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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5 20:3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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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正权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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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门口一方天

一家门口一方天试读:

一家门口一方天

作者:刘正权排版:燕子出版社:百花洲 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02ISBN:9787550007826本书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一家门口一方天

黑王寨的人,一向散淡惯了的,盖房子都挑山头独居,有点各霸一方的意思。

非不得已,湾子要住上两户人家的话,也是一南一北,一东一西的。界线分明,哪怕是亲兄弟,也绝不同屋连脊的,中间还栽着野刺蒺。

寨子里人都遵循着古训过日子,一家门口一方天,两家不共一口井!

两家共一口井也不现实,黑王寨吃水难,得到寨下河里挑。后来来了扶贫工作组,掏钱打了一口井,算是改变了寨子里男人一天挑三担水的历史。

现在,懒点的寨里人,一天可以吃十担水都没问题,倒是勤快人家,一天照吃三担水。懒的人吃井水,勤快人吃河水,应了那句老话,勤快人做事懒人笑!

笑归笑,勤快人依然到寨下挑水吃,其中最有代表的人,是德发。德发是这样说的,没见过阳光的水,吃了不是味呢!山里人迷信,觉得凡是没见光的东西都吃不得!

也是的,井水煮的饭和粥,都带点绿,这绿让德发心里不舒服。而且,井水也没河水甜,说白了,就是井水含碱重了些。

对于懒人来说,含碱重总没肩头担子重,吃了又不会死人,凭啥不吃?这其中也有代表人物,是世新。

偏偏两人住隔壁,不同屋脊的那种隔壁,鸡犬之声相闻的那种隔壁,就差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隔壁,非不得已两家是不互相走动的。

德发是村主任,这天德发吃了晚饭,想了想,把脚步转向了世新家。隔着野刺蒺,德发喊,世新兄弟,麻烦你出来一下!

世新慢吞吞踱出门来,啥事啊,劳你大驾?世新以为派杂工呢,农业税减免以后,杂工也是一事一议的,世新好歹是村民代表,没听议过要派杂工的事。

是这样的,听你媳妇说,明天你要下寨去,帮我带一瓶水给开杂货铺的牛二,方便吗?德发递了一根烟过去说。

世新回过头,瞪了一眼跟出门来的媳妇,心里骂,老子放个屁你也跟村主任江报,啥意思啊你?嘴里却笑嘻嘻地,哟,我媳妇倒是紧跟党走啊,你咋不让她替你下一趟寨,只当派了杂工的!

德发听出世新话里的促狭味来,德发也笑,能派她杂工,全黑王寨怕只你世新有这个命!黑王寨的女人,只听自个男人的话,不听男人话的女人有两种,一是泼妇,二是寡妇。

这话让世新比较受用,世新眉眼里算有了点笑模样,世新就冲媳妇一努嘴,跟主任拿水去啊!世新本想自己拿的,但他肚里这会阴阴地痛,有日子了这病,明天他下寨上卫生院检查身体呢!

世新媳妇以为是帮牛二带三九天的雪水或三伏天的黄瓜水呢,牛二杂货铺里少不了集镇人求这样的偏方,小地方的人都相信,偏方治大病!可德发递给她的却是一瓶矿泉水,确切说是用矿泉水瓶子装的一瓶井水,她天天用井水烧水做饭,对这井水的味儿不陌生。

给牛二带瓶寨子里的井水,你没病吧?世新媳妇觉得好奇。

有病的是你家世新吧!德发说。

你咋晓得?世新媳妇吓一跳,咋,有神上身了?

啥神不神的,我几回看你家世新疼得弯腰捂肚子,额头上冒汗,不是有病是啥?德发撇撇嘴。

世新媳妇就忧心忡忡叹了口气,也怪了,好端端的人,能吃能喝的,咋就肚子疼呢?你不晓得,他光茶水一天就喝两开水瓶!

世新喜欢用井水泡三皮观的野茶叶喝,这点德发清楚,黑王寨人都用三皮观的野茶叶解渴,但用井水炮的不多,井水寡淡不说,时间长了还走味。

德发冲世新媳妇叮嘱说,别让世新晓得我带的是井水给牛二啊!

为啥?世新媳妇不解了。

巴心巴肝的带一瓶井水给牛二,别人会说我这个村主任太小气,就说是治偏方的药水,反正你家世新懒,他不会问那么多的!德发开了句玩笑。

同一个湾子住着,你也不带动他勤快点,当真是一人门口一方天啊,这年头连村主任都不管点闲事了!世新媳妇也开了句玩笑。

第二天,世新去医院检查回来,脸上一片愁云,德发问,咋的了?

结石!世新边说边捂肚子,胆结石呢,妈的,你说怪不怪,石头咋长肚子里了?

德发眉头皱了皱,跟我猜的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世新有点恼火,幸灾乐祸啊你!

寨子里不光你喊肚子疼,成喜,四贵,朱五好几个呢!德发说,记得我让你带下去的水吗?那是井水,我让牛二托人化验过了,我要幸灾乐祸就不管这个了!

记得,跟水有啥牵扯不成?世新问。

我怀疑井水里含有什么对人体有害的物质,吃多了容易得结石!德发说。

世新就寻思,一寻思还真是那么回事,凡是喊肚子疼的几个都是用井水用得最多的几户人家。

牛二的化验结果跟德发的琢磨不谋而合,那井水还真对人体有害,长期饮用容易致病,但洗衣服淘米啥的不影响健康。

也就是说,每家还得男人下寨挑一担水烧茶做饭用。世新犯了愁,他得上医院做手术,媳妇一走,孩子们吃水成了问题,一个爹倒还在,七老八十了,空手下一回寨就得歇几回脚,指望他挑水?

还是德发隔着野刺蒺喊的,世新兄弟,麻烦你出来一下!世新捂着肚子出来,德发递过一根烟说,安心去医院吧,你家的吃水我包了!隔着野刺蒺,世新的眼圈红红的。

许是疼的吧!德发想。

世新是第二天赶早下的寨,下寨前,他和媳妇一起悄悄地把那道野刺蒺给砍了,一家门口一方天,这古训也太扯淡了!可能是头一次这么早干活,世新甩膀子干活的声音很响,整个黑王寨都听见了。

疯枝

咔嚓一声,伴着四贵的咬牙切齿声,一根长势丰茂的棉枝被剪断了,是疯枝!

简枝打地头路过,看见毒日头把四贵背上都晒出盐花了,简枝就把花伞移到四喜头上,不要命了呢你,今天高温达四十度,想中暑啊!

四贵放下剪刀,用搭在肩头的毛巾蹭一把汗,我倒是想中暑,可咋就中不了呢?

这话一点也不矫情,男人活到四贵这份上,比中暑强不到哪儿去,黑王寨有句老话,男人有三怕,破房,漏锅,病婆娘,这三样四贵都占全了,日子的艰难就可想而知了。

说的什么话啊,能在世上磨,不在土里沃!简枝弯下腰来,打疯枝啊这是?

是的,打疯枝!四贵剪刀一伸,又一根疯枝咔嚓一声断了,把营养全占了,不结果,我留它作什么啊!四贵嘴上麻利,动作却不咋的,剪枝生成了是女人干的活计,偏偏他的婆娘下不得地。

这话简枝听着不高兴了,你说我姐是吧,她是嫁给你了才生病不能养孩子的,又不是在娘家起的病!

四贵脸一红,你想哪儿了妹子,我说这疯枝还有这脚叶呢!四贵知道简枝跟自己婆娘是未出五服的妹子,打小就好得像一个人,要不,两人也不会一起嫁到寨上来!

哟,我说简枝干吗跑那么欢,原来给人送温暖来了!一个声音在田尽头响起来,这热的天,送温暖不合适吧,瞧我这脑袋瓜,应该是送甘霖才对呢!

简枝懒得回头,她听声音就知道是春香,两人一同赶的集。春香嘴长,张三碰见了打情,李四撞上了骂俏,连踢上块石头都能扯上三句狗尿骚,简枝就先走了。

咋的,买上镰刀了?简枝问的这话只有黑王寨的人能听懂,意思是两人说的话太长太缠绵了,要用镰刀才能割得断。

买上了也不舍得割断你们啊!春香嘴上向来不输人,我这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心善着呢!

心善?简枝反击说,是黄鳝的那个鳝吧!黑王寨的人都晓得,黄鳝又奸又滑,很难抓住它,这话有损人的意思。

春香果然恼了,我要是黄鳝,你就成刀鳅了,出门不丢伴,丢伴不好看!自己想着歪心事,还把恶名往人家头上推!

四贵插不上嘴半天才憋上一句,春香,你咋比疯枝还惹人烦啊!

哟,还晓得护人啊!春香一转头,目标对准了四贵,我跟简枝斗嘴官司,烧不着你烫不着你,要你来心痛?

四贵没话可答了,再往下扯远点,他和简枝就真有点不明不白了。

倒是简枝,索性放开来,咋烧不着他,烫不着他,他是我姐夫,你说他小姨子,他当然要心疼,当然得护着!

古话说得好,小姨子的半边屁股都是姐夫的!话说到这份上,春香哑了口,人家关起门来是一家人,自己还真扯不过这个理。

悻悻地,春香回了头往家里走,边走边丢下一句狠话,你要真想人家护,帮人家把疯枝打完了再回屋。这话有狠气,那地有两亩呢,一时半会还真打不完!

简枝一摔小花伞,你不说我也要打,打完你这个疯枝!完了抢过剪刀咔嚓咔嚓打起枝来。

使不得的,人家看了说闲话呢!四贵头上汗愈发赶点子往下淌,先前是热出来的,这会是急出来的。

说什么闲话,姐不说我不说,闲话就生不出来根长不出来芽,就像这疯枝,一剪子下去,啥都没了,无影无根的东西,谁信啊!再说了我这叫做帮理又帮亲。简枝很得意,阳光下,她的脸蛋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像五月的红樱桃,闪着诱人的光泽。

春香没人斗嘴懒洋洋往家里走,进了屋,连口茶水也懒得喝。男人从乡里回来见了,问,咋的,赶集赶出不得劲了?

春香撇一下嘴,那个死简枝,跟四贵合伙骂我是疯枝呢?

男人很奇怪,你跟她一起赶集,咋不见她到家来歇脚?简枝回家得从春香屋前过,每次赶集回来都在他家歇会脚。

歇脚,天生的贱命,这会在田里帮四贵打疯枝呢!春香嘴一撇。

啥,四贵棉花长疯枝了,我前几天看苗还小不能打枝的!男人不相信。

这不下过几天雨吗?春香一噘嘴,那苗不得疯长!

怪我,太粗心!男人一巴掌甩在自己嘴上,跟着进屋摸出两把剪刀来,还抓了两顶草帽。

干啥呢?春香有点糊涂了。

帮四贵打疯枝啊!男人说,你先去,我再叫上几个妇女,打枝是女人干的活路,男人手拙,干不了这个!

我帮他打疯枝,你疯了,不怕人家说闲话?春香很委屈。

黑王寨老老少少帮了这么一辈又一辈人,谁说谁闲话了?男人火了,你当真是个疯枝啊,吃人饭不想着说人话干人事!

春香挨了骂,不吭气了,拿起剪刀戴上草帽出了门,门外太阳火辣辣的当顶照着。奇怪了,春香想,自己今天咋没点脾气呢?

要搁以往,她准得在男人脸上挠几道印子,管他是不是乡里干部。

早些时候的事了

早些时候,应该说还早些时候,黑王寨来了一个外乡人,这一外吧,就外得有点远,属于山高水长的那种远,江西人,能不远么?隔几个省呢!

江西人夹一把油布伞来的,本来好好的天,忽然寨子里就起了风,跟着又走了暴,江西人的油布伞立马起了作用,撑出老大一片天来。江西是产竹的地方,那伞骨伞柄全是竹制的,却比一般的竹结实,不用说,是上等老竹做的。

伞下还有另一个避雨的人,这人挑着一担从寨下河里挑上来的水,气喘吁吁的,下那么大的雨扁担还搁在肩头。

江西人很奇怪,一担水而已,至于那么宝贝么?

挑水的是吴老四,吴老四说,不宝贝行么,寨里人都在山脚下挑水吃呢,像吃油!

江西人上寨时在下面河里洗过脸,说那么多的水,咋会像吃油呢?

吴老四抽了一下鼻子,你是不晓得,这冷水要人挑,热水要人烧,水是有,可人的工夫没有啊!

江西人就知道了,寨里精壮劳力都忙,挑水就成了一个让人头疼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正愁找不到饭碗的江西人立马睁亮了眼睛,这样吧,大哥你家的水我以后全包了!

你包了?得,我可付不起工钱!吴老四看雨小了,撒开脚丫子就往家走。

江西人急了,说,我不收你的钱,你只把桶借我用三个月!

吴老四是个精明人,三个月?桶是用不坏的!

吴老四就回过头说,行,三个月,我也不欺负你是外乡人,就帮我挑三个月的水吧。

这三个月可不是一般的三个月,正是犁耙水响的日子呢!连老人孩子都不闲的季节里,江西人开始了自己的卖水生涯。有现钱的随便给一两个子儿,没有的,管一顿粗茶淡饭也行,那些孤寡老人,江西人分文不收,他得给自己留个好口碑,好口碑可以留住他的人!

三个月也就是知了在树叶上打一声长鸣的时间,江西人在黑王寨扎下了根,所谓的根,也就是有了自己的一个茅草棚,江西人打那以后,开始每天给自己挑一担水了。

有水的日子,江西人脸色滋润了许多,那把油布伞被竖在茅草棚里的正上方,吴老四那天来串门,见了,觉得奇怪,说,你们江西人不供祖先啊!供把油布伞?

江西人苦笑,说,祖先早在战乱失踪了,这把油布伞给了我安身立命的机会,供它也一样的!

吴老四就多看了一眼那把油布伞,还别说,那伞撑放开来,怎么看都能抗得住岁月的风雨呢。

江西人挑了三年水后,开始做水豆腐卖,还是老规矩,孤寡老人不收任何费用,这时的江西人已经有了老婆,也是逃荒来的,老婆问他缘由,江西人笑,说,我们不是没祖先了么?就当自己养了老的!

老却没有白养,那些孤寡老人过世时都立了一份字据,房屋地契全归了江西人。

归了也没多大用,黑王寨人以为,屋是破的,地是瘦的,亏本的买卖呢。

江西人不觉得亏本,把那些地归置归置,种上了庄稼,居然一连几年风调雨顺的。

同样风调雨顺的是他老婆,一连给他生了三个儿子。

日子一天天旺相起来。

江西人开始夹着那把油布伞一趟趟出远门了,他从江西往这边贩竹,从陕西往这边贩木材。

每每他夹着那把油布伞回寨时,总忘不了掬一捧河水洗脸,洗好后还会咕咕往肚子灌上一气,完了冲河水长叹一句,活人命的水呢!

三十年也不过是树叶青了黄黄了落的事,三个儿子都娶妻生子了,江西人再夹着油布伞出门回来,身后就是大批的木材楠竹上了寨。

是要建房了,寨里人揣测。

果然是建房,建了一个九进门的院落,九个天井九个院落一字儿顺开,像串在山寨上的一串糖葫芦,重檐飞梁,门一关,里面是别有洞天。

人从一进门上的阁楼可以蹿到九进门的阁楼,上下贯穿一气,真的叫关起门来一家人了。

九个孩子,丫头九儿最淘气,常爬到神柜上去扳那撑放着的油布伞。

做了爷爷的江西人最后一次夹油布伞出门是九儿七岁时的事儿,事后九个孩子被送到了省城的学堂。

学了多大的文化,不晓得,只知道孩子们再回山寨时有了礼数,大凡有年岁大的人从眼前路过,必垂了首敛了眉恭立路旁,唯九儿顽劣,会抱着琵琶乱弹一通,九儿念私塾时喜欢听先生娘子弹琵琶,先生娘子就索性教了她!

琵琶声响的时候,江西人大白天做了一个梦,人老了瞌睡多,却睡不实沉,江西人梦见他家神柜上那把一直撑着的油布伞自动收了,栽下了神柜。

不祥之兆呢!当夜江西人无疾而终了。

再后来,果然轰轰烈烈土改运动波及了山寨,江西人的三个儿子被定了三大罪名,大地主,大土豪,大资本家!

一夜之间,九进门的天井里空了。

三个儿子并排吊死在自家神柜前,奇怪的是那把油布伞没了,逃难之人,大多拣些金银细软走,谁会带上那把笨重的油布伞呢?

九进门的大院后来成了学堂。

琅琅的书声一次又一次飞出天井,在重檐飞梁间徘徊,吴老四的孙子后来做了学校的校长,每每上面有人来检查工作,对这九进门的古宅端详时,吴老四会这样起头说,早些时候,这宅子是一个江西人夹着一把油布伞来置下的产业呢。

这个宅子后来就这么上了电视。

上电视就是近些日子的事,一个海外女华侨在侨办工作人员陪同下上了山寨,吴老四的孙子吴校长接待的,刚要起头呢,女华侨捋了捋花白的头发,从随行人员手中吃力地撑开一把油布伞,放在了学堂的正上方,冲吴校长鞠了一躬说,早些时候,这伞一直这样放着的!对吧?

同样花白头发的吴校长推了一下眼镜满面狐疑地问她,你是九儿?

女人点点头,不说话,手从一个柱头滑向另一个柱头,脚从一个天井踉到另一个天井。

吴校长心里咯噔了一下,说,九儿你是不是想收回祖业?

叫九儿的女人笑了笑,说,什么祖业啊,那都是早些时候的事了,眼下,孩子才是我们的祖业呢!

小满眼里的钉

小满醒过来时,四姑婆正对着神柜上的送子观音虔诚地磕头。小满眼尖,从对面的镜子里看见四姑婆额头磕得乌青乌青的,小满忍不住,冲镜子里的娘做了个鬼脸。

四姑婆没看见小满的鬼脸,这与她的眼神无关,四姑婆拜神时,向来是闭着眼的,闭了才显得一颗心是诚的。当然这是拜一般的神,四姑婆眼下拜的是送子观音,自然得有几句话跟菩萨交代交代。

四姑婆是这样交代的,菩萨娘娘啊,您大悲大慈发善心,多送骑马射箭的,少送穿针引线的!

骑马射箭的当然是儿郎,穿针引线的只能是姑娘,小满就狠狠剜了四姑婆一眼,心说,花木兰也是穿针引线的,可骑马射箭起来比哪个儿郎差了?

小满就恨自己不是花木兰起来。

幸好她不是花木兰,要不四姑婆更得气死,打从小满晓点事,小满就知道自己成了四姑婆的眼中钉。因为小满在四姑婆的四个孙子中,是唯一一个花了钱的,而且还是个丫头,大凤也是丫头,但却是捡来的。

黑王寨虽说天高皇帝远,计划生育法规还是有的,二哥也花了钱,问题是,二哥花的钱是由公家收走了。公家收的是明份,四姑婆不觉得花的冤,小满生下来吧,公家收了钱不说还额外请五瞎子排了八字的,在黑王寨,日子时候旺的女孩都得请五瞎子排八字,以求个好名字,顺顺当当长成人,再顺顺当当嫁出去。

五瞎子当时掐了指头,得出小满是钉子命,初一十五不算硬,生到二十硬似钉!这样一说你准明白了,小满是阴历二十这天生的,而且正在午时,旺相得不行,不是钉子命是啥?

不用说,钉子命的小满自然成了四姑婆的眼中钉,反过来也一样,四姑婆自然而然成了小满的眼中钉。

这钉碰钉的一剜吧,四姑婆觉察了,四姑婆回头骂了一句,老天爷咋不收了你呢?

骂完忽然觉得不妥,急得她连忙抽了一下自个嘴巴,边抽边呸呸吐痰,吐一下拿脚踩了使劲旋一下,意思是刚才的话等于没说。黑王寨里有讲究,能从父母手下过,不从父母嘴里过!自己的子女们可以打可以骂,但不能咒,烧了一辈子香的四姑婆晓得自己这罪过大了,立马扑通一声又跪地上磕起头来。

小满爬起床趿了拖鞋往外走,边走边冲四姑婆背影说,老天爷真要收也先收你,我命硬,你们都死完了我也不会死的!

四姑婆心里恨恨地,嘴上却不敢说什么,菩萨有眼看着呢。

不过吃早饭时,四姑婆还了小满的息,小满当时正夹了一筷子菜要往碗里叉,四姑婆一筷子头敲过去,你当这是打连枷啊,一下赶一下的,女孩子家吃相斯文点,别长大了没人要!

没人要我守着看老天爷收你走啊,小满筷子缩回去舌头却伸出来,伶伶俐俐顶了四姑婆一句。

四姑婆心口噎了一下,想看老天爷收我?怕你没生那个命!

那也是,我外公没生那个命,我怕我更没生那个命了!

四姑婆就喉咙里拉风箱般喘,喘完了使劲一拍筷子,冲小满吼,你可真是个丧门星,看看,说句话都比钉子扎人!

小满闭了嘴,一抹眼一抹嘴,也出去了。

还有一个星期开学呢,她在为自己的新书包发愁,九年义务教育,书包不能也让国家义务了吧!

二哥倒是有个破旧的书包闲在家里,可小满看不上,上学第一天,背个破书包,小满以后怎么拿嘴说人啊,小满既然生了钉子命,样样不能软才行。

小满出门去摘夏枯球,一斤五元,夏枯球倒是遍地有,但真晒干了,一斤都得大半袋,这东西不拌秤,小满不怕。四姑婆有句话她记得清清楚楚,日日行,不怕千万里,事事做,不怕千万桩!她想,一个书包也就二十元,四斤夏枯球,应该不在话下的。

远远的,小满看见四姑婆也夹着个布袋出了门,小满撇了一下嘴,又去劝人家修庙了,颠着双小脚,真是不怕千万里远啊。

四姑婆为修庙,把脚都快跑大了,一家三五十元的捐,据说那布袋里有近千元了。

近千元,修个小土庙是绰绰有余的!寨里干部为这事没少做过四姑婆工作,说是封建迷信,四姑婆迷信了一辈子,回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孔庙都还有祭祖仪式呢,你怎么不说那是迷信?孔庙明明是诗书礼仪仁智廉信的地方,她却认为只要和庙扯上关系,都是一家子人。

小满简直都不想和四姑婆一家人了。

摘夏枯球是个细活,小满一上心就离家越来越远了,暮色滑下来时,小满才高一脚低一脚踩了蛙声回家。

临近家门时,小满依稀听见门口有人说话,是四爷,四爷说小满这丫头,是个硬钉子,嘴硬手快,迟早不把这新书包戳个洞!

四姑婆的声音接上来,戳个洞不怕,我再买,不捐钱修庙了,我这钱也派不上用场。

不捐钱修庙,小满吓一跳,难道四姑婆今天是退人家钱去了?正纳闷呢,四姑婆的声音又响起来,早饭后我想了,小满要不让先生管教管教点,日后真要一句话戳死个人,谁家肯要啊?

多读几句书,是庙里求佛都求不来的!你是不知道,当年我命硬,想上学,爹硬是不许,结果我跟爹钉碰钉斗了半辈子,爹是在我二十那天过生时叫我活活气死的。

娘也是二十的生啊?小满眼泪哗哗往外漫,肩上的夏枯球袋子滑到背上,有几根茎钻出袋子,不过在夜露的浸润下,没早上那么硬了,戳得小满心里麻酥酥的,软得不行。

方便面

不知是谁说的,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会爱上方便面,一种是对饮食没有过高要求的人,一种是随时随地都有胃口的人。

四爷恰好就在这两种人之列,确切点说,他就那种随时随地都有胃口又对饮食没有过高要求的人。

搞得方便面好像就是专门为他生产的。

四爷小时候讨过饭,这在黑王寨不是丑事,黑王寨四爷这般年纪的人都讨过饭,别人讨饭是因为家里穷。四爷讨饭,则是装穷!

四爷爹可是黑王寨最殷实的地主,其实,在黑王寨,所谓的殷实也不过是家里喂有一条牛,养有两头猪而已,田地都是自己开出来的荒地。

嘴里省身上抠,日子一久吧,家里多少有了余粮,赶上有人来借种子,四爷爹话先挑明,借一斤还两斤,其实搁现在,一斤谷种可是抵二十斤的谷价。再就是牛,一条牛抵三个工,这点上四爷爹也不含糊。

一来二去的,四爷一出生就成了小少爷。

这少爷也不过是别人嘴里叫叫而已,在家里,四爷该放牛放牛,该割草割猪草,该青黄不接时讨饭就出去讨饭。

这才是四爷爹的聪明之处,财不露白呗,那年月饥寒起盗心的人多着呢,再说过日子也得细水长流不是。

人家都虎视眈眈盯着你的碗里锅里呢!

四爷爹锅里是稀的,碗里也能照出人影来,每天早上,四爷就被爹牵在寨子口,灌上一碗稀汤,说,娃啊,出去讨口饭吃,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的!

这话只有四爷懂,四爷是家雀,是不吃野食的家雀,他爹在他口袋里打了埋伏的,炒米花,糯米团,有时还有一个煮鸡蛋,这样的家雀,别说瞎就是瘫也饿不死啊!

躲到林子深处,疯天疯地玩一天回来,四爷能没胃口?不过野惯了的孩子,于吃上倒并不讲究,在山上撞见什么能入口的他也不嫌弃,一并塞入嘴中。

因了这段讨饭经历,四爷竟没摊上地主崽子成分,斗也只斗了他爹,他爹在台上戴高帽时痛哭流涕地说,我冤枉啊,家里要有隔夜粮,能叫孩子去逃荒?四爷这一逃荒的经历,居然救了他爹一命。

四爷在家里,自然是以功臣自居的了。

四爷爹过世时,把埋银元的地点告诉了四爷,完了搁下一句话,乖,记住,这过日子吗,一是财不可露白,二是要细水长流!

年轻时的四爷硬是没将财露白,一直细水长流到四爷成了真正的四爷,地主一词逐渐消亡,四爷才将那一坛大肚子银元取出来,给孙子作了做生意的启动资金。

四爷的孙子随四爷姓,四爷当年可是倒插门上的别人家。

难得随了娘姓的儿子开明,让孙子随了自己姓。孙子事业做大了,在城里盖了别墅,把该接的都接走了,黑王寨就剩了四爷一人,四爷不想进城,进城有太多的不自在。

四爷就一人单开了烟火,说烟火,其实根本闻不见烟火味儿,寨里人就冲四爷打趣,四爷天天过神仙日子呢!

四爷笑,那可不是?

寨里人有好奇心重的,就问,四爷天天吃啥呢,不见烟火味儿?

四爷说,讨饭吃的人,要什么烟火味儿?

寨里人这才看见,四爷穿了一双草鞋,拄了一根竹杖,肩上搭一个口袋,竹杖草鞋轻胜马呢,这是!有学问的寨里人见了啧啧赞叹。

赞叹归赞叹,四爷这身打扮却真是像去讨饭。

日子久了,寨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晓得,四爷讨饭上了瘾,居然跑遍了附近十里八乡。

有口袋里的东西为证,东庄的红枣,西庄的板栗,南庄的花生,北庄的柿饼,不过口袋底下的方便面,四爷却从没拿出来现过眼,讨饭的人有方便面吃吗?美的你!每当四爷躺在田间地头树根下,一边嚼方便面一边就着矿泉水下咽时,儿时的一幕就再版到眼前。

那时候,几个糯米团子一到中午就不脆了,也不香了,哪像这方便面,任何时候拿出来,脆香,入口就化,还有调味包,撒上去一揉碎,往嘴里塞一把,神仙日子都不换的!

四爷八十寿辰那天,孙子开着轿车回来了,买回一个三层楼的蛋糕,花了一千元订做的。

屋前屋后找个遍,却没四爷的身影。

问寨里人,大家都躲躲闪闪的,怕的是言多有失,四爷交代过,不能让孙子晓得自己去讨过饭的。

孙子是个孝顺的孙子,就撒开脚丫子满寨找,孙子知道四爷生日这天走不远。

果然真叫他找着了,四爷在他爹坟前,正聚精会神地揉一袋方便面,揉碎了又倒上调料,完了撒在他爹碑前石阶上,冲爹磕了个头说,爹,您走时交代的财不露白,我做到了,细水长流我也做到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了那么多,就管我自己!完了就趴在地上舔起那些碎了的方便面来。

孙子被四爷舔出一脸的泪花来,他想起小时候四爷讲的,有一年青黄不接时,四爷爹只给了四爷两捧炒米花去讨饭,四爷不接,结果炒米花落了一地,四爷爹趴在地上用舌头一颗颗舔进嘴里的故事。

一脸泪水的孙子掏出手机冲那边压低嗓子说,中午的寿宴取消了吧,难得今天胃口好,我想陪爷爷吃顿方便面!

难处

杜三友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堂门口,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他爹杜瘸子发牢骚,其实也不是牢骚,严格来说是絮叨。

杜瘸子不是个絮絮叨叨的人,但自打三友考上了大学,杜瘸子就絮叨上了。

三友知道,爹是碰上难处了!黑王寨的男人,一般都是动手不动口的,动手死做,死做才能从土里刨出钱来。只会动口的男人,在黑王寨是没人看得上眼的,就是嘴里说出一朵花来,那花也不养人啊!

杜瘸子的难处已不是三友的学费了,寨里人大帮小凑已经够了数,杜瘸子不怕背帐,杜瘸子是背不起这山一般厚重的人情呢。寨子里人都不富裕,富裕的是人情!

打三友的通知书进了寨子,三友家的门槛就没安生过,苦了三友家的狗,天天被拴在院子角落,想撒个欢都不行,这狗其实不咬人,客人中总有那胆小的,吓着人家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吧!

这不,外面又有人叫起来了,友娃友娃,帮我把狗看着!是谁呢?扳着指头数一数,该来的差不多都来过二遍了,头一遍送钱,第二遍送物,三友明早下寨子呢。

听声音像是屋后的四婆!杜瘸子嘀咕了一句。四婆是孤老,年轻时做过妇女主任,自打瞎了半边眼后,基本就没上过别家门,她的眼除了能通个路,啥也做不成了,上别人家的门等于给人添麻烦。

年轻时心气高的四婆就在寨子里撂下这么一句话,我一个孤老,还指望人家还情啊,赶多少人情也是丢水里了!

这话让寨子里老老少少不舒服,到底是孤老,心硬呢!

心硬的四婆却上了三友的家门,杜瘸子一瘸一跳从堂屋里弹出身子,嘴里像模像样地发出喔喔的唤狗声,那狗已经司空见惯了,不耐烦摆了摆耳朵,又趴地上对着那个豁碗伸出舌头舔了一通。

三友受了遥控似的,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每来一个人,大家都会先摸他的头,然后使劲地夸他,三友就得按他爹说的话来应承别人,本来三友不需要爹教的那些礼数,但爹不许。爹说了,少拿学堂那些话来寨子里显摆,一个人再能,也不能在老门老户面前翘尾巴!想想也对头,一个寨里人,谁个不知谁个的底呢?往前挖几辈人,个个都扯着骨头连着筋!四婆就跟三友能扯出一根连着的筋,论辈分,三友该叫她一声舅婆婆的。

三友就扯了扯衣服,低眉顺眼迎出去,牵了四婆一只手,另一只手接着四婆的拐杖,说舅婆婆你细点走,狗我拴着呢!

四婆就用腾出头的一只手摸三友的头,那手很瘦,瘦得只有几根竹节似的叉子在三友头上摩挲,三友刚要偏头,看见爹正瞅着自己,三友就红了脸,把四婆牵进堂堂屋。

三友娘乔竹儿慌里慌张跑到鸡窝里去掏鸡蛋,偏偏掏个空,四婆听见鸡叫声,摆摆手,摸索着坐下来,说瞎忙乎啥呢?我跟友娃说个话就走!

跟三友说话,他个毛娃娃,能禁得住您老人家这么费周折!杜瘸子赶忙站起来筛茶。

毛娃?不是我说你,四婆努力瞪圆了眼,你家友娃将来要封王侯的,可不能轻慢了!

三友心说,啥啊,一个大学生就封王侯,那王侯也太不值钱了!

四婆不接茶,说,友娃啊,舅婆婆今儿卖一回老,你喂舅婆婆喝吧,你这一走,舅婆婆怕是没福气再吃你一口茶了。

三友看了看爹,爹把茶递给三友,三友双手端着茶杯,说,舅婆婆,您老喝口茶!

四婆端了端身子,又正了正脸色,伸长脖子张开嘴,抿了一口进去,又咂吧了几下,才慢慢咽进喉咙,像品尝琼浆玉液似的。

三友心里笑了一下,至于吗,不就一杯茶么?

四婆咂吧完了,开始掀衣服,把腰带系着的红布包解下来,打开一层塑料白膜,又摸出一个小手绢,再把缠着的手绢打开,从里面捻出一张五十的票子来,三友看见,里面就两张票面,剩下的一张是五元的!

四婆把五十元的那张拿出来,用手又摸了一遍,确定没出差错了,就往三友手里塞,边塞边说,你舅婆婆年纪大,做不了人,这五十元本来拿不出手的,好歹是一片心,你收着!

杜瘸子吓一跳,说舅妈这使不得的,我们做晚辈的,不能孝敬您也就罢了,哪能从你嘴里夺食呢!杜瘸子知道,四婆每月就指望一点低保过日子,艰难得很。

四婆跺了跺拐杖,我一个孤老,能有几难啊,友娃是到大城市念书,难处在后头!

三友有点为难了,望望爹又望望四婆。杜瘸子喉咙里哽了哽,说,三友你跪下,日后走再远,也要学会回头望,爹娘不指望你报答什么,只指望你能晓得你是哪条沟流出去的水就行!三友跪下来接过钱,说爹我记得的!杜瘸子又冲乔竹儿说,把那只鸡杀了,请舅妈吃顿饭!

四婆慌了,一边伸手拉三友,一边伸开手作势去拦乔竹儿,结果手里剩下的五元钱就和手绢一起掉地上了,三友就势捡起李婆婆掉下的手绢,想了想,把五元那张换出来,把五十那张塞进去,叠好,再用白膜包整齐,顺手装进四婆的红布袋里,完了塞进四婆的裤腰!三友做完这些,看爹,眼里满是赞许,爹说三友只要你晓得人情世故了,爹就没难处了!

爹哪能没难处呢?三友看见,爹又摸出那个记帐的小本本,在上面记了一笔,那一笔三友看得很清楚,爹记的是五十!

爹记的时候,手上明显地抖了抖,这一次,爹没有絮叨,院子里拴着的狗破天荒叫了起来,三友纳了闷,一只狗,也想絮叨点啥呢?

狗嘴里没象牙

四婆是黑王寨唯一喜欢养老狗的人!

很奇怪不是?

黑王寨有句土话,叫猪来穷,狗来富,猫子来了缠白布!这说明在黑王寨,狗是受欢迎的,但欢迎也有个谱,没人欢迎一条老狗平白无故跑到家里来。

寨里人过日子,实在,大凡有用的,都不舍得丢弃,当一条狗歪歪倒倒在山路上乱蹿,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条狗被主人遗弃了,遗弃的原因不外乎是老了病了,或者残了!

要搁在城里,这狗的境遇是很可怕的,最终它会成为一只流浪狗暴尸荒野,死后身上有一堆绿头苍蝇嗡嗡在毛皮上叫嚣着,倒也不失为一种热闹。

但这是在黑王寨,那狗会一路嗅着一路悲伤着来到四婆家,四婆已准备了一盆稀饭来招呼它了,她一准是早就听到狗悲愤的惨叫。

有时候,大家都怀疑四婆的耳背是装出来的,一个活了六十岁的人,要装点什么不像呢?

因为这,寨子里的人们都不大喜欢四婆,包括她曾抱养过的一个儿子,这也成了四婆单独开伙的一个理由。

老狗毕竟养不长久,隔一段日子,狗叫声会在四婆门前一声比一声地衰竭下去!

狗死了!却没有暴尸荒野,四婆把它冷冷清清地下葬了。

没狗的日子,四婆会靠在墙根上晒太阳,眼神有一搭没一搭亮一下,嘴里却像炸爆米花似的,连绵不断连绵不断地絮叨,等你真凑拢了去听,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你问她,四婆,咕哝啥呢?

她往往会吓一跳,睁开眼,迷迷惘惘盯住你半天,回一句,谁咕哝了,我吗?

四婆那儿子偶尔回来,最见不得四婆这种神态了,丢下一句,装疯卖傻呢!这是!然后愤愤然走开。

儿子的话是有出处的。

四婆第一次收养一条瘸了的老狗时,儿子正好带着媳妇孙子假模假样请她回去过中秋,黑王寨的规矩,中秋节是要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的,哪怕你再忤逆老人也得请,月过中秋月不明,花过三秋花不好,连顿饭都整不团圆,来年月亮婆婆会记恨你,让你诸事都不得团圆。

黑王寨里人最敬月亮婆婆了,大凡居家过日子,谁不想团团圆圆的呢!

去了,却见四婆正端了一瓦钵稀饭跟狗说话呢,四婆拿手摸着狗的头说,可怜见的,巴巴地守了一辈子门,末了连门都进不了啦!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不顺儿子媳妇的耳,我们不让您进门了吗?是您自己要出来单开伙的,没谁拿着棍子赶!因为不顺耳,儿子就觉得气也不大顺,冷不丁地炸了一嗓子,您说狗就说狗,别扯上人行啵?

四婆慢吞吞地直起腰身,不满地瞪儿子一眼,你说不成器人话学狗叫,行不?我好端端地跟狗说话,烧着你还是烫着你了?

媳妇上前了一步,她先前躲在男人后面,是怕狗咬,这会看清是一条瘸了腿的老狗,没多大威胁,就壮着胆色拿鼻子哼了一声,我们当然说不成器人话了,哪像您老成精了,连狗话都晓得说!

四婆冷了脸,不看媳妇,唤了那狗一声,狗很乖,不吃稀饭了,抬头拿舌头舔四婆的手,四婆用手把狗嘴掰开,冲孙子招招手,小孙子不晓事,凑上来,问四婆,你做什么啊,奶奶?

四婆眨巴了一下眼,说,奶奶我老眼昏花了,你给看看,这狗嘴里好像长了颗象牙?

小孙子不晓得四婆话里有话,老老实实回答说,狗嘴里是长不出象牙的,奶奶,你真是老糊涂了!

四婆就露出一脸糊涂的笑来,笑得没心没肺地,说小孩嘴里吐真言呢,狗嘴里是长不出象牙的!儿子媳妇不笑,心说,老婆子,装疯卖傻指桑骂槐有一套呢!

装疯卖傻有一套的四婆在养狗上也有一套,四婆最后养的一条狗是从乡里来的,那狗不老不瘸也不残,却被主人赶出了家门,四婆就低了头使劲瞅,想给狗瞅出点毛病来。

最终还是给四婆瞅了出来,那狗生了癞,狗生癞,身上的毛会一团一团地掉,皮红堂堂的裸露着,怪吓人的。

四婆就知道,这是一只落了难的狗。

一般穷人家的狗,不生癞,生癞是因为狗吃了油水太多的东西,狗是见不得油盐的,一日三餐的吃,就容易生癞。在黑王寨,有点油盐汤水的东西都归了猪,猪是庄户人家一年到头的指望,没谁那么金贵狗,除非你是个败家的婆娘。

四婆那天破例给狗的稀饭里撒了点盐花,落难归落难,有些习惯却不是一下子能改变的。

那狗就在四婆屋檐下安了身。

狗安了身,四婆却不安身了,那狗喜欢没日没夜地乱叫。

先上山的是村主任陈六,陈六说四婆这狗不大对路呢。

四婆眼一白,有啥不对路的!

它那么个嚎叫法,还对路?陈六不理解。

一只落了难的狗,跟背井离乡的人有啥两样?四婆说,陈六就没话了,四婆总把自己比作背井离乡的人,其实也就离儿孙们隔了一个县城而已。

后上山的是儿子,儿子说,娘你不嫌它烦啊,天天要死要活地叫。

四婆说,要死要活地叫说明它孤独啊!

儿子冷笑,狗晓得孤独它就不是狗了!

四婆不冷笑,四婆认认真真翻了下白眼,人要晓得孤独他就该是人么?

儿子看了看狗,又看了看娘,忽然发现天地一下子静了下来,儿子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人老了就非得是一条狗么?说完又后悔,啪,一嘴巴甩在自个脸上,有颗牙掉了出来,不是象牙!儿子看得很清。

四婆不管是不是象牙,在那一天和儿子断绝了关系。

天养人

人养人,皮包骨,天养人,肥嘟嘟!

二贵点燃一根烟,冲春分夸嘴说,老天爷长眼呢,别家的猪都走瘟,就咱们家,活蹦乱跳的!

二贵说这话时,黑王寨的山洪刚发完。几十家地势低的猪栏被山水一冲一泡,猪全都生了病,一个个东倒西歪的,镇上兽医站派人查过,是走瘟呢。

既然是瘟猪,没二话,就地烧了活埋。

心疼归心疼,但黑王寨的人这点大道理还是通的,穷山恶水出刁民一说在这儿并不通行。

春分正往灶里添劈柴煮猪食,家里有两头母猪要下崽了,营养得跟上,春分就破天荒给猪也喂熟食。喂熟食的另一个原因是,刚发过山洪,园里的菜啊啥的怕带了病菌,母猪在下崽期间,特娇贵。二贵见春分没搭话,又吧嗒一口烟,你说这两窝崽,咱不得卖个天价啊!天养人的事,八辈子难碰上一回呢!

春分在灶门鼓捣了几火钳,说天养人咋啦?能养你多大的家当,你先给我把锅盖盖上!

有柴不烧敞口锅!二贵就很听话地把锅盖拎了上去盖上,春分过日子,在黑王寨的新媳妇中可是拔了头筹的主儿。

像给二贵撑脸面似的,当天夜里,两头猪都很争气地下了崽。每窝十八个,要想发,不离八呢!二贵乐得嘴上起了泡,亮晶晶的,春分奚落他说,瞧把你烧包的!二贵不回嘴,一个劲傻笑,只会说,天养人呢这是,天养人呢!

春分算了一笔细帐,两窝猪仔,五千元好挣。这是荒月,家家空了槽,十元一斤是稳的,真的是天养人呢!

二贵天没亮就下寨买仔猪饲料了,黑王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家下山买饲料,就意味着谁家一个月后有仔猪出圈。二贵本来想忍一个星期再下寨的,可春分不让,春分说多长一星期肉,不让人骂得背上生蛆才怪?你是想人养人吧!

二贵不想将来皮包骨,二贵只想肥嘟嘟,二贵就乖乖下了寨子买饲料。

黑王寨的仔猪俏,方圆十里八乡都知道。果然,二贵赶集还没回家,预订仔猪的人已经坐满了他家的门槛,春分忙得屁股不沾板凳,母猪仔猪好侍弄,寨子里的乡亲却不好侍弄。

春分啊,这猪我不多要就订两头,你也知道的,你侄子腊月里完婚,我得备一头不是?说话的是娘家一叔伯嫂子,能在这个时候先发话的,非亲即故。

春分还没点头呢,寨下的大老史发话了,春分啊,这些天猪金贵,我就老着脸皮张回嘴,一头,就一头,订金我都带来了!大老史在寨下河里捞鱼摸虾方便,口袋里有活钱。

一说钱,来挤门槛的人十有八九缩了头,山洪这回肆虐得凶,十家有九家保不准绝收呢!大伙的一点余钱刚投到补种的土地上了。再说了,黑王寨这样的地方,有散钱的人家不多,平时捉个猪崽啥的,一般都赊着,出栏时才还上的。

二贵就是在这时候哼着歌儿回来的,他身后还跟着兽医站的老八,老八劁个猪儿吧,动不动把人家猪崽弄死了不说还非得人家管一顿饭,在黑王寨口碑特差,听说早不干兽医了,办了个养猪场,莫非?

大伙正思忖着呢,果然老八从兜里甩出五千元钱来,这两窝仔猪,我全包了!

大老史退了一步,他手里的五十元订金跟老八的五千元一比,气势自然就弱了下去。

春分没说话,拿眼看二贵,二贵脸上写满了得意,嘴上还向外喷着酒气。不用说,老八还请二贵在集上下了馆子。

春分脸上堆满了笑,哟,稀客啊!您这是!一边说一边把老八往屋里让。

听话听音,一大帮寨里人晓得没指望了,一个个扎着脑袋退出门去。

出门不远,人们听见了二贵咕咕的唤鸡声,黑王寨只有待贵客才杀鸡的,想想也没错,人家揣着五千元送上门来,不光是贵客,简直是财神菩萨呢!

那夜,春分家的酒香和柴禾鸡炖香菇香飘了好几条山岗,闻见和没闻见的黑王寨人都在肚子里悄悄骂了娘。

骂娘也白骂,天养人呢,人家的仔猪照样长得白白胖胖的。

白白胖胖的猪出圈时是第一个送到大老史家的,那时大老史正做梦,梦见自己捡了一只小仔猪。结果猪叫声把他给弄醒了,醒了的大老史看见春分和二贵站在门外,蛇皮袋里抬着一只仔猪。

黑王寨的规矩,捉仔猪的人是要喝一大碗水的,意思是让猪水色十足的泼养泼长,二贵就义不容辞地喝了一海碗大老史敬的茶水。

三十六头仔猪,三十六碗茶水,春分和二贵喝得气鼓饱涨的,二贵脚步发虚,说有这么天养人的吗?春分一板脸,咋啦,你这会不是肥嘟嘟的是啥?

二贵就捂着肚子笑,是肥了好多呢,可惜了咱家那只柴禾鸡!

春分使劲点了二贵一额头,不还老八那顿情,他能依你?

也是的,想想都后怕,要真让老八把仔猪全捉了去,只怕以后在黑王寨就听不见一句暖心的话了!二贵感慨地说。

啥叫天养人?春分说,好言一句暖三春,身子暖的人,心里啥时都是宽的,心宽体自肥,这可是老祖宗说的。

吃泥巴

生意人,眼前花,阴天下雨吃泥巴!在黑王寨,生意人跟手艺人是有区别的,别看寨子不大,可人人都有一门手艺压身。至于做生意,黑王寨人打心眼里瞧不起,靠两片嘴皮子糊弄人的饭碗,端得稳吗?

没准哪一天,连泥巴也吃不上嘴呢!这话很刻薄,刻薄归刻薄,寨子里最早做生意的牛二的铺子却是他们赶集时最爱落脚的窝。

黑王寨的人,做再久的生意,也还有着黑王寨人质朴的本性。质朴并不等于没脾气,这会明喜就在牛二铺子里发了脾气,你个做叔叔的,侄子趵蹶子不晓得拦一拦,反倒瞎起哄,告诉你,全福将来生意亏了本,你别指望我来替他还你息!

牛二望着明喜笑,说哥你放心,全福真亏了本,本息我都不要成不?

不要还不行,你得养着他,吃泥巴你也得养着他!明喜丢下这句狠话,一甩腿走了。

明喜在黑王寨,日子一直过得不显山不露水的。孩子虽说就全福一个,可老婆死得早,想显也没山,想露也没水,好不容易全福下了学,肩膀能替明喜分担点担子了,偏偏迷上了做生意。

明喜就骂他,老祖宗说了的,想金子是铜,想富是穷,知道我为啥叫你全福吗?

为啥?全福不明白,起个名而已,还有那么多讲究?

就是因为人无全福,指望你能超人一头呢!明喜气咻咻地。

超人一头,靠的是脑子,不是憨做!全福本来想说傻做的,想一想怕伤了爹的脸面,就改成了憨做。这话是实话,明喜憨做了一辈子,家里也没攒下几斤铜。

没铜好办,全福就跑到街上,冲他叔牛二开了口,请他垫个本钱。

牛二跟明喜也不是特别亲,没出五服的兄弟在黑王寨眼一睁就是,牛二之所以借钱,一是看中了全福的本分,做生意,光耍嘴皮子哪行?得本分!二是吗,乡里乡亲的,在街上多个照应。

上个暑假时,全福赶集在他铺里落脚,有个大妈来买鸡,说儿媳妇坐月子,想吃黑王寨的老母鸡,笼里刚好有一只,牛二媳妇就将它卖了。全福闲着没事,将鸡笼拎到外面拿水冲洗,洗着洗着发现鸡屎有问题,稀且不说,黑白中还夹着红红的血丝,不好,这鸡屙痢呢!屙痢是走瘟的前兆。

全福丢了水龙头,就冲集上找,终于在午饭前找到买鸡的大妈,人家正烧了开水准备杀鸡褪毛呢!全福抢下鸡,回头赶上黑王寨自个家里,拎上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鸡给了那大妈,一来一去的,险些累死!

大妈的儿子是工商所所长,说黑王寨人真瓷实,街上小商贩要都这样,他们工作就省心了。

所以啊,当全福跟牛二去办执照时,人家二话没说,批了,还叮嘱全福开业那天别忘了请他去捧场。要说,全福开的蛋糕房还是所长出的主意。

所长儿子喜酒那天,所长学黑王寨人的风俗,给亲友回篮子,黑王寨孩子喜酒都兴回红鸡蛋。所长住街上,红鸡蛋不好弄,夏天也容易坏,所长就去城里订了两百盒小生日蛋糕,人手一盒,拿在手里很喜庆的样子。

当时就有客人嚷嚷开来,以后再有人喜酒满月做生啥的,发蛋糕,也算是与时俱进吧!

所长就是从这儿得出的商机,全福也不赖,进城学了一个月,得,不光会烤,而且会用奶油喷花了,出了师,门面牛二也给张罗好了。

开业那天,很热闹,蛋糕卖出去不少。多是赶集的乡亲买给孩子们尝鲜的,据黑王寨赶集的人回来说,街上红艳艳的蛋糕盒被太阳一照,晃得人直闪眼睛呢!

闪眼睛,不闪舌头吧!明喜不服气,哪有那么夸张啊!

明喜核计好了,哪天阴天下雨了,他就去帮全福店子关一下心,他要看看,全福阴天下雨吃泥巴的狼狈劲。

他们那地方,赶集逢单不逢双,称单日集,要是阴天下雨,就没集了。没集街上就没人,没人就得喝西北风不是?想到这儿明喜还咧开嘴笑了一下,西北风还得冬天有,眼下是夏天,只有火南风!

明喜下寨子那天,是下了半个月的连阴雨呢!明喜出门前煮了几个熟鸡蛋,全福要真在他面前吃泥巴,他也于心不忍的。

去了,远远地,看见全福在柜里端出一盘什么来,伸指头尝了尝正皱眉呢,明喜三两步跨了进来,偷眼一看,全福正慌不迭地把盘暗红色的东西往身后藏。

真吃上泥巴了啊!明喜眼一酸,从怀里摸出熟鸡蛋,直往全福手里塞,吃吧,吃吧,钱难挣,泥难吃,咱回寨子吧!

回寨子,干啥?全福很奇怪。

你都舔泥巴了,还硬撑个啥?明喜火了,一指全福身后。

这个啊?全福一愣,说泥巴有这么好的味道?您尝尝!

明喜半信半疑地伸出手指,沾了点那暗红的东西,搁进嘴里,乖乖,又香又甜又沙!

啥泥巴呢?这好的味!明喜不舍得放下手指来。

豆沙啊!全福说,有点变质了,我刚才尝过,准备倒掉的!

别啊!明喜一把抢过去,这么好的泥巴!不可惜啊?

全福笑出眼泪来,爹您不怕吃了要替我还牛二叔的息啊,这本可是牛二叔的!

还就还,有这么好的泥巴吃,怕啥?明喜不笑,一本正经的往嘴里喂豆沙。

被风刮跑的孩子

黑王寨山高林密,自然就招风,很邪乎的风。今天一场,隔两天再一场的刮,让人觉得一年四季里风声就没断过。像寨子里人过日子,收了麦插秧,割了稻冬播,跟风声一样,一年由两个小农闲牵扯着,也没断顿的意思。

北坡崖下有冲田,风最喜欢在那上空肆虐,呜呜地一次又一次撞在崖石上,就有点风声鹤唳的意思。往往这时候,下地干活的人们就可以看见小九,对着崖上的那歪脖子树发呆。严格来说,在黑王寨,能够做材料的才叫树。崖上那棵被风吹得没点正形的树,七歪八翘得没点树形了,八面子不成材的东西,叫树是辱没树神呢。

冬生在寨子里,也就是个八面子不成材的东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使唤一头牛吧,牛还发脾气喷鼻子,这也罢了,还动不动望着崖上的歪脖子树发呆。

书读得太深了这是!他爹抹泪叹息,黑王寨人一直觉得,书读得透了,人就显得迂。要想不迂就只能读个大致模样,怎么叫大致模样呢?能写自己名字,能算加减法乘除,就是大致模样了!

冬生就不大致模样,望着树发呆也就罢了,还说疯话,这样说的,爹,你说这树咋就不挪个窝呢?他爹眼一翻,树挪死,人挪活,你没听老辈人讲过?

冬生使劲一想,咂咂嘴好想回味什么来着,是有这么个事,可爹你咋不挪个窝呢?

挪,往哪挪?生了种地的命,挪哪腿都在土里埋着!爹不满地看了看小九。

你没挪咋知道呢?冬生显然不满意爹的回答,就像那棵树,挪一个窝也许不会死的!

怎么不会死呢?冬生爹把手里的活路停下来,很奇怪望着冬生。

树不是有根吗,换一块肥沃点的土地,没准会活得更好呢?冬生却没望着他爹说。

肥沃点的土地?爹差点笑弯了腰,黑王寨就数北坡崖下这冲田肥沃了!

我是说外面!冬生把个眼望上了天。

外面?他爹张大了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外面能养活这黑王寨的树?

是的,外面!冬生喃喃自语说,风咋不把树带走呢?

爹不张嘴了,一巴掌甩在冬生头上,风最好把你给老子刮走!别戳在寨子里丢人现眼。

冬生说那样最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他爹听不懂了,望天上,晴天天上只有白云,哪来的青云呢?下雨天上也只有乌云啊,这孩子,书读得太深了,深得都把云的颜色混为一谈了。

北坡崖下冬播的人在风声中听见了冬生这句话,收工回家时都冲冬生笑,笑完了撂下一句话,冬生你不是想让风带走吗?那你就站成一棵枝啊,没准哪天大风一起,就把你带走了,上了那什么青云!

冬生不笑,也不望他们,只望着天空,那模样还真像一棵树,八面子不成材的树。

开春不久,风愈刮愈大了,每家的墙头差不多矮了五寸,满山的树弯着腰,男人都躲在屋子里吃春酒,北坡崖下空荡荡的,就冬生一个在风中发呆。没人理会他,他要一天不发呆了,他爹还会觉得不正常呢!

外面进寨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这块石头前站站,那棵树蔸前转转,一日转到了北坡崖,看见了崖上那棵枝和崖下的冬生。

有人就问冬生,这树是谁的啊?冬生头也没抬说,我的!

是的,在黑王寨没人看得上这棵歪脖子树,当柴烧都嫌它干,嫌它瘦,嫌它不熬火,如同冬生,十六岁了走在寨子里,还不如他侄子有人缘。侄子七岁,能上树掏鸟蛋还会上山翻蜈蚣,晓得挣钱给自己零花。

冬生就挣不来这些,只配和这树相提并论,谁也不嫌弃谁!

有个领头模样的人发话了,你的,卖不?

不卖!冬生回答得很果断,我只想要它挪个窝!冬生的回答让领头人眼里一亮,你想把它挪哪儿呢?

这点冬生没想过,冬生挠下头说,挪哪儿都行,但得我跟着,看护着!

跟就跟呗,不就多一人吃饭吗?领头人手一挥,有人就下寨去开了挖掘机上来,那棵歪脖子树不到两小时,就轻轻松松上了他们带来的大卡车。

冬生爹是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冬生一宿没回家的,这孩子,不成在北坡崖下过夜不成?

又疼又气的冬生爹装了两个馒头冒着料峭的春寒上了北坡崖,奇怪,冬生不见了,崖上歪脖子树也不见了。

气喘吁吁爬上崖,只见一个松松的大坑在眼前,莫非,树和冬生真让风给刮走了?冬生爹看了看天上,天上没有青云啊!他的冬生好风凭借力上哪儿去了呢?

风懒得回答他,呜呜地响着,很专注地一次又一次撞上壁崖。

野老

德顺赶集回来时,天色还早,他一爬上寨门就拐弯去了村主任家,村主任家还开了个小杂货铺,地里缺什么他那卖什么,德顺是看见路边田里的杂草从秧苗间冒出头来才想起忘了捎几袋野老的。

电视广告上说了的,稻田要除草,还是用野老!德顺都用了三年了,这药不赖,在黑王寨赢了个好名声,黑王寨的人买别的东西可能不认牌子,但对种子农药化肥却是非用名牌不可的。

主任婆娘是个破竹竿子嘴,老远就能听见她的嘴劈里啪啦响着,倒也给店子聚了不少人气,看见德顺手里拎的提篓沉沉的,主任婆娘眉眼阴了下来,哟,德顺,赶集啊!

嗯,赶集!德顺扬了扬手里的提篓。

咋,嫌我这东西贵,黑了你的钱?大老远跑集上花冤枉钱啊!主任婆娘吐出一粒瓜子壳。

哪里,我这是顺带,拿山货换的!德顺急忙申明,得罪村主任可以,得罪主任婆娘不可以,这婆娘,记仇,芝麻大的事可以记你一辈子。你看,我要嫌贵,还巴巴地赶了集再上你这买东西?

一听德顺说买东西,主任婆娘脸色缓过来,这还差不多,乡里乡亲的,你不帮衬谁帮衬啊,要点啥呢?

野老,给我拿四袋!德顺摸出五元钱来,一袋野老一元二角五分,主任婆娘在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五元钱,多大点利润啊!白冲你使一回表情了,药价都是定了的,她没多大的利润可捞,收了钱,主任婆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要我说啊,德顺兄弟你买这是真花冤枉钱呢!

冤枉钱,什么意思?德顺觉得主任婆娘话里有话。

你家有现成的野老,不是花冤枉钱是啥?主任婆娘冲旁边几个闲人一挤眼睛,立马有人捂了嘴吃吃笑出声来。

德顺心说有病啊,这娘们,谁个家里备有现成的野老!完了,懒得搭话,拎了提篓往家里走。

离家还有一根烟的路程时,德顺一转身去了北坡崖,北坡崖那有他两块秧田,没准娘这会还在秧田里整草呢!跟娘说一千遍了,打上药,什么草也没了,可她非得下秧田里用手扯,吃的哪门子苦哟。

到了北坡崖,果然,娘还在田里,不过身边多了一个人,看那身影,像是二大叔。二大婶过世有三十几年了,娘一人守这么多年寡,两个老辈人在一起倒能说上几句宽心的话。

一个家门的叔嫂,聊个天,咋就被人说成自己的野老了呢?德顺心里不是个味,缩了头心事重重往回走。

屋里炊烟已将熄未熄的,媳妇正在门口等他呢,德顺看桌上已摆上了碗筷,德顺就闷头闷脑吭了一句,加一副杯筷吧!

媳妇一怔,咋,有客来?

德顺说,二大叔在帮咱扯秧草,你不知道?知道,他每天都来呢,可就是不肯落屋吃口饭!媳妇说。

我可不想人们说咱家用现成的野老,德顺说,请二大叔过来吧!

媳妇是个老实女人,对德顺话向来言听计从,就去路上拦二大叔。一般情况下,二大叔跟娘在屋前岔口就分开走,黑王寨不大,但闲言碎语不少。

二大叔来了,很拘谨,望了望德顺。德顺冲媳妇说,你去炒个鳝鱼片吧,我在集上买回来的,记住,苋菜烂如泥,鳝鱼炒脱皮!完了冲二大叔笑笑斟上一杯酒,叔你说我对吗?对!炒脱皮的鳝鱼才出味,烂如泥的苋菜才可口!二大叔咪了一口酒,你这娃还记得我的话呢,二十年了!德顺过十二岁时嚷着要吃鳝鱼,寡娘在屋里抹眼泪,被二大叔看见了,二大叔啥话没说跑到寨下河沟里,半天功夫才逮了几条,为此在一个鳝鱼洞里还被蛇咬了。

德顺说,跟叔说个事!

二大叔一停杯,你说吧,我听着!

我今儿个去买野老,主任婆娘说我家里有现成的野老,我一寻思,敢情是说您和我娘!

二大叔杯子就停在那僵住了,是叔给你添乱了,我回头就走!

德顺手一伸,啥啊,叔您别说添乱不添乱的,我就问叔一句话,你是真心跟娘过吗?

二大叔嘴嚅了一下,这得你娘说了算!

德顺冲厨房喊,娘您出来一下!

娘出来了,身上围裙还没取下,她正在厨房打下手呢,德顺说娘您不希望人家说我家里有现成的野老吧!

娘看了看二大叔,不说话。德顺说娘我就问你一句,您怕不怕人家说你们是嫂子小叔稀里糊涂?要怕,你和二大叔从此绝了来往,要不怕,明天我请客安排您二老合家!

二大叔和娘慌慌张张站了起来,娃,这可使不得!

有啥使不得的!德顺喝了一杯酒冲端了鳝鱼上桌的媳妇说,人活一张皮,这话不错!可这皮要把人憋屈着还不如跟这鳝鱼样炒脱了它,把日子过出个滋味来,让那些长舌妇的舌头像苋菜一样烂成泥巴。

完了,德顺冲媳妇一招手,走,拿上那四袋野老,跟我去主任婆娘那去,咱退了它,换喜糖!要酥心的那种,甜透心,气死他们!

德顺和媳妇前脚出门,后脚就听见二大叔和娘压抑了半天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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