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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8 16:4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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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新美南吉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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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助君的故事

久助君的故事试读:

作品简介

《久助君的话》是新美南吉的短篇童话精选。包括了《川》、《嘘》、《爷爷的煤油灯》、《久助君的话》等六篇经典童话故事。也是新美南吉生前出版的唯一一本童话故事集。少年、朋友和家人,新美南吉的童话作品有着充实的现实情感。

作者简介

新美南吉(1913-1943年),日本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创作初期,新美南吉以童谣和童话为中心,以民间故事文学的观察方式来编构故事情节,描写庶民的感性。到了后期,尽管意识到了死亡的临近,新美南吉仍充满热情地创作着童话。他在故事里赞扬和追求善良的同时,又总是描述着单纯却难以沟通的人生的悲哀。新美南吉的童话的特征是亲切和美感。可惜的是,他仅仅活了29岁。

四人来到河边时,刚才一直默默跟在后头的药铺家的音次郎君从衣兜里掏出老大一只柿子,说道:“谁在河里呆的时间最长,就把这个给他。”

听到这话的其他三人并没有特别意外。药铺家的音次郎君不爱说话,是个有点怪里怪气的少年。他会时不时开口说一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跟当时大家讨论的主题全不相干,这是他的怪癖。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个彩头上。

这是个形状好看的柿子,撕开薄薄一层有光泽的皮,必会露出多汁的橙黄色果肉。大家管这种柿子叫做“百文柿”,是这一带生长的柿子中最大最好吃的品种。音次郎家开阔的院子里种着好多孩子们喜欢的果树:柿子树、桔子树、石榴树……而音次郎君虽然是个怪里怪气的少年,但朋友们到他家玩时,总是可以得到这些水果。

这彩头无可挑剔,但这条河呢?秋天接近尾声,已没有水流。不过这条河因为比较窄,红土的河床被冲刷得很深,河水清澈冷冽,颇有深度。夏天的时候大家常过来凫水,对水深有大致了解,大概到肚脐眼。

三人互相看了一看,用眼神商量了下该什么办,很快用眼神得出结论:下水!森医院家的德一君说干就干,开始解裤带,就像平时玩什么有趣的恶作剧时一样,脸上放光。吹牛大王兵太郎君穿的是和服,他先把书包解下,将衣服下摆撩起,脱下短裤。久助君也不甘落后,脱下裤子,扔在黄绿交杂的草丛上。

脱掉裤子后,下半身轻盈得不自在,赤脚能感觉到风的凉意。

德一君打头阵,蹭着河边的草丛滑下河。脚一入水,水便漫过了膝盖。“好凉!”

冷气从脚底往身体里钻,使三人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他们不仅仅想得到那只柿子,还觉得这会儿提着衣服下摆涉到水里很好玩。然后三个人不待留在岸上看热闹的音次郎君提醒,便走到了河中央。不出所料,水渐渐漫上身体,停在久助君的肚脐眼下一厘米处。

三人相对而立,重新打量自己的肚脐眼,或观察其他人的肚脐眼,为自己这些人的怪样子吃吃地笑。但一开口说话,牙齿就咯嗒咯嗒打架,力气好像都集中到了后背,动一下就觉得冷得更厉害。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日暮时分,不知哪里传来寂寥的哞哞牛叫。于是,德一君的表情变得严肃,开始缓缓向河岸挪动。为了不弄湿还没有湿的衣服,他挪得很慢。久助君和兵太郎君对视了一眼,再也笑不出来。

久助君发现,就剩两个人后,这游戏开始变得很傻气。虽然还能再坚持一会儿,他还是将胜利让给了兵太郎君,像德一君那样,缓缓走向岸边,攀着草上岸了。

当踏上草丛站起来时,他感觉到脚底已冷得发麻。便马上用手绢把下半身擦干,穿上短裤和外裤。因为身体在打颤,穿裤子的时候一个踉跄,他撞到了也在穿裤子的德一君。

兵太郎君仍然站在河当中。虽然胜利早已归他,不需要再强忍着。他大概是想向人炫耀一下自己的拿手好戏。这正是牛皮大王兵太郎君犯傻的地方——久助君看着他,这样想道。兵太郎君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面向南方站着。

输掉比赛的两人便想捉弄其他人,在岸上喊:“坚持住,坚持啊,阿兵!”

为他加起油来。音次郎君不知什么意思,也附和了起来。“我们把柿子吃掉吧。”

德一君淘气地眯着眼睛轻轻说道。“这样兵太郎君多可怜”和“这样多好玩”两种心态在久助君的心里一齐冒出来。逗兵太郎君生气是件很有趣的事,大家从以往的经验中知道得很清楚。

河里的兵太郎君听到后,大叫起来:“太滑头了!”

而那几个早已动手。快点,快点!

德一君飞快地从音太郎君手里抢过柿子,咬了一口。果然,鲜美的橙黄色果肉露了出来。久助君从德一君手里接过来,在德一君咬过的对侧大啃一口,然后将剩下的还给音次郎君。音次郎君也咬了一口,显然他也参加到这场恶作剧里来。

兵太郎君明白再喊也无济于事。他像刚才两人一样,慢慢地靠近河岸,然后抓住岸边的草。他抓着草,却不动,像在想事情似的。

这边三人面面相觑。淘气的表情在三人脸上停留了一会儿,退了下去。谁也没有说话。

兵太郎君那发白的脸皱了起来,然后像肚子痛一样,弓起了腰。“怎么了,阿兵?”

德一君怯怯地问。“快上来吧。”

久助君也跟着说。

但是,兵太郎君仍然单手揪着草,一动不动。脸上就像用粉笔涂过一样,一片煞白,看在久助君的眼里显得十分可怜。久助君想:坏了!

三人过去,抓住兵太郎君冰凉的手,把他往上拉。兵太郎君像濒死的人一样无力地任三人摆弄。上岸后,他仍哭丧着脸木立在那里,三人只得给他收拾。德一君和久助君贡献出自己的手绢,两人各自为兵太郎擦一只脚。音次郎君捡起草丛上的短裤拿过来。兵太郎君从头到尾随大家摆布。连帽子都给他戴好了。

兵太郎明明已经穿戴整齐,却不迈步。他不时皱眉屈腹、弓腰蜷身,好似感到疼痛。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这可怎么办?但兵太郎君是不是真的身体出问题了,三人还是半信半疑。

因为兵太郎以前就很会装死、装肚子痛。足球飞过来打中兵太郎君的头部,他便踉跄几步,不管三七二十一咣当往地上一倒,作出一幅被打中要害、一命呜呼的样子,那演技几可乱真。久助君还没有见识过人被足球砸死的场面,但他觉得,如果真有这种事,必定如兵太郎君演的那样死去。有多少次大家被兵太郎君的演技骗倒,但下一次兵太郎君装死倒地,还会觉得这次他会不会真的死了。然后,估摸着大伙儿开始提心吊胆的火候,死了的兵太郎会发出“咦呀”一声怪叫复活回来。

所以,三人想,今天他会不会也玩这一手呢?会不会因为彩头被抢走而生气,所以今天的表演格外卖力、格外长久呢?

但是,他的脸色确实比往常苍白,并且与足球砸到不同,下腹部确实长时间泡在凉水里。生病的可能性是真的有。

那么,我们几个都将腹部在凉水里泡过,会不会出现同样的情况?久助君又开始担心起自己的肚子来。想到这里,他仿佛觉得肚脐下方在阵阵作痛。“好吧,我背你。”

德一君蹲下,后背冲着兵太郎君。兵太郎君有气无力地趴了上去。

音次郎君拿着德一君的书包,久助君拿着兵太郎君脚上掉下来的脏木屐。忙乱中百文柿掉到地上,沾满了沙子,久助君把那吃了一半的柿子扑地一声踢到了河里。然后三人就出发了。二

第二天早上,久助君去羊圈喂山羊。他用手抓起湿漉漉的草时,想起昨天发生在河边的事来。兵太郎君怎么样了?忧虑一下子沉重地压上他的心头。

很快他又将这事甩到了脑后。但是,忧虑虽然忘记,这沉重感却留在心上,隐隐绰绰地使他不快活。

到了七点半,他像往常一样从家里出来。走到笔直通往学校后门的小径时,他看到药铺家的音次郎君像是在想些闲事,一路走一路扬起手臂拍着手。

久助君想跟他分担心事,免得独自痛苦,便跑了过去。但音次郎君看上去对昨天的事全然不放在心上。久助君觉得自己是白操心了,松了口气。原来什么事也没有。

音次郎君和久助君走在一起后仍然拍着手,想着自己的闲事走着。很快后面传来书包嘎搭嘎搭的声响,有人跑过来。是森医院的德一君,他那前不久才买的新帽子帽檐闪闪发亮。“早啊!”他精神抖擞地走近了来,并这样说道:“今天没有算术作业吧?”

德一君好像也根本不在意昨天的事。可能真的没有什么。这世上才不会这么轻易地发生大事。

三人进了教室,其他同学已到得差不多了。教室里也就十人左右,而其中并没有兵太郎君,久助君一眼就看得分明。

兵太郎君的座位就在德一君的边上。久助君想知道兵太郎君的文具在不在,便往那边看去,发现德一君也同样若有所思地在朝那边打量。不单他,音次郎君也在看兵太郎君的座位。

原来大家心里头都有同样的担心,久助君明白了。

德一君掀了一下兵太郎君的桌板,久助君觉得心直怦怦跳。桌子下什么都没有。

从这天开始,兵太郎君一直没有到学校里来。

五天,七天,十天,日子一天天过去,兵太郎君没有在学校出现。但谁也没有提起兵太郎君。久助君觉得这太怪异了:一起生活了五年的同学突然不在了,其他人却若无其事。但他又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

久助君知道,只有德一君和音次郎君,他们跟他一样为着不见了踪影的兵太郎君而心中有痛。可是,这三个人谁也不谈兵太郎君的事。非但如此,还很莫名地开始彼此躲开视线,互相回避。

久助君想了很多很多。比如,把一切都向老师坦白,认个错,这样心情会不会轻松一些?但是,如果兵太郎确实因为那天河上的事生病,他怎么会不说出来呢。他一定会告诉他的父亲或者母亲。说不定老师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之所以装作不知情,是等着久助君他们去自首。想到这里,久助君便会鬼使神差地去打量老师的表情。

有一次,他产生强烈的自首的冲动,那正好是国史课上。由于心中烦闷,平时很好玩的国史的故事也变得支离破碎、索然寡味。落到这样悲惨的田地,是因为自己心里有秘密,把它说出来,心也就解放了。想到这里,久助君真想一下子站起来:“老师,我们三个骗了兵太郎君,害他生病!”但不知为什么,周围跟平时一般无二的空气压制了这种冲动。大白天的,神志清楚得很,久助君却觉得有另外一个久助君挨着自己猛地站起,开口说道:“老师!”

他有三四次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幻影。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手心里全是汗。

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兵太郎君还没有出现在学校。在这段时间里,久助君几乎没有听说过兵太郎君的事。只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有天早上,久助君走进教室,正好两名同学将一张桌子往外抬。“谁的?”

他随口问道。其中一人只答道:“阿兵的。”

然后还有这样一件事。药铺家的音次郎君有天下午在后门外等久助君,说这就给兵太郎家送药去,一起去吧。久助君吃了一惊,但还是同意跟他去。音次郎说这药叫做阿司匹林,是一种很有效的退烧药。兵太郎的病因感冒而起,用这阿司匹林退烧,病就会好。音次郎就像医生一样自信。他分明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效,久助君想。但既然有这么灵的药,为什么不早点拿去?不久,他们来到平常不太走的村边的常念寺前。常念寺的土墙西南角有一处小房舍,倚着土墙也似地立着(事实上房子确实有点歪)。那就是兵太郎君的家。两人沿着土墙走去。他们来到兵太郎君家门前。门开着,屋里很暗。也不知道有人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在日头晒得到的门厅口,一只猫径自舔着前爪。两人没有停步,相反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再无下文。

久助君开始厌倦跟其他朋友一起说笑,更多时候他会一个人发呆。并且,他变得非常容易忘事,经常事情做了一半就忘记。甚至刚刚还拿在手里的书,回过神来已不在手上,任凭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搁在哪里。家里人使唤他去买东西,到了店里却忘记要买什么,胡乱猜测着买回来,家里人笑他就像收音机里说的落语相声似的。

本来,久助君就会不时觉得看惯的风景和人们的样子会一下子变得单调索然,身处其中,自己的灵魂就像扎进荆棘丛的手,让人生疼。最近这种现象益发严重。为什么人们非要生到这样无趣又可厌的地方来,在这里生活?——有时他会这样想着,恍恍惚惚地望着院子外边的路。而仅仅在冰冷的水里泡了五分钟,就要得病死掉(久助君一门心思觉得兵太郎君会死),人又是多么可怜,多么渺小。

第三学期结束的时候,久助君终于听闻兵太郎君死了的消息。吃完便当后,久助君正在讲台边上晒太阳。对面角落里有几个同学正在说话。“听说阿兵死啦。”

有一个说道。“真的?”

另一人说。他们看上去并不特别吃惊。久助君也不觉得诧异。久助君的心已过于疲倦,感觉不到惊讶了。“说是在后门的茅屋里装死,结果真的死了。”

开始的那个人说。其他人哈哈笑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兵太郎君以前是如何善于装死,装肚子痛。

久助君早已听而不闻。呵,终于这一天来了。他轻轻地将手放在地板上的日影里,自己的手看上去又干又乏,又悲伤,又难看。三

天暗了下来。

久助君的身体里弥漫着无尽的悲伤。

白日将尽的余光和夜幕降临前的暗影好似不能很好地在大地上融洽相处,有点疙疙瘩瘩的感觉。正值这样的时分。

久助君的灵魂就像旅人一般,精疲力竭地走过一个接一个的长长的悲伤。

六月的黄昏,户外充满了微妙、丰富的声响,同时又那样静谧。

久助君张开眼睛,靠在柱子上。他好似觉得会发生什么好事。不会不会,悲伤还会继续,同时他又这样觉得。

这时,他听到远远的声响当中,夹着一声小山羊的叫唤。久助君想:不好!白天他去河上游放羊,却只顾追赶昆虫,不知不觉把那只不过二十天大的小山羊给给忘了。但同时,他又确信小山羊会自己回来。

久助君跑到羊圈边,往上游方向看去。

小山羊迎面走来。

久助君的眼里已经没有其他的东西。只有小山羊那惹人怜爱的白色模样——他看到的只有山羊和自己中间的那段距离。

小山羊停下来吃了一点河岸的草,然后跑了几步,又停一会,散漫地玩着过来。

久助君并没有去迎接它。因为它确确实实都走到了这里。

小山羊它穿过了火车轨道,没有被火车撞上。那处塌掉的河堤也好好地过来了,没有掉到河里。

久助君胸口一热,泪水充满了眼睛,啪嗒啪嗒掉下来。

小山羊自己回来了。

在久助君的心里,今年头一次感觉到春天已经来临。四

久助君已经牢牢地相信兵太郎没有死,一定会回来。所以他并没怎么吃惊。

走进教室,就在那里——兵太郎平时呆的地方,换了一身洋装的兵太郎君笑眯眯地坐着,脸变白了些。于是很自然地,久助君也咧开嘴,跟兵太郎君一同笑了起来。

兵太郎君被海峡对面的亲戚家领走,可是死活不喜欢那里,便回来了。久助君只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些。至于有没有因那河上发生的事而生病,就不知道了。但那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兵太郎回来了。

课间兵太郎君赤脚往运动场上跑,久助君在窗口看着,深深地觉得这世间是多么令人留恋。而绝不会轻易死去的人的生命,又是多么高贵,多么美丽。

然后他又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去年的夏天,他和兵太郎君去河里玩水的时候,两人刚从河里上来时那泛着水光的光身子在繁茂的夏草上互相推撞、疯闹、无拘无束地捧腹大笑的光景。

谎言

久助君得了腮腺炎,在家休了五天病假,没去上学。

第六天早上,虽然觉得让大家看到自己肿胀的脸很难为情,可他还是去上学了。到学校时,大家已经开始上课了。

教室里,和久助君预料的一样,大家齐刷刷地扭头去看他。久助君在大家的目光下匆忙起身,走到讲台交请假条,再走回自己的座位。这一路上,两三个同学挂在课桌旁边的帽子都被他碰掉了。然后他坐下来,打开了课本。

邻桌的加市君指着课本,告诉他现在已经讲到第十课了。已经到[1]第十课了啊。久助君在学第八课《雨中的养老》的时候,总觉得左脸重重的,于是就从那天开始请假休息了。

久助君一想到,自己在家躺着的时候,大家就已经把第八课剩下的部分和第九课都学完了,就觉得即使现在和大家一起打开书,一起听老师讲课,也还是有一种疏离感。

就在这时,老师让坐在前面的人来读课文。[2]“第十课,《稻丛之火》。这可是大不了的事啊,五兵卫一边嘟囔着,一边从家里跑来……”

咦,真奇怪。久助君想,这声音从未听过呀,这个读书的人到底是谁呢?于是他抬起头,看见南边窗下的座位上,一个皮肤白皙、穿着漂亮的哔叽洋装的少年正侧对着他,朗读着课文。那个少年,久助君并不认识。

久助君看着那个少年的侧脸,渐渐有了一种奇妙的错觉。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到别的学校来了。嗯,这里确实不是他上的岩滑小学的五年级教室。他也不认识正在读书的少年。这么说起来,那个老师的确看起来和班主任山口老师有些像,可感觉却是另一个人。至于其他的同学们,和他那些岩滑的好朋友也有些相像,可怎么看也还是别的学校里不认识的同学。休息了五天,连自己的学校都忘了,跑到别的学校来了。自己这真是干了件太荒唐的事,久助君这样想着。然后他转念一想,发觉这里果然还是自己原本的学校,便放下心来。

下课时,久助君去问森医院家的德一君。“那个人是谁啊?”

南边窗下的白皙少年好像还没交到朋友,独自在那儿削铅笔。“那个啊?”德一君答道,“那个人叫太郎左卫门噢,说是从横滨来的。”“太郎左卫门?”

久助君笑了,“好像比我们大一些啊。”

德一君说,那个转校生的本名是太郎左卫门,不过前天他妈妈带他来学校的时候跟老师交待说,那样叫起来显得太年长了,感觉挺可怜的,所以他家人在家就叫他太郎,希望在学校里也被同学们这么称呼。原来如此,听到这里,久助君想,大人们想得真周到啊。

太郎左卫门就这样,走进了久助君的世界。二

岩滑的学校毕竟是乡下的学校,散发着都会气质的少年因而格外引人注目。久助君一开始也不由自主地为太郎左卫门所吸引,只是一直没有好时机去亲近。其他成绩好的小伙伴——像德一君、加市君和音次郎君也一样,而且大家互相都明白,所以谁也没有出手破局。后来,久助君发现,自己会在课堂上不知不觉地开始静静注视着太郎左卫门。

太郎左卫门的座位比久助君靠前,挨着南面的窗户。因此从久助君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他大大的右眼,和被闪闪发亮的头发包围的发旋。太郎左卫门用大大的眼睛看着教科书,许久,又慢慢地将视线移向老师,听着讲解。时常在课上“嗯”地一声,轻轻舒一口气,稍稍放松一下坐姿,又马上热切地望向讲课的老师。仅仅如此,久助君就明白太郎左卫门和自己不一样,他不是在马路上的灰尘和草丛中长大的人。即使自己很喜欢太郎左卫门,心中还是有一些悲伤的感觉。

有一回,久助君和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那个漂亮的少年。真是一位漂亮的少年啊,这漂亮的少年究竟叫什么名字呢,久助君想,接着又立刻在嘴里嘀咕着,什么呀,不就是叫太郎左卫门吗。

久助君突然想起,久助君突然想起,之前在杂志上读过一本人物[3]传记,讲的是一个名叫江川太郎左卫门的人。。虽然记不太清,但那人应该是江户时代的炮术家,在伊豆的韭山修建了一种叫反射炉的东西,用那东西铸造了当时日本罕有的大炮。紧接着,久助君的脑海里就浮现出砖头堆砌出的反射炉的图像,和眼睛大得惊人、梳着发髻的江川太郎左卫门的肖像。

这个少年和那个江户时代的炮术家的名字,都是太郎左卫门。既然是一样的名字,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但这不可能:首先,在江户时代就是个大人的太郎左卫门不可能到现在却变成了小孩子。如果是这样,事情发展的顺序就颠倒了。

久助君打消了这个愚蠢的想法。可尽管如此,在久助君心中看来,这个叫太郎左卫门的少年和那个江户时代的炮术家还是同一个人。他在江户时代便是大人的炮术家,渐渐变得年轻,到现在已经变成一位少年了——在各种各样的人之中,也许还是有一两个人会像这样,拥有特别的生长方式吧。这个叫太郎左卫门的少年,不是和那个炮术家一样眼珠特别大吗?久助君知道,自己若是说出这样的想法,别人一定会一笑置之,所以只是一个人胡思乱想而已。

这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久助君走在太郎左卫门的身后,大概隔着三米的距离。当然,久助君一边跟着走,一边在心里辩解道,他并不是想要跟在太郎左卫门身后,只是两人的回家方向和走路速度碰巧一致,才会变成这样的。

经过一片空地时,太郎左卫门突然回过头问久助君,“那里的花,你知道是什么花吗?”声音略微沙哑,但听起来还算流畅。久助君顺着被指的方向一看,那像是自家旧屋前的一小片花圃,现在冷冷清清地长着两三株红黑色的小花儿。

久助君不知道那小花儿的名字,于是没有吭声。“是鼠尾草哟。”

太郎左卫门说罢便迈步向前走。既然对方已经向自己开口说话了,那自己和对方搭话也没有关系吧,久助君这样想,胸口怦怦跳着。“你从横滨来的噢?”

久助君问道。太郎左卫门是从横滨来的这件事,久助君已经从德一君那里知道了,所以现在没有什么问的必要,只是他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说,就这样问出口了。问完,久助君便害羞得连冷汗都冒了出来,因为“来的噢?”之类的说法完全不是岩滑这边用的。若用岩滑的说法来问,应该是“来的啊”或是“来哒”。可是在久助君看来,对这位文雅的少年使用这种大家平时用惯了的语言,实在是有些庸俗。虽说如此,久助君也不可能知道岩滑以外的地方的语言用法,于是便说出了“来的噢?”这种不算方言的模糊不清的句子。如果这样的句子被德一君、加市君和兵太郎君那些平日的小伙伴听到了,久助君大概会被他们拍着后背,大加嘲讽一番。幸好这句话只有太郎左卫门听到了。而且他对岩滑还不是很了解,大概会以为岩滑这边是有这种说法的,就不会特别介意了。“啊。”

他回答道,然后又转头看向那些红色的小花儿,说道,“我的哥哥,很喜欢那种花。他是个画家噢。”

久助君大体能猜到画家就是画画儿的人,却没有见过真正的画家,听到这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4]“我哥哥在去年秋天啊,吃佛罗那自杀了。”

自杀就是自己让自己死掉,这虽然连久助君也知道,但他之前从未听过任何一个小伙伴用这样的词,这一下就几乎是不知所措了。

太郎左卫门在街角拐了弯,往自家门口的方向去了,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去找久助君。“给你吧,是好东西,快伸手。”

他说道。久助君扭扭捏捏地伸出手,太郎左卫门拿出一支小小的像钢笔一样的东西在他手上晃动。接着,只见一颗小小的丸子蹦到了久助君的手心上。太郎左卫门也倒了一颗在自己的手心上,然后把它扔进嘴里,走向了自家门口。一开始,久助君以为那是气枪用的小炮弹,但手心上却感受不到小炮弹那种令人愉悦的重量,所以觉得应该是别的东西。然后他学着太郎左卫门的样子,把它放进了嘴里。

他用舌尖转了转那颗小丸子,不一会儿就尝到了苦得难咽的汁水的味道。这是什么玩意啊,就和感冒时吃的顿服药丸一样,久助君想着,把它吐了出来。一吐出来,嘴里的苦就变成了清凉的甜,口中顿感清爽,久助君便一个人哧哧地笑出声来。啊,原来是这玩意,是薄荷的原料之类的东西啊。然而,久助君马上又感觉到舌尖有了苦味儿,不由得皱起脸来。可是他又想到,也许过一阵又会变成凉凉的甜味儿,便释怀了。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舌尖真的变得凉凉甜甜的了。就这样,久助君弄清了这颗丸子的变化规律,是一会儿变苦一会儿变甜,交互转换的。这时,在舌尖第三次变苦时,久助君已经有些厌倦了,便把丸子吐了出来。丸子已经溶化,只剩下茶色的唾沫。吐出丸子之后张嘴吸一口气,这又是十分清爽的感觉啊!就像是凉爽的秋天早晨完完全全地进入了久助君的口中。久助君为了饱尝这份清爽的味道,把嘴长得大大地,“哈”地大口呼吸,一路回到了家。“阿久,你怎么了,好像有一股仁丹的味道?”

久助君的妈妈问道。这时,久助君才解开了小丸子之谜,然后就觉得无聊了。仁丹,久助君完全知道这玩意,不过吃仁丹的话,这倒是头一回。

为什么久助君又会把仁丹这种常见的玩意看作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并深信不疑呢?他愈想愈觉得奇怪,因为对于久助君而言,太郎左卫门是个奇妙的少年。三

从大路往里走九、十米,就能看见太郎左卫门的家。正门比光莲寺的大门略小,拉手之类的金属有些生锈,是一扇古旧的门。旁边有一扇小偏门,太郎左卫门就是从那里进进出出的,而那门总是紧闭着。

久助君和太郎左卫门一起走到他家门口,太郎左卫门说完“再见”或是“明天见”,就迅速地钻进了那扇偏门,然后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每当此时,久助君就会稍微想想,太郎左卫门到底在这扇门后面做些什么呢,用大人的话来说,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但是,他却没怎么想过要进门去看一看。

总之,这门后面太过安静了。久助君不喜欢这种古旧而寂静的地方。

有一回,久助君跟着太郎左卫门钻进了那扇门。

院子格外狭小,但却一直吸引着久助君的目光。正方形的深深水池里,绿色而混浊的水沉淀在池底。方形的石砌围栏上布满了苔藓,一点儿也看不见石头本来的颜色。可以说,这个和木升子形状一样的水池里,满满地都是绿色。而且水里好像还养着鲤鱼。水池的绿色里,这儿那儿出现隐隐约约的红色或白色,确是有鲤鱼。久助君盯着看了一会儿,就闻到了一股腥臭味儿。不仅如此,而且整个水池都好像有一种和小孩儿非常疏远的感觉,久助君便马上从池边走开了。

久助君被叫去了紫藤花盛开的走廊。走廊与客厅之间用纸拉门隔开了,纸拉门是太郎左卫门从房里出来时就一直开着的,久助君便能从中瞧见房里头的模样。

久助君看见房间里有一位系着黄色腰带的少女。那一定是太郎左卫门的姐姐吧。脸色如茶碗一般苍白,瘦瘦的。她从客厅后的一个暗暗的房间出来,一手拿着一个灯罩如金鱼缸一般的煤油灯,另一只手[5]抚着隔扇,摸索到客厅一角的桌子,把煤油灯放了上去。虽然眼睛睁得大大的,却要用手来摸索方向,这是睁眼瞎吧。无论怎么看都是奇怪的情景,久助君倒吸一口气,惊呆了。

接着,少女划了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然后她坐到桌前,明明谁都不在,却像是桌子另一边有人一样,说道,“父亲说,这是他初次航海去法国马赛时,在当地港口后的巷子里的一家旧货店里发现的煤油灯。据说,多半是路易十六时期的东西哟。”久助君不由得害怕起来,连身子也动不了了。这少女不仅是睁眼瞎,脑子也有问题吧。“姐姐这个笨蛋!”太郎左卫门笑道,解释了一番。哎呀,原来是这样啊,久助君恍然大悟。原来,太郎左卫门的姐姐是在练习女子学校文艺会的表演。不过这怎么看也像是那种,在暴风雨夜,家中两姐妹正在学习时突然停了电,所以把旧煤油灯拿出来。然后一点亮,死去的弟弟啊、以前丢失的线球啊、雨夜里走失的小狗啊什么的,全都回到了两姐妹的身边之类的让人摸不着头脑、蠢蠢的剧情。

久助君虽然明白,坐在那里的白皙少女既不是睁眼瞎也不是脑子有问题,但总觉得有些吓人,不自觉地朝少女那边看着、听着。

她继续对着桌子另一边看不见也不回话的那个人说道,“秋少爷啊,他已经去世了。在五、六年前的一个雪夜走的。”

对方好像在回话。虽然久助君听不到,但那少女却是一副听得到的样子,侧耳倾听着。然后她又说,“那孩子,还不知道死是件什么事儿呢。他还说,死就是像捉迷藏一样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人一直一直等着都不出来呢。”

看不见身影的那人又像在说些什么。然后,她就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回答一样,突然哧哧地笑了起来。然后这笑声好像不能让她满意似的,她又反复笑了几遍。一会儿“哧哧”地笑,一会儿又“嘿嘿”地笑着。

久助君没法再呆下去,便立刻回家了。

在这之后的一段日子,久助君每每经过太郎左卫门家门口时都一定会想起,在紫藤花盛开的晴朗白天里却点着煤油灯,练习文艺会表演的皮肤白皙却令人害怕的少女。四

太郎左卫门渐渐和大家熟悉起来。最开始,大家都很尊敬太郎左卫门,觉得直呼其名有些叫不出口,便叫他作“太郎君”。

后来,太郎左卫门和大家更加亲密,还被大家团团围住,像醉汉一样猥琐地闲聊乱扯。于是,大家也明白对太郎左卫门不需要尊敬什么的,便毫无顾虑地开始叫他“太郎左卫门”了。

最近,无论是“太郎君”还是“太郎左卫门”,大家都不叫了。因为大家都发现,太郎左卫门是个无聊的家伙,和他在一起一点儿也不好玩。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在用“太郎君”这个有礼貌的称呼的,只有班主任山口老师一人。

那时,有传闻说太郎左卫门会说谎。

还有人说,“那家伙说的,完全不可信。”久助君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不过,也说不准。

有一回,兵太郎君在五、六个小伙伴面前,非常愤慨地说着些什么。久助君走过去,想一探究竟,结果是这么回事:

兵太郎君说自己上了太郎左卫门的当。在午之池南边的山里,有一个深深的山谷,两侧的山崖刚好像是相对而立的两扇屏风。太郎左卫门对兵太郎君说,在这种地方可以干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在任意一侧的山崖上向对面的山崖“喂——”一声的话,声音就会变成回音返回自己这边,撞到这边的山崖后,又会变成回音回到对面,撞到山崖后再回来,然后再回去。这样无论到何时,那一声“喂——”都不会消失。太郎左卫门还发誓说他是在一本科学杂志上看到的,是真事儿。兵太郎君想,那应该是真的吧,便在昨天去午之池钓完鱼后,去了太郎左卫门说的那个地方,打算验证一下。之后,他才知道太郎左卫门说的是“大假话”。

这样看来,太郎左卫门确实是在骗人,久助君想。接着不知怎么着,他又想起了太郎左卫门那个练习文艺会表演的姐姐。即使没有人在听,那个白皙的少女也能装作有人的样子滔滔不绝。

还有一回,发生了这样的事。天上雷雨交加一番过后,太郎左卫门抬高嗓音,对新一郎君说,“刚才,云里有一只云雀被雷击中掉下来了,去看看吧。一定是掉在牛市附近了。”新一郎君没想到这是谎话,便跟着去了。他踩在还是湿嗒嗒的牛市的草上,从这个角落找到那个角落,可除了牛粪就没有别的东西掉下来了。因为这也是太郎左卫门的一个谎言。五

太郎左卫门带着一个陶壶盖儿大小的圆圆的东西去了学校,“这玩意,很好玩哟。”他说道。

虽然大家都知道太郎左卫门爱说谎,但也不会总是警惕着他的谎言。而且,他还带着稀奇的玩意来了,大家便出于好奇,不由得大意了。

据太郎左卫门说,这圆圆的东西是用象牙做成的,被中国人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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