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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8 16: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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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厄休拉·勒古恩(UrsulaK.LeGuin)(著),段宗忱(译)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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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传奇4:地海孤儿

地海传奇4:地海孤儿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地海传奇4:地海孤儿作者:厄休拉·勒古恩(UrsulaK.LeGuin)(著),蔡美玲(译)排版:小不点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11-1ISBN:9787539966632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坏 事

中谷的农夫火石去世后,他的遗孀继续住在农庄。由于儿子当了船员,女儿嫁给了谷河口的商人,因此她独居在橡木农庄。据说在她的故国,她也是个大人物,法师欧吉安过去常到橡木农场拜访她,不过这不算什么,因为欧吉安会拜访各形各色的小人物。

她有个外国名字,但火石叫她“葛哈”——弓忒岛上一种白色的小型蜘蛛,擅长结网。这名字很适合她,因为她皮肤白,人娇小,也擅长纺织山羊毛和绵羊毛。葛哈现在是火石的遗孀,拥有一群绵羊及一片牧草地、四块农地、一园子梨、两间出租的屋舍、一座位于橡树下的老旧石造农庄,还有山后的家族墓地,火石就葬在那里,土归其土。“我老是住在坟墓附近。”她告诉女儿。“妈妈,到城里来跟我们一起住吧!”艾苹说,但是寡妇不愿舍弃独居生活。“或许过一阵子,等你生了孩子、需要帮手的时候吧。”她说道,愉悦地望着灰眸的女儿,“但不是现在,目前你不需要我,而且我喜欢这里。”

艾苹回到她年轻的丈夫身边。寡妇关上门,站在农庄厨房的石板地上。此时已是向晚,但她没点灯,只是回想自己丈夫点灯的模样:他的双手、火花、渐亮的火光下黝黑而专注的面孔。屋内沉寂。

我曾独自一人住在安静的房子中,她想,我又再次过上了这样的生活。她点了灯。

在天气刚刚开始变热的那个傍晚,寡妇的老友云雀离开村庄,在尘土弥漫的小路上疾行。“葛哈,”她看见寡妇在豆园中锄草,唤道,“葛哈,出事了,一件很糟的事。你能来一下吗?”“好。”寡妇回答,“是什么事?”

云雀喘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她是个硕重朴实的中年妇女,名字与外貌一点也不搭,但她年轻时是个纤细漂亮的女孩,而且对葛哈很友善,从不理会那群对火石带回家的白脸卡耳格女巫闲言闲语的村民。从此之后,两人便成为朋友。“有个小孩烧伤了。”她说。“谁的小孩?”“流浪人的。”

葛哈将农庄门关好,两人沿小路前进。云雀边走边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小路两旁的密草散出细小的种子,粘在她的双颊与额头,她边拨去种子边说:“他们整个月都在河岸草地上扎营。有个男人,自称补锅匠,但其实是小偷,有个女人跟他在一起。还有个男的,比较年轻,老跟着他们混。那几人完全不工作,光是偷窃、乞讨,或靠那女人吃饭。下游的男孩子常带些地里种的东西给他们,好跟她鬼混。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年头,拦路抢劫的土匪又跑来庄子里,我要是你呀,在这年头,我可会把门锁牢。那年轻小伙子进村子里来时,我正站在门前。他说:‘小孩不舒服。’我见过他们带着的小孩,跟只小雪貂一样,一眨眼就溜到一边去不见了,我都以为是看错了。我问他说:‘不舒服?发烧吗?’那家伙说:‘她自己生火弄伤的。’我还没准备好跟他一道走,他就跑了,不见了。等我走到河边,那对男女也不见了,整个河岸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他们的猎网跟垃圾也都不见了,只剩一堆营火还冒着烟,然后就在那旁边……她倒在里面……在地上……”

云雀走了几步,没说话。她直盯着前面的路,不看葛哈。“他们连条被单都没帮她盖。”她说道。

她大步向前。“她被推入还烧着的火堆。”她说道,咽了咽口水,拨去粘在炙热脸庞上的种子,“也许她是跌进去的,但如果她醒着,至少会想法子避开。我猜他们大概打了她一顿,以为把她打死了,又想隐瞒他们对她做的事,才……”

她又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也许不是他做的,也许他把她拉了出来,毕竟是他来求救的。一定是她父亲干的。我不知道,管他的。天晓得?谁在乎?谁能照顾这孩子?谁知道怎么做?”

葛哈低声问道:“她能活吗?”“可能吧。”云雀说道,“她或许撑得住。”

过了一阵子,两人进了村子,云雀说道:“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非找你来不可。亚薇已经到了,我们无能为力。”“我可以去谷河口请毕榉过来。”“他也无能为力。已经不是……不是人力所能帮上忙的了。我帮她弄暖身子,亚薇给了她一帖药,还下了安眠咒,然后我抱她回家。她一定有六七岁了,但还没一个两岁的娃儿重。她一直没完全醒过来,却发出一种嘶喘……我知道你也无能为力,但我想找你来。”“我想来。”葛哈说道。但在进入云雀家之前,葛哈畏惧地闭上眼,屏住呼吸,定了定神。

云雀已把孩子驱出屋外,房内静悄悄的。那孩子躺在云雀床上,昏迷不醒。村内的女巫亚薇已在轻微灼伤处敷上金缕梅和痊愈草制成的药膏,但右脸、右头部和伤至见骨的右手未做任何处理。她在床上绘出庇耳符,仅此而已。“你能帮帮她吗?”云雀悄声询问。

葛哈低下头望着灼伤的孩子,她的双手毫无动静。葛哈摇了摇头。“你不是在山上学过医术吗?”痛苦、羞愧、恼怒自云雀口中而出,乞求一丝解脱。“连欧吉安都无法医治如此重的伤。”寡妇说道。

云雀别开头,咬住下唇,开始啜泣。葛哈抱着她,轻抚她灰白的头发。两人相互扶拥。

女巫亚薇从厨房走入,见到葛哈时皱起了眉头。虽然寡妇既未诵咒,也未施法,但据说她刚到弓忒时,作为法师的养女住在锐亚白,而且也认识柔克大法师,她无疑拥有深不可测的奇特力量。女巫似乎唯恐失去自己的地位,走到床边四处拨弄,在小盘中堆了些东西点燃。在烟雾及熏臭中,她一遍又一遍不停念诵愈咒。腥臭的草药烟雾使烧伤的孩子咳嗽出声,瑟缩颤抖地半坐起身。她开始发出嘶喘声,呼吸急促、简短又沙哑,一只眼睛似乎望向葛哈。

葛哈向前,握住孩子的左手。她以自己的语言说话:“我曾服侍它们,也离开了它们。”她说道,“我不会让它们夺走你。”

孩子望着她,抑或望着虚无,试着呼吸,又试一次,再一次。第二章 前往隼鹰巢

一年多过去了,在长舞节庆典之后那炎热漫长的日子里,一名信差自北而来,下到中谷,要找寡妇葛哈。村人将他引至小道。傍晚,他来到橡木农庄。他是名脸瘦眼尖的男子。他看着葛哈和她身后羊圈里的羊群,开口说道:“不错的羊啊。锐亚白的法师要你过去一趟。”“他派你来的?”葛哈问道,既怀疑又觉得有趣。欧吉安要找她时,有更快、更合适的信差——召来的老鹰,或只是他的声音安静地问道:你愿意来吗?

那人点点头,说:“他生病了。你肯卖小母羊吗?”“不一定。你想要的话可以去跟牧羊人谈谈,他就在栅栏那边。你想吃点晚饭吗?要的话,你可以在这里过夜,但我等会儿就要上路。”“今晚?”

她略为轻蔑的眼神中,这次毫无笑意:“我可不会呆坐在这里。”她与老牧羊人清溪谈了两句,然后转身走入山丘上橡树丛旁边的房子。信差跟着她进去。

铺着石板地的厨房中,一个令他只匆匆一瞥就急忙掉开眼光的孩子,为他送上牛奶、面包、奶酪及绿洋葱,然后一语不发地走开了。孩子回到妇人身边,两人都穿着旅行便鞋,拿着轻便皮袋。信差随着她们走出屋子,寡妇锁起庄门。他们同时出发,因为传递欧吉安的口信,只不过是为锐亚白领主添购种羊之外的举手之劳。妇人及灼伤的孩子在小径转向村落的路口向他道别。她们沿着他的来时路向北,然后转西进入弓忒山山脚。

两人沿路而行,直到漫长的夏日余晖开始暗沉。她们离开窄路,在林荫下的小山谷里扎营,急湍却安静的小溪在旁汩汩流逝,倒映出柳树丛间的灰茫夜空。葛哈用干草与柳叶堆成野兔窝一样的床,藏匿在树丛间,然后将孩子包裹在被中,让她躺下。她说:“现在你是个蛹,到了早上,你会变成蝴蝶,破蛹而出。”她未生火,只裹着披风,在孩子身边躺下,望着一颗颗星星逐渐亮起,听着小溪低吟,直到睡去。

两人因清晨前的寒冷而苏醒。葛哈生了一小堆火,热了一平锅水,为两人准备麦粥。残破的小蝴蝶从蛹中颤抖而出,葛哈把平锅放在露湿的青草上冷却,好让孩子端着平锅喝粥。她们再次上路时,峻耸晦暗的东方山肩已然亮起。

孩子易疲累,她们便整天缓行。妇人的心渴望快,但她步履缓慢。她无法长时间抱着孩子,为了让孩子走得更轻松,她为孩子说故事。“我们要去探望一个人,一个老人,名叫欧吉安。”她们疲累地走在穿越森林的蜿蜒小径上,“他极为睿智,而且是名巫师。瑟鲁,你知道巫师是什么吗?”

也许这孩子曾有名字,但她不记得,或者是不愿说。于是葛哈叫她瑟鲁。

瑟鲁摇摇头。“嗯,我也不知道。”妇人说,“但我知道他们会做什么。我还小时——比现在的你大,但还算小——欧吉安曾是我父亲,就像我现在是你母亲一样。他照顾我,也试着教我一些需要知道的事。尽管他宁愿只身漫游,他仍陪在我身边。他喜欢走路,走在像我们现在走的路上,还有森林和荒野。他走遍整座山,观看、倾听。他总是在倾听,因此人们叫他‘缄默者’。但他会跟我说话。他会说故事给我听,不仅是每个人都会听到的故事,像那些英雄国王行谊,或外地的古老传说,还有一些只有他知道的故事。”她一面前行,一面继续说,“我现在要给你讲其中一个故事。“巫师会做的一件事,就是变成别的东西,换成另一种形体。他们称之为‘变形’。普通术士可以将自己变得看似他人,或是像动物,所以你会突然疑惑自己看到了什么,简直像他戴上面具一般。但巫师及法师会做的不只是如此,他们可以变成面具本身,真正地变成另一样生物。所以,如果巫师想渡海却没有船,他可能将自己变成海鸥飞过去。但他要很小心。如果一直当鸟,他会开始照鸟的方法思考,然后忘了人如何思考,结果成了真正的海鸥,永远变不回人。据说曾经有位伟大的巫师,喜欢把自己变成熊,变了太多次后,结果杀死了自己的小儿子。别人只好猎捕他,把他杀死。但欧吉安也总把这当笑话,有次老鼠跑到他橱柜里,咬坏奶酪,他用个小小捕鼠咒抓到一只,然后就这么拎起老鼠,看着它的眼睛说:‘我告诉过你,不要变老鼠!’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是认真的……“总之,这故事跟变形有关,但欧吉安说这已经超越他理解的所有变形,因为这是两种东西、两种生命,同时存在于一个形体里,他说这超越了巫师的力量。他在弓忒西北岸的一个小村庄,一个叫做楷魅的地方,遇见过这样的生命。那里有个妇人,一个老渔妇,既非女巫,也不通晓法力,但她会编歌,欧吉安就是因为歌才认识她的。他在那附近一如往常地漫游,沿海岸而上,倾听。然后他听到有人唱歌,或许正在补网或修船,一边工作一边唱:西之西处大陆彼方我族飞舞乘驭他风“欧吉安同时听到了词跟曲,但这词跟曲他都没听到过,便问这歌从哪里来。一连串的询问带他找到一个人,那人说:‘喔,这是楷魅之妇作的歌。’于是他到了楷魅,也就是那名妇人住的小渔港。他在港边找到她的房子,然后,他用巫杖敲门。她出来,开门。“你记得吧,我们在讲名字时,小孩有乳名,每个人也有通名,或许还有绰号。不同的人会用不同的方法叫你。你是我的瑟鲁,等你再大一些,或许你会有个赫语通名。当然在你成年时,如果一切顺利,你会获得你的真名。一位拥有真力的人会赋予你名字,可能是个巫师或法师,因为命名是他们的能力。这名字你可能永远不会告诉别人,因为你的真实自我就存在于你的真名中。这是你的能力、你的力量,对别人来说,既是危险也是负担,只有在绝对必要以及信任下,才能给予别人。但伟大的法师知晓万物真名,可能无须你告诉他,就会知道。“所以伟大的法师欧吉安,站在海墙边的小屋子门口,那名老妇把门打开。结果欧吉安倒退一步,他举起橡木巫杖,抬起他的手,像这样,就像要躲开好烫的火。他又惊又惧地大声说出她的真名——‘龙!’“他告诉我,在那一瞬间,他看到站在门口的根本不是女人,而是一簇耀眼烈火与闪耀金甲、利爪,以及龙的大眼。据说,你不可以直视龙的眼睛。“然后,一切消失不见,他看到的不再是龙,而是一个站在门口的老妇,有点驼背,个子很高,长着一双大手。他们对望。接着她说:‘请进,欧吉安大爷。’“于是他进去了。她请他喝鱼汤,接着两人一起吃饭,然后在她的火炉边聊天。他以为她一定是变形者,但他不知道,她究竟是可以将自己变成龙的女人,还是可以将自己变成女人的龙。他终于问她:‘你是女人还是龙?’她没回答,但说:‘我唱个故事给你听。’”

瑟鲁鞋子里卡了颗小石子。她们停下来清除,然后非常缓慢地继续前行,因为丛林夹道的岩石小路愈来愈陡。树丛中,蝉在炎夏里唱歌。“她唱给欧吉安听的故事是这样的:“兮果乙在时间之始,将世界上的岛屿从海中抬起时,龙最先从陆上及吹拂陆地的风中出生,《创世之歌》是这么说的。但她的歌也说,在一切的起源,龙与人是一体的。他们是同一群人、同一族,背有翅膀,说着真语。“他们美丽、强壮、睿智、自由。“但时间会让一切事物产生变化。所以在龙人中,有的愈来愈爱飞行和荒野,愈来愈不愿意参与创作或学习,对房屋及城市也愈不在意。他们只想飞得更远更远,终日打猎及猎食,无知无谓,寻求无限度的自由。“有些龙人则变得对飞翔毫不在乎,但喜欢搜集宝藏、财富、创作、知识。他们建造房子与收藏宝藏的堡垒,好将获得的一切都传给孩子,他们的欲求越来越多,还渐渐害怕那群野蛮的龙人,因为他们可能恣意凶猛地飞来,毁坏所有珍宝,一把火将一切烧尽。“野蛮的龙人天不怕地不怕,他们毫不学习。由于他们无知无惧,无翅的龙人便将他们像动物一般猎捕。被刺杀时,他们完全无力拯救自己,但其余龙人会飞来烧光美丽的房子,毁坏、屠杀。不论是野蛮或睿智,最强的一群龙人总是最先互相残杀。“最害怕的那群则躲避打斗,无法再躲藏时,他们逃离争斗。他们使用创造的技能来建造船,然后往东方驶去,远离西方小岛与在倾圮高塔间争战的翼族。“因此,曾经是龙也是人的一族分裂了,变成了两族:龙愈来愈少,愈来愈野,住在西陲的遥远岛屿,因为无尽无知的贪婪、怒意而分崩离析;而人类聚集在富裕的乡镇城市中,占据内环诸岛以及南方、东方所有岛屿。但其中仍有保留了龙之智识——创生真语——的一群,就是巫师。“但,歌曲唱道,我们之间还有一些知道自己曾经是龙的人,也有一些龙知道他们与人类的关系。而且,即使一族人变成了两族,也有一些依然既是龙也是人,他们依然拥有翅膀,但不是飞向东方,而是更西,跨越开阔海,到达世界彼端。他们在那儿和平居住,是既狂野又睿智的伟大翼族,有着人的脑及龙的心。因此她唱着:西之西处大陆彼方我族飞舞乘驭他风“然后她以此作结。这就是楷魅之妇的歌谣中所说的故事。“然后欧吉安对她说:‘我第一眼看到你时,看到了你真正的模样。那位坐在炉火边,与我面对面的妇人,只不过是你穿着的一件衣服而已。’“但她摇摇头,笑了,只说:‘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过了一阵子,欧吉安回到锐亚白。他给我讲了这故事后,对我说:‘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想,有没有人类或龙到过西之西处?我们到底是谁?完整的我们到底在哪?’……瑟鲁,你饿了吗?上面那里,那个路弯处,看起来好像蛮适合坐着休息。也许我们可以从那里看到山脚外更远的弓忒港。那是一座大城,比谷河口更大。到弯口时,我们可以坐下歇会儿。”

从山路高处拐弯的地方,她们可以通过广幅林坡、多岩草原,直望到海湾边的城镇,以及守护海湾入口的险崖;而漂浮在深暗地海上的船只,有如木屑或水甲虫。小路前方远处再高些,有片陡崖自山边突出:那是高陵,再往上是锐亚白镇、隼鹰巢。

瑟鲁没有抱怨,但当葛哈说:“我们上路了,好吗?”坐在小路上、背衬海天交际的孩子摇摇头。阳光炽烈,且自从在小山谷用完早餐后,她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葛哈拿出水壶,两人再次喝了点水,然后她拿出一包葡萄干跟核桃,交给小孩。“已经看得到目的地了,”她说,“希望我们天黑前就可以到达。我很想见欧吉安。我知道你很累,但我们可以慢慢走,晚上就会到那儿,那里既安全又温暖。收好袋子,把它塞在腰带下,葡萄干会让你的腿更有力。你要不要一枝木巫杖,像巫师的一样,可以帮你走路?”

瑟鲁一面咀嚼,一面点头。葛哈拿出刀子,为小孩劈下一段健壮的榛树枝;她又看到一棵倒在路上的赤杨,便折断一根长枝,削去多余的树皮枝叶,也为自己制作了一根轻便拐杖。

她们再度上路。孩子在葡萄干的效力诱导下,也拖着脚慢慢走。葛哈唱歌作娱,有情歌、牧羊歌,还有在中谷学到的叙事诗。突然,歌声戛然而止。她停了下来,伸手作势警告。

前面路上的四个男人已经看到她,就算躲在树林里等他们动身或经过,也来不及了。“是旅人。”她小声告诉瑟鲁,继续往前走,紧握手中的赤杨木杖。

云雀对于盗贼团及小偷的言论,不仅是老一辈“世风日下”“末日近了”的怨言而已。过去几年来,弓忒的城镇及乡村间已丧失和平与信任。年轻男人像外地人一样对待同乡,糟蹋他们的好客善意,偷窃、销赃。以前鲜有的乞讨者现在随处可见,而一些不知满足的乞丐还以暴力恫吓。妇女不敢独自走在街道上,也对失去这自由感到十分不悦。有些年轻女孩加入窃贼及盗猎集团,却常一年内就返家,饱含怨气,伤痕累累,还怀了身孕。而村庄术士及女巫间,则谣传他们的法力变得不对劲:一向有疗效的咒文不再有疗效;寻查术一无所获,或所获非物;爱情灵药不再让男人陷入欲望深渊,却造成了毁灭性的妒恨;更可怖的是,有人不了解法术之道、之法、之限,以及逾越后将招致的恶果,却自称拥有力量,对他们的追随者许诺难以想象的财富、健康,甚至长寿。

葛哈村庄的女巫亚薇曾谈到法术的式微,谷河口的术士毕榉也如是说。毕榉是个敏锐而谦逊的人,曾为治疗瑟鲁的烧伤及痛楚尽一己之力。他对葛哈说道:“我以为这类事情发生时,毁灭的时代必已到来,是纪元的终结。黑弗诺的王座已经空置几百年了?不能再这么下去,我们必须回到中心原点,否则终将迷失,岛岛相怨,人人相恨,孩童相斗……”他瞥了她一眼,似乎有点胆怯,但眼神依然澄澈敏锐,“厄瑞亚拜之环已重返黑弗诺塔,”他说道,“我知道是谁将它带去……那是个征象,必定是。那征象代表将来临的新纪元!可是我们没有付诸行动。我们没有王,我们没有中心。我们必须找到我们的心、我们的力量。或许大法师终将会采取行动。”他又信心满满道,“毕竟他是弓忒出身的。”

但大法师的行迹,或黑弗诺的王位继承人,依旧杳然无踪,而一切继续颓坏。

因此,葛哈带着恐惧及冰冷的愤怒,看着前方四个男人两两左右分开,迫使她和孩子从他们中间穿过。

她们继续前行,瑟鲁紧贴在她身后,头压得低低的,却没有牵她的手。

其中一个长得颇为壮硕、蓄着粗黑长须的男人,咧开嘴轻笑,准备说话。“喂!”他说。但葛哈同时出言,更大声说道:“走开!”她把赤杨杖如巫杖般高举,“我与欧吉安有事相谈!”她大踏步穿过他们,瑟鲁小跑着跟在她旁边。那些人挺立不动,把虚张声势误以为巫术。欧吉安的名字或许依然有其力量,抑或是葛哈自身,也可能是孩子内在的力量。因为在她们走过后,一人说道:“你看到没?”然后往地上一啐,做了个避邪手势。“女巫跟她的怪物小鬼,”另一人说道,“让她们走吧!”

其余人懒懒地离开时,一个戴着皮帽、身着背心的男人,直瞪瞪地望了一会儿,神情既苍白又震惊。他似乎想转身跟上那女人及孩子,这时嘴上有长须的人对他喊道:“悍提,走啦。”他依言照做。

一过转角,离开他们的视线,葛哈便抱起瑟鲁,急急前行,直到她不得不放下她,站着喘息不已。孩子既未发问,也不拖延。一旦葛哈可以再度上路,孩子便用尽全力快步向前走,握着她的手。“你红红的,”孩子说,“像火一样。”

她很少说话,声音也不清晰,听起来十分嘶哑,但葛哈懂。“因为我生气。”葛哈说着,仿佛在发笑,“我生气时,就会变红。就像你们这红人族,像西方的蛮人……你看,前面有座小镇,一定是橡木泉。那是这条路上唯一的村庄。我们在那儿歇息一下,也许可以买到一些牛奶。然后,如果还撑得住,如果你觉得你可以走到隼鹰巢,希望我们日落时就可以抵达。”

孩子点点头。她打开装着葡萄干与核桃的小袋子,吃了几颗。她们继续疲累地走着。

两人穿过村庄,抵达欧吉安在崖顶的房子时,太阳早已落山。初星闪耀在西方海面高高升起的厚云堆上。海风吹拂,矮草低垂。一只山羊在低矮房屋后的草坪上咩咩叫着。唯一的窗户亮着微暗的黄光。

葛哈将她与瑟鲁的木杖靠在门边的墙上,握住孩子的手,敲敲门。

没有回应。

她推开门。壁炉的火早已熄灭,只剩灰烬,但桌上一盏油灯发出芥子般的细弱光芒。从远处角落地上的床垫那儿传来欧吉安的声音:“进来吧,恬娜。”第三章 欧吉安

她让孩子在西边壁龛上的小床睡下,点起炉火,走到欧吉安的床铺旁,盘腿坐下。“没人照顾你!”“我让他们走了。”他悄声道。

他的脸庞如往常般黝黑坚实,但头发已稀疏贫白,昏暗的灯火在他眼里映不出光芒。“你可能会独自死去。”她怒气冲冲地说。“那就帮帮我,让我死去吧。”老人说。“还不是时候。”她乞求,弯下身将额头贴着他的手。“不是今晚,”他同意,“明天。”

他抬起手,轻抚过她的头发,他只余这么多气力。

她坐起身。炉火点着了,火光在墙上、低矮的天花板上跳动,而长屋的角落暗影重重。“如果格得能来就好了。”老人低喃。“你找他来了吗?”“失踪了,”欧吉安说,“他失踪了。云。雾笼大地。他去了西方,带着山梨树枝,进入暗雾。我失去了我的隼。”“不,不,不,”她悄声道,“他会回来的。”

两人沉默。炉火的温暖渐渐渗透身体,令欧吉安放松,魂游在蒙眬之间,也让恬娜在一天跋涉后,得到舒适的休憩。她按摩双脚及疼痛的肩膀——瑟鲁为了赶上她的脚步而累得气喘吁吁,她只好抱着孩子爬完最后一段上坡。

恬娜站起身,烧了点水,洗去一身旅尘。她热了点牛奶,在欧吉安的橱柜中找了点面包吃,然后回到他的身边坐下。他睡着时,她坐着、想着,看着他的脸、火光及影子。

她回想到,从前有个女孩如何坐在黑夜中静默、沉思:在很久以前、很远的地方,一个女孩在无窗的房中,被教导自己是个被食尽的人、大地黑暗太古力的女祭司及仆人;一名妇人,在丈夫及孩子睡着后的农庄里,于平和沉静中醒着、想着,独处一小时;然后是名寡妇,带着烧伤的孩子来到这里,坐在垂死之人的床边,等待某人回归。如同所有女人、任何女人一样,做着女人的事。但欧吉安不以仆人、妻子或寡妇之名呼唤她;在护陵的黑暗中,格得亦未如此;而在比一切更久以前、更远之处,她母亲,只余那份温暖与棕红火光印象的母亲,给了她名字的母亲,也非如此。“我是恬娜。”她悄声道。炉火吞熔一段枯槁松枝,蹿起金亮火舌。

欧吉安的呼吸转为急促,挣扎着吸取一丝空气。她尽可能帮助他,直到他稍转舒泰。两人都睡了一会儿,欧吉安在蒙眬的浅眠中,偶尔发出呓语,而她在一旁浅寐。深夜里,她听见欧吉安在大声说话,仿佛在路上遇见了朋友,“你在那里吗?你有没有见到他?”恬娜醒来去向炉火加柴时,他又开始说话,但这次仿佛对着记忆中多年前的人诉说,声调有如孩童:“我试着帮她,但房子的屋顶塌了下来,倒在他们身上。是因为地震啊。”恬娜聆听。她也见过地震。“我试着帮忙了!”老人心中的男孩痛苦地说着,然后再度开始嘶哑地呼吸挣扎。

天才刚亮,恬娜就被一种像是海涛的声响吵醒。是一阵翅膀拍击声。一群鸟儿低飞而过,鼓翼轰声震耳,快速掠过的影子遮蔽了窗户。它们似乎环屋飞行了一圈,随即便消失无踪,并未发出任何呼叫或高鸣,她也不知那是什么鸟。

当天早上,有人从远离欧吉安住处的锐亚白村北来访。来了一个牧羊女,一名妇人来为欧吉安的羊挤奶,还有人来问能为他做些什么。村庄女巫蘑丝摸着门外的赤杨枝及榛树条,满怀希望地从门口探看,但就连她都不敢踏入。欧吉安躺在床上低吼:“叫他们走!叫他们都走!”

他看起来有了点力气,神色也好些了。小瑟鲁醒来时,他以恬娜记忆中那种平淡、善良、安宁的方式对她说话。孩子到太阳下玩耍后,他才对恬娜说:“你给她起的的那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通晓创世真语,但从未学过卡耳格语。“‘瑟鲁’的意思是燃烧,点燃火焰。”她说。“啊,啊。”他说,眼神发亮,皱起眉头。过了好一会儿,他仿若在寻找适当的字眼,“那孩子,”他说道,“那孩子,人们将会惧怕她。”“他们现在已经怕她了。”恬娜苦涩地说。

法师摇摇头。“教导她,恬娜,”他悄声道,“教导她一切!别去柔克,他们害怕……我为什么让你走?你为什么要走?为了带她来……太迟了吗?”“镇静点,镇静点。”她温柔地说着,因为他挣扎地搜寻空气及字眼,但两者皆无。他摇了摇头,嘶喘道:“教导她!”然后安静地躺下。他不肯吃,水也只喝了一点点。中午时他睡着了。傍晚,他醒来,说道:“时候到了,女儿。”他坐起身。

恬娜握住他的手,对他微笑。“帮我站起来。”“不行,不行。”“可以。”他说道,“外面。我不能死在屋内。”“你要去哪里?”“哪里都好。但如果可以,去森林小径。”他说道,“草原上的榉树下。”

她看到他能够起身,也执意要出门,只得帮他。两人一同走出门外,他停下来,回身检视屋内唯一的房间。门右方的黑暗角落里,他长长的巫杖倚立墙边,微微发光。恬娜伸出手,想把巫杖拿来交给他,但他摇摇头。“不是。”他说,“不是那个。”他再次四顾,仿佛找寻某种消失、遗忘的事物。“来吧。”他终于说道。

一阵宜人的风自西方吹来,拂过他的脸,他望向辽阔高远的苍穹,说道:“很舒服。”“让我从村里找几个人来帮你做个软轿,抬你上去。”她说,“他们都在等着为你尽点心力。”“我想走路。”老人说。

瑟鲁从屋后出现,严肃地望着欧吉安与恬娜一步又一步地走着,每五六步就必须停下,让欧吉安喘息一会儿。他们跨越繁芜草原,走向自悬崖内侧沿着高山峻岭攀升的树林。阳光炙热,清风寒冷,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横越那片草原。两人终于抵达离山径起点仅有几尺远的一棵年轻大榉树下,而欧吉安的脸庞已然灰白,双腿像风中草叶般颤抖。他在大树根节间瘫下,背倚树干,良久没有动作,亦无言语,而他的心脏击打着、衰颓着,撼动着他的身体。他终于点了点头,悄声道:“好了。”

瑟鲁远远地跟随他们。恬娜走到她身旁,拥抱她,跟她说了说话,然后回到欧吉安身边。“瑟鲁会拿毯子来。”她说。“不冷。”“我冷。”

微笑在她脸上一闪而逝。

孩子拖着山羊毛毯过来,对恬娜悄声说了些话,又跑走了。“石南会让她帮着挤羊奶,照顾她。”恬娜对欧吉安说,“所以我可以待在这里陪你。”“你从来不会只想着一件事。”他用仅剩的力气唏嘘喘息着说道。“没错。至少两件,通常要更多。”她说,“但我人在这儿。”

他点点头。

许久,他没再说话,但倚树默坐,双眼闭阖。恬娜注视着他的脸,看到他随着西方的光芒,慢慢变化。

他张开眼,透过树丛间隙望着西方天空。他似乎在那片辽远、清明、金黄的光中,看着某物、某种作为,或是行迹。他低低地、迟疑地,仿佛不确定地说了一次:“龙……”

太阳落下,清风止歇。

欧吉安看着恬娜。“结束了!”他欢欣地低语,“一切都变了!变了,恬娜!等……在这里等着,等……”震颤擒住他的身躯,宛如大风中的树枝摇晃。他急喘一口气,眼睛闭上又张开,视线穿越了她。他将手覆在她手上,她俯身。他对她说出真名,好在死后让世人认识真实的他。

他紧握住她的手,闭起眼睛,再次挣扎着呼吸,直到再无气息。星星探头,自森林的枝叶间亮起时,他宛如树根般躺着。

恬娜与亡者共坐,度过黄昏,直到黑夜。一只灯笼像萤火虫般在草原的彼端发光。她把毛毯盖在两人身上,但她手中握着的他那只手却变得冰冷,感觉犹如握着石头。她再次将额头抵住他的手,然后站起身来——头脑僵硬晕眩,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上前去迎接持提着灯笼赶来的人。

那夜,欧吉安的邻居陪伴他,而他没再赶他们走。

锐亚白领主宅邸位于高陵山侧一处突出的岩脉上。大清早,太阳还未完全越过山顶,领主麾下的巫师已经下山穿过村庄。紧接着,另一位夜里自弓忒港出发的巫师也不远万里穿越陡峭山路而来。欧吉安垂死的消息传到了他们耳中,抑或他们的力量强至能感知到大法师的过世。

锐亚白镇没有术士,只有法师;另有一个女巫,专门负责村民不敢劳烦法师的低阶工作,如寻查、修补、接骨等。蘑丝阿姨是个执拗的人,像大多数女巫一样未婚,穿着邋遢,灰白色的头发以奇特的咒结绑着,眼眶被草药烟熏得发红。是她提着灯笼穿越草原,跟恬娜及其余人在欧吉安身边守夜;在森林中,她在玻璃灯罩下点起一支蜡烛,在陶盘中点燃香甜的精油;她说了该说的话,做了该做的事。在碰触欧吉安的身体、准备下葬仪式前,她向恬娜望了一眼,仿佛请求允许,然后才继续进行她的工作。村庄女巫通常负责执行她们称为“亡者返家”的仪式,直到下葬为止。

来自领主宅邸、手握银松枝巫杖的年轻巫师,及另一名自弓忒港上山、手握短紫杉巫杖的中年巫师到来时,蘑丝阿姨不敢以她充血的眼睛直视,连忙收起寒酸的咒法跟道具,施了一礼,躬身倒退。

她将尸体依照习俗摆成左寝屈膝之姿时,在仰天摊开的左手中放入一只裹以软羊皮、上系彩色细绳的小咒文包,锐亚白巫师以巫杖尾端将小包打掉。“坟墓安排好了吗?”弓忒港巫师问道。“好了,”锐亚白巫师回道,“在敝主人的家族墓地中。”他指向山上的宅邸。“我明白了。”弓忒港巫师说,“我以为我们的法师会光荣地葬在他自地震中拯救的城。”“敝主人拥有这份荣耀。”锐亚白巫师说道。“但好像……”弓忒港巫师欲言又止,因为他不喜欢争执,却又不愿服从这个年轻人轻率的决定。他低头看着亡者:“他必须无名下葬。”他悔恨、苦涩地说,“我彻夜赶路,却还是来迟了。真是雪上加霜!”

年轻巫师没开口。“他的真名是艾哈耳,”恬娜说道,“他的愿望是长眠在此,就是现在他睡下之处。”

两人都望向她。年轻巫师见是一名中年村妇,就转过头去。来自弓忒港的人呆望了一会儿,说:“你是谁?”“人们称我为火石的寡妇葛哈。”她说,“我想,知道我是谁,是你的本分,但我没有义务说。”

听到这句,锐亚白巫师终于纡尊降贵地瞄了她一眼。“女人,注意你对力之子说话的态度!”“且慢,且慢。”弓忒港巫师说道,轻拍锐亚白巫师以平息他的愤慨,但眼睛一直望着恬娜,“你是……你曾是他的养女?”“也是朋友。”恬娜说道,转过头去,无言而立。她听到自己在说“朋友”时声音中充满了怒气。她俯望她的朋友,一具准备安葬的尸体,逝去、静止。他们伫立在他之上,活生生,气力充沛,却未伸出友谊之手,只有鄙视、争斗、怒气。“对不起,昨夜很漫长。他死去时,我跟他在一起。”“这不是……”年轻巫师开口,出乎意外,老蘑丝阿姨打断了他,大声说道:“她说得对。只有她,没有别人。他找她来。他派买卖羊只的镇生去叫她来,绕过整座山,他撑着不死直到她来,陪着他,然后他死了。他死在他想下葬的地方,就是这里。”“然后……”年纪稍长的人说道,“他告诉你……”“他的真名。”恬娜看着他们,年长男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年轻男人一脸鄙夷,让她不由自主地以轻蔑回应,“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得再说一遍吗?”

她吃惊地自他们的表情中发现,他们的确没听到欧吉安的真名,因为他们没注意她。“噢!”她说,“时代败坏了,如此真名居然不受聆听,像石头般坠落在地!聆听难道不是力量吗?那听好:他的真名是艾哈耳。他死后的真名是艾哈耳。如果有人要为他写歌谣,在歌谣中他将是弓忒的艾哈耳。他曾是沉默的人,而现在他完全地沉默了。或许不会有歌谣,只有沉默。我不知道。我很累。我失去了父亲及挚友。”她戛然而止,喉头锁住一声啜泣。她转身欲离开,在森林小径上看到蘑丝阿姨做的小咒文包,她捡起它,跪在尸体旁边,亲吻摊开的左掌,将小包放入,继续跪着。她再度抬头望着那两人,轻轻开口。“你们能不能在这儿照看,”她说道,“让他的墓就挖在这儿,在他希望的地方?”

年长男人首先点头,然后是年轻男人。

她起身,顺了顺裙子,在晨光中走过那片草地。第四章 凯拉辛“等着,”欧吉安——现在是艾哈耳——在死亡之风摇撼他,将他撕离生命之前,对她这么说,“结束了……都变了。”他低语道,然后是,“恬娜,等……”但他没有说她该等什么。或许是他看到的或知晓的改变,但那是什么改变?他是指自己的死亡、他即将结束的生命吗?他话中带着喜悦、欢欣。他指示她等待。“我还有什么事好做?”她自语,扫着他房内的地板,“我一直做的事情是什么?”然后,对着她记忆中的他说,“我该在这里等,在你屋里等吗?”“是的。”沉默的艾哈耳,沉默、微笑地说道。

于是她打扫房子、清除壁炉、掸净床垫;丢弃破碎餐具及渗漏的平底锅,但她待它们很温柔,在去垃圾坑的路上,她甚至将脸颊贴在龟裂的盘子上,因为它是年迈的法师过去一年来病痛的证据。他力求简朴,如贫农般平实过活,但他耳聪目明、力量饱满时,决不会用龟裂的盘子,或任由平底锅坏着不补。他衰弱的迹象让她哀伤,但愿自己当初能够在他身边照料。“我很希望这么做。”她对记忆中的他说道,但他什么都没说。他从来自己照顾自己,不愿让人服侍。“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会不会这么说?她不知道。他沉默,但现在她知道,留在他的屋子是对的。

香迪和她年迈的丈夫清溪会照顾羊群及果园,清溪住在中谷的日子比恬娜还久。农场上另一对夫妻提夫与西丝,会帮忙收庄稼;其他事还顾不了。她的覆盆子藤会被邻居小孩摘光,真可惜——她爱极了覆盆子,但在这海风不断吹袭的高陵,气温太低,不适合覆盆子生长。不过,在房子南面的墙边,角落遮荫下的老桃树结了十八颗桃子。瑟鲁像猫儿等着抓老鼠般盯着,直到有天她走进房子,以沙哑混浊的声音说:“两颗桃子已经又红又黄了。”“这样啊。”恬娜说。她们一起到桃树下,摘下先熟的两颗桃子,连皮咬,汁液沿下巴流淌。她们舔了舔手指。“我可以种下它吗?”瑟鲁看着皱缩的桃核问。“可以。这里靠近老树,是好地方。但别靠太近,好让两棵树的根和枝叶都有空间生长。”

孩子选定地方,挖了一个小小的洞穴,放入果核后盖上土。恬娜看着她,心想,住在这里的几天中,瑟鲁变了:依然没有反应、没有愤怒、没有喜悦,但自从来到这里,极端的戒心与无动于衷的态度已略微松懈——她渴望桃子,想着种下的果核,希望收获很多很多的桃子。在橡木农庄上,她独不畏惧恬娜和云雀两人,但在这里,她轻易适应了锐亚白的牧羊女石南,一个大嗓门、温和的二十岁弱智少女。石南对待这孩子如同对待一只羊,一只残疾的小羊,这无妨。她和蘑丝阿姨相处得也不坏,不管她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恬娜二十五年前住锐亚白时,蘑丝犹未年迈,是个年轻女巫。她对“小姐”“白女士”、欧吉安的养女及学生,欠身鞠躬,露齿而笑,说话总带着无上敬意。恬娜曾觉得那份尊敬是假的,是遮掩妒羡、厌恶及怀疑的假面具,她对这假面具再熟悉不过了。她们认为自己平凡,而她不平凡,是拥有特权的女人。无论是峨团护陵女祭司,还是弓忒法师的异国养女,她都是与众不同的,高高在上的。男人给了她权力,与她分享权力;女人自外旁观,有时满怀竞争心,往往带着一丝嘲弄。

她曾觉得自己是被遗留在外、阻绝在外的人。她逃离沙漠陵墓给她的权利,而后放弃监护人欧吉安提供的智识及技力。她背向一切,去另一边,另一个属于女人的空间,成为她们之一,成为妻子、农妇、母亲、主妇,担负起女人天生的力量,以及人世间允许她拥有的权力。

在中谷,火石之妻葛哈在女人之间广受欢迎,虽然是外国人、白皮肤、讲话带着奇怪口音,却擅长打理家务,织艺绝佳,孩子乖巧健康,农场繁盛兴旺,举止大方得体。在男人眼里,她是火石的女人,做女人应做的事:敦伦、生育、烘烤煮食、打扫、纺织、缝纫、服侍。好女人,他们如此赞许。他们说,火石选得不错。不知道白女人是什么样,全身都白吗?看着她,他们的眼睛如此说着,直到她年龄渐长,他们视而不见为止。

在这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过去已不复返。自从她跟蘑丝一起为欧吉安守夜后,女巫明白表示愿意当她的朋友、追随者、仆人,一切随她的心意。恬娜不确定自己希望蘑丝阿姨做什么,觉得她不可预期、不可靠、不可理解、热切、无知、狡狯、肮脏。但蘑丝和那烧伤的孩子相处得很好。或许蘑丝在主导瑟鲁改变,让她略为放松。瑟鲁待她如待别人无异,茫然、毫无响应、如同死物般温驯,像石头一样。但老妇不断努力,给她糖果跟小东西,笼络、劝说、引诱。“亲爱的,跟蘑丝阿姨来!过来,蘑丝阿姨会让你看看最漂亮的东西……”

蘑丝的鼻子突出于光秃的下颔及薄唇之上,脸颊上有颗樱桃子大的疣,头发是灰黑交缠的咒结及乱丝,体味如狐狸穴那般强劲、明显、浓烈又复杂。在弓忒小孩听的故事里,老巫婆都会说:“亲爱的,跟我一起去森林!”然后将小孩关在火炉中,烤得褐黄后吃掉,或丢在井里,任其永远惊慌跳跃、沙哑哭喊,或是让其沉睡,封闭在大石内,直到国王之子、法师王子来到,用真字打碎石头,以亲吻唤醒少女,然后杀死邪恶的女巫……“亲爱的,跟我来!”蘑丝会带着孩子到田野,让她看看绿色稻草间的云雀巢,或到沼泽摘取白圣花、野薄荷与蓝莓。她不必将孩子关在烤炉中或把她变成怪物、封在石头里,她早经历过这些了。

她待瑟鲁慈蔼,但常伴以甜言诱骗。两人在一起时,她似乎跟小孩说了很多话,但恬娜不知道蘑丝说了或教了什么,或许女巫在那孩子的脑袋里填满怪力乱神。“无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恶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这些话她听过不下百遍。她发现蘑丝或亚薇这类女人的巫术的确通常没什么效用,有时也会刻意或因无知而为恶。村庄女巫即使知道许多咒语、咒文及一些圣歌,却从未受训习得高深技艺或法术原理。没有女人受过这种训练,因为魔法是男人的事、男人的技巧,魔法由男人所创。从来没有女法师,即使有人自称为巫师或女术士,她们的力量却均未受训。没有技艺或知识的力量,半是嬉闹,半是危险。

蘑丝这类普通村庄女巫赖以维生的,不外乎几个老女巫珍视相传,或向术士高价购得的真言词汇,以及一些寻查及修补咒法、很多无意义的仪式加上故弄玄虚与胡言乱语,在妇产、接骨、医治人畜疾病方面的实作经验,丰富的草药知识结合一大堆迷信。一切都建立在她们医治、唱咒、变形或施法的天赋之上。如此混合亦好亦坏:有些女巫是烈性、尖刻的妇人,时常理直气壮地伤害他人;大多数则是接生婆及治疗师,兼营爱情灵药、受孕或壮阳咒文,默默地冷眼看人世;还有一些虽无智识却有智慧,用天分纯粹为善,不过她们像所有学徒巫师一样,无法说明咒文的原理,便随口胡诌大化平衡与力量之道,以辩解其为或不为。“我依循我心。”恬娜还是欧吉安的养女及学生时,有位这样的女巫对她如是说道,“欧吉安大爷是个伟大的法师。他教导你,是赋予你极大的荣耀。但你看着好了,孩子,他教你的一切,最终还是依循你心。”

当时,恬娜认为那智妇说得对,却不完全,还差了点什么。她现在依然如此认为。

看着蘑丝对待瑟鲁的方式,她想蘑丝正在依循自己的心,但那颗心黑暗、狂野、怪异,像只乌鸦,我行我素。或许,蘑丝不是因为善良而贴近瑟鲁,而是因为瑟鲁的伤、受的伤害,那些暴力、火焰。

不过瑟鲁无论在行为或言语上,都没显示她除了云雀筑巢处、蓝莓生长处或单手玩花绳之外,是否还从蘑丝阿姨那儿学到了别的事。瑟鲁的右手遭火尽蚀,愈合成像棒槌那样的形状,拇指只能像蟹箝般当夹子使用。但蘑丝阿姨有套神奇的花绳玩法,只须用到一手的四指与另一手的一指,还有配合花样的韵谣:搅搅樱桃搅!烧烧下葬烧!来呀龙来到!

然后绳子就会化成四个三角形,再变成方形……瑟鲁从未大声诵唱,但恬娜听过她独自坐在法师房门前,一边翻花绳,一边低念。

恬娜又想,除了怜悯,除了对无助孩子的责任外,是什么联系着她自己与这孩子?如果恬娜没把她接走,云雀会收留她。但恬娜甚至没考虑缘由,便收留了她。她是否依循自己的心?欧吉安没问任何关于孩子的事,但他说了:“人们会怕她。”而恬娜当时回答:“他们的确怕她。”这也是真的,或许自己也怕这孩子,正如同她害怕残酷、强暴及火焰。是恐惧连结着她与这孩子吗?“葛哈,”瑟鲁蹲在桃树下说,看着埋覆桃核的坚土,“龙是什么?”“伟大的生物,”恬娜说,“外表像蜥蜴,但比船还长,比房子还大。还有翅膀,像鸟儿一样。它们还会吐火。”“它们会来这儿吗?”“不会。”恬娜说。

瑟鲁没再问了。“蘑丝阿姨跟你说了龙的事吗?”

瑟鲁摇摇头。“是你说的。”她道。“啊。”恬娜说,又立刻接着说,“你种的桃子需要水才会长大。一天一次,直到雨季来临为止。”

瑟鲁起身,小跑步绕过房子到井边。她双腿完好无伤。恬娜喜欢看她走或跑,黝黑、沾满尘土的漂亮小脚踏在土地上。她摇摇摆摆地端着欧吉安的水壶回来,在种子上倾倒了一阵小洪水。“所以你记得人跟龙都是同一族的故事……人类向东往这里来,但龙待在遥远的西方诸岛,很远、很远的地方。”

瑟鲁点点头。她看起来毫不专心,但恬娜说到“西方诸岛”并指向海边时,瑟鲁抬起头,透过豆藤架与挤奶棚的间隙,看向高阔明亮的天际。

一头山羊出现在挤奶棚屋顶,侧向她们,尊贵地端着头,显然自以为是高山山羊。“希皮又逃掉了。”恬娜说。“嗨嘶——嗨嘶——”瑟鲁跑过去,学石南唤羊,石南也出现在爬满豆藤的栏杆边,抬头对羊唤“嗨嘶”,但羊毫不理睬,若有所思地呆望豆藤。

恬娜放她们去玩抓希皮的游戏。她闲步穿过豆田走向崖边,沿着悬崖漫步。欧吉安的屋子远离锐亚白镇,也比任何房子都靠近高陵边缘,这里有片陡峭的绿坡,岩块散露,可放牧羊群。愈向北行,崖坡愈陡,最后垂直而落。小径上,崖壁裸岩渐露,直至村北约莫一英里外,石崖缩窄成一层尖突的红色砂岩,两千尺下方是侵蚀崖底的海洋。

高陵尽头寸草不生,只有地苔和石疙瘩,还有蓝雏菊东一朵西一朵地散生着,因风大而矮矮地缩在地面上,像掉在粗糙崩落岩石上的纽扣。崖北及崖东面向内陆,是片狭长沼地,弓忒山黝暗峻耸的岭侧擢拔于上,林树遍布,几至山峰。悬崖本身高耸海湾之上,必须俯视才能看到海岸的边缘与模糊的艾萨里低地。除此之外,以南以西均只有海天一色。

恬娜住锐亚白时,很喜欢漫步至此。欧吉安爱森林,但她曾住在沙漠,方圆百里只有无尽夏日中一手一瓢灌溉出的老桃树及苹果树,除此之外,毫无绿意、湿意或惬意,仅有一座大山、一片平原及天空,因此她喜欢悬崖甚于密闭的树林。她喜欢顶上空无一物。

她也喜欢地苔、灰地疣、无茎雏菊,她熟悉这些。她一如以往,坐在离崖边几尺外的山岩上,望向海面。日光炎热,但不息的海风吹去脸与手上的汗意。她倚手后靠,心无一念,唯有太阳、海风、天空及海洋,她向太阳、海风、天空、海洋敞开一切。但她突然感到左手边有什么东西在搔弄她的掌跟,她转头看了看,原来是株小小的荆棘,躲在砂岩缝隙中,怯怯地向光与海风伸展无色的针棘。疾风逼它硬生生点着头,但它依然在岩缝中扎根,抗拒着风力。她凝视它良久。

她再度望向海面,看到海天交会的迷蒙蓝晕里,有一道岛屿的轮廓:那是欧瑞尼亚,内环诸岛的东界。

她凝视着那道淡淡的迷影,恍惚着如在梦中,直到一只西方飞来的鸟儿引起了她的注意。不是海鸥,因为它飞行得十分平稳;说是鹈鹕,却又飞得太高了些。是野雁或罕见的海洋旅者信天翁飞到这岛上来了吗?她看着那双翅膀缓慢拍击,高远地飞在耀眼的天色中。突然,她站起身,从崖边倒退几步,立定不动,感到心跳加快、呼吸哽住,她看着那柔长的黑铁般的身躯、火红长蹼的翼翅、伸出的利爪,以及消失在它身后的卷卷烟雾。

它笔直地朝弓忒飞来,向着高陵,向着她。她看到铁红墨黑相间的鳞片、闪动的细长大眼,她看到一簇火焰红舌。龙嘶吼着转身降落在山崖上,叹出一道火焰,燃烧的焦臭填塞了海风。

它的脚爪重重地落在岩石上,多棘的尾扭动、摇响,双翼被日光照得赤红,轰哗收折于两侧。龙慢慢转过头,看着站在一爪之遥的女人,女人也看着龙。她能感觉到龙身上的热气。

有人告诉她,人类不可直视龙的眼睛,但这对她来说不足为惧。它直直地望着她,黄色大眼埋在盔甲般的鳞壳中,鼻子细长,鼻孔翕动吐烟,她也扬起柔软的小脸,以一双黑眼睛直直回望。

他们都没有开口。

龙略为偏头,以免说话——或许只是笑声——误伤了她。它“哈”的一声喷出一簇橘色的火焰。“阿西伐锐西,格得。”它说,语气温和,烟雾袅袅,燃烧的舌一闪即逝,然后低下了头。

恬娜终于看见跨坐在它背上的男子。他坐在两片沿脊椎生长的剑棘间的凹下处,就在脖子后面的翅膀根上。他的手紧握龙颈的铁红与黑色甲片,头靠着剑棘底部,宛若熟睡。“阿西·艾赫锐西,格得!”龙又稍微大声说道,长长的嘴看起来总在微笑,露出如恬娜前臂一般长、尖端露白的黄色利齿。

男子毫无动静。

龙转过它长长的头,再次看着恬娜。“叟比欧斯。”它说道,铁片滑擦般嘶响。

她认识这个创生语词。这种语言,只要她愿意学,欧吉安均会倾囊相授。上来,龙说,爬上来!接着她看到阶梯:利爪、弯曲的肘关节、肩膀关节、翅膀的第一节肌肉,共四级台阶。她也说了:“哈!”但不是笑,而是想顺顺一直卡在喉头的呼吸。她低下头以止住晕眩,然后上前一步,经过利爪、长而无唇的嘴、细长的黄眼,登上龙的肩膀。她握住男子的手臂,他动也不动,但一定还活着,因为龙把他带来这里,还对他说话。“起来。”她说道,然后在扳动他紧握的左手时,看到他的脸,“起来,格得,起来……”

他微微抬头,双眼大张却无神。她只能爬到他身后,任双腿被龙炙热坚硬的外皮磨伤,然后把他的右手自剑棘底部角节上扳开。她让他握住她的手臂,半抱半拖地将他从那四阶奇特的台阶运回地面。

龙转过巨硕的头,像动物般用鼻子碰碰嗅嗅男子的身躯,随即抬起头,翅膀伴随一声金属般的巨响半掀。它将脚移离格得,靠向悬崖。棘颈上的头转了过来,再次直直地盯着恬娜,如窑火干吼般说道:“塞思凯拉辛。”

海风飕飕吹着龙半张的翅膀。“塞思恬娜。”女人以清亮沉着的声音说。

龙别开脸,望向海对面的西方。铁鳞铿锵中,它扭过长长的身体,突然张开双翅,蹲踞,直直地从悬崖跳入风中,拖曳的尾巴在行经的砂石上留下焦痕。红色翅膀拍下、抬起,又拍下,然后凯拉辛飞离陆地,径直朝西方飞去。

恬娜望着它,直至它身影不比野雁或海鸥大。空气很冷。龙在时,周围的一切被龙的内火暖着,如熔炉般火热。恬娜轻颤。她将脸埋在手臂中大声哭泣。“我能做什么?”她哭道,“我现在能做什么?”

终于,她用袖子擦干眼睛和鼻子,双手拍理发丝,转向躺在身边的男子。他沉静从容地躺在裸岩上,仿佛打算就此长眠。

恬娜叹口气。她什么都不能做,但总是有下一步。

她抬不动他。她得找人帮忙,这就意味着得留他独自在此。他好像太靠近悬崖边了,若他想起身,便可能跌落,因为他一定全身软弱、头脑晕眩。她该如何搬动他?她对他说话或碰触他时,他毫无知觉。她抬起他的肩膀,试着拖他走,居然拖动了。虽然他沉若死物,却不太重。她坚定地将他往里拖了十到十五尺,让他远离裸露的山崖,躺在泥土上,干燥禾草丛形成一处掩护。她必须将他留在那儿。她跑不动,双腿依然颤抖,呼吸仍带哭音。她尽全力快步走回欧吉安的屋子,一面接近,一面叫唤石南、蘑丝和瑟鲁。

孩子从挤奶棚后走出,像往常般站着,她听到了恬娜的叫唤,也不向前,不迎不拒。“瑟鲁,快到城里,随便请个人来,只要强壮就行,悬崖上有个受伤的男子。”

瑟鲁呆立,她从未单独进村,她夹在顺从与恐惧之间。恬娜看到,便问道:“蘑丝阿姨在吗?石南呢?我们三人抬得动他,不过要快点。快点,瑟鲁!”她感到若让格得毫无保护地躺在那儿,他一定会死,她回去时,他会不见踪影,死亡、坠落、被龙带走,什么都可能发生。她一定要及时赶回去。火石因中风猝死在农地时,她没能陪着他,他孤零零地死去,是牧羊人发现他躺在栅栏边;欧吉安死了,她无法阻止他去世,她无法给他气息;格得回到她身边,却只能等死。这是一切的终点,什么都不剩,一切都已不可为,但她必须勇往直前。“快点,瑟鲁!找谁来都好!”

她自己也开始摇摇晃晃地朝村子走去,正看到老蘑丝匆忙地越过牧地,带着她的粗山楂棍跌撞而来。“亲爱的,你在叫我吗?”

蘑丝的出现让她大为放心。她开始调整呼吸,重新思考。蘑丝一听有人受伤必须搬抬下山,便毫不浪费时间发问,直接抓起恬娜晾晒的粗帆布床罩,拖到高陵尽头。她和恬娜将格得滚到床罩上,困难万分地利用这粗陋的运输工具把他往家里拖,此时石南跑来,瑟鲁跟希皮紧随在后。石南年轻有力,在她的帮忙下,终于将帆布像担架般拉起,把男子运回屋内。

这房子只有一个房间,恬娜跟瑟鲁睡在屋内西墙的壁龛里,另一边是欧吉安的床,由一张厚亚麻被单盖着。她们让男子在那儿躺下。恬娜用欧吉安的棉被覆住他,蘑丝随即围绕床边念诵咒语,石南跟瑟鲁站着呆望。“让他休息吧。”恬娜说着,将所有人带往前屋。“他是谁?”石南问道。“他在高陵那边做什么啊?”蘑丝问道。“蘑丝,你认得他。他曾经是欧吉安——艾哈耳——的学徒。”

女巫摇摇头。“亲爱的,那学徒是十杨村来的小伙子,就是现任柔克大法师。”

恬娜点点头。“不对,亲爱的。”蘑丝回道,“这人长得像他,但不是他。这名男子不是法师。连术士都不是。”

石南连连转头,觉得十分有趣。她听不懂别人说的大部分话语,但她喜欢听人说话。“蘑丝,但我认得他。他是雀鹰。”一说出这名字,格得的通名,便解放了她心底一股柔软的心绪,她终于开始想到、感觉到,这人的确是他,而从他们初次相遇以来,逝去多年的岁月就是两人之间的连结。很久很久以前,她在黑暗中,地底下,看到一点星辰般的光亮,还有他在光芒之中的脸。“我认得他,蘑丝。”她微笑,然后笑得更开心,“他是我见到的第一名男子。”她说。

蘑丝嘴里咕哝着,不断变换站立的姿势。她不喜欢反驳“葛哈夫人”,但她完全无法信服。“可能是伎俩、伪装、变形术或变身术。”她说,“亲爱的,最好小心点。他怎么会去到你发现他的地方,那地方那么偏僻?有人看到他走过村庄吗?”“你们都没看见……吗?”

她们睁大眼睛望着她。她试着说“龙”,但说不出来。她的唇舌不能吐出这字,但一个词借她的嘴、她的气息自行诞生,创造自己。“凯拉辛。”她说。

瑟鲁直直地盯着她。仿佛有一波温暖的热流从孩子身体流泄而出,宛如发烧。她依然无言,但动了动嘴唇,好像在复诵这名字,那波火热在她四周燃烧。“只是伎俩!”蘑丝说,“现在我们的法师不在了,一定会跑来各式各样的骗子。”“我跟随雀鹰,乘坐一艘无顶无盖的小舟,从峨团到黑弗诺,从黑弗诺到弓忒。”恬娜淡淡地说,“蘑丝,你看着他带我来的,他当时还不是大法师。但他就是他,一模一样。难道别人会有这样的伤疤吗?”

遭反驳的老妇无语地整理心绪。她瞥向瑟鲁:“没有。可是……”“你认为我认不出他吗?”

蘑丝抿抿嘴,皱起眉,拇指互搓,低头看自己的手。“夫人,世上有很多邪物,会夺取人的形貌跟身体,但他的灵魂已经消失了……被吃蚀了……”“你是说尸偶?”

蘑丝听到她如此公然地说出这词,瑟缩了一下。她点点头。“是有人说,曾经,很久以前,雀鹰法师来过这里,是在你跟他来之前。那时候有一个黑暗之物跟他在一起……跟随着他。或许它还在;或许……”“是龙带他来的,”恬娜说,“龙以他的真名唤他。我知道那名字。”面对女巫固执的怀疑态度,恬娜的声音充满怒气。

蘑丝无语地站着。她的沉默是更好的抗辩。“也许在他身上的影子是他的死神。”恬娜说,“或许他要死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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