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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1 22: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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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高尔基

出版社: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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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试读:

导读

俄罗斯是一个生产文学大师的国度,任何一个喜欢文学和对文学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在那一片沃土上,曾经拥有过文学史上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而能被称得上文学大师的人不胜枚举。在这群星灿烂的名字中间,高尔基无疑是一颗散发着独特光芒的星星。

高尔基坎坷的人生经历和卓越的文学成就几乎是相映成辉的,就好像雪山上会盛开雪莲那样高贵的花朵一样。《

童年

》、《在人间》、《我的大学》是高尔基的三部曲,很重要的代表作,并且带有自传的色彩。高尔基苦难的人生和顽强的拼搏精神以及追求理想的坚毅都真实而又深刻地写在这三本书里了。高尔基是个很阳光的作家,改变了当时文坛上的苦闷颓废的文风。因为他的作品总洋溢着乐观的精神,无论他经历了多少苦难和磨难。这三本书的文学意义和价值自不待言,但我更看重的是一个人的人生经历以及为理想而奋斗的过程。

在我看来,世界上优秀的文学名著多如牛毛,但能给人以力量的作品并不多见。很多时候,我都愿意把高尔基的三部曲和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相提并论,如果仅从给人以激励和力量的意义上说。如果文学不能给人以真善美和力量的话,那么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可疑的。童年

第一章 父亲去世了

昏暗的房子里,父亲静静地躺在地板上,穿着一身白衣,看起来比往常要干净而整齐。他光着脚,手指弯曲着,失去了往日的力量。他的眼睛紧闭着,像两个黑洞,嘴巴张着,牙齿都露了出来,像一个可怕的怪物,吓得我不敢多看他一眼。母亲跪在他身边,给他梳理头发。她围着红色的围裙,喃喃地自言自语,眼泪不断从她肿大的眼泡里流出来,滴落在她手中的梳子上,那是一把我经常锯西瓜玩的小梳子。我没见过母亲这样,害怕地缩在外祖母身后。外祖母紧紧拉着我的手,也在哭,哭得全身颤抖,弄得我也跟着颤抖起来。“去吧,孩子,再好好看看你爸爸!”外祖母使劲推着我,想把我推到父亲身边去。这太可怕了,我使劲扭着身子,不愿意靠近那个看起来陌生了许多的爸爸。“孩子啊,快去和你爸爸告别吧。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死了啊,可怜的人,他还没到死的年纪啊……”

虽然我一向信任外祖母说的任何一句话,但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按她说的去做。她现在穿着一身黑衣服,显得脑袋和眼睛都出奇的大。我躲在她身后,用她的衣裙把头蒙起来。我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是很深,虽然我小时候得了一场大病,父亲曾耐心地看护过我。但是后来外祖母来了,就由她照顾我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外祖母的情景。当时,我问她:“你从哪儿来?”“我?”她笑呵呵地说,“小鬼,我从尼日尼来的啊。”“尼日尼在哪里?”“在很远的地方,要坐船才能来的,因为水面上不能走。”“你干吗叫我小鬼啊?”我傻乎乎地问。“因为你太多嘴多舌哦!”她笑嘻嘻地回答说。她是一位多么和气可爱的老人啊,我立刻爱上了她,整天腻着她。

现在,我真希望她带着我立刻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因为我实在太恐惧了。母亲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像以前一样熟悉。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个子很大,完全是一副强壮者的模样。她经常打扮得利利索索的,可是现在,她的衣服歪七扭八,头发也不再油光光地贴在头上,全都乱糟糟的,耷拉在她的肩膀上,有的垂落在父亲的脸上。

我呆呆地看着她,不敢靠近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地给父亲梳头,一个劲地流眼泪。门外传来唧唧喳喳的说话声,有穿黑色衣服的乡下人,也有警察。他们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有个警察不耐烦地吼叫着:“快点收拾!”

一阵风从外面吹进来,遮着窗户的黑披肩被吹得沙沙作响。这让我想起了父亲带我去划船的事。当时,我们正玩得高兴,忽然天上一声雷响,吓得我哇哇大叫。父亲哈哈大笑,把我放在膝盖中夹着,宽慰我说:“别怕,没事儿!”我刚想到这儿,母亲忽然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可是她还没站稳就仰面倒了下去。她紧闭着双眼,像父亲一样咧着嘴,开始在地板上打滚,痛苦地呻吟着,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外祖母跟着她在地上爬着,尽量温柔地安慰母亲。她们在地板上滚来爬去,折腾了好长一阵,我只能呆呆地在一旁看着,尽量保持安静。母亲站起来又倒下,反复这么折腾着,外祖母像一个奇怪的黑皮球,跟着母亲滚来滚去。

突然,一阵婴儿的哭声响了起来。黑暗中,我听到外祖母的声音:“噢,太好了,是个男孩!”紧接着,似乎点亮了蜡烛,我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是我太累了,以至于缩在角落里睡着了。

等我再有记忆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坟场。那里下着雨,到处是粘脚的土丘。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放进墓坑。坑里全是雨水,还有几只青蛙。棺材的到来打扰了青蛙们的世界,有两只蹦起来,爬上了黄色的棺材盖。雨点不停地滴落,打在周围人的身上。站在坟旁的,只有我、外祖母、警察和两个手拿铁锹的乡下人。

不一会儿,两个乡下人开始填土了。他们撅着屁股,卖力地铲着土,那些土落在墓坑,打在水里,哗哗直响。那两只青蛙被惊扰了,从棺材上跳下来,想爬出墓坑,却又被无数土块无情地打了下去。

最后,青蛙不见了,棺材也不见了,一个新的坟墓诞生了。“走吧,阿列克塞!”外祖母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别扭地挣脱了,不想离开这里。外祖母叹着气,默默地陪我站在那儿,一直看着坟墓建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刮起风来,雨也被刮走了。外祖母领着我,穿过许多发黑的十字架,缓缓走向远处的教堂。“你怎么没哭啊?孩子,你应该大哭一场才对!”外祖母说。“我不想哭。”随后,我们坐着一辆小马车离开了坟场。一路上到处是肮脏的街道,街道很宽,两边全是深红色的房子。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是还挂念着那两只青蛙,“那两只青蛙还能出来吗?”“可能出不来了,不过上帝会保佑它们的!”外祖母慈爱地说。我不吭声了,最近大人们都这么频繁地念叨上帝。年仅三岁的我不懂得他们的想法,只是隐隐觉得一定是发生了让他们觉得为难,必须请求上帝的事情。几天后,外祖母和母亲带着我上了一艘轮船。我坐在包袱上,看着外面水中的泡沫。桌子上躺着我的小弟弟,身上也包着白布,还缠着红色的带子。我知道他死了,刚刚生下来就死了。

水面上灰蒙蒙一片,我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在微微颤动,只有母亲像巨人一样站立在船上,一动不动。我看到外祖母也有些怕她了,总是小心翼翼地跟她说话:“瓦柳莎,吃点东西好吗?”

母亲仍然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听到外祖母的话。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白头发的人,他拿来一个木匣子,外祖母把小弟弟的尸体放进去,和母亲一起出去了。我问那个白头发的人:“外祖母呢?”“去埋你小弟弟了。”这时,船到站了,很多人匆忙地下船,我也跟着他们一起跑。他们对我喊:“这是谁的孩子?”“我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这时,那个白头发的人又跑过来,把我抱进舱里,放在包袱上。我只好呆坐在那里,看着黑糊糊的船舱发呆,母亲和外祖母呢?我被扔在这里了吗?我赶紧跳起来去开门,可是门把手根本扭不开。我抓起奶瓶去砸门,奶瓶碎了,门还是没开。我无可奈何地回到包袱上,哭了起来。最后,我哭着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轮船上的窗户明晃晃的,外祖母正在我的旁边梳头,她的头发很多,她让我再睡一会儿。我摇摇头,不愿意再睡。

她痛快地答应了,一面编辫子,一面小心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躺在那里,像根木头。我忍不住向外祖母靠拢了一下。外祖母温柔地问:“你昨天怎么把牛奶瓶打碎了啊?小声告诉我。”外祖母的温柔一下把我从黑暗中带了出来,她无私的爱引导着我,让我不惧怕任何艰苦的环境。外祖母在甲板上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故事,我很爱听,她每讲完一个我都会喊:“再讲一个。”外祖母就高兴地给我讲故事,一边讲还一边模仿故事中的角色做动作,她的故事很快吸引来很多人,他们都夸外祖母讲得好。他们还偷偷请我们吃了饭呢。

不久,轮船靠岸了,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出现在码头,他穿着黑衣服,胡子是金黄色的,眼睛是绿色的。母亲一看到他就大喊着扑了过去,“爸爸!”老头抱着母亲,用尖尖的嗓音安慰她。外祖母把我抱下船,像陀螺似的,跟每个人拥抱,亲吻,还把我推出去和大家见面,“这是米哈伊尔舅舅,亚科夫舅舅,娜塔莉娅舅妈,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还有卡捷琳娜表姐!”

外祖母把我带到那个老头跟前,他看了看我,嘟哝说:“瞧瞧,颧骨跟他父亲一模一样。”显然,他一点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跟着一大群人往前走,感觉非常孤独,连最亲近的外祖母似乎也变得疏远了。上了坡,来到大街上,我们停在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前。房檐很低,房子看起来好像很大,可进去后就会发现,里面非常拥挤,无数个小房间凑在一起,感觉乱哄哄的。

院子里到处都是人,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匹,许多水桶里也泡着五颜六色的布,总之,我的感觉就是一团乱七八糟。这时,墙角一个人影吸引了我,那里有一个正在燃烧的炉火,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那个人正在嘟哝着我从未听过的词:“紫檀……品红……硫酸盐。”

第二章 在外祖父家遭打

在我的记忆中,那段难以置信的生活开始了,像一个真善美的天才所讲述的悲惨童话。我始终不能相信,但在那个黑暗的日子中,它确实存在着。外祖父家里到处弥漫着仇恨。后来,外祖母告诉我,我们来的时候,我的两个舅舅正要求分家,母亲的归来更加剧了他们的意愿。因为他们怕母亲向老爷讨回那份因违命结婚所扣下的嫁妆,现在那些财产是属于他们的。当然不只这些,还因为谁应该去城里开染坊,谁应该去乡村等琐事而争吵不休。没几天,厨房里就爆发了一场大战。两个舅舅对外祖父龇牙咧嘴,怒吼着。“都给我要饭去!”外祖父公鸡打鸣般吼着。他气得满脸通红,哆嗦着,手里还拿着一个羹勺用力敲着。“分吧,都分给他们,好落得耳根清净。”外祖母痛苦地说。“住嘴,都是你惯的!”外祖父叫喊着,别看他个头小,声音却出奇得高。我母亲没吭声,站到窗口去了。突然,米哈伊尔舅舅扬手给弟弟一个耳光,顿时,两个人厮打在一起,在地板上滚着,咒骂着。年轻的学徒茨冈和秃顶的大胡子依凡诺维奇分开了两个舅舅。“该死的!”外祖父用悲痛的声音喊,“你们是亲骨肉啊!”

我母亲拖走正大声叫喊的娜塔莉娅舅母,快乐的麻子脸保姆叶夫根尼亚把哭哭啼啼的孩子们轰出了厨房。我早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就躲在了炕上,又好奇又害怕地看着这一切。

房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外祖母和外祖父抱头痛哭。最后,他们商定,还是分家算了。外祖父像只斗架的公鸡,尖着嗓子喊:“我就知道你比我疼他们!这两个败家子,他们会把我的家产挥霍光的!”

这时,我一个翻身,不小心把熨斗碰到了脏水盆里。外祖父把我揪起来,看着我的脸,恶狠狠地说:“快滚,这张脸活像你爸爸!”

我赶紧跑了。我很害怕外祖父那双尖利的绿眼珠。他脾气恶劣,常常拉长声音唉声叹气,令人厌烦。晚饭时,大家都回来了。外祖父坐在我的对面跟我交谈,这让他的孙子们羡慕不已。又过了几天,外祖父开始强迫我学祈祷。其他孩子比我大,都去圣母升天教堂识字去了。教我念祷词的是文静的纳塔莉娅舅母,她圆圆的脸上,一双眼睛特别明亮。我总是爱发问,她不愿意给我解释,我就故意念错,可她一点都不生气,只是不断地纠正我,这使我感到很气恼!

这天,外祖父问我:“今天干什么啦,阿列克塞,看你一头青块,玩出这么个玩意儿可不算什么能耐啊!主祷经背熟了吗?”“他记性不太好。”

外祖父冷笑着,扬起他的红眉毛,“哼,哼,那要挨揍了!”“你爹揍过你吗?”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母亲接过去说:“马克西姆从不打他,也不让我打。”“为什么?”“他说鞭子是教不出人的。”“他是个大傻瓜!喔!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

他拍着我的头,说:“因为顶针,星期六我要抽萨沙一顿。”“什么叫抽?”我问。大家都笑了起来,外祖父说:“你以后就知道了。”我心里暗暗思量“抽”和“打”的分别。因为顶针的事,大家都很小心。那是一次晚饭前,米哈伊尔舅舅跟快瞎的裁缝格里伽利开玩笑,让九岁的侄子把顶针烧热后,偷偷放到格里伽利的手边。恰好,这时外祖父过来干活,凑巧戴起了那个顶针。“哇!谁干的,谁干的?”外祖父顿时咆哮起来。

当我听到吵闹声时,外祖父正用手指抓着耳朵,可笑地蹦着。周围的人各自干着各自的活儿,没一个人搭腔。“是萨沙干的!”米哈伊尔舅舅突然说。“胡说!”正在偷笑的亚科夫舅舅大吼起来。他的儿子萨沙哭着喊:“是他叫我干的!”立刻,两个舅舅又打骂在一起。而外祖父这会儿已经消气了,把土豆皮糊在了手上。大家都责怪米哈伊尔舅舅。

我问:“要不要抽他?”“要!”外祖父说。米哈伊尔舅舅拍起桌子,向我母亲吼道:“瓦柳莎,管管你的兔崽子,不然拧了他的脑袋!”

母亲说:“你试试看!”母亲的话一下把大家镇住了。

周六那天,我想试试怎样使布料变色,我觉得这很有趣。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亚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他经常围着大人转,显得乖巧可爱,可外祖父不喜欢他,说他就会讨好卖乖。我也不太喜欢他。

萨沙又黑又瘦,总喜欢东张西望。他告诉我:“我知道,白色最容易上色。”他让我把柜子里过节才用的白桌布拿出来染成蓝色。我开始染,小茨冈不知从哪儿跑来了,他让萨沙去叫我外祖母过来。

外祖母飞跑过来,哭着骂我:“你这个惹事的小祖宗!”她劝小茨冈别告诉外祖父。“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就怕萨沙多嘴。”“我会给他两个戈比。”外祖母说着把我领回屋里。晚祷前,我被叫到厨房。外面下着雨,屋里一片黑暗。外祖父拿着浸湿的树条,不时朝天上挥舞一下。萨沙吓得说话声音都变了,“饶了我吧。”“揍你一顿再说,快脱掉裤子!”外祖父说着,抽出一根树条。

屋子里一片寂静,萨沙脱裤子和趴在凳上的动作使我双腿颤抖起来。接着,萨沙的号叫伴随着鞭声响起,屁股上留下一道道红红的肿线。外祖父却说:“哼,很疼吗?这是为了顶针的事!”“我不敢了,可是我告诉你桌布的事了。”萨沙说。“告密不能免罪!你应该先挨鞭子!”外祖父又抽了起来。

外祖母扑过来,抱紧我,喊道:“我不许你打他!”但外祖父扑上来推倒她,把我抱到凳子上。我用力挣扎,拉他的胡子,咬他的手指。他猛地把我摔在凳子上,狂喊:“我打死你!”“爸爸,不要打了吧。”母亲脸色苍白,呆呆地说。当我醒来时,正在温暖的床上。原来我被打晕了,又生了一场大病,我想这次经历,我将铭记一生,自尊使我长大了。外祖母对我母亲的行为非常气愤,她责问:“你怎么不把他抢过来!”“我吓坏了。”“你是他母亲!我一个老太婆还不怕……”“够了,别说了!要不是为了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鬼地方了。”母亲哭了起来。这时,我才明白母亲也和别人一样怕外祖父的。而我的存在使她在这受罪。不久,母亲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天,外祖父来了,他用冰冷的手摸着我的头,“怎么样啊,生气了?”我没有说话,只想一脚踢飞他。“闻闻,甜饼、苹果还有葡萄干。”他把这些放在我的鼻子前。

他吻了我的额头说:“我确实过分了,你当时抓我、咬我,使我失去理智,亲人打你是为你好,你应该接受教训。让外人打那才是屈辱!我以前挨的打上帝都会为之掉泪!可是现在呢,我一个乞丐母亲的孤儿,却当了行会的头。”他开始给我讲他小时候的事,做了四年纤夫,受尽各种苦难,用肩膀拽着船往上拉,脚下都是锐利的石头,头发像着了火,泪水和汗水一起流。他一直给我讲到天黑,我和他亲近了起来,觉得他并不是坏蛋,虽然我遭到的毒打是终身难忘的。此后,大家纷纷来看我。小伙子茨冈留着鬈发,打扮得像过节一样,金黄的衬衣,新皮靴。洁白的牙齿上面有着小胡子和一双有趣的斗鸡眼。“你看看我的胳膊,肿得多厉害。现在好多了,你外祖父简直疯了,我用胳膊挡,想把树条挡断后趁你外祖父拿另一条时把你抱走,但树条太软了,我也挨了半天呢。”他单纯而可爱,我很爱他。他说也爱我,所以才替我挨打的。他教我挨打的时候要舒展开身子,拼命号叫,这样才能少吃些苦头。

我问:“我还会挨打吗?”“当然,记住,他把树枝打下来的时候,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他挤了挤眼,说,“在这方面,我是行家了。”我看着他那欢快的脸,想起了外祖母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

第三章 唯一的朋友小茨冈

我恢复健康后,才知道茨冈在家里的特殊地位。外祖父很少骂他,私下里总是夸他:“伊凡是个好手,这小家伙有出息!”舅舅们对他也是和气的,不敢像对格里戈师傅那样“开玩笑”。

舅舅们背地里总是说茨冈的坏话,骂他是小偷和懒汉。外祖母说,因为他们都想茨冈将来加入他们自己的染坊,所以才在对方面前骂他。茨冈是个弃儿,一年开春的雨夜,他在长凳下冻得哭声都没有了。外祖母收养了他。

每逢周六,外祖父就要揍本周犯错的孩子。然后,厨房就变成了我们的天下。茨冈捉了几只蟑螂,用线做好一套马具,用纸剪了个雪橇,于是,四匹“黑马”就拉着马车飞奔起来了。茨冈那年十九岁了,比我们四个年龄加一起还大。最令人难忘的是茨冈的节目表演。

每逢节日,外祖父和米哈伊尔舅舅都出门做客了。亚科夫舅舅拿着吉他来到厨房,外祖母摆上茶点和伏特加酒,茨冈穿着过节的衣服,忙得打转。人们大吃大喝,孩子们抢着糖果,喝着甜酒,气氛像火一样被点燃起来了。亚科夫舅舅弹着吉他。茨冈忘情地跳着舞。后来,外祖母也跳起舞来,她张开双手,扬着眉毛,在地板上滑着,有时像风一样旋转起来,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亚科夫舅舅喝醉了,躺在地上痛苦地号叫。我问外祖母他为什么这样。外祖母却流着泪,没有说话。

我很好奇,于是去染坊问,茨冈不告诉我。格里高里在炉子里来回搅和,染料顺着棍子往下滴。当茨冈去院子拿劈柴时,格里高里把我抱到膝盖上,低沉地说:“你舅舅把老婆打死了,他良心受责!不要乱问了。他们这一家容不得好人。你问你外祖母,就知道你父亲怎么死的了……”我跑到院子里,心里很害怕。我记得父母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紧紧依靠着,欢笑着。可是,这里的人都不喜欢笑。

我和茨冈的友谊迅速增长着,外祖父打我时,他还会帮我挡着,虽然并不能减轻多少我的痛苦,可每次他总是忍不住伸出胳膊来帮我。不久,我又知道了他的好多事,更加深了我对他的好感。

每个星期五,茨冈总是把那匹外祖母最爱的红马沙普拉套到一个雪橇上,出去买食物。有时候,他半天都没回来,家里人都很着急。终于,茨冈回来了,外祖父和舅舅们跑到院子里,孩子们也跟了出去,从雪橇上高兴地卸东西,猪羊、鸡鸭鱼肉,什么都有。“给你说的都买了?”外祖父狡黠地估量着满载的雪橇说。“是呀。”茨冈快乐地说着,蹦蹦跳跳地取暖,拍着手套。“别把手套弄坏了,那可是钱买的。”外祖父问,“找零没有?”“没有。”

外祖父慢悠悠地说:“你拉回来的东西太多了,有些没有花钱吧,我不喜欢。”他皱着眉头走了。舅舅们却很欢喜,他们拿着买来的鸡鸭鱼肉,赞扬道:“好小子,真会挑!”外祖母一面卸马套,一边跟马说话:“怎么了,乖孩子,闹吧,上帝的小玩意儿。”马儿竖起鬃毛,用牙啃着外祖母的肩膀,扯掉她的头巾,低声嘶叫。“你想吃面包吗?”外祖母把一大块面包塞到马嘴里,兜起围巾接住面包渣,看着它。茨冈也高兴地跳到她面前,跟她闹。“一边去,”外祖母跺脚喝道,“今天我不喜欢你!”后来她向我解释道:“茨冈偷的比买的多。”

第二天,我让茨冈别偷东西,“人家会打死你的……”“他们抓不住的,我跑得快,马也快。”他笑了一下,又忧愁地说,“我知道这样不好,而且危险,不过能解闷。我也不想攒钱,不到一周,你舅舅就把我的钱骗走了,我不心疼,反正我能吃饱!”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说:“你人小脾气不小,好好跟着老太太吧,这家人除了老太太,我都不喜欢。”这是我俩最后一次谈话,不久,他就死了。经过大门旁的院子有一个大十字架靠着围墙,它是亚科夫舅舅准备放妻子坟墓上的。他曾发誓要在她去世周年那天把十字架背到墓地。那是初冬的一个周六,寒风呼呼刮着,外祖父带着三个孙子去了墓地,我因为犯错被关在家里。舅舅们穿着黑色大衣,把十字架扶起,放到茨冈肩上,他晃动了一下。“受得了吗?”格里高里问。“好像很重……”米哈伊尔舅舅喊:“快开门,瞎鬼!”格里高里开门时嘱咐茨冈:“当心,别累坏了。”

家里所有人都为拿走十字架而快乐地谈论着。格里高里拉着我说:“你外祖父可能不打你了,他的眼神很和气。”这令我很高兴,我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看炉子的火焰嬉戏。

突然,格里高里跳起来,朝外面跑去,我也跟了上去。厨房里,茨冈躺着,眉毛扬起,眼睛木呆地看着天花板。嘴里吐着鲜血,流到地板上,像条稠密的小溪。他全身僵硬,只有手指还在抓地板。保姆蹲在那里,往茨冈手里塞蜡烛,茨冈握不住,泡进血里。“他绊了一脚。”亚科夫舅舅颤抖着,面如土色,“他被压住了,砸到背上,我们赶快扔掉了十字架,不然我们也会残废的。”“是你们砸死他的!”格里高里怒吼着。“是又怎样!”天已经黑了。茨冈越来越消瘦了,仿佛陷到地板上。我守着他,想着他跳起来,说一声“好热啊!”星期天午睡他总是这样的。可是这次没能这样,他不再动弹。

过了一会儿,外祖父穿着貂绒大衣来了。外祖父,舅舅还有好多陌生人也来了,外祖父把大衣一摔,吼道:“浑蛋,你们把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再过几年,他就是无价之宝!”

外祖父捏着拳头朝着舅舅喊道:“一群豺狼!”他坐在凳子上,只抽泣不流泪,说:“我知道你们不喜欢他,你们这些傻瓜。老婆子,上帝不爱我们啊!”外祖母卧在地板上,不停地摸着茨冈的脸、头和胸。后来,她沉重地站起来,瞪着吓人的两眼,低声喝道:“都滚出去,浑蛋!”于是,除了外祖父,大家都离开了。

可怜的、活泼的茨冈就这样被无声掩埋了……

第四章 外祖母智救大火

我晚上睡觉,经常会倾听外祖母祈祷上帝。外祖母祈祷完,把衣服脱了叠好放在箱子上,我假装睡着了。“骗人呢,小滑头,没睡着吧。”她说。我不禁笑了出来,外祖母也高兴地说:“好呀,跟我个老婆子开玩笑!”说着,她拉着我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把我甩到枕垫上,大笑说:“小鬼,吃亏没啊?”有时候她祈祷的时间很长,我也就真的睡着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躺下的。通常哪天有不顺心的事,她祷告的时间也就越长,似乎把烦心事都交给了上帝。我想,我喜欢上帝就是因为外祖母的原因吧。外祖母微笑着给我讲上帝的故事、鬼故事、童话故事等,故事多得数也数不清,不能不信,外祖母的话那么令人折服!

不论是人是鬼,她都不怕,但是却怕蟑螂。每晚,她总要把我唤醒捉蟑螂,但不是每次都能捉到,她却让我再好好找找,所以我不找到那个小虫子她就无法入睡,我问她为什么怕蟑螂。她说:“每个生物都有自己的用途,天知道它有什么用啊,又黑又丑……”这天,她正和上帝谈话,外祖父过来了,吼道:“老婆子!上帝来啦,咱家着火了!”“你说什么!”外祖母大叫着,飞快跑到大厅,大声指挥着,外祖父却只顾低声哭号。房子正在被大火燃烧,高高的天空中飘着黑云,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染坊被烧得像教堂的圣壁那样吸引着人们,我穿着大衣和靴子,从过道走到台阶,明亮的火焰使人眩晕,家里的叫声和爆炸声把耳朵都震聋了。

忽然,外祖母向大火里冲去,喊着:“硫酸要爆炸了,该死的!”

外祖父赶快让人拉住她,但是外祖母已经冲进去把硫酸瓶拿了出来,她弓着腰,浑身冒烟。喊着:“当家的,快把马牵走啊。还有,把我身上的火弄灭啊!”

格里高里脱掉她烧糊的衣服,铲雪往院里扔,外祖母又跑出去向邻居们求救:“我家仓库着火了,大家好心好心吧,如果你们不帮我,我们烧光了你们也躲不了,大火会蔓延到你们家的,来,亚科夫把铲子分给大家,好心的人啊,上帝保佑你们!”

就这样,她在院子里指挥着大家,哪里有事哪里就有她。很快,大火灭了,警察把人群驱散。外祖母来到厨房,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外祖父来了,问:“烧伤没有?”“没事。”他点着蜡烛,照亮那张布满烟渣的脸,缓缓坐下。“去洗一下吧。”她说。其实她也是满脸烟渣。“上帝给了你很多智慧。”外祖父笑着说,“只给了你一个小时就够了!我要找格里高里那小子算账,这小子活腻了!亚科夫在哭呢,你去看看吧。”外祖母走了出去,外祖父对我说:“看你外祖母多能干,都这么大年纪了……”

不一会儿,外面又乱作一团。纳塔莉亚舅母要生孩子了。房子里乱成一团,大家七言八语地讨论着怎么帮助舅母。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左右张望,看到窗户上似乎贴着几个可怕的人,外祖母的衣服挂在那里,像个活人似的令我恐惧,我又想起茨冈的死,顿时心像被重物压过一般窒息难受。忽然,门慢慢开了,外祖母拿着长明灯,孩子似的喊:“我的手啊,真是疼啊!”我后来才知道,就在那天,舅母难产死了。

第五章 搬家

交春后,舅舅们分家了,亚科夫留在城里,米哈伊尔搬到了河边。外祖父买了一栋房子,上面是阁楼,下面是酒馆。花园后有一个山谷,到处是柳树。“多好的鞭子啊!”外祖父对我挤着眼睛笑,“等我教你识字的时候,这些鞭子就用上了!”宅子里住满了房客,外祖父只留了两间,他住楼上一间,我和外祖母住顶楼。每天一大早,外祖父就去儿子们的染坊转转,回来的时候却又累又生气。

外祖母在家做饭缝衣,在菜地和花园里忙着,像个大陀螺似的团团转,她一边擦着汗,一边说着:“好人们,你们会长寿!阿列克塞,看我们多么幸福!一切都很美好!”可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每天房客乱糟糟地跑着,邻居们也时常嘈杂地谈论着,大家好像老是叫着外祖母。而外祖母时刻都保持着温柔,关怀着他们。

她帮人解决家庭纠纷,接生,教人怎样腌菜、做饭、酿酒等。我总是跟着她在花园里转着,有时到邻居家喝上几小时的茶,讲故事。在这里,除了这个忙碌慈祥的老太婆,我想不起别的了。有次我问外祖母:“你会魔法吗?”“哦,你真会猜!”她笑道,“我怎么会这么难的学问啊,你外祖父才真正有学问呢。我小时候是孤儿,我母亲是贫农,而且残废。她带我出去要饭,每到草原上就忍不住唱上几句。我九岁的时候,母亲觉得牵着我到处要饭不好意思,就在巴拉汉纳城住下了,她沿着大街乞讨,我在家织布。两年后,好多人都来找我织布。不久,我就认识你外祖父了,那时他是个大船的工长,我妈妈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他母亲也喜欢我,所以我们就结了!”

一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喝茶,外祖父身体不舒服。“怎么茶里没糖啊?”他像个撒娇的孩子看着外祖母说。“喝蜂蜜不是更好吗?”外祖母说。

他喘息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拿本新书,教我念字。我错了好多,外祖父也没生气,而外祖母说:“老头子,躺会儿吧。”“住嘴!我这样才舒服。”他搂着我的脖子,身上的怪味让我难受,他把字母颠来倒去地问,我大声嚷着,可劲地喊。外祖父显得很高兴。我认字毫不费力,外祖父对我越来越关心了,随着我长大也越来越顽皮了,而外祖父只是骂我几句就了事了。不久我就会拼音了,开始学念诗。我感到枯燥,就喊:“外祖父,讲个故事吧!”“念你的诗吧,懒虫。”我使劲求他,他逐渐就温和了。“好吧。”他往躺椅上一靠,看着天花板,讲起了古老的故事,“很久以前,来了一伙土匪,我祖父的父亲去钟楼拉警报,可是强盗追上他,把他杀死在钟楼下。当时我还小,我记事时是在1812年。那年我十二岁,三十多个法国俘虏被押送到巴拉汉纳,他们穿得很破,饥寒交迫,都站不稳了。百姓想打死他们,但押送的士兵不让,把大家都赶走了。后来大家都熟悉了,这些法国人精明能干,还很浪漫。一天,大老爷们坐着马车来看他们,诅咒,威胁,甚至揍他们。当然还有和气的人帮助他们,一位法国老人哭着说:‘拿破仑可把我们害苦了,你看俄国人多好。’有一个军官对我很好,后来,他死了,我还为他流了眼泪。我想跟他学法语,可被神父打了我一顿,唉,你没经历过那份罪……”“法国人好还是俄国人好?”我缠着问。“我不知道法国人的生活,当然自己说自己人好了。”外祖父说。“俄国人好吗?”“各有好坏!在地主时代,人们生活在枷锁中,什么都没有,老爷好了,让人欣慰,但也有比较苛刻的,使你感到难以存活。”“俄国人有力量吗?”“俄国人有些大力士,但问题不在力气,关键要充满智慧。你力量再大也比不过马。”“拿破仑是谁?”“他是个有野心、暴烈的人,想要征服世界,让大家过上人人平等的日子,这自然是不行的,因为人天生有富贵贫贱之分,我们俄国也有这样的人……”我们谈话的时候,外祖母常常走进来,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有时候也会插上几句话。不过,他们从不谈论我的父母,这让我很郁闷。我不知道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外祖父对她很生气,外祖母提起她总是叹息。

那天,又因为提到孩子们,外祖父和外祖母吵了起来。外祖母在黑暗中画着十字,安慰外祖父说:“别愁了,上帝都看着呢。比咱家好的能有几个啊,到处都一样,所有父母都在洗清他们子女的罪孽。”这些话让外祖父感到安慰,他坐下来,平稳情绪,可是外祖母偏偏想多安慰他几句,这下可惹恼了外祖父,他猛地打了她一拳,外祖母退了几步,低声说:“你这个傻瓜!”

外祖父大吼着:“滚!不然我打死你!”“大傻瓜!”外祖母关上门走了出去。“老家伙!”外祖父恼怒地骂着。

我昏昏沉沉坐在炕上,他当我的面打外祖母使我感到愤怒!我赶紧溜冰似的跑了出去,外祖母正在漱口。“疼吗?”我问。

她把水吐到水桶里,平静地说:“没事,就是嘴皮破了。”“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她看看窗外的大街,说:“他爱发脾气,年岁也大了,凡事不顺心,没事,你睡吧。”我又问了句,她严厉地说:“听话!睡觉!”然后,她坐在窗口,我边脱衣服边担心地看着她,她轻轻抚摸我的头,说:“好好睡吧,我去他那儿看看,别担心,可能我也有错……”她亲了我一下就走了,我心里很难过,从温暖的床上跳下来,看着空旷的街道,难忍的愁苦让我难过极了。

第六章 两个舅舅的闹剧

一天晚上,喝完茶,我和外祖父念诗,外祖母在洗碗。突然,亚科夫舅舅冲了进来,说:“爸爸,米哈伊尔疯了!他在我那多喝了几杯,撒起酒疯。现在,他马上就来了,还吵闹着威胁要杀死你呢。”外祖父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脸都气僵了。他突然走到门前,对亚科夫说:“你非要把瓦柳莎的嫁妆要了,是吧?拿去吧!”他把拳头伸向舅舅的鼻尖,大拇指从食指和中指之间露出来,表示轻蔑。舅舅委屈地闪开了,“爸爸,我是来保护你的。”“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保护我?好啊,老婆子,给这个狐狸武器,火钩或熨斗!亚科夫,你哥哥一来,你就对准他的脑袋砸下去!”舅舅躲在角落里,哼哼唧唧说:“您竟然不相信我!”“相信你?”外祖父大脚一跺,吼道,“什么野兽,狗,猪,我都相信,可是对你!我倒要看看,是不是你把他灌醉教唆他的!好吧,来吧,打我吧,一切由你!”外祖母小声对我说:“快去窗户向外看,你舅舅米哈伊尔在街上出现,你就告诉我们!快去……”我虽然害怕舅舅的疯狂,但又感到自豪,立刻守到窗前。街上人很少,闷热的气息向我迎面而来,我闻到一股浓浓的大葱萝卜包子馅味道,胸中顿时觉得沉闷难受。咦,那不是米哈伊尔舅舅吗?我应该通知外祖母他来了,可是身子却像被钉子钉住一般无法动弹,只见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街道,走进酒馆。我急忙去敲外祖父的门。“谁?是你啊?”“他进酒馆了。”“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我只好又回到窗户那里,突然,下面传来吼叫声。我探出窗外,看见外祖父和亚科夫舅舅和一个古怪的米西人在酒馆里把米哈伊尔舅舅往街上拉,他死撑着不愿走,人们打他,把他扔到街道上去了。门关了,周围又恢复了平静。舅舅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站起来,拿块石头向门上砸去。外祖母弓着腰坐在箱子上,一动不动。

外祖父在这所宅子里只住了一年,从头年春天到第二年春天。但我们家却以打架斗殴出了名。天一黑,米哈伊尔舅舅就来了,他整夜地躲在那儿偷窥,有时还带来几个小混混,他们溜进花园,破坏浴室的东西,破坏门窗,拆炉子。外祖父面色铁青,听着人们毁坏他的财产。外祖母在院子里来回跑,哀求道:“米哈伊尔,你干什么?”回答她的是满院的咒骂,我害怕极了,紧盯着外祖母,怕她被家人杀了。有一次,米哈伊尔舅舅拿了根大木棒打门,在门后等他的是拿着棒子的外祖父和两个房客,拿着擀面杖的是酒馆的女主人,外祖母在后面哀求着:“让我去会会他吧。”外祖父的姿势像个手持叉子的猎人,他们四个恶狠狠地看着门。舅舅还在破坏着门,门已经松了,眼看就要开了,外祖母跑到已经被打破的窗前摇着手大喊:“米哈伊尔,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跑吧,他们会把你打残的!“舅舅朝她的胳膊就是一棒,外祖母顿时倒了下去,口里还在喊:“快逃……”“怎么了?老婆子!”外祖父喊了一声。这时,门突然开了,但舅舅像被铲垃圾那样被扔了出去。酒馆的女主人把外祖母扶起来,外祖父也过来了,问:“没伤到骨头吧。”“哎哟,好像断了。”外祖母闭着眼睛问,“你们把他怎么了?”“安静吧。”外祖父焦急地说着,“我叫人去叫医生了,忍着点。唉,他真要把咱们逼死啊。”“你把财产给他吧!”“瓦柳莎怎么办啊!”他们说了很久,外祖母表情痛苦,外祖父大吵大闹。过了一会儿,来个驼背的老太婆,她用拐杖探着路,缓慢地移动着。我以为死神到了,立刻跑到老太婆面前大喊:“滚出去!”外祖父粗鲁地抓住我,不客气地把我带到楼上。

第七章 原来上帝有两个

我很早就清楚,外祖父、外祖母各有一个上帝。我记得,外祖母每天起来,都要用很长时间梳自己的头发,然后飞快地编成辫子,洗了把脸,站在圣像前祈祷,这时她才是真正的神采奕奕。

有一次,酒馆的女主人和外祖父吵架,捎带着骂外祖母,还朝她扔红萝卜。“我的好太太,你真糊涂。”外祖母平静地对她说,可是我却气坏了,我决定要报复她一次!我想了好久怎样能给这个胖女人更大的打击。一天,她又下地窖拿东西,她天天都要去的。我赶紧把顶盖锁上,并且把钥匙丢到屋顶。然后,我兴高采烈地跑到厨房里。外祖母正在做饭,不知道我为何如此兴奋,等她知道后,狠狠地打了我的屁股,让我去找钥匙。我只好照办,缩在角落里看着她们一起友好地欢笑。酒馆的女主人冲我挥了挥拳头,却露着笑容。

外祖母揪住我的领子,拖到厨房问:“你干吗这么做?”“谁让她拿萝卜打你!”“你是保护我吗?傻孩子,我如果告诉你外祖父,看他不剥掉你一层皮!”她一晚没理我,到晚上才说了一番让我终生难忘的话:“阿列克塞,我亲爱的孩子,记住别管大人的事,上帝在考验着他们呢。你还小,应该按孩子的想法生活,等着上帝为你领路,至于大人的错,让上帝来判断,而不是我们!”“上帝什么都知道吗?”“唉,如果他都知道,大人有好多事就不会做了!”说完,她自己哭着到墙角祷告去了。从那以后,她的上帝跟我更亲切了。

外祖父的祈祷与外祖母截然不同。每天早上,他先整理好自己的衣着,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圣像面前,像士兵那样庄严地站着,有板有眼地念着《圣经》,全身紧张地探向圣像,不断画着十字,点着头,抽抽搭搭发出凄惨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犹太人的祈祷方法。

早祷和晚祷我都背熟了,所以我就在那聆听着外祖父是否念错,果然被我抓住了几次。那天,外祖父做完祷告和我们对着鞠躬,围着桌子坐下,我马上对外祖父说:“你今天漏了‘补偿’两个字!”“哦,是真的吗?”外祖父惊叫起来。我想过后他一定会找个理由来报复我,但眼前看到他的窘态真的令我觉得很可笑。

他在对我讲上帝的无限力量的时候,总是那么残酷,像人犯罪就要被淹死,烧死。上帝还用灾害来惩罚人们,用宝剑来统治人们,不服从只有毁灭。我难以接受上帝是残忍的,怀疑这是外祖父想让我怕他而故意说的,于是我坦率地问他:“你是想让我怕你吧?”“当然,你敢不听话!”“那外祖母为什么不这么说呢?”“别信那老糊涂的,她连字都不识几个。”外祖父和外祖母一样请上帝参与他们的事情,外祖母只在乎那些善良的,和蔼的,而外祖父的圣徒几乎都是受难者。外祖父经常带我到教堂去,周六做晚祷,假期做晚弥撒。在教堂我把人们对上帝的区别分清,神甫和助祭是外祖父那种,而唱诗班就是外祖母那种。当然,我只是大致说说上帝在孩子心中的区别。这段日子,上帝是我的精神食粮,其他都显得肮脏。上帝周围都是美好的,外祖父为什么看不到呢?

我对大街没兴趣,和孩子们打架我也不在乎,我讨厌他们做恶作剧、虐待动物、凌辱乞丐。更难过的是,我经常会在街上看见老师傅格里高里,他已经瞎了,被一个老太婆领着讨饭。我回去告诉外祖母,她总是亲自跑出去,和格里高里闲聊,有时也请他到家里喝茶吃东西。一次,我问她:“外祖父为什么不养活他呢?”

外祖母沉默了一会儿,在我的耳边说:“上帝会惩罚我们的,一定的……”果然,十年后,外祖母长眠地下,外祖父也成了疯乞丐,就剩下一句不变的话:“给个包子吧。嗨,你们这些人啊。”

第八章 新朋友“好事情”

外祖父忽然把房子卖给了酒店老板,然后在缆索街买了一所宅子。新宅子的院子里长满野草,门前的街道直通向田野。原野上每天都有士兵在操练,他们的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新宅子里住的房客,我一个也不认识。不过,有一个房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的背有点驼,戴着一副眼镜,留着两撇小胡子,目光很和善,很少说话。外祖母每次叫他吃饭或喝茶时,他总说:“好事情。”时间久了,“好事情”就成了他的绰号。“好事情”租的房子就在厨房隔壁。房里摆满了箱子和书籍、装有五颜六色溶液的瓶子、铜丝、铁块和铅条。

我经常爬到板棚上,隔着院子从开着的窗户观察“好事情”。

他每天都在小屋里忙活着,衣服上沾满了五颜六色的染料,浑身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儿。他总是在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有时摆弄着小天平似乎在称量着什么;有时不小心打翻了什么溶液,龇牙咧嘴地吹着烫伤的手指;有时擦擦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到图纸前;有时会随便站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发呆,一动也不动就像个木头人。

有时他会走到窗前远眺,却从没注意到我的存在,这使我沮丧。“好事情”穿得破破烂烂的,我一点儿也不怕他,因为多数穷人不会伤害人。当然了,如果“好事情”有钱的话,我兴许会害怕他的。

于是,有一天,我走到他的窗前大声说:“你在干什么?”

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扶了扶眼镜架,打量了我半天,然后说:“爬进来吧。”他不让我走门口,而让我爬窗户,使我觉得他了不起。

他从屋里接住我,小声问:“你从哪里来?”他竟然不认识我,这使我很惊讶。真奇怪,我们每天坐在一起吃饭,他怎么会不认识我呢?“我是房东的外孙……”“哦,乖乖坐着,别乱动。”他把我放下,向桌子走去。我看他用虎头钳子夹着铜,在钳子下面把铜末撮一堆,撒到杯子里,然后添点食盐似的白粉,从黑瓶倒进去些什么,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难闻吧。”“可不是。”“这就对了,好事情!”“难闻还算好吗?”我反驳道。“是吗?那不一定。”他嘟哝了一句。从此,我们成了朋友,我随时能到他那里去看他干那些奇怪的事情。“你做什么啊?”“做一样东西,小弟弟。”“什么东西啊?”“怎么说呢?你不明白。”“外祖父说你在做假钱。”“嗯?他胡说,钱算不了什么!”“那怎么吃饭啊?”“对,吃饭要用钱。”“什么都要用钱。”“小弟弟,我真说不过你。”

当他不工作时,我们就会静静地坐在一起,向窗外眺望,看着那屋顶、院子、果树的落叶。我喜欢和“好事情”在一起,他总是耐心地倾听我说的每一句话,我们共同分享快乐与悲伤。我和外祖母一起去挑水,五个市民在打一个乡下人。乡下人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外祖母看不下去了。她挥着扁担就冲了过去,让我躲到一边去。我才不是胆小鬼呢。我捡起石头狠狠地教训了那帮小市民。“做得好!就应该这样。”他搂住我说。这使我非常震惊。

有次我对他讲和胖子打架的事。他说,真正的力量在于动作快且有力。于是,我再次和胖子打架时,快速出拳,果然把胖子打倒了。

从此,我更加重视“好事情”的话,更喜欢他了。可是,家里人越来越讨厌“好事情”了,连那只猫也不愿意理他了。为此我把猫狠狠地揍了一顿,还差点儿哭起来。“我身上有股酸气,所以猫不靠近我。”“好事情”说。

但是其他人却有着一些气人的解释。外祖母说,“好事情”是邪门歪道。外祖父说,“好事情”是上帝的敌人。

我到“好事情”那里的事,逐渐被外祖父知道了,只要他发现我去找过“好事情”,就会揍我一顿。

有一天,我吃过早茶找“好事情”,看见他正在收拾行李。“小弟弟,我要走了。”“为什么?”“你不知道,你妈妈回来了。”“谁说的?”“你外祖父。”“他是骗人的!”我拉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贴近我的耳朵说了句:“不要难过,也别哭……”可是,他自己却流下了眼泪。

晚上,他走了。刚一走,外祖母就开始洗刷他的屋子。我来回走着,故意打搅她。“走开!”“你们为什么把他赶走?”“没你说话的份。”“你们浑蛋。”

她用湿布打我,叫道:“你疯了!”“不是你,除了你以外的都是浑蛋。”

晚饭时,外祖父说:“谢天谢地,他终于走了……”

我狠狠地把羹勺折断,于是挨了一顿打。就这样,我和祖国中无数优秀人物的第一个友谊无声结束了。

第九章 三个相亲相爱的小兄弟

朋友“好事情”走后,马车夫彼特伯伯跟我挺要好。他又瘦又小,像个老小孩。他唯一的财产就是那匹老马丹尼卡。彼特伯伯非常健谈,可是有时候坐在黑暗的角落,一言不发。

我们那条街上一位老爷额头上长了肉瘤。他有个古怪的习惯,总爱在窗口射击动物和不喜欢的人。有次打中“好事情”的腰了,外祖父劝他去告状,但他把霰弹一扔说:“不值得。”有次打中外祖父腿,外祖父气坏了,召集街上的人去告他,但他人却不见了。

我问彼特伯伯:“老爷会打死人吗?”“会,他们互相打死的有很多,他们经常自己人对打,打死农民更没话说了,现在更不可怜了,以前农奴是他们的私有财产嘛!”

过节的时候,两个表哥来玩,我们在屋顶上看到那位老爷正逗几只小狗玩,于是,我们想偷一只小狗。我往那人头上吐唾沫,两个表哥趁机偷小狗。这下可坏了,他们一大群人冲进外祖父家“兴师问罪”。当时两个表哥正在外面玩,所以外祖父只打了我一个人。

挨打后,我在吊床上躺着,彼特伯伯来看我。“你想得真妙,小爷子!”他耳语道,“对他就该这么办,就应该啐他们。用石头砸他们脑袋!”我看着他那张脸酷似外祖父的脸,猛地高喊:“走开!”奥夫相尼科夫家在我的记忆中颇有童话色彩,院子里清洁且宁静,每天都有三个孩子在玩,他们穿着灰色的衣服,长得那么相似只有依靠身高才能分辨。

我在墙缝观察他们,看他们巧妙、友好地做我不熟悉的游戏。他们相互之间非常友爱,要是弟弟摔倒了,哥哥们马上扶起他,拍打他弄脏的衣服,和善地说:“呦,小笨蛋!”

有一次,他们捉迷藏,轮到老二找,他在仓库拐角蒙着眼,不偷看。哥哥藏到一个宽大的雪橇里,弟弟手忙脚乱,滑稽地绕着井转。“一!”哥哥喊道,“二!”

弟弟突然抓住绳子,把脚放到空桶里,掉下去不见了!

我清楚地看着那辘轳迅速转着,呆了,但马上明白发生什么了,纵身跳到他家院子,喊:“快,他掉进井里了!”

老二和我同时跑到井边,抓住井绳,拼命拉。等我们把孩子拉上来,他脸发白,可是仍然努力微笑着问:“我怎么掉下去了。”“你疯了吗?知道吗!”二哥搂着他说。大哥皱起眉头说:“回去吧,反正瞒不住……”“你们会挨打吗?”

他点点头,带着弟弟们走了。然后,他们几乎有一个星期没露面,后来出来玩得更欢了。他们看到我在树上,亲切地喊:“咱们一起玩吧。”“你们挨打了吧?”“嗯。”老大回答。

很难相信他们也会和我一样挨打。“你们有妈妈吗?”“没有,有个不是亲的。亲的死了。”“哦,那是后娘。”“对。”老大说。

三兄弟神色黯淡起来。

从外祖母的童话中我知道什么是后娘,也知道童话里的巫婆后娘,用欺骗霸占了亲娘的地位,于是我对孩子们说:“你们亲娘还会回来的。”

大孩子耸耸肩说:“死了还能回来?”

当然!死人复活的事可多了,他们不是奉上帝的旨意,只是被妖人的魔法捉弄!我给他们说起外祖母讲的故事,大孩子笑着说:“这是童话。”

他们的弟弟看着我,互相搂着,脸色阴郁。后来,他们总让我讲童话,我也会诚恳地给他们讲,如果哪儿忘了,就回去问外祖母。

我讲了好多外祖母的事,一次,老大深深叹息说:“大概外祖母都是好的,以前我们也有……”我非常喜欢老大,虽然他的两个弟弟也很可爱,让人信任。

有一天早晨,外祖父正在清扫昨夜下的大雪,门开了,有个警察进来,招呼外祖父过去,然后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然后他们一起朝彼特伯伯的住处走过去。

我跑到厨房告诉外祖母这一切,她正在做面包,叹口气说:“大概他偷了什么吧。”

这时,外祖父也回来了,他叫外祖母过去,一起在卧室说了好长一会儿。我想肯定发生了可怕的事。

那天,整个家都不好过,外祖母和外祖父不时惊恐地张望。大家午饭都没心情吃,好像等着什么,外祖母不断地叹着气。

快到傍晚时,一个红头发的胖警察来了,坐在厨房打盹儿。突然,房门被撞开了,彼特罗夫娜大喊着冲了进来,“天哪,我去挤牛奶,看到花园有个像靴子一样的东西。”

大家都疯了似的跑到后院,只见彼特躺在花园坑里,靠着梁木,头垂胸前,右耳下有条深深的裂口,几颗牙齿从嘴里突出。

我吓得闭上眼睛,外祖父喊着:“别踩掉痕迹!”

人们都拥挤着,看着死者,叹息着画着十字。

一直到晚上,厨房和隔壁挤满了陌生人,警察指挥着,一个麻脸大胖子说道:“他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耶拉吉马人,哑巴根本不哑,把一切招了,还有和他一起参与的人。他们以前就洗劫教堂。这是他们的主要本事。”“哦,我的天啊!”彼特罗夫娜叹息着,脸上挂满了泪水。

我在吊床上看着,似乎所有人变得那么矮小。

第十章 妈妈回来了

周六早上,我到菜园里捉灰雀,但是鸟不上套,而且天气又冷,于是我赶快收起工具回家。大门开着,进来了一辆马车,车上的车夫正在打着口哨。我不由心里一震,问他:“你送谁来的?”

他看着我说:“老神甫。”我知道,老神甫肯定是来找哪个房客的。可是,当我走进厨房,突然听到隔壁有母亲的声音。“怎么办?杀死我吗?”我衣服都没脱,就蹿了过去。迎面撞到了外祖父,他抓住我说:“你妈妈来了,去看看吧。”

我又冷又激动,手哆嗦了半天才找到了门把,然后推门进去了。“啊,来了啊,长这么大了,哎,不认识我啦,看你们给他穿的是什么啊……耳朵怎么冻红了?妈妈,拿药来……”她脱下我的衣服,把我当做皮球似的转来转去。她穿了件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红色的大长袍,眼睛变大了,头发也更黄了。我看着她,激动地说不出话。外祖母有些不高兴了,她说:“他快成野马了,连外祖父的话都不听了……唉,瓦尔瓦拉……”“妈妈,别老诉苦,会好的。”母亲用温暖的手拉住我抱在她的怀里,说道,“该上学了,你想读书吗?”“我已经学会了。”“哦,那还要多学点,看你长得多结实啊!”

她逗我玩,发出低沉的笑声。外祖父走了进来,显得没精打采的。妈妈把我推到一边说:“怎么,爸爸要赶我走吗?”

他站了半天没说话,气氛顿时严肃起来了。“阿列克塞!滚出去!”“爸爸……”母亲喊。“住嘴!”外祖父大叫。“您不能对我叫喊。”母亲轻声说。

外祖母也喊了起来:“瓦尔瓦拉!”突然,外祖父变得不像自己了,他狂嚎起来:“你只会给我丢人!”“你出去。”外祖母冲我说。

我回到了厨房,在炕上趴着。隔壁还在吵着。他们在谈论母亲生的小孩,好像因为母亲把小孩送人了,所以外祖父很生气。过了一会儿,外祖父来到厨房,看得出他很疲惫。外祖母站在他后面,正擦着脸上的泪。他们悲伤地说着话,搂在一起,哭成一团。后来,母亲来了,她坐在外祖母和外祖父的中间,讲着什么。我早已疲惫不堪,睡着了。晚上做晚祷,外祖父和外祖母穿上了过节的衣服。外祖母笑着对母亲说:“看你爸爸,穿得像个小绵羊。”母亲笑了起来。

当屋里只有我们母子两个的时候,母亲就会招呼我过去,问我过得怎么样,外祖父是不是爱打我,我不想回答太多。之后我向她说了一些其他事情。她听后,不停地摇头。我问她外祖父为什么生气,她回答说她没给他把孩子带来。然后,我们又说了很多其他的话。

桌上点着蜡烛,黑影闪来闪去,母亲巡视着,好像在找什么。我们聊了一会儿,在沙发上默默地坐着,等老人回家。

不久,妈妈开始耐心教我文字,后来又教我学诗。我觉得那些东西很无聊,总想改改它们,这让母亲很气愤。她愤怒地告诉外祖父,外祖父说:“他记忆好着呢,你应该狠狠抽他!”

外祖母也说:“童话、歌都记得,诗就记不住吗?”

晚上,我和外祖母躺在床上,把自己编的诗歌说给她听,她听后哈哈大笑,又责备我不要惹外祖父和母亲生气,说他们已经够难受了。母亲教的越来越多,我不喜欢,但我看着她经常发呆、发愁,这是最令我难受的。她刚来的时候,还朝气蓬勃,到现在衣服皱褶得很,几天都不梳头,弄得很难看。这叫我生气,她应该永远美丽的!

突然有一天,外祖父和母亲又吵了起来。不一会儿,外祖父从房子里出来,气呼呼地对着外祖母的头捶了一下,然后,他的拳头雨点般落在外祖母身上。我气愤极了,把床上的东西扔向外祖父,可是,他没有看到,打了一阵后就离开了。

我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替外祖母报仇。很快,机会来了,我用剪刀剪他珍藏的圣像,没想到被他发现了。他抓住我的脚,掀起了我,幸好被外祖母接住。随后,他连我和外祖母一起打。

母亲跑来了,挡住我,抓住外祖父的手说:“清醒清醒吧!”

外祖父躺在地板上哀号起来:“打死我吧!所有人都反对我!”“你怎么不害羞,老是装腔作势啊!”外祖母说。外祖父还在叫喊着,两眼闭着。我也觉得他是在假装。不久,亚科夫舅舅带来一个钟表匠,他肥腻腻的脸像在融化,两个耳朵可以像手掌一样把自己的鼻子捂起来。外祖父和钟表匠坐在一起谈话,钟表匠扬起眉望着母亲,不断点头。这种无聊的晚会举行了几次,后来在周日的第二天午祷时,钟表匠来了。外祖父严肃地对母亲说:“快穿上衣服去吧!”

母亲没动,问:“上哪儿?”“上帝保佑,他为人老实,在本行里是把好手,阿列克塞会有个好父亲的。”

母亲平静地说:“我办不到。”

外祖父发怒了:“你要不去,我就把你牵过去。”“牵去?”母亲站起来,脸色苍白,脱掉外衣,走到外祖父面前说,“牵吧。”外祖父气得又哭又喊。外祖母安抚外祖父几句,又把母亲赶进房间里,然后,她走过去,跟钟表匠说:“你知道,爱情是强迫不了的。”外祖母画着十字走到一边,不知道在哭还是在笑。然后,她到母亲房间里去了,我回到厨房听见她们在说着什么。

吃饭的时候,他们像往常一样吃得很慢,而且很多,好像半小时前吵闹的不是他们,他们的眼泪和喊叫也极快地熄灭,因此我已经习惯,越来越不能刺激我了。此后,我才懂得生活的贫苦,俄罗斯大人像小孩一样拿忧伤取乐。在没有尽头的工作日,忧郁就是节日,火灾就是逗趣。在一无是处的脸上,连伤痕都是点缀……

第十一章 外祖父的故事

那件事以后,母亲似乎成了家里的主人,而外祖父变得整日沉默,也很少出门,总是坐在顶楼,念本神秘的书:《我父亲的札记》。他总把这本书锁在箱子里,看的时候,会先洗干净手。

这本书短短厚厚的,黄色的封面,内封前面淡色的篇幅引人注目:“怀着感激的心献给瓦西里·林作纪念。”下面签的名字像个飞鸟。外祖父沉重地打开它,戴着眼镜,望着这签字入神,我问他好几次:“这是什么书?”他总是严厉地回答:“这你不用知道,等我死了会把它和貂绒皮衣一起遗赠给你!”他对母亲的态度也转变了,温柔了许多,总是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一天,外祖父把一个箱子送给母亲,箱子里放满了各种裙子、背心、刺绣的绸子长衫,各种珍珠头饰,鲜艳的女帽和头巾,沉甸甸的墨尔多维亚项链及各种宝石项链。“我们年轻的时候衣服更漂亮、阔气。生活简单美好。那是过去的时代了,再回不去了。你穿上试试……”母亲换上绣金的青色长衫,戴着珍珠小帽,向外祖父鞠躬,问:“您看怎么样?父亲大人?”“嘿,瓦尔瓦拉,假如你有很多钱,假如你周围都是好人……”外祖父不知怎么的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起来了,他张开双手围着她走了一圈,像是做梦似的说着。

过完节后,母亲送我和表哥上学。米哈伊尔舅舅结婚了,继母总是虐待他,幸亏外祖母坚持要把表哥接到家里。我们上了一个月学就记住了人家问你姓什么要完整回答,不能对老师粗鲁。

我们开始厌恶学校了。一天,表哥走到半路,把书包埋在雪里就走了。我很羡慕表哥,但为了母亲还是上学去了。终于,三天后,他的举动被外祖父知道了。不用说,我们挨了一顿揍,外祖父又给我们找了个护送的人。那是个做过消防员的断臂老头。可是没用,第二天,我们走到山沟,表哥突然把靴子朝两个方向扔去,然后穿着袜子跑了,老头哆嗦着捡回靴子,匆忙把我领了回去。

大家整整跑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在酒馆里找到了他,他正在那跳舞取悦观众呢。把他带回去,没人打他,大家被这孩子的倔犟闹得不安。晚上,我们躺在吊床上,他小声说:“父亲继母都不疼我,外祖父也不疼我,跟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呢!我要去投奔强盗,咱俩一起走吧。”外祖母过来了,看着我们说:“怎么样啊,孤儿对孤儿,一对破砖烂瓦!”而后,她给我们讲了继母和儿子的故事,我们沉沉睡着了。不久,我摔断了两条腿,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只有外祖母经常来看我。一天,她面带愁色说:“我梦见你的父亲,看着他在旷野奔走着,吹着口哨,后面跟着花狗,不知为什么,看到他的灵魂漂泊,我总得不到安宁。”然后,她给我讲了我父亲的故事。

我爷爷是个军官,由于虐待部下被发放到西伯利亚,我父亲就是在那里出生的,生活很苦,从小就常逃跑。有次爷爷在森林里捉住了他,狠狠地打他,幸亏邻居帮他逃跑了。我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父亲九岁时,爷爷也死了,父亲开始四处漂泊。后来,他学做木匠,二十岁时就已经很出色了。当时,他在铁匠街工作,跟外祖父的房子相邻。不久,他从墙外跳进来,求外祖母答应把母亲嫁给他。

外祖母很为难,因为外祖父常常夸口要把母亲嫁给贵族、老爷。可是母亲和父亲很相爱,外祖母只好答应了他们,悄悄为他们在教堂举办婚礼。外祖父听说后,在院子里乱窜,叫来两个舅舅,吩咐匠人和车夫去追赶,外祖母悄悄用一把小刀把车辕的皮带割个口子,车辕在半路扭脱了,等他们赶到教堂,父亲和母亲已经完婚了!就这样,外祖父宣布和母亲脱离了关系,连嫁妆也没有给她。两个星期后,母亲派个机灵的小鬼告诉外祖母他们的住址。于是,到周六,外祖母假装做晚祷,找他们去了。那是一个偏僻的胡同的大杂院,里面又脏又闹,但他们过得很幸福。就这样过了很久,外祖父一直装作不知道。

一天夜里,大雪呼啸着,外祖父突然问:“他们过得怎么样啊?”“谁啊?”“你的女儿和女婿呗!”“要不你去看看啊,他们过得好着呢!”“那太赏他脸了,让他来我这儿吧!”外祖母听了,差点没哭出来。她欢天喜地地喊来了父亲和母亲。父亲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不是来要嫁妆的,只是向妻子的父亲请安。”

外祖父咧嘴笑了:“你个高大,别淘气了,来一起住吧。”“这要听瓦尔瓦拉的意见。”父亲说。外祖母很爱父亲,像疼儿子一样爱他,他会唱歌跳舞,是个很棒的歌手!后来,父亲留下来,和母亲住在花园的小屋里。有一年冬天很冷,旷野的狼开始进城了,咬死一些家畜和一些回家晚的人。父亲每天半夜就去野外,回来的时候准带回来最少一只狼皮。米哈伊尔舅舅是个胆小鬼,父亲用狼跟他开了个玩笑,他记恨在心里。

一天,两个舅舅和父亲外出做客,回来的路上,把父亲推到冰窟窿里,又砸又跺。幸好他们没持续多长时间,否则父亲就完了。后来,他自己爬了出来,躺了两个多月才好。母亲当时就准备找兄弟拼命,外祖父让那两个浑蛋道歉,这才算和好了。后来,父亲和母亲就带着我离开了那里。再后来,父亲去世了,母亲带着我回到外祖父家中,可是,外祖父的家产也没了,他想多挣些钱,借钱给一位贵族老爷,可他破产了。母亲现在很少看我,她打扮得越来越好看了,可我却越来越烦恼了,连外祖母的童话都不爱听了。甚至父亲的事也不能打消我的疑惑,只能更加忧伤。“父亲的灵魂为什么不能安宁啊?”“这是上帝的事,我们凡人不知道。”

晚上睡不着看着星星,我编造出许多悲惨的故事,主角总是父亲。他总是拿着棍子走着,后面跟着条长毛狗……

第十二章 讨厌的继父和继祖母

一天,我醒来时,发觉两条腿也苏醒了。我高兴地大叫着,往门口爬去。我忘了怎么来到母亲的房间的,也想不起来怎么坐在了外祖母的膝盖上。我只记得当时她面前站着几个陌生人,一个老太婆说着奇怪的话,她浑身发绿,死死盯着我。“这是谁啊?”我害怕地问。外祖父不愉快地回答:“你祖母……”原来,母亲又订婚了!这让我又震惊,又生气。母亲订婚后出了趟门,家里冷冷清清的,待在屋子里实在无聊。

花园里,小草已经钻出头了,各种果树也成熟了,到处是鸟儿快乐的歌声,空气很清爽,彼特伯倒下的那个坑长满了野草,毫无生机。我多想去掉一切肮脏的东西。在这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住所。我马上行动了,并躲开了家中的一切。“你干吗老是噘嘴?”外祖母和母亲经常问我。这使我感到别扭,倒不是对她们生气,因为那个绿色的老太婆经常到我家来,活像个发霉的木桩。她在吃饭的时候光秃秃的大牙咀嚼着一切,发皱的皮肤和她儿子一样,令人感到厌恶。有次,她把那死人般的手放到我嘴上,手里散发着肥皂的香味,我一下就跑开了。对这个老太婆和他的儿子,我都深深憎恨。一天吃饭的时候,她凶狠地盯着我,说:“嘿,阿列克塞,你吃这么快会噎住的。”我从嘴里吐出一块,递给她说:“给您吧。”母亲把我从桌上拽下来,赶到楼上。外祖母看见了,大笑着说:“我的天,你真调皮啊!”

还有一次,我给继父和继祖母的椅子上抹上胶,他们都被粘住了。外祖父因此打了我一顿,母亲把我拉到她怀里,问我:“你怎么老是这样,你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罪!”说着,她的眼泪就下来了。这可真叫我难受,我倒情愿她打我一顿。“不要调皮了。我们结婚后就要去趟莫斯科,回来咱们就住在一起。他非常和善,你们能够和睦相处的。你将来上大学就要和他一样当个医生。当然只要有学问,你干什么都行的。好的,你玩去吧。”

可是,我无法高兴起来,我很想告诉母亲:“不要嫁人,和我在一起!”但始终说不出口。我在花园工作得很好,用镰刀割掉了许多杂草,然后砌上砖头,铺了个宽敞的座位,甚至能睡觉。我采集许多彩色的玻璃,用黏土塞到砖缝里,当太阳照耀的时候像美丽的彩虹。“干得好!”外祖父看到我的工程说,“不过斩草要除根的呀。来,拿铲子来,我帮你除根!”突然,他不做声了,我看到他在流泪。“你怎么了?”“这些要白搭了,过段日子房子就要卖了,给你母亲当嫁妆。但愿她能过上好日子。”他离开了,我开始刨地,却碰伤了脚趾。

这下耽误了参加母亲的婚礼,我只能在大门口看见她牵着继父的手慢慢走向远方。婚礼是乏味的。回来后,大家一言不发地喝着茶,母亲换了衣服,继父对我说:“我给你的图画染料是从莫斯科寄来的,这里买不到的。”“我要它们干什么?”“你不是爱画画吗?”“我不会。”“那就寄点别的。”母亲走过来说,“我们很快就回来了,你父亲毕业后,我们就回来……”第二天早上,母亲轻吻了我后就离开了,他们坐在马车上,绿色老太婆和他的大儿子军官坐在另一辆马车上。母亲的长衫挂住了,她苦恼地拉了很久。外祖父拍着我的头让我帮忙,但我没去,悲伤使我忘记周围的一切。

他们离开了,母亲频频回头,外祖母扶着墙,一边挥手,一边流泪。而后,整个夏天我们都在花园里从早忙到晚,他帮忙给果树除虫、施肥。而我在建设我的小屋。外祖父把烧焦的棍子插到地上,我把鸟笼挂在上面,用杂草做了个篱笆,在长凳上做个顶盖。“当你母亲再生下孩子,就会比对你更亲!”外祖母又喝起了酒。外祖父懒散地说:“她又酗酒了,米哈伊尔该当兵时,劝我买个免疫证,如果他真当兵了,也许会变成另一个人。嗨,你们这些人啊,我快死的人了,剩下你自己,要想办法独立生活,不能总听别人安排!要坚强地活下去!也要多听听别人的意见……”整个夏天,除了坏天气,我都住在花园,盖着外祖母送的毯子,温暖极了。有时外祖母也来过夜,她抱一堆干草,把它撒到我的床铺上,陪我说着话。“你看,一颗流星划过去了,这表示一个高尚的灵魂逝去了,不过,也意味着又有一个好人诞生了。你瞧,又是一颗……”

外祖父说:“傻瓜们,小心小偷溜进来杀死你们……”

外祖母晚上总是睡不着,她躺在那儿,激动地讲着什么,她也不关心我是否听着,自顾自地说着。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早上和鸟同时醒来,太阳照在脸上,早上空气安静地流着,露水从果树上抖落下来,青草更亮了,阳光的辐射在空中扩散着,天空更蓝了,云雀飞到望不到的空中歌唱着,一切变得宁静和愉悦,真想立刻起床去做些什么。这是我一生感触最深的时光,在这个夏天,我变得更沉默了,不愿跟人们来往,孩子们玩乐的声音已经不能吸引我。

秋天,外祖父卖了房子。在这之前,早上喝茶的时候他向外祖母宣布:“老婆子,我们已经没钱了,你自己乞讨去吧。”

外祖母满不在乎地说道:“好,就这样!”

外祖父在山脚下租了两间昏暗的小屋子。搬家的时候,外祖母拿着长带子的旧草鞋,放到炉底召唤家神:“家神,你是一家之主,送你个雪橇,请你带我们寻找新的家、新的幸福。”

外祖父大叫道:“你还敢请他,不准请!”“老头子,说这话不吉利!”她严肃地警告着,但外祖父还是禁止。家具和其他杂物都卖给收废品的靼鞑人了,他们讲着价钱,互相咒骂着。外祖母看得哭笑不得,低声道:“都卖了吧。”

我真想为我的花园和我的草棚大哭一场。两辆大车把各种家具搬走了。后来的两年到母亲去世,我都是在不稳定的恐惧中度过的。外祖母搬到地下室不久,母亲回来了。她的神色吃惊,她仔细地看了看我们,而外祖父不停地在屋里走着,手指动弹着。“上帝,你怎么长那么快!”母亲说着,她打扮得很土气,穿着宽大的衣衫。继父伸出手。“现在过得怎么样啊?”他闻闻空气说,“你们这儿真潮湿!”他们俩满脸疲惫的神色,全身衣服都破了,只想着休息。大家都闷着喝着茶,外祖父望着我们问道:“全烧光了?”“嗯,我们都差点儿没逃出来……”

外祖父猛然站起来,说:“有消息说没有闹过什么火灾,是你赌博输光了!”周围一下安静了,过会儿母亲开腔道:“爸爸……”“不要喊我!”外祖父大声道,“怎么样?我告诉你,别嫁个这么年轻的,知道了吧,贵族少爷,怎么样啊?女儿?”

后来的事情我也记不清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住在索寞夫的一栋房子里,那里很破旧。母亲和继父住在窗户朝街的屋里,我和外祖母住在天窗和厨房。工厂的黑烟弥漫着整个村庄,有股浓重的煳味。

早上,汽笛像狼一样吼叫,透过窗户看见工厂大门,人群像个老黑鬼拥挤地爬着。中午大门张开大嘴,吐出那些吞噬的人,他们像污水流了出来,奔回各自的家中。那些蒙着一层灰色的顶盖,它抑制人们的想象,单调的色彩使人忧郁。晚上,工厂上有红光晃动,照亮半个天空,让人看了感到很恐怖。外祖母每天都要做饭、擦地、挑水,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有时做完饭就穿上棉袄进城了。“去看看老头子过得怎么样……”“带着我。”“会冻着你的。”她自己要在雪地里走七俄里!

母亲瑟瑟地裹着个破围巾,穿着破靴子,震得大肚子直抖,不住地望着外面的大街。我很少上街,每次上街都会跟别的小孩打架,然后满身伤痕地回家。打架渐渐成了我的嗜好。为此,母亲经常狠狠地用皮带教训我,但是这只会让我更叛逆,更加频繁地打架。

有一次,她打我时,我急了,就警告她说如果再打我就咬她,然后跑到野外冻死。这使她感到害怕。继父更严厉了,整天只顾着吹着口哨,站在镜子面前剔他那不整齐的牙。他经常和母亲吵架,还时不时地称呼着“您”,这简直把我气疯了。每次吵架的时候他都把屋子关得很严,看来是不想让我听到,但我还是趴在门口认真地听着。

有次他大喊:“都是您的大肚子使我不能邀请客人,你个老母牛!”我被这严重的侮辱气疯了,自己的舌头被咬得流血。

每个周六,就有好多工人到继父这卖票,这本是在工厂购买食物的,是付给工人的工资,却被半价收去了。他在厨房接待工人,坐在桌子上收购着门票。这种奇怪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母亲生孩子前,我被送到外祖父那去,他已经在山坡上的沙土街上的两层楼房租了间标准的大炕炉和一个向着院子的屋子。没多久,外祖母带着母亲和小孩也来了,继父因为收票的事被赶出去了,现在又跑去当售票员了。

在外祖父家过了一段很长很无聊的日子后,又回到了母亲住的地下室,她把我送到学校。但开学的第一天就使我厌烦。我上学穿着母亲的鞋子,外祖母改装的大衣,黄衬衣,宽裤子。这身装扮受到了大家的嘲笑,还给我起了难听的绰号。不过,我很快就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了,但老师和神甫不喜欢我。老师是个黄脸的秃子,爱留鼻血,他进班后总爱用棉花塞住鼻子,发着奇怪的鼻音。讲课的时候总是突然的停下来,然后把棉花拔出来仔细地检查。他黄铜色的脸上长着一双令人厌恶的眼睛,更可恶的是这双眼睛总是死死地盯着我。

前几天,我坐在头排,几乎挨着讲台。老师似乎总盯着我,不停地挑剔着我的毛病,所以我想报复他。有次我找到半块凉西瓜,去掉瓤用线系到幽暗门洞的滑轮上。当老师进来时,西瓜像个帽子扣到了老师的秃头上,这看起来滑稽极了。不过,我的皮肉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还有一次,我把鼻烟撒到他的抽屉里,结果弄得他喷嚏不停,只好请他的女婿代课,这是个军官,他让全班唱保佑沙皇的歌曲,谁唱的不对就用尺子敲他的头——很响,但是不痛。

神学老师是个年轻的神甫,他很讨厌我,因为我没有书,还老是学他的口头禅。

他进了教室说:“阿列克塞,书带来没有?嗯,书。”“没有带来,嗯,没有。”“什么‘嗯’?”“没什么。”“那你回家吧,嗯,回家去!”

这并没有使我多难过,我在村子的街道上一直闲逛到放学的时间。

这神甫有着基督的面容和女人的眼睛,还有双绝对温柔的小手。每样东西在他手中都像有了脆弱的生命,好像不留神就会碰坏似的,但对学生很严厉,可是他们依旧喜欢他。我马上要被赶出学校了,不是因为学习不好,而是太不规矩了。母亲脾气更恶劣了,开始更加频繁地打我。这时,一位像巫师的驼背主教改变了我的命运。他穿着宽大的黑衣服,戴着搞笑的帽子,在讲桌后坐下,然后说:“咱们谈谈吧,孩子们。”教室顿时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暖、快乐。

当他叫到我的时候,仔细地问道:“你能给我讲讲《圣经》里你最喜欢的故事吗?”“我没有书。”“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必学的。圣歌会唱吗?太好了!祷词呢?哦!《使徒传》呢?《诗篇》也会?哦,原来你那么博学啊。”我看出他确实认真听着,他很喜欢这些。然后向我问了很多事情。包括从哪学的知识。最后说道:“你为什么调皮啊?”“学习没意思。”“没意思?不对啊,那你怎么学得那样好,肯定有别的原因。”

然后告诉我要克制自己的玩性,不要太调皮了。接着,他告诉我们自己小的时候更调皮,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最后孩子们恋恋不舍地和主教告了别。他出教室前,又附在我耳边,悄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调皮,忍耐点!”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就认真地顺从了他的话。

学校好了,可家里却出事了——我偷了母亲一个卢布。

一天晚上,母亲出去了,只有我在家看孩子,我闲着无聊看着继父的书,发现了一张一卢布和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我又忽然想到一卢布能买到好多书籍。前几天我给孩子讲故事时,被一个小孩讽刺地说鲁滨逊才是真正的故事,我很气恼,打算读完鲁滨逊说上一句:“这是烂书!”第二天,我买了三本书和三斤面包,一斤灌肠。午休的时候,我和同学们把食物分了,然后给他们讲起了童话故事。

我回到家中,母亲正在煎鸡蛋,她问我:“你拿了一卢布?”“对啊!买了书。”她用锅把我狠狠打了一顿,最让我难过的是,她把我的书也没收了。这几天我没上学,继父就把我的事传给他的同事,他的同事又传给自己的小孩,结果到了学校,大家用“小偷”这个新的绰号来叫我。我并没有隐瞒拿了那个卢布,我试图解释,但没人相信,所以我回家后对母亲说不去上学了。她坐在窗边目光痛苦地看着我,呆呆地说:“是不是你自己乱说的?我明天要去问问到底是谁把话传到学校的!”我说出了名字,她流下了泪水。我回到厨房,躺在床上听母亲哭泣着。屋里令人难受的气味忍受不了了,我就到院子里去了。弟弟也学着话,他看上去很愚笨,常常笑着,用美丽的小眼睛望着周围的一切,他很少哭,看见我就高兴,他身体不好,喜欢让我抱着。可是,他却毫无征兆地夭折了。母亲把她答应的都办到了,我重新回到了学校,但不久又被送到外祖父家。

一天,我走到厨房,听见母亲喊:“叶根尼夫,我求你了……”“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她那儿去了!”“那又怎样!”“你个十足的坏蛋!”我听见我的母亲挨打了,跑进屋子,继父在用脚踢她的胸脯,我拿起刀子就全力向继父刺去!幸亏被母亲推开了,只划破一点皮肉,继父按着腰跑了。

母亲抱住我,哭着说道:“亲爱的,都是我不好。但是,你怎么动起了刀子啊?”我知道她是心疼我,边说:“我想杀死他后,再自杀。”我想我会做到的,因为到现在我的眼前还能看到继父踢母亲的情景。回忆起这些沉重的丑事,我不只一遍地问自己,值得吗?因为直到现在世上还存在着丑恶,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把它清除掉!

第十三章 可怜的母亲去世

我又搬回外祖父家了。“怎么了,小家伙?我现在不养你了,找你外祖母吧。”他敲着桌子说着。“让我养就养,你以为多难吗?”外祖母说着。“那就你养着!”他大叫一声但随后平静下来对我说道:“我和她现在分开过了。”接着,外祖母冷笑着讲起外祖父跟她分家的事:他把所有的破盆破碗都给她了,说道:“这是你的。”然后,他把所有的旧衣服、物件,卖了七百卢布,给了他的教子,一个做生意的犹太人用来生利息。他真是失去了耻辱心:他去向以前的老相识——富商、老爷们诉苦,说孩子们使他倾家荡产,然后哭穷要钱。然后,他又向外祖母炫耀:“看见没有,傻瓜,人家是不会给你的!”

他们的花费是严格分开的,今天外祖母出钱做饭,明天是外祖父。外祖母那天买的全是好肉,可外祖父的那天饭菜就坏了很多。煮茶的时候因为茶叶和糖是各人归各人的,但在一个茶壶煮,外祖父就慌忙说:“等等,你放多少?”他把茶叶放到手上数着说道:“你的茶叶比我的碎,我该少放点……”他也十分计较外祖母倒的茶分量是不是同样的多。而外祖母呢,总是把最后一杯让给外祖父喝!

更神奇的是两个在一起生活五十年的老人,竟然连敬圣像点的长明灯也是各买各的。外祖父干的这些使我气恼,而外祖母只觉得可笑。“算了,老头越活越糊涂,随他去吧。我来挣咱们的面包!”后来,我开始挣钱了。每到休息,我就到各家的院子去捡废品卖给旧货商,得到三五十戈比,如果运气好能赚到更多。外祖母拿到钱总是赞扬我:“谢谢你,乖孩子,咱们自己照样养活自己!”

有一次,我把五十戈比交到外祖母手上,她居然哭了起来。为了赚更多的钱,我悄悄跑去奥卡河岸偷那里的劈柴和木板。那些都是集市过后,从临时搭的棚屋上拆下来的。一块好的木板能卖十个戈比。干这事的还有许多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在这里,偷窃已经变成风气了,而不是犯罪,它成为穷人生存的手段之一。连很多大人都去打捞被冲走的木块,一般在河岸放的不安全的东西都会被捞上一把。大人们经常会炫耀自己的收获,而我们则默默记在心里,偷学些经验。

和拖木板相比,我们更喜欢拾破布和骨头。春天,雪融化或大雨过后,我们总能捡到钉子、破铁,运气好了还能捡到铜币和银币。但为了不让看货的赶走我们,通常要给他两个戈比或者说半天好话,总之,钱是来之不易的。我们几个偶尔也会发生争执,不过从不打架。

叫花子女人的儿子维亚希尔是我们里面最有威信的。我们吵架时,他会说:“有必要吗?”于是我们就会觉得这确实没有必要!

我们这些人里面,只有我和寡妇裁缝的儿子丘尔卡识字,维亚希尔十分羡慕说:“等我埋了妈妈后,一定要学习去,学成就去求主教当园丁……”春天的时候,女叫花子死了。于是,丘尔卡对维亚希尔说道:“上我家吧,我能让母亲教你识字。”没多久,维亚希尔就能认识一些简单字了,而且,他对小树和小草的爱护让大家吃惊。

在学校,同学们总嘲笑我是捡破烂的,一次吵架后他们说我身上有股垃圾的味道,不愿跟我坐在一起。这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在后来的日子,我总是换上干净的衣服上学。当我读完三年级的时候,学校奖励我两本书和一张奖状,外祖父看到后显得十分激动,他说要保存下来,而外祖母生病了,躺在家里没钱看病。外祖父叹息说:“你们是要把我榨干啊!”我把书卖了五十五戈比,把钱给外祖母。这样,我不再去学校了,开始到街头流浪。每天我们很早就去松树林去玩,到很晚才回来。大家虽然疲惫,但很高兴,彼此更亲切了。

这种日子没有持续很久。继父又不知去向了,母亲和小弟弟搬到外祖父家,我得照顾弟弟,外祖母到城里富商家绣棺罩了。母亲变得更虚弱了,走路都变得吃力了。弟弟也全身是病,虚弱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他饿了颤抖,饱了就睡觉,像个小猫似的打呼噜。

外祖父小心抚摸着他,说着:“要好好喂,可我的食物养活不了你们。”母亲虚弱地说:“他吃得不多。”外祖父转头对我,“去抱你弟弟晒晒太阳,用沙子埋上。”我照外祖父的吩咐做了,他高兴坐在沙里,对我笑着。我爱上这个弟弟了。过了一会儿,外祖父就喊我们吃饭。他把食物嚼碎喂到孩子的嘴里,喂了一会儿,就摸摸孩子的肚子,自言自语道:“吃饱了吗?”“你不是看到他伸手在抓吗?”“小孩知道什么呀……”外祖父让我把弟弟给母亲抱过去,母亲站起来,伸出那细细的胳膊接过弟弟。

在八月份的一天,母亲死了。那时候,继父从外地回来,找了一份新工作,把外祖母和弟弟接到他那里,母亲也准备搬过去了。那天早上,她让我快点去找继父。我跑过去的时候,继父正在做弥撒,外祖母就打发我去买烟。所以耽误了些时间,等我回到家时,母亲已经打扮好了,跟从前一样漂亮。她看着我,神情冰冷地问:“到哪儿玩去了,过来!”我还没回答就被她抓住头发,用刀背在我身上打了几下。突然,刀子从她手中掉下。“捡起来!给我。”我把它捡起放在桌上,母亲把我推开。她满脸是汗,用手帕吃力地擦着:“给我水……”她只喝了一点就推开了。她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是在笑,然后就闭上了眼睛。我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脸变暗、变凉。

外祖父进来了,我说:“母亲死了。”外祖父大声说:“胡说什么!”

他走到炕炉拿出食物,把锅弄得乱响。继父也来了,他坐在母亲身旁,突然大喊:“天啊,她死了!”外祖父瞪圆了眼睛。

当人们向母亲的棺材撒沙的时候,外祖母在坟堆前乱走,还磕破了脸。雅兹的父亲安慰我说:“人总要死的,看开点吧。”

维亚希尔一直想要逗我发笑,做出各种可笑的表情。雅兹的父亲也故意哈哈大笑。可是这一切都不能使我高兴。最后,他才严肃地说:“醒醒吧,什么都逃不过死的!我们去给你母亲坟上用草皮装饰起来吧……”于是,我们就到野外了。几天后,外祖父对我说:“阿列克塞,你到人间去生活吧!”于是,我走到了人间!

在人间

第一章 店里做学徒

我来到人间,到城里大街上一家鞋店里当学徒,店的名字是“时式鞋店”。鞋店老板是个矮胖子,栗色的粗糙大脸,青绿色的牙齿,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总是塞满眼屎,让人误以为他是个瞎子。

我不停地搔着手,我的两条胳臂,从手腕到臂肘全是红斑和脓疮,疥癣虫在里面不停地蠕动,咬得我实在难受。“不要乱动,要像雕像一样站在门口。”老板低声呵斥我说。

我不懂什么是雕像,仍旧抓胳膊,老板仔细打量着我的手臂,说:“你在家里都干些什么?”

我咂咂嘴:“捡破烂儿!”他摇晃着盖满花头发的圆脑袋,轻蔑地说:“捡破烂儿?哦,天!这可比要饭、偷东西还丢人哪!”“我也偷过东西啊!”我翘起嘴巴,得意地说。

老板说,“听着,如果你敢在我铺子里偷东西,我就把你关进牢里,一直关到你长大……”我吓坏了,也更加讨厌他。

铺子里除了老板以外,还有我的表兄萨沙和一个红脸的大伙计。大伙计挺机灵,会讨好人。而萨沙却很傲慢,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外祖父带我去见老板的时候,曾拜托萨沙照顾我,而他皱起了眉头说:“那得叫他听我的。”“是啊,你可要听萨沙的话哦……”外祖父用手按弯了我的脖子,让我向萨沙行礼。

萨沙向我瞪瞪眼:“你可要听你外公的话哦!”

于是,这一天他就一直瞪着眼,向我摆老资格,直到老板训斥他说:“别老瞪眼,客人还以为你是只山羊!”萨沙红着脸躲到柜台后去了,大伙计在一旁赔着笑脸。大伙计很会讨人喜欢,他经常跪在女鞋顾客面前,张开手指丈量鞋子的尺寸。他的两只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女人们的脚,好像害怕把脚弄坏了似的。有一次,他摸着一位女顾客的脚,把自己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成一撮,在她的脚上吻了吻。“哎哟!你这个调皮鬼!”女人叫了起来,但并不恼怒。大伙也跟着“哧哧”笑了起来。我看着他们做生意的情景。我想,我永远也学不会那么灵巧地给陌生人穿鞋子。

有时候,女顾客什么都没买就走了,这时,老板便收起了甜蜜的微笑,命令萨沙把货物收起来。接着他开始骂人。更多的时候,他们见到熟悉的女顾客便殷勤地鞠躬,说奉承话。可女顾客一走,他们又说起她的是非来。他们总是嫉妒人,而且清晰地记得别人的短处。

一天,我正在铺子门前的院子里清理货箱,教堂里看门的那个歪肩膀的老头儿走到我面前,他穿着像被狗咬碎了的烂衣服。“嘿!小子,给我偷双鞋子怎么样啊?”“不行!”“你不偷照样会有别人偷啊。”他哄着我说。

我觉得他很招人喜欢,就答应替他偷双鞋子。可是,他似乎并不高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吓唬我说:“傻小子,你就不担心我拿了鞋到老板那去,告诉他花了半个卢布从你那里买来的,要知道,这双鞋子至少也得两个多卢布吧!”我愣愣地盯着他,仿佛他已经那么做了。他继续说:“再比方说,要是我是你老板派来试探你的呢?”“还给我,我不给你鞋子了!”我生气地想要把鞋子夺回来。“哈哈。”老头笑着说,“可是你已经答应要给我了呀,怎么能反悔呢?”接着,他又轻叹了口气,“傻小子,你怎么能轻易地就让我拿去呢?”我嘟着嘴,不高兴地说:“是你要我这样做的。”“我?我要求多着呢,难道你会全部听我的话?”他站起身来,说,“唉,我只是在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很厚道,但是记住,千万不要随便满足别人的任何要求。”说完,他慢慢地走掉了。“那老头果真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我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不敢走进铺子里去。这时,我听见萨沙在院子里对我吆喝:“你在搞什么鬼呢!”我心里有点儿生气,我知道萨沙跟大伙计总是偷老板的东西,于是问他:“你偷东西,是吗?”“是大伙计偷的,我才不做那种事。”他郑重地声明。萨沙总是在我面前摆架子,同时他也憎恶厨娘那个奇怪的女人。她最喜欢看打架,无论是鸡斗、狗咬,还是男人们打架,她都爱看。她经常对着我跟萨沙说:“你们这些小子,闲坐着多没意思,来,打打架玩吧!”萨沙生气地回道:“臭婆娘,谁说我是小子,我可是这里的二伙计!”“在我看来,没娶媳妇的都是小子。”她轻蔑地说。萨沙气得咬牙切齿,于是,他经常教唆我要趁厨娘熟睡的时候往她脸上涂抹鞋油或者煤烟,再或者往她枕头上插针。可是我害怕她,她常常一觉醒来,点着灯,神情模糊地坐在床上发愣,有时候甚至把我摇醒要我陪她聊天。她就那么坐着,我感到她身上散发出一种白蜡和神香的气息,我想,这女人也许就快要死了,说不定马上就会死掉呢。

厨娘瞧不起任何人,对我当然也毫不客气。每天早晨六点,她就会拉我的大腿叫喊:“快起床啦,该去搬柴、烧茶饮、削土豆啦!”

萨沙生气地喊:“你嚷什么?吵得人不能睡觉,我告诉老板去。”

厨娘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望着萨沙,说:“老天爷把你给生出来真是瞎眼了,我要是你亲娘,早把你的头发一根根扯光了。”“该死的家伙。”萨沙骂了一句,从床上爬起来,在去铺子的路上和我商议怎样才能把厨娘赶出去。但还没等我们做任何事情,厨娘突然死了。她死得很突然,就在她弯下腰去端茶饮的时候,猛然倒地死了。我跟萨沙吓得直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萨沙先反应过来,奔出去喊来了老板,老板在确定她真的死了后,让我报了警。

警察来了,他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拿了点小费便走了。不一会儿,他又带着一个马车夫回来,一起把厨娘的尸体抬到街上去了。老板娘吩咐我把地板擦干净,老板说:“幸好她死在晚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死在晚上好。我跟萨沙都害怕极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敢熄灯。萨沙用被子蒙了脑袋,好久不做声。过了一会儿,萨沙探出脑袋说:“她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呢?”沉默了一下,萨沙又喃喃地说,“没想到这妖婆竟然一下死了……我睡不着……”“我也睡不着。”“要瞧瞧我的箱子吗?”萨沙突然问。我很早就想知道他箱子里到底收藏着什么宝贝了,他平时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的箱子,我要是想望一下,他就粗暴地呵斥我。萨沙要我把箱子搬放到他跟前,钥匙跟护身的十字架一起挂在他的脖子上。他先朝厨房暗角望了一眼,把锁打开,吹了吹箱子盖,然后打开。他从里面拿出几套衬衣和衬裤,药盒子、各种颜色的包茶叶的商标纸、装皮鞋油的盒子和沙丁鱼罐头盒等等占了半个箱子。他打开第一个盒子,拿出一副空空的眼镜框,架在鼻梁上,对我说:“它没有镜片,这种眼镜本来就是这样的。”“让我也戴戴。”“你戴不合适。”他学老板的模样咳嗽了一声,又打开了那个鞋油盒子,里面装满了各色各样的扣子,他得意地告诉我这些都是他从大街上捡来的。第三个盒子里装着许多大头针、皮鞋后跟上磨损了的铁掌、一把姑娘用的梳子、一本叫《圆梦与占卜》的书,当然,这些也都是从大街上捡来的。我原以为里面一定有玩具,可是,萨沙的东西让我很失望,这些破玩意儿我一个月就可以收集到十倍以上,而萨沙却把它们当宝贝。他问我:“你想要我送你点什么吗?”“我不要。”萨沙显然有些生气了,不过他没有说什么,用毛巾把那些东西擦了一遍,倒头睡去了,临睡前,他告诉我:“改天我带你去瞧一件东西,让你大吃一惊的东西。”

几天后是一个节日,午饭后,老板睡午觉了。萨沙神秘兮兮地带我来到了园子里。那里一片荒凉,十五六棵老椴树呆呆地站在那里。萨沙领着我朝其中一棵椴树走去,拨开一堆落叶,树根旁露出两块砖。砖下有一块烂洋铁皮,再下边是一块方板,最后是一个大窟窿。萨沙点着蜡烛,放进窟窿里。我看到洞里面很大,有一只提桶那么深,比桶要大一些,四壁贴满了玻璃碎片和茶具碎片,中间凸起的地方盖着一片红布,红布下是一个锡纸糊的小棺材。布片下是一只小雀的爪子和嘴巴。棺材后面还有一张灵台。“怎么样,像不像一个小礼拜堂?”萨沙得意地问。“不知道。那只小雀是怎么来的?”“我捉来的。”“哦,它可真可怜啊。”“浑蛋,你嫉妒我才这样说的,你以为你家的就好吗?哼!”“我家的当然比这个好多了!”想起萨沙平时嚣张的样子,我故意这样说。他气得站起来,一边挽起袖子,一边向手心啐口唾沫:“好吧,那就让我们用拳头来解决吧。”说着,他扑过来,一头撞在我胸口,我被他压在了地上,不过我的力气比他大得多,很快,我便反败为胜,把他打倒在地。他脸朝地一动不动。我害怕了,想把他拉起来,可是他却躺在地上朝我说道:“你走开,我就要这么躺着,我要让大家都知道你是个爱打架的坏孩子,我要让老板把你赶出去!”

这个嚣张的萨沙彻底把我激怒了,我跑到窟窿旁边,用砖头狠狠地砸在了窟窿里,然后把那只棺材连同小雀一起扔到了外面。出人意料,萨沙并没有生气,他脸上露出一副满意的邪恶的笑容,恶毒地说:“你等着吧,报应很快会到的,因为这都是我为你做的,我在里面施了魔法。”萨沙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走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新来的厨娘给吵醒了。她扯着嗓子喊:“哎呀呀,你看看你的脸怎么了?”她拿来镜子给我看,只见我的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煤烟,我愤愤地问:“这是萨沙干的吧?”“嗯?难道你认为会是我吗?”“这个可恶的魔法师!”我心里想着,开始动手擦皮鞋,每一只鞋子里都暗藏着大头针,而且都刚好刺进了我的手掌。我忍无可忍,气愤地舀了一瓢凉水,狠狠地泼在还在睡觉的萨沙头上。

我心里依旧很难受,我想起了那可怜的小雀,想起了随处可见的萨沙的魔法,我快被这样的日子给逼疯了。终于我决定逃走,离开这里。

午饭前我在煤油炉上烧汤的时候,不小心把汤锅打翻了,烫伤了一双手,就这样,我被送进医院。等我醒来的时候,外祖母来了,她抹着眼泪给我办了出院手续,接我回家。

第二章 墓地赌约

我终于来到了日思夜想的外祖母家,屋子里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有母亲生前待的地方凄凉地空着。

外祖父的床头贴了一张很大的纸,上面写着:

唯一的救世主耶稣,愿您神圣的名字每时每刻与我同在!

外祖母告诉我,这张纸可是值一百卢布呢!我向屋子里瞥了一眼,屋子里摆设得井井有条,科利亚睡在那个装内衣的大篮子里,他似乎听见了动静,醒了。我想起了许多以前的小伙伴,听说维亚希尔死了,哈比到城里找事情做去了,雅兹丧失了双腿。科斯特罗马把这些告诉我时,他说:“你们院子里新搬来了一户人家,那家有个拄拐杖的小女孩挺漂亮,我跟丘尔卡都爱上了她,因此我们老闹别扭。”

半夜,我被外祖母叫醒。“孩子,我们去替别人尽些力好吗?”她拉着我的手,穿过了几条街,一边走一边低声念叨着:“至高无上的圣母,救救万民吧,在您的面前,我们都是罪人呀,亲爱的圣母!”她在每个窗口放上一个五戈比的铜币和三个面包圈,这样走一路,放一路。直到来到纳波尔教堂,她停下来道:“天亮了,等明天他们就会看见圣母娘娘给他们准备的礼物。”我们坐在别人家门口的长凳子上,不知不觉中,我靠着外祖母的身体睡着了……

生活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久,我也开始希望能见见那个瘸腿姑娘柳德米拉,我渐渐发现她的好,渐渐理解我的朋友们为什么都会爱上她,只要跟她在一起,即使不说话也是幸福的。我们在一起打棒球,每当打完一场,科斯特罗马、丘尔卡跟我三个人中,总有一个人跑到柳德米拉面前去炫耀:“瞧见没有?我一下子把五个圆柱全打出去啦!厉害吧?”她温柔地点点头,对我们笑笑。

柳德米拉坐在凳子上,科斯特罗马跟丘尔卡玩打棒子时输得很惨,他偷偷躲起来哭着,我跑过去安慰他,他哽咽着说:“等着吧,我要让你瞧瞧我的厉害……”这样的情境使我感到不舒服,很要好的朋友变成了敌人,而且,我感觉这是柳德米拉的错。

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把捡来的骨头跟破布条分开,柳德米拉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怎么还这样高兴?丘尔卡跟科斯特罗马因为你变成了敌人,他们都爱上了你,都怪你。”“怎么能怪我呢?我又没有叫他们爱我。”她看起来有些生气。“真是滑稽,”我提高了嗓子想要气气她,“那个女掌柜完全是个老太婆了,还跟年轻的小伙子谈恋爱,真是胡闹。”“她原来就不规矩,难道我跟她一样吗?”她气得脸色发青,头也不回地走了。第二天,我买了两戈比的麦糖,打算去弥补我昨天莽撞犯下的过错,我知道她喜欢这个。她假装生气:“拿走吧,我不跟你好了。”但又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糖果,责备道:“你看看,手那么脏,送人家的东西也不知道拿纸包一下。”“我洗过手了,只是老也洗不干净。”“给我看下,”她扳过我的手,“怎么会弄成这样子呢?”“你的手也弄伤了?”我看着她的手。“嗯……我常做针线活儿……”从此,我跟柳德米拉熟络起来,我们经常躲在一起读书,她念给我听,我很开心。

有一天,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丘尔卡和我坐在门前的凳子上,科斯特罗马给我们讲述猎人卡里宁的故事:那是一个白发老头儿。不久前,他死了,人们没有把他下葬,而是把他的棺材放在了墓地的地面上。每到晚上,老头儿就从棺材爬出来到墓地溜达……“不要胡说,不要说得那么恐怖!”柳德米拉请求道。“才没有胡说,这是真的!”科斯特罗马瞪着眼睛纠正到。

丘尔卡生气地站起来:“好吧,那么你到墓地上过一夜试试看,看看他有没有起来溜达。”这时候,女掌柜的儿子瓦廖克走过来说:“不要争辩了,这样吧,你们三个谁敢独自到棺材顶上去过一夜,我就给他二十个戈比和十个烟卷,怎么样?不过,谁要是害怕中途逃跑,就让我拉他的耳朵。”大家都愣在那里,丘尔卡突然没精打采地说:“要是给一卢布,我就去。”“难道二十个戈比就让你害怕了吗?”科斯特罗马挖苦他道,然后又转身对瓦廖克说,“你就给他一卢布吧,反正他是不敢去的。”“好,就一卢布。”瓦廖克答应着。我讨厌这个自以为是的阔少爷,我看见丘尔卡离去的背影,说:“给我一卢布,我去……”

瓦廖克一边嘲笑着吓唬我,一边把钱给了柳德米拉,可是柳德米拉也不敢接受这钞票,这更引起了他的嘲骂,最后,我打算不拿这小子的钱也要去看看。瓦廖克提出了条件,我要在棺材上躺着或坐着待一晚上,如果我跳下来,就算输了。最后他强调:“记住,一整夜我都会看着你的,不要耍花样,小子。”我匆匆地离开。当我踉踉跄跄地走到棺材边,看见灰黑色的墓地上排着整齐密集的十字架,十字架的行列里,零落地站着一些枯瘪的白桦树。白桦树的影子铺在地上,覆盖住一层毛茸茸的小草,这样的情景使人害怕。

我心里战战兢兢,想,要是卡里宁真的从棺材里爬出来,我能跑得掉吗?我想起了我的妈妈。有一次我学着抽烟,她打了我,并且对外祖母说:“这是个无情无义的孩子,他不为任何人着想。”我听了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可是现在,我的母亲,她就葬在这片荒凉的可怕的墓地里。我不由得裹紧了毯子。外祖母叫醒我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拉开毯子,说:“起来吧,我的孩子,害怕吗?”“嗯!害怕,可是,你别告诉别人哦。”我认真地说。“为什么不说呢?害怕就是害怕,这是墓地呀,不怕才不正常呢。什么都得经历,这样才能长大,但是我的孩子,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真实地面对你自己。”我点点头,后来,谁问起我这晚的感觉,我都诚实地点点头,告诉他真实的感受:是的,很怕。

旁人都对我的诚实勇敢满意地微笑,只有丘尔卡,他不屑地撇撇嘴:“他当然敢去应这个赌,他的外婆就是一个巫婆嘛。”

第三章 在绘图师家的生活

外祖母经常带我到森林里去捡蘑菇,我喜欢森林,它使我感到精神上的安逸。我们采了很多白蘑菇,在走出森林的时候,我看到一条消瘦的灰色的狗一路跟着我们,我很想把它据为己有。“走开,快走开!”外祖母说道。它饥饿的绿眼睛瞥我一眼,跑掉了。它的身形并不像狗,很奇怪的身体。“看见了吗?是狼呀!开始我也看错了,只当是一条狗呢,哎呀,幸亏是在夏天,狼都很老实……”我一直认为外祖母是个很聪明的人,她从不会在森林里迷路,也知道什么样的蘑菇应该长在什么地方。她能根据树上的抓痕判断那里是不是藏有松鼠,我经常按照她的指示爬到树上去掏松鼠洞里藏的榛子,有时一棵树能掏好几十磅呢。

有一次,我在掏榛子的时候不幸被打猎的用猎枪打进了二十七颗打鸟的铁砂子,外祖母便用针一颗颗给我挑出来。她还很高兴地夸奖我:“好孩子,能忍住痛是好事,这样才能学到本领。”

外祖母总是那么善良,她把捡蘑菇换来的钱偷偷布施给穷人,自己却长年过着节俭的日子。“你看看你,你怎么穿得跟要饭的一样,真给我们丢脸。”外祖父常常这样抱怨外祖母。“有什么关系,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是年轻的姑娘。”她总是轻轻一笑,并不在意。于是,他们的争吵渐渐多了起来。

这个夏天,我经常在森林里玩耍,性子也变野了很多。外祖父从外面回来淋了大雨,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于是便趁机没好气地对我说:“喂,你这个无所事事的臭小子,明天得上班去了。”“你要他到哪儿去?”外祖母问。“你妹妹马特廖娜那里,她儿子的家里啊。他应该去跟着那小子学习一下本领,说不定将来也能成为一个有名的绘图师呢!”“啊,是啊,老爷子!”外祖母也默许了外祖父的提议。晚上的时候,我告诉了柳德米拉这个消息。“是吗?他们也要带我到城里去了,过不久就去,爸爸想让我把这条瘸腿截掉,他说这样我的身体才会好起来……”“你害怕吗?”我问。“怕!”她点点头,接着便无声地抽泣着。我没有说什么,因为面对陌生的生活我也害怕,也无措。我们默默地靠近了身子,就这样坐了很久很久……

我又回到了城里,住在了一座两层楼的白房子里。房子的侧面靠近街道,每层楼有八个窗子,可是在我看来这房子就像是一个装死人的棺材,恐怖至极。这里的街道都是肮脏的,到处是积满臭水的洼地,绿色的脏水上漂着腐烂的菜叶子、吃剩的饭菜、小虫的尸体,不时散发着让人难以忍受的臭气。使我更为难过的是,这座房子跟我去年在鞋铺里当学徒时住的地方很近,就是在这枯燥肮脏的地方,我再一次开始了我的新生活。我的房东是我认识的人,哥哥长着奇怪的鹰钩鼻子,神气和善,弟弟维克托长长的马脸上长满雀斑。他们兄弟两人以前经常到我母亲那里去做客。他们的母亲(我外祖母的妹妹)脾气很坏,总是不停地发着脾气。哥哥的老婆是个很爱炫耀的女人,见我的头几天,她便对我说了两次。“我送过你妈妈一件镶满珍珠边的斗篷呢……”“既然送了,你就别再夸耀了。”我不耐烦地对她说,她涨红了脸,不相信地瞪着我:“你……你在跟谁说话?”

她的尖锐的声音惊动了她的男人,男人手里拿着圆规跑到了厨房。“出什么事了?”他问。听完了老婆的控告,他对我说:“你不能对她这么无礼,以后说话都要用‘您’。”“还有,”他转过脸对着他老婆说,“你也犯不着为了这么点小事大呼小叫的吧?”“什么?你说这是小事?”她立刻挑高了眉毛,反问道。“好啦好啦,不要吵了。”男主人终于也不耐烦地跑掉了。

其实,我很喜欢男主人,他待人和气,脸上总是挂着笑意,鼻子旁边的那几条皱纹非常有趣,让人忍不住想要发笑。可是,他的妻子跟母亲却是一对难缠的家伙,她们总是喜欢吵架,我真的很奇怪她们总会为了那么丁点小事就吵了起来。无论婆婆烧什么菜,媳妇总会说:“哎呀,这是什么呀,我妈妈烧的可比这个好吃多啦!”“那你回你家去好了。”婆婆没好气地说。“那可不行,我可是这里的主妇呀!”“你是主妇?那我呢?我是什么?”争吵就从这么点小事开始了,一直到男主人插嘴进来制止,她们才肯暂时停止一下。

这个家确实很奇怪,就连房子建造得都很特别。要从厨房到餐厅,必须穿过这里唯一的一间狭窄的厕所。我每天都要端着茶饮跟食物从厕所穿过,总感觉怪怪的。这家的大厅墙上有两面镜子,厅里摆放了一对桌子和十二把椅子。屋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茶具,以及三盏大小不等的灯。寝室里没有窗子,整天都是黑洞洞的,不大的屋里摆放了一张大床跟一个衣柜。这样的布置使原本不大的屋子显得更加狭小。

每天早晨吃过早饭,兄弟俩就摆放好桌子在餐厅开始工作。主妇跟奶妈总是在这里穿来穿去,身体不时碰到桌脚,于是弟弟维克托就开始嚷叫了:“你们别总在这儿晃行不行?”

主妇对丈夫说:“瓦夏,你看维克托,他总对我大呼小叫的。”“你不碰桌子他就不嚷了……”男主人说。“可是我有身孕呀!这地方这么狭窄,我走路又这么不方便,怎么能不碰到呢?”“那好,我们到大厅工作。”男主人说。“怎么能到大厅里工作呢?”主妇突然很生气地说。“瓦夏在干活,你帮不到他也就算了,还在那里捣乱,真是的,有了四间屋子还产不下牛崽子来……”厕所的门口,婆婆提高嗓子故意讽刺地说道。媳妇用最恶毒的话诅咒着,然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气哼哼地说:“好,我走,我去死,可以了吧?”“好啦,吵够了没有?见鬼了!”男主人涨得脸色发青。

男主人的生气并没有遏制住这次的争吵,直到媳妇拿了菜刀冲进了厕所,她把门反锁起来,在里面又哭又闹。男主人无奈地对我说:“来,爬上去把玻璃打碎……”我站在他的背上,把头伸进打破的玻璃门时,媳妇就用刀柄打我的脑袋,当门终于被打开的那一刹那,我立刻明白过来,那把刀钝得就连切面包都费劲。此后,我再也不害怕他们的闹剧了,因为我明白,这只不过是吓唬人的鬼把戏。

老太婆每天早早地起床,随便洗漱一把,然后就跪在圣像面前祷告。我每次都会被她吵醒,从被子里面探出头来,看着她虔诚地祷告着:“上帝啊,请您保佑我的儿子吧,让他幸福快乐。请替我惩罚我的儿媳妇,把我所受的罪孽都转嫁到她身上去吧!保佑维克托……”“妈妈,您一清早又吵吵什么呢!”维克托没好气地说。“好吧,你睡,你睡……”老婆子说着。我想她真是个难缠的老太婆,为了不给她机会唠叨我,我尽量做好一切工作。可即使是这样,还是不能令她感到满意。平日里我去买早点,带回面包的时候她们总是仔细地掂掂分量,然后看着我说:“就这么多吗?来,把嘴巴张开。呀……你看你看,你吃了,你的牙齿上还有渣子呢!”

她们总是想要我听她们的话,尊敬她们。尤其是小主妇,她常常在我耳边说:“你要记住了,因为我们你才有今天呢,不然你还在那个穷山沟里呢!我送过你妈妈一件镶珍珠边的斗篷哩!”“哎呀,难道就因为这样,我就要扒掉自己的皮还给您吗?”我说。小主妇一听,大叫着跑开了。她们经常向男主人告我的状,一次,男主人实在忍无可忍了,便说:“你们太不像话了,把他当驴子使唤,还嫌弃他……换了别人,早累死了。”这句话把她们激怒了,媳妇哇哇大哭了起来:“死东西,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呢?”

老婆子也一边哭一边数落儿子的不是。为了缓和局面,男主人又对我说:“你看,为了你闹出多大的口舌。你要听话点,不然我送你回你外祖父那里,你又要去捡破烂儿了。”我实在忍无可忍,便说:“捡破烂儿也比这好,叫我来当学徒,什么都不教我,就只知道让我干活。”我这样顶撞他,我想我这回肯定要滚蛋了,不想几天以后,男主人竟然拿了一卷纸、三角板、铅笔跑到厨房来:“来,把这个画画看!”我看见这张纸上画了一座房子,房子上有许多窗子。“你量好尺寸,画好了,给我看。”我拿了纸笔,却不知道怎么下手,打量了半天,终于先在纸上画了一条水平的线,然后接着画了横竖三条线,仔细一看,天啊,房子的平面竟然歪得不像样子。望了好久,我才想起来不能拿着这样的画去见男主人,便决定在画上做一些修改:我在房子的墙上画了乌鸦、鸽子,在门前画了小人,整个画面上画了斜斜密密的雨线。然后就这样拿着去见男主人了。“这是什么东西?”他挑了挑眉毛,说道。“雨中的房子!”我解释道,“这是乌鸦,这是鸽子……”“哈哈,鬼孩子,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哎呀,我真想打烂你的小屁股。”

主妇摇着身体走来,看了看画对丈夫说:“你狠狠揍他一顿吧!”

男主人摇着头:“我刚学的时候也是这样,慢慢练习就好。”“重新画去,什么时候画好什么时候结束。”他对我说。

这一次画得好些,画完后看着空洞洞的房子很不喜欢,于是我在门前画了一个摇折扇的老太太、一个吸烟的绅士,还有一条长毛狗。“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主人生气地说。“空房子太寂寞了。”我解释道。“别捣乱,我让你画什么你就给我好好地画什么。去,重新画去。”他把画扔给我。

当我终于拿着改好的画给他看时,他高兴得翘起了嘴巴:“瞧呀,这不是挺好的吗?这样下去,不久你就可以给我做帮手了。”“现在我给你出个题目,你自己去想,全凭你的设计。”这下我又犯难了,我跑到厨房躲起来,努力地想着该怎样设计这座房子。突然,我的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抬头看见老婆子站在那儿:“你想画图?别想了,臭小子。”她抓起我的头发,狠狠地向桌角撞去,我的鼻子嘴巴都碰破了,她抓起图纸撕了个粉碎,一边撕着一边咒骂:“哼,我叫你画,自家的本领怎么可以传给外人。”

男主人来了,媳妇也来了,于是,一场吵闹便也跟随着开始了。她们吵着、骂着、大哭着,最后,女人们一个个走开了,男主人叹了口气:“你看,为了你闹成什么样子,我看……你暂时还是不要学了。”

于是,我的学习生涯就这样搁浅了。老婆子不喜欢我跟着男主人学本领,老是找我的麻烦,她先是要我扫阶梯上的土,我跑过去一看,哪有什么土呀。她像个小孩一样总喜欢捣乱,又很容易生气。

她爱她的儿子,每天早晨都为了她的儿子向圣像祷告。她的儿子总是生气地把她赶走:“妈,一大早的你还让不让人睡觉啦!”“好吧,好吧,你睡。”有时她好声好气地回应着,有时又说,“没良心的小崽子,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呀!”

她不喜欢睡觉,就算睡着了也不安静,有时候会从梦中惊醒,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然后爬到我跟前念叨着什么。有时候,她爬上炉炕,对着烟囱画一个十字,然后很快就睡着了。有时候她会流着眼泪唠叨:“你当我容易吗,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我们院子里四家住了军官,五家神甫。老婆子对院子里的什么事都知道,她乐不思蜀地谈论着这里的一切新鲜事。

年轻的主妇一声不吭地听着,维克托也对老婆子的话题很感兴趣,只有男主人厌烦地说:“妈,别再讲了吧……”“天哪,都不让我说话了。”老婆子发牢骚了。“没有什么的,继续讲啊,都是自己人。”维克托打圆场道。维克托很会迎合老婆子的意思,所以老婆子很喜欢他。她做了煎饼总是要偷偷留在罐子里两个,等维克托做完礼拜回来吃。一次,我把罐子里的煎饼拿出来吃了,维克托狠狠地把我揍了一顿。我讨厌他,正如他讨厌我一样。我在这里生活得不好,以至于外祖母来看我,我心里都很难受。她是从后门进来的,一进门便深深地对着老婆子鞠了一躬。“怎么样,阿库林娜,仍旧过着讨饭的生活吗?真是的……”“这有什么不能过的呢?”“是呀,只要不怕丢人,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话里夹杂着嘲讽的语气,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呵呵,这没什么,据说基督从前也讨过饭呢!”外祖母说。“这是什么话,可不能胡说。他是上帝的儿子,我们都要尊敬他,否则,死后是会受到审判的,我的老姐姐,你要记住。”

她用不知疲倦的嘴巴尽情地奚落着外祖母,我在旁边心里生气,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恶毒。年轻的主妇从屋里出来请外祖母到餐厅去,老婆子则在后面跟了一句:“把鞋底擦干净,唉,乡下人就是乡下人。”男主人很热情地接待了外祖母:“啊,您最近过得还好吧?我看是不怎么好啊。”“还是勤勤恳恳地工作。”“哎哟,还是过得跟囚犯一样哦!”他们攀谈着,不时发出嘲讽的语调,当谈到我母亲时,年轻的主妇开口了:“还记得吗?我曾经送过一件镶满珍珠边的斗篷给她呢。”“当然记得。”“呵呵,那件斗篷我都没舍得穿过,完全是新的呢。”“什么斗篷?那就是件短汗衫。”男主人嘟囔着。“你说什么呀?”年轻的主妇问道。“没说什么。”男主人说道。在没有人的时候,外祖母轻轻地搂住了我,脸上露出了和蔼的微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说。“我是来看你的呀,你要不在,我才不会来这里呢!”外祖母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看了一眼,说,“家里忙得厉害,你外公病了,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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