淌着,早晨旋进院子里的冷风一股一股吹在他那张水花花的脸上,那张脸愈加皴得不成样子。风吹开了他的衣服领子吹进他干瘪瘪的胸口,他跟调皮孩子一样任由混浊的眼泪一串一串涌出眼眶,他让清鼻涕像两根柔软漫漶的水晶链条始终悬挂在鼻孔和胸口之间。那些眼泪和鼻涕最终齐心协力汇聚在一起汇聚成一股巨大无比的悲伤然后沿着他的下颌、两腮、脖颈无可抗拒地流到身上、大腿、膝盖和地面上,他前面的地板很快就湿了一大片,像一只在春天里正泛起潮晕的池塘。

赵平头一味地让那些混浊的泪水四溢奔流,就仿佛秋天树上的叶子一夜之间落满逼仄的街道,就仿佛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刻也不作停留,又仿佛人群中一双双迷茫凄楚的眼睛在四处张望。他把那些鼻涕泪水抹得满脸满身都是,仿佛唯有将这些东西抹得越开,心事才会向别人摊开,内心的忧伤才会快速扩散开来。院子里的其他房客陆陆续续被赵平头的喑哑的哭声和咳嗽声吵醒了,他们把脑袋从各自的门缝隙里抻出来好奇地朝他们这里观望着,不时发出啧啧的怪叹和隐秘的鬼笑。姚虹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把赵平头让进她的房里,那时她听见一个邻居阴阳怪气地说,这年头只要他妈的肯出钱,比她爷爷年纪大的男人她都敢接。姚虹后来流着泪(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她眼眶里涌出来的是赵平头这一生来不及流淌出的泪水的某种延续)诉说发生过的事情。她问我,骂都骂不走他,这老头跟死牛筋一样只是一个劲蹲在地上哭,惹得好多人都来看笑话,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知道这一切怪不得姚虹,是我低估了赵平头这个人。我想轻轻松松打发他回家,恰恰弄巧成拙。

后来,姚虹只好无可奈何地带着赵平头去戒毒所探视六六。她别无选择。这期间姚虹实际上往我楼下的那家小商店里接连打过几次电话,可惜我都不在家,那时候我正忙着换煤气的事。姚虹说赵平头看完六六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常的举止,他没有再哭,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赵平头让姚虹先走一步,他说自己还要到别处去看望一个人。姚虹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她先问清楚赵平头要去哪里,然后骗他说自己正好也是顺路。姚虹就让出租车拉他们到赵平头要去的地方。一开始赵平头坚持不肯坐车,我知道他讨厌动不动就坐车,他在家有时候几年也不坐一回车,他习惯在田间地头用自己的双脚走来走去,可最后他硬是让姚虹拉进车里。上车后赵平头一句话也不想说,不论姚虹问他什么,他就跟聋子似的,只是木讷地盯着车窗外发呆。后来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了半句话,唉!我这辈子就当没养过她……

姚虹说到这里突然压抑不住哽咽起来,从认识她那天起我还是头一回见她那么伤心。当她扑进我的怀里无助地战栗时,我忽然觉得那个被汽车猝然撞得飞了起来的老人已不单单是六六的父亲赵平头,他还是姚虹的父亲,是我的父亲,也是我们这些从遥远的乡下来城里找事情做的人共同的父亲。

正如最初我所预料的那样,赵平头果然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早就该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地向我借钱。在他见到女儿六六以后,特别是在他备感失望和伤心欲绝的时候,他依然没有忘记要去做这件在他看来非常重要的事情——要知道陕北老汉一家曾救过他一命。派出所的所长后来问我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是你什么人?我连忙说他是我叔叔。所长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他低下头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叠钱放在玻璃板上,他说这是你叔叔昨天中午临走前硬塞在我这里的,放下钱人就跑了,我紧喊慢喊他就是不肯回头。对了,你叔叔好像说他要回乡下去,他就是来求我放了那个陕北老汉一家,他非说我们抓错了好人,这老头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你说说他到底跑什么呀?连命都不要了!

我把那些钱慎重地拿在手里点了点,一共是五百块。点钱的时候我眼眶一热,这些正是赵平头昨天清晨从我手里拿走的钱,一分也不少,它们跟随着赵平头在城里胡乱逛了一圈,甚至还残遗着赵平头微弱的体温,现在它们又原封不动地流通到了我的手里,使我感到沉甸甸的难过。

我在登记本上歪歪扭扭签完字拿着这些钱和姚虹匆匆忙忙离开派出所打车往医院急救中心赶去。路上,我一直在想现在要救赵平头这条命得需要多少个五百块啊,五个,还是十个……我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这时,姚虹不解地问我,这老头怎么能跑那么快呀?我看他人就跟疯了一样!我心不在焉地说了句,赵平头怕警察。

栏杆

事到如今,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们:我这人讨厌周末,真的,非常讨厌,越来越讨厌,简直讨厌得要命!

我老觉得,周末是一把刀子,每隔上五天,这把该死的刀子就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闪着贼光,好像它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才马不停蹄地把自己磨得雪亮雪亮的,所以,我总担心它会割着我的脸或鼻子。我觉得周末还像跨栏比赛中的栏杆,一道又一道,永远也跳不完的栏杆。每次,我好不容易咬紧牙关跳过去一道,下一道又紧接着在前面的路上冲我阴险地笑着,我就这样使劲地跳啊,手忙脚乱,汗流浃背,它却不停地笑啊笑啊……我简直就像一匹瘦小的马在黑夜中疲于奔命。

算起来大概是,从我上中学以后,周末就变成了这两种可怕的东西,残忍,无休无止,又无情无义。有时是刀子,有时是渐渐升高的一道道障碍,有时既是刀子,又是那种跳不完的栏杆。寒光闪闪,高不可攀,险象环生,让人望而却步。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们会合起伙来把我弄得头破血流的。我不敢跳,又不得不跳,他们只知道在我屁股后面起哄,催命一样,快跳,快跑,跳啊,跑啊,千万别停下。跳过去跳不过去,我似乎都得挨那一下子。我是指悬在前面的刀子。这是我的悲哀,反正谁也代替不了我。

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帮我一把,移开障碍,或拿掉刀子。没有一个人。从来没有!我敢保证,他们唯独只想做一件事,高高举着鞭子,像赶鸭子上架一样,从后面赶着我,嘴里发出像赶鸭子似的唠唠叨叨的声音。每一次,只要一听到这些奇怪的吵吵声,我就泄气得要命。快马加鞭,可我天生不是什么快马呀,我充其量仅仅是匹小马驹儿。还有,我就是他们嘴里常说的那只小小鸟,注定永远也飞不高的笨鸟儿。我只能硬着头皮拼命往前跑,往上扑腾。但他们总告诉我,我没有别的选择。

似乎在所有人眼里,跳过去才是鲤鱼,跳不过去的永远只能做泥鳅,一条脏兮兮的永远不可能登上大雅之堂的泥鳅。我当然见过泥鳅,它们周身溜光水滑的,你很难在那种浑浊的泥水中捉住它们。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学过一首儿歌,名字我还记着,叫《捉泥鳅》,歌好像是这样唱的: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可惜的是,我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要是有就好了,哪怕有一个小妹妹也行。我那时整天老想着去野外捉泥鳅的事,多好玩啊!那时的天空阳光明媚,我整天都无忧无虑的。有时我就想,做一条泥鳅也不错啊,至少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抓到。

其实,我也不想做泥鳅。我也曾奢望过鲤鱼跳龙门的奇迹在我身上发生。可问题是,鲤鱼也有跳不过龙门的时候,对不对?那它还算不算鲤鱼?跳不过龙门的鲤鱼,是不是跟泥鳅差不多?也许,有时甚至还不如泥鳅,在污浊的泥淖中鲤鱼肯定会窒息而亡的,而泥鳅却能活得如鱼得水。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天空会阴云密布,自己竟然变成了别人嘴里的一条烂泥鳅。

这可是我舅妈吴彩虹亲口说的:瞧瞧你,身上糊得像条烂泥鳅!你在学校到底都忙些啥呢?不知道的以为你刚从臭泥坑里钻出来的,你哪点像个高中生的样儿。我只好实话实说,踢球,我们跟外班打比赛,踢足球,我们班还拿了个总冠军。我舅妈吴彩虹没有那么多耐心,她对我说的嗤之以鼻,她总是不等我把话说完,就以一个准封建家长的嘴脸给我以沉重打击:踢球!你大老远地转学来我这里,就是为了踢球啊?你把球踢得再好,它能把你送进名牌大学的大门吗?你这娃娃咋这么不懂事呢,真是苦了你爹娘的那点儿血汗钱!

这种时候,我非得跳起来跟我舅妈吴彩虹叫两嗓子了。我说,舅妈你骂我啥都可以,就是少再提他,我根本就没有爹,他爱给谁当爹就给谁当爹去,我爹他早八辈子死了!我舅妈吴彩虹当即像母鸡吞了硬石头堵得面红耳赤,她一个劲捋着自己的喉咙说,好好好,你没爹,行了吧,那你是从墙窟窿里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总行了吧。她的这种说法真让人厌恶,简直能恶心死人。我不甘示弱,我说他根本不配做我爹。我舅妈吴彩虹瞪着她的一双世俗的丹凤眼说,配不配他都是你爹,这是事实,谁让他把你生下来了呢?人们就是这样只注重事实,可我讨厌这种所谓的事实。事实又能怎样?像我爹那样的男人,心里只有他自己,他从来只顾自己快活,根本不在乎我和我妈的感受。所以我再次大声予以更正:是我妈生的我。我舅妈吴彩虹更不屑地哼了一下鼻子,笑话,亏你还是个高中生,连最起码的常识都不懂,你妈她一个人能生得了你,才怪了!我口气越发坚硬地反驳她,反正我就是没有爹,我再说一遍,我爹早死了!

我舅妈吴彩虹也许知道,我们俩这样争吵下去的结果,只能是让她气得像条发疯的母狗,逮谁都想咬谁一口。有一次她跟我刚吵完架,偏巧我大舅下班回来,她抓住我那可怜的大舅便猛咬了一通,弄得我大舅一副战战兢兢的狼狈相。她却一边咬一边骂,你怎么摊上这么个驴外甥,我恨不得扇他几个耳光子。我大舅是个老实人,男人太老实了没准就会受女人的气,他在我舅妈吴彩虹跟前总是嬉皮笑脸的,好像他是她的晚辈,又好像被对方拿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这也难说,我妈说过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避重就轻地用类似宽厚长者的语气说,他还是个娃娃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舅妈吴彩虹气焰更嚣张了,娃娃?你真以为他是吃屎的娃娃么?世上哪有娃娃敢跟亲爹使刀子动拳头的?你别看他年纪小小,心里长着牙厉害着呢!

这话不假。我确实跟那个坏家伙动过一两次手,有一次甚至差一点就用菜刀砍了他。那次要不是我妈死里活里挡住我护着他,我也许真的会毫不留情地给他一下子。那回我可真的豁出去了。

记得那天晚上,我最真实想法就是,我要让那个男人明白一个道理,我妈她并不是软弱可欺的母绵羊,他想怎样就怎样的时代已经永远地宣告结束了,因为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来对付他保护妈妈了!所以,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就从自己的房间里冲出来,像头小老虎一样勇猛地扑上去揍了他一拳头。我的个头已经超过他两三公分了,而且明显比他结实一点儿,我那一拳正好打在他的眼镜片上。他的眼镜吧嗒一下摔在地上,镜片都碎了。他捂着自己的那只通红的眼睛嗷嗷直叫唤,好像打他的那个人不是我,也不是他的儿子,而是深更半夜跑来跟她老婆幽会的小情夫。而就在几分钟之前,这个男人还在无休止地跟我妈争吵,他为了另外一个不要脸的狐狸精(这是我妈一贯的说法),他总是让妈妈哭哭啼啼地哀求他,好像他干了多么光彩多么了不起的好事,非要别人对他低三下四百依百顺。我妈可怜兮兮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委曲求全,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跟他离婚。我妈说咱们离了婚,小磊怎么办,好歹等几年小磊长大成人了,你再跟我离也不迟呀。

真的,仅仅从这种毫无原则的乞求声里,你们就该知道我妈她有多懦弱、有多傻了。当那个男人一再地提出要跟她离婚的要求时,她总是像胆怯的母绵羊那样只知道不停地流泪,整日里唉声叹气,除此之外,她的嘴里只剩下苦苦的哀求了。在我妈看来,离婚简直就是一场毁灭性灾难,好像我们离不开那个男人似的,好像离开了那个男人,我们娘俩就会横尸街头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晚,我本来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那段时间我总是无法静下心来好好看书。我故意大声读单词背课文,试图用自己的声音压住他们的谈话。可是,我还是听到那个男人大言不惭地对我妈叨叨不停,你怎么变得死乞白赖的,我都说过一百遍了,我跟你没有感情了,一点儿也没有,你说说这没感情这日子还有啥过头嘛!外面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听到他冲我那不善言辞老实巴交的妈妈嚷嚷,喂,你能不能给个痛快话,反正,你答不答应我都是要离的,我跟你一天也生活不下去,跟你睡在一起我怕做噩梦……我就是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妈哭得快要断气了似的,我要是再不冲出去的话,我还算一个男人吗?

儿子打老子,说起来确实不好听,可那也得分什么时候吧。反正我那一刻是忍无可忍了,我宁愿没有那个所谓的爹,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那么张狂地欺负我妈。这是我第一次动手打那个男人,打那以后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只要一看见他手就痒痒,就想冲上去把他新配的金丝边眼镜再次敲碎,就想在他的鸡胸脯上来一拳,让他明白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既然他厚颜无耻地不想要我和妈妈了,那么好吧,就让他尝尝拳脚的滋味,让他尝尝儿子打老子的滋味,尽管他要还手的话我不一定能打得过他,可是我不怕。我一点儿都不怕他,相反,我觉得他有点怕我。他看我时的那种眼神,让我都觉得好笑,有仇恨的火星,又有点儿战战兢兢哆哆嗦嗦,而且,恐惧的成分总似乎要比仇恨多一点儿,管他呢,哪怕是一丁点儿,我就是要让他感到害怕。老子害怕儿子,也是好说不好听呀。

后来那一次,我向那个男人扑过去的时候,鬼使神差地顺手就从厨房的菜板上抓起了菜刀,那把刀我妈头一天刚刚磨过。我记得我妈埋头在水池子跟前,像老朽的磨刀老头那样磨着菜刀的时候,我就坐在她身后的饭桌旁吃着饭。我妈把饭做得越来越难吃了,不是忘了撒盐,就是咸得要命,我真担心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得营养不良的病。或者,我妈一不小心会把老鼠药撒到菜汤里。我妈好像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在磨刀这件事情上了,嚯啦嚯啦地磨,一边磨一边往刀刃上撩水,那一刻磨刀石变成了她的仇敌。她哪里是在磨刀,分明是在用力削那块青石头,一副碎尸万段不肯罢休的架势。女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她们似乎很善于转移自己的仇恨,若换了我是她,早就跟他真刀真枪地干上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世上到底谁怕谁呀,离开了谁日子还不照样过!

那天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说,妈你别磨了,你还叫不叫人吃饭了,我的耳膜都快让你吵破了。我妈头也不抬,说吃你的饭,热饭还烫不住你的嘴。就在那时,我看见一串银光从我妈眼眶里坠下去,落在冰冷的磨刀石上,她拿手背胡乱揩了揩眼圈,眼圈红得发亮,她继续不停地用力磨刀,好像生怕浪费了自己的那串清泪,又好像要一门心思磨去心中的仇恨和怨恨。如果我记没记错的话,那晚我妈没有吃一口饭,至少我没有看见她吃。晚上我上床睡觉以后,她一遍一遍地上卫生间,平均五分钟一次,我看过表。早上又很早很早就爬起来,给我准备早饭了。我迷迷糊被她吵醒,眯缝着眼一瞧床头的闹钟,才五点十分,我想,我妈是不是有点神经了。

后来直到中午放学,没等我走到家门口,在楼道里就听见大人在吵架,我妈的说话声里带着哀怨的哭腔。我就有点紧张起来,我没有敲门,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去。那个男人见我回来,立刻闭嘴不说话了,好像猪吃花椒憋住了气,我妈鼻子尖发亮,眼睛红红的像一对桃子,她掩饰说,快去洗洗手,过来吃饭吧。她跟我说话时几乎不敢多看我一眼。那个男人大概不打算跟我们一块儿吃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先吃,我还有个事。然后,我看见他从上衣的兜里掏出一件折好的纸片塞给我妈,他冷淡地说,你还是抓紧时间看一看。我妈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手猛地一哆嗦,那件东西就落在地板上了。我妈抬眼看了那个男人一眼,马上又缩回目光说,你休想,我死也不看。那个男人愣了一会儿,他狠狠瞪着我妈,眼中有火,但他还是遏止着火气很不客气地说,你看着办吧,反正我已经签好了。

我妈的目光死死盯着地板上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突然一弯腰,又把那个东西捡起来,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粉碎。她几乎是撕了又撕,撕了又撕,好像那个纸东西是丝制品,不可能轻易撕碎,她的动作简直歇斯底里的。然后,我妈故作轻松地一扬手,雪片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得满屋子都是,有几片飘在她的头发上,像雪花一样挂在上面。我妈似乎一下子就老得不成样子了,好像我在课文里学过的那个祥林嫂。我听见我妈大声喊我,你愣着干啥,吃饭。我还没来得及走到饭桌跟前,又听见那个男人横横地嘟囔着,你是不是疯了。我妈说我就是疯了。那个男人再次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他妈的,我就没见过你这种死牛筋女人。

这话你们听了觉得刺耳吗?反正当时我简直要崩溃了,他居然那么骂我妈,光天化日,他竟然敢那么肮脏地骂我妈,他妈的。于是,我低着头径直走进厨房,本来我是想拿碗盛饭的,可我一眼就瞧见菜板上躺着的菜刀,磨得锃亮锃亮的,刀刃的银光刺眼而又挑衅。我清楚地听见它冲我说,小子,你不是有种吗,来呀,拿我呀,你敢拿刀砍那个人吗?别怕,来呀!于是,我想都不想顺手就抄起菜刀,同样低着头从厨房窜出来。我妈跟那个男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正在互相仇视像同一屋檐下的一对发狠的斗鸡。

我觉得自己眼睛像鸡冠子一样红,举起菜刀就冲那只肮脏的公鸡劈头盖脸砍下去。他幸好已经退到门口,正拿起鞋柜上的手机包准备转身逃离,情急之下,他慌乱地用手里的皮包挡了一下,菜刀正好砍在包上,包里的东西乍露出来,撒了一地。他一定吓坏了,脸色蜡白,嘴里惶恐而又结巴地叫着,你、你、你想干啥,你小子也疯了,你、你、你敢拿刀砍我,臭小子,反了天了你……好啊好啊,都、都是你惯、惯的好儿子……我妈这时已从身后扑过来,我以为她会跟我团结一心一齐冲上去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可她却像电影里的女英雄那样,舍生忘死地掩护她那早已背叛了她的亲密战友。他那样对待她,她居然还不顾危险地帮他,女人一定是这世上最最可怜有最最奇怪的动物。我妈把我的腰死死抱住了,菜刀在我的手上忙乱地挥舞,我的双脚在地板上一跳一跳的像两截弹簧。那个男人已经乘机夺门而出,他的脚平安撤出家门之后,依旧没有忘记回头冲我们娘俩大声叫嚷,你们全都疯了,一对疯子,妈的从今往后老子再也不想回这个家了。

我想,他也许再也没有勇气和胆量回家了。反正,那天以后,我妈彻底绝望了,她已然意识到自己的婚姻生活无法挽回了。我从我妈幽怨而又愤懑的眼神中终于看到灰心和沮丧。接下来好多天,我妈都不肯跟我说一个字,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怪我把她的男人赶跑了。

但我非常清醒,事实是恰恰相反的,是她的男人狠下心肠,硬把她跟我像两只破包袱一样,从他的生活里扔了出去。二

让我怎么说呢,我舅妈吴彩虹大概到了他们说的那种更年期,心事重重,大惊小怪,还老疑神疑鬼的。有时她敏感得像只猴子,动不动就会从地上跳起来;有时又像警觉的老狗,不失时机地想从我的身上嗅出她认为可疑的气味,而没头没尾地大声汪汪起来。自从我大老远地转学到她家里以来,我舅妈吴彩虹就自觉主动地把自己扮演成一名盯梢、小偷或特务式的女家长。在我看来,这个老女人最大的毛病还在于,总爱拿着鸡毛当令箭,总爱自以为是,总爱唠唠叨叨,生怕别人把她当成哑巴,她还喜欢别人把她所有的废话当成圣旨,而她自己却从来也不懂得尊重别人。

我在学校图书室翻看过类似的书,书上说更年期的女人很危险,情绪波动很大,爱乱发脾气,容易暴躁,有时会忧郁成疾。书上还提到女人月经闭绝后,会给她们的身心带来难以想象的损伤,等等。但是,书上却没有告诉我她们会不会变成盯梢、小偷或特务。不过这没有关系,反正我就是觉得,我舅妈吴彩虹已经提前进入了她的更年期了,她的一切反常举动在我看来,都是那么的可笑而又滑稽,有时简直不可理喻。

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有人动了我的日记本。我的日记本通常都放在自己的抽屉里。我从小就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小学几乎天天记。那时老师要例行检查的(这也奇怪,他们怎么就能随便翻看学生的日记,谁赋予这种权利的?);初中时一周至少记三四次;转学到这里读高中后,功课太紧,我在班上学习有点吃力,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日记也就记得少了。但每个礼拜我都会抽空补记一下,主要是一周内发生的事。上上周我补记的内容是:学校马上就要摸底考了,我很担心,以前考试我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可这次却很紧张。大概因为摸底考是高考前的预演,教室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沉闷,大家都在暗暗用功你追我赶,可我总是有点心不在焉。分班以后,我的成绩一直都不太理想,特别是升到高三,名次总在二十几名上徘徊,班主任有一天摸着我的肩膀头对我说,你要把在体育课上的那股劲头用在学习上。我明白老师这样说的用意,她确实很欣赏我的体育成绩。这两年多来,我先后在全校运动会上,给班级争得了好几个中长跑的一二名,还有不久前的高三年级足球争霸赛,我带着我们班的十几名男生一路厮杀夺得了总冠军,可以说我们在球场上出尽了风头,后来在冠亚军争夺赛上,我一个人在最关键的时刻踢进了两个球,硬是在落后一分的情况下,把比分硬搬过来,稳稳锁定了战局。下来以后,我们班女生都说我跟世界球星小贝一样帅气。可是,我知道这些远远不够,该死的高考为什么不加进足球和体育的成绩?要是那样的话就好了!我知道这纯属妄想,所以我必须要加倍努力!努力努力再努力!我要迎头赶上去!我不能落后!

上周补记的内容是:最近,我老爱盯着陈娜看,她就坐在我前一排,以前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她呢?真是奇怪,我真是有眼无珠啊,我觉得陈娜是我们班甚至是全年级最漂亮的女生。她很文静,腮边有两只好看的酒窝,她有时也爱笑,笑的时候那两只酒窝像花蕊一样清晰。她的头发总是洗得清清爽爽,有一股持续不断的淡淡清香,有时是苹果味,又时又变成柠檬的。我尽量把自己的身体往前靠,轻轻闻着,似乎还有她的呼吸,也是那么清新和香甜。我注意她是从上次足球赛开始的。我记得那天下午最后一场比赛,我们几个男生正在班里换球服,陈娜突然跟另外几名女生冒冒失失跑进来,她们手里拎着塑料带,里面装着娃哈哈矿泉水。陈娜是我们的班副,平时负责纪律和生活什么的,还代收班费。她们几个唧唧喳喳闯进来时,我刚好往腿上套足球短裤,陈娜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想她都看到了我内裤的颜色。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害羞的样子,就像花儿一样羞答答绽开了。我赶忙把运动裤头提上去,心里又紧张又激动。她红着脸蛋说,我们送水来了,然后她们就挨个把水递到我们每个男生手上。我那瓶水正好是陈娜递过来的,我接过来时小声说对不起,她笑得很灿烂,说祝你马到成功,我为你加油。那天也许都因为陈娜的那句祝福的话,我从开场一直跑到全场结束,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就像偷服了兴奋剂,那只足球简直粘在了我的脚尖上,我想把它运到哪都就运到哪。那是我第一次被一个女孩用微笑的方式来祝福的,被人祝福是件幸福的事。从那以后,我有事没事总爱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思考问题和走路时样子,都让我着迷。我越来越觉得,她大概就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所以,我总是在胡思乱想,如果我们永远都不毕业就好了,永远这样一前一后坐着,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一直默默关注她,感觉她的呼吸和心跳,闻那股淡淡的发香……

这周我的心情很糟,简直糟透了,在接下来的日记里我字迹潦草地写下这样的话:考试一天天临近了,老师们一个个摆出法西斯般的嘴脸,他们整天对我们实行大独裁,从早到晚在教室里狂轰滥炸。语文老师说高考最容易拿分的就是古文和诗词,同学们一定要把这些死记硬背的东西弄得滚瓜烂熟;英语老师说迟早有一天你们会明白二十一世纪英语的重要性的,将来考研、评职称、出国留学,哪一样都离不开它;地理老师说如今是旅游休闲时代,没有地理知识你们出门寸步难行,张嘴就会变成傻瓜,惹人嗤笑;政治老师更邪乎了,他说同学们啊,你们就是把数理化学得再好,可不懂政治终究是吃不开的,不懂政治的人做不了大官、炒不好股票、赚不了大把的钱……考试考试考试,重要重要重要!老师全都疯了,变成了纳粹和希特勒。周三下午本来有两节体育课,我又是体育科代表,可是班主任却把我们的队伍挡在去操场的路上。班主任说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老师那种语气,我觉得她好像是在说,看看吧,我们中华民族都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了,你们还有心情上体育。我厚着脸皮跟老师讨价还价,我说老师就让我们上一节体育课吧,大家都快在教室里憋疯了。班主任却黑着脸说,你是不是想当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我就哑口无言了。回到教室坐下来我又想,我若不是四肢还发达些,怎么敢跳起来跟那个没良心的男人抗衡呢?看来,四肢发达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真的!后来我觉得很无聊,就用脚踢了踢前面的陈娜的凳子腿,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有事吗?我凑过去问她想不想上体育课。她摇摇头说,不,我得抓紧时间复习。真没意思,我心里这样想。过了一会儿,我好像不甘心似的,又心血来潮地写了个纸条团成团轻轻扔过去。上面写的是:今晚自习课后我在车棚等你,有重要的话跟你说,不见不散。我不知道陈娜当时看没看,反正我那一下午直到晚自习都心慌意乱的,连一道习题都没有做完,书始终翻开在同一页上,纸页都卷了边儿。我不敢亲口问她,生怕被她拒绝。好容易熬到晚自习结束,我头一个冲出教室,然后直奔自行车棚,像个居心叵测的小偷潜伏在乱七八糟的车堆里。陈娜始终没有露面,后来她叫她的同桌,一个长得又丑又矮的女生跑来传话。那个难看的女生一副替天行道的样子,她远远就跟我大声嚷,回去吧,她已经走了。我在黑糊糊的车棚里感到脸像被她扇了几下,火烧火燎的。我还隐隐听见那个矮胖的女生拧着屁股往前跑,嘴里发出十分轻蔑的哼哼声。我觉得自己被陈娜打了嘴巴,而且是当着另外一个人打的。我简直无地自容了。我的第一次约会以失败告终。陈娜呀,陈娜!你为什么偏要这样对我?可我还是挺喜欢她的。我真没出息……

每一次,记完日记,我总是将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塞进抽屉的最里面,并且,是反过来放的,上面再压一本别的什么书,可以算作记号吧。我舅妈吴彩虹是个愚蠢的女人,但她又故作聪明。她偷看了我的日记,又原封未动放回去,可惜的是,她把日记本正过来放了。细节决定成败,我舅妈吴彩虹忽略了这个细节露出了马脚。我放学回来,她还装模作样问这问那。

但我很快就意识到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转身就去开抽屉查看,然后我把日记本拿出来使劲摔在桌子上,并且很生气地告诉她,你这是犯法,懂不懂,动别人的隐私就是违法!而且很不道德!我舅妈吴彩虹却摆出一副鸭子煮烂嘴不烂的架势,谁动你的日记了,你的日记又不是《红楼梦》,有啥好看的?这是她一贯的伎俩:死搅蛮缠。我说你敢发誓吗,你要是看了怎么办,你敢不敢!我舅妈吴彩虹愣了一下,有点结巴地说,发、发、发啥誓,反正舅妈那那都是为你好,这是你最关键的一年,你成天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学习成绩能搞好吗?这样一来,她就顺其自然地过渡到她的第二招:苦口婆心,循循善诱。我舅妈吴彩虹絮絮叨叨地给我做思想工作。她还说舅妈又不是外人,就算看了你的日记,充其量也就是组织上对你的一次例行检查,没有一点儿恶意。

我不想让她避重就轻,我说舅妈你必须要向我道歉,等你跟我道了歉,我再洗耳恭听你的长篇大论。我舅妈吴彩虹见前两招都不奏效,于是把脸子一抹,立刻摇身变作母夜叉式的恶妇形象,我把这叫做她的最后一招,狗急跳墙。她横眉冷眼地瞪着我,还伸出一根戴着庸俗的金戒指的肥胖手指对我戳戳点点的。瞧瞧你这副德性,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谈恋爱。我说我没有谈恋爱。她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能赖得过去?我说你不是死不承认看过吗?她说我看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我说我鄙视你。她说你这个小流氓。我说你骂人。她说骂你还是轻的,惹火了我还要好好拾掇你!我不想再跟她这个女人浪费口舌,于是,我一扭头就回了房间,并随手把门反锁了。

这天晚上,我一直躲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吃饭。我把那页该死的日记撕下来,本来想把它撕得粉碎扔进垃圾篓里。可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下去手,最后又把它用塑料胶带粘到日记本上了。我想留着它。有一位哲人说过,耻辱也是一种财富,知耻而后勇,我要留着它。

天黑以后,我甚至没有开台灯,我什么也不想做,尽管考试日期迫在眉睫,我只是和衣躺在床上发呆,两只手压在头下面,头很重,像块大石头,把手都压麻了。

这时,我舅妈吴彩虹又变成一只没头的黑苍蝇,过一阵就在我的门口嗡嗡一会儿,过一阵又来嗡嗡一会儿。她说你到底吃不吃饭?你这孩子咋这么倔呀?你黑灯瞎火地想干啥?你是聋子还是哑巴?你能不能吭一声小祖宗!舅妈错了还不行吗?我自始至终一动不动躺着,像一根潮湿的木头,躺在黑暗中,无声又无息。此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恨她,我想恨肯定是有的,我讨厌别人偷看了我的秘密,还要摆出理直气壮的嘴脸给我看。

再后来我听到了那个女人呜呜的哭声。我舅妈吴彩虹也许有点儿良心发现,或者她是害怕了。这种时候我又觉得她像是我的好舅妈了。其实,这两年我舅妈吴彩虹很辛苦,她每天要洗衣做饭,要督促检查我的功课,偶尔还要去学校参加家长会什么的,总之,她确实为我做了很多本不该属于她分内的事。而她自己的孩子是很出息的,在外地读完名牌大学留校工作,当然这也成为我舅妈吴彩虹时常在我面前赖以炫耀的资本,说心里话,我也最讨厌她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就数她家孩子最出息。她前年退休,我大舅好歹也是教育系统的处级干部,所以他每天早出晚归还干着体面的革命工作,而唯独把这个寂寞无聊的女人留在家里看管着我。

当时,我妈跟我爸的事正闹得不可开交,我大舅毕竟跟我妈是一母同胞,他不能坐视不管,就主动请缨把我接到他家里来了。当然,主要是通过他的私人关系为我找了一所好学校,据说,这里每年都能考取百十个重点大学,升学率高得惊人,我们县城那边的学校跟这里没法比的,能进这所学校读书就等于把两只脚伸进了保险箱里。我本来死活不愿意来的,可我妈流着眼泪一遍又一遍跟我说,小磊你一定要去,妈下半辈子就指望你了,你将来考上大学有了出息,妈才有出头的日子。这话对我很管用,我不想让她变得那么可怜巴巴的。我得给她争点儿气。再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个坏男人了,我离开家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这样一来我也就想通了。

躺在漆黑的房间里,突然觉得自己很孤独,四周的墙壁狰狞地挤向我的身体,我像一条丑陋的虫子被困在无尽的黑暗中,被黑色一点点吞噬掉。可我的心还在跳,我开始想家了,很想我妈。我想我妈肯定也在想着我了,刚才我连续打了几个喷嚏,他们都说那是被远方的亲人念叨的结果。

后来我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梦。奇怪的是,竟梦见了陈娜,她冲我一个劲笑,眼神里有股很暧昧的东西闪烁不停,她远远地向我伸出手来,她的手白白嫩嫩的,她轻柔地眨着黑黑的眼睛说,来吧,快来呀,咱们到外面一起玩吧……我还没来得及抓住她的手,她就一扭头朝教室外面跑了,我紧跟着追上去,哪知刚到教室门口,一头撞在班主任的怀里,我听见陈娜正在一旁诡秘地笑着,一脸的幸灾乐祸……我怕老师批评我,赶忙转身朝校园里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朝身后张望,老师正带着一班同学从后面尾追上来。我给吓蒙了,拼了命往前跑啊跑啊,可是,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片很宽阔的水塘,水是淡淡的黑灰色,像美术课上老师在宣纸上洇开的一大摊墨,不时地有大大小小的气泡从水面冒出来,还有股很腥的味道。老师跟同学已经追到跟前了,我眼看束手就擒了。老师手里举着一张纸条阴沉着脸说,这是你给陈娜写的东西吧,看你还往哪跑。我已经无路可逃了,我回头看看水塘,又看看渐渐向我包围过来的黑压压的人头,当老师一手捂着鼻孔,朝我伸过另一只手的一刹那,我身后幽寂的水塘突然间像是复活了,仿佛有许许多多鱼儿从水里蹦出来,哗啦哗啦,摇头甩尾,此起彼伏,一片聒噪声,它们好像是在给我助威呐喊,下来下来下来……老师也捂着嘴笑,跳吧跳吧,有本事你就跳下去,你本来就是一条烂泥鳅……

梦还没有做完,我舅妈吴彩虹就张牙舞爪地用力砸门了,她在外面大声嚷嚷,懒虫,都啥时候了,还不起床,你小子还想不想上学了!

真该死!昨晚我是稀里糊涂和衣躺下的,竟忘了定闹钟。三

其实,那天早晨再走几步,我就到学校门口了,可是那一刻像鬼使神差,我忽然不想往前走了,真的,一步也不想走。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傻傻地站在一棵槐树下面,像所有迟到的学生那样犹犹豫豫地朝校门口张望,心里盼着奇迹能够发生——最好今天能临时放假一天,哪怕是半天也行。那种紫不拉唧的花儿正在头顶悄悄观望着我,就像一大群讨厌的女生。我不喜欢槐花的味道,太浓,也太甜,跟浑身搽满廉价香水的女人一样俗不可耐,还有点像我舅妈吴彩虹。她的身上一年四季总有股味儿,也许跟她平时爱涂脂抹粉有关系,像她这样年纪的老女人,我不知道还把身上弄得怪香怪香的,到底给谁闻呢。

我妈哭哭啼啼地说自从生下我之后,她很多年都没给自己好好买过一身时髦的衣服,至于化妆品什么的,我妈也几乎很少用,她一直跟我凑合着用几块钱一瓶的大宝SOD蜜,用我妈的口头禅讲,都是孩子的妈了,抹给谁看呀。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一个女人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人愿意看了,她的生活还能好到哪里去呢?我还记得以前有一次,我爸(那时我还这样庄重地称呼着这个面孔跟我长得很像的男人)从外地出差回来,他很好心地给我妈带了一套贴身穿的小衣服,颜色有点暧昧,不红不粉的,料子又像纱又像丝,边角还缀了绛紫色的蕾丝花边儿。我妈只在镜子跟前试穿了一下,就大声尖叫起来,好像那件衣服里还隐藏着另外一些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恼羞成怒地嚷嚷着,羞死人了,羞死人了,这叫什么狗屁衣裳,又透又漏的,叫人咋好意思穿出去啊。她这样说还不够,又拿着衣服追到书房责问我爸,她说亏你敢花钱买这种东西呢,真的越来越不要脸啊。我爸当着我的面脸红耳赤地争辩道,到底买哪种东西了,你懂不懂,看看你都土得掉渣了,一点品味都没有,又不是让你穿着上街买菜去,人家本来就是晚上睡觉穿的嘛。可是我妈还是一个劲埋怨不停,嫌我爸白花了那么多钱,嫌那东西太贵了,嫌料子太薄,最后她居然下定义似的说我爸思想有问题——她也许太传统了。

这话倒是让我妈无意中给蒙对了,这个男人的思想的确是出了问题。而且,好像就是从那次出差归家以后,问题越来越严重,直到后来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妈非要拉着我去单位找我爸,我爸的问题才像冰山的一角忽然从大海中显露出来。因为那段时间,我爸好像总在加班,特别是到了周末,非但不能回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有时还彻夜不回家。那天我妈炖了土鸡,特意装在一只红塑料饭桶里,等我放学回家吃完饭,气还没来得及喘匀,她就催着让我跟她一起出门散步。我问她散步为啥还提个饭桶,她才不好意思地承认顺便带我去爸爸的单位看一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妈是对的,我爸老加班老加班的,万一把身体搞垮了怎么得了?我心里一直这样想,因此,在路上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我爸热火朝天挥汗如雨的样子。为什么是这种样子,我一直很纳闷,按理说我爸是脑力工作者,写写画画而已,不该是那种大汗淋漓的龌龊模样。我不知道我妈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觉得她脚步轻盈,始终有说有笑的,好像不是去送饭的,而是去相亲的。当然,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或者说是她单程的表现。等我们返回来的途中,我妈变得沉默寡言有气无力,她也不再提着那只沉甸甸的饭桶了,而是十分沮丧地交给了我,好像是我没有看住我爸。

我爸跟她扯了谎,谎言叫一桶热气腾腾的鸡汤给冲破了。他当然没有加班,据看楼门的老孙头讲,我爸只是离开得比较晚,下班以后有个女的来找他,后来他们俩一起出去的。情况大致是这样,回到家以后,我妈的情绪很坏,她一句话都没跟我说,就闷头钻进卧室去了。我想她大概是走累了,从我家走到我爸单位少说也得半个来钟头,她一天又要上班又要准备几顿饭,确实够累的。后来的战争爆发在凌晨以后,我从被窝里惊醒后才知道,我妈并没有睡觉,她一直躲在房间里像母猫逮耗子似的等我爸回家。我当时真的很害怕,记忆中那是我妈吵得最凶的一次,很多脏话从她的嘴里稀里哗啦冒出来,真是有些不堪入耳。一开始我爸好像还在极力狡辩,说我妈太疑心了,是无理取闹,说他的确是加班去了,他甚至还跟我妈赌咒发誓……后来我清楚地听到什么东西咣当一声,砸在地板上,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只肥胖的鸡腿,晚饭时我吃了一只,又香又嫩,我妈说另一只要留给我爸吃的。东西摔在地上以后,我爸的嘴巴像是被那只鸡腿给活活塞住了,我妈也不再质问他什么了,而是开始爹死娘嫁般地号啕大哭……关于那个该死的周末,我能记住的就这么多。我讨厌这样的日子!该死的周末。

我的腿脚不听我使唤了,它们故意要绊住我去学校的脚步,却轻而易举地把我拖到了离学校不远处的一家网吧里。我承认,初中有一阵迷恋过打游戏,那时我妈他们总在吵架,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放了学最怕回家听他们吵,后来就跟班上几个同学去网吧打游戏,一起联机玩《红警》第二代,后来还玩过《仙剑奇缘》和《古墓丽影》什么的,枪炮隆隆,打打杀杀,刀光剑影,觉得真过瘾啊,每每玩得头晕眼花,把身上的零用钱都掏光了,才不依不舍离去。可惜没多久,我就转学来到我舅妈吴彩虹家里,手头的零用钱都是我妈从邮局寄给我的,但这些钱全被我舅妈吴彩虹死死攥着,那些钱好像是她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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