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境之兽(洛杉矶时报图书奖获奖作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2-27 15: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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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乌佐丁玛·伊维拉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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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境之兽(洛杉矶时报图书奖获奖作品)

无境之兽(洛杉矶时报图书奖获奖作品)试读:

第一章

一开始是这样的。我感觉到痒,好像身上爬了一只小虫子。接着,两眼之间的地方开始刺痛。随后,鼻子也不安分起来,痒得我直想打喷嚏。再后来,风灌进耳朵。一时间,我听到许多声音:昆虫窸窸窣窣地爬动,卡车像成群的某种动物隆隆驶过。接着,有人大喊:“快点!都别磨蹭!快!快!快!”那声音像刀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睁开一只眼睛。周围有耀眼的光,从遍布窟窿的屋顶直射下来。光与影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张大网笼罩着我。这时,我发现自己正蜷缩成一团,像墙角里忽然被灯光照到的小老鼠,一动不动。雨水和汗水的气息直扑鼻孔,衬衫湿漉漉的,紧贴在身上,仿佛陡然间新长出了一层皮肤。

我想动一动,可浑身上下疼得厉害,感觉就像有上万只火蚁在啃噬我的身体。如果使劲拍打能让这疼痛消失,我定会毫不犹豫地干起来,可我甚至连一根手指都移动不了。我像死了一样,只剩下大脑还活着。

周围,杂乱的脚步声不绝于耳。我以为爸爸带着药回来了——能够让我浑身不疼也不痒的药。我翻了个身。脚步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响亮,直到压过我的呼吸和心跳声。“嗵,嗵,嗵……”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随后,门缝下面出现了一团黑影。“咣,咣,咣。”有人敲门。可我无力答应,更无力去开门。后来,敲门的人发火了,开始一脚一脚地踹门。天啊,整栋小屋都在跟着发抖。屋顶摇摇欲坠,碎渣子稀里哗啦地散落下来,原来的窟窿变得更大,但更多的光线透了进来。林子里到处都有破裂之声。

突然,“砰,砰——”震耳欲聋的两声枪声响起,门上的螺丝飞了出来,掉进我双脚旁边的一个桶里。清脆的声音在墙上弹来弹去,穿过光和影钩织的网,直到变成一只无形的手把门推开。光明!炫目的光明像洪水一样倾泻而入。刹那间,我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斑斓的紫色光点。

慢慢地,我看到了一双黄色的眼睛,一截矮小黝黑的身躯,一个大肚子和两条细腿。这家伙的胳膊、腿儿可真瘦,短裤穿在他身上就像女人的裙子,衬衣干脆像女人的连衣裙,从肩膀上一垂而下。与身体相比,他的脑袋简直大得离谱,连脖子都有点不堪重负,所以他的头不是歪到左边,就是歪到右边。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但他看见我并不像我看见他一样感到意外。不过,他脸色阴沉得格外吓人,鼻孔一张一翕,像狗一样嗅着空气。我们对视了仅仅一秒钟,这家伙便大步走向我。“嘭!”他不由分说地打了我一拳。

一拳之后,他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一拳接着一拳,像大砍刀的刀背砸在我身上。我疼得想大叫,可胸膛里的空气仿佛全被他打了出去,无论怎样都发不出声音,况且他紧接着就扇了我一个大嘴巴。我尝到了血的滋味,肚子里更是翻腾得厉害,我想我马上就要吐了。

大地似乎都在颤动,腐烂的水果从架子上震落下来,周围的一切好似转眼就将变成粉末落在我们身上。他抓住我的腿便往外拖,简直要把我的整条腿生生拽掉。我无力反抗,就这样被他从小屋里拖了出去,拖进光亮,拖进泥淖。

来到光亮中,我终于又可以呼吸了,只是胸口好像缩成了一团,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吸进一点点空气。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眼冒金星,泪如泉涌。整个世界一下子来到我面前。我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从高高的绿柄桑树的树顶之上缓缓飘过。而大树之下,许多小树争先恐后地朝着有光的地方攀爬。树叶上残留的雨水,在阳光下像珠宝或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公路旁的野草有一人多高,颜色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草都要鲜绿。这使我想到了庆祝,舞蹈,欢呼,歌唱。人们快活地喊着:“卡伊!卡伊!”我以为自己终究是死了。

这个拖着我的男孩儿就是精灵,我应该感谢他把我带进精灵的国度。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张口说话,他已经把我丢进了烂泥之中。

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了几辆卡车。其中两辆横在路中间,其他全部停在路边。罩在卡车车顶的帆布破破烂烂、千疮百孔,车身油漆脱落,斑斑锈迹如血一般。于是,在我眼中,那些卡车仿佛忽然变成了受伤的动物。

卡车周围站了许多士兵,一个个像鬼一样。他们有的穿着迷彩服,有的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但看上去其实差不多,因为全都破烂不堪,像叫花子一样。个别人穿着真正的靴子,而其他人则多半穿着拖鞋。有的士兵呈立正姿势,双腿并得笔直,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没有膝盖。有的人在对着卡车撒尿,而有的人则尿在草丛里。不过,几乎所有人手里都拿着枪。

把我暴打一顿并拖出来的那个男孩子跑向了第一辆卡车。来到车门前,他深深鞠了一躬,上身和下身几乎呈直角,只是脑袋仍旧晃来晃去。停顿有一秒钟的工夫,他又迅速挺直了腰板。这时,车门突然打开,他来不及躲闪,大肚子被撞了个正着。他像只小鸟一样向后飞上半空又落下,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个小水坑里。周围的士兵们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

我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尽管我很想爬起来,因为身上实在疼得要命,可我又害怕只要我一动,立刻就会有人过来再把我暴打一顿。

从卡车上下来一个男人,看样子应该是个当官的。我盯着他,还有他身上那件都快烂成布条的绿色夹克衫。他戴了一双特别脏的手套,颜色发黄或者发棕。帽子浸透了汗水,湿答答的,无精打采地被夹在胳膊下面。

我看着他从一辆卡车走到另一辆卡车前。那些卡车简直和废铁没什么分别:车漆掉光了不说,轮胎也一个比一个瘪。他在胎面上踩一脚便陷下去一个坑,松脚之后胎面又慢慢弹起。士兵们全都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就连那些在周围持枪警戒的人也扭过头来看着他检查每一辆卡车。

他像个大人物一样不紧不慢地做着他的事,好让每一个看着他的人都知道他就是长官。士兵们望他的眼神中充满崇拜,仿佛望着一个国王。我的视线也从未离开过他的身体,哪怕一秒钟。

这位长官检查完最后一辆卡车之后,所有人都聚在了他身边,并跟着他一起向我这边走来。他们的影子遮天蔽日,他们的腿像篱笆一样把我围住,谁都不说话。长官不屑地瞪着我,好像我是一只不起眼的蚂蚁或别的小虫子。他问:“这家伙是谁弄过来的?”可是,没有人回答。

他又大声问了一次:“谁能告诉我,地上为什么躺了这么一个家伙?”

那个找到我的男孩子从我的小屋里跑回来,手里拿着几根比柏油路还要黑的香蕉。他用手擦了擦嘴上的香蕉肉,走到这个问话的大人物跟前。长官问他:“大力神,是你找到这家伙的吗?”那男孩使劲点了点头,仿佛能被长官看到是一件特别骄傲的事情。“嗯!大力神?是你吗?”大人物又确认了一遍。“嘿嘿!嗯!”随后,他转身训起其他的士兵们,“这么说,找到这家伙的不是你们这群大人,而是这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孩子了?”

我纹丝不动,好像这一切与我无关。长官挥了下胳膊,大声问:“你在哪儿找到他的?”他的声音铿锵有力,震耳欲聋,但又好像留着一半的劲儿在喉咙里。大力神指了指我的小屋。“有这种事?”长官不相信似的连连摇头。“副官在哪儿?”他喊道,“副官!副官!”灌木丛里有人答应了一声。

草丛一阵抖动,从里面蹿出来一个人。这人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着枪。他的皮肤黄得像金子一样,胡子上的汗珠闪闪发光。他跑向我们,看到躺在地上的我时,立刻停了下来,且一脸迷惑。随后,他懒懒地敬了个礼,和其他人关节失灵一般的敬礼截然不同。“报告司令官!”他喊得虽然很大声,但听起来却软绵绵的,像在发牢骚。司令官对他说:“过来,过来。”副官走到司令官近前,后者又大声问道:“你干什么去了?”副官不吭声。“你不知道?”司令官又问。“知道,长官!”副官回答,“我在草丛里拉屎。”司令官揪住副官的耳朵,把他疼得龇牙咧嘴。“你给我竖起耳朵好好听着。”司令官训道,“就算拉屎,你也不能耽误我的时间。你是不是男人?干吗要像女人一样跑到草丛里拉屎?想拉屎就给我在路上拉。不管什么情况都不准离开这条路。听明白了没有,副官?”副官拼命点头,嘴里不停地喊着:“是,长官!”其他士兵全都痛苦地忍着笑,他们有的跺脚,有的假装咳嗽或者打喷嚏。“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司令官指着我问他,“你让大力神把这家伙揪出来干什么?”“哦,天啊。我真是糊涂。”副官说,“哦,他一定是间谍。哦,我们一定中埋伏了。打死他好啦,然后赶快离开这儿。”“闭嘴!”司令官吼道,“谁问你要怎么处置他了?白痴。要是有人伏击我们,我们就把他们全都消灭掉。”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甚至包括司令官本人。只见副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恨不得把司令官一口吞掉。他小声嘟囔着什么,拳头握得紧紧的。

司令官在我身边单膝跪下,对我笑着,把一嘴布满豁口的大黄牙露给我看。他的牙龈黑乎乎的,但眼睛却红得像血。他的鼻子又大又挺,鼻头像个圆圆的电灯泡一样垂在厚厚的棕色嘴唇上面。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捏住我的脸,力量似乎很大,但又似乎很轻柔,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他看着我身上的血迹、灰尘、蚊虫叮咬的肿块,以及我被拖来时沾的满身泥浆。随后,他啧啧咂了几声舌,对大力神说道:“你打算吃了这家伙吗?”大力神摇摇头。从他找到我的那一刻起,我还没有听这男孩子说过一句话。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知道了谁是大力神,谁是司令官,谁是副官。可还有那么多人始终没有开过口,让我不由得怀疑他们可能是哑巴。司令官转向我。“想不想喝水?”他温和地问。可我没有回答,因为此时的我灵魂已经出了窍。

我飘在自己的身体上面,像个旁观者一样目睹着这一切。周围的世界变幻出许多种色彩,我听到有人在说话,但说的却仿佛是另一种语言。我就像漂在水面上的一片叶子,直到忽然之间沉入水底。我感觉到了冷,感觉到潮湿,还感觉到了身体的沉重。“大力神,”司令官命令道,“去拿点水过来。”大力神跑向最后一辆卡车,爬了上去。随后,司令官又问我:“你饿不饿?渴不渴?”因为这会儿我感觉已经好些了,头脑也清醒了许多,所以我摸着自己的肚子,使劲点了点头。

于是,他说:“这好办。你饿了,我可以给你吃的;渴了,我可以给你喝的。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不可能和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坐在一起吃东西啊,你说这样合适吗?你听明白了没有?”我只是点头,此刻我还说不出一个字。“你有没有名字?”他把脸凑到我面前说。我绞尽脑汁回想我的名字,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这时,司令官有点生气了,他指着自己说:“我是司令官,每个人都叫我司令官。别人都叫你什么?”

司令官把手放在腰带上,故意让我看见他那把乌黑的手枪。我晃晃一团糨糊似的脑袋,拼命思索。我想哭,还想尿尿,可我知道要是我现在尿出来,他定会一枪崩了我。所以,我摇晃着脑袋,盯着他血红的眼睛。

终于,我想起来了,村子里的人好像都叫我阿古,因为爸爸就是那样叫我的。我低声念叨着“阿古”这两个字,并吃力地对他说:“我叫……阿古。”司令官微笑着从手枪上移开了他的手。“阿古是吧?”他说,“他们叫你阿古?那好,我也叫你阿古。”我终于可以顺畅地呼吸了,我的头也不再疼得那么厉害,毕竟我已经可以思考了。感谢上帝,我还活着。

司令官和颜悦色地转向他的士兵们,大声问:“看到公路上这个家伙没有?你们看到他了吗?”所有人都声嘶力竭地吼道:“看到了,看到了!”司令官摸着自己的胡子,用指甲剔着藏在须间的脏东西。他的目光从一个士兵身上移到另一个士兵身上,大家全都一声不吭。“把水拿来!”他喊道。大力神立刻把一个有着红色盖子的蓝色小油桶递给了他。司令官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用水湿了湿。然后,他一手扶住我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用手帕擦起了我的脸,嘴里说着:“既然你要和人一起吃东西,那就要干干净净的。”水接触到我脸上的伤口以及被蚊虫叮咬的地方,立刻蜇得生疼。我想叫喊,可他微微笑着,舌尖在两排牙齿间若隐若现,仿佛此刻他正在清理一件宝贵的古董。

我口渴极了,伸手去抓装水的油桶,但司令官把它高高举起,直接把水倒在我的脸上和嘴巴里。那水里透着一股子塑料和煤油味儿,而且还混着许多细微的沙粒,可我不在乎,甚至感觉它像泉水一样甘甜清冽。

副官又是跺脚又是哼鼻子。司令官又问我:“你怎么会像只死老鼠一样睡在路边呢?副官怀疑你是个间谍。你是间谍吗?”

副官咬牙切齿地嘟囔着什么。他恶狠狠地盯着我,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他立马就能把我千刀万剐,剁成肉酱。“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副官冲我吼道。“你给我闭嘴!”司令官立刻喝止了他,“谁让你说话了?你这个蠢货!”而后,他继续对我说道:“你倒是说说看,你躲在那么一间小茅屋里干什么?你得如实告诉我,你是不是间谍?要是你不说的话。哼哼。”他从腿上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刀。那把刀有着黑色的刀柄和刀身,唯独刀刃明晃晃的,闪着骇人的寒光,仿佛一根头发落在上面也能断为两截。

我被刀刃的反光刺得睁不开眼,心里更是害怕到了极点。只听他继续说道:“要是你不说的话,我就把你交给我的副官。你看看他。连我都想象不出他会怎么折磨你。所以,你最好还是告诉我,那样我才能帮你。”

我被刀刃闪得连眨了几下眼睛。这时,我觉得舌头比刚才灵活了些,心想也许可以开口说点什么了。“我爸爸让我跑。”我对司令官说,“他说跑得越远越好,免得被敌人捉住活活打死。后来,我躲进了灌木丛,往这边跑一阵,往那边跑一阵,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副官又在不屑地哼鼻子了。“嗯。真是这样?”司令官说,“那你爸爸在哪儿呢?”其他士兵全都向前探着身子,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我。他们的目光就像成千上万只昆虫在把我叮咬。“我不知道。”我回答说,并极力忍着不哭出来,以免让这些人觉得我是个傻瓜,“他说他会找到我的。”

司令官抿着嘴唇,轻轻摸了摸我的脸。他抓住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你想当兵吗?”他用柔和的声音问我,“你知不知道当兵是什么意思?”

我想起战争之前和妈妈去城里时曾经见过军队。他们穿着崭新的军装,腰里别着明晃晃的刺刀,肩上扛着枪,像阅兵时那样随着小号和鼓点的节奏行进,嘴里高喊着“左右左,左右左”。于是,我点点头,表示知道。“如果你跟着我,我会照顾你。我们会一起同那些杀害了你爸爸的敌人战斗,为他报仇。你听见没有?”他停下来舔了舔嘴唇,“你听见没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这些话时,他几乎趴在了我的耳朵上。我甚至能听到他的舌头在嘴巴里搅动口水的声音。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我茫然地注视着他的笑容,又看了看那些拿着刀和枪的士兵,忽地想起爸爸为了躲避敌人的子弹而不得不像跳舞一样上蹿下跳的情景。

我该怎么办呢?

所以,我答应了。就这么简单。我成了一名士兵。

第二章

副官说:“什么都不要想。一切顺其自然。”他说,“只要你一开始思考,脑袋就会变得像地上的烂果子一样不中用。”

司令官说:“打仗就像谈恋爱。空想是没有用的,你得上。”

我相信他的话。除了相信,我又能怎样呢?

他们都说:“别担心,别担心,会轮到你的。很快,你就能知道杀人是什么滋味了。”说完,他们就对着我笑,还朝我身边吐口口水。

部队在公路上停了下来。我和大力神坐在一辆卡车后面,四条腿在车厢外荡来荡去。头顶的太阳晒得我们大汗淋漓,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干的地方。微风从耳畔轻轻拂过,即便掠过皮肤也感觉不到一丝凉意。我看着大力神,回想着自当兵以来学到的全部东西。

我已经学会了如何随部队行军,左右左,左右左;如何在灌木丛中隐蔽,身体一动不动,任谁都发现不了我藏身的地方;如何轻手轻脚地走路,避免暴露自己的行踪;还有跑步、跳跃、翻滚、唱所有的军歌。我们干活儿或行军的时候总是唱着歌。我很喜欢那些大人,喜欢他们持枪的姿势。他们个个看起来都很威武,就像电影里那样。我努力模仿他们的样子。

不过有时候,我也会想家,想我的爸爸、妈妈和妹妹,越想心里就越难受。还有大力神,我一直都很纳闷儿,自从我当兵以来还没听他说过一个字呢。问他问题的时候,他也总是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所以,我便经常问他问题,引他说话,即便现在我们无所事事地坐在车厢后面。“你是大力神吗?”我问。他点点头。“你有爸爸、妈妈吗?”他摇了摇头。“你喜欢芭蕉吗?”点头。“鱼呢?”点头。“梨?”点头。“你是个傻瓜吗?”摇头。“你为什么不说话?”没有反应。“杀人是什么感觉?”没有反应。“大力神!”我叫道。他呆呆地看着我。

这时,一个叫霍普的侦察员叫喊着跑上公路。他刚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一边跑,一边大叫:“他们来啦!他们又来啦!”往坡上跑时,他还跌了一跤。他浑身的肌肉好像都不听使唤,想停都停不下来,而且他的枪哐哐哐地砸着他的背,像鞭子一样赶着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个疯子。不,是像头发了疯的骡子。

司令官饶有兴致地看着侦察员没命似的跑上坡。对于后者报告的情况,他只是“嗯”了一声。我看见他双手合十,微微一笑。他也出了一身的汗,衬衫早被汗水湿透。副官见势不妙,撇下司令官不管,自己找地方躲藏去了。

司令官凝眉思考起来。我很喜欢看他思考的样子。他一只手插进长长的头发里,另一只手捻着几根胡须,像在笼子里一样踱来踱去,尽管我们站在开阔的平地上。很快,他开始大声地发号施令了:“把这辆卡车开到路那边!把那辆卡车停在这里!全体士兵各就各位!你,藏到林子里去,抓紧时间!快,快,快!”

听到他的指示,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行动起来。栖息在林子里的小动物被我们惊得四散而逃,有的甚至蹿上了公路。蜥蜴、田鼠,还有青蛙,动物们蹦着、跳着、跑着,像无头苍蝇似的乱冲乱撞。大力神拿着他的大砍刀,跑到横在路中间的那辆卡车的车轮后面躲了起来。我跟着他跑过去,因为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跑。不过,我并没有和他藏在同一个轮子后面,因为那轮子并不是很大。

大家各自寻找藏身的地方,一时间,场面有些混乱。不过,周围很快就安静了下来,让人感觉这里除了几辆抛锚的卡车,就再也没有别的人了。即便在战争之前,这种情况也很常见,而如今就更是司空见惯了。因为打仗,很多零件紧缺,车子坏了便很难再修好。

我躲在车轮后面,手里拿着刀,静静地等着。这里到处都是蚊子,它们在半空中盘旋来盘旋去,好像也在等着什么。如果它们靠近我,我就用手打它们。不过,那只是白费力气,因为蚊子实在太多,打是打不尽的。

我从轮胎后面偷偷向外望,远处公路上的空气像湖水一样轻轻浮动,仿佛扔块石子就能溅起几片水花。随后,我看到了几辆小卡车,像牛车一样慢慢悠悠地朝我们这边驶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他们并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劲。我差点忍不住要笑起来,可与此同时,我也紧张得要死。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因为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卡车上的人丝毫不知道他们正渐渐走进埋伏圈,仍旧像群白痴一样懒懒散散地向我们走来。

第一辆卡车在离我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能看到开车的司机。阳光照在挡风玻璃上,激起一片白花花的反光,车舱内倒显得昏暗起来。

司机旁边坐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正不知打着什么手势。他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成一团,看起来好像那整张脸(鼻子、眼睛连同眉毛)都要被他那两片厚厚的嘴唇给坠下去似的。他们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司机忽然一头扎了下去,消失在方向盘后面。

我想起了那些袭击我们村子的军人,手里的砍刀握得更紧了。我喜欢握着刀的感觉,仿佛它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与我融为一体。

我看看车里的人,又看看大力神,默默对自己说:“我已经准备好杀人了。”可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裤裆里,因为我突然有种想尿尿的感觉。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还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我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上帝会保佑我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静静地观望着。

敌人根本就没有打算战斗。他们看上去疲惫不堪,甚至连战斗的意识都没有。还没看到我们埋伏的士兵,他们就已经连三赶四地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个仿佛要哭的样子。“别开枪!”穿军装的那个男人喊道,“我们没有武器,没有食物,没有钱,也没有弹药。我们什么都没有!请放过我们吧!”

我数了数。他们一共20个人,每个人看起来都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很多人的衣服和皮肤上都沾着血,有的连眼睛上都是血,但我不知道那是他们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他们步履缓慢,像拄着拐棍的老人家。

领头的那个人继续喊着:“你们看,你们看!我们手里没有枪,没有武器!”

公路上短暂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我便听见司令官在路边的草丛里喊道:“第一,这里是我们反抗军的地盘,你们属于非法闯入。第二,脱掉你们的衣服放在路上。第三,脸朝下趴在地上,伸出双手。十秒钟之内如果不按我的要求做,我们就开枪打死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敌人们面面相觑。我开始数数,从一数到十,可他们并没有脱掉衣服。接着,我就听到“砰”的一声,像一百万个人同时拍手,然后又当的一声,子弹打在了敌人的卡车门上。敌人们仍旧你看我,我看你,有些还在窃窃私语。司令官在草丛里又喊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我说了,脱掉你们的衣服!所有人,马上脱掉你们的衣服!”

敌人们似乎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便脱掉了各自身上的衬衣和裤子,随手丢在地上。他们赤裸的身体上全是汗水,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成群的蚊子开始向他们包围过去。他们中有些人穿了内裤,但上面遍布大窟窿小眼儿,仅够勉强遮挡住他们的隐私部位。而另一些人则连内裤都没有穿,只好用双手捂着裆部,免得那里暴露在外被人看见。“趴下!”司令官喊道,“把手伸出来放在地上!”他们立刻乖乖地照做了。我看到其中一个敌人在哭,眼泪和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嘴里还在小声念叨着什么。我猜他大概在说:我不想死,上帝保佑,我不想死。可惜我离得太远听不清楚。我看着他,觉得他很可怜,可忽然之间我又想到了我的爸爸。

司令官浑身是汗,面带微笑地从草丛里走出来。他手里端着枪,随时准备干掉某个不听话的家伙。其他人也跟着他从各自藏身的地方钻了出来。转眼间,敌人就被我们包围了。大力神也从轮子后面爬了出去,我只管跟着他。他把敌人的衣服全都收起来,抱到我们的卡车上。

蚊子的包围圈越缩越小,越缩越小。“谁是领头的?”司令官问他们。可没有人回答。他走上前去,用枪戳了戳那个最先喊别开枪的人。“你说!你们的武器呢?”司令官厉声问,“起来!武器弄哪儿去了?”

那人说:“我们不想惹麻烦。我们没有武器。”司令官说:“瞧啊,这个敌人的走狗说他们不想惹麻烦。”除了我和始终安安静静的大力神,其他人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他们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司令官对着那人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挨踢的人扑通一声跪下去,吐了一地。

司令官下令说:“搜查他们的卡车,搜查他们的卡车!”于是,我们这边有三个士兵跑过去开始搜查对方的卡车。这时,司令官扭头对我说:“阿古,你过来。快过来。”然后,他又命令敌人的首领跪下,尽管那人已经跪在地上,正吐得一塌糊涂。我愣着一动不动,因为我很害怕。今天,我不想杀人。我永远都不想杀人。“傻瓜!”司令官说,“快拿着你的砍刀过来!”我还是纹丝不动。司令官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脖子。“你这个白痴!”他吼道,“给我过来!过来!”他把我拖到对方首领跟前。“看到这只走狗没有?”他继续吼着,“你想成为真正的士兵吗?嗯?那好,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我吓得哭起来,浑身也跟着不停地发抖。我脑子里喊着:“不行!不行!不行!”可嘴上却什么都没有说。我心里想,如果杀了人,我就要下地狱,地狱里到处都是火和烟,会熏得我喘不过气的。所以,我只是站在原地,一边哭,一边哆嗦,还不时拿眼睛看周围的人。

这时,我看见一个敌人试图逃进林子里。他的鸡鸡在两腿中间晃来晃去,屁股蛋子左摇右摆。紧接着便传来一声枪响,只见那人腿上被子弹生生撕掉了一块肉,落在公路上,随即他整个人一声不吭便栽倒在地。他既没有尖叫,也没有哭喊,但身体仍在动弹,用两条胳膊和一条腿拖着赤裸的身体挣扎着往前爬。他倒下之后似乎便没有人再多看他一眼,但我仍能听到他蠕动的声音,像蜥蜴在屋顶上爬。

我手捂着裤裆,双腿抖得厉害。我想吐。“都不许动!”司令官大喊,“谁敢逃跑就打断他的腿!听明白了没有?”“求求你,长官。求求你了。我们什么都没干!”那个敌人像牛一样趴在地上喘着气说,“求你了,长官!”他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和汗水混在一起,蜇得他不停地眨眼睛,“行行好吧,长官。别杀我们。把我们抓起来好了,我们愿意当俘虏。求求你了,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长官!”我们的一名士兵从敌人的卡车上跳下来,一边喊一边跑过来。司令官的目光从敌人首领移到了这名士兵身上。他把四支枪丢在司令官面前,两支大枪,两支小枪。而后,士兵双手一摊,表示除此之外便再没有找到别的东西。司令官的眼中闪过一道冷光,他反手抽了敌人首领一个大嘴巴。“你是个骗子!”他吼道,随即又是一个大嘴巴,两下,三下。“骗子加白痴!像驴一样蠢的家伙!”

那人被打得跪趴在地上,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司令官又接连踢了他几脚。我耳朵里只听见哐哐哐的声音。这时,司令官解开腰带,掏出了他的鸡鸡,并对我说:“看见了吗,阿古?对待敌人就应该这样。”随后,我便听见哗啦哗啦的响声。司令官一边对着敌人撒尿,一边冲我挤眉弄眼。“啊……”他舒服地叫了一声,提上了裤子。周围的人全都哈哈大笑。“看到这个蠢货了吗?你给我起来!”然后,他又对那敌人说,“跪下。快点跪下!”

其他敌人都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有些人被吓尿了,空气中很快就充满了尿臊味儿。我连续吐了几口唾沫,因为嘴里的唾沫实在太多了。“砍死他!”司令官在我耳边说,并高高举起我拿着砍刀的那只手,“砍死他!”

那个敌人看着我,一个劲儿地求饶:“求求你,不要杀我!上帝保佑你!不要杀我!”他只要一张嘴说话,唾沫和血就喷得到处都是。接着,他也被吓尿了,而且他似乎根本控制不住。“看见这个人没有?”司令官说,“看看他。他根本就不是人。当着我们的面就撒尿,这和山羊,和狗有什么两样?”他抓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杀了他,别耽误事儿。如果你不杀了他,副官就会怀疑你是间谍。谁知道他会不会枪毙你呢?”他捏了捏我拿刀的手。我的手指和掌心能感觉到结实的木柄。“就像杀羊一样。”他说,“只管抬起胳膊使劲砍下去。”

他抓着我的手,举刀猛地砍在那人头上。我顿时感觉有股电流袭遍全身。那人疼得惨叫起来:“啊……”声音比开枪还要响亮。他双手捂住头,可那无济于事,因为他的脑袋被劈开了一道缝,血像椰子里面的椰汁一样汩汩往外冒。

周围响起一片笑声,我看着那人徒劳地把劈开的脑壳合在一起。他的叫声吵得我心烦意乱,于是我再次举起砍刀,用力砍了下去,一下,两下。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只剩下一片粉红,耳朵里除了咔嚓咔嚓刀砍在肉和骨头上的声音,还有其他人肆无忌惮的哄笑。

除了脑袋,我还砍了他的肩膀、胸口。每一刀下去,司令官脸上都会露出满意的微笑。大力神也过来帮忙,在众人的围观和哄笑声中,我们两人在那人身上不知砍了多少刀。世界在我们周围好像放慢了速度,我能看见飞舞的鲜血和汗水。

鸟儿们扑棱着翅膀飞离树梢,声音像打雷一样震耳欲聋。成群的蚊子在我耳边嗡嗡直叫,我的腿上和脸上溅满了血。此时,敌人早已血肉模糊,他的额头塌陷下去,脸已不再是脸的样子,因为整个脑袋都碎成了一块一块,只剩下一团令人恶心的血、肉和脑浆。

我吐得到处都是。我忍不住。司令官说杀人就像谈恋爱,可我并不理解他的意思。我只觉得有把巨大的锤子砸着我的脑袋和胸口。我的鼻子和嘴巴里奇痒难耐,眼睛看到的地方尽是绚丽的色彩,肚子里出奇地难受,好像吐空了一样。可我裤裆里的小鸡鸡却硬邦邦的。难道这就是恋爱的感觉吗?

后来,我瘫倒在地上,看着同伴们把敌人一个个消灭:他们砍掉一个人的胳膊,然后用那胳膊去砸另一个人的脑袋。那个腿上挨了一枪的家伙仍在吃力地爬着,好像他能爬到哪里似的。他身后的路上留下长长的一道血迹,就像汽车漏的油。我还看见无数只蚊子在我们头顶盘旋不去。

第三章

我不是坏孩子。不是。我是士兵。杀人的士兵是好士兵。我这样告诉自己,因为士兵的天职就是杀人,杀人,杀人。这样一想,就算我杀了人,我也只是在做该做的事。我不停地唱歌给自己听,因为一旦安静下来,我脑子里就会出现各种声音说我是坏孩子。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像蚊子一样在我耳朵里嗡嗡直叫,挥之不去。

每当听到这种声音,我都感觉自己的心快被剜出来似的,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所以,我只好唱歌。

士兵,士兵,

杀,杀,杀;

在杀戮中生存,

在杀戮中死亡。

我经常用这首歌来安慰自己,麻痹自己,同时也提醒自己:杀人是士兵的天职。可效果并不理想,因为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于是,我就想,我怎么能做坏孩子呢?我,坏孩子——因为做了坏事而战战兢兢,时刻担心着上帝的惩罚。

我曾跟着爸爸、妈妈学习认字和读书。那时我还很小,妹妹甚至还没有出生。我经常坐在厨房的地板上看妈妈洗盘子。傍晚的时候,我就看着她撅起屁股,胸脯几乎贴在膝盖上,一丝不苟地打扫厨房。她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果蝇都懒得去里面产卵。

因为我特别喜欢书,妈妈就经常叫我小教授。当我拽着她的裙子央求她带我去看书时,她就会对我说:“等两分钟,我的小教授,就两分钟。”然后,她便锁上门,拉着我的手走向堂屋。爸爸在屋里,要么在睡觉,要么在听广播,他一向如此。

我和妈妈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从客厅正中间的木桌子上拿起火柴,点上灯。这一切总是让我激动莫名,因为在我看来,那如同一个漫长而神圣的仪式,直到最后妈妈走到书架前假装寻找合适的书。书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而且书皮五颜六色:红的、黄的、蓝的、棕的。但每次我最想让妈妈从书架上拿下来的,也是我最想听她读的,是那本厚厚的、可以让很多书依靠的白皮《圣经》。那本书特别大,而我又特别小,甚至拿都拿不动它,但我很喜欢它柔软的封面和烫金的书名。

它之所以成为我最喜爱的书,不仅因为样子好看,还因为里面的故事令我着迷。只要妈妈的手一碰到它,我就马上兴奋地大喊:“就是它,就是它!”于是,妈妈立刻连声嘘我,让我不要大声,免得吵醒了爸爸。

接着,妈妈就坐在我们最喜欢的那把椅子上,我坐在妈妈腿上,一起看书里小小的文字。她的下巴经常搁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念书时,我能感觉到她的嘴唇在我耳边不停地蠕动。妈妈念书的速度很慢,因为她不像爸爸那样是个老师,能看很多书。

她上学的时间并不长,但她总是说,她认的字已经足够让她阅读对人生最重要的那本书了。也正是这个原因,牧师才格外喜欢她。

她给我读该隐杀害亚伯的故事,上帝探访亚伯拉罕的故事,约拿在鱼肚中祷告的故事。她还给我读过上帝如何磨炼约伯,最后又如何奖赏他,以及大卫如何杀死巨人歌利亚,等等。尤其是大卫与歌利亚的故事,每当妈妈读起时,我脑子里就会想象出千军万马对阵的情景。

士兵们金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歌利亚站在阵前骄傲地大笑,最后被大卫割下了脑袋。

妈妈读这些故事的时候,我总是浮想联翩,心想有朝一日我也要做一个勇士。妈妈读书时,我会不停地指着书里的字问她:“这个怎么念?”“这个又怎么念?”于是,她便教给我。久而久之,我也学会了不少字。我几乎每晚都会缠着妈妈为我读书,一直读到她说:“好了阿古,今天就到这儿吧,我的眼睛都累坏了。”

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自己从书架上取下《圣经》来读。尽管妈妈每晚仍为我读书,但实际上我自己已经可以独立阅读了。后来,当爸爸下班回家,换上短裤和汗衫,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听广播的时候,我就为他读我自学的《圣经》里的故事。我想让他知道: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可以去学校学习更多的知识,以便将来也能像他一样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受到全村人的爱戴。所以,我就天天缠着他问:“明天我能去上学吗?明天我能去上学吗?”而他总是对我说:“等等,再等等。嗯,阿古,你为什么那么想快点长大呢?”

于是,我又跑去找妈妈,求她送我去学校。因为上学心切,每次求她时,我都急得痛哭流涕。她对我说:“阿古,你要是像现在这样,就算去了学校也会被其他人笑话的。”所以爸爸下班回家时,我首先会问他学校的情况,然后就问我什么时候才能上学。他让我把右手举过头顶,去摸我的左耳朵,可当时我还太小,做不了这个动作。于是,他就说:“阿古,你现在还不能上学。”

直到有一天,我跑到爸爸跟前说:“你看。”然后,我举起一只手,越过头顶摸到了另一侧的耳朵。他微笑着说:“好吧。”

第二天,我们就来到了小学学校。那里的小孩子全都穿着校服,男孩子穿红短裤、白T恤,女孩子穿红裙子、白T恤。我看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红色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整齐地排成一队一队,谁也不说话。男孩子们的头发都剃得干干净净,女孩子们都扎着辫子,猛一看,他们好像都长得一模一样。我也好想穿上崭新的校服,拿上红色的笔记本和圆珠笔。一想起那样的情景,我就激动得浑身发抖。

爸爸带我去见校长格洛丽亚夫人,并问她我能不能入学。她疑惑地打量了我一番,问爸爸说:“他?你不觉得他还太小吗?”我不服气地望着格洛丽亚夫人硕大的肚子和圆溜溜的脸蛋儿,真想告诉她说我之所以看起来小,全是因为她太庞大的缘故。但爸爸说:“不小。”格洛丽亚夫人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因为我爸爸是老师,妈妈又经常给我读《圣经》,还教我认上面的字,所以在其他孩子才刚刚开始学认字的时候,我就已经具备了阅读的能力。自然而然,我成了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很快就可以学写字了。

格洛丽亚夫人看我把别的同学甩下一大截,就让我升了级。于是,我就和一些年龄比我大的孩子坐到了教室后面的长凳上。同一条长凳,他们坐在上面时脚可以碰到地面,而我的两条腿却只能悬在半空。

学校只有一间大房子做教室。教室前面有块黑板,格洛丽亚夫人讲课时就站在黑板前。所有班级都在这一个教室里上课,而小学一到六年级的全部课程都是格洛丽亚夫人一个人教。她手里经常拿着一根宽大的木戒尺,哪个学生表现不好就敲他的脑袋。

我们每天都有一堂自习课,那时教室里总是安安静静的,低年级的学生全都趴在桌子上,高年级的学生则往他们的笔记本上抄写功课。我通常把功课留到回家以后做,所以自习时我就坐在那里想些别的东西。当然,多半是我从书上读到的。就那样想啊想啊,一直想到下课该活动的时候。

虽然上课时我和大孩子们坐在一起,但下课后我却喜欢和同龄的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我有一个特别要好的伙伴,他的爸爸是个工程师,所以他们家在村子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有钱人。我这个好朋友名叫戴克,尽管我们同龄,但他的个头儿却比我高出许多,不过那并不影响我们的友谊。

这些都是战争之前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像做梦一样。实际上,我经常梦见我的学校和伙伴,还会梦见格洛丽亚夫人,她顶着一头乌黑的、卷卷的假发。因为假发戴得不够牢靠,她不得不每隔一会儿就扶一扶,扭一扭。有些学生很讨厌格洛丽亚夫人,背地里经常取笑她,比如他们会挺起肚子,像只肥羊一样模仿她走路的姿势。但我很喜欢格洛丽亚夫人,她也喜欢我。每次帮她打扫完教室要离开时,她都会非常温和地对我说:“阿古,一定要好好念书啊。只要你努力学习,将来就能上大学,长大之后就可以当医生或者工程师了。”

她的话总能让我欢欣鼓舞,因为我亲眼见过人们对医生和工程师是多么尊敬。我把这些嘱咐全都记在脑子里,但又不会让它们占据太多空间,毕竟我还小嘛。所以,即便每天得到这样的鼓励,我仍会跑到操场上和小伙伴们嬉戏玩耍。

在我们村子里,我有许多伙伴,因为他们都觉得我是个好孩子,不仅会做游戏,功课也门门优秀,所以他们都喜欢我,愿意和我交朋友。但不管怎么说,和我关系最好的朋友只有戴克。我们在村子里几乎形影不离。而在学校里,格洛丽亚夫人一讲完课,我和戴克就会冲到操场上,与别的男生们踢足球,可惜我们连个像样的球都没有。所以有时候,我们就赛跑,当然,最后赢的人总是我。虽然我只穿了一双拖鞋,但在操场上却照样跑得来去如风。

我喜欢上学,喜欢学校,但这一切在战争爆发之后便戛然而止了。学校被关闭,因为我们这个国家连政府都已经不复存在。

以前每个星期天我都会去教堂,就是我第一次参加主日学课堂的那一座。我和同伴们坐在教堂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面。有时候,如果妹妹听话的话,我们也会带她一同前去。在那里,我们一起听修女们为我们读更多《圣经》上的故事——耶稣、约瑟、玛利亚……并劝诫我们要学会忍受苦难。随后,我们和神父一起祷告,请求上帝的宽恕。

我们还会唱很多圣歌,因为上帝喜欢听我们唱远大于喜欢听我们说,所以只要我们唱出来,他就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总是说,上帝尤其喜欢孩子,他在天上一直看着我们。

有时候,主日学课堂结束之后,我就跟着爸爸、妈妈走进雄伟的灰色教堂,听牧师挥汗如雨地宣讲教义。这种时候,爸爸、妈妈总是穿上很正式的衣服。而我多半会百无聊赖,一会儿感觉凳子上的木刺扎到了屁股,一会儿又望着头顶转个不停的吊扇,担心它会掉下来削掉我的脑袋。不过,该女人们跳舞的时候,我就立刻又精神抖擞了,因为她们跳舞的时候衣服会不由自主地垂落下来,所以她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往上提。

等到往奉献盘里放钱的时候她们总是唱得格外大声。男人们则拖着慢吞吞的步子,深深低着头,下巴几乎抵在胸口上。

在我的村子里,星期天除了去教堂,我们还做许多别的事情。不用上学,也不用做家务,我和小伙伴们就发明各种各样的游戏打发时间。有时候,我们假装成大人的样子,学他们开汽车、开飞机,假扮医生,或者假扮蝙蝠侠。有时候,我们模仿电影里的画面,假装自己是士兵,用棍子当枪,玩打仗的游戏,被打中的人就倒在地上装死。这些游戏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和欢笑。我们喊着叫着在村子里的大路上冲来冲去。小孩子们全都用羡慕的眼神望着我们,心想要是能加入我们该多好。甚至一些大人也会驻足观望,尽管他们一再呵斥让我们不要那么闹腾。不过从他们咬牙忍着笑的神态中我看出来了,他们并不讨厌我们那么做,因为说实在话,他们巴不得能和我们一样可以放肆地玩闹呢。所以那时,我们最常玩的就是打仗游戏。

我们都觉得当兵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因为枪看起来是那么不可战胜,电影中的士兵在杀人的时候看起来也是那么不可战胜。但是如今我知道了,当兵并不会使人变得强大,反而会使人变得弱小。没有吃的,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也不能像电影里那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要被迫做一些你不喜欢做的事情。可是这一切都是在我当兵之后才体会到的。

所以,我用唱歌来麻痹自己。

士兵,士兵,

杀,杀,杀;

在杀戮中生存,

在杀戮中死亡。

回想当兵之前的那些往事能让我好受些。既然以前的我是个好孩子,而现在的我又只是在做士兵应该做的事,那我怎么可能会是坏孩子呢?

第四章

又是一个早晨,和我们经历过的许多早晨一样。太阳以飞快的速度升上天空,我们还没有缓过神来就已经满身大汗。其实往四下里看看,地平线上有很多树,也就代表周围有很多诱人的树荫,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远水解不了近渴。我把一丛枯草踩在脚下,望着四周密密麻麻的脚印。有些踩在泥里的脚印已经变干,看上去就像前一天夜里有人在这儿踢了一场足球,但我知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战争期间已经没有人再踢足球了。

我的脚很疼,腿也疼。我的膝盖受了伤,因为最近我们的训练越来越艰苦,仿佛每天从睁眼到闭眼就只做一件事:训练,训练,再训练。他们让我们跑来跑去,于是我们就跑来跑去,像上学时赛跑那样。他们让我们在草丛里匍匐前进,让我们之字形跑动,躲避假想中的子弹。我热得浑身是汗,累得骨头都快散了架,那种感觉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但司令官却对它钟爱有加,因为他说这里没有反抗。并不是司令官喜欢的所有东西我都喜欢,尽管按道理说我应该喜欢。不过,我很喜欢他那明晃晃的额头,还有几乎占据了整张脸并把上嘴唇都要遮住了的大鼻子。我喜欢他鼻子下的小胡子,也喜欢他下巴上的大胡子。他想事情的时候喜欢用手捋胡子,那姿势很帅。我也想长大胡子,那样就能像他一样捋着胡子想事情。也许那时,我就会有长大的感觉,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天天觉得累了。如果你见过司令官,就会发现他其实也只是一个彪悍的大人罢了。

唉,这场战争让许多大人变成了小孩儿,让许多小孩儿变成了婴儿。他身材魁梧,个头很高,看他的时候就像看一棵大树。要是他往你旁边一站,能把整个太阳都遮住。他很健壮,我能看到他胳膊上的血管。看他走路很有意思,因为他的腿从来不打弯儿,好像那是两根柱子。

战争之前,离我们村子不远的镇上曾经有军队经过。我见过那些士兵如何走路,他们的腿也是不打弯儿的,所以我就相信司令官是个真正的军人。即便奔跑的时候,他的双腿似乎也不会弯曲。我看见之后就总想笑,不过没有人敢嘲笑司令官,因为那会让他不高兴,他不高兴了就会打人。有一次,他甚至把一个惹他不高兴的家伙给活活打死了。我们把那人丢在了路边。他圆睁着双眼,脑袋上有个很大的窟窿。

我们站在这片野地里,司令官在我们前面走来走去,大声喊着:“我们是军人吗?”所有人同声回答:“是,长官!”“我们是军队吗?我们强大吗?我们骄傲吗?”我们仍然回答:“是,长官!是,长官!”于是,他便满脸微笑,但我知道他并不相信我们的话,因为有时候他会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这群人已经不可救药,只配当炮灰。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气呼呼的,说我们没有士兵的样子。我们看起来的确不像士兵。总共一百二十来人,列队的时候几乎找不到穿同样衣服的两个人。有些人穿着绿色的迷彩服,看起来还稍微像那么回事,可大部分人都和我差不多,衣服上窟窿连着窟窿,线头和烂布条在风中飘来飘去。打死敌人或者发现尸体时,我们的人经常会为了一件衣服而吵得不可开交,有时甚至大打出手。

有些士兵穿着黑裤子、黑衬衣,衬衣的袖子上带着红道道,那是战争之前警察们穿的制服。这种衣服在野外可没什么好处,吸热不说,白天的时候还容易被发现。不过没人在乎这些,只要看上去像制服的衣服他们都乐意穿,况且有衣服穿总比光屁股强。我没有制服,因为我个头太小。我穿的是短裤和衬衣,那是有一次我们洗劫一个村子时抢来的。我好想有一条裤子,那样蚊子就咬不到我的腿了,可我一直没有找到合身的。不过我很喜欢身上这件衬衣,尽管它很脏,而且一天之内光卷起袖子这个动作我就要重复五六回,更别提它长得已经盖住了我的短裤。

有时候我就想,既然军队都有军装穿,但我们却没有统一的军装,那我们还叫哪门子军队呢?如果我们不是军队,那我们还怎么能说自己是士兵呢?也许这就是司令官对我们不满的原因,只是我那小脑袋瓜子还理解不到这一层。

司令官说我们计划袭击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在哪儿呢?我问自己。我们从村民那里又能得到什么?我想不明白,但我并不打算问他,要不然他又该揍我了。接着,他问我们恨不恨敌人。他每问一遍,我们就声嘶力竭地回答:“恨,长官!”边喊边跺脚,有时候甚至跳起来喊。他又问:“敌人是不是杀了我们的家人,还烧了我们的房子?”我们难过地小声回答:“是,长官。”因为这一刻我们都想起了那些被我们抛在身后的家乡和亲人。

我想到了我那逃难的妈妈和妹妹。我不知道她们是死是活,如果现在她们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认出她们。在路上每次遇到女人和小女孩儿的时候,我都会看得特别仔细,生怕错过了我的妈妈和妹妹。

司令官要求我们在14点之前做好准备。我忍不住想笑。谁都知道表上只有12个点钟,怎么会有14点呢?我向队伍后面望去,想看看大力神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觉得好笑。只见他前倾着身体,张大嘴巴,冲我吐出舌头。这下我更想笑了,只是担心被司令官看见,只好生生憋在肚子里。

司令官仰着脑袋,脸像不锈钢一样发着光。“解散!”他大喊一声,便连忙钻到树荫下,而后沿着一条小路向我们临时搭起的营房走去。一些人跟着司令官,枪在背上一颠一颠,但谁也不出声。我们中间有不少这样的士兵,他们是司令官的死忠,司令官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司令官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而其他一些人则拉着枪头,任凭枪柄拖在地上,像犁一样,晃晃悠悠地寻找阴凉的地方休息。我呢,我要去找大力神。

大力神坐在离大伙儿很远的一棵树下,拿着一根树枝在干燥的地上画画。他每次都画同样的东西:没有头的男人和女人,因为他们的头全都滚在地上。“大力神!”我喊了他一声。他抬头看看我,不吭声。他从来不说话,自我当兵那天起就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但现在我已经知道问题的所在了。他的画告诉我,自从他的父母被人杀害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起初,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所以经常诱他说话,哪怕发出一点点声音。但现在我为他感到难过,也渐渐习惯了他的沉默。既然从一开始他就这样,我也没必要一直奇怪下去。

大力神向旁边挪了挪,给我在树荫下腾出个地方。因为我比他高,所以我觉得自己应该比他大,不过在我们这里没人关心年龄的事。我们只知道在战争之前,我们都是孩子,而现在已经不是了。我看着大力神,他的皮肤有的地方是褐色的,有的地方是黑色的,看上去就像大家穿的迷彩服。所以,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笑。哈哈,大力神长得像件衬衫。

他在地上写了个“饿”字。我想告诉他我也饿。我的确很饿,可我没有说出口。营地里早就没吃的了。大力神把头枕在我的腿上,舔着干裂的嘴唇。他嘴唇上的血迹已经干了,亮晶晶的,看起来就像刚刚喝了一口红颜料。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摸我自己的,看他是不是比我烫,但我们的额头一样热,所以我们应该都没有发烧。我们只是太累了。

大力神挥舞着拳头,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都不想打仗,我们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我对他说,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到那时我们就可以住在一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在听吗?”我问。他毫无反应,就像没听见我说话一样。当然,他知道我在异想天开。战争永远都不会结束,但偶尔做一下梦也能让人倍感安慰。

这时,副官大声喊道:“14点了!”我又听见司令官连声催促:“好了!快点做好准备!该出发了,该出发了!”

随后,我们便爬上停在营地附近的卡车。那些卡车也和我们一样懒得不想动弹啊。它们的声音听起来就不对劲,发动机咔嚓咔嚓直叫,像病入膏肓的老人家在咳嗽。卡车车厢里装着长长的木凳子,就算你幸运地抢到了一个座位,也不免会被上面尖锐的木刺扎得屁股疼。如果没抢到座位,卡车开动的时候,脑袋就会随着颠簸被甩来甩去,你会觉得自己比别人提前一步上了战场。司令官坐在一辆小一点的卡车里,我很喜欢那辆车,因为那辆车要舒服得多。有时候,如果我们让他高兴了,他就会让我和大力神坐一坐他的车。当然,那仅限于有时候。大多时候,我们都得和其他士兵挤在大卡车上。

司令官通常这样分派人马:“你,跟着我。你,跟着副官。你跟我。你跟副官。”分派的时候,我通常站在大力神旁边,因为我想和他分到一起。当然,我也想跟着司令官,因为他是真正的军人,跟着他要比跟着副官更有当兵的感觉。司令官开始挑人了。他挑中了大力神,但却没有挑中我。我想跟着大力神和司令官,不想跟着副官,坐他的破卡车,可在这里,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我不喜欢副官,因为他是个胆小鬼。为什么说他是个胆小鬼呢?因为他的皮肤颜色很浅,而且发黄,他的父母中应该有一个是白人。但具体哪一个是白人,是爸爸还是妈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很多时候我甚至怀疑他没有爸爸、妈妈。有一次,我曾听他说,战争之前他以卖鞋子为生,所以没机会上学。我还听他说,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车祸死了,父母死后他就不再卖鞋。我不信他的话,而且我觉得其他士兵也不相信。我认为他天生就是个卖鞋的,能在反抗军里当上副官是因为他行了贿。

我有我的依据,有一天,司令官骂他贪生怕死。后来,我听见副官发牢骚说,之所以当这个副官,是他以为当官的不用直接上战场。每当他靠近司令官,就会表现得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战战兢兢,连句话都不敢说。在战场上,他永远不会冲在前面,而总是躲在后面指挥别人,通常躲在卡车或者别的炸弹炸不到,子弹也打不到的障碍物后面。我还见他拿尸体做过挡箭牌,不过看别人也经常那么干,我对他也就没那么生气了。可不管怎样,我不想跟着副官,我怕跟着他会做个短命鬼,那样我就永远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了。

我很生气司令官没有把我和大力神挑到一起。上卡车的时候,我一马当先,我不想站一路,到时候累得连冲锋都没有力气。我在车厢的一角坐下,靠着车厢板,这样别人就不能把我挤来挤去了。哼,谁也别想让我把座位让出来。

我们走了很长时间的路。透过木板条,我看见路边的树飞快地向后移动,公路像一条黑色的河流载着我们奔向远方。车子跑起来,我感觉身上凉快了许多,也没那么多汗了。虽然坐着,但我的脑袋仍被颠得甩来甩去,我不得不伸手扶住它。饥饿的感觉一阵阵袭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东西了。困意也一阵阵袭来,因为卡车颠来颠去,颠来颠去,有点像摇篮。就在这种蒙蒙眬眬的状态中,我又开始思念我的村子。它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所有的卡车都停了下来。我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大家全都跳下车,我是最后一个下去的,因为我坐在最里边。脚刚一落地,我就又开始出汗了。汗珠黏在皮肤上,像爬着成千上万只透明的虫子。我用手抹了抹脑袋上的汗。没用,这只会让脑袋更加湿漉漉,还透着一股子烂泥味儿。同伴们有的弯腰,有的踢腿,都在想办法舒展筋骨。司令官发话了:“让血流动起来!”我们立刻高呼:“是,长官!”

司令官背着手踱来踱去,不时朝四下里望望。他一只手插进头发,另一只手捻着胡须,这个动作让我害怕起来。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以及怎么去那儿。

我扭头望着山坡下面绵延好几公里的田野。视野之内全是绿色的,因为这里是南方,树多草多。那些树一棵比一棵粗壮,因为它们能从地下喝到充足的水。从山顶望去,只见公路两旁尽是茂盛的草丛,一直连绵到天边。我不知道山的尽头在哪里,也不知道云的上面是什么,因为它们离我太远。我只看到许许多多的树,多到让我怀疑这是不是上帝的杰作。也许他把能想到的树都种在了这里,以至于到了北方时却无树可种了。

我们国家的政府就在北方,也许这就是他们无比愤怒、想要把我们统统消灭的原因吧——因为上帝把他们遗忘了,所以他们要把气撒到我们身上。站在山顶,你会感觉自己可以直接蹦到山下的树顶上又能毫发无伤,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我们中间曾经有过一个士兵从山崖上跳下去,他说天堂就在那些树顶上。我觉得他脑子一定有问题。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天堂,但我绝对不会跟他学。

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树的名字,所以我就自己给它们起名字。我只认识绿柄桑树,有些树比绿柄桑树矮一些,我就叫它们森林之子。有些树的叶子有五个尖,我就叫它们星叶树,因为树叶飘落时就像天上的星星,而且叶片落到地上时通常都是黄色的,和星星的颜色也很像。有些低矮的树上爬满了藤蔓,于是我就叫它们奴隶树,因为对于藤蔓而言,它们就是奴隶。藤蔓借助它们的身体向上爬,去接近太阳。如果我是树,我会更愿意做绿柄桑树,因为它们高耸入云,茁壮挺拔,谁都奈何不了它们。可实际上,我觉得自己更像奴隶树,因为我永远都只能听命于人,不得自由。

今天,我不想打仗,因为我不喜欢开枪,不喜欢拿刀砍人,不喜欢看着人们像动物一样逃命,撕心裂肺地尖叫,也不喜欢看到血。所以,我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打仗呢?我为什么不站出来反对呢?可这时,我又想起另外一个男孩子。他也不想打仗,于是,司令官就命令他躺在地上,让我们朝他胸口上跳,我们不敢不照做。最后,他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血,再也没有起来。

司令官大喊:“集合!跟我的一队,跟副官的一队!”我们立刻排起队,但队列一点都不直。我的腿不由自主地抖啊抖。所有人的腿都在不由自主地抖啊抖,因为没人愿意像这样站在大路上。就连司令官也害怕,他不停地左顾右盼,一会儿又看看天上。我知道他在担心政府军的战斗机或者直升机会突然飞过来,扔下几颗炸弹,或者对着我们一通扫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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