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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5 06: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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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和平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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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盖

掩盖试读:

《掩盖》一(1)

曲江河万没想到,他苦苦追查长达六年的惊天大案,竟是被一只卷毛狮子狗给拽出来的。

金岛秋天的海滩,显得格外的寂寥空旷,一望无际的海平线与这座半岛的海岬交汇,勾勒出海湾优美的弧线。在这天与海的交接处,兀立着一艘巨大的轮船,大船背倚着高高的山崖,那山崖势如鲸背,余脉逶迤,鲸尾一样连接着沧海市的城区。

盛利娅是那种令人眩目的美貌 女人,她有一半俄罗斯血统,端庄典雅中含着娇柔妩媚,一头浓密的栗色卷发披在圆润光滑的双肩,深陷的眼窝中闪着大而明亮的黑眼睛。年纪轻轻的她已然是巨轮集团副董事长的身份,此刻,她正摆着各种优雅的姿势让《沧海商报》的记者夏中天尽情拍摄。娇小的她一袭白衣,更衬托出身背后“鹰头礁”的宏大。“鹰头礁”状如大鹰,通体黝黑,下有空洞,顶端的石块向两边分开,活像苍鹰的两只欲飞的翅膀,被当地渔民奉为神明,一年一度的鲅鱼节都要在这里举行祭祀活动。

谈笑风声间,鹰形礁石里边突然传来了盛利娅爱犬的狂吠。礁石孔洞的缝隙中,狮子狗一边呜咽,一边扒咬,像是发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心存疑惑的夏中天钻进了礁石的穹窿之中:绿毛犬舔吃的是一小截树枝木叉状的东西,他抬脚踢了一下,不料那尖尖的物件竟刺痛了自己,俯下(禁止)子仔细一看,吓了一跳。那件突出物是人的一个大脚趾,由于海水的浸泡和小狗的舔食,已经露出森森的白骨。他急忙俯下(禁止),小心翼翼地扒开沙砾,惊得他心脏差一点停止跳动:裸露出的半截脚拇指下边,是一块完整的混凝土块,这混凝土块又和礁石连成一体,浇铸得严丝合缝。显而易见,里边是一具死尸。

没有任何迟疑,夏中天立即拨通了110。

几分钟后,几辆警车呼啸而至,第一个跳下警车的是市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曲江河,他的身后跟着短小精悍的刑警队长卓越。

曲江河很快发现夏中天正忙不迭地举着闪光灯拍照,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劈手夺过相机,三下五除二把胶卷抽出来扔给了卓越,回头又对着身后的民警大喊:“自由市场啊这是!谁放他们进来的,马上给我把人轰出现场,无关人员一律退出警戒线。”

盛利娅迅速打量了一眼对方。这人黝黑颀长,相貌平平,但眉宇间透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甚至有几分霸气。

夏中天上前几步,晃着自己的记者证走到曲江河面前:“局长,我是报案人,就不能享受一次特别的恩准,允许做一下独家报道。”“天王老子也不行,不要记吃不记打,”曲江河一摆手,差点把夏中天手中的机器碰摔在地上。他扫了一眼夏中天旁边的盛利娅,口气更加凛然:“马上和这位女士退出现场。有事警方会找你。”

一位女警察向两位报警人人做了一个不失礼貌的引导手势,朗声说到:“我们需要取一下你们的报案记录,希望二位配合。”

女警有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贝蕾式警帽下露出时尚的短发,端庄大方,皮肤微黑,透着健康和青春活力。挺拔合体的警服,越发衬托出一种女性警察特有的飒爽英姿,使得眼光极为挑剔的盛利娅也不免顿生几分好感。她还注意到,女民警说话时扬起两道弯弯的秀眉,左眉弓处有一个明显的黑痣。

在临时搭起的警用帐篷里,女警察做完笔录,又十分熟练地提取了小狗的组织液:“真是只乖乖狗,还是稀有品种,真漂亮!”她把宠物递到盛利娅的手上,“我看过你训练的美人鱼模特队的表演,全省一流。我叫梅雪,下次再有专场演出,别忘了告诉我,好吗?”

盛利娅牵着狗,和夏中天一道走出帐蓬,一眼又瞥见了曲江河,不经意地回头,她发现这个男人的目光也正在射向自己。

曲江河通过梅雪很快得知,盛利娅现在是巨轮集团掌管时装、餐饮和首饰加工几个行业的副董事长,并且和董事长孟船生关系非同寻常。曲江河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艘巨轮,那里正是金岛矿区和通往市区干道的连接点。午后的阳光洒在沟峪纵横、丘壑起伏的金岛上,一座座开采金矿的井架和塔台,对应着星罗棋布的金矿坑口,清晰可见。

《掩盖》一(2)

二十多年前,这里还是名不见经传的贫瘠渔岛,因海滩沙砾细白,被人称作白沙岛。自从岛上发现了金矿石之后,天南海北的淘金者潮水般涌来,金岛一下子热闹非凡起来,五光十色起来,成为闻名遐迩的年产万两产金区,遂正式被沧海市政府辟为金岛区。

金岛从此也变得躁动不安,围绕着金矿开采的流血案件不断发生,凭曲江河的掌握,这些案子多多少少都与这艘大船有关。

鹰头礁的尸体连同混凝土块已被切割下来,准备带回局里作进一步分析处理。在凿切的过程中,曲江河意外地发现:混凝土中还夹杂着少许的细碎木屑。曲江河略一思索,要求在海滩现场上的民警以鹰头礁为圆心,划出两公里的半径,把那艘大船和通往市区的滨海大道全部列为搜索范围,重点排查建筑工地和打制渔船、家具的大小单位,以发现疑点。

仇金虎被派往大船排查线索。东北汉子,长得膀大腰圆,满脸青胡子茬,是那种走路一阵风,说话像敲钟的刑警。因在队里开起玩笑时老爱用胡子扎人,被弟兄们起绰号为“胡子”。仇金虎性如烈火,是个扎人的主儿,可在曲江河面前胡子却翘不起茬,因为他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位比他年轻不少岁的局头儿。曲江河知道他的脾气,去大船前反复叮咛:大船是市里保护的重点企业,去了要多个心眼儿,只摸情况,少添乱。

常言道冤家路窄,赶到大船的仇金虎还未上船,就吃了闭门羹。船上的保安称巨轮号是政府重点工程,不经刘市长批准,拒绝接受任何检查。正在交涉中,从船舷处又下来一个警察,顶门杠似的横在门口。

仇金虎耐下性子打量对方,顿觉这人面熟,只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打过交道。他想套个近乎,好让那人通融,便问道:“老弟是哪个单位的,不认得我‘胡子’仇金虎么?”对方瞟了他一眼,毫无买帐之意。“我就认这里是市里挂牌的保护单位,没有市上的令,啥虎也不好使!”

胡子急了,大嚷:“你这小子八成是个‘二警察’吧,全局四千名弟兄谁不认识我仇金虎,除非你是个冒牌货!”那人也叫了真,蹭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工作证。仇金虎扫了一眼照片和姓名,竟火燎似的心头一亮。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六年前大猇峪血案中被他追捕的重要犯罪嫌疑人邱社会!那年,这家伙打死人外逃,仇金虎奉命蹲坑守候,为抓他仇金虎翻墙跌倒在粪池里,还闪了腰,贴了一冬天伤湿止痛膏!真没想到,如今马鳖成了精,当年的杀人者竟当了警察,还他妈的是二级警督,居然和自己这出生入死的铁血警探平起平坐!

此时他早把曲江河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上去一把拽住对方的衣领,怒目圆睁,活像一尊黑煞。“邱——社——会,我操你祖奶奶,你睁大狗眼看看我是谁?苍天有眼呐,又让你撞到老子枪口上!”邱社会的脸被勒得煞白,他已经认出了眼前这个暴怒的警察,显然软了下来,可还是没有松口。“没有刘市长的话,兄弟不敢放行。”“好小子,你裤裆里有卵子就在这儿撑着,我今儿非抓你个倒攒四蹄不可!”胡子一回手,身后民警递过了手机,他立即拨通了曲江河。曲江河接了胡子电话,二话未说,驾起一台崭新的美国悍马,飞快驶来。

大船越来越近,只见它昂首天外,俯视海滩,突兀孤高。船舷处万国旗随风猎猎飘摆,偶有汽笛声响,真像是一艘升火待发的远航巨轮。可沧海市人都知道,它并不是一艘真正的舰船,而是一座庞大的固定建筑。在曲江河眼里,这是一座随时充满火险隐患的违章建筑,因为它是用几万方楸木材料打造而成的。可连曲江河也不得不承认,木船的设计充满着大胆的奇思妙想:它的船体如同航母,且造型逼真,完全按中国传统的木工工艺,参照宋代的《营造法式》要诀建造,整个船身竟没有使用一根钉子。大船的实际功能据说是为了迎接旁边滨海大道的通车剪彩仪式,届时将在这里举办盛大的激光水秀晚会。眼下船内设立着各种高消费的餐饮、娱乐项目。这艘船的主人,正是巨轮集团董事长孟船生。也是基于这个原因,曲江河从未到此光顾过。

《掩盖》一(3)

曲江河下了车,一眼就看到了邱社会:中等个头,前额宽而凸起,腮部咬肌发达,因而显得脖颈粗大,警服显然不合体,紧绷绷地穿着,衬衣领口敞开着,帽子戴得不伦不类。由于刚才被仇金虎一阵折腾,已经没了底气。“你是哪个分局的,在这里干什么?”曲江河低沉着声调问,那双鹰隼似的目光却盯住对方胸前的警号。“我是矿、矿山公安分局调、调来做保卫工作的,我认、认识你,前天还在、在在电视里看、看你讲话。”邱社会佯装着结巴,心里却在打主意。“我明白告诉你,附近出了案子,作为一个真正的警察,你应该明白你的职责。你敢阻拦办案,先关你的禁闭,明白不?”“我明白,明白,我……我马上给领导打个电话。”邱社会完全懵了,一时搭不上话,“胡子”一把把他拨拉在了一边。

就在曲江河一只脚踏上舷梯时,只见邱社会脸上的表情骤然发生了变化。一辆奥迪车悄然而至,有人开门下车,径直向这里走来。“江河局长,”没等曲江河转过头来,那人已热情地用手触到他的肩头,“你这家伙真是请你不来,不喊自到哇。”大凡干公安时间长了的人,操控面部肌肉的能力是一流的。曲江河回过头的时候,已经是一脸灿然,马上和来人紧握了一下手。此人正是沧海市政府常务副市长刘玉堂,他面色红润,气宇轩昂,眉宇间洋溢着稍稍夸张的热情,合体的西服包裹着宽厚的肩头,紫红色的领带系得非常端正,有着那种中年人仕途得意的自信和帅气。紧随其后的是巨轮集团董事长孟船生。“江河,你难得到大船来,看样子是有任务?”刘玉堂像是很随意地问。“刘市长,我还没来得及汇报,海滩那边发现了一具可疑尸体。我们正在附近调查访问,顺便也到大船了解一下情况。”“哦?是不是在大船上发现了什么?”刘玉堂显得十分关注。“只是例行调查。”曲江河据实以报。“那就马上进行。”刘玉堂显然松弛下来,“大船不是禁地,也决不能藏圬纳垢,没有理由不让执法机关履行职责。”他亲近地拍拍曲江河的肩头,似有满腹的苦衷。“江河,这政府的活儿不是人干的,眼睛一睁,忙到熄灯,咱哥俩也难得一见。今天晚上法国客商要到大船的凡尔赛宫用餐,司市长出席,你也别走了。”刘玉堂拽着曲江河就要上舷梯,并回头招呼身后的孟船生。

一直立在刘玉堂身后的孟船生立即上前,一脸谦恭地要和曲江河握手,可对方插在裤袋里的手动也没动。“孟老板这里可真是戒备森严呐。”曲江河不无嘲讽地扫了一眼退到暗处的邱社会,转回头斜视着孟船生说,“你这儿啥时候也配上警察啦?”“岂敢岂敢,今天实在是有些误会。小弟我晚间会向您解释和赔罪。”孟船生一个劲儿地道歉,脸上透着真诚。

眼前的对手曲江河再熟悉不过了。如果单以貌取人,你就会觉得此人和街上叫卖海鲜的鱼贩子没有两样:身材消瘦,略微有些探腰,因为过度劳累面色显得未老先衰,头发散乱,加之常年海风的吹拂,发梢显得灰黄。两只眼睛却机警有光。曲江河还发现对方穿着有些特别,灰色风衣里边套着白色的西装,连领带和皮鞋也是白色的。

刘玉堂看出孟船生的尴尬,便再次招呼曲江河上船。“江河啊,有事儿咱饭桌上说,今儿晚上船生做东,还有法国客商。你换上便衣,咱们一起上去看一下情况,孟董事长,你先回避一下吗?”曲江河看看自己穿的警服,又扫了一眼孟船生。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刘玉堂的用意,便向对方敬了个礼:“市长说的有道理,我们还是先做一下外围的调查,就不再上去了。”他转身向仇金虎他们做了个收队手势,快步离开了大船。“就这么便宜他了?”回来的路上,仇金虎瞪圆了大眼,对曲江河这番举动表示质疑。“性急能吃热馒头?你抓人的证据呢?”曲江河一手握着方向盘,头也未回,抓起车载台送话器,拨通了省公安厅督察总队的电话。不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督察总队长严鸽因疲惫而略带着沙哑的嗓音。

《掩盖》一(4)

“你终于来电话了,现在在哪儿?”“啥也先别说,有件急事,请你办一下。”曲江河开门见山。“我这儿正处理一起案子,事儿特别重要吗?”严鸽认真起来。“非常重要,涉及六年前沧海市的一起血案,一个犯罪嫌疑人成了警察,在局里查档案非常不方便,请你帮我到省厅警衔办公室查一下:有没有一个叫邱社会的人,还有,他是怎么调进公安机关的。”“好吧,明天上午10点给你回信,记着开机,不要让人老打不通。”

曲江河拿着已挂断的电话,感到温馨而惆怅。严鸽曾是他在警院当刑侦教官的学生,在那段时光里,两人产生了恋情,但阴差阳错,三年后,严鸽却和刘玉堂走上了婚姻的红地毯,并随他调入省城。之后,刘玉堂下派沧海任职后,严鸽仍在省公安厅工作。

悍马车拐向驶往市区的滨海大道,曲江河又拨响了在市局值班的刑警支队长薛驰的电话,让他马上组织技术专家,对礁石处发现的死尸召开案情分析会。

公安局刑侦支队会议室内,曲江河正主持案情分析会。他的旁边,坐着副政委晋川。按工作分工,一般情况下,业务工作会议政治委员是不参加的,但因案情重大,曲江河专门请他前来助阵。晋川是从部队团政委转业到地方的,他有着和颜悦色的面孔和沉稳细腻的气质,与曲江河配合默契,亲密无间。

室内灯光尽熄,投影屏幕上再现了那具从混凝土中剥离出来的尸体,只见尸身伛偻,姿态怪异,头面部已腐败,头骨变形,躯干上残存的皮肤发出惨白的光泽。

戴厚镜片的法医方杰操上海口音,他用手中的指示灯游移在屏幕上作着介绍:“这是一个年龄近六十岁左右的男性死者,根据尸体腐败程度和混凝土侵蚀的情况判断,被害人致死的时间在六年左右,可浇铸在礁石里的时间则在一年前后。”

原来,死者遇害后,六年前曾土葬,以后又被人从墓中移出,用防腐剂保存起来。一年之前,这具尸体又被浇铸在那块礁石之中。这人头部被重物砸扁,肺部尚残留水分。奇怪的是,这水并非海水,而是岩层中含矿物质的水。由此分析,死者系生前溺水,而后又受到重物打击致死。对此方法医得出结论:鹰形礁石绝不是第一现场,原始现场可能在金矿之中。

最后,方杰称还有一大难题无法破解:不知为何,这具尸体在礁石中是端坐着的,混凝土浇铸得像一副罗圈椅的外壳。“你所说第一现场在矿区的依据是什么?”曲江河打断了对方的话头。“这要让我徒弟梅雪来说。”方杰坐下来,抹着鼻翼上的汗珠。“大家注意,”梅雪取过指示器,点在尸身的手指处,“这个人的手掌内有老茧,根据磨茧的部位看,他曾经是渔民,大概还做过什么木匠活之类的,像木工啊,篾工或者织网什么的。总之,手指灵活,经历丰富,可近些年就养尊处优了,手掌上和虎口处的茧子退化,但指尖上有了茧子,特别是右小指的指甲留得过长,成弯勾状。大家注意,这在当地的俗话叫‘财路’,是和黄金打交道的人才有的,比方黄金鉴定师、技术人员还有首饰匠什么的。他们习惯用小指甲尖的凹槽铲少量金粉和金颗粒。经化验,他不仅右手小指甲,而且其他指甲的夹缝中都发现了细微的金属颗粒,加上对死者肺内生前吸入的水分进行检验,里边有金、锑、铅和石英等微量矿物质,这和几条坳道中的矿山岩石所含的元素是吻合的。”梅雪略一停顿,说出了一句语惊四座的推测。“所以,我断定,这个尸体可能和六年前的大猇峪血案后的涌水事故有关。”

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大猇峪血案现场的照片,画面上浓烈的硝烟之中,可见倒地的矿工、炸翻的警车和血迹斑斑的矿石。坑口的塔台处不少民工在争抢矿石。

梅雪介绍着,“根据矿区的调查,前几年黄金开采允许搞‘有水快流’,生产秩序一度混乱,终于诱发了六年前这起“12·1”大规模械斗血案。案发过程中,919坑口下方还发生了一起严重的透水事故,地下水淹没了矿井,迫使械斗的双方罢战救险。金岛区政府闻讯,迅速组织了矿管、公安人员紧急抢险。”

《掩盖》一(5)

屏幕上又出现了一张大照片,这是当时《沧海日报》头版刊出的现场抢险的压题照。

梅雪继续说:“从死者死亡的时间、肺内又残留着含矿物质的水,我们分析,可能会和透水事故有关。”“不可能不可能。”后几排坐着的仇金虎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一回是地上流血火拼,地下透水淹井。地上死人伤人,可地下抢险成功,各矿人员无一伤亡。我那次是先办邱社会的案,后参加抢险,没看见井下有一个死人。后来开庆功会,参加抢险的人都给了表彰,对造成事故的巨轮集团鑫发金矿给了重罚,包赔了另外两家矿主几百万现金。听说得钱的矿主点钱累得腰疼,干脆躺在床上点,点着点着就睡着了。”

看到仇金虎言犹未尽的样子,晋川政委制止说:“金虎同志,打住。刚才,听梅雪的一番精彩论证,我觉得海滩疑尸案的范围可以大大缩小。并且,我还要强调,破案首先要靠科学技术,要把现场上的蛛丝马迹琢磨透。”

曲江河给大家鼓劲:“政委的话很有分量,大家畅所欲言,继续讲还有什么新发现,包括不同意见。”“最后就是混凝土中发现的少量木屑了,”方杰清了清喉咙接着说,“这木屑是在不经意之中粘上去的,并非添加成分,这对我们来说就有了价值,这说明:作案人把尸体打入混凝土,在装运过程中,在某一地方粘上了木屑,而且这种木屑的原木不是本地常用的木料。”他顿了一下,仿佛在字斟句酌。“本地用于开矿的坑木大多是质地坚硬的栎木、柞木,而涉案木料是木质致密耐湿的楸木,只要排查出本市近期使用同种木料的情况,就可以进一步缩小侦查范围。”方杰骤停,直到看到曲江河、晋川两人略显急切的目光,这才慢吞吞地说:“通过对市木材公司报来大量送检样本核实,巨轮集团半年前进了大量楸木,具体讲,那座大船,使用了大约400吨的楸木。”

疑点再次聚焦大船。

外勤侦查员王玉华长脸大鼻头,一双眼睛平日里总是快速转动。他是支队专司打击扒窃的组长,经常一身破衣,一顶破草帽混迹在车站、码头和扒手们打交道。时间久了,不论局内局外,人们都管他叫“猴子”、侯探长,真名真姓倒没人叫了。

侯探长翻翻眼皮,不紧不慢地发了言。“我确实不比方老儿有学问。打小在海边长大,就是个渔民,要是从渔民眼里分析,方子开得可能不一样。”他翻翻眼瞅瞅曲江河,见对方脸上挂着兴趣,这才开了板。“要说咱们这儿的渔民分两类:一类叫船上人,以船为家,捕鱼为生,岸上无田无房,随着鱼汛赶海,随着行情靠岸,哪里的鱼价好,就在哪里上岸卖鱼,补充给养。这些‘船上人’在派出所有户口,在镇上渔民协会有登记,每年开上一两次会,大多数日子都漂泊在海上。还有一种渔民呢,叫‘岸上人’,在陆地上有房子有地,农忙时种田,鱼季来了打渔,属于“两栖”牌的。这几年金岛有了金矿,挣钱多,不少岸上人不愿再下海吃那份苦,彻底‘穿鞋上岸,晒网不干’啦。”王玉华一阵子白活,使人意识到,他这是想给外勤侦察员们撑撑面子。“前一种船上的渔民是真正的渔民,保持着老风俗,相互团结,船上缺食品就在桅杆上挂只篮子,缺淡水就拴一个水桶,别的船看到了就会赶来周济。特别是办丧事更不一般,老人在船上去世,要选一处挡风避浪的海岬、沙滩,用席子裹好,埋入沙中,外边做上标记,比如堆一些礁石、大鱼骨,可供日后辨认。每年清明节回来祭拜的时候也很讲究,备上香案,摆上烤猪,烧上冥钱。有时候大海把沙滩淹没,把尸体卷走,这叫做“海收”。有时连标记也冲走了,他们还能找到那一带海滩,依旧按原来的方位祭奠,意思是先人的魂灵还在这里守望,保佑自己的亲人出海平安。说到这里,我就想到刚才方法医说混凝土里的尸体是蜷着身子的,要是把照片上的这个人放端正了,岂不是就像一个人坐在这里打盹的样子?”

《掩盖》一(6)

王玉华跑到投影屏幕前面继续说道:“我这叫瞎琢磨,在方法医面前,更是关公门前耍大刀,银行家门前点钞票。我闹不明白的是:这死者的头成了扁饼子,看不出致死的伤痕。另外,尸体铸进鹰头礁,我看八成像海葬,每年三月鲅鱼节,下海的船民都到这里祭海,香火很旺,说不定是有人给故去的老人讨吉利哩。”

曲江河觉得猴子说得有几分道理,悬起来的心稍稍松弛下来。最后,归纳大家的意见,为最后确定死者是被害还是海葬,要求对金岛区六年来发生的大小案件进行排查,看有无瞒报的凶杀案和可疑的失踪者。同时,对大船实行秘密监控,设法抓住漏网的邱社会,突破六年前不了了之的大猇峪积案。

就在会议即将结束时,袖珍警察卓越匆匆走近曲江河,附耳说了一句什么,曲江河马上霜打似的变了脸色。

原来接到线报:邱社会已失踪,离开大船多时。

曲江河立刻下死命令让卓越通过眼线摸清邱社会藏匿的下落。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只脚即将踏上响雷,随着一声引爆,他和许多人的命运将发生重大逆转。

曲江河的办公桌上,此时正放着几张盛利娅的照片,这正是用那天在鹰头礁从夏中天手中没收来的胶卷冲洗的。“像这种杀人案,他们有啥本事破得了?”盛利娅笔录时无意间流露出的这句话如果是真实的,她似乎应当知道这具尸体的来龙去脉。假如是这样的话,她牵着宠物选择此处拍照就带有显而易见的目的。她是在有意识地吸引警方对大船的注意?说句心里话,从大船修造的那天起,曲江河就觉得它很像一具特洛伊木马,壳子里一定隐藏着造船者不可告人的秘密。

电话突然响起,曲江河飞快抓起话筒,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曲局长,我是金岛乡党委书记赵明亮,我想马上见到你,向你提供邱社会的重要情况。”听筒那边的声音十分急迫。“赵明亮!你在哪里,怎么找你?”曲江河突然想起了这位高个子乡长,邱社会就住在这个乡,调查邱社会时他跑前跑后,很是帮忙。曲江河登时紧张起来。“你现在就到鲸背崖的老营房去,我在营房后门等你,是关于大猇峪案件的事,情况很紧急。”“我马上安排人和你见面,你留一下电话联系号码。”“除了你,我谁都不相信。现在就来,越快越好。”

曲江河还要询问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嘀嘀的忙音。

曲江河很快给支队长薛驰挂了一个电话,知会一声,随后驱车直奔老营房。海风很大,墨色的海空中一道闪光的裂隙划破了天地,隐隐的雷声自远至近滚滚而来,已经闻得到腥湿的雨气。凑着一道电火弧光,曲江河注意到前方有一台摇摇摆摆如醉汉的“拐的”。他放慢了车速,并且鸣了喇叭。“拐的”司机终于听到了,侧身让在一边,留出空间让曲江河超车,就在他加油提速的一刹那,“拐的”像失控了一样突然呈S型在路中央转了一圈,只听得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那辆车已经翻滚在道旁,一个人影也随即被甩在路基的边沿。曲江河心中暗暗叫苦,急忙拉了手刹,下车来搀扶倒地的人。

司机一动不动地卧伏着,估计已经受了重伤,曲江河急忙把对方驮在背上向自己的车边走,一边腾出手用手机拨交通紧急救护122。就在这时,他猛觉得自己喉头一凉,紧接着就是一阵窒息,眼前一黑,四肢发软,手中的机子也脱落在地。原来背上的那人正用一根拐杖似的木棍横在自己的脖颈处,狠命用双臂向后拉动,口中咒骂不停。曲江河迅疾像弹簧似的一个后仰,缓解了颈部的压迫。就势一翻手腕攥住了那根棍子,将脖子先解脱出来,随即拧身一个下压式盘肘,泰山压顶似的向对方背部砸去。对方惨叫一声,已滚到路边,摔进了排水沟中。

直到这个时候,曲江河才看清现场的位置,这里正处在辅路与滨海大道的交叉口上,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几十台过往的车辆齐刷刷地射来雪亮的灯光,在灯光的照射中,只见哗哗的急雨已将刚才刹车和打斗的地方浇成了一滩积水。他心中暗暗叫苦,快步走到头一辆出租车前,出示了一下工作证大声喊:“我是警察,公安局副局长曲江河,你马上帮助我打电话,要122交通事故处理中心。”人群中突然有人喊:“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公安局长就能仗势欺人了吗?”更多的路人则愤愤不平,有一个大嗓门的声音在叫着:“警察打人了!公安局长打伤残疾人了!”这一声音凄切响亮,带着很大煽惑性,在这茫茫旷野的雨夜中传出去很远。

《掩盖》一(7)

那个令人生厌的《沧海商报》记者夏中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赶来凑热闹,相机对准曲江河一闪一闪地拍照,惹得曲江河大动肝火地吼道:“你他妈添什么乱,还不快下去把沟里人拉上来!”

就在曲江河、夏中天摸到公路排水沟的受伤者时,薛驰和七八个交警也赶来了,并且带来了交通事故勘察灯,在强烈的灯光下,只见沟边那个伤者满脸血污,头部被沟中的石块划破,还在汩汩流血,由于牙齿的脱落,口中还有血污。令人惊骇的是:那人的一条裤管竟是空的,紧接着,有人在附近找到了一条特制的木腿,原来是那人身上的一条义肢。

几十个出租车司机围住了曲江河他们,质问声和斥骂声不绝于耳,有人声称,如果这件事得不到公正处理,他们将作为目击证人到市委和法院上访。夏中天更是忙碌地穿梭于人群之间,手持微型录音机作采访。滂沱凄冷的大雨把地面上所有的痕迹冲刷地得一干二净,曲江河浑身透湿,渗进嘴里的雨水混合着刚才撕斗的汗水又苦又咸,被重创的腰部在冷雨地刺激下钻心地疼痛,透过眼前雨幕中的幢幢黑影,他愈加觉得这暗夜中包孕着的阴谋,恨透了那个诱他前来的赵明亮。此时,说不定他正躲在暗处冷笑。

到了市人民医院,曲江河才知道拐的司机名字叫罗海,原是四川到这里淘金的民工,在一次爆破时炸断了右腿,成了残疾人,以后就开“拐的”谋生。不多时,伤者的妻子也赶到了医院,她叫陈春凤,也是出租车司机,当她一眼瞥见救护室病床上闭着双眼的罗海,立刻爆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当知道曲江河就是那个致伤她丈夫的公安局长时,竟像发疯的母兽一样扑过来,梅雪等人拦挡不及,曲江河脸上已被她抓破了一道长长的指甲印痕。

曲江河打电话给晋川副政委,让他赶到医院处理善后,因为作为当事人他需要回避。同时,他让市局指挥中心向市委政法委和公安厅的值班领导报告了事件的经过。

曲江河通宵未眠。罗海的妻子陈春凤已准备将他告上法庭,并且请了律师。省公安厅已和市委沟通,待此事调查处理之后,再决定对他的使用。

曲江河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按自己的初衷,是要通过抓邱社会,牵出他幕后的那张网。没有想到刚揪动一根网绳,就像捅了蜂窝一样被咬得遍体鳞伤。准确地讲,这种失败已由他个人波及到整体,连带着沧海市公安局都将卷入一场政治危机。公安局长在法庭上当被告,这将成为沧海的头条新闻,恐怕大猇峪案件也将重新搁浅。

还没到早上上班时间,门口就有人探头,进来了金岛分局长寒森和刑警队长卓越。“局长,向你报告,我首先是向你做检讨的。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让你在我的辖区遭了罪。”寒森说的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敬畏和阿谀明显地堆在脸上。“局长,向你报告另一件事情,晚间我从机场返回沧海的路上,碰上了金岛乡党委副书记赵明亮。”“噢,是什么时候,他在那干什么?”曲江河突然停住了笔,抬起了头。“昨天深夜。我从机场高速下了辅路,刚好看他开的那台兰鸟王停在路边,他正在路边尿泡,我停下车问他这么晚到哪儿去,他说到省城给女儿看病。”寒森说到这儿停了片刻,发现曲江河集中了注意力,这才把脸凑得更近。“这赵明亮原来是个地痞,和邱家本来就是一伙的,据说还参与了大猇峪案件。不知怎么后来就当上了乡政府的土地管理员,不到三年,又进了乡党委班子。”

曲江河心里有数,嘴上追击道:“邱社会的档案你带来了吗?”

寒森忙不迭把档案袋中的干部审批表抽出来,递到曲江河的手中,立正报告:“经我们的初步查证,这份录用干部的审批表是真的,可填报的内容全是编造的,这里还有省人事厅的录干手续、邱社会历年的干部审批表和他的政法大学毕业证书。”

《掩盖》一(8)

曲江河接过这些东西一看,不禁倒抽了口凉气:这一叠子表格填报工整,项目齐全,做得天衣无缝。在印制规范的录干表上,从基层单位到最后的审批部门,都明确无误地在意见栏中填报着同意二字,加盖着朱红的印鉴。尽管填写注明的时间相隔月余,但从字迹和使用的墨水看,一眼便知是一个人一次性书写的。这意味着炮制这张表格的过程完全是畅通无阻,一路绿灯!也就是说,从基层一直到省市国家机关的每个环节都被打通。他意识到这件事的非同小可,便接着翻看下一张表格。

突然,他的目光像被什么灼了似的闪跳了一下,他注意到,在邱社会政治面貌一栏,明目张胆地填写着中共党员,而在入党介绍人的后面,竟然填写着赵明亮的名字。

又是这个赵明亮!这一次他没有吃惊,因为这进一步证实了几年来他的判断:金岛已经成了一个纲常颠倒的世界!由此推导,如果连邱社会这样的人都能够堂而皇之地入党入警,那么又有什么样的罪恶不能掩盖呢?更为可怕的是,金岛区以区政府名义借给自己的这台悍马车也就成了一束香饵,他曲江河就成了吞钩之鱼。没想到为开展工作他辛辛苦苦设计的大网,到头来竟然套住了自己!

他竭力克制内心的颤栗,把邱社会那张录干表抛给了寒森。继续询问刑警队长卓越:“大猇峪血案中邱社会参与作案的罪行查得怎么样了,你简要汇报一下。”

卓越蹙了一下眉头说:“这起案件发生在1996年12月1日,又称“12.1”案件,案子的起因是三家企业争采大猇峪南麓919号坑口的金矿。开始,在大猇峪南麓开矿的只有赫连山、柯松山两家乡镇企业,孟船生的鑫发金矿只有北麓的开采权,听说919号坑口发现了大块狗头金,鑫发金矿日夜掘进,从斜下方朝顶层打眼放炮。打通了南麓,为转移头顶巷道两家金矿的注意,邱社会冒充赫连山手下的矿工,用刀砍倒了柯松山的矿工陆忍刚,挑起了双方大规模的械斗。两矿在打透的坑口内,使用了猎枪、炸药、土雷和渔炮,还施放了毒气。矿山分局干警闻讯出警,两辆警车在峪道被阻,一辆警车被炸翻,民警郑周受了重伤。

这期间孟船生乘赫、柯两方械斗之机,在井下加紧向顶层爆破采掘,不料炸到了破碎带的岩层,发生大量的涌水,淹没了部分坑道,这才迫使械斗双方罢手停战。经调查:械斗中22人负伤,一人死亡,死者叫陆忍刚。案发后,鑫发金矿出几百万‘私了’,摆平了各方受害人,案件办成了夹生饭。邱社会畏罪潜逃,他砍人的凶器下落不明。检察院以证据不足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案件仅对首犯之一邱社会的孪生弟弟邱建设判了缓刑,其他人都不了了之了……”“停!”曲江河以手制止了卓越,他发现这位刑警队长手里只拿着几张纸片在汇报,厉声发问:“当时退回分局的侦查卷宗在哪里?汇报案件不带卷宗让局长们听你信口开河啊?”“……”一向伶牙俐齿的卓越竟一时张口结舌。“怎么回事,你哑巴了吗?!”曲江河今天完全是按捺着性子不准备发火,可这一会儿却觉得一股灼热从心口往上窜,顶得他豁地一下站起来,直逼着卓越。“原办案卷宗全都丢失了,汇报的案情是从检察院找到退卷记录上抄下来的……”卓越战战兢兢,有些语无伦次。“原办案人呢?也都死光了?!”曲江河擂响了桌子。“老办案人一个病休,一个调离刑警队,到看守所去了……”

曲江河终于震怒了。他要开口骂娘了。

一阵急促而响亮的手机铃声大作,曲江河打开,竟是赵明亮的电话。“曲局长,实在是对不起你,那天晚上是有人逼我约你出来,他们要杀我……”

曲江河十分惊异对方竟然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紧接着问道:“你现在在什么位置?”“我快到黑龙口大桥了,有要紧事情向你当面报告……”

《掩盖》一(9)

“你不要说了,把车开到桥下服务站等我,我马上到。”“我……”对方的声音突然发生断续,既而发出含混不清的惊呼,间或传来女人刺耳的尖叫,随着哐当一声巨响,手机内的声音嘎然而止,任凭曲江河怎样呼叫,对方竟不再应答。

曲江河当即兵分两路,派卓越直奔赵明亮家中,自己则到了黑龙口大桥现场。桥中间,黄色塔式隔离墩设置的警介线内,一辆厢式货车停驶在超车道上,一台蓝鸟王轿车瘫卧在车后五米远的地方,已被撞成了一堆烂钢废铁。

车内的一男两女被拖出施救中已经死亡。驾驶员仰面躺在担架上,上衣西服上的血浆已呈黑紫色,死者手中握着手机,两目圆睁,保持着死亡前一刹那的惊恐;两个女人像是母女,撞车时两人是搂抱在一起的,头部均为颅骨粉碎性骨折。从驾驶者的驾照上辩识,他正是金岛乡党委副书记赵明亮。

将三具尸体送往刑警支队的法医室,曲江河吩咐手下再复查一下现场,转而接到卓越电话说有情况。

曲江河赶到死者赵明亮家中的时候,卓越正在院门口等着他。“现场发现有外人两次进入:第一次是在前天晚间,赵明亮全家熟睡的时候;第二次是昨天晚间,当时家里空无一人。”卓越指着进门地面上用白粉固定的单个足迹。“人是怎么进来的,进口在什么地方?”曲江河蹲下来观察足迹。“第一次是从房顶攀缘窗口从厨房进入的;昨天晚上是直接用钥匙开大门进来的,这次进来以后翻箱倒柜找寻东西。这人中等个头,八字外展步,是个老手。”“为什么说是老手?”曲江河把室内的格局观察了一遍,准备进入卧室。“室内翻动之后他不想给我们留任何痕迹,做了倒退式清理。他的过程是:先进厨房,把刀放在水池上。而后从客厅、书房一直到卧室、卫生间翻找东西。然后又一步步退出,先清理桌面上的水杯和触动的茶具;再清理碰过的门把手、开关、柜角和保险柜的撬痕,最后清理地面上的鞋底花纹和掉落在地上的毛发,简直做到了一丝不苟。只是退出房门的最后一步,怕对面邻居有人发觉,抽脚带上门锁的时候留下了一枚脚印。

曲江河沉吟着,手机突然响了。“不出局长所料,经过对蓝鸟王零部件的拆卸,发现刹车的油管破裂,刹车油在上桥的时候已经全部漏光,形成刹车失灵,造成车祸。”薛驰的声音响起。

曲江河叭地关机,情况已经十分明晰:这台蓝鸟王行车前就有人做了手脚,并且在事前精确计算了刹车失灵的方位,即令不是追尾,车子也会在下桥的坡道上失控行驶,坠落到前方黑龙口的弯道的。

卓越带着曲江河向另一个房间走,“这里还有一处重要情况。”卓越指着靠门内侧的地面,让技术员给一下灯光,只见那里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脚印,脚印的旁边是一个凹陷进去的圆环形压痕,比碗底略小一点。“根据模拟分析,这是有人在这里蹲伏时形成的。作案人先潜入到这间房内,在这里窥伺,听到有人进来,躲进了立柜,待赵明亮全家熟睡,下手偷取了房门和蓝鸟车的钥匙,复制了钥匙印模之后,物归原处,又原路折回厨房从窗口退出。作案人百密一疏,留下了这一处痕迹。另外,在房子后院的墙脚处,那里也有一个类似的深深凿进的圆形印记。”

有一道电火弧光划过了曲江河的脑际。就在那个大雨滂沱之夜,罗海用来勒他脖颈的假腿,顶端就是这样大小的铁环!

严鸽说什么也不会想到:省厅会确定她到沧海市就任公安局长。

严鸽何尝不想在公安局长的职务上一显身手呢?可现在偏偏要她就任的是沧海市,替代的恰恰又是旧日的恋人曲江河!

为了预先了解些真实情况,严鸽借故推辞了省厅和市委的送迎,提前一天乘火车抵达了沧海。

严鸽眼毒,刚出站,一眼就看到揽客的出租车群中曾在医院里撕扯曲江河的那个女人——拐的司机罗海的妻子陈春凤。她的身边,停着一台簇新的红色夏利出租车。严鸽便大步向前,跨到了陈春凤跟前:“你的车,我包了。”啪的一声,把两张百元大票拍在陈春凤手上。陈春凤愣了片刻,知道今天遇到了大主顾,但一时不明白对方的用意,诧异而恭敬地招呼严鸽上车。

《掩盖》一(10)

车子驶出喧闹的火车站,陈春凤透过后视镜,陪着小心地问道:“这位大姐,咱到哪里去?”“你就拉我随便在街上转转,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呢就站一站,我在搞一个社会科学的调研课题,对什么都感兴趣,听说沧海这几年变化太大了,专门来开开眼界。”

两个女人在车上不到三分钟就有了共同语言。陈春凤大概平常没有倾诉对像,见严鸽凡事都听得很认真就叹了口气说:“严老师,你是琢磨社会的,你说说这些年金岛挖出了金子,人是富了生活也好了,可为啥社会咋成了这个样子,认钱不认人,为了钱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敢干。我看过好多电视连续剧,我就想,现在咱的领导不能老是坐在办公室听汇报,天天受下边那些官儿的蒙骗。要都像宰相刘罗锅,下来亲自暗访那才会明白。就说几年前发生这透水事故吧,好多民工闷在里头都没出来,还给上头报告连一个受伤的都没有,这真叫:村骗乡、乡骗县,一级一级往上骗哩!”

严鸽心里陡然一惊,问道:“你说这透水死人的事儿,有啥凭据吗?”

陈春凤见前方绿灯,挂挡起步:“咋没有,我丈夫的兄弟罗江,几年前从四川跑来打工,罗海从老家来寻他,把金矿都找遍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是有公安局吗?你们报警阿!”“报警?他们都是一家!就说新来的公安局长吧,不仅是咱刘市长的夫人,还是和巨轮集团董事长孟船生光屁股长大,不对,是吃一个妈的奶长大的姐弟俩……”

严鸽惊愕之极,没想到自己的正式任命还未下达,基层已经尽人皆知,而且对自己竟如此了如指掌,就连家庭隐私也掌握得一清二楚。严鸽无心再听,陷入了重重的心事,任出租车沿着公路奔跑,她打开车窗,让清冷的海风灌进车内,吹打着自己的面庞。

她眯上眼睛嗅着这熟悉的海腥味,眼前马上浮现出乳母那苍老而慈祥的面容,从刚才陈春风的话里,分明暗示着她和孟家的特殊关系。看来船生如今在沧海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如何面对这个同乳兄弟,是她将要碰到的一个棘手难题。

严鸽抵达的第二天,曲江河才得知她的到来。应这位“上司”之邀,他来到了严鸽的办公室。令他好奇的是,室内除了一张放置电脑的大办公桌,一张硬皮椅和一组铁皮保险柜之外,别无它物。竟然连来人落座的沙发也没有配备。见曲江河诧异,立在办公桌后边的严鸽莞尔一笑说:“江河,你不要误会,这房间是按我的要求安排的。现在有的人就是屁股沉,到办公室一坐就是半天,如果开会可以到隔壁的会议室去。我也是借用曲老师的一句明言:‘简单就是美’。你不介意咱们就这样说话吧,也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嘛。”

严鸽的态度出乎曲江河的意料,她的脸上绽出旧日那种含蓄的笑,使曲江河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触动,但他还是迅速趋赶内心的那丝温情,接口说:“这很符合你严局长此时的心态,我算老几,完全是身体上的病人、经济上的矮人、家庭的罪人、政治上被放逐的人……”“江河,我在跟你谈工作,不是调侃!”严鸽皱起了眉头,她真不理解曲江河为什么如此玩世不恭。“我也是在跟你谈工作,而且非常正式。”曲江河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正式要求辞去自己的职务,在组织上审批之前,请你同意我到基层去搞调研。”“江河,你怎么能这样做?!”严鸽显然没有思想准备,神情惊愕,以致停顿了片刻。“如果你真是以为咱俩的关系不好相处,我可以请求组织上把我调走。说实在的,到沧海工作不是我的初衷。”“请调的哪能是你,而是我。只有我离开才会有利于你的工作开展。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正在查办的大猇峪案件,已经做了交待,会有人向你汇报的。”

曲江河的目光陌生而冷漠。严鸽真不理解,对方为什么变得如此偏狭。她几乎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曲江河对此毫不理会,看来他是有意激怒严鸽。

《掩盖》一(11)

“我宁愿当某些人面前的混蛋,也不做伪君子。告诉你严鸽,我做人并没有过高的奢望,只想当一个好警察,可就连这样一点儿的要求也成了泡影。我唯一没有想到,这一切的终结者竟会是你。而理由又是多么的官冕堂皇!”

曲江河是在不断从齿缝里发出的冷笑中说这番话的,严鸽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她方才明白,想通过个人谈话来冰释两人关系的企图,实在太幼稚了。“曲江河,我再说一遍,这次调动绝不是我个人的要求和想法,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这完全是组织的决定,江河,你应该是了解我的!”“我当然清楚市委调任你的目的,还想让我说得更明白点儿吗?你的上级可以剥夺我的职务,但剥夺不了我警察的身份。我还是那句话,不管是谁,只要犯了罪,我就绝不放过,也不管是谁在护着他。我给你交个底儿,这一点,当然也包括你在内!”

严鸽万万没有想到,曲江河基于这样一种深深的成见看待自己。更没有料到这次组织的安排,会导致曲江河如此充满敌意的抵触。她竭力压抑着内心的火气,做最后一步的努力。“我希望你继续抓好刑侦工作,助我一臂之力,不说工作关系就是作为朋友、战友,你也该在这个时候支持我啊。”“谢谢你的信任。”曲江河苦涩一笑,“但你不是决定我政治生命的人。据可靠消息,为了给你的工作铺平道路,已经准备让我到司法局去当副局长。告诉你严鸽,我哪儿也不去,我宁愿无官一身轻,继续当我的刑事侦查员。”“江河,你千万不要听信小道消息。”严鸽终于弄明白了曲江河一腔怨忿的根源,可是有关人事上的安排她确实心中没底,“关于你的使用问题,我会全力向上级做工作的。”“这是不可能的。”曲江河一字一顿地说,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满不在乎的戏谑神情,“局长大人,不,还有市长夫人,我倒是希望你好自为之,保持清醒头脑,以免陷入官场的泥潭里不能自拔!”“你是个无赖、混蛋,曲江河!你——滚蛋!”严鸽再也忍无可忍了,压在心头的怒火终于迸发,就在曲江河甩门而去的时候,她的另一句话也脱口而出,“我就不信,死了张屠夫,还能混毛吃猪,离了你,地球照样儿转!”

严鸽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掩盖》二(1)

这天下午,巨轮集团几十名中层管理人员匆匆赶到大船第三层舱房中的小凡尔赛宫开会。这些人是集团号称“中班”的骨干层,均为各部部长和经理,但相互之间不允许发生横向联系,只垂直听命于“大班”某个分管者的命令。而这些大班人员在内部全以船舰职务为称谓,如船生为船长,二佬沙金为船副,其余为大副、二副、舵手、水手长、轮机长等等,并且严禁直呼其名。中班以下称为“小班”的,是执行层,他们是集团最基层的员工,又被叫作“水手”,只是受“中班”其中一个人的具体指挥。这些严密的组织关系,都在《巨轮员工守则》中作了规定,任何人不得违抗。

一身白西服的孟船生进来时,全体人员起立,齐喊一声:“船长好!”

按照例会规定,首先由孟董事长亲自点将,让下属背诵《巨轮员工手则》。内容共分七章40条,文字由沙金起草,后经船生逐字逐句修改,已经成为巨轮集团至高无上的铁规,要求每人每日背诵,严格践行。

被叫起来的人是庞克利,一年前在滨海大道开设了“黑海白鲨”大酒店,生意红火,遭同行嫉恨,再三央求巨轮把他的酒店“罩住”才得以生存。经船生同意,沙金对庞克利考察了一番,觉得这胖子头脑灵活,善于交际,三教九流的朋友众多,就向船生打了保票,推荐他顶替邱社会,兼任信息公关部长。这信息公关部的任务按船生的话是把握“人脉”,专门搜集市里那些管“戴帽子”、“摘帽子”和“按章子”要员人物的有关资料,包括工作经历、社交圈子、特殊嗜好和个人隐私等等,而后根据集团“业务”需要,进行疏道勾对。

这庞克利尽管精明,可从未经过今天这阵势,他刚背会的守则刹时忘了一半,越是紧张,越是结巴,终于背不下去了,傻着脸直喘气。

室内一阵可怕的寂静。

沙金朝孟船生瞟了一眼,对方面部没有任何表情。“执行规定!”沙金低着嗓子喊。两个保镖上来,扒去了庞克利的上衣,露出了肥胖的脊背,另两个保镖抽出腰间的藤条,向着肉厚的部位打去。随着痉挛似的抽搐,庞克利脊背上早现出一个交叉的血红印痕。保镖过来,嘬一大口酒喷在伤口处,门外有女服务员揣托盘递上毛巾,欲要交给保镖擦拭,却被船生举手拦住。他站起身走过来,接过毛巾,径直走到庞克利身后,亲自为他擦去背上的残酒,轻轻放下衣摆。庞克利这时不知是出于疼痛还是由于感动,眼眶里竟汪起一圈泪水。见沙金示意,他起身向董事长鞠躬示谢,低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庞老板刚到巨轮,情有可原。可规定无情,谁也不能例外。”船生立起身,朝着厅内的人扫视着,“集团员工,各人的身体发肤都是金不换,外人胆敢伤我船员一根汗毛,我要让他立旗杆!可关起门来,家法更严,这不光是为庞老板,也是为各位今后能前程远大,成为人上人。”

一阵掌声压住了船生的说话声,越到后来,拍得越响,颇有些争先恐后的意思。

厅门突然被撞开了。

邱社会的孪生兄弟邱建设蜷曲着身子,身后立着满脸杀气的罗海。“这是你巨轮的人,你看该咋办吧。”罗海向前一步,木腿在地板上磕了一下,腿边的邱建设为之一颤。“出了啥事?”船生厉声喝问。

邱建设脸色变得青紫交加,望了望周围的人,耷拉了脑袋说:“我搞了他的女人。”

船生的脸阴沉下来,缓步走到邱建设面前,突然发力,将他一个侧踹蹬倒在地,旋及拎起对方,左手凶狠一击,把他打到门庭。众人偷眼看去,鲜血已经从邱建设鼻口中溢出。“狗改不了吃屎,多少小姐供着你,你还他妈的花心色胆,你这是在日你妹妹,搞你亲娘,你他妈的良心叫狗吃了,你难道不知道朋友之妻不可夺,兄弟之妻不可欺,况且罗海兄弟和咱还是过命的交情,《员工守则》你给我背,该咋处理?!”

《掩盖》二(2)

“断指挑筋,了断性命……”邱建设的声音低得像快死了的蚊子。“那就按规矩办,罗海兄弟为了咱遭了多大罪,你却在背后给他捅刀子,弟兄们,你们说怎么办?”“按规矩办!”几乎是异口同声。

罗海新近被拉上了船,是孟船生极为看重的人物。其他这些人大都是蹲过大狱的以不怕死、不怕警察为荣耀的劳改释放人员。前几年船生依靠他们打下了矿区的天下,现在开始用严厉的手段约束调教他们,一来怕他们生出祸端,二是这些人本身就是贪图享乐的人渣,对他们如果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威,就是一盘散沙!可今天对邱建设的处置,的确让船生感到棘手:“断指挑筋也便宜了你,你这条命应该让罗海兄弟了断,冤有头,债有主,杀剐喂鱼今天交给罗海了!”

罗海听了二话没说,拎着邱建设出去。门外传来一阵求饶的哀叫声。

舱外,海风很大,空无一人。

罗海把邱建设推到船尾,那里正是通向全船最高处的爬梯。罗海用冰冷的刀尖顶住邱建设的腰脊,逼他攀上瞭望爬梯。邱建设踉踉跄跄一步步攀到塔顶,向下一望,是几十米高的甲板和翻着白浪的海水。

罗海从瞭望塔内抽出一快船板,足有十米长,一大半悬在半空中,另一头固定在塔台上。他很快用一块黑布包了邱建设的眼睛,命他向前走。邱建设开始还硬撑着,走到第十步,那板子开始在空中晃悠,他回过了头。“兄弟,我再也不敢了,念咱兄弟一场,放我一马吧。”

罗海面部毫无表情,木腿向前挪动,反手握着那把尖刀。

邱建设挺起了身子,倚在栏杆上,不再告饶。他听着罗海接近自己的脚步声,突然说:“罗海兄弟,咱俩做个交易,你看咋样?”

近在咫尺的罗海眼内仍含着一股冷酷的杀意,他恨透了邱建设,轻蔑地盯住了黑布下边邱建设那张其大无比的嘴巴。“你的那个兄弟死得冤枉,他们怎么死的,尸体在啥地方,我清楚一点。放了我,我会帮你弄清这桩事情。”

罗海闪电般撮住对方的衣领,低声喝道:“死到临头,你他妈的还给我耍花活!”“知道这件事的,还有一个人活着,你不相信我,我领你去找。俺可以把命押在你手上,等弄清了这件事,你再剁了我不迟。”

罗海松了手,另一只手却把刀尖顶住邱建设宽大的下骸骨上:“这人在哪儿?!”“南港小鱼坝镇,住的地方只有我知道,他隐名埋姓,藏在深山好几年了。你放了我,我会帮你找到他,要是我说瞎话,你零刀削了我喂鲨鱼。”

罗海突然飞起木腿,把邱建设扫了仰面朝天,几乎与此同时,他将脚下的缆绳缠在邱建设的脚裸处,而后一脚踢去。邱建设立即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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