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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8 20: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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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海明威

出版社:武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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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试读:

老人与海中文

影响世界历史的百部经典之一

美国历史上里程碑式的32本书之一

1953年获普利策奖

1954年,本书作者获诺贝尔文学奖

1986年法国读书杂志推荐的理想藏书

在墨西哥湾暖流里的一条小船上,有这么一个独自捕鱼的老人,他在刚刚过去的八十四天里,连一条鱼都没有捕到。原本在头四十天里,还有个机灵的小男孩跟在他左右。但是当整整四十天仍没有见到一条鱼的影子时,小男孩的父母命令儿子离开了这个走上霉运的老人,登上了另一条船。果然时来运转,小男孩在上船头一个星期里就逮到了三条不错的鱼。看到老人每天依旧一无所获地出海归来,小男孩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总是跑下岸去帮老人拿起已经卷好的钓线、渔钩和渔叉,或是收卷缠绕在桅杆上的船帆。破烂的船帆摞着用面粉袋缝制成的补丁,使得这张帆收拢起来就好似一面旗子——仿佛永远代表着失败的旗子。

老人瘦骨嶙峋的样子看起来异常憔悴和干瘪,他脖颈上的皱纹已经很深很深,鼓起的沟回像是蠕动的蚯蚓。也许是常年生活在热带海面上的缘故,老人的两腮生有许多良性的皮肤癌变。这些褐色的瘤是太阳光在海面上反射的光线带来的,并且从他的脸侧一直延伸到了脖颈。他的双手也由于常年拽拉大鱼的缘故,被勒下很深的伤疤。但是这些伤疤却没有一块是新生成的,它们古老得如同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狂风侵蚀的地方一样久远。

他的全身都像手上的疤痕一样古老,但只有那双海水般蔚蓝的眼睛例外,因为它们永远闪烁着欢快和永不言败的光芒。“圣地亚哥,”他们俩将小船系好,爬上岸时,小男孩对他说,“我又能跟你一起出海了,因为我家赚到了一些钱。”

是老人手把手教会了小男孩捕鱼,所以小男孩爱他。“不,”但此刻老人拒绝了小男孩的要求,“你运气好,遇到了一条可以交好运的船,还是继续跟着他们下海吧。”“不,圣地亚哥,你总该记得,我们曾经连着八十七天都一无所获,但又在接踵而至的三个星期里,每天都捕到大鱼。”“当然,”老人说,“我知道,你离开我并不代表着你对我失去信心。”“我爸爸让我走的。我只是个孩子,总不能违背他的意思。”“我明白,”老人说道,“这确实是情理之中的。”“他没有多少把握。”“嗯,”老人说,“但我们两个有,不是吗?”“对,”小男孩说,“走,我请你到露台饭店喝杯啤酒,然后咱们再把渔具带回去,好吧?”“那当然好了,”老人说,“我们都是渔夫嘛。”

当他们来到饭店,坐在露台上后,很多渔夫开始开起老人的玩笑,老人也没有表示不悦。也有一些年纪更长的渔夫直望着他,替他感到难受。不过他们并没有把这种难受之情溢于言表,只是轻轻地谈着暖流,谈着他们将钓线伸到了多深的海面下,好天气又是怎样的稳定,以及他们的见闻等等。当天走了运捕到鱼的渔夫们已经回来,他们剖开大马林鱼,将一整片儿摆到两块木板上。鱼很大很重,这样就使得每块木板的一端都要由两个人抬着,摇摇晃晃地送到收鱼站,在那等待冷藏车到来后把它们运往哈瓦那的市场。而捕获的鲨鱼则被人们送到了海湾对面的鲨鱼加工厂,吊在带钩的复合滑车上,接着,它们的肝脏被除去,鱼鳍被割掉,外皮被剥除,鱼肉也被切成条状以备腌制。

东风刮起的时候,隔着海湾,鲨鱼加工厂仍然能够吹来一股腥味儿,但今天却几乎闻不到,因为风转成了北风,并渐渐地停了,露台上阳光和煦,令人舒适。“圣地亚哥。”小男孩唤道。“嗯。”老人应道。他握着酒杯,正在回忆多年以前的往事。“我去给你弄点明天用的沙丁鱼吧?”“别,不用,快打棒球去吧!我还划得动船,罗赫略可以帮我撒网。”“我非常想去。即使不能跟你去捕鱼,我也很想帮你做点什么。”“你给我买了杯啤酒,”老人说,“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你第一次带我上船时我多大?”“五岁,那天我拖上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它上蹿下跳,差点儿把船撞碎,你也差点儿没命。还记得吗?”“我记得那条鱼的尾巴噗嗒噗嗒地拍打得非常厉害,船上的座板都被撞裂了,这声音里还夹杂着你用棍子打鱼的声音。我还记得你把我猛地推向船头,那里堆着一卷卷湿淋淋的钓线卷儿。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感觉仿佛整条船都在颤抖,听到你像砍树一样用棍子啪啪打鱼的声音,然后我满身都是新鲜的带着甜甜气息的鱼腥味。”“你是真的记得,还是听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自从我们第一次一同出海,一点一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爱怜地看着他,用那双常遭阳光照晒,但目光平和坚定的眼睛。“如果你是我儿子,我一定带你出去闯荡闯荡,”他说,“可你却是你爸妈的儿子,并且你又在一条运气很好的船上。”“我去弄点沙丁鱼来吧?我还知道在哪儿能弄到四条鱼饵。”“我今天的还没用完,我把剩下的放到盒子里腌起来了。”“我给你弄四条新鲜的来吧?”“一条就够了。”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来都不曾消失过,现在变得更加的清新,就像微风刚刚吹起时的那般美好。“两条吧。”小男孩说。“那就两条吧,”老人同意了,“你不会去偷吧?”“我倒是想,”小男孩说,“不过这些是我买的。”“谢谢你了!”老人说。他心地纯净,不会去思考自己何时开始如此谦卑的状态了。可他却知道自己此时正是这种状态,也知道这并不丢脸,也无损于真正的自尊心。“看这海流就知道明儿准是个好天。”他说。“你要上哪儿?”小男孩问。“驶到远方,等风向转了再回来。我想天不亮就出发。”“我想办法让船主人驶到远方,”小男孩说,“那么,要是你逮到一条大鱼的话,我们可以赶过去帮忙。”“他可不会喜欢把船开得很远。”“确实,”小男孩说,“不过我能看见一些他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有只鸟正在捕食,我看到后自会想办法叫他去追赶鳅。”“他的眼睛就这么差劲吗?”“和睁眼瞎根本就没有多少差别。”“真是怪事,”老人说,“他从来不捕海龟,那才是伤眼睛的家伙。”“但你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多年海龟,视力却仍然好得很。”“我是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老头儿。”“可是,你现在的力气还能够对付一条真正的大鱼吗?”“没问题,并且我可是掌握不少诀窍的。”“我们把打鱼的东西带回家吧,”小男孩说,“这样我就可以拿了渔网去逮沙丁鱼了。”

他们从船上取下所有需要的工具。老人用肩扛着桅杆,小男孩提着木箱,里面放着缠绕得结结实实的褐色的钓线,还拿着渔钩和带着手柄的渔叉。装着鱼饵的盒子和一根棍子,一起放在小船的船艄下面。当大鱼被拖到船边时,那根棍子是可以用来揍晕它们的。没有人会偷老人的东西,不过还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钓线收回去比较稳妥,因为露水会侵蚀这些东西,并且,尽管老人坚信当地人绝不会来偷他的东西,但他却觉得,也没有必要故意将渔钩和渔叉留在船上,那样确实会引起不必要的诱惑。

他们顺着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窝棚前,从敞开的门走进去。老人将缠绕着船帆的桅杆倚靠在墙上,小男孩把木箱和其他东西堆到了旁边。桅杆几乎和这个单间的窝棚一样长。窝棚是用一种被当地人称作“海鸟粪”的大椰子树的坚韧外壳盖成的,屋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以及一块用木炭烧饭的泥地。褐色的墙面是纤维结实的“海鸟粪”展开铺平叠盖而成的,上面有一幅带彩的耶稣圣心图和一幅科布莱圣母图。这都是他妻子生前的东西。曾经墙上还一直挂着一张他妻子的着色照,后来越看越觉得形只影单,就把它取下来了,现今放到了屋角的一个架子上面,一件干净的衬衫底下。“总要吃些什么东西吧?”“一锅鱼煮黄米饭,你也来吃点儿吧?”“不用,我回家吃。需要给你生火吗?”“不用,待会儿我自个儿生,或者干脆就吃冷饭得了。”“我可以把渔网拿走吗?”“当然可以。”

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渔网,小男孩甚至还记得这网是哪天卖掉的。然而他们每天都要把这样的鬼话像模像样地胡扯一番。当然,提到的一锅鱼煮黄米饭也是子虚乌有的,这一点儿小男孩也知道。“八十五是一个吉祥的数字,”老人说,“你想不想看到我逮一条去掉了内脏还有一千多磅重的大鱼?”“我拿渔网捞沙丁鱼去了。你就待在门口晒晒太阳怎样?”“好的。这里有张昨天的报纸,我要看看关于棒球的新闻。”

小男孩不清楚“昨天的报纸”是否也是随口编造的,但是老人却从床底下取出了一份报纸。“佩里科在杂货铺里给我的。”他解释道。“我捕到沙丁鱼就回来。我要把咱们两个的鱼放到一起都拿冰镇着,明天早上咱们就可以分着用了。等会儿我回来,你跟我讲讲关于棒球的新闻。”“扬基队肯定是不会输的。”“可是我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相信扬基队吧,孩子。它们可是有伟大的迪马吉奥。”“我还担心底特律老虎队,还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放松点儿,要不然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你都要担心了。”“你仔细瞧瞧,等我回来讲给我听。”“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去买张末尾两位数是八五的彩票?明天是第八十五天。”“当然可以,”小男孩说,“不过为什么不弄一张八七的,你上次的记录可是八十七天。”“那样的事儿不会有第二次了。你看能不能弄到一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我可以预订一张。”“一张要两块五,我们上哪里筹措这笔钱?”“这个好办。两块五毛钱我总能借得到的。”“我看说不定我也能借得到,不过我不想借钱。借钱容易还钱难,接下来就要讨饭喽!”“穿暖和点儿,别冻着,老大爷,”小男孩说,“别忘了,现在已经是九月天了。”“正是捕捉大鱼的大好月份,”老人说,“如果在五月,人人都能做个好渔夫。”“我现在去弄沙丁鱼了。”小男孩说。

小男孩回来的时候,老人正熟睡在椅子上,太阳也已经西沉了,小男孩从床上拿起一条旧军毯,展开搭在椅背上,盖在老人的肩膀上。老人的肩膀也奇怪得很,身躯年迈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但肩膀却仍然孔武有力,脖子也是如此,老人睡着且脑袋向前耷拉着的时候,连皱纹也不大能看得出。他衬衫上的补丁根本就数不过来,样子颇似他的那张破帆,在日光的曝晒下,这些补丁都被晒得褪成了许多深浅不一的颜色。老人的面部非常苍老,眼睛一旦闭上,脸上就看不到一丁点儿好气色和光泽了。报纸摊着,斜盖在他的膝盖上,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幸好靠他胳膊压着才没被风吹走。他的脚光着。

小男孩是轻轻地从老人身边走的,等他回来时,老人仍在熟睡。“醒醒吧,老大爷。”小男孩说着,将手轻轻放在老人膝盖上。

老人睁开了眼睛,神志仍然不清,过了一会儿仿佛才从遥远的地方回过神来,然后他笑了。“你带什么回来了?”他问道。“晚饭,”小男孩说,“我们开餐吧。”“我还不太饿。”“行了,还是吃吧。你不能只打鱼,不吃饭。”“我不是没这样做过。”老人边说边站了起来,收起报纸折好,接着动手叠毯子。“把毯子裹身上吧,”小男孩说,“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让你不吃饭就去打鱼。”“那就祝你长命百岁吧,照顾好自己,”老人说,“我们吃什么?”“黑豆饭、油炸香蕉和一些炖菜。”

小男孩是用双层饭盒把饭菜从露台饭店提过来的,他的衣服里装着两副刀叉和汤匙,每一副都用了一块餐巾纸包裹着。“谁给的这些东西?”“叫‘马丁’的那个船老板。”“我得向他表示感谢。”“我已经谢过了,”小男孩说,“你就不用再去谢了。”“我回头一定要给他一块大鱼肚子上的肉,”老人说,“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这样接济我们了吧?”“好像是这样的。”“那除了鱼肚子的好肉外,我还得送他点儿比那更好的东西。他总是这么关心我们。”“他还送了两瓶啤酒。”“我喜欢罐装的啤酒。”“我知道。不过这些是瓶装的,阿图埃牌啤酒,喝完我还得还瓶子回去。”“你很细心,”老人说,“我们开始吃饭吧。”“我一直在叫你吃呢,”孩子轻声说道,“如果你没准备好,我是不会打开饭盒的。”“我准备好了,”老人说,“我只需要洗洗就行了。”

他该到哪儿去洗呢?小男孩想。村里的供水站在大路那头,要走两条街才能到。小男孩想,我应该打点水过来供他洗漱用的,还应该带一块肥皂和一条比较像样的毛巾来的。怎么我这么粗心大意呢?我还应该弄件衬衫和过冬的夹克,最好还弄双鞋子和一条毯子来。“这炖菜味道真不赖。”老头夸赞道。“给我讲讲棒球赛吧。”孩子请求道。“正如我所说过的那样,在美国联赛中,扬基队是其中的翘楚。”老人说得兴高采烈。“可是今天他们却输了。”孩子告诉他。“这没什么,伟大的迪马吉奥雄威重振。”“他们队里还有不少好手呢!”“那当然,不过他的地位可是与众不同的。另一个联赛中,布鲁克林队跟费拉德尔菲亚队,我一直认为布鲁克林队一定是最后的赢家。不过,我却也仍然记得迪克·西勒斯以及他在老公园里打的那几记漂亮球。”“再没人能打出那么精彩的球了。他是我见过击球可以击出最远的一个。”“你还记得过去他经常光顾露台饭店吗?那时候我想邀他一同出海捕鱼可是没好意思开口。让你去说,结果你也不敢。”“我知道,那真是严重地失策了。如果开口了,他倒是极有可能跟我们一同出海的。那样一来,足够我们终生回味的。”“我非常想跟伟大的迪马吉奥一同去捕鱼,”老人说,“有人说他父亲也是一个渔夫。说不定当初他也像我们这么穷,能理解我们心意和诚意的。”“不过伟大的西勒斯的父亲可从来没有过过穷日子,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他父亲就已经在联赛里打球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一名普通水手了,当时在一条驶向非洲的横帆船上,傍晚时分我还见过狮子在沙滩上出没。”“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咱们谈非洲还是谈棒球?”“我觉得还是棒球吧,”小男孩说,“给我讲讲那个伟大的约翰·J·麦格劳吧。”他把“J”念成了“何塔”。“以前有段时间他也常到露台饭店来。可他一喝酒就耍酒疯,态度蛮横不讲理,出言不逊,难以相处。他脑子不仅装着棒球,还装着赛马。至少他的口袋里总也少不了赛马的名单,电话里也时常念叨一些马儿的名字。”“他是个出色的经理,”小男孩说,“我爸爸认为他是最出色的。”“那是由于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多罗彻持续年年来这儿,你爸爸一定会认为他是最出色的经理。”“老实说,卢克和迈克·冈萨雷斯,谁才是最出色的经理?”“我觉得他们不相伯仲。”“最出色的渔人是你。”“不,我知道有许多人都比我强。”“哪能呢!”小男孩说,“好渔人有很多,了不起的也有不少。但你是出类拔萃的。”“谢谢你,你说得我很高兴。希望不要被我碰到一条超大而叫我对付不了的大鱼,那就证明我们都错啦!”“不会有这种鱼的,只要你的身体还像你讲的那么壮实。”“也许我已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壮实了,”老人说,“不过我还掌握不少诀窍,并且还有决心。”“你该睡了,这样你明天早上起来时才会有足够的气力。我还得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饭店去。”“那就祝你晚安,明天早上我去叫你。”“你就是我的闹钟啊。”孩子说。“我的闹钟是年龄,”老人说,“为什么人一老就特别容易早醒?难道是为了度过更长的白昼吗?”“我不知道,”小男孩说,“我只知道年轻人睡得迟,懒得起。”“我不会忘记的,”老人说,“我会按时叫你起床的。”“我不愿意让船主人叫我起床,好像我不如他似的。”“我知道。”“晚安,老大爷。”

孩子走出去了。他们没点灯就在桌子上吃完了饭。老人脱了裤子,摸黑上了床。他把裤子卷起来当枕头,把那张报纸塞进里面。他用毯子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躺在了铺有其他旧报纸的弹簧垫上睡了。

不一会儿他就进入了梦乡,梦见孩提时代见过的非洲,那长长的金色沙滩和白色沙滩,亮得耀眼,还有那高大陡峭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现在一到夜里他都要梦回那一带海岸边,听着隆隆拍打海岸的潮声,看着土人驾船在海浪中穿梭而行。睡梦中他闻到甲板上柏油和麻絮的味道,还闻到清早陆地上微风吹来的非洲气息。

每当他闻到陆地上吹来的微风就会醒来,穿好衣服就去叫小男孩。不过今晚陆地上吹来的风来得太早,睡梦中他知道时间尚早,便继续将梦做下去,在梦中看到海面上升起了群岛的白色尖峰,紧接着又看到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不同的港湾和抛锚处。

他再也没有梦到风涛,没有梦到女人,也没有梦到震动四方的遭遇,没有梦到大鱼、搏斗、角力,甚至也没有再梦到他的妻子。他现如今的梦里经常出现的是某些地方和沙滩上嬉戏的狮子。幽幽的暮色里,它们像小猫一样嬉闹着,他爱它们,正如爱那个小男孩一般。但小男孩的身影却从未在他的梦中出现过。他梦着梦着就那样醒了,透过敞开的门看着外面的月亮,把当作枕头的长裤摊开穿上了。他先在窝棚外撒了尿,接着便顺着大路走过去叫小男孩。清早的寒气使他抖个不停,但他知道,哆嗦一阵能让自己暖和一点儿,再过一会儿他就要把船划入海了。

小男孩住的房子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光着脚悄悄走了进去。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小男孩睡得正酣,透过外面残月射来的月光,老人看得很清楚。他轻轻抓着小男孩的一只小脚丫,直到小男孩醒来,转身望着他。老人点了点头,小男孩便抓起床边椅子上的裤子,坐在床沿上穿了上去。

老人走出门去,小男孩跟在他屁股后面。他仍然沉浸在混沌之中,老人搂着他的肩膀说:“不好意思。”“哪里!”小男孩扬了扬仍旧昏睡的头,“男人嘛!”

两人沿着大路朝老人的窝棚走去,天空仍然黑的,不过有些男人却光着脚,扛着船上的桅杆走动着。

两人走进老人的窝棚,小男孩拿起篮子里的钓线卷儿、渔叉还有渔钩,老人则将缠绕着船帆的桅杆扛在了肩上。“想喝点咖啡吗?”小男孩问他。“我们先把打鱼的家伙放到船上,然后再去喝点吧。”

在一家一大早就面向打鱼人营业的小饭馆里,两人就着炼乳罐头喝着咖啡。“您休息得好吗,老大爷?”小男孩问道。虽然完全挣脱瞌睡虫的控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现在总算清醒过来了。“非常不错,马诺林,”老人说,“我对今天信心十足。”“我也是,”小男孩说,“现在我得去取咱俩需要用的沙丁鱼了,还有给你的新鲜鱼饵。我们那条船的船主总是自己拿打鱼的家伙,死都不愿别人伸手帮忙。”“咱们与他不一样,”老人说,“你刚五岁的时候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了。”“我记得,”小男孩说,“我马上就回来。你来一杯吧,在这里我们可以赊账的。”

他走了,光着脚丫踩在珊瑚石砌成的路上,朝存放鱼饵的冰窖走去。

老人慢悠悠地喝着咖啡,这点东西是他今儿一整天的食物,他知道他得把它喝掉。很长时间以来,他对吃饭感到恶心,因此他从来不带午饭出海。船头放了一瓶水,这个就够他一整天的需要了。

小男孩带回来沙丁鱼和两份包在报纸里的鱼饵,然后他们沿着小路向小船走去,踩着沙地里的鹅卵石,他们将小船抬起,顺势推到水里。“祝你好运,老大爷!”“同样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绳系在桨栓上,俯身用劲,凭借桨片在水中的阻力,夜色朦胧中将船划出港去。老人听到其他沙滩上也有桨落水和划动的声音,尽管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月光,他还看不清,但他还是知道在那些沙滩上也有其他船只正在准备出海。

偶尔也能听到有的船上有人在说话,但是除了“刷刷”的桨声外,大多数船只都悄无声息。一出港口,这些船只就四散开来各奔东西,驶向梦想能捕到鱼的福地。老人知道,自己的福地在远方,直往前划,慢慢将陆地抛在了后面,驶进清早海洋的清新空气中。看着有果囊马尾藻发出的磷光时,他划过了被渔夫们称为“大井”的一片水域。之所以被叫做“大井”,是因为那里突然有一个深达七百英寻的大坑,海水湍急,洋流撞击海底深渊的峭壁,形成猛烈的旋涡,形色各异的鱼儿都往那里聚集。在深不见底的海底洞穴中,汇集了海虾和可以充作鱼饵用的仔鱼,还有成群结队的柔鱼。夜里它们飘荡在海面下,便成为了其间经过的鱼类的中夜美餐。

老人在黑暗中划着船,已经感觉到清晨将要到来。他一边划船,一边听着飞鱼振尾出水的啪啪声,还有它们黑暗中振翅高飞的嘶嘶声。他是很喜欢飞鱼的,因为它们是他在海洋航行中最亲密无间的伙伴。他也替鸟儿们觉得失落,特别是那些娇弱的小黑燕鸥,它们总是不停地飞翔,不停地寻觅食物,但大多数时候是一无所获的。他想,或许除了那些凶猛而又强悍的大鸟外,鸟儿活得比我们还要辛苦。既然海洋有时候是这样的残酷,为什么海燕那样的鸟儿却生的那么柔弱与纤细?大海是仁慈的,也非常的美丽。但是她有时竟能如此残暴,如此突然,这些飞翔着并从空中点水觅食的鸟儿,哀怜地发着轻轻的叫声,天生一副难以在海上维持生计的样子!

在他的思想里,大海就是“俏佳人”La mar,这是西班牙语中表示人们对海洋抱有好感时的叫法。有时候,喜爱大海的人们也说她的坏话,不过总的说来是把大海当成女性来看待的。有些打鱼的年轻小伙子,用浮标当钓线上的浮子,贩卖鲨鱼肝赚得许多钱并买了汽艇,他们都管大海叫“帅小伙”Le mar。他们都把大海视为竞争对手或者某个地方,甚至看成仇敌。但是老人却总是把大海想象得女性化,有时她泽被苍生,有时又置若罔闻,纵使她一时任意狂躁,胡作非为,那也是事出有因,身不由己。他想,月亮能够影响着她,就像对一个女人的吸引一样。

他徐徐地划着船,并不使出多么大的力气,因为他将速度均匀地控制在了自己能够轻松驾驭的范围之内。海面平坦无波,除了水流时不时打个旋儿而已。海流的动力帮他分流了三分之一的工作量,当太阳渐渐升起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比预期的划得远了。“我在深海区寻找了一个礼拜,可是连个小鱼仔都没捞到,”他想,“今儿个无论如何我要找到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的藏身之处,没准儿一条大鱼就在里面呢。”

天刚蒙蒙亮,他便撒出去许多鱼饵。当海洋推着小船漂移的时候,鱼饵们都已经下到海里了。有一个鱼饵下沉在四十英寻的地方,第二个停在了七十五英寻的地方,第三个和第四个各自停在了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湛蓝色的海水中。鱼饵是用新鲜的沙丁鱼做成的,头朝下,钓钩的钩身穿进小鱼的身子,捆绑得严严实实的,弯钩和尖端,以及钓钩所有突出的部分都被鱼肉包裹在内。钓钩穿过每条沙丁鱼的双眼,使得鱼身在突出的钢钩上形成半个环形。钓钩的任何一个地方对于大鱼来说,都是香喷喷、美滋滋的。

最深的那两根钓线上像坠子一样挂着的,是小男孩送给他的小金枪鱼,也叫长鳍金枪鱼。另外两根上,挂着从前用过的一条蓝和一条黄,但保存得依旧非常好,并且还有新鲜的沙丁鱼为它们增加香味和诱惑力。每根钓线都像是大铅笔那么粗,一头被缠在一根深绿色的钓竿上。这样,只要咬着饵的鱼轻轻地那么一拽或者一碰,就能拽着钓竿沉入海里。每个钓索上都有四十英寻长的线,需要的话还可以牢牢地接到另外备用的钓索上,如此一来,等到必要之时,一条鱼可以拽出的钓线能拉出三百多英寻长。

此刻,老人一边死死地盯着从小船边伸出的钓竿,看有没有什么动静,一边慢慢划着船,保持钓线垂直地停留在水下的某一恰当的位置。天已大明,太阳随时都会升起。

太阳慵懒地从海面上爬出来,老人看见那些低贴水面、离岸不远的渔船横穿洋流四散开去。紧接着太阳精神起来,水面上映射着刺眼的光芒。随后太阳从海平面上完全跳跃出来,平坦的海面如同一面镜子,阳光照射到海面上,反射到他的眼睛里,引起一阵剧烈的疼痛。因此他只顾划着,不敢对着太阳。他低下头,凝视着水里那几根一直下沉到深不见底的某处的钓线。他的钓线比任何人的都要垂直,这样,即使是在深不见底的洋流深处的不同深度,每一个鱼饵也会在他预想的位置上等待周围游动的鱼类自投罗网。有的渔夫的钓线随着海流起伏,当他们自以为在一百英寻的时候,其实也不过是在六十英寻的地方。“可是,”他想,“每一次我都将它们放到了最恰当的地方,只不过我不走运。天晓得!也许今天就会时来运转,每一天都是一个崭新的日子。走好运固然好,不过我宁愿一丝不苟地做到位。这样,运气到来的时候,你就已经准备好了。”

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现在的太阳越发的高了,向东看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刺眼了。而此时只看得见三条船,显得非常低矮,游弋在近岸的海面上。“初升的太阳总是刺痛我的双眼,我这一生都不能放过它们,”他想,“不过眼睛却还是好好的。日落时,虽然就要下山的太阳光线还是比较强,但是我却能够直接对视太阳而不会产生眼前发黑的感觉。不过当早上来临时却着实让人难熬。”

就在这时,他看见前头有只黑色军舰鸟鼓扇着长长的黑色翅膀在天空中盘旋。它双翅斜着掠在身后,倏地俯冲,继而盘旋起来。“它逮着什么了吧,”老人大声说道,“它绝不仅仅只是看看。”

他缓缓地荡着桨,往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神色从容,仍将钓线一直保持着上下垂直的姿势。不过他已经稍稍靠近了海流,这样一来,尽管他利用黑鸟指路走得快了许多,但其章法还是一丝不苟地保持着。

这只黑军舰飞在空中,时而高飞,时而盘旋,双翅却纤毛未动。突然一个转身,疾速俯冲下来,老人只看见飞鱼从水下跃出,在海面上没命似地滑出。“鳅!”老人大声说道,“大鳅!”

他收起船桨,从船头下面取出一根细钓线。钓线上挂着一段铁丝和一只中号钓钩。他在钓钩上安放了一条沙丁鱼,安好后,把钓线的一头拴在了船艄的带环的螺栓上,并从船舷边上放了下去。接着他又把另一根钓线上的鱼饵安好,放到了船头的背阴处。然后他又划起船来,凝视着那只现在正低掠在海面上觅食的长翅膀黑军舰。

他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只鸟儿忽然又要向下落。它翅膀斜着俯冲,疯了似地直追飞鱼身后,然而徒劳无功。在那些仓促逃命的鱼儿后面,老人看见那些大鳅紧紧跟着,汹涌起伏的潮流将海面弄得峰峦一样起伏。鳅们紧跟在飞起的海鱼下面,乘风破浪,等待飞鱼一旦落水,便迅猛地扎进水中。这着实是一个不小的鳅群,他想。他们铺得很开,飞鱼实在难逃虎口。那只黑鸟却没什么机会分一杯羹,对它来说,这些飞鱼个头大得根本难以捉到,并且速度惊人。

他看着飞鱼不时钻出水面,看着那只黑鸟徒劳无益的行动。鳅群也已经离我远去了,他想。它们游得太快,已经远走。不过没准儿还有那么一条掉队的被我逮到,也没准儿我企望的大鱼就在这群鳅附近游着呢。我的大鱼肯定在某个地方。

此刻远远望去,只见陆地上空的云朵仿佛连绵高耸的山峰一样上升着,海岸也抽成了一条狭长的绿色的线,岸背后隐约是些淡青色的小山冈。此刻的海水呈现出深蓝色,深得简直发紫。他低头朝海水看去,只见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在深蓝色的海水中穿梭游走,这时水中的阳光幻化出奇异的光彩。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根钓线,看着它们直直地浸入到看不见的深处。看到大量的浮游生物分散在这里,他很高兴,这说明鱼儿们就在这一带。这时太阳的屁股翘得好高,神气十足,阳光透过海水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再加上陆地上空云朵的形状,一切都表明了天气晴朗的这个事实。这时那只海鸟也远飞得看不清楚了,几乎变作了一个黑点儿。水面上非常空旷,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只看见有几片黄色马尾藻,被太阳晒得发了白。还有一只僧帽水母,正紧贴着船舷浮动。它的紫色胶质浮囊已经成形,闪烁着彩虹般的七彩之光。它时而将身子歪向一边,时而又竖了起来,兴高采烈地浮动着,犹如一个大气泡。它那紫色的致命毒触须拖在身后足足有一码长。“水母,海水被弄脏了,”老人说,“你这该死的婊子!”

他一边轻轻荡着桨,一边顺着荡桨的地方俯身往下看,看到一些小鱼,它们的颜色同那些拖在水中的触须是一样的,在触须之间和浮囊在浮动时形成的小片阴影中游着。水母的毒素对它们没有任何作用,但对人却不同。有一次老人拉上一条鱼来后,钓线上缠绕着不少触须,紫色的黏液像毒蛇的馋涎一般附着在上面。接触之后他的胳膊和手上就出现了疤痕和脓疮,跟碰了毒漆藤或栎叶毒漆树一样。只不过水母的毒素发作得更快,痛得就像鞭子抽在身上。

这些闪烁着彩虹般七彩的大气泡确实非常漂亮,不过正是由于这层美丽的画皮,使它们成为海里最具欺骗性的东西,所以老人很喜欢欣赏大海龟吃掉它们的样子。海龟一旦发现它们,就会直接从正面进攻,在前进的同时闭上双眼。如此一来,海龟从头到脚都处在坚硬似铁的龟壳的保护之下,然后就把水母连同触须一股脑儿全吞入肚中。老人很喜欢欣赏海龟的表演,喜欢在暴风骤雨过后的沙滩上遇到它们,喜欢听长着老茧的脚踩在龟背上发出的啪啪爆裂的声音。

他对青色的海龟和玳瑁怀有美好的感情,因为它们优美的姿态,惊人的速度,还有不菲的价值。不过他对那些大而无用的蠵龟怀有的是还算友好的不屑。它们有着黄色的龟壳,诡异的交配姿势,并且喜欢紧闭双眼兴高采烈地吞食僧帽水母。

虽然他也曾捕龟多年,但却不是由于对海龟有着什么神秘主义的想法。所有的海龟都令他感到伤心,甚至包括那些跟他的小船一样长、重量称起来能达到一吨的大梭龟。大部分人都对海龟很残酷无情,因为海龟被剖杀之后,心脏仍然能够突突地跳动几个小时。不过老人却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因此为了使身子强壮有力,他也常常吃白色的海龟蛋。整个五月都以它们为食,这样获得了九十月份的好身体,能够有足够的力气去捕真正的大鱼。

很多渔夫的棚屋中都有一只存放鲨鱼肝油的大圆桶,桶就放在那儿,谁想喝都可以,老人每天都会去舀一杯喝。渔夫们大都十分讨厌这种油的味道,不过这实在比摸黑早起要舒服得多,并且它还能有效地防治一切伤风流感,对眼睛也有保护作用。

这时老人抬头往前看,看到那只黑鸟又在空中盘旋了。“它找到鱼啦!”他大声说道。这时没有瞧见有一只飞鱼跃出水面,也没有瞧见小鱼纷纷四散奔逃的场景。不过,正当老人望着水里的时候,突然,一条小金枪鱼箭一般冲向空中,快速将身子转了个个儿,头朝下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在阳光的照射下,金枪鱼的鳞闪烁出银白色的光,它刚回到水里,又有一条金枪鱼腾空跃起,接着一条又一条,纷纷跳出,朝向四面八方,搅得这片海域仿佛开了锅的沸水一般。它们跳很远去捕食小鱼,小鱼被围得团团转,它们冲过去,驱赶着,包围着。

要是这群金枪鱼游得再慢一点儿,我就可以冲到它们里面去捕食了,老人想。他凝视着由于群鱼翻搅而泛起的阵阵白沫,还凝视着那只黑军舰,只见它这时一个猛子扎下来,一头扎向鱼群,而这群鱼则在惊慌失措中,被迫浮出了水面。“这只鸟可真是个好帮手。”老人说。就在这时,他的脚感觉到船艄那根细钓线越绷越紧,缠得生疼,原来在他脚上已绕了一圈。于是他放下桨,死死抓住钓线,用力往回拉。他感到钓线上的小金枪鱼在一抖一抖地往外拽,拽得力量还不小。他越使劲往回拉,钓线就抖得越厉害。这时他看到水中露出了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两侧,然后用力将挂着鱼的钓线甩过船舷,掉到船上。阳光照射下,可以看出,这条外形长得有点像颗子弹的鱼身子非常结实,瞪着一双呆傻的大眼睛,尾巴动作倒是干净利落,噼里啪啦又快又猛地拍打着船板,随着砰砰几声,它的力气也逐渐耗尽。老人善意地在它头部猛烈击打了一下,将它抖动着的身体一脚踢到了船艄背阴的地方。“长鳍金枪鱼,”他大声说道,“倒是钓大鱼的良饵,这个头儿足有十磅重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开始在没人陪伴的时候高声自言自语了。前几年他试过在独自一人时唱歌,那是他在小渔船和捕海龟的小船上值班的时候,每当夜深人静,他便一人哼唱。也不记得是不是小男孩离开他后,他一个人待着时才开始自言自语的。但他带着小男孩一起逮鱼的时候,他们是很少开口说话的。他们说话的时候一般是夜阑人静时分,或者是因为坏天气而被暴风雨困在海上的日子里。如不是十分必要,他们不在海上交谈,这已是大家公认的应有的品德。老人也不例外,因此他从来都不违背这点。不过现在旁边也没有什么人会受到他的打扰,他也就多次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如果别人听到我大声地自言自语,一定会认为我疯了,”他大声说道,“不过反正我正常得很,那就不用理会了,他们想说就说吧。有钱的人可以在船上听收音机,能了解到棒球赛的最新消息。”

现在能且只能想那件我与生俱来要做的事,怎么能净考虑棒球呢,他想。在那个鱼群附近很可能游荡着一条大鱼,我逮住的,也仅仅是正在捕食的金枪鱼群中的一条散兵游勇。不过它们正快速地向远方行进着,今天所有在海面上露头的,每一个都朝东北方疾速地游着。难道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一定会这样吗?或者这根本就是我所不知的关于天气的预兆?

现在,连海岸上那一道绿色也消逝在眼前,只是朦朦胧胧地看到青山山巅上像是覆盖着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仿佛高耸着雪山的云彩。海水的颜色很深,进入海水中的阳光被幻化出彩虹般的七彩。无数星星点点的浮游生物也都在艳阳高照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浩瀚的蓝色海洋中,老人只看到海水深处幻化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带,以及他那笔直延伸到一英里深的钓线。

渔人们将所有这种同类的鱼都统称为金枪鱼,只有在将它们拿去出售,或者用来换鱼饵时,才使用它们独有的名字以示区分。它们此刻再次下沉。这时的阳光很毒,老人觉得脖子上灼热难耐,他一边划着船,背上一边一滴滴地流着汗。

我本可以任船随意地在海上漂,他想,管它呢,先睡一觉,把钓线拴到脚趾上,一有动静我也就醒了。不过,毕竟今天是第八十五天了,我应该拿出全部精力来好好钓一整天鱼。

他目不转盯地盯着钓线,突然,一根伸出水面的绿色钓竿往下一沉。“上啦,”他说,“上啦!”说着抽下双桨,船平稳未动。他把钓线夹在拇指和食指中间,然后去拉。他没有感到钓线多紧,也没觉得有多重,很轻松地抓在手里。为了试探,他再次拉了一下,拉得不紧也不重,这下他彻底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原来在水下一百英寻的深处,就在手工制作的钓钩从小金枪鱼头部穿出来的地方,一条大马林鱼正在吃包裹着钓钩的沙丁鱼。

老人轻巧地拉着钓线,用左手轻轻将钓线从竿子上解下来。现在他可以让钓线在手指间轻松穿梭划动,而不会让鱼有被拉动的感觉。“距离岸边这么远,又是在这个月份,这条鱼绝对小不了,”他想,“吃鱼饵吧,鱼儿啊。吃吧,请你吃吧。在这深达六百英尺的地方,在这漆黑冰冷的水底,鱼儿呀,为了这新鲜的饵料,在黑暗中绕个圈,拐回来将它们吃掉吧!”

他感觉到钓线上有了轻轻的拉力,紧接着又是重重的一下,猜一定是有沙丁鱼的鱼头被拽下来。随后就悄无声息了。“上来吧,”老人大声说道,“再转回到这里来啊,你们闻闻这些鱼饵哟!还不赶快享用它们,不够还有条金枪鱼呢。鱼肉绝对肥硕结实,清爽可口。千万别和我客气,乖鱼儿,吃吧。”

老人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钓线正襟待命。他的眼睛不只盯着这根,还有那几根钓线也在他视线之内,说不定这鱼正在一个未知的地方忽上忽下,接着又是一次轻轻巧巧的拉动。“它会上钩的,”老人大声说道,“求上帝保佑它上钩吧!”

很遗憾,它并没上钩,而是游走了。老人的手里再也没有丝毫动静。“它不会游走的,”他说,“上帝知道,它绝不可能游走的。它只是在兜圈子呢,说不定以前它上过钩,现在脑子里还有印象。”

接着手中的钓线轻轻动弹了一下,他很高兴。“刚才它只不过兜了个圈子呢,”他说,“它一定会上钩的。”

随着这一下轻轻的一拉,他高兴起来,紧接着手中的钓线又遭遇了一下猛烈的拉动,力量很重,重得简直难以置信。这股重力来源于鱼本身的重量,然后他松了松手,让钓线一直顺着往下溜,并将两卷备用钓线卷儿中的一卷放了出去。钓线从老人手指之间轻轻滑下水中的时候,他仍能感受到巨大的重量,尽管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压力微乎其微。“多么有力量的一条鱼啊,”他说,“它正用嘴斜叼着鱼饵游走呢。”“它一会儿就会转过身来并吞下鱼饵的。”他不做声,只默默地合计着。因为他知道,好事说出口,该来也会走。他对这条鱼的分量已经有了把握,甚至他已可以想象到它在黑暗中,用嘴斜叼着金枪鱼游走的样子。此刻他察觉不到什么动静了,它好像在按兵不动,但分量仍然没变。紧接着分量一点一点地增加着,他便将钓线再放出一点儿。有一阵子他拇指和食指间加大了劲儿,钓线上的重量也随之增加了,这重量直接来自水中深处。“它上钩啦,”他说,“那我就让它美餐一顿吧。”

他让钓线在指缝间往下滑着,一面往下伸出左手,解开两个备用钓线卷儿的头,系在另外两个备用钓线卷儿上。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除了正在用着的钓线卷儿,还有三卷四十英寻长的备用钓线。“再多吃一点儿吧,”他说,“尽情地享受吧。”“吃吧,好让钩尖儿直接穿进你的心脏,将你弄死,”他想,“轻松自在地游上来吧,我将用渔叉刺穿你的身子。好吧,你准备好了吗?你填饱肚子了没有?”“来吧!”他大声说道,双手用力猛拉钓线。收回了一码,接着一劲儿接着一劲儿地猛力拉扯,抡圆胳膊,全身用劲儿,两臂轮换着奋力往上拉。

一点儿用也没有。那鱼只顾悠悠游走,老人却没有办法再将它拉近一英寸。他的钓线非常结实,专门为了钓大鱼而做的。他把钓线拽到背后用力猛拉,绷紧钓线,水珠四溅。接着钓线在水中慢慢发出被拖长的嘶嘶声,但他仍然紧紧握着它,依靠座板奋力撑住了自己的身子,同时身子后仰来顶住大鱼的拉力。就这样,小船往西北方慢慢漂去。

这鱼不停地向前游,平静的水面上,鱼和船都缓缓前行。其他的几个鱼饵仍然静静地躺在水中,不需要分心照顾。“那孩子也在这里就好了,”老人低声念道,“现在我这样被一条鱼拖着前进,和系纤绳的柱子还有什么差别。我倒是可以把钓线绑在船舷上,可是这样的话,船舷就完蛋了。我无论如何也得拉住它,在需要的时候还得继续放出长线。谢天谢地,还好它是在朝前游,没有往水底钻。”“要是它奋力往水底沉,我怎么办?我不知道。要是它往水底钻,死在那里,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但是我得想点对策做点什么。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抓紧了深陷到后背里的钓线,死死地盯着它斜伸向水中。这时的小船,仍然一刻不停地朝西北方游去。“这样准保它会完蛋,”老人想,“它不可能一直这么游下去的。”然而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大鱼仍然拽着小船,一刻不停地游向大海深处。而老人,则依然用力抓着深陷到后背里的钓线。“它是在中午上钩的,”他说,“不过我却仍然没有见过它。”

鱼上钩之前,老人拉下草帽紧扣在脑袋上,而这时被勒得脑门生疼。他还觉得口渴得很,于是双膝跪倒,小心翼翼地,避免晃动了钓线。然后尽量往船头爬去,伸手去拿水瓶。他拧开瓶盖,喝了一点儿水,倚在船头上稍事休息。坐在桅杆和船帆上,尽量什么都不想,只是耐心熬着。

他向后张望时,发现已经看不见陆地了。他想:“无论如何我都能借着哈瓦那的灯光回去的,这没什么。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小时,没准儿在那之前大鱼就浮上来了。再不行就等月亮出来再上来。要是还没有,或许再等太阳出来再上来。我没抽筋,手脚还很灵活,身子骨儿也壮实得很,而它的嘴却是结结实实地上钩了。不过这将会是一条多大的鱼啊,拉力竟然如此惊人。它算是和钢钩死命地挂在了一起。我倒是想看看我的对手长什么样,一眼也成。”

根据夜观星斗,老人发现那鱼竟然整整一夜都没有改变路线,也没有改变方向。自从太阳落山后,天也变得冷了起来,老人背上、胳膊上和腿上的汗水都已经干了,感到浑身发冷。白天的时候,他曾取出盖在鱼饵盒子上的麻袋,铺在太阳底下晒干了。太阳下山后,他就把麻袋系在了脖子上,披在背上,并且小心翼翼地把它塞到了正勒在肩上的钓线下面。现在钓线下面垫着麻袋,他都已能弯腰靠到船头上了,如此一来,简直舒服极了。其实这个姿势也只能略微好受一点儿而已,可他却以为简直舒服极了。“我降服不了它,它也降服不了我,”他想,“如果它总是这么游下去的话,那我们谁也降服不了谁。”

有一次他站起来,往船舷外头撒尿,顺便仰望星辰,查对一下航行的方向。这时钓线从他肩膀上像一道磷光一般直伸进水中,鱼和船的速度顿时都慢了下来。哈瓦那的灯光看来也暗了很多,他知道了,一定是海流将它们正在往东方推送。“要是现在连哈瓦那的灯光都看不到的话,我们一定朝东走得很远了,”他想,“如果这条鱼一直朝着这个方向游的话,那我肯定还能有几个小时看得见灯光。今天的棒球大联赛的结果也不知道怎么样,”他想,“干我们这行的,有个收音机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马上他又想,“总惦记这些东西,想想你现在在干吗吧,你可决不能干蠢事。”

接着他大声说道:“真希望那个小男孩就在身边啊!不仅可以给我帮下忙,还能开阔一下眼界。这真是难得的场景啊!”“上了年纪的人就不该单独待着了,”他想。“可这也是难免的。趁金枪鱼没坏时我就必须把它吃掉,否则体力难以持续。一定要记住,哪怕多不愿意吃,也得在早上把它消灭干净。一定要记住。”他自言自语道。

到了夜里有两条海豚游到了小船附近,他听见它们翻滚和喷水的声音。在这喷水的声音里,老人就能听出门道来,雄海豚喷水闹腾得很,而雌海豚喷水却像叹息。“真不错,”他说,“它们嬉笑玩耍,打打闹闹,相亲相爱。和飞鱼一样,它们是我们的兄弟。”

接着他对这条被他钓住的大鱼渐渐心生怜悯了。“它真是既了不起又稀有,想必年岁也一定很大,”他想,“我从来都没有钓过这么力大又特别的鱼。或许它太过狡猾,不想跳出水来。只要跳出水来乱冲乱撞一番,它就能把我摧毁。不过,或许它上钩次数很多,与人搏斗非常在行。它恐怕也没料到这次碰到的对手只是个独自一人的老头儿。不过,这得是多大的一条鱼啊,要是鱼肉还不错的话,在市场上可就值钱啦。从它咬饵的动作上来看像是条雄鱼,从拽拉钓线的行动上来看也是,与人搏斗时也从容得很。不知道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或者其实和我一样,反正横竖都豁出去了。”

他还记得,有一次遇到两条大马林鱼并逮到了其中一条。雄鱼总是让雌的先吃东西,所以雌鱼上钩了。雌鱼一上钩,便惊慌失措,发了狂似的拼命挣扎,不一会儿就筋疲力尽了。而雄鱼却自始至终都陪在它身边,在钓线边上蹿下跳,与它一起在水面上打转。雄鱼离得钓线并不远,老人非常担心它用尾巴将钓线割断,它的尾巴锋利得像把大镰刀,并且和大镰刀差不多大,外形也非常像。老人用钩子把雌鱼拉上来,抓住边似砂纸、状如细剑的长嘴,用木棍对着它头顶不断打击,最后打得颜色变得与镜子背面的红色差不多了,再由小男孩帮着一起把它拖上船。在这段过程中,雄鱼一直游走在小船附近。随后,老人解下钓线,刚刚拿起渔叉的时候,雄鱼猛地冲出水面,冲得很高,寻觅雌鱼的踪迹。接着掉下来,扎进深水中,他那张开的淡紫色的胸鳍,仿佛伸展的翅膀,露出身子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宽条纹。老人记得,它非常美丽,而且它始终在附近游弋,不肯离去。“这是我见过的最令人伤心的场景。”老人想。小男孩也很伤心,于是在请求了雌鱼的原谅后,当即把它宰掉了。“真希望小男孩也能在这里。”他大声说道。船头有块木板,外围已被磨圆了,老人将身子靠在上面。肩上的钓线勒得很紧,老人能感受到这条大鱼的力量是多么巨大。眼下它正按自己的方向稳稳地游着。“我使用了欺骗的伎俩,它也做出了自己的抉择。”老人想。“它选择留在黑暗的深水中,任何圈套、陷阱和诡计它都远远地躲开。我选择到没有人去过的地方去找它,到这世上没人到过的地方。从中午开始,我跟它就拴在一起了,现在还是如此。并且,我们都孤军作战。”“或许我不该成为一名渔夫,”他想,“不过这却是我命中注定的行当。我一定得记住了,天一亮就吃了那条金枪鱼。”

临近天亮不久的某个时刻,他身后的一个鱼饵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啪”的一声,钓竿折了,钓线便顺着船舷往外滑走。黑暗中他拔出鞘中的刀子,左肩承受着大鱼所有的拉力,同时身子后仰,在船舷的木头上割断了钓线。接着又割断了离他最近的那根钓线,摸着黑把备用的还没放出的两个钓线卷儿的断头系在一起。他一只手熟练地完成着这一切,并且在牢牢打结的同时,用一只脚踩在钓线卷儿上,防止晃动。眼下手头上有六卷备用的钓线了,再有大鱼咬钩的那根线上的两卷,现在都接到一起了。

他想:“等天亮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到那根深入水下四十英寻的钓线边,把它割断,接在备用钓线卷儿上。这样一来,我将损失两百英寻优质的卡塔卢尼亚钓线,还有渔钩和接线。但这些都是可以再备齐的,要是别的鱼上了钩而丢了这条大鱼,那能到哪里再找寻呢?我不知道刚才是什么鱼在咬饵,或许是条大马林鱼,也有可能是剑鱼,也有可能是鲨鱼。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我必须当即将它甩开。”

他大声说道:“真希望小男孩也能在这儿。”“但是小男孩并不在这儿,”他想。“现在你只是孤身一人,你最好无论如何都要回到最边上的那根钓线边上,甭管天黑不黑,把它割断,接上那两个备用的钓线卷儿。”

想着想着也就起身干了。黑灯瞎火地干活真不容易,有一次那条大鱼一个翻身,将他掀倒在地,头朝下,脸抢地,眼睛下面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从脸颊上滚下来,还没到下巴就开始凝结,干在上面了。然后他扭动着身子,移到船头,倚在木船舷上喘了口气。他收拾好麻袋,在肩膀上将钓线挪了挪位置,然后,用肩膀将它固定好,小心翼翼地抓着钓线拽了拽,感受一下大鱼现在的拉力,接着手伸到水中测量小船行驶的速度。

不清楚为什么刚才这家伙突然晃动了一下,很可能是钓线划到了它高高隆起的后背。“它的后背再痛,也没我的痛。不过它力气总不会大到永远拽着小船游吧。而我现在所有横生枝节的可能都解决了,并且还有很多可以备用的钓线,一个人还有什么需要的呢?”“鱼啊,”他轻声说道,“我愿意奉陪你,直到死亡。”“我觉得,它也愿意奉陪我直到死亡的,”老人想。他等待着白天的到来。现在正是天将放明的时候,冷风刺骨,他的身子紧紧地倚靠在木船舷上,以此来获取些许的温暖。“它能坚持多长时间,我也能坚持多长时间,”他想。天渐渐有点亮光了,照见伸展的钓线直插入水下。小船仍旧稳稳地游走着,早上的太阳刚刚露头儿,阳光直直地射在老人的右肩上。“它在向北边游啊,”老人说,“海流可能会把我们送往遥远的东方。希望它顺着海流的方向而转向吧,那就表明它已渐渐累了。”

太阳的屁股撅得更高了,老人也知道,并没有迹象表明大鱼转累了,仅仅有一个迹象是有利的,那就是钓线的倾斜度表明了现在它正游走在比先前较浅的地方。这虽然不能表明它一定会跳出水面,但也难说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上帝啊,让它使劲儿往上跳吧,”老人说,“我的钓线足够长,完全有能力应付它。”“我应该稍稍收紧一下钓线,让它感到疼痛,或许就会跳出来了,”他想,“既然天都已经亮了,就让它往上跳,如果跳出来的话,沿着后背的那些液囊就会充满空气,那么它就不能再沉到深水里去死了。”

他试着更加用力地拉扯钓线,不过自打这条鱼咬钩以来,钓线就已经绷得快要断了。他奋力朝后压着身子去拉扯钓线,感觉到线已经紧到无法再用力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突然使劲拉线,”他想,“每猛拉一次,钓钩划出的口子就会被拉得更宽,要是它猛地跳那么一下的话,钓钩很可能就脱掉了。不管怎么说,太阳出来我就舒服得多了,这下我不拿眼睛正对着太阳看了。”

钓线上挂着黄色的海藻,这样会给鱼增加不少拉力,一想到这些老人就很高兴。而夜间看到的强烈的磷光,也是由这种黄色的果囊马尾藻所赐。“鱼儿,”他说,“我爱你,也非常敬重你。但是,今天天黑之前,我一定要把你干掉。”“希望能够做到,”他想。

在北方,有一只小鸟正在向小船这里飞来。这是一只莺鸟,在水面低低地飞着。老人发觉,它已经非常疲倦了。

小鸟落在船艄上,在那儿喘了口气。然后,绕着老人的头低旋了一周,停在那根钓线上,它觉得那里更加舒服一些。“你多大了?”老人问小鸟,“头一次飞得这么远吧?”

他说话的时候,小鸟看着他。疲倦至极的小鸟,还没仔细看呢,小巧的爪子就紧紧地将钓线抓住了,在上面晃晃悠悠。“钓线很牢靠的,”老人对它说,“非常牢靠,夜里一点儿风都没有,纹丝不动。你怎么疲倦成这个样子啊,现在的小鸟怎么这么弱不禁风啊?”“还有跑到海上来要抓它们的鹰,”他想。不过他没跟小鸟讲,反正讲了它也听不懂,并且要不了多久就能领略老鹰的招数了。“好好休息休息吧,小鸟,”他说,“然后就出征大海,像人,或者是鸟,或者是鱼一样,去碰碰运气吧。”

挺了一夜的后背变得很僵,现在疼痛难忍,靠着说话还能提提气。“小鸟啊,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待在我家,”他说,“现在有风,我不能扯起帆来借着顺风送你回去,实在是抱歉。不过现在我总有个伙计相伴了。”

就是这时,大鱼突然身子斜向一边,将老人甩到船头。若不是他此刻及时稳住身体并放出钓线,只怕就被鱼拖到海里了。

钓线猛地一动,小鸟就飞走了,老人连它走都没看见。他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摸了摸钓线,发现手正在流血。“看来有什么东西把鱼给伤着了。”他大声说道。他试着用力往回拉着钓线,看看能否让鱼掉转身子。当拉到就要绷断的时候,他就稳稳地抓紧了钓线,身子奋力向后仰,以此来平衡钓线上的拉力。“现在你感到痛了吧,鱼啊,”他说,“上帝明鉴,我也是一样。”

他回过头来寻找刚才的那只小鸟,因为希望它能够与他为伴。可是小鸟飞走了,无影无迹。“你也没待多长时间啊,”老人想,“可是除非你飞到岸上,要不然你去的地方风卷浪滚,比这里要凶险得多。为什么那鱼只是一拉,我就划破手了?如今我一定是越来越笨了。再者,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只顾盯着那只小鸟看,心里盘算着它的事儿了。现在我得认真干自己的活儿了,一会儿得吃掉那条金枪鱼,以保存体力。”“真希望那个小男孩能在这里,再有,我手头有点儿盐也好。”他大声说道。

他把钓线的重压移到左肩上,小心地跪好,在海水里洗起手来。他将手伸到海水里,泡了有一分多钟,血液从水中扩散开来,随着船的移动,海水稳稳地拍打在他手臂上。“它游得比先前慢多了。”他说。

老人急切地想将手继续浸泡在盐水中,但又担心那鱼再猛地歪上一歪。于是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将手对着太阳高举着。受伤的地方不过是被钓线勒了一下,划破了肉,但这却恰恰是手上用劲儿的地方。他清楚地知道,要做成这件事儿,必须用这只手来实现,动手之前手先挂彩实非他所愿。“现在,”手慢慢晒干了,他说,“该是吃小金枪鱼的时候了。我可以用拉钩钩过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享用。”

他跪了下来,用拉钩摸索到了那条金枪鱼,然后十分小心地——以防碰到那几卷钓线——把它钩到自己这边来了。他再次用左肩背住了钓线,在座板上用左手和胳膊支撑着,从渔钩上拿下金枪鱼,然后把拉钩放回原处。他单腿跪压在鱼身上,把他从脖颈到尾部纵向割开,割成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都是呈楔形的肉条。他首先从脊骨边动刀,直条条划到腹部。他割下了六条,把他们铺排在船头木板上,然后把刀子在裤子上蹭了蹭,提起鱼尾巴,将鱼骨头扔向水中。“我想这样的一条肉超出了我的胃口。”说着,将其中的一条鱼肉,用刀切成了两半。钓线一直紧绷着,他厌恶地盯着自己的左手,而此时,它正紧紧抓着那根粗壮的钓线。“这破手!”他说,“愿意抽你就抽吧,直接变成一只鸟爪子得了。看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快点吧,”他边想边低头往下看,黑暗的深水中,钓线斜插其中,“快点吃了它吧,吃了手就有力气了。这只手实在也没做错什么,别忘记你已经和鱼周旋了好几个小时了。但是你一定能和它坚持到底的。现在就把金枪鱼吃了吧。”

他捡起半条鱼肉,塞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也并不是特别难吃。“好好嚼嚼,”他想,“连汁带水都吞下去。要是再能佐一点儿酸橙或者柠檬或者食盐什么的,也许就成了美味了。”“觉得怎么样了,手啊?”他问那只抽筋的左手,现在它硬得和僵尸差不多,“为了你,我就再多吃一点儿。”

接着,他把那条鱼肉的另一半也放到了嘴里,他细细地咀嚼着,然后吐出了鱼皮。“手啊,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现在还不好说?”

他又捡起一整条鱼肉,慢慢咀嚼起来。“这条鱼真是壮实,而且血气很足,”他想,“幸好我捉到的是它,而不是鳅,鳅太甜了。而这鱼一点甜味都没有,精气神全藏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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