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经典作品:春明外史·第六部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2-26 23:1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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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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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经典作品:春明外史·第六部分

张恨水经典作品:春明外史·第六部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张恨水经典作品:春明外史·第六部分作者:张恨水排版:KingStar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二十六回奇句写情怀攫羊似虎 锦屏漏消息打鸭惊鸳

这一次会晤,给了杨杏园一个很大的印象。他觉得这位女士,于幽娴贞静之中,落落大方,蔼然可亲,决没有小家子气象,却是在少年场中,少遇的人物,很是佩服。

过了两天,杨杏园正因为有一桩事到南城去,记起李老太太所托的事,便顺便到爱美学校来访郑慈航。他因为这个地方,是常常前来的,所以一直的走进去,走进第一层院子,碰见了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身上穿了淡蓝华丝葛棉袍,下摆宽宽的,露出水红色的绸里,袍子外面,套着一件亮绒小坎肩,四周滚着白条,胸面前一排六个水钻扣子。他头上没带帽子,一头黑漆也似的头发,往后梳着,一直披到肩上。瘦瘦脸儿,白里泛黄,远远的就闻到一阵雪花蕾的味。他看见杨杏园,也就点了一个头,笑着说道:“好久不见,慈航刚下课呢。”说毕,就走了。杨杏园一想,这个人好像演文明戏的,他怎么认识我?哦!是了。他是在游艺园演风骚旦的李双成,去年和黄梦轩在一处,不是和我谈过两次话吗?正在想时,只见郑慈航穿着一套新西装,胁下夹着一大夹西装书,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七八个男女学生,三面围着他说话。郑慈航说了一大串英文,然后自己又翻译出来,远远的却听不清楚,不过那些学生,都由他去说,好像听得很有味。郑慈航一抬头,看见杨杏园,老早的拿出胁下的书,对他招了几招,叫他走过去。杨杏园走过去说道:“很忙呀!”郑慈航道:“《我们母亲的儿子》这一出戏,看过没有?”杨杏园道:“你编的剧本我看过了。很好,可说刻画入微,戏却没有见过,……”郑慈航道:“我那篇《洋钱与批评》,你见了没有?上海这班文丐,都被电影公司的洋钱一齐收买了。报上关于电影的文字,都是明星颂和新片赞,看了教人生气,非痛骂不可。”杨杏园道:“好极了,望你多作几篇文字批评批评。”郑慈航道:“你对但二春和贾克柯根的比较如何?”杨杏园道:“我觉得……”郑慈航道:“近几期的《小说月报》,看了没有?”杨杏园正要答复这个问题,郑慈航却又把他身边的几位学生,一个一个给他介绍。这里面有两位女学生,一个是赵钿,一个是苏飞鸿。都伸出手来,和杨杏园握手。杨杏园本不是道学先生,讲不到男女授受不亲。便就先后接着她两人的手,握了一握。赵钿对苏飞鸿道:“密斯苏,你到我屋子里去坐坐,我给你一样东西看。”苏飞鸿听说,一只手搭着赵钿的肩膀,赵钿一手抱着苏飞鸿的腰,和杨杏园点了个头,便并排挤着走了。

苏飞鸿走到赵钿屋里,问道:“密斯赵,你有什么好看的东西要给我看?”赵钿笑道:“我给你看,你可别告诉人,不然,他们都要来看,我这东西,保不定还要被他们偷去呢。”苏飞鸿道:“你若教我守秘密,我决不告诉人。”赵钿见她这样说,便在床上枕头底下,取出两张画片,对苏飞鸿一扬。笑着问道:“你猜是什么?”苏飞鸿道:“你爱人的照片罢了。这也值得稀奇。”赵钿道:“准是照片吗?”说着,便把一张画片,递给苏飞鸿手里,苏飞鸿一看,是个裸体美人,笑道:“这是一个模特儿,也很平常呀。算什么呢?”赵钿道:“那张模特儿,原不算奇。你再瞧这张。”说着把手里的一张画片,又递给苏飞鸿,苏飞鸿一看,抿着嘴笑了一笑,接上骂了一句道:“缺德。”赵钿笑道:“这个模特儿的相,好像密斯脱汪,你看对不对?”飞鸿道:“胡说!倒有些像密斯脱陶呢。”她口里说着,眼睛望着那张相片,却呆了。看了许久,笑着说道:“画得实在好,他的筋肉美,比女子模特儿的画片,要好十倍。”赵钿笑道:“画这种相片,是照着人画的,当真看一处画一处吗?”苏飞鸿笑道:“傻瓜!这还值得问。”两个人正在研究模特儿相片,忽有一个人隔着帘子喊道:“密斯赵。”赵钿道:“是密斯脱陶吗?我和密斯苏在这里说话,你别进来。”苏飞鸿一听外面那人说话的声音,是男学生陶英臣。对赵钿挤挤眼,笑了一笑,将画片一扔,站起身就走出去了。陶英臣看见,笑道:“密斯苏,密斯脱汪找你半天,你在这里呀!快去罢。”苏飞鸿也不言语,笑着走了。陶英臣走进赵钿屋里,看见桌上放着模特儿的相片,笑着问道:“你老把这东西拿出来做什么?”赵钿道:“这个就不能拿出来吗?亏你还说研究美术,连裸体美都不懂。”陶英臣道:“你喜欢裸体美吗?”赵钿微微的睁眼,偏着头点了一点,鼻子里又哼一声说道:“是的,我爱看。”陶英臣笑道:“画的裸体美,哪里有真的模特儿好看呢。”说着,便走到赵钿身边,对了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赵钿对陶英臣瞟了一眼,哼了一声道:“废话!”陶英臣便躺在赵钿床上,哈哈大笑。赵钿道:“人家床上拾落得干干净净的,你又在上面乱滚。快起来。”陶英臣道:“我不起来,你又有什么法子。”赵钿道:“正话归正话,你起来的好,回头姜老夫子知道,又要来干涉。”陶英臣道:“理他呢,他管得着吗?”赵钿道:“他们虽然管不着,我们又何必惹那些闲气。”陶英臣道:“就是殷校长,也管不了我们恋爱的事,何况他是一个学监?”赵钿道:“话虽是这样说,我们在学校里,吃的是他们的饭,住的是他们的房子,一闹翻了,我们也不能立刻组织小家庭,就暂时忍耐一点罢。”陶英臣还要往下申辩,外面已经在摇吃饭的铃,只得丢下不说,出去吃饭。

吃过饭之后,陶英臣找着赵钿,又想继续的争论先前那一段话,只见苏飞鸿和她的爱人汪兴汉,正拦着赵钿在门口说话。他就挤了上去,听她说些什么。苏飞鸿道:“今天是礼拜五,明天晚上又要演戏了。你明天可别请假回家,要不然,那个生角要换一个人我就不演。”说时她望着汪兴汉等他回话。汪兴汉道:“你不要我回去,我就不回去。”赵钿听了,对陶英臣瞅了一眼,说道:“你瞧!密斯脱汪就不像你那样喜欢强辩。”苏飞鸿听了这话,脸上现出很得意的样子。却笑着对赵钿道:“密斯脱陶他还不听你的话吗?你们的事,我都知道。”赵钿道:“知道就知道,怕什么?异性的朋友,为着证实恋爱,发生一点关系,那也很正常的。你就是这样解放不透彻,总不肯明白表示态度,你不信,我给一点你看看。”陶英臣道:“小点声音罢!这里人多着啦。”赵钿道:“你少做声,我爱和谁恋爱,就和谁恋爱,你若是怕事,同学有的是……”陶英臣道:“得了,得了!”苏飞鸿也笑道:“这孩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又发生了神经病。”说毕,转身走了。汪兴汉一声不言语,也在后面跟着,走到苏飞鸿屋子里去。苏飞鸿一回头,看见汪兴汉,眯着眼睛一笑,低低的问道:“你这时候,跟了来做什么?”汪兴汉笑道:“什么也不为,就是来陪你,省得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发闷。”苏飞鸿听了这话,说了句“瞎扯”,也就没有再说别的什么。汪兴汉坐在椅子上,便找出许多话来说,慢慢的由功课谈到演戏,再又由戏谈到爱情问题。汪兴汉问道:“你说这异性的恋爱,和异性的社交,究竟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苏飞鸿道:“自然是两件事。”汪兴汉道:“那末,男女交朋友,有不杂一点恋爱意味在内的吗?”苏飞鸿道:“由我看来,这样的人很多,不过你们男子,对于异性的朋友,十九都怀着野心罢了。”汪兴汉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又笑了一笑。苏飞鸿道:“你怎样不说话了?”汪兴汉道:“你这话说得太厉害,我还说什么?”苏飞鸿道:“这样说,你是自己已经承认有野心了。”汪兴汉笑道:“你怎么口口声声说人家有野心?”苏飞鸿道:“老实说,我这话也有分别的,够得上谈恋爱的资格,那才能谈恋爱,够不上谈恋爱,勉强要谈恋爱,那就是怀着野心。”汪兴汉回头一看,屋子外面,并没有人,然后说道:“譬方你和我,照你所说,应该属于哪一类?”苏飞鸿用手指着鼻子,把头一偏道:“不是我自吹的话,这班同学,谁都想和我谈这个问题,我都不放在眼里,你呢,眼面前也不配把这话来问我,过了些时再说。”汪兴汉道:“回回和你说到这桩事,你总是这样不即不离的,我今天非要问你一个实在不可。”说着扯住苏飞鸿的衫袖,两眼含着两包眼泪,恨不得要哭出来。说道:“密斯苏,你必定要告诉我一句实在的话,我的心已经掏给你了。”说着挨着苏飞鸿的身子,跪了下去,直挺挺的跪在她面前。苏飞鸿笑道:“傻瓜!这又不是戏台,要你在这里做戏。”汪兴汉道:“你不答应,我今天在这里跪一晚,也不起来。”苏飞鸿笑道:“傻孩子,你起来罢!”汪兴汉道:“你答应不答应?”苏飞鸿笑道:“是罢!你起来罢。”汪兴汉听见她这样说,完全是允许了,便牵着苏飞鸿的手,站了起来。苏飞鸿道:“你哪里这样傻?”汪兴汉道:“不是我傻,实在是你的嘴太紧了,说起话来,两个人不觉得又亲密许多。”苏飞鸿道:“我的心,早已允许你了。实在用不着你这么和我要求,要不然,第一个密斯脱刘,在万牲园向我求婚,第二个密斯脱李,在游艺园和我求婚,都比你还恳切十倍,我不为着你,早答应人家了。此外第三个就是密斯脱张,天天请我上真光看电影,华美家吃大菜,都为的是这个问题。第四个是密斯脱王,我这里还有好几封信呢。等我来想一想,第五个是谁?”说着,把手扶着脸,凝神想了一想。接上笑道:“大概是密斯脱何吧?此外还有密斯脱赵,密斯脱陈,密斯脱袁,都是野心者之一。”汪兴汉道:“那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笑得很!”苏飞鸿正色道:“那也不见得!你以为你就不是癞蛤蟆吗?这几个人,我为着中国的礼制,形式上不能和他结婚,精神上可是也应当允许他结一次婚。中国的礼制,就是这样不平等,男的可以爱上许多人,女的就只许爱上一个,极没有理由。老实告诉你,你也不过是癞蛤蟆里走幸运的第一个,所以我先和你结婚。你以为真爱我,我也真爱你,你要爱上别人,我马上也就找一个人去爱,这是很公平的办法。”汪兴汉听了苏飞鸿一番话,只是笑,说道:“这个你放心,我决不能有不平等待遇,就是你和密斯脱刘他们作精神上的结合,我也很赞成,免得他们有失恋的痛苦。”苏飞鸿听见他这样说,却又笑道:“你不起酸素作用吗?”汪兴汉道:“那你就把我看得太顽固了,在这种社交公开的日子,哪里能禁止男女交朋友?不过你说和他们是精神上的结合。那末,我们两人的结合,应该进一步,还有形式上的结合了。请问这形式上的结合,从哪一天开始?”苏飞鸿笑道:“反正有那一天。”说着伸了一个懒腰,便倒在自己的床上去睡觉。汪兴汉道:“我也知道有那么一天,但是……”说着也追了过来,坐在床上,扯着苏飞鸿的衣服,要问这句话。苏飞鸿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你别胡闹,好好的坐一刻儿,不然,我就轰你出去。”汪兴汉听了这话,当真离开床,坐到旁边一张椅子上去,规规矩矩的坐着,一句话不说。苏飞鸿看见他这个样子,又一伸手把汪兴汉的脸拧了一把,笑道:“可便宜了你。”汪兴汉轻轻的道:“我给老妈子几个钱,叫她别嚷。”苏飞鸿道:“怕什么?你只管在这里坐着。”这时已经是八点多钟,天早黑了,屋里电灯已亮。他们两人依旧说一阵笑一阵,牵连不断。伺候这个寝室的老妈子,进来好几回,虽然知道他们男女同学玩笑惯了的,可是看着苏飞鸿和汪兴汉的情形,和往日大不相同,也就不很敢离开,老是在屋子外面走来走去。一会儿到了九点半钟,这女寝室的总院子门,应该关上了,老妈子看见汪兴汉还没有出去的意思,便走进来对苏飞鸿道:“苏小姐,快关院子门了,让汪先生出去罢。”苏飞鸿把脸一板道:“不!”老妈子一看苏飞鸿的脸色,一点笑容没有,哪里敢说第二句话。苏飞鸿道:“我这里没你的事,你出去罢。”老妈子听了这话只得退出来。

第二天清早,老妈子起来开院子门,汪兴汉却从苏飞鸿屋子里一头钻了出来,三脚两步,走到院子外去,倒吓了她一跳。汪兴汉一看同学都没有起来,一声不言语,溜回自己屋子。谁知陶英臣,清早起来解手,回来的时候,走在他后面,看了清清楚楚。走到外面,一看女生寝室的院子门,刚刚打开,心里一想,猜了个八九成。到了上午,陶英臣趁着没人的时候,问汪兴汉一早从哪里来?汪兴汉红着脸支吾了一阵,说是一早起来呼吸新鲜空气。陶英臣看这个样子,越发信个十成十,便找到赵钿,私私的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她。赵钿道:“人家恋爱自由,大惊小怪做什么?”陶英臣被赵钿一说,哑口无言,笑了一笑道:“既然这样,那末,我昨天在寝室里和你求一点小事,你怎么也不肯?”赵钿笑道:“那要看我高兴不高兴。不高兴,连你说话,我还不爱听呢。”陶英臣便道:“我昨晚上作了一首诗,请你看看。”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英文练习纸的稿子,交给赵钿。赵钿一看,是钢笔写的一首诗。那题目和诗是:求吻

看着伊玫瑰般的两颊,

带上一笑一凹的两个酒窝,

是何等娇媚而香甜呀?

我怦然拂动的心弦,

禁不住了!

我猛然间如饿虎攫羊也似的拥抱着伊!

我紧紧地拥抱伊,

心弦是何等的紧张而跳荡呀——如小鹿撞

一般!

咳!伊猛然地掉转去脸了!失望!

亲爱的!怎不回过脸儿来?

但是,伊“翩若惊鸿”似的逃走了。

只有那一阵低头推拒中的浅笑和娇羞,永久使我失望的人吮嘴舐舌而咀嚼其津津美味于无穷期的事后!

赵钿看了,把稿子一扔道:“这又什么希奇呢?谁的爱人不接吻,也值得做一首诗。旧的诗人,做了幽会的诗,说是侮辱女性。新的诗人,做出接吻的诗来,就不是侮辱女性吗?况且前天晚上,你也不过这样说了一句,我没理你,怎么说拥抱着我不算,还要紧紧地拥抱着你呢?当面就扯谎,什么屁诗!”陶英臣做新诗向来是自负的了不得的,以为赵钿看了,必定要夸上几句,不料她却批上了一个“屁”字,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赵钿看见他难为情的样子,又过意不去,将手捏了一个拳头,在陶英臣背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怎么不说话了?”陶英臣道:“我还说什么呢?说出来了,总是碰钉子。”赵钿道:“你说,有多少事,给你钉子碰了?”陶英臣道:“你把我的诗稿都扔了,我这不算碰钉子吗?”赵钿笑道:“你再说一桩事,我不给钉子你碰。”陶英臣道:“真的吗?”赵钿笑道:“真的!”陶英臣道:“那末,我无论说出什么,你不能驳回的。”赵钿笑道:“不驳回!”陶英臣见她这样说,便附着她的耳朵,轻轻说了一句。赵钿笑着把头一偏,说道:“那不行。”陶英臣道:“我说怎样?你不是又驳回了吗?你还笑我呢。你不如密斯苏那样直截痛快。”赵钿听见陶英臣这么说,便说:“那算什么!我就答应了你。”陶英臣见她答应了,喜欢的了不得,马上牵着赵钿的手,放到鼻了尖上,嗅了几下。

偏偏是事不凑巧,那学监姜庸生正走门外边过。一眼看见陶英臣牵着赵钿的手,放到鼻子尖上去嗅,心里已经有了八成数。到了晚上,便叫女寝室里的老妈子,到学监室里来。因吩咐她道:“晚上若是再有男生到女生寝室里去,你不必做声,只悄悄地来告诉我,我自有办法。”老妈子道:“现在赵钿小姐屋子里,就有一个男学生。”姜庸生道:“是陶英臣吗?”老妈子道:“是的,姜先生看见了吗?”姜庸生道:“我自然知道,你回去别关院子门,只是虚掩着,我自己会来查。”过了一会,姜庸生便走进寝室院子来,他走到赵钿窗户边下,将窗纸戳了一个窟窿,对里面望去。这时赵钿的床,是没有挂帐子。床的外边,只围了一架短屏。姜庸生在窗户窟窿里一望,灯光之下,看着屏风边,有一双男鞋,屏风上面,又搭着一件男子衣服,姜庸生一见,不由得好好的生气,便在窗外面咳嗽一声,赵钿以为是同学的男生,存心捣乱,便骂道:“这时候,谁在这里咳嗽?大家放明白些,谁也别管谁的闲事。”姜庸生想道:好哇!她倒先骂起人来了。便答道:“是我!什么事明白不明白?”赵钿这才听出来,原来是学监,便不做声了。

到了第二日一清早,殷校长和教务主任郑慈航都到学校来了。姜庸生一个字不瞒,一五一十的说了。殷校长说:“事实的有无,我们不能证明,不必去问。但是男生在晚上到女生寝室里去,这是有违校章的,陶英臣应该记大过一次。”姜庸生道:“陶英臣记了两次过了,再记一次,应该开除。”殷校长道:“我们照章办,该开除,就开除。”说着起了一个牌示的稿子,交给书记。马上就写了一块牌示挂出去,说陶英臣破坏校规,着即开除。

这块牌示悬出去了,立刻来了许多男女学生,团团的围住。赵钿看见,首先表示反对,要问校长,怎样破坏校规?站在旁边的男生听见赵钿说要质问校长,大家都鼓掌赞成。这种声浪,越喊越大,殷。校长早听见了,便走了出来,对大家道:“诸位不要吵,有话慢慢的说,这院子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大家到教室里去,我和诸位讲一讲理。”说着本人先走,就进了第一教室。这些男女学生,看见校长出来了,先就软了一半,听说他还要讲理,自然不能说什么,也就都走到教室里来。殷校长道:“我这次开除陶英臣,实在是为学校的名誉计,是不得已的事,你们大家要原谅。”大家听了这话,都默然无声。赵钿这时脸气得通红,两眼含着两包泪,恨不得要哭出来。便站起来哽咽着道:“我现在对大家说,我和密斯脱陶,为着事实上的要求,不错,发生了恋爱关系,校长是不是为这种事开除他?”这些学生,听见赵钿正式宣布她的秘史,大家痛快得很,劈劈啪啪,就是一阵鼓掌。殷校长看见,更不快活。便说道:“我办这个学校,都是我自己筹出来的款子,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社会上因为我们这个学校,与众不同,并不说一个好字,冷嘲热讽,已经不是一天。现在我们学校自身,又发生问题,那末,我不见谅于社会,又不见谅于学生,我花了一两万块钱,究竟为的是什么?我虽然多长几岁年纪,违背潮流的事,我却不肯做,我明知道恋爱自由,这是旁人不能干涉的。不过我们这个学校,是请诸位来研究艺术的,不是请诸位来试验恋爱的。况且……”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改口说道:“外边已经有许多闲话,很不好听,而今造出证据来给人家瞧,我自己的名誉要紧,不能不问。”学生听完了这一篇话,都没做声。赵钿见没有人帮她,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伏在桌子上哭。殷校长见众人没说话,又说了几句话,自去了。赵钿没法,一边用手绢擦眼泪,一边走回寝室去。走到院子里,只见斋夫搬着一卷行李,陶英臣跟在后面,低着头,走了出去。赵钿走上前,一把握着陶英臣的手,哽咽着问道:“你搬出去,住在哪里?”陶英臣道:“我搬出去,找一个公寓住了再说。地点定了,我再打电话告诉你。”再要说话时,许多同学,送了出来,陶英臣只得走了。

这时,赵钿心里一万分委屈,说不出来,走回房去,睡在床上,两只手捂着脸,伏在枕头上,放声大哭。哭得久了,忽然跳着站了起来,将床上的枕头褥子,对院子里一阵的乱抛。老妈子看见,便过来问道:“赵小姐,您怎么啦?生这么大气!”赵钿带哭带喊道:“他们把我的爱人轰起跑了,我也不活着了。你瞧,那里站着一个蓝面的鬼,他就是抢我爱人的人。哼!上帝答应我了,叫我拿一把刀来,把你们全杀了。我这张床只有我和密斯脱陶可以睡,谁敢挨一挨?哼!你们真要来吗?我情愿自己撕破了也不给你啦。”说时赵钿拿起床上一条布毯子,用手使劲的去撕,撕成了几十块。老妈子一看也吓倒了,连跑带撞,走到校长室里,对殷校长说道:“不不……好了。赵小姐疯了!您快去瞧瞧罢!可真骇死我了。”殷校长听了这话,便赶快跑到赵钿屋子里去看,学生早已听见了这个消息,一窝蜂似的跑了过来。这时赵钿越发闹得厉害,一头的头发,全都散了,披在脊梁和肩膀上。她睡在床上,左一滚过来,有一滚过去,口里衔着一绺散发,直嚷“你们还我的爱人”。殷校长便喝道:“赵钿!你怎么了,这成个什么样子?青年的人,总要自爱一点。”赵钿跳起来说道:“姓殷的!你凭什么开除我的爱人?你不还我的爱人,我就叫天兵天将下来杀你。”回头一看,见有一个女学生在身边,便拉着她道:“姐姐!我们还不起来奋斗吗?他们阔人,一人娶两三个媳妇,大老婆,小老婆,有了不算,还要逛窑子。我们一个人分这么一个爱人,他还不许,太不平等了,我们要和他拚一拚。姐姐!我的爱人走了,你的爱人,又保得住吗?”那个女学生见她说得实在不像话,红着脸顺手将她一推。这一推不打紧,赵钿站立不住,便倒在地下,直挺挺睡着。大家都慌了,以为出了人命案。至于赵钿究竟死了没有?下回书中交代。第二十七回梦感前尘填词伤旧雨 书还故主铸错得新诗

却说赵钿倒在地下,大家以为她摔死了,便七手八脚,走上前来扶她。谁知她却清醒白醒的睡在地下,死也不肯起来,说是校长不取消牌示,就死在地下。殷校长一想,事情弄得这样大明大白了,要和她隐瞒也隐瞒不起来,一声不言语,走回校长室去,又悬出一块牌示来,索性把赵钿也开除了。

这一来,学校里一对一对的恋人,都有戒心,不敢那样明目张胆的闹,只有苏飞鸿一个人,熬不住,到了星期日这天,演过戏之后,无论如何,必定请一晚的假。起初有两回,校长原是不肯。苏飞鸿说:“女生里的余作优,也是每逢星期日请假。为什么我就不行?”校长说:“余作优她有亲戚在北京开公寓,每次到亲戚家里去。你没有亲戚,到哪里去?”苏飞鸿道:“那个我不管,我只晓得学生应当待遇平等。要请假大家请假,校长就是把我开除了,我也不能放松的。”校长一想,学校里的经费,一大半靠每礼拜两次戏,演戏吸引看客的魅力,又要靠苏飞鸿一大半。得罪了她,她要不演戏,就很受影响。就只得勉强答应了,苏飞鸿得了这一种特等待遇,越发自由。

这天星期,苏飞鸿在春明戏院演《五个条件》里的周太太,恰好是她爱演的戏,十二分卖力。有一幕,是在房里梳头,苏飞鸿下面穿着宝蓝色的短绸裤,露出水红丝袜来。上身不穿外衣,只穿一件水红绒紧身儿,那小个儿,越发显得苗条。露出擦满了粉,雪白的胳膊,和雪白的脖子,很像是半截的裸体美人。台下的人,看见这种打扮,没有一个不喝彩的,那巴掌真像开机关炮一样,打个不歇。台下第一排,坐着一个穿西装的,他的掌声鼓得最多,等到全场的掌声都完了,劈劈劈,啪啪啪,他一个人,还在那里拍掌。苏飞鸿听得这种单调的掌声,未免格外刺耳,就偷着瞧了一眼,只见这人穿着最漂亮的西装,鼓掌的时候,显出手上的戒指,上面有颗豌豆大的钻石,光灿灿地。那人雪白的脸,戴有一副克罗克斯的圆框眼镜,越发显得丰致楚楚。她偷偷的瞧了一眼,倒觉得这人并不讨厌。不由得接二连三的,偷瞧了几眼,尤其是他手上戴的那个钻石戒指,看了教人又爱又想。到了演完戏的时候,苏飞鸿照例有假可请,已经于早两日约好了密斯脱李,七点钟陪他在华美吃大菜。又约好了密斯脱张,九点钟在真光电影院相会。又约好了密斯脱钱,十二点半在北京饭店相会,在那里看跳舞。所以她下了装,什么也来不及管,抢先由春明剧场侧门出来。

谁知一出门,就碰见那个戴钻石戒指的少年,四目相视,不觉打了一个照面。苏飞鸿本想雇车的,这时车子也不雇了,低着头,只在马路边上慢慢的走。那戴钻石戒指的少年,也不知怎样会领会她的意思,也就在后跟着走过来。由春明剧场走到西珠市口,她回转头望了好几回,穿过两条街,那少年还跟在后面。这里马路宽,马路边上,走路的人很少,那少年就追上了一步。轻轻的喊道:“密斯苏。”苏飞鸿不理他,依旧低着头走路。那少年又喊道:“密斯苏!密斯苏!”苏飞鸿被他喊了几声,过意不去,回头望了一眼。那少年见她并不着恼,又紧紧的走上前,靠着苏飞鸿走。轻轻的说道:“密斯苏上哪里去,走着不累人吗?雇一辆车吧?”苏飞鸿望了他一眼,依旧低着头走。那人道:“天不早了,应该吃晚饭了,我想请密斯苏到撷英去吃饭,不知道肯赏光不肯赏光?”苏飞鸿望了他一眼,又不觉笑了一笑,说道:“谁认识你?”那人道:“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的时候,交一交朋友,也不要紧呀。虽然不认识,从今天起,就可以认识了,哪个朋友是生来就认识的呢?”说时,苏飞鸿还是走她的路。那人道:“不要紧的,走!我们到撷英会谈谈罢。”苏飞鸿道:“我有事,我不能去。”那人道:“坐坐就走,也误不了什么事呀。”说毕,不由分说,在街上喊了两辆胶皮车,也没讲价钱多少,就请苏飞鸿坐一辆,自己坐一辆,一直拉到撷英香菜馆来。吃饭之间,彼此一谈,才知道这人也姓汪,是幽大的一个大学生,名字叫有才,不但有学问,家里还有几十万家产。两个人一说,十分投机。依江有才的意思,还要请苏飞鸿到北京饭店去看跳舞。苏飞鸿一想,这事不妥,北京饭店,还约了密斯脱钱在那里等我,若是碰着了,岂不是很不好周旋!便说道:“我要到西单牌楼西单公寓去看一个女同学,没有工夫。”汪有才笑问道:“哪一位,我也可以去见见吗?”苏飞鸿道:“彼此都是朋友,怎样不能见?”汪有才道:“既是能去,好极了,我就和密斯苏一块儿去。”苏飞鸿毫不推辞,带着江有才一路就上西单公寓来。

这西单公寓本是余作优的母亲家里,因为苏飞鸿常和余作优到这里来,有时候余作优住在这里,苏飞鸿也就住在这里,却是混得很熟。这天余作优正在公寓里请教务主任郑慈航补习英文,苏飞鸿一头撞了进来,后面又跟着极漂亮的一个男学生,郑慈航和余作优都愣住了。苏飞鸿却不在乎似的,指着江有才和郑慈航道:“先生,这是我新认识的一个朋友密斯脱汪,现在幽大。”对汪有才道:“这是郑慈航先生,这是密斯余作优。”汪有才经过介绍之后,对郑慈航少不得说了一番景仰的话,又在每两三句话里夹一句英语,谈了些外国剧本。郑慈航一听人家谈到了戏剧,兜动了他一肚子的剧学,不由得把爱美的戏剧,职业的戏剧,说了许多。回头又是法国剧院,是怎样布置的,英国剧院,是怎样布置的。谈到外国人穿了礼服去看戏,中国人在台下敲茶壶盖嗑瓜子,郑慈航十分感慨。他最好的一个譬喻,就是说现在的新剧家,虽然也知道什么叫作艺术,其实用中国菜把洋式盘子盛着,用刀叉来吃,哪里能算是吃番菜呢?汪有才听了郑慈航的批评,一句答应一声“也司”,不住的点着那颗西装脑袋。苏飞鸿余作优却另外挤在一边坐着,低低说话,夹着一些笑声。郑慈航偷眼一看苏飞鸿,见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不住的向江有才瞟来,脸上又好像不耐烦的样子,似乎嫌这谈话的时间太长了。他是一个戏剧家,专门描写人家心理的,有什么看不出。便对余作优说了一句英文,意思是密斯余,今天的功课,就停止在这里。说着站了起来,把桌上的书一合,拿在手里。苏飞鸿道:“郑先生就要走吗?”郑慈航道:“我还约了一个朋友在真光看电影,现在快要过时间了,我不能不去,免得失约,挨人的骂。”郑慈航原是一句无心的话,苏飞鸿听了,不免脸上一红。汪有才很是踌躇,也站了起来,把手扶着桌上他那顶帽子。郑慈航道:“密斯脱汪没有事,可以还坐一会,我要先走一步了。”他说到一个“了”字,脚已经走出房门,遥遥的听见汪有才说了一声“谷得摆”。

二十分钟后,郑慈航已经到了真光电影院,却幸还没有开演,一进门就看见杨杏园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在那里看说明书,旁边倒是一个空椅子。郑慈航也没招呼,走上前就坐下了,拍着杨杏园问道:“怎么样?”杨杏园凭空听见一个人问话,倒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他。还没有说话,郑慈航又道:“你看今天来这些个美国丘八。他们都是为着今天的片子,是美国历史上的材料,所以来的,设若今天演中国历史片子,中国的丘人未必……”一句话没说完,来了一个外国老太太,带了两个小孩子,那老太太一屁股正坐在郑慈航前头一排椅子上。她本来是个大高个儿,头上戴一顶高帽子,帽子上又颤巍巍的插着一丛孔雀毛,正抵在郑慈航面前。那两个小外国人,口里叽哩咕噜又说又笑,一会儿站在椅子上,一会儿又跪在椅子上,指手画脚,爬上爬下,闹个不了。郑慈航很是不高兴,便拉着杨杏园道:“走!我们到那边去坐罢。”杨杏园和郑慈航刚一移脚,电灯灭了一半,只得胡乱找了两张椅子坐下。一会儿开映起来,大家都去看电影,没有一点儿声息。忽然椅子背后,唧唧哝哝,发出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杨杏园的耳朵,向来最灵,忽然有“恋爱神圣”四字,送进耳朵来。心里不觉一动,便把身子靠后一点,听了下去。有一个人问道:“你那封信,是昨天几时发的,九点就送到了我家里,我父亲还没上衙门哩。听差的也没有仔细看看,就送上去了。那个时候,我早到学堂里去了。十二点钟我回家,母亲拿了你的信交给我,问这是谁写的信,我心吓碎了。我接过信来一看,还好,上面没说什么,我胆子就大了,说这是同学写来的信,约我去看电影。母亲说:‘你们同学天天见面,有话都可以当面说,为什么还要巴巴的写信?’”那一个问道:“这一问,问得太厉害,你怎么答复呢?”那一个道:“我就说,这是从前小学里的同学,不是现在中学里的同学。我妈也没有深问,就模糊过去了。以后写信,你可写到我学校里,千万不要寄到我家里去。”那一个道:“我也知道怕露马脚,所以写的信,总是姑娘的口气。”那一个道:“你真把人当傻瓜了。信是女子的口气,字总是男子的笔迹啊。”那一个道:“这样说,以后我就寄到学校里去罢。下个星期,我们到哪里去玩一天?”说到这里声音就越发小了,仿佛听得有什么“西河沿路北就是”的几个字。过了一会,声音又大些。有一个道:“毕业是毕业时候的事,现在……”说到这里,声音又小了,好像是说,“什么话?别闹!”杨杏园正听得有趣,只见有许多大个儿都站了起来,人丛里东一个西一个,如春笋出土一般。在电光影里仔细一看,都是美国兵,原来音乐队正在奏美国的国歌,所以他们都站起来表示敬意。一会儿电灯亮起来,休息十五分钟,杨杏园回头一看,只见背后一排椅子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西装少年,一个是挽双髻的女学生,两人却客客气气的在那里坐着呢。杨杏园不住的回过头去望,那女学生有点不安,不声不响,站起来往食堂那边去了,那西装少年坐着却没有动。过了一刻儿,杨杏园再回头看时,也不见了。郑慈航道:“你只管回头看些什么?”杨杏园笑着说了。郑慈航道:“这种事,在真光电影院,一天也不知有几十起,这有什么奇怪?”杨杏园笑道:“你们贵校里,本来就专门发现这种事,所以不奇怪了。”郑慈航听了这话,只是笑笑。杨杏园道:“哦!我想起一桩事,你们学校里要请一位女教员,可有这桩事?”郑慈航道:“现在抢着来教义务书的,还用不了,得罪了许多人。哪里还去请人呢?”杨杏园道:“他们抢着教书,有什么好处?为的是多收几个女弟子吗?”郑慈航不说,又笑了一笑。杨杏园见他这个样子,心里自然明白,也就不问了。

电影看完,依着郑慈航,还要请杨杏园到东安市场去吃点心。杨杏园因为路远,就先回来了。到了家里,一刻儿又睡不着,便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看。一翻书页,掉下一张信笺来,拿起一看,是自己做的两首诗,那诗道:

相对无言意转幽,梨花装束淡如秋,

剧怜十五盈盈女,未解相思已解愁。

莫道双瞳剪水清,春山蹙损可怜生,

相逢看惯愁模样,怪底梨花是小名。

杨杏园将诗一看,记起来了,这还是去年见梨云后,作的几首定情诗呢。仿佛那个时候,诗兴很豪,不止两首,大概这书里面,夹着还有。他执着书抖了几抖,果然又掉下一页信笺来。那上面也是两首七绝,那诗道:

邀来作与伴琴樽,强笑无多夜语温,

凄绝画屏西畔坐,背灯相互拭啼痕。

杨柳丝长系幻缘,桃花命薄损华年,

谁知囚凤囗鸾恨,恰在青灯明镜边。

这两首诗又不是那一个时候的,大概是迟两三个月的事,事到现在,也不过一年之间,人也死了,场也散了,简直是一场梦。想着十分感慨,不由得长叹了几声。也没有心再看,把书往床里一丢便睡下去了。

次日清早起来叠床,把两张诗稿依旧望书里一夹,把书放在桌上。这日天气阴暗,对窗子外一看,阶沿上的石头,已经透湿。那棵梨树,疏疏落落,横斜的树枝上,布满了一层露水珠子,有些大的,便滴下地来。再出来走到廊子底下,遇着一阵风,刮了满身的水。原来漫天漫地,正在下那淡烟似的细雨。再看那老槐树枝子,树枝上,也生了几撮淡绿色的嫩叶子,在雨雾里面,便显出一种生气,不是早几个月的样子了。杨杏园想道:“日子真快,又过了一半春天了。”身上因为被风吹着,洒了几阵细雨,很有凉意,便走进屋子来。一看壁上挂的月份牌,高清明节只差一个礼拜。由不得又叹了一口气,心想去年这个时候,还没有认识梨云,今年这个时候,人已埋在三尺黄土之下了。这样一想,越发悲感得很。又想道:“梨云死的时候,我就只随随便便做了一副挽联,连祭文也没有做一篇,今年清明,前去扫墓,一定要补上的。”杨杏园心里想着,便坐在椅子边,抬头对窗外看去,只见那院子里的细雨,越发密了,风一吹,就像卷着一阵一阵的白烟,由墙外头吹过来。这个当儿,墙外头的柳树,露出一丛半黄半绿的树杪子,一起一落,像波浪一样。有时候风大些,还把长的柳条吹到墙这边来。他又想起去年月亮刚在柳树枝上出来的时候,因为记起朱淑真生查子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两句词,马上就去访梨云。而今呢,正是“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了。再一回想,自己在松竹班和梨云雨窗夜话的情形,仿佛还在目前,人却是隔世了。下雨天一个人坐在屋里,本来无聊,加上想起心事,越发烦恼,便打开墨盒,在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就着桌上白纸,写起字来c心里想到哪里,笔下写到哪里,不知不觉,把朱淑真的生查子,从头到尾,写了好几遍,一张纸,也就写满了。这时忽得了两句同,“今日断肠吟,一曲生查子”,他一时的感触,觉得这两句话,很有意思,便又找了一张信笺,不假思索,随凑随写,填了一首《生查子》。那词道:

戏吟杨柳枝,笑展桃花纸,挽手玉台前,教与鸳鸯字。

西窗夜雨时,去岁今宵事,今日断肠吟,一曲生查子。

杨杏园将词填完,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大意思,随手把面前的一部书打开,便把这张稿子,夹在书里。这时院子里的雨丝,比较大些,檐渭已经的答的答滴下水来。天上的云,凝成一片,一丝光线也没有,大概是连阴天了。一个人坐在屋里,十分间得很,吃过午饭,便吩咐长班胡二,打一个电话,约何剑尘来下围棋。不到一个钟头,何剑尘果然来了。两个人下了两盘棋,各输一盘,到了第三盘,一个小角,已经被杨杏园占来了。何剑尘事先却埋伏下了两个劫,这时候左一个劫打过来,右一个劫打过去,杨杏园的棋势,漏洞太多,看看要输。他说道:“和棋!和棋!”说着将盘上棋子一阵乱摸,全都乱了。何剑尘笑道:“岂有此理!下输了就赖,你这棋品太坏。”杨杏园道:“你这劫者打不完,我实在不耐烦。我这叫快刀断乱麻之法,你不服,我们再来一盘。”何剑尘道:“赢了就算,输了就赖,我不和你来,下久了,也倦人得很,坐着谈谈罢。”说时,何剑尘翻动桌上的书,看见是一本《花间集》。打开一看,见封面背后,上面有半篇墨迹写的字,最后却印有“冬青”两个字的一颗小图章,不觉失声道:“咦!这是那位车女士的书,怎么在这里?”杨杏园道:“哪位李女士?”何剑尘道:“就是我家里教书先生,李冬青女士啊。”杨杏园道:“你这话更奇了,我这书怎样是她的?”何剑尘道:“空口无凭,我有证据在这里。”说着,便把书上题的字,印的图章,指给他看。杨杏园看了,一拍手说道:“哦!我想起来了,难怪我总觉得李冬青女士的名字,在哪里看过,却又记不起来呢。”何剑尘道:“你这本书,是哪里弄来的?”杨杏园道:“是我们这里一个姓徐的,在旧书摊子上买来的。买来了,他又看不很懂,就送给我了。”何剑尘道:“不知道是李女士的,不是李女士的?若是李女士的,应该珠还合浦才对。”杨杏园道:“那是自然,这部书我收着没用,还了人家,人家还是先人的手泽呢。”何剑尘说着,就在桌上拿了一张报纸,将书包好。两人又说了一会话,何剑尘就把书拿着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李冬青到何剑尘家里来,教完了书,何太太就把报纸包的这本《花间集》拿出来,递给她。说道:“李先生,我捡到一本书,不知道是你的不是?”李冬青一接手,就认得是她的书,不觉失声道:“咦!这是我一年前失落的书,老找不着,怎样在你这里?”何太太道:“这是剑尘在那位杨先生那里拿回来的。”李冬青道:“哪个杨先生?”何太太道:“就是那天在陶然亭一处喝茶的杨杏园。”李冬青道:“他又在哪里得到这部书的呢?又怎样知道是我的书,请何先生送还我呢?”何太太道:“这层我倒没有问剑尘。”李冬青想了一想,也没做声,依旧把报纸将书包好,带了回去。又过了两天,李冬青将书翻开看看,不料接连在里面找出三张稿子。一张是一首《生查子》的词,两张是两首七绝。李冬青从头至尾,念了几遍,心里好生疑惑,心想这杨杏园就为送这几首诗给我看,特意送书还我吗?这就奇怪了,我只和他见过一回面,也谈不到以文字相往来呀?是了,我和何剑尘谈话,常常说过,这人的文字,灵活得很,难道何剑尘将这话转告诉了他吗?他把诗送来,分明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想到这里,觉得现在的男子汉,尤其是能作几篇文字的青年,万万惹不得。只要你给他一两分颜色,他就趁机而入,和你通信,和你谈什么社交。手段高一点的,卖弄他有学问,把他似通非通的诗,嚎啼浪哭,乱写信给你。面子上是恭维你,和你研究什么文字,谈什么性灵,其实引诱人家,做他的玩物,侮辱你的人格罢了。李冬青这样一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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