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段不光彩的时光(获得拉美最高文学奖)(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2-26 2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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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巴布罗.蒙托亚

出版社: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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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段不光彩的时光(获得拉美最高文学奖)

三段不光彩的时光(获得拉美最高文学奖)试读:

致《三段不光彩的时光》的中国读者

这部小说由三部分组成,结构类似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三联画。三个部分各自独立,不分先后,但相互间又有所关联。

像我的其他作品一样,我为读者展现了文学与艺术之间的一次对话。这部作品的主题是绘画,主人公是十六世纪法国和佛兰德的三位新教画家。小说讲述的是在欧洲宗教战争和西班牙征服美洲造成土著种族灭绝的背景下所发生的三段学艺的故事。众所周知,美洲是以残酷的方式被发现的,它和欧洲之间联系始于可耻的深重伤害。《三段不光彩的时光》直击这道伤痕,并用色彩去拥抱伤痛。然而,如果说这部小说讲述的是暴力的丑行,不要忘记小说人物所追求的始终是美好的事物。这种在黑暗中的日夜徘徊从未让人忽视人类对前进之光的渴望。

这部小说是我多年来的心血之作。我阅读了大量书籍,在书上和博物馆里观赏了许多画作,穿越了欧洲和美洲的数个城市。我一边创作这些曲折辗转的情节,一边在想,自己如同行走在钢丝绳上,与此同时,绳的两头是那些历史和现实难以捉摸的虚空。我希望各位尊敬的读者穿越时空,以某种方式共同分享这些故事。巴布罗·蒙托亚2018年8月31日于埃尔雷蒂罗第一部 莱莫因远方的烛光照耀着我。——奥古斯托·罗亚·巴斯托斯1[1]

他叫雅克·莱莫因,矮小的身材,却有一身结实的肌肉,天蓝色的明亮双眼和那干枯如草、凌乱如麻的披肩发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嘟嘟囔囔、含糊不清,而真正引人注意的其实是他那双手,既漂亮又结实。如若不是因为战争对国家的洗劫,他早就投身绘画事业和港口图集绘制的工作中了。可迫于形势,他虽然很不情愿,却无奈地做了一名火枪手。他没有意识到,其实在那个令人恐慌的战乱时期,对武器和如何伏击敌人的了解委实很有必要。有一段时间,莱莫因曾做过迪耶普一位老爷的卫兵,这位先生听从海军上将加斯帕德·德科利尼的领导,他总是教唆他的雇佣兵们,让他们记得瓦西的耻辱,在那次斗争中天主教士兵屠杀了毫无防备的胡格诺派教徒。可是,莱莫因用不好火枪,也不擅用戟,相反,他经常作画,画静卧的马匹,画要塞和堡垒,画那些在休息营地打牌喝酒的战友,有时为了挣点钱,画些淫秽的画给他们看,要么画拥有硕大生殖器的男人,要么画衣着暴露的村妇,她们撩起裙摆,蜷缩在那儿,尿液喷涌在身旁的树干上。每看到这画面,战友们总是哄笑。莱莫因并未感到自己的激情在周而复始的敌我对峙中有所消磨,一直尽职尽责履行好雇佣兵的义务,直到一个四月的下午,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儿。正在巡逻的卫队望见了一处可疑农宅,之后就有谣言说在营地边缘临时搭建的几处营寨里,藏着一个貌似间谍的神父。莱莫因离得很远,其他人如以往一样鲁莽无畏地涌上征战,他没有冲向民房,而是等到事件逐渐明朗。那些士兵在冲进民房之前朝民房发出了大声的警告,从房子里搜查完出来,他们便寻觅着树林的方向走去。火枪芯点燃,开火了。莱莫因看到他的同伴们捉住那些乞求饶命的人们,他瘫在了那里。然而,他们并没有抓到这次搜捕前所宣称的什么神父,而是对所谓的耶稣的敌人们进行了一次无情的烧杀抢掠。其实那只是一群以游牧为生的吉卜赛流浪者。那天晚上,获得允许,卫兵们喝光了一桶桶又甜又稠的鲁昂葡萄酒,请来三位乐手,吹奏着小号和大管,拍打着手鼓,来颂扬战士们的勇猛表现。莱莫因坐得远远的,躲开那喧闹。望着那燃烧的篝火,他眼前浮现着那些悲伤的面孔、惊恐的目光,还有那发黑的鲜血,从身体里涌出来。随着一个好消息传到迪耶普老爷的耳朵里,气氛更加欢乐了,说那个神父已经在突袭中死亡,毙命的还有一些随从:是可恶的信徒和情妇们。2

菲利普·托辛在工作室接待了莱莫因。后者呈递的材料并不多:一封应他要求所写的绅士推荐信,信中突出了这位年轻人的声誉和对新宗教的坚定信仰。随信附上了莱莫因在当兵时期所作的那些最好的画。小伙子不是不明情况,他知道在这里工作,好一段时间不会付足工钱。但他却偏要在这儿学习宇宙结构学,偏要在这拮据的学徒生活中与自己的思想做艰苦的斗争。他知道自己会怀念诺曼底开阔明媚的风景,怀念他那已经开花的榉树林和苹果林;他知道在新生活中那荒原上的马队也会逐渐远去。另外,去做些明智的事情是有必要的,比如发展自己的天赋和爱好。之后呢?他应该很快和萨博结婚、组建家庭,以最佳的方式慢慢变老。作为绘制航海图和世界地图的老师,托辛已经接收了莱莫因,让他成为自己工作室的助手。那么,他或许还能去认识刚刚发现的新大陆,去了解大洋彼岸的土地。托辛老师约他在教堂门口见面,几只银鸥在楼塔周围盘旋。五月底的风仍夹着丝丝凉意,但能感受到微微的温热开始注入城市之中。年迈的托辛老师瘦骨嶙峋,驼着背,走在小巷子里,在用心寻找着各种地理信息。莱莫因看到这在孤独情境中浮现的老人,不由得心生怜悯。托辛的工作室是一个光线很暗的大阁楼,到处都是书和度量器。这种氛围一开始便令莱莫因这个新学徒兴趣陡增。在长期积攒的灰尘、奶酪和红酒的气味中,滑过一缕木头的浓浓芳香,其中夹带着墨水和染料的味道。一台望远镜,镜片朝向天窗,它凸起的样子就像一面旗帜。房间中央悬挂着巴西风格的红色挂毯。桌上摆着好多指南针,都是象牙的,倚靠在栎木制成的小匣子旁,每一个都指向不同的方向。沙钟也是一样,指示着各种不同的时间。当看到莱莫因面对那些工具都偏离正常轨道的错愕表情时,托辛说:指南针就像是这个工作室的指令,它可以停在任何地方;而时间呢,对上帝来说是完整的,是永恒的,而对他所创造的人类来说,只是变化莫测,且毫不精准。墙壁的托板上摆着厚厚的记事簿。拿起其中一个,莱莫因看到了据托辛说希腊最古老的地图,是安赫希曼德罗所绘。接着看到了《奥比斯·特拉鲁姆》,是助奥古斯都征服世界的军事征战图。还有赫里福德的地图,迪耶普的老爷曾提到,说它就像一个插图荒诞、带着恶意的资料,而非一个伟大的关于宇宙结构的作品。在另一个文件夹中发现了阿夫拉姆·克里克斯所制的《阿特拉斯·加泰罗尼亚》,克里克斯是马略卡的犹太人,他儿子是贾福达。于是我们谈到了当时可怕的西班牙基督教的迫害,以及贾福达为逃避死亡和完成父亲开启的作品而如何绝望地弃暗投明。是的,克里克斯家族知道什么才是一幅真正的世界地图,托辛评价说:“就是地球上各地域和栖息于它的无尽的村镇的图像。”莱莫因看到托辛的手指指向亚洲,这是亚洲的土地第一次在羊皮纸上呈现出来。在众多的地图上面,放着那么一张在教学之初的日子里总是令工作室主人托辛笑逐颜开的地图。那便是穆拉诺僧人毛罗的世界地图,色彩鲜艳、注重细节和变形。“我的偶像毛罗从不沉睡。”托辛说。他关注到达威尼斯的水手们跟他讲的每句流言蜚语,哪怕是杜撰虚构。他尽力读完所有关于登陆线路的笔记,当他认为工作完成,也就是说,当他的世界地图根据阅读中了解到的纷乱情况改编之后,一个更炙手可热、来自更远的亚洲和非洲的新数据又再次阻碍了地图的完工。不知什么时候,在大量的数据和时而做至深夜的计量中,莱莫因发现自己被什么东西深深地吸引。他尽力地睁大眼睛,倚靠着手扶椅,借着老师递给他的油灯,走近去观察着那个小生物。在书架上面有一只鹦鹉,被一个白色木质框架保护着。它伸展翅膀、张开嘴,眼睛似在笑,哪像是一只珍禽呢。3

莱莫因忙于各种安排给他的事务,在临港的商店里寻找来自巴黎、勒阿弗尔和翁弗勒尔的地图绘制的资料。在奔波的间隙,他与萨博相遇了。偶尔闲暇时间,他会给她画像。在那些画稿中,女孩儿时而杏眼圆睁,看着前方,表情略带惊恐;时而将脸转向后方,显现出一种性感的慵懒姿态。萨博感到很纠结,因为被画的时候她心里有股子潜在的骄傲,同时,信仰又告诉她,她犯了严重的错误,全盘接受了莱莫因献画的殷勤。可莱莫因非常坚定。有一次,他先是抚摸她的小臂,并想与她更进一步地亲热。萨博害羞极了,用责怪的眼神看着他,并推开了小伙子的身体。

由于托辛老师的手脚常常颤抖,助手莱莫因就得爬上长条椅去查阅书籍,核实那些地理数据。在这位宇宙志学者生病时,萨博闻讯而来,她带来草药和豆制的汤水,来减轻老人的不适,让他舒服地睡去。不久,莱莫因觉察到,除了工作室的管理和老师的身体,他还应照顾好老师的斗篷和四角帽。每个星期,泡脚盆里都盛满热水,混合着椴树和母菊的精华。另外,那些书占据着各个房间,不仅挤满了书柜,而且到处堆积如山,作为那些地图的倚靠,支撑起地图的边缘,那些图都是托辛受人委托所作。莱莫因学会了快速运用墨水和颜色。慢慢地,他用手指勾勒出了各个王国、岛屿和大陆的轮廓。风景就在这狭窄的羊皮纸上慢慢展开。洋流就从那些反复出现的细小波状图案中跃然纸上。小山和云朵在画面的空间里上下对话交流。莱莫因很会安置这些画卷,他在纸卷上用拉丁文写下一些描述,并用繁茂的常春藤将它们围绕起来。地图中所要求记载的家族纹章,使图上出现了框架和三角旗的标志,出现了植物和动物。他用心地去塑造风中的玫瑰,看上去就像是钢制的五角星。他学会了勾勒花瓣上的网络和用圆规画制完美的圆形。就这样,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莱莫因完全沉浸在托辛监督之下的绘画制图工作中。在那些夜晚,一边吃着面包、奶酪,喝着当地的红酒,一边激情迸发地闲谈,老师总是饶有兴致地解答问题,徒弟则是腼腆地偶尔发问,很少插话。但热闹过后,往往又陷入沉寂,仿佛告诉人们现实就是这么难以把握,任何一种假定都在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改变。于是,莱莫因等到老师睡下了,一个人在那儿静静地思索,想象着那些尚未被发现的地方和自己还叫不出名字的已有物种。4

港口图集绘制了好多天。这个活儿是德科利尼上将的人托付的,使得这位宇宙志专家和他的助手忙了好一阵。他们要把已经发现的世界画在画片上。为此,两个人花了好多时间去研究其他宇宙结构专家的地图。他们穿过城区,沿着河边,走向阿尔克,在那里有皮埃尔·蒂斯利尔斯的世界地图。莱莫因面对铺满一间宫殿的巨幅画作,不禁惊愕。托辛带着满满的崇敬和羡慕不禁感叹:“这是最棒的一幅地图!但是我们的一定会超越它,我们的地图可能不会如此宏伟,但会更加精确;不会那么杂乱花哨,但会更加整齐朴素;少一分虚荣浮夸,多一分实事求是。” 他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坐下来,透过窗看着那在视野中伸向远方的大海。尽管这一行当很有吸引力,但是犹豫不决的态度也会使那些想达到某种目标却从未达到的人走很多弯路。在另一边,年轻的莱莫因一边仔细观察着蒂斯利尔斯笔下的山川、河流和居民,一边惊呼:“那么,地球就是这样的!”老师在一边提醒:“不要弄混了。”这张地图真的是无比宏大、无比难以捉摸。后来,回到工作室,他们又重看西海大海盗纪尧姆·勒泰斯蒂的地图绘版。随后又参阅尼古拉斯·瓦拉尔德的版本,他有着充足的航行经历,在这一切总是趋向含糊不清的专业领域里,他的数据是格外精准的。在这过程中,托辛的地图集也有所进展。由于老师的手时常颤抖,莱莫因必须要负责接手老专家做不了的工作。他笔下渐渐浮现出一些生动的形象,非洲女人的宽胯、欧洲倒垂的猴子、北美的新月和亚洲怪异的鱼头。还有,在大陆之间,画有穿越白色和绿色海洋的船只,还有从海面跳起张开大嘴的鱼类。一天晚上,徒弟向老师求教如何画出美洲的居民。老师说:“就画得跟我们一样,肤色略深一点,因为那里的太阳照射很强烈。可以画裸体的,也可以画裹着布料的,让人们知道他们也是亚当的后代。”“那怎么画动物呢?”徒弟又问。“在这儿放一些蜥蜴目,那边画一些白色蹼足目的,这旁边一只犰狳,那旁边一只鹦鹉。”老师说。莱莫因遵照老师的布置一边画着,又突然想到了蒂斯利尔斯在地球同一坐标上所画的龙、鹰和美人鱼。5“把世界展现在地图上是为迁移做的最好准备。”托辛说。说完他便陷入了一阵沉默。莱莫因以敏锐的直觉感到,在那长时间的沉默中深藏着一个老师的挫败感。他不说话亦或是源于他自相矛盾的状况:他钢铁般不弃不移的久坐职业与始终未竟的离开这座城市的愿望交织在一起。从迪耶普的最高处能看到海,坐船也不能跨越它,那些船模糊间就像在海平面上漂浮的堡垒。从少年时代起,托辛就开始从事地理和天文的研究。他还花了好多年学习语言,在学习知识的过程中,他牺牲了爱情、冒险和融入家庭的时间。他用做布料生意的叔叔留下的遗产,买了这座房子,又转眼把他变成了工作室。从此,他就陷入了昏暗的环境当中,扎进装满书籍、动物标本、滴漏、羊皮纸和挂毯的房间。慢慢地,海洋、沙漠、河流和平原成为他工作中词汇的主线。当莱莫因听到这些词,感觉就像一个梦,一个用摇摆不定的刻苦劲头去描绘的梦。托辛只是从迪耶普这个范围认识世界的。他通过大量阅读和核对所获的认识与在不断的实地考察活动中所做的调查是有所不同的。带着工作数小时的疲惫,托辛睡下了。莱莫因问自己,到底托辛老师设计的山系版图,为什么像一些大窟窿,像山坡的洼地,像旅行者眼前出现的峡谷?居住在美洲的印第安人和托辛这样的智者在工作室里所设想和描绘的人一样吗?就是那些分散地画在世界地图上,带着弓箭和羽毛,穿着三角裤的形象吗?一知半解却又停滞不前的人们所画的地图,它的真实可信度到底有多少呢?一天,这些担忧一下子向莱莫因袭来,于是他决定把最近几个礼拜画的图拿给老师看看。6

外面吹过十一月的风。托辛坐在炉旁的椅子上,很舒适,肩披羊皮大衣,看着手里的画。莱莫因在每个怪异形象下面都标注了名字和起源。当尊者贝达所描述的稀有物种,托马斯·德坎丁伯提及的大自然中的离奇怪闻,和编年史作者纽伦博格叙述的那些有生命的其他存在物种、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奇形怪状的东西等一一出现时,这位宇宙志专家便一边露出微笑,一边摇着头,那表情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托辛看到了哥伦布在西班牙岛亲眼所见的美人鱼,安德烈·泰韦在去过南法兰西岛后所讲的女战士;看到了长着狗耳朵的人吃着人肉,无头的可怕怪物为了呕吐把箭插进喉咙,还有飞鱼和游走的树。托辛停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的徒弟是否好好利用时间去读书,还是说那些阅读不可救药地毒害了他。看完这些形象,紧接着呈现的是那些人间的天堂,青春的乐园,金色的王国。在画中,那些地方被不可翻越的山区、湍流的河水以及难以穿过的丛林包围着。看完这些图,托辛老师问莱莫因是否相信那些可怜的生物和那些不可能之地的存在。莱莫因用一个问题回答了老师:“那老师您相信老者布利尼奥、伊西多罗·德塞维利亚和马可波罗所说的话吗?”托辛长出了一口气,说自己只要相信他们的好奇心和他们想更好地认识人类的意愿就够了。老师的含糊回答使年轻人很泄气。“他们描述的那些乡村地区呢?”他用略显无礼的语气问,“那些美好的城市呢?他们讲述的人类的迁徙旋风呢?”托辛说:“应该相信他们的想象,但他们讲的未必全都是事实。我相信有迁移,因为没有移动,我们在这闭塞的工作室所做的一切都是脆弱无力的。我们以得天独厚的伊卡洛斯方式,是从上面俯瞰世界的,我们是有远见的神;而实地考察的人,他们是带着偏见去认识外部复杂世界的,而且他们的很多次尝试都未能取得成功。”于是,莱莫因提起和迪耶普大臣梅因的交谈。他也看过莱莫因的画,他说那些怪物形象都是被诺亚诅咒的迦南的后代。莱莫因说:“您知道梅因说什么吗,老师?他说这些物种的存在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如果我们不再做基督的兄弟姐妹,我们就可以改变自己。”托辛长叹一声,认为这句话包含的威胁性太大了,他反驳道:“所有这些生物只不过是头脑发热的产物。”莱莫因回答说:“他们是怪物,而世界充满了这些怪物。”托辛澄清道:“是类人化的怪物。”于是,小伙子拿起自己的画,看着那个女战士,她的箭囊,她仅有的一个乳房,她结实的臀部,看着那仿佛神秘幻境的从她脚下流淌过的伊甸园之水。然后,看看自己沾满墨水的双手,回答说“最好是可以为了相信而看”。托辛点头赞同并朝着小伙子的一侧肩膀温柔地拍了一下。晚些时候,他们起床吃晚餐,莱莫因端来红酒,切开面包,地图家托辛老师在找从巴黎来的地图。7

地图上的签名是雷内·卢杜涅,他是位绅士,也是水手,是托辛的亲密同事之一。他们在那个迪耶普转型的年代里一起成长,在那一时期,迪耶普从一个平静的小渔村成为一座被繁忙的海洋远征震动的城市。年少时,他们带着好奇一起聆听维拉萨诺兄弟去新大陆探索的见闻,他们的舰队正是在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指令下离开港口的。他们激情满满地参加船主让·安戈的聚会,他是城里的富商,在那些聚会上他们扮成女巫、侏儒和精灵,搞得沸沸扬扬。但是抚慰这群人的最大惊喜不是随着鼓点和琴声蹦跳的面具人,而是那些巴西土著。凄凉而傲慢的土著人冲向街头,头上插着羽毛,手臂上缠着爬行动物,带着小花束和鸣禽。卢杜涅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以比他的地图家朋友更加坚定的态度倾向于基督教的教导,但他在自己的宗教习惯上从不激进。他觉得穿黑色的衣服显得太压抑郁闷,他喜欢穿着装饰有精细花边的服饰,系着腰带,带着美丽羽冠的帽子,喜欢展现这份优雅高贵。卢杜涅和托辛常常在一起诵读书中所描绘的美景。他们对维尔吉利奥和奥维迪奥有着特殊的偏爱,常在一起回忆他们歌颂美好爱情和地区安宁的诗歌。借着酒劲儿,他们热血沸腾,带着坏笑和邪恶的表情,他俩一起朗诵博略那些抒写性感女人圆润臀部的诗句。然而,是龙萨使他们彻夜思考关于情感的表达,他们读了所有龙萨给卡桑德拉的爱情诗句。她没有一丝不挂,没有为新婚之夜的来袭做好准备,就好像她早已准备好要这样。那次,瓦西屠杀事件的消息传到迪耶普时,他俩正在聊着那些红色染料的品质,它们是巴西木材中提取出来染布用的。圣雅克的钟声不停地响起,他俩闻声跑到街上。在一片愤怒的吵闹声中,形成了混乱的人群,他们为了报复天主教派准备抢掠教堂。人们口口相传,卢杜涅和托辛渐渐听清了凌辱事件的细节。弗朗瓦索·洛林是吉斯的伯爵,他的手下在辖区内的一个小村镇捉住了一伙胡格诺派教徒,正在宗教集会。在一个粮仓,这群新教徒犯了法,法令禁止他们聚在一起举行仪式。他们中间有一名学校教师、众多商人、几个带着妻儿的木匠和鞋匠。一个叫莫雷尔的牧师斗志昂扬,在人群中慷慨陈词。吉斯的士兵包围了他们。从粮仓里扔出石块并传来谩骂,伯爵本人也受到诅咒和攻击。于是,进攻开始了。一些胡格诺教徒试图从房顶逃出,但是被击中。有人怒目而视,大声呼喊说五十个死者中有怀孕的妇女和吃奶的孩子。心怀复仇之志,人们快速聚集在教堂门口。托辛不喜欢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也害怕那庞大的人群,他走了回去,躲回工作室。卢杜涅说他要留下来安抚人们的情绪,要制止暴行。托辛没有坚持让他跟自己一起走。当他转头时,看见卢杜涅那插着羽毛的帽子在空中飞起,那位绅士的双手在那一片嘈杂中绝望地挥动,人们谩骂天主教的污秽,推倒了教堂的门。8

得到查理九世的批准,加斯帕德·德科利尼上将挑选了雷内·卢杜涅,让他统领下一次去新大陆的远征。他们的目的地被西班牙人称做“百花盛开的土地”。为了明年春天的起航,一切已准备就绪,地图绘制也是一项重要工作。他们怀着尊重和敬仰之情,邀请了菲利普·托辛作为宇宙学专家加入他们的事业。托辛一阵胃空的感觉,一只手拿着的酒杯掉到地上。他知道如果不加入这项工作,就没有更好的机会离开迪耶普,并亲眼目睹那个时代的巨变。卢杜涅告诉托辛,他们的目标是在美洲大地建立一个法国新教徒的殖民地,必须要实现那些地区在温度、肥力、河流、海湾和居民方面的平衡。信函上写道:“您是一位杰出人才,您最新画制的港口地图集和为此付出的心血值得全国各地称颂。”这样的颂扬使托辛更加不安。莱莫因走上前去,捡起了酒杯,把地面打扫干净,并问老师是否安好。托辛感到愈发强烈的头昏,眼前的世界模糊没有轮廓,他需要扶着墙或者立即坐下来。他感到周围都是闪烁的星星,脉搏加速,接着是一阵突来的乏力,一阵热流从胸前涌向头顶。他试图站起来喘口气,可是被书绊了一下,又倒在椅子上。这次,莱莫因扶着他站了起来。老师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看着他,提议说到外面走走。徒弟顺从了他的意思,给他拿了披风和帽子。两人在小巷里散步,这么晚了,路上静悄悄的几乎没有行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海边。海平面压着一片灰色的云彩,呈船形。托辛用颤抖的手指向乌云说:“你看,这也许就是诺亚的方舟。”莱莫因微笑,脑海中勾勒着那片云浮现的所有可能的动物形象,在船头的地方逐渐散开,形成深色的虹彩。天色渐晚,尽管风吹得更加猛烈,但他们继续走向坐落在悬崖高处的城堡。为了托辛能顺畅呼吸,他们时而停下来休息一下,慢慢来到一个视野宽广的地方。莱莫因突然蹲下,捡起一个石子,准备投向远方。老师阻止了他,并请他把石子递给自己。卵石仿佛展现着地图的某种巧合,它就像一个绘图者为了绘制地球而停在它的表面,绿色的是陆地,蓝色的地方是海洋。面对着无名绘图的巧夺天工,两人不禁困惑。莱莫因说:“造物者在闲暇时间,或许就是眨眼之间,就完成了我们数辈人才能做到的事情。”托辛又一次深呼吸,仿佛要吞掉空气。他咳嗽两声说对石头的观察有不同看法。他辩解道:“这块卵石是多长时间积累的成果,花费了大量的、无以计数的时间。尽管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上面的图画好像刚刚完成。无论如何,它是一个偶然意图的成果,或者说那种引领一切的神秘不会被揭开。” 托辛把石子递回莱莫因的手里。“你看,这就像是墨卡托画的。”徒弟回答说:“但是他的作者是上帝。”“面对这样的情形,我们显得多么渺小,”他补充道。托辛说:“由于在大海面前我们就是这般微小,所以它越来越强烈地召唤我去穿越它,只是我从来不敢去做这件事。”一只银鸥滑过海平面,《圣经》里的小舟不见了。徒弟问师傅是否要收藏这块卵石。托辛回答说:“你来保存吧,它也许是你去美洲的护身符,给你带来好运。”莱莫因瞪大眼睛,不明白老师的话。他的手张开好一会儿,卵石开始具有了一种神奇古迹的价值,直到托辛确定地将他的手攥起。就是在那时,托辛老师跟他谈到了卢杜涅的航海远征。9

时间来到四月,一群人聚集在勒阿弗尔港,送别那三艘即将远征的船。当天,天空明亮,风很凉。不合时宜的是,一阵阵凉风拍在脸上就像是在打耳光。为船员祈求上帝保佑的宗教仪式结束了。去探险的士兵、带着虚荣教冠的贵族、手艺人、铁匠、药剂师和木匠走在人群里,还有一位医生、三位新教的牧师、一位天文学家和几位面包师。很多人携妻子和孩子在满怀期待地等候登船。码头上和船上迎风招展的旗帜中,带蓝色百合花的白旗最出众,它们代表了法国改革派的英勇意志。老人们紧紧握着他们的手臂,即将远行的他们不知道要在外多久。是的,雷内·卢杜涅的确承诺要在六个月内返回。但大家知道此行充满凶险,很多人可能有去无回。不仅海上有难以预测的暴风雨,陆地上还会有难以征服的荒蛮和天主教西班牙人的卑劣行径。人们互赠祝福,再次简短热情地祷告,再次亲吻和拥抱。留下来的人在哭泣,要出发的人则尽量用许诺未来的誓言劝慰他们,断断续续地说着。莱莫因一个人站在那里。他早就对亲人说了,不必去港口送他,做痛苦的道别。他还许诺说自己会回来。他反复说过多次,这次远征将是一次探索之旅,他要去描画,要去记录气候和自然情况。他说他们不会以战争的方式征伐,将掩藏任何征服的企图。萨博听说这次出航的消息很难过。就在他们的关系更加亲密,她接受了在他面前穿着轻佻,任他均匀地亲吻自己的脸颊的时候,这个消息使她万分痛苦,甚至说了一些刻薄的话。当她意识到莱莫因不会带她一起去时,萨博提醒了他可能会发生的事儿,对黄金的贪婪会让原本和平的考察变质,最终血流成河。莱莫因匆忙地向萨博承诺他必定会履行的诺言:回来娶她。相反,托辛用慈父般的温情帮莱莫因收拾行李:装着墨水的小瓶、五颜六色的羽毛、多张羊皮纸、笔记本、一个圆规、一个指南针和一个星盘,一本拉丁语法书和他的字典,一本地图绘制的著作。在离别之时,托辛请徒弟给他带回几包雪茄。以前他抽过一次那种烟叶,尽管苦味和头晕的感觉让人不舒服,但吸后留下一种让人着迷的余味。此外,老师还建议他带回一只猴子或者蜥蜴来陪伴墙壁托板上那只始终微笑的大鹦鹉。老师最后一次紧紧地握住莱莫因的手,眼里饱含泪水,他对徒弟说一定要小心所有的危险和不测。莱莫因还带上了自己以前的作战武器,尽管他不情愿,但这是卢杜涅的命令。此时,他站在码头上,装着画家和地图家行头的箱子放在缆柱旁,火枪、匕首和剑带在身上,装点着他的服饰,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努力地感受所有的味道、颜色和声音,这是那个早上独一无二的。最终,出发的时间到了,前往美洲的梦想开始变为现实。卢杜涅用一种愉悦的微笑招呼了他,把他介绍给随行的官员:两个副手奥蒂格尼和瓦索,阿拉赫是主舰的中尉,团队的司务长叫凯尔,他负责翻译,他懂得外语。所有的人看起来都是海洋方面的专家。相反,他却是个新手,他最开始的晕船反应还给人添了麻烦。莱莫因原本就喜欢他现在要登上的那条船,它是三条船中最大的一艘,载重三百吨,实木的船体减小了大家对它应对暴风雨的担忧,这艘船叫萨博,和迪耶普的女孩同名。然而,在临出发的最后时刻,有人把他派到了那艘最小的船上,名叫佩蒂特顿的小船。10

根据卢杜涅的计算,他们很快就能望见安的列斯群岛了。在水上航行的日子里,莱莫因一直迷离地坐在那儿。连续数小时里,他望着万里无云的苍穹和漫无边际的大海,最后难以分辨是天还是海。他认为这是一道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光照射的结果,这些天它慢慢地变换着色调。三条船只不过是真实样子的一个奇特投影;而船员呢,是可能随时挥发散去的幻影,一旦融化在圆形的耀眼光辉中,便不留下痕迹。然而,当风吹得更加猛烈时,他想,也许自己终于要成为预想中暴风雨的见证者了。这次征程对他来说已经糟透了。由于颠簸,他的心脏开始麻痹,头部开始充血,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莱莫因突然胃部痉挛,他想撑到船头的厕所再吐,但是呕吐物已经无法控制地喷出。他倒在地上,没人去护一下他的头。一群海员在他的脸旁放声大笑,说这种情况真是少见,大海这是在考验他。他的身体逐渐适应了,也不知从哪一段开始,旅程不可思议地走上了正轨。在这浩瀚的大海中一切都很平静。莱莫因心想: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到达陆地,作为惩罚,他们将航行到时间的尽头。当然,有时也有一些事打破了他失去方向、失去存在感的困惑和疑虑。他目睹了船员之间的肉体交易,那种快乐让他觉得邪恶无比。但更让他无可奈何的是,在寝舱的隐蔽处,他看到了俄南之罪。有时候,卢杜涅穿着色彩鲜艳的华服请他去给自己画像,莱莫因很乐意效劳,他也因此获得了特殊的待遇。结果,船长自我陶醉地欣赏完,把这些小画像都收藏了起来。一天晚上,海浪的巨响令莱莫因痛苦难耐,使他又陷入起初的头昏脑涨。这种感觉反反复复,很顽固,就像一个人无节制的抱怨。这使他眼前浮现出很多不同的面孔,时而是模糊不清的脸庞,有他的父母、菲利普·托辛、萨博,还有那些在一个四月的下午他帮助下葬的穷苦吉卜赛人;时而是一条黑腹的鱼,一种眼睛长在胸前,不时转动的单乳房生物。莱莫因对这些幽灵鬼怪的突袭感到忍无可忍。他穿上衣服,浑身汗淋淋地走出去,上了甲板,去呼吸夜晚的宁静。天空布满了星星,他从没看见过一个如此星光闪闪的上空。面对这番让人不忍破坏的景色,他疲惫地喘了口气。但是,突然他的心脏一震。在他听海的时候,一缕寒意涌入血液,他感觉到海浪声停下来了,海水平静了。就在那时,他在船头的艏楼甲板看到了几个影子,就在第一斜桅的旁边。他隐约看见了前面有些什么人。他以为是大副和他的助手,便走上前去,想和他们交谈,同时也驱散心中的惶恐。然而,刹那间他发现有很多人,他无法确认是谁,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那些人用布遮住或者用帽子挡着半个脸。在远处那边,蹿起了一条火舌,把整个天空都照耀成黄色。从烟雾当中脱落出一个巨大的十字架的形状。莱莫因呆在那儿,看着它。他就这样困惑不解地站在那儿,直到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那个人是值班的见习水手,来还他沙钟的。莱莫因给他倒了点葡萄酒,并向他询问还有多久可以到达陆地。11

接近多米尼加岛时,船员们远远地望见了印第安人。在甲板上,他们看见两个土著人,划着一条满载菠萝的小舟,正在靠近。其他的印第安人留在岸上,说着些什么,声音时而被猛烈的海风吹断。其中一人看起来更激动一些,当确认了开船的人是谁,他带着惊慌的表情跳进了水里。卢杜涅捉住了这两个人,命令他们上船,给了他们一块布来遮羞。两个印第安人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比划。胆子更小的那个人,气喘吁吁,声音似在埋怨,似在吟唱,又似在责备。就这样,他倒在了士兵的脚下。然后,他呼吸困难,拼命寻找佩蒂特顿船的舷梯,想要跳海。为了稳住他,在对付蛮人方面有些经验的卢杜涅给了他一把小匕首,被他扔在地上。这是个壮年的男人,头发扎成一个粗粗的黑辫子。莱莫因听不懂他说的话,也不相信倒在地上的那个是存在于他无数假想中的人种。另一个印第安人很年轻,长得很结实,看似对他同伴的喊叫漠不关心,而是像一个讨人厌的小贩,在推销他的菠萝。为了证实自己的好意,也因为发现大家谨慎小心地观察这种果实,这个印第安人挑了一个显眼的菠萝,麻利地削了皮,并吞了下去。后来,船员们一边品尝着这些热带果实的酸甜美味,一边明白了另一个土著人疑心和恐惧的原因。不仅如此,这也是三艘船没有靠岸的原因,那片沿岸地区第一眼看上去就是西班牙人的孤岛。事实上,他们在那里拥有定居权。卢杜涅知道费利佩二世的命令是在新大陆消灭胡格诺异教。的确,在整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比信仰更根本的敌人了。前段时间,那个印第安人曾被一伙西班牙人抓去,身上还有被虐待的伤痕。莱莫因目睹了他如何脱下遮羞布给大家看他剃去汗毛的耻骨之间的瘢疤,心生同情又夹杂恶心。他又用手比比划划,仿佛在讲述他们的生殖器官如何被割下。然而,除了看到这般折磨和听到他的倾诉,船员们还对他那刺耳且不停顿的说话声音留下深刻印象,可他们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要阉割土著印第安人。12

六月的一个清晨,船队第一次望见了陆地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快要腐烂的果汁味儿,仿佛有人到处散播了发酵的精油。一阵阵潮湿的微风吹来,缓解了接下来几个小时的难熬酷热。在船上,船员们在期待中看到了摆动的树枝,枝叶随着咸咸的水蒸气摇晃。从天空的某个角落闪现出一道光,就像是天空中缓慢出现的一道伤口,虽然在黎明时分,但它更像是夜晚的样子。在海滩的那头,呈现出一片混乱和潦倒。卢杜涅为了这一时刻,穿上了胭脂红色的长袍,戴上了插有大雁羽毛的帽子,他非常激动。像这样无关歹意的登陆实属稀有。因此,当他认为靠岸的影响已经过去,并意识到船员们已经准备好听从指令时,他站上一个衣箱,对他的士兵们喊话,介绍这片他们即将进发的土地。他说:“这将是法国新教徒急需的庇护所。我们的任务就是建立一个新的人居社区支柱,在这里,人们可以在上帝的旨意下和平生存。我们的口号是理智和尊重,杜绝欺骗和诡计。除非我们被侵犯,否则我们没理由向印第安人发起战争。我们是令人尊敬的法国人,是国王查理九世体面的臣民,服从加斯帕德·德科利尼上将的意志,听从卡尔维诺的教导,我们与放荡的、对当地人施暴的西班牙人毫无关系。”他说前几天的任务是对上次远征所发现的地方进行确认,上次出海是让·里巴尔率领的,他是卢杜涅的朋友。卢杜涅一行将走遍整个海岸,钻研各个河流的河口。他确定说这些河流已经命名,分别叫:梅奥河、洛伊拉河、塞纳河和迦罗娜河。在这期间,他们和印第安人会保持很友好的关系,这样,据点的建立也就不会出什么问题。然后呢,当一切进展顺利,他们要进行深入内陆的航行。卢杜涅听权贵们说过,在以前的征程中,他们到过沿着海岸矗立着的阿巴拉契亚山脉,那里埋藏着黄金和白银。一听到从船长嘴里说出这些话,船员们都热烈鼓掌和欢呼。远离喧闹,莱莫因正在油灯下画这一场景:卢杜涅戴着他有趣的帽子,加上他伸开手臂似在发表演说的姿势,他在队伍中十分突出。他身后是铁架,再往后是船的后桅杆和展开的船帆。绘画停歇的时候,莱莫因望着海滩,渐渐地海滩从黑暗中隐约出现,开始露出白色的表面。13

莱莫因请求船长,让他和妇女、儿童一起最后下船。这样,他就可以从右舷的船帆那个角度,画出第一幅美洲的风景图。他解开衬衫,头发迎风飞扬,莱莫因完全沉浸在画稿当中。一会儿有时间他会给画上色,现在他先用石墨勾勒线条,他画船和船员、平静的波浪、港湾的边界。船员们在船上待久了,能再次踏上陆地感到格外高兴。他们坚持不懈地划着船,随着身体的移动,渐渐地传出了充满节奏和力量的歌声,还有嬉笑声。他们先唱起感谢上帝和许诺福运的宗教赞歌,接下来是与权利和荣誉的梦想相关的歌曲,几乎全部人性的欲望都由最初的谦卑演变而来。卢杜涅站在船头,用手指向登陆的地方。莱莫因不停地睁大眼睛,尽管没有停止画画,但他正思索着那道光,使他感到一种极度的神志不清。他从没看见过如此散开在天空、水面、树冠的光芒。他想如果在新法兰西的每天都像从今天开始的日子一样,他可能会失掉对这种闪光的好感。莱莫因设想,如果自己是上帝,在造物的时候,他会吹灭熊熊的火焰,触及那些东西而不焚烧他们,让他们看起来是静止的。但是他搞错了,光线并没有散开,而是在它每个侧面折射的空间中聚集,它的高密度使人感觉它不可能在夜晚的黑暗中消失。莱莫因有种感觉,想要看到光,他必须一直睁着眼睛。有种确信使他不安,他认定只要闭上眼睛,哪怕眨一下,可能就会不可挽回地错过被发现的世界的某个事物。一个士兵的呼喊把他从闲散的思绪中唤醒。画家意识到他应该下船了。他的双腿一直在颤抖。他感觉身体很沉,他已经适应了船上的生活。他把一只手放进水里,感到又冷又热,他不明白为什么两种感觉同时涌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前浮现出一条长了翅膀的巨龙,就像在梦里。那是皮埃尔·蒂斯利尔斯在迪耶普附近看到后,画在港口地图集里的。这个形象的出现令莱莫因一阵惊愕。慢慢地,这个神话般的生物逐渐消散。莱莫因试图留住它,留住它轻盈的飞翔,留住远离他双眼的光辉,留住它张开大口的咆哮,仿佛它就是未来日子的护身符。14

两只小船停在那里。船帆完美地收起,使牵板的造型清晰可见。在画中,因为远景的要求,两只船画得很小。海水有种使人着魔的感觉。天空显现着珍珠的颜色,看上去给人海天相接的错觉。岸上有印第安人,他们热情地跟卢杜涅和他的手下打招呼。在这两条船旁边、紧靠着沙滩的地方,两只海豚在浪花里愉快地跳跃。一踏上陆地,船长便抬起眼睛,望向天空,刚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就被土著人的到来打断了。当地人又高又胖,身上涂着某种类似油膏的东西,闪闪发亮。他们的长发向上梳起,好像头上竖起炮塔。皮制的三角裤遮住他们的隐私部位。但是,他们的臀部和腹股沟都能被清楚地看到。身上的弓和箭囊都装满了箭。然而,他们脸上丝毫没有惧怕的表情。他们当中最高的那个走近卢杜涅,说了一些友好的话,给了他一张鹿皮和一筐新鲜的口粮。他的问候对大家来说是一种安慰。为了更好地观察话语和表情的交流,莱莫因远离了人群。但是,不知是什么将他捉住,又让他重新靠过来,原来是人们身上绚丽的色彩。15

最初的日子里,船队忙于了解这片土地。他们记录河流及其众多支流的入海口,他们测量海湾,并找到了适合他们建设登陆港口的那个。为了建起堡垒、实施殖民计划,他们勘察地形地貌,深入到秀美的湖泊和雪松林。莱莫因总是随身携带他的装备,搜集数据,为绘制佛罗里达的地图做准备。探访当地村庄的时候,他们获得家宴的招待,并收到了编织品和一筐筐的水果。有时候,在这些礼物中,还有金、银项链,它们刺激了来访者的贪欲。反过来,客人会留给印第安人装饰手镯、圆形的云母、标有百合花的小军旗。在一片有胡桃树、月桂树,还有棕榈树的植被中,天气异常炎热。太阳在微微的清凉中,黎明即现;随着上午的来临,温度逐渐开始迅猛地升起,尽管在下午,也有强风不断袭来,阻止了一切出行。一群鸽子在飞越枝条,鹿儿在树林的空地上吃着草,一些成年鹿的鹿角看起来非常像是桅杆。有一些用石子仔细铺建的小路,把小茅屋和像迷宫一样的丛林连接起来。这些充满激情的法国人在最初的游历中看到了小猫、臭鼬和石鸡。航行于一个个小岛之间的时候,他们看到一群群鳄鱼,在不可遏制的暴烈阳光下,泡在水里或者瘫在烂泥当中。一次,当地的一个叫阿瑟瑞的国王,带他们去参观了石碑,那是两年前让·里巴尔远征时留下的。卢杜涅带着他的主要部下去了那里。船长一边观察遗迹,一边请莱莫因画下这一场景。莱莫因找到一个角度,可以把所有的人物都画在版面上。他们看到的是一块大理石,上面盖着花环。石碑上还镶有印着德科利尼将军名字的勋章。装满食物的篮子在平整的草地上铺开。装着黏土、木材和圣水的器皿整齐有序地放在那里。晚些时候,莱莫因在寝舱里完成了箩筐草绳的完美描画,用最生动的色彩——红、黄、蓝——展现了这片土地的丰裕富足。然而画面中最显眼的还要数阿瑟瑞。他魁梧健壮,穿着一条蓝色棉质的三角裤,他边上挂着一条绿色种子做成的薄帘,随着他的一个手势,画面尽头的那些印第安人开始唱歌和跪拜。卢杜涅穿着十分鲜艳夺目,头戴插着紫色羽毛的帽子,脖子上系着丝巾,上面有法国南特精细手工编织的花朵,椴木制成的衣袖和短裤,长袜配着亮蓝色的手帕系到膝盖的高度,他用赞同的表情观看着这个仪式。船长的身后站着一些士兵,他们带着金属头盔,火枪斜挂在肩部。其中一个士兵把粉色的手轻轻放到了剑柄上。其他人的脚不再牢固地踩在地上,而是有意识地开始舞动,比起炫耀战功,更像是一种宫廷舞蹈。所有人用一种傲慢的表情观看着这个仪式,它是向胡格诺法兰西的伟大致敬。16

建设堡垒的日子里人们群情振奋。号角吹响后,卢杜涅很早就加入到劳动当中,他的坚毅也激发了手下们的热情。修建地点具有战略意义。它背靠着山,面对绿色的大草原,面向大海的广阔视野,这些理由足以说服卢杜涅在那里安扎。那里临靠复杂交错的溪流,风景更加赏心悦目。那一地区有名的国王萨图里那为他们提供了部落支持。有一天,他们建起了一座别墅来安放军需物资,用棕榈叶做了房顶,叶子是土著人运来的,他们就像是勤劳的蚂蚁。堡垒呈现三角形,莱莫因画了好多张它的图。这里,他画在锯雪松的士兵,那里,他画在钉房顶的木匠;在庆祝丈夫事业的歌唱中,女人们在为休息时间的餐食和酒水忙活着。朝西的一边,在和陆地接壤处修起一道警戒墙和一扇用于战时撤离的门。朝向梅尔河,在停船的地方,围起用笸箩竹条编成的栅栏,用作堡垒。朝南的一边,卢杜涅命令再建一个军火库。堡垒的出口也开在这个方向,是拱形的,上面悬挂着德科利尼将军的徽章。再往那边一点,在堡垒外面筑起了窑炉和锻炉,以防交火伤到住房。在北边和栅栏旁边建完两个储备粮仓后,卢杜涅下令修建他的住处。他的房子建在堡垒中心,宽敞且四周带有阳台。士兵们用铲锹和尖镐修建了一片场地,用作广场和宗教演说的露天会场。最后,在各个拱门旁设立守卫岗亭,并架起大炮。建筑工事结束之后,他们举行了一个宗教仪式,船长表达了对上帝的感恩,感谢主让他们成为在新发现的伟大世界进行一种罕见殖民的创始者;他又再次感谢了德科利尼将军和国王查理九世。为纪念他,卢杜涅决定给堡垒取名叫卡罗[2]琳。晚上,大家吹奏高音笛并弹起诗琴来庆祝。当然,红酒和啤酒的助兴也是必不可少的。船长的家里到处装点着蜡烛,精美的装饰出自他的女佣人之手,船长的亲信们受邀而来。卢杜涅用橄榄油炸鱼、南特红酒调味的晚餐招待了客人。莱莫因也在受邀之列。围绕面对萨图里那和其他邻国国王之争应持的态度,他们进行交谈,谈话间歇,司务长凯尔先生站起来,朗诵了几首他最喜爱的诗。听众们随之激动,当他朗诵到那句“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博学还是无知,教士还是俗人,尊贵还是卑微,慷慨还是吝啬,渺小还是伟大,美丽还是丑陋,无论带着闪亮围脖或是其他装扮的贵妇,还是戴着饰品和戒指的妇人,死亡都一视同仁”时,人们鼓起掌来。随后,在上司的鼓励下,迪耶普的画家莱莫因向大家展示了描绘堡垒建设的画板。大家都很赞赏他对这些奋发日子的描绘。但是最为他感到高兴的是那个女仆,她投来满意的眼神,带着小心的微笑。莱莫因待到很晚,直到黑夜来临,其他人都离开了。当卢杜涅在酣睡中为他完成的功绩而骄傲时,莱莫因和那个女人来到广场,感受七月微风的清凉。实际上,很多天前起他们俩就窃窃私语、暗送情话。那天晚上,莱莫因终于吻到了她。分手的时候,他对她说自己为堡垒的名字而高兴,不是因为它和国王名字的关联,而是因为她叫卡罗琳。17

卢杜涅同意了莱莫因的请求,给他派了两个人,陪同他进入萨图里那的村庄。后来,莱莫因对船长说他其实可以自己去的,因为那些印第安人看到他都很平静,相反,对军人的出现感到惶恐。而且,那些士兵很不稳重,极为贪恋那些赤身裸体的小姑娘,很冒失地围着她们转来转去。没有他们的话,莱莫因就可以更好地集中精力去观察,尽力去理解展现在他眼前的那些绘图的新颖之处。他的第一个结论是,印第安人的身体就像一块很大的布,依他看,可以分成很多不同的空间。他们后背和前胸画的图案与耳唇和手指肚上画的看起来不是一样的。在持续的困惑中,莱莫因的思考越来越复杂。他看到一个印第安人,赤裸着,身上有各种线形、圆形和菱形的图案,活像一只大火鸡。这位法国画家想:这就是躯体的意义吧,这个人的存在是为了用巡游流动的方式来展示作品。每次欧洲人来探索旅行的时候,都会对印第安人皮肤图案感到好奇。它们多彩混杂的色调和丰富的成因都极富吸引力,莱莫因真想拥有所有的皮肤文身图案,做一套收藏,带回迪耶普,把其中一种连同老师要的蜥蜴、雪茄一并送给托辛老师。然而,每种文身的由来是不一样的,在身体上呈现着不同的象征意义。在广阔的树荫下,在一条小溪旁,印第安人用这里的水制作染料,一边看着这些图画,莱莫因对大自然的感悟油然而生,觉得自己正是活在这成千上万的明快线条所组成的随性图画之中。不同的线条貌似渴望融入到那些形象中,那些在一些人的身体上一模一样而在其他身体上有所区别的形象。显露和神秘并现,奔放却克制、深奥又透明。死亡与出生、曙光与阴暗、隔绝与开放的情节混合在一幅幅画面当中。因为莱莫因意识到不能永生的人类有一个愿望,就是能掌握一片永恒、无限的地区。文身使皮肤成为一幅画,一幅独特且多变的画,面对它,这位迪耶普的冒险家只能用“美丽”二字来形容它了。18

有一个印第安人叫库涂图卡。他对莱莫因来说,这个名字就意味着画者。他们常常交谈,聊他们的画,聊在户外手绘的特征,他们的一段段对话常常被两个人交替的笑声打断。库涂图卡看到自己被塑造在纸上的形象时,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当莱莫因递给他画本,让他在上面重新修改时,他毫不犹豫。这个印第安人什么事都放声大笑,而法国人在激昂的旋律中也会无精打采,在印第安人的喧闹和法国人的瞌睡中,两人逐渐建立起深厚的友情。有一次,莱莫因受邀郊游,去寻找蜗牛,从它身上提取一种深黑色。然后他学会了制作一种打底油,涂好它之后在皮肤上绘画,同时,这种油还可以用来防止蚊虫的叮咬。然而,在这之前,他还见证了土著人的脱毛过程。他们毫不畏惧,借助于指甲或者牡蛎壳,或者把猫的牙齿当做锋利的刀刃使用。刮掉全身的毛,除了头上坠着辫子的部位,这个程序需要做数小时。又一天,库涂图卡教莱莫因混合颜料,一部分原料来自金龟子,其他的出自海龟脂肪,还有一些来自地下菌类。从一些叶子、根部和果实中也可以提取一些颜色。小剂量的水可以提升或者降低这些材料的光泽。有时候,不单单用部落法规所要求的河水,唾液口水也是可用的。这种调制出的混合物需要先用嘴过一下,然后唾到一个容器内,莱莫因觉得它非常苦。不过,如果那是获得那些颜色的浓度和亮度的途径,他随时准备这么做,需要做多少次都可以。19

尽管对印第安人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但是莱莫因并没有忘记卡罗琳。有时候,两个人走出堡垒,到邻近的小山丘散步。他们喜欢看海,在那些炎热的下午,海水呈现一片玉绿色。他们享受着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望着大海,什么都不想,又似乎在思索着一切。“经过宗教战争的洗礼,你的国家什么时候能够给予宽容大度呢?”卡罗琳问道,她已经沉浸在幸福当中。不知什么时候,两人躺在了草地上,亲吻着,嬉闹着。莱莫因起初对她有些回避,心里还挂念着留在迪耶普的那个女孩儿。但是,面对他的忠诚和怀旧,卡罗琳总是狡猾地一笑。“谁说我愿意和一个穷画家许下一生?”她对莱莫因说莱莫因威胁她,假装用手指扣动着一把看不见的滑膛枪的扳机。在这样的外出中,卢杜涅的侍女愉快地望着钻石般闪亮的地平面,享受着阳光和小溪的流水。卡罗琳厨艺很好,她准备了一些小麦饼干,制作了一只石鸡,配着一种蒜油,石鸡是前段时间他的同伴打来的。他们俩第一次钻进了树丛,莱莫因被这个女人的投怀送抱惊到了。没有很多前奏,当他们发现周边没人,她就脱光了衣服,寻找水域,就像一个妓女。莱莫因想起了那个古代的女神,从海水中浮出,支撑在一只漂浮的贝壳上。然而和那位女神不同,卡罗琳的臀部和胸部虽然不大,但是非常丰满,看上去很圆润,她的发缕是黑色的,长度及腰。莱莫因顾不上欣赏她深色的私密部位,提醒她防备那些当地的偷窥狂和堡垒的守卫。莱莫因对她喊,说据印第安人讲有一只公鳄鱼,追随那些妇女,然后会一口吃掉她们。卡罗琳对他勇敢地大笑,对他说:“你危言耸听!”她说莱莫因要是不过来跟她一起游泳,她就请那只鳄鱼顷刻间把他吞掉。有一次外出,卡罗琳正在采浆果来喂一只松鼠,莱莫因躺在了一片空地上,愉快地望着天上的云彩。刚才,卡罗琳对他讲她的父亲和哥哥是新教徒,参加了围困法国奥尔良,德科利尼将军的部队在那里取得了胜利。然而,莱莫因的脑海逐渐从战争的画面中抽离出来,眼神停留在天空中那些变成碎片状的云彩上,很快自己就仿佛回到了迪耶普的工作室,并正在和托辛老师交谈。老师的脚泡在温和的草药水中,无法控制双手的颤抖,他提到了一张地图,在上面可以画出那些转瞬即逝的变化,那些云的运动、雪的降落、暴风雨的动向。“小雅克,当你去那片未知的土地时,我就会投入到一张地图的制作,它就像是我毕生最后的任务,地图上最重要的是确定那些瞬间即逝的现象。因为,在再现了陆地和岛屿、山地和湖泊之后,除了让我们了解真实的存在之外,人们期待去认识那些不大可能掌握的东西。如果古埃及人做到了,他们在自己的坟墓中放入阴间的地图,那么我们为什么做不到呢?我要去观察天象,测量雨水,测算风向,用这些数据去开启这种地图的设计。”莱莫因看了看老师,对他说:“老师,您这种想法总有一天将促使我去确定一种梦想中的地图绘制法。”“我们不会是最先创造它的人,”托辛反驳说,“除了埃及的智者,我知道在很多世纪之前,有一群人发明了它,用于确定星星在天空的方位。我还有一个证人,是一个航海驾驶员,他跟我提到一个地区,在那里那些地图的尺寸和所复制的地区一样大小,只可惜现在已经损毁。航行者发誓已经走遍了印象中那张巨大地图的所有地方。”莱莫因正在自问自答,但这在海天之间的神奇对话被卡罗琳打断了,她正在喊莱莫因,让他看松鼠那聪敏的眼睛。莱莫因想知道,是否所有这些活着的东西都只不过是那张被一个强大力量撕碎的地图的一块儿呢。托辛的话又来了,他说:“你不要忘了,不管怎样,一旦绘制地图我们就在建立比喻,建设一些在难以捉住的时间中试图幸存的转瞬即逝的片段。我们制作地图,画圆圈和方形,画点和线,但事实上我们在描绘的是权力的关系、等级的划分、社会的欲望,还有梦境,特别是那些勾画在想象空间里的梦,就像是在授粉空气中做梦的花粉。”莱莫因想要起身,卡罗琳不停地在叫他,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那块石头。那是托辛在迪耶普给他的,他在口袋里找了找,在光线下他想去领会石头上面的线条。然而,它们在石头的表面,看上去不是很清晰。20

卢杜涅的政策很清楚:尽管部落之间有持续的争端,但军队要和周围所有的部落建立联盟;以对话来保证和平体系,用欧洲的糖果零食来交换美洲的粮食;加固堡垒,然后着手征服内陆土地;卡罗琳堡垒会变成营地,成为进攻和防御的地方;所有人都应始终牢记,他们任务的主要目标就是支持、扶植在这世界边际的法国新教徒的未来;要控制对财富的渴望,把它当做一种可能,但是现在对它的获取应该是次要的。上层军官严格地遵照这些命令,而大多数士兵执行起来有些困难。奥蒂格尼和瓦索是船长非常信任的人,他们的出行是为了寻找印第安人的支持,以应对可能的西班牙人的到来,这些殖民者在古巴和新西班牙建立了堡垒。卡罗琳堡垒的附近发生了爆炸,所有的盟友集合在了一起。爆炸就像一声闹铃,惊醒了所有的居民。卢杜涅以为是数支天主教军队准备进攻。妇女和老人进入他们的小木屋中,惊恐万状。卫兵们就位瞭望哨,大炮也立即准备就绪。发生爆炸的时候,莱莫因正在堡垒附近散步,在寻找种子,从里面提取一种琥珀色颜料。不久,印第安人向上举起手臂,人们发现原来是一道闪电引起了火灾。卢杜涅和他的人登上房顶。他们看到大火,便陷入惊愕中,一时鸦雀无声,只听见飓风般的风声震颤着树林。经历了红沙的暴虐侵袭,那些树木像受了伤的巨大怪物一样倒了下去。每时每刻,从爆炸的巨响中,都有被火焰吞噬的动物的嘶吼声传出。但是,卡罗琳堡垒拉响的警报声使他们惊醒。于是,他们拿上水桶、饭锅和砂锅,跑出去灭火。从刚刚开始,列队的印第安人就在急忙运水。站在莱莫因和库涂图卡身边的司务长凯尔先生目睹了大火如何变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惊恐的他,用但丁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沙土燃烧就如同导火索被引燃,痛苦加倍。”他瞪着红红的眼睛肯定地说,这片土地和它的非永久居民展现了地狱的真实模样。21

花了三天时间大火才被熄灭。当大家看到最后一点炭火变成稀薄的烟雾时,堡垒里的人和印第安人才得以休息。现场残留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惨状:烧焦的鸟儿,烧成岩石般样貌的鹿和狐狸。幸好大火没有波及堡垒附近的整片草原,因为它被溪流淹没了。牧师们举行了感恩活动,祈求上帝保佑,使仁慈后变得狂怒的大自然可以庇护人类。在那些美好的地方,原本炎热而平静的风变得暴躁,它掀起屋顶和岗哨,人们甚至连预言天气如何发疯的机会都没有。就在眼睛一闭一睁的短暂时间里大家意识到了,人类的秩序与平衡在强劲大风到来时什么都不是。相反,土著印第安人仿佛更了解那些自然存在的脉搏,那些暴虐而诡谲的自然存在,它们在刹那间吸收了所有的一切,因为它们总是远离你的脚步所及。那道闪电降临后的日子里充满了格外明媚的阳光,天气炎热夹带着潮湿,令人难以忍受。蚊子肆虐,以至于卡罗琳堡垒里的人们接受了印第安人的精油,把它涂在身上。然而,面对蚊子凶狠的嘴,不被叮咬那是做梦,蚊子依然毫不怜悯地吸血。人们好像整天在那里发呆,从一边走到另一边,用手掌向脸上拍水。一天晚上,卫兵们听到梅尔河的翻滚沸腾声。第二天,水面上浮起了死亡的鱼类和禽类。牧师们想起了古代那段极其痛苦的日子,河流里滋生瘟疫,传染给了人类。然而,卢杜涅认为这些事情一部分源于对新的自然规律的不了解,他下令拾起这些动物。鱼装满了一百多车,尽管这些鳞状物还没有发出任何腐烂的气味,但是没有人敢去吃它们。于是,空气令人窒息。一个接着一个,欧洲人身体开始变得虚弱。尼古拉斯·巴尔是古时远征巴西大地的幸存者,那次航行是维尔加格诺统领的。他抬抬肩膀说没有必要做无用功,他们只不过是发烧了。他说发烧了需要忍受并服用野生的草药。22

与此同时,经历了第一阶段的学习,莱莫因开始了解各个颜色的含义。在印第安人的色板中,红色是主打色,常用于涂抹眼睑,抬高鼻梁,加宽额头,让耳朵变得更加坚实,让嘴唇看起来更加诱人, 还可调制印第安人的肤色,他们本身的肤色往往是黄色或青黄色的。红色仿佛代表着吸引和保护,代表着愤怒、爱的激情和威望,它和生命与死亡息息相关。然而,尽管对颜色的这些内涵日渐领悟,莱莫因却感到自己的理解力与印第安人文身的精髓所在仍然相距甚远。比如说,有人去世了,所画图案要看服丧人的身份。然而参加葬礼的人纷乱复杂,让人觉得眼花缭乱。各位悼念者对于亲人离去的悲痛程度是有所不同的,所以画制的图案要反映出悲伤的复杂区别。逝者的妻子和子女要用黑色从头画到脚;他的父母只画腿部;兄弟姐妹画在胳膊上。然后,有一些哀悼人身上的图案可以说出乎意料的小,小到了一定的限度,几个来参加葬礼的人在鬓角画了一些几乎看不见的圆圈。其他人身上的图案则因年龄而异。年轻的女子在脸上画三个月亮或三颗星星,一个画在额头另两个画在两侧脸颊。在鼻子上,用白色向下勾画点线,一直画到下唇和下颌之间的窝部,制造柔和的效果。脸上的图案也被画到手臂和尚未发育的胸前。那么,这些白色星体在她们身上熠熠发光,说明宇宙的回响开启或激发了女人的心绪。但是还有一些人,他们身上的图案分不清年龄段,或者与他们的年龄不符。他们仿佛想要说明,人类不论在哪个生命阶段都是不同时间的一个一闪而过的缩影。莱莫因认同一个简单的理由,即人们通过色彩的运用变换年龄,是源于怀念或者幻想,老人画成孩子,孩子画成老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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