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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7 23:5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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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骏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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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世界之嫉妒

悬疑世界之嫉妒试读:

饕餮娘子之血衣梅

佟婕

嫩掐蔬果知时令的话,我在萼楼后厨房做事的这段日子,恰能体会。因每日困在这里忙活些糕点菜饭,攸忽忽从八月间的白紫茄子、大豇豆、小冬瓜,开小圆筒子花的空心儿青蕹菜,吃到九、十月间的芋艿、栗黄、水香芹,算算再吃完初冬一茬新的茨菰、红藕,又一年到末了。

只因天道倾倒,人世大乱,长江南北瘟疫饥馑纵横,我与义兄小琥在家乡江都城的家中遭遇剧变,不得已流亡南来。奔波了一些时日,未知路在何方。所以漂泊辗转了好些地方,很快就把盘缠花尽了。

当我俩于半月前行入这钱塘地界时,已是形容颓丧得仿佛两个花子一样。那一日我二人头温暑热地沿着西湖走到清波门外时,我便病困不支倒下。幸得路边一家头羹店的老板收留,给些凉水饭并让稍事歇息,我们才算缓过一口活命气。但仍因为手头拮据,不得已通过头羹店的老板引荐,才让我到了这家名为“萼楼”的青楼后厨房内做事。

萼楼虽是烟花之地,但本是一座格局按地势高低,分四处错落大院造的精致园林雅舍,当中分别题为风、花、雪、月。依山而建的楼阁为“风露人间”,山坳处遍植繁花的小筑为“花坞春晓”,有太湖石层层堆砌之上的居室为“雪鹓屿”,还有临水行馆叫“月船仙”。

坊间传闻风、花、雪、月四位校书都是人间绝色。那些闻名而来的,为见一面就得先出血数千银钱。不晓得多少男人为她们四位,连个祖宗姓名都忘了。而那些红粉佳人们更捉摸通透了男人的心思,或拒或迎或谈雅论调,摆花局、茶局、诗酒局,样样靡费精细。因此这萼楼每日经营时间,单饮食一项,各种珍馐盘陈,排场考究,都是不可估算。

然我来此地一段时日后,想不到一次意外中撞破了她们的秘密——她们哪是什么佳人?而是一群穿起美人皮囊,在人间开设青楼营生的狰狞鬼怪罢了!为维护容颜模样,必须以活人精神血气秘制一种玉面丸,每隔数日用以脱皮描绘。

我初迷路就无意中看到她们的画皮情景,因此差点也被抓去做了秘药。幸得从小在家时学有一些出色的厨房手艺,那萼楼主事的碧茏夫人思忖过后,想是觉得难找到个擅好烹调的庖人,这才竟放过我一命。只是局限了我的自由,我必得像囚犯一样,夜间开张时工作,白日里则住在萼楼厨房后的小屋,绝对不许出门一步。一边口头对我应许,只要不外泄这里的秘密,好好做事到一定时候,便放我出去。只是这日期是遥遥无知了,我为求保命只能答应。还好那些鬼怪说到做到,我在厨房做事日子,她们都再没来找过我麻烦。只要我尽心力,每月酬劳也并不少给,所以我虽担心外面的义兄,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将就过日。

这一晚忙到时近鸡鸣,萼楼快到关门打烊了。

厨房里却忽然来了位没礼貌的客人,他先吵要肉酒,伙计就给他盛来卤肉,温好黄酒,可吃完后他还没走的意思,只拉着厨房几个做事的陪他掷双陆,倒是玩得起兴。我被乌糍姐指派去把一些林檎果和酸柑子做成雕花蜜煎糖食,忙完一通又去杂物房收拾物什,却听得拐角里有人“嘘……嘘……”了两声,我起初没在意,又听得:“嘿!那小姑娘……”“诶?”我吓一跳:“谁在那?”“别喊,是我。”竟是没礼貌的客人从黑暗里缩头缩脑走出来,“小姑娘,你们这柴房在哪?”

我只好指了指柴房方向,“喏,那尽头挨墙的一大间就是,门栓钩子往上提一下门就开了。”“可谢了啊!”那人喜滋滋就按着我说的方向跑去了,剩下我在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他要做什么。但那种古怪客人也轮不到我搭理,我自睡觉去了。

* * *

时在晚秋,因各院的客人常日间都酒肉过度,容易引发疮症和牙疾什么的,厨房里总要准备各式清凉小菜。我正蹲在一行腌菜坛子边,拿长筷子择几碟盐腌黄鹂芽、椒盐末苏叶、豆豉拌黄菘、麻油调栀花、咸水梅槌甜菜头,恰凑成五色摆盘。

萼楼主理事务的露哥忽带着两个拿大棒子的女人进来:“你们这谁见个粗脖大嘴的男人?”

伙计阿旺先怪叫一声:“昨晚有这么个大嘴客人跑来乱翻东西吃,难道是他?”“咳,原来真跑来厨房了。”露哥恨道,“你们谁看见就来告诉一声,是个惯会偷鸡摸狗的,混进萼楼意图不良。”

露哥说完又急忙走了,我想起天亮前还看见那客人问去柴房,当时我给他指路来着,现在不知还在不在那?就一个人溜到后面,走近柴房门外,竟听到里面传出阵阵鼻鼾声,我暗吃惊:“在这睡觉?”

看四下无人,我大着胆子把柴房门推开一些:“客人?”

许是猛被惊到,只听一声怪叫:“谁?”“嘘!你别喊!”我急得拍几下门边,屋里那人似乎才醒过味来,“是你啊小姑娘?”

我忍不住提醒他道:“方才萼楼的总管带人来厨房找过你。”“吓?你说我在这了?”那人一下跳起来,砰一声闷响,不知撞在什么东西上。我手心都捏一把冷汗:“放心,我没说。”

那人立刻高兴道:“小姑娘你真是好人啊!”“小月!”远处突然传来乌糍姐叫我。“哎!”我不敢耽搁,“我有事忙了,你自己小心。”“不打紧,我王八宝员外邪不压正!”那人大喇喇走出来,一甩袖子,人就突然窜到几丈外的屋檐顶上,几步跳走就不见了。

看来不是普通的客人,我都不知他是好人坏人就来通风报信,万一被抓说出我来可就麻烦了!我揣着忐忑回到厨房,乌糍姐在那边拿着一摞木质糕模道:“小月,快来与我做糕,你们江都的柿糕、山药糕。刚有传话,今日有自家来的贵客。你别望我,我也不晓得是谁,只说今夜宿在‘雪鹓屿’,要吃苏州排骨、江都糕点,我想这江都糕点由你来做便稳妥了。”“噢。”我便请乌糍姐蒸山药泥,自己去找出十个柿饼,切条去核,然后再入舂臼捣烂,另筛米粉、糖,加水与柿饼拌匀揉成团,挑双如意图刻印的糕模板,将柿糕嵌入印好,上甑蒸熟。

乌糍姐捣好山药泥,我拿糖搅过豆沙馅,又印出山药糕。后想起既然是送到“雪鹓屿”,就择出几朵花形完整好看的干白梅散在山药糕上。这时罗娘管办的苏州排骨也做好了,我就把食物装点好,再捡蜜煎雕花红林檎、青柑、荷叶青梅肉、酥笋樱桃等果碟,提盒出门。

当走到长廊流水边,望着对岸梧桐树影下通雪鹓屿的台阶,该怎么过去?

正发愣,那梧桐树后面飘起一片雪白缎带,有个双鬟发饰的女孩伸出头来张望:“你是送糕点的?”

我点头:“是,我怎么过去?”“你等着!”女孩儿从树后走出来。我顿时有点惊异,只见她身穿一件银线刺绣的水蓝襦衣,下穿着素白六幅湘水月华裙,腰间系垂着宽敞的一段雪花白纱宫绦,随起步伐飘飘然的。走到水边时,她将腰间宫绦捧起往空中一抛,那轻纱就似活了一般展开落在水面上,正好一头接上我脚下的岸边。她便招手:“踩着它走过来。”“这又不是桥?!”我不敢置信。“这就是桥。”女孩儿抿嘴一笑。我看她的样子不像捉弄人的,且想来她本也是通晓神通的鬼怪,便大着胆子踏在上面,果真没有沉下去,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对岸。

女孩儿拉我一把,然后反手将长宫绦收回:“你的手是暖的,是人间来的活人吧?别怕,我叫绫雀,随我来吧。”

这女孩儿的名字挺好听的,倒无形中消除了我心里一些忌惮。跟着她拾阶而上,走了几十级,面前竟豁然开阔一爿梅林白雪的境地———

月光下,几十本枯枝白梅树错落林立。有幢飞檐红窗小筑在其中烛火通明,只是门前立一根高杆悬挂三丈飘扬白幡,让人看着有很不吉祥之意。到那垂白帐帘幕的门外时,屋里立刻有个女子挑开帘幕露出半个身子,是个装束跟绫雀很像的女孩儿,只是眉心贴着一朵银色花钿:“怎么才来?”

绫雀回头朝我努努嘴,那女孩也不搭理就接过提盒进去了。绫雀便转来牵起我的手:“那是绫莺,你且进来等。”

我随她入一扇菱花门,里面又是一大间挂满几重白色帷纱的敞屋。只听绫莺的声音在帷纱内传出:“刚唱的是《红林檎近》,难得厨房居然也送来这一碟红林檎。”

我不由得伸颈朝帷纱缝隙间细看,只见那屋内陈设琴案灯柱,铺陈却都是一色的素白,仿佛人家祭奠的灵堂模样。绫莺侍立在一个身形更高挑窈窕的白衣女子身旁,后面一张桌子,却看不清那坐的是什么人,就听得里间盏箸触碰之声。忽然,梅夫校书有点意外地问道:“少爷,这点心味道不合胃口么?”

里间又静了静,我看一眼绫雀,她也一脸茫然。我的心顿时提到嗓子,却忽然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年人淡然口吻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奇怪,这里厨房的手艺竟然跟当年在江都吃过的那家有点相似。”

屋里人的话还没说完,我的脑子里也还未转过来,猛然外面震天一声轰隆巨响,紧接着一片连续呼喇喇的山石崩塌声。我头顶的瓦砾连带我脚下的方砖都晃动起来。我踉跄一步,惊问绫雀:“怎么回事?”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背后咻一道寒风刮起,数张帷纱登时被卷起竖直向天,就见白影一闪掠空而去。绫莺和一位脸色苍白的白衣丽人奔出来,只听那丽人朝天喊一句:“少爷当心!”绫莺则搀住她的身子道:“校书,咱先到外面空地处等等吧?”

这回真幸好绫莺反应及时,她将我们几个拉出小筑外面,就听见背后屋里“哗啦啦”一通零落砸碎。我们几个站在空地当中,脚底震颤更愈加激烈,月光下眼看着这白石地面迸开不少斑驳裂纹。绫雀急切道:“这萼楼是碧茏夫人一手建立的结界,怎会忽然崩裂?”

旁边绫莺就道:“先不说这,要再震下去恐怕这山石容易滑塌,不若咱先落到下面平地去?”

梅夫校书只略一点头,我就觉腰间被什么宽长柔软的东西缠住,接着一股阴柔力道将我整个人扯到空中。我吓得双手一边挥舞一边大叫起来,但身边同样飞起的绫雀伸手捂住我的嘴:“别叫,对面就是‘风露人间’和‘花坞春晓’,惊动到那里的人不好。”

当我随着她们的轻袂一道落在长廊上惊魂甫定时,郑梅夫校书四下看了看,神情十分凝重道:“是有人想要阻隔幽冥与人间的联系,这边人间地面的撼动果然就小多了。”

我站在近处看这位郑梅夫校书的形容,一簇梅花簪子斜插着盘云髻,鬓角修饰得尖齐,贴着几朵雪粉花钿,恰把她纤长脖颈映衬得白皙。额间剃掉眉毛另用青黛画出一双微蹙娥眉,胭脂淡抹了唇点,显得面容无比秀美端丽。我不由叹服,这样的女鬼真比天仙还美。只是往下看她的衣着,虽是轻罗白衫褶裙,但从衣襟到裙摆,都散落着不少血色痕迹,仿佛有意晕染出来的花团一般。但若是真的花团,就该用丝线绣刻边沿才对,她这却明明都是透出来的真血迹……我背脊发寒不敢往下细想,就听绫莺道:“不知碧茏夫人和少爷抓到捣乱的老鳖没有,真是扫兴啊,难得少爷来一趟。”

她的话说一半停住,目光撇向我。是不想让我知晓太多她们的事情吧,我巴不得赶紧找个由头跑掉:“我该回厨房去了。”

绫雀却喊住我:“哎!你别把‘雪鹓屿’看到、听到的告诉人!”“我不会说,不会说。”我只得一叠声答应。

厨房这边果真乱了套。我走进院子里就看到他们正把一口热气腾腾的汤锅搬到空地中央,有人抱怨屋顶掉下的瓦片砸碎碗碟,乌糍姐则在地上拾蒸笼。那地上撒了好些包子、点心和面粉,她连叫可惜。我走进去,却碰到阿旺手里抱着半缸米酒出来。两人差点撞上,酒缸一倾侧,把我前半身衣服上泼得都是酒水。“唉,倒霉!”我忿忿地抖着衣服,打算回我自己房间去换一件上衣。可走到后院路过柴房门口时,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矮胖身影正匍匐在那,正伸手去拨那门上的栓子。我认得那身绸缎衣色:“你不是王八宝……员外?”“啊?”那男人吓了一跳地转过头来,一见是我,立刻把手指放到嘴边,“嘘!”

我更奇了:“你怎又回来了?”

那人更焦急地拼命打手势:“嘘!嘘!”“啊?”我还未反应过来,突然只觉脑后蓦地旋风大作,寒意喷涌而来。我下意识回过脸去,一把苍白骨节、径尺长黑色尖利指爪已经送到眼前,我喉颈间一紧,连惊叫都发不出。“诶?是你?”半空夜色中依稀能看清一张煞白鬼脸,但那疏朗眉目和话音都似曾相识,我瞠目哑口,半晌才结巴出声,“春阳?”

就在这时,地上一直蜷缩状的王八宝员外忽然直起身大喝:“呔!”

一幕烟尘就地弹飞而起,我的眼睛被遮迷住了,就听春阳翻落地面一手拍击发出的嗙嗙震响:“想逃?”

但王八宝已没了踪迹。我手捂住口鼻往旁边躲开,烟尘渐落下,才借着月色看清院子里。身穿宽大白色鹤氅,却散着头发的春阳站在那里。他面前地上空空如也:“又跑了!”春阳咬牙恨道。

我仍不敢置信地看着春阳就站在我的面前,脑中恍然想起先前情景:“原来方才在雪鹓屿要吃江都点心的人是你?”

春阳似乎正凝神在寻找王八宝的踪迹,听见我的话,才微微侧目:“你怎会在这?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我……”我正不知从何说起,远处乌糍姐、阿旺他们举着灯就一叠声跑了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我更加错愕地望向他们。他们显然并不认识春阳,见到我二人在那,还好此时春阳已经收起狰狞鬼脸,恢复一如从前那样挂着淡漠气度的清隽少年。我不知所措看看春阳,又看看他们众人:“没……什么事也没!”“这位是哪来的客人?”阿旺看看春阳又看看我,那说话语调暧昧起来,“小月,厨房里大家都忙成那样,你还有空跟人闲聊?”

我连忙解释:“还不是你把米酒泼洒我一身,我正要去换身衣服,走到这边碰到这位少爷,他许是走岔路了……”我不太会撒谎骗人,所以说着脸都涨得通红。

我看看春阳,他自不必在意别人。方才身上那件彩绣云芝纹的白鹤氅沾染到尘土,于是他将双手收在长袖里,低头将衣摆两边各自掸一掸。“哦,走岔路?”阿旺几个的脸上果然露出窃笑神色。他们肯定是把我和春阳想成在这里苟且私会的关系,但这也罢了,我更怕他们说话惹怒春阳,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幸好这时又有一阵急匆匆脚步声,是露哥举灯带着人跑来。不曾想她一见春阳立刻惊惶地上来躬身行礼:“春阳少爷,原来您在这,小的们来迟请恕罪!”

露哥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把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春阳只点点头:“嗯,我姐姐在哪?”“夫人在……”露哥说到这顿了顿,眼角觑了一下我们这些人,才道:“夫人一直在鸳鸯馆等候您已经许久了。”

春阳的唇角上扬了一下:“行了,前面带路吧。”忽又看到我还站在这里,便又道:“你做的点心很好,往后我在这里吃的,就都由你做吧。”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留下我与其他人面面相觑。厨房众人见露哥毕恭毕敬地引着他走远,才纷纷啧舌:“乖乖!这十几岁的毛孩子是什么大来头?”

我为免他们抓住我细问,便赶紧道:“我得换衣裳了!”就一溜烟跑走了。

* * *

落入这莫名鬼窟竟能再遇到春阳,我不由心生感慨。当年仍在江都原籍时的生活,也如过影传灯似的历历过目。那年我才十岁,总爱跑到家对面柳青街那间名为欢香馆的饭馆去帮厨。店里老板娘姓陶,大家通称她桃三娘。桃三娘做得一手好菜,无论你想吃什么,只要找得到食物材料的,她都能做。因此爱到欢香馆来吃饭的,不止有贩夫行卒和街坊百姓,还有达官显贵,甚至灵界狐鬼、三恶妖魅。当中就有这个来自下三恶道之一饿鬼道的少年——

表面上,春阳与人永远都是冷漠疏离。可曾有两次,我都承他救过性命,所以心里一直是存了感激。这一趟巧遇,不晓得还能求他再救命一回,脱离这鬼地么?“小月,你要的冬笋、香芋、小青菜,这板栗去好壳了,还有这肥鸡,我已经帮你宰好了……嘿!你还在发什么痴呆?”阿旺将一笸箩肉菜忽然递到我面前,然后继续发一通牢骚,“真想不通那个什么春阳少爷,她们还真是在意啊,吩咐采办去专门另买了最好的回来,还不许和别人吃的混在一起做。炖燕窝、煨海参都说不好,反要什么西施舌烧的汤,鲟鳇鱼制的白鲞。这时节哪找西施舌去?真是刁钻得很。哎,小月,他倒是对你另眼相看啊?”

我把板栗、芋头蒸上,然后洗青菜,对阿旺的问话故意不耐烦回道:“他不过是爱吃江都口味的点心。那日我送到雪鹓屿去的,正好地震就一起跑出来了,算是早就相识么?”

把青菜切碎,然后绞汁,待栗子和香芋都蒸软绵以后,分别将这三样搅合入一定比例调的糯米粉和面粉里,再各自揉成有韧性的面团。乌糍姐走来看我做的:“这是什么?咸点心?”“以前帮厨时学的。压成算盘子的样子,三个颜色好看,然后配上笋丁、鸡丁炒。”我解释道,“待会再做个甜的莲蕊红糖角儿。”

面团放在那儿醒发。我见厨房内蓄水作用的水缸里快见底了,阿旺他们又都有事不在,只好自己提桶去院子外面一角的水源打水。说起这个水源,萼楼后厨房没有打井,用水都靠一根长竹管,从外面引来一股泉水,在那墙角上凿洞并下设几方石板架住一个木槽接水。我提一盏小灯照路,走到那忽然眼睛余光瞥见木槽后面一个菜盘子大的圆形黑影子,竖起个尖尖的小头。我愣了一下,赶紧拿灯照近看:“这么大一只甲鱼啊!”

我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个腔调熟悉的声音喊道:“我、我不是甲鱼!”“吓!”我惊得四下张望,“是王八宝员外?你在哪?”可看了半天没见到人,木槽后那只大甲鱼却慢慢地缩进暗影里,似乎想要逃走。我一手哗地挪开木槽,“你这甲鱼是从厨房里逃出来的吧?往哪跑!”“我不是从厨房逃出来的!”王八宝员外的声音又响起来,这一次很清楚就是从那只甲鱼身上发出的。我难以置信地盯着它:“你是……王八宝员外?”“是……是我。”甲鱼的脑袋动了动,“你千万别喊啊,那帮恶鬼都在找我,我可打不过他们那么多。”“好,我不喊,可你明知他们是恶鬼,又为何要招惹?那天夜里地震也是你弄的?”我蹲下身问道。

甲鱼看了我半晌,似乎度量出我真的没恶意,它才爬出来:“我来是要找东西,我师傅的东西。”“是什么?”我更加好奇。“咳,我说给你也不懂。”甲鱼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你这小姑娘看着还挺有善心,能去给我拿点吃的么?咳,酒就不必了,有肉就行。”“你这臭甲鱼还想着喝酒?”我顿时气结,但想了想,“行吧,你就在这等着。我先把活计忙完了,待会厨房里的人都休息以后,我再拿给你。”说完我就提着水回厨房去了。做完点心送到雪鹓屿,回来已是鸡鸣时分,大家都吃过饭在那剔牙闲聊。我这时才瞅空装了一碗米饭,又在卤肉锅底下捞出几块肉,趁没人注意才跑回水源那边。

王八宝甲鱼让我把碗放在地面,自己爬进碗里吃起来。口里还含糊不清道:“可饿坏了我,都怪那凶神恶煞的饿鬼小子,哼!要是我师傅在 ……”

我忍不住道:“你总说你师傅,他在哪?”

我一句话把甲鱼带动哭了:“哇!我师傅……他老人家去了西天啊!丢下小八宝去西天了啊!”“小八宝?”我忍俊不住,但看它哭得凄惨,只得宽慰它,“你还是小声些,让人听到可不好。”

甲鱼顿时止住哭声,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从碗里爬回地面。我看着它那样子有些替它担心:“你想出去吗?我把你扔出墙外面你就能逃走了。”“谁说我要逃?”王八宝甲鱼又提高了嗓门,“我来这里是要收回我师傅留给我的宝贝的。那天要不是那饿鬼小子在,我早就把宝贝收回了。”“饿鬼小子?你说的是春阳吧?那天晚上整个萼楼都在地震,难道是你弄的?”我恍然大悟:“难怪他们一直查找你,你却变回原型躲在这。”“哼!这些恶鬼偷走我的宝贝。可惜功亏一篑啊,那些恶鬼都防范起来了,还找来那饿鬼小子帮忙。”

我更奇怪:“究竟是什么宝贝?碧茏夫人她们都那么紧张。”“我才不告诉你,你是人类小姑娘,说你也不懂。”王八宝甲鱼一昂首。“还看不起人?你把刚才吃的吐出来,吃我东西时怎不说?”我气哼哼站起身,“你个臭甲鱼,回头那些恶鬼再问,我才不替你遮掩呢,就告诉他们你在这。”“哎!你别走!”王八宝甲鱼禁不起吓,立刻就转口风,“你千万别告诉去,我说给你听就是。”

原来,记不得是几百年前,王八宝甲鱼还是只生活在流水溪涧里的小甲鱼的时候,有一回被人捕到,幸得一位路过的和尚看见并花钱买下了它。因为一只爪子折断,和尚便把它放在自己化缘的钵盂里,带回寺里给它治伤、喂它吃食。它起初害怕,一直待在钵盂里,只有老和尚给它喂食,它才会爬出来围着和尚绕圈子,睡觉时又爬回钵盂去。那和尚对待它,像宠溺一个孩子,除托钵化缘以外,也由得它待在钵盂里。没多久它的伤好了,和尚要把它放回当初的溪水里,它却死活不愿,每回把它放走它都爬回来用嘴咬着和尚的衲衣一角。和尚拗不过,摇头笑道:“难道你我的因缘还未了?命中注定今世我救你一回,想来我也是偿还了前世欠你一因?到此还不愿散,莫非仍有缘故?”

小甲鱼听不懂这些,它只是不舍和尚与那个睡了这么久的钵盂。和尚只好继续把它带在身边,他每日参经念佛,或云游行路,甲鱼都跟随着。他念经,它就静静聆听,他到佛堂参拜,它也会从行囊里探出头来仰视。和尚有时也被它的模样逗乐了,开玩笑说,佛门有七宝,但我还有你这一宝,你这小王八,可是第八宝?和尚从此叫它王八宝。它便记住,这是和尚给它取的名字。

又过几多寒暑,有天和尚一如往常带着钵盂里的甲鱼行路。但走到一山石溪边就把它放下了,然后跟它说很多话,可惜他大多不记得了,只有一些句子是念经时常会提到的;八宝啊,须臾之间可生灭三千世界,一切皆是起心动念造作出的缘起……为师走后你可在此好好安住,身心安住才能生慧,才可明心……和尚说着就乏了,歪在一边睡觉,再没起来。据他睡觉前最后说的,他要去西天见佛祖了。王八宝甲鱼觉得话必是真的,因为它看见和尚的身体渐渐缩小,最后在溪畔上空化作一道虹,连溪水里的鱼虾毛蟹都惊动了,虹光直上云霄,好一阵才消失。只遗下和尚的衲衣,随着溪流飘然而去。

王八宝原本懵懂无明的心地,在看到那道虹光后,也像雨过天晴的天地一样逐渐明朗起来。过去在它眼中混沌的事物,也像擦去尘垢那样顿时看清了面目,许多它从前根本不想的事,也都自然在脑海里生了形象。只是它也突然明白,和尚走了再不回来,他把生前一辈子化缘用的钵盂留给了它,这个是它拥有的对和尚的唯一念想。

从此,它又像其它野生甲鱼一样在溪石间生活。只是它的心性不再无明。望着两岸林叶的颜色它便知四季,听着林间走兽彼此呼应它便晓它们的交谈,闲时对着日、月,它会默默念诵过去在和尚那里听熟的经文。只是,没有和尚给它喂素菜米饭了,它肚饿便在水中捕食鱼虾。吃肉以后它的个头就飞快地长,但神奇的是那个钵盂也会随着它的身形越来越深长、宽大,永远都能盛得下它的身躯。它觉得这是和尚还在冥冥之中继续庇护它。

又有些岁月过去了,它一天发现自己被日月照射的腹背软甲显现出金银颜色的纹理。又有一天开始,它能变化大小,然后甚至能幻化成人形,就连模糊艰涩的口舌之间都渐渐平顺,能发出清楚的人类语言。于是它化成人时坐在溪水边,学人样装作垂钓。有时路过些人与非人,它就随意地攀谈几句,请人家喝一碗水,日子倒是增添不少兴味。

可有一天,它偶然看见个奇怪的女人在这一带山石草木之间徘徊。只见她方二八且衣饰华丽,初看像是位人间的富家少妇,但细看时她的眼眶一圈黑气,唇内藏着獠牙,原来是个鬼女。看破她的真身,起初也没在意,只是那鬼女总背负着一个花纹锦绣大口袋,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里面装什么。

那鬼女常经过溪边,她那个口袋也始终背着,看着越来越大。有天黄昏,她又路过溪边,忽然停下来跟王八宝甲鱼搭讪起来,不外是关于天气和附近山野地气。王八宝甲鱼也随口问她:“你那口袋里装的是什么?”“是我走了好多地方收捡的艳骨。”鬼女神秘一笑。“什么是艳骨?”王八宝甲鱼好奇道。“你想看么?”鬼女卖个关子,“这可是人间最美的东西,轻易不能乱看。”“人间最美?那怎么才能看到?”王八宝甲鱼是个直肠子,它没想太多。“至少得放在一个洁净的地方才能打开,你看这路上都是泥土,石上都是鸟屎。你那钵盂不错,我把它摊开在里面正好放得下。”鬼女指了指它身边的钵盂。“也对,这钵盂干净。”王八宝甲鱼不疑有他,大方地把钵盂拿出来。鬼女把口袋卸下,就往钵盂里一送,然后她自己也突然奋身往钵盂里一跳。“然后呢?”我急了,“她往钵盂里一跳就怎么样了?”“然后?”王八宝甲鱼沮丧又失神地望天长叹一口气,“你眼下不也就在我的钵盂里么!”

燕窝清蒸鹌鹑羹、手剥鲜虾青蒜芯儿酿烧卖、绉纱鸡肉馄饨、紫苏糖果子糕……我每日变着花样做出汤水点心。在厨房其他人眼里我是刻意去讨好春阳,但我心里打定主意只是以此报答他从前的救命之恩吧。

自在王八宝甲鱼那知道关于这鬼妓院萼楼的来龙去脉,除了震惊外,细想来心里着实有说不清的五味杂陈。王八宝甲鱼想拿回和尚留给它的钵盂,但钵盂已被鬼女,也就是开办这家萼楼的碧茏夫人所掌控。她夺取钵盂是专为她这鬼妓院营生建一爿稳妥的世外秘境用的。先前她不知走过多少各地州府村镇,寻访并收敛那些冤死、横死的年轻美貌女子尸骸,也就是所谓的艳骨。据说这些女子死前或遭受莫大冤屈、或横死不平。她们的魂魄,因此深陷水火一般的执着中,不得归去地府与轮回,因此成为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

借助这些女子的怨愤冤屈,碧茏夫人便在这钵盂天地之中设下了怨魂结界,分别以四处最大的怨魂镇守。一如“风露人间”的风校书,她生前是英宗朝时身份高贵的正三品官家千金。因阉宦王振弄权,父亲在瓦剌入侵之时随帝亲征,后英宗皇帝被俘,王振被锤杀。她父亲作为从征文官,也死于战乱之中。然而没想到的是,事后朝廷诛杀王振一党时,将她父亲也莫名其妙算入进去,导致家族老少男子处斩的处斩,充军的充军,而近亲女眷悉数贬为官婢,也就是做了妓女。风娘当时年方二八还未出阁,正是青春自负的年纪。何况其容貌极美又富有书画文才,遭遇这样的家族巨变下,她本想一根白绫吊死,却又被人拿住,之后受尽多番污辱凌虐,最终被人关在黑屋里活活饿死了。因此,她的怨愤饿魂已然沦为饿鬼凶灵,在按捺着一股对世间富贵与男子都固执根深的仇恨,被碧茏夫人在一处乱坟岗找到尸骨后,甘心被其掌握以得到这报复的机会。所以我所见到的风娘总有一派清高孤傲,只偏执于富贵风流画煮酒的奇特雅趣。她专勾引世间男人和一切金银富贵,原也只为是填补她那饿殍魂灵罢。

王八宝甲鱼还告诉我说,它先前一直被碧茏夫人的结界阻隔在钵盂之外不得其门而入,是因为四位怨魂的执念稳固。但近一年,人世即将天地变色,江山易主,所以这气运皲裂。千万人的生死疲劳能传天上地下九万里,何况地面结界净土?因此趁着这里倾坼出缝隙,它才终于混在客人里溜进来。

提一食盒,我又站在“雪鹓屿”对岸的廊庑下。想着这些事心里七上八下的,连绫雀什么时候抛来腰带桥也没注意到。“嗨!小月,你发什么呆?”绫雀近来与我混熟了,“今天又新做什么好吃的?你不知道,今日‘小雪’了,也是我们梅夫先生的死寿。方才正弹琴伤神,春阳少爷又不在,据说是大阎魔天处有事召他去了。”“校书今日死寿?”我背脊一凉,绫雀晓得我对萼楼的内情有些了解,说话就不避讳。所谓的死寿,是她们为人时去世的忌日。萼楼的女鬼们都在这日像阳间人过生辰那样祭奠自己一番。像郑梅夫这样怨愤死去的冤魂,到死忌必然想起的都是生前冤屈,所以根本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雪鹓屿的梅林里,郑梅夫一身斑斑血迹的衣裙坐在琴案边失魂落魄。四周梅树枝桠零落,不知是她懊恼自己掰扯的,还是催动阴风吹散的。听说她前生半世飘零,母亲是本朝礼部属下金陵教坊司艺伎,不知与何人契合有了她。因夫籍不详,她只能随母为乐籍伶人。从小其母一边亲自教授她琴歌书艺,一边又告引她看懂勾栏坎坷,不要趋利逐势、不学以色媚人,只愿日后求一有心人能帮忙脱籍婚嫁才是最好出路。

郑梅夫十三、四岁便出落得姿容出众且歌艺非凡,无论杂剧小令或古今乐府都能唱出独特韵味,一时便声名四播了。连当时教坊大总管都亲自为她起艺名梅枝秀,是寄望她的歌艺精进,有一天能与前代名伶顺时秀和珠帘秀比肩。由此慕名来寻梅枝秀的王侯子弟、士人清流一时多,她的缠头身价也随之涨。到十七、八岁时,听歌一曲甚至要价在数十金以上。可她心里惦念着寻一位真心郎君,便选中一位家道殷实的青年儒士。初时二人山盟海誓,她是乐籍出身不能为士人正妻,那儒士信誓旦旦日后必不娶妻。可不到二年那人反悔,以梅枝秀无所出为由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正房。可这还未完,婚后才晓得那位正房性妒有心机,不到半年便把她逐出家门。梅枝秀带着母亲无处可去,一边嗟叹男子薄幸一边只得又回教坊司。

还好她年纪尚在妙龄,因此身价仍在。只是遭遇变故后人的心气已经灰了大半,性情变得愈加冷僻。后因数次拒绝一位六十岁老亲王的邀约,引致那老亲王恼羞成怒。动用势力手段不许她再在公开饮宴雅集地方表演,还派人诬陷她母亲盗窃,受到手指插针的酷刑。梅枝秀情急之下为救母,只得接受老亲王的深重羞辱,即当众脱去簪环外衣,只穿贴身的扣身衫子和小衣,背负一束荆棘条,跪爬到老亲王的脚边恳求赎罪才罢。这事过后,她母亲气郁成病。她的身价生计开始况下,追捧她的男人只剩寻花买肉之流。到这,梅枝秀作为伶人的前程已成破败定局,再无翻身之日。

翌年初冬,她与病情稍有起色的母亲到郊外散心,不想又冤家路窄,碰上那位老亲王率家丁出行。当时他府上的老管家刚去世,家里只遗下一痴呆儿子,已四十余岁还未有婚娶。老亲王一时不知是出于凭吊故人,还是看到梅枝秀起过往的事余怒未消,就派人唤梅枝秀来到跟前,提出要拿银钱将她赎身,然后嫁给管家的痴呆儿子,好替管家延续家族血脉香火。梅枝秀当场跪下回绝,那老亲王却坚决不收回成命。她的母亲在旁也苦苦请求老亲王改变心意。一再被拒后,竟情急冲到他的马车驾下,骤然惊动了拉车的高头大马,两匹马当场跷起马蹄便将她母亲踏在地下。梅枝秀眼看母亲罹难,奋不顾身就扑上去想救出她来,哪晓得自己也被马蹄踩中。等车夫制住两匹躁狂大马,她二人已浸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了。梅枝秀的母亲临死前拉住她的手,连句话也说不出就咽了气。而梅枝秀当时还活着,只是胸腹肋骨几乎都被踩断,药石无用,之后极苦痛地捱了数天,到小雪那天夜里才断气,死时双目圆睁绝不瞑目。

那老亲王目睹这样惨烈的变故,过意不去自然是出资厚葬了她们,还请来高僧做法事超度。可直到下葬,任何人在她灵前点燃香火都会无故熄灭,传说是死人心怀怨愤绝不肯收受生人供奉之意。那老亲王更是常在睡梦中见她一身血衣化作厉鬼来讨命。最后无法,只得请来道士将梅枝秀的尸骨和魂魄都镇梏在陶坛内,以符咒封存好后重新安葬。少说也有数十年吧,老亲王作古已久,碧茏夫人寻到她的陶坛,把她释放出来,既错过轮回又无处可去,她只得依碧茏夫人留在这萼楼。“先生,小月姑娘送点心来了。”绫雀道。“拿到屋里去吧。”郑梅夫幽幽叹一口气,似乎渐从往事里抽离回。她为人温柔美妙,想不到如此命运多舛。“先生回屋吧,‘月船仙’送来那有意思的贺仪您去瞧瞧?是活骷髅戏匣子呢!据说会演《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和《单刀会》,您就吃点心看戏。”绫雀半催半促把她拉进屋。绫莺在里面果然正摆弄那骷髅戏匣子。是个半人高的大木箱,将一面打开就是舞台,有几个约半截手臂那么小的活骷髅忙碌地打点戏台、敲锣试鼓点,另还有些个骷髅各穿上生、旦、净、末、丑的戏袍蹲在箱子的隔面里,脸上或粘或画好妆,准备开场了。“既这么热闹,小月姑娘也留下看会戏吧。”我正看那骷髅戏台有趣,郑梅夫这么说,我巴不得赶紧答应了。等小骷髅把锣钹一敲正式开始。

一个嘴上粘着胡子的骷髅装作老头的样子走出来,尖细的声音念白道:“老汉来到这长街市,替三个孩儿买些纸笔。走得乏了,且坐一坐歇息咱。”

原来这演的就是《三勘蝴蝶梦》,讲包龙图为民伸冤的故事。我等着看是哪个小骷髅演包拯,听得窗户外隐隐传来雷声,似乎要下雨了,我没在意。

妆成正旦的骷髅上来唱:“苦孜孜,泪丝丝,这场灾祸从天至,把俺横拖倒拽怎推辞!”

我心里一紧,一边拿眼偷看郑梅夫,这么惨兮兮的剧情她看下去会不会又触景生情?还好她这会面无什么表情。继续看下去,本该是王婆婆跟儿子对话,却忽然一声马嘶,有个骷髅坐在一辆由木棍、竹节拼的马拉的车出来,指着地上站的两个骷髅:“梅枝秀,孤王赏你一件好事罢,先拿一千两金与你赎身,然后你便嫁给我那老仆人之子为妻如何?”“啊?这如何是好?请王爷开恩哪!”饰旦的骷髅吓得以袖遮面,随即匍匐在地,“这断乎使不得!”“如何使不得?你一介教坊司艺伎,嫁与我管家为儿媳,还辱没了你?他虽愚痴,好歹是殷实正道子弟,再复多言?敢不怕治罪于你?”那骷髅更声色俱厉,我看得惊呆了,再看郑梅夫,只见她手中紧紧攥得青筋暴突,死死盯着戏台上。正旦旁边那个净角不知什么时候就换上一副老旦的抹额和发髻,见正旦哀求都不得获释,便一头冲到马车下。那竹节马挺身而起一声马嘶,前蹄落地顿时把老旦踏在地上!“娘亲啊!”正旦展开双臂扑到老旦身上,随即又被竹节马踢翻,两人滚在地上徒劳无助地四处伸手惨叫着救命。其他妆成跟班模样的骷髅这才上去拉马和救人,马车上的骷髅伸长脖子问:“都死了?”一个跟班答:“还没,只是老的满口血水噎着一口气没上来。”“罢罢!带去找个郎中医治医治。”

一个跟班过来拉车走了,幕后场景布陡然变成全黑,就出现一个穿着血痕白衣的骷髅鬼旦吊下来,幽幽唱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该寻着仇人的头颅点盏灯才好照路走。”接着又凭空落下指头大的一盏灯火,骷髅旦神往地问道:“那是什么?”空中有个声音:“是你心中燃起的心火。”骷髅旦困惑道:“这心火可照路?这是去往何处?”那声音又道:“去的是你心里想的去处。”

一点心火在前面飘,骷髅旦随着后面走。背景布幕拖着换作一道桥,桥下画一股滔滔血河,有人畜的手足伸出,像希求救命。又走入一座城门,这时奔出一个拿大耙子的骷髅鬼卒,冲骷髅旦道:“这是转轮王殿,枉死鬼不得入内。”那骷髅旦被吓了一跳,跌坐在地:“这里莫非是幽冥的地界?”“去、去!最不愿与尔等枉死之鬼说话,净是脑路不分明,不是只记得前世仇怨,就是不晓得眼前身后。再告诉你一遍,此地乃幽冥转轮王殿,正东来路便是五浊世间,你从哪来便回哪去罢。”那鬼卒一径驱赶,骷髅旦惊慌失措,幸好城门里又走出一鬼卒:“且慢!转轮圣王有旨,叫殿外这孤魂进去。”

屋外的轰隆隆闷雷声比先更响烈,戏台上的情节也演到紧凑处。只见一个头上插着王帽的骷髅端坐当中,下面两个公差模样的押着个鬼跪在那。骷髅旦走入,一眼看见那跪地的便失色尖叫:“杀人贼!我上天下地寻你,竟冤家路窄在此见面。”“呔!小鬼,大殿之上休得造次!”解她进来的鬼卒厉声呵斥。“到这幽冥阴司,不论你生是国戚皇亲,还是龙孙帝子,也要承因受果。不是现世现报,就得来生后报,天网恢恢,绝不疏漏。”那戴王帽的按着鼓点念白,我才惊觉这还在演戏。“想我这草木之人,活生半世只挣得个落叶入红尘,随波逐流去的命,不想这阴曹地狱里还有不分贵贱,报应不爽的说法,那我的冤屈能够了断?”骷髅旦抽泣跪下。

这时跪着的骷髅突然跳起来喊:“既是我欠下她一段杀人公事,你说如何偿了便是!哪怕刀剐头皮、刷刨背肉也罢,快完事我好干净投胎!”“你倒爽快。”戴王帽的骷髅威严一肃,“念这二人的善恶因果薄来!”

一个演判官模样的骷髅立刻从后台钻出来呈上一本薄子,翻了几页就清了清嗓子道:“伶人梅枝秀,今世横死某王马蹄之下,实为了却三世前公案。其三世前本为江南士族子弟,娶侯门女为妻,因婚后无所出故暗侮欺凌,且性情耽于声色淫乐,终日广与乐籍为伍弃绝仕途。侯门女妻则终生笃信释家虔诚但被其夫虐病身亡,死前生起大嗔心,愿后世亲自报应一命。只是梅枝秀前世仍有福报余庆,故二人际遇安排今生,梅枝秀转投女身,福消是为伶人下贱,果报如前已毕,侯门女与梅枝秀前缘了断,下世可各行各路不再纠缠……”那骷髅判官一板一眼地读着,咣一个茶壶就飞到戏台上陡然将它砸个正着,发出“呀”的尖叫弹到幕布上。我吃惊转向郑梅夫,她那原本妆容分明的人样已变成灰白狰狞的鬼脸,咬牙恨声:“谁?说谁的因果?”

屋里灯烛全变作荧荧的绿光,我害怕得夺门就想逃。郑梅夫一扬起手,门窗全部啪啪合上,耳畔听见她厉声道:“你想做什么?”“我……”我不敢回头看她,嘴皮抖得不能自抑,“没、没想做什么……”“啊呀呀!”匣子里的骷髅也吓得抱作一团在那发抖。郑梅夫站在那里半晌没声音,我憋不住悄悄回头去看她。只见她立在那里,一双深凹的眼眶竟流下两行红黑色。“轰隆……”屋顶上传下一声暴雷,将屋内的鬼火也炸得熄灭。我抱头蹲下,果然一阵哗啦啦砖瓦碎裂,但无一落在我身上。反倒是一股邪风从地卷起,把我也连人带门板都掀翻过去。“砰!”我仰躺在屋外的地面上,还好脑袋没撞到,只是肩膀生疼。又听绫雀惊呼道:“先生看!那天上是什么?”

我抬头望时,眼前的房屋就像刚被龙卷风扫过一般,连屋瓦带墙壁竟都已被掀去好大一片,露出站在屋中间的她们三个。不远处那个骷髅戏匣子已经碎裂成一地渣,而在她们上方七八丈高远的半空,一片光云如同无声绽开的烟花。郑梅夫的长发与一身带血衣袂在风中飘散开来,她好似终于明了什么:“原来是你在作祟……是你一直不肯放过我!”

光云凝结得更亮,当中厚重光泽如擦光镜面,接着镜面上显出怒目圆瞪的男人面目。他朝着地上张口便吐出一道闪电:“梅枝秀,幽冥阴司早定夺你之前命因果,你却仍要追赴人间伤我再投生人世时为人的性命,致我沦为枉死魂魄,这怨仇该如何了断?”

我的脑子好半晌才转过来:那光云里的就是郑梅夫的仇人?诶,他不是找人把梅枝秀的魂魄镇压在陶坛里了么?怎么还有梅枝秀把他再投胎转世做的人给杀了的后续?骷髅戏匣子也是他的鬼魂纠缠变化来的?莫非戏匣子里演的是真事?转轮王判那王爷再投胎,梅枝秀却仇怨不解,去把他杀死了,再然后两人都成为枉死鬼继续互相追讨仇恨?

猛然被绫雀一把按低我的头,将我拽得一个踉跄,弯身在地:“小月,快逃啊!”顺着她的话,森冷的利刃白光在我头上几乎挨着发梢划过,我喊:“绫雀,怎办?快找碧茏夫人吧?”“我试试!”绫雀一边答应一边将腰间缎带抛向高处。那白蛇似的长练朝前方飞延出数丈,就碰到无形障碍反弹回来,绫雀绝望道:“这里已经被禁锢了!”“怎办?”我再看郑梅夫,她正推开身边的绫莺,一袭白地血衣如鬼域罗刹女般的身影在烟尘动荡的白光里展起双臂。飞扬而上的波涛黑发升起刺目青火,只听绫莺爆发出骇极的呼喊:“先生……”“梅枝秀!此番必要你魂飞魄散!”震耳欲聋的咒骂伴随硬雷劈帛的电闪喷涌直下,连同光云都爆发开来。一瞬间整座雪鹓屿都湮没在这雷霆攻击里,眼看就被化解至无形!

绫雀与我相互挽着臂膀,白光来时都抱头蜷缩在一起。我俩都以为今番必死无疑了,可四周光芒黯下去,一切陡然静寂下来。“诶?”我抬眼偷望,雪鹓屿重回一片白茫茫。除倒塌房屋和梅树,以及悬在空中一段紫色云片,就只剩下郑梅夫一人孑立在那。风吹动她零散长发和衣襟,一截撕碎的白绦咻地飞去,我的目光不由随白绦转向更远处。那里有一丈混沌色渐显现成无形的门扇,从中走出一个人来,白绦恰好被他手中接住。但他的嘴角也只是微微牵动一下,我讷讷地道:“春阳?”

春阳仍是衣着那身云芝纹的白鹤氅,淡漠疏离的神情。走来时,抬起目光看那天空中的怪色云片,我似乎听到他嘀咕一句:“结界还是裂开了啊。”

那边地上的绫莺还未明白发生事,急切站起身去拉郑梅夫:“先生?”见她没任何反应,转而向春阳,“春阳少爷,校书她受伤了么?”“好了,春阳少爷回来就没事了!”绫雀搀我一道起身。可我看春阳的模样,觉得事情不这么简单,走近些看郑梅夫,她还是一动不动,双眸蒙上了一层白翳,一丝流动的光彩都没有了。绫莺还在试图叫醒她,春阳忽然有点不耐烦地一摆手:“不必喊了。”

他这样说时,凭空间碧茏夫人的身影也出现在他身边。她眼望着那高处口吻无奈道:“想不到她固执的妄念,竟在自己死寿之日发作到如此地步?”“她的妄念?”我和绫雀面面相觑,还有些懵懂。春阳低头看手里的白绦,碧茏夫人则轻叹一口气:“这结界一角崩坏了,可惜……偏偏就是弟弟你不在的这会儿。不消那老鳖动手,她自己就先将这里断了。”

春阳将手摊开,白绦轻轻飞起,在离开他的掌上之际便化作灰烬消逝而去。

末后,我才知道雪鹓屿所发生的事。是梅枝秀一直都沉浸在她自己冤屈死去的情境中无法自拔。其实在她的黄泉路上,并无阴司转轮王的生死善恶判断。就连那老王死后再投胎被她所杀,也不过是她自己于仇恨中想象出来的。骷髅戏台演的所有,连我肉眼都能看到的光云和那男人面目,也来自她心中妄想的具象显现。就如她身上那袭从未脱下过的血衣,在死寿这一天,她魂灵的怨愤又将自己所有深重的不甘和痛楚都重复一遍罢了,怨愤一时发泄尽去,以她镇守的结界一角也就崩坏掉了。

误打误撞倒帮助了王八宝甲鱼,他一直在寻机会要将萼楼的四角结界逐一破坏好夺回钵盂的,这下总算找到出口了。但他又对我说,过去常听师傅念诵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从前诸多不解,现在思想来,果真是不该执着的啊。

饕餮娘子之血衣梅2

佟婕

嫩掐蔬果知时令的话,我在萼楼后厨房做事的这段日子,恰能体会。因每日困在这里忙活些糕点菜饭,攸忽忽从八月间的白紫茄子、大豇豆、小冬瓜,开小圆筒子花的空心儿青蕹菜,吃到九、十月间的芋艿、栗黄、水香芹,算算再吃完初冬一茬新的茨菰、红藕,又一年到末了。

只因天道倾倒,人世大乱,长江南北瘟疫饥馑纵横,我与义兄小琥在家乡江都城的家中遭遇剧变,不得已流亡南来。奔波了一些时日,未知路在何方。所以漂泊辗转了好些地方,很快就把盘缠花尽了。

当我俩于半月前行入这钱塘地界时,已是形容颓丧得仿佛两个花子一样。那一日我二人头温暑热地沿着西湖走到清波门外时,我便病困不支倒下。幸得路边一家头羹店的老板收留,给些凉水饭并让稍事歇息,我们才算缓过一口活命气。但仍因为手头拮据,不得已通过头羹店的老板引荐,才让我到了这家名为“萼楼”的青楼后厨房内做事。

萼楼虽是烟花之地,但本是一座格局按地势高低,分四处错落大院造的精致园林雅舍,当中分别题为风、花、雪、月。依山而建的楼阁为“风露人间”,山坳处遍植繁花的小筑为“花坞春晓”,有太湖石层层堆砌之上的居室为“雪鹓屿”,还有临水行馆叫“月船仙”。

坊间传闻风、花、雪、月四位校书都是人间绝色。那些闻名而来的,为见一面就得先出血数千银钱。不晓得多少男人为她们四位,连个祖宗姓名都忘了。而那些红粉佳人们更捉摸通透了男人的心思,或拒或迎或谈雅论调,摆花局、茶局、诗酒局,样样靡费精细。因此这萼楼每日经营时间,单饮食一项,各种珍馐盘陈,排场考究,都是不可估算。

然我来此地一段时日后,想不到一次意外中撞破了她们的秘密——她们哪是什么佳人?而是一群穿起美人皮囊,在人间开设青楼营生的狰狞鬼怪罢了!为维护容颜模样,必须以活人精神血气秘制一种玉面丸,每隔数日用以脱皮描绘。

我初迷路就无意中看到她们的画皮情景,因此差点也被抓去做了秘药。幸得从小在家时学有一些出色的厨房手艺,那萼楼主事的碧茏夫人思忖过后,想是觉得难找到个擅好烹调的庖人,这才竟放过我一命。只是局限了我的自由,我必得像囚犯一样,夜间开张时工作,白日里则住在萼楼厨房后的小屋,绝对不许出门一步。一边口头对我应许,只要不外泄这里的秘密,好好做事到一定时候,便放我出去。只是这日期是遥遥无知了,我为求保命只能答应。还好那些鬼怪说到做到,我在厨房做事日子,她们都再没来找过我麻烦。只要我尽心力,每月酬劳也并不少给,所以我虽担心外面的义兄,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将就过日。

这一晚忙到时近鸡鸣,萼楼快到关门打烊了。

厨房里却忽然来了位没礼貌的客人,他先吵要肉酒,伙计就给他盛来卤肉,温好黄酒,可吃完后他还没走的意思,只拉着厨房几个做事的陪他掷双陆,倒是玩得起兴。我被乌糍姐指派去把一些林檎果和酸柑子做成雕花蜜煎糖食,忙完一通又去杂物房收拾物什,却听得拐角里有人“嘘……嘘……”了两声,我起初没在意,又听得:“嘿!那小姑娘……”“诶?”我吓一跳:“谁在那?”“别喊,是我。”竟是没礼貌的客人从黑暗里缩头缩脑走出来,“小姑娘,你们这柴房在哪?”

我只好指了指柴房方向,“喏,那尽头挨墙的一大间就是,门栓钩子往上提一下门就开了。”“可谢了啊!”那人喜滋滋就按着我说的方向跑去了,剩下我在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他要做什么。但那种古怪客人也轮不到我搭理,我自睡觉去了。

* * *

时在晚秋,因各院的客人常日间都酒肉过度,容易引发疮症和牙疾什么的,厨房里总要准备各式清凉小菜。我正蹲在一行腌菜坛子边,拿长筷子择几碟盐腌黄鹂芽、椒盐末苏叶、豆豉拌黄菘、麻油调栀花、咸水梅槌甜菜头,恰凑成五色摆盘。

萼楼主理事务的露哥忽带着两个拿大棒子的女人进来:“你们这谁见个粗脖大嘴的男人?”

伙计阿旺先怪叫一声:“昨晚有这么个大嘴客人跑来乱翻东西吃,难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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