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开朗琪罗传(傅雷全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3-07 01:4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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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罗曼·罗兰,傅雷

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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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琪罗传(傅雷全集)

米开朗琪罗传(傅雷全集)试读:

译者弁言

本书之前,有《贝多芬传》;本书之后,有《托尔斯泰传》:合起来便是罗曼罗兰底不朽的“巨人三传”。迻译本书的意念是和迻译《贝多芬传》的意念一致的,在此不必多说。在一部不朽的原作之前,冠上不伦的序文是件亵渎的行为。因此,我只申说下列几点:

一、本书是依据原本第十一版全译的。但附录底弥氏诗选因其为意大利文原文(译者无能),且在本文中已引用甚多,故擅为删去。

一、附录之后尚有详细参考书目(英、德、美、意四国书目,)因非目下国内读书界需要,故亦从略。

一、原文注解除删去最不重要的十余则外,余皆全译,所以示西人治学之严,为我人作一榜样耳。—九三四年一月五日

原序

在翡冷翠底国家美术馆中,有一座为

弥盖朗琪罗

称为《胜利者》的白石雕像。这是一个裸露的青年,生成美丽的躯体,低低的额上垂覆着卷曲的头发。昂昂地站着,他的膝盖踞曲在一个胡髭满面的囚人背上,囚人蜷伏着,头伸向前面,如一匹牛。可是胜利者并不注视他。即在他的拳头将要击下去的一刹那,他停住了,满是沈郁之感的嘴巴,和犹豫的目光转向别处去了。手臂折转去向着肩头:身子往后仰着;他不再要胜利,胜利使他厌恶。他已征服了,但亦被征服了。

这幅英雄的惶惑之象,这个折了翅翼的胜利之神,在弥盖朗琪罗全部作品中是永留在工作室中的唯一的作品,以后,但尼哀·特·伏尔丹想把它安置在弥氏墓上。——它即是弥盖朗琪罗自己,即是他全生涯底象征。

痛苦是无穷的,它具有种种形式。有时,它是由于物质底凌虐,如灾难,疾病,命运底褊枉,人类底恶意。有时,它即蕴藏在人底内心。在这种情境中的痛苦,是同样的可悯,同样的无可挽救;因为人不能自己选择他的人生,人既不要求生,也不要求成为他所成为的样子。

弥盖朗琪罗底痛苦,即是这后一种。他有力强,他生来便是为战斗为征服的人;而且他居然征服了。——可是,他不要胜利。他所要的并不在此。——真是哈姆雷德式的悲剧呀!赋有英雄的天才而没有实现的意志;赋有专断的热情,而并无奋激的愿望:这是多么悲痛的矛盾!

人们可不要以为我们在许多别的伟大之外,在此更发见一桩伟大!我们永远不会说是因为一个人太伟大了,世界于他才显得不够。精神底烦闷并非伟大底一种标识。即在一般伟大的人物,缺少生灵与万物之间,生命与生命律令之间底和谐并不算是伟大:却是一粧弱点。——为何要隐蔽这弱点呢?最弱的人难道是最不值得人家爱恋吗?——他正是更值得爱恋,因为他对于爱的需求更为迫切。我绝不会造成不可几及的英雄范型。我恨那懦怯的理想主义,它只教人不去注视人生底苦难和心灵底弱点。我们当和太容易被梦想与甘言所欺骗的民众说:英雄的谎言只是懦怯的表现。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便是注视世界底真面目——并且爱世界。

我在此所要叙述的悲剧,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痛苦,从生命底核心中发出的,它毫无间歇地侵蚀生命,直到把生命完全毁灭为止。这是巨大的人类中最显著的代表之一,一千九百余年来,我们的西方充塞着他的痛苦与信仰底呼声,——这代表便是基督徒。

将来,有一天,在多少世纪底终极,——(如果我们尘世的事迹还能保存于人类记忆中的话)——会有一天,那些生存的人们,对于这个消逝的种族,会倚凭在他们堕落的深渊旁边,好似但丁俯在Malebolge之旁那样,充满着惊叹、厌恶与怜悯。

但对于这种又惊又佩又恶又怜的感觉,谁还能比我们感得更真切呢?因为我们自幼便渗透这些悲痛的情操,便看到最亲爱的人们相斗,我们一向识得这基督教悲观主义底苦涩而又醉人的味道,我们曾在怀疑踌躇的辰光,费了多少力量,才止住自己不致和多少旁人一样堕入虚无的幻象中去。

神呀!永恒的生呀!这是一般在此世无法生存的人们底荫庇!信仰,往往只是对于人生对于前途的不信仰,只是对于自己的不信仰,只是缺乏勇气与欢乐!啊!信仰!你的苦痛的胜利,是由多少的失败造成的呢!

基督徒们,为了这,我才爱你们,为你们抱憾。我为你们怨叹,我也叹赏你们的悲愁。你们使世界变得凄惨,又把它装点得更美。当你的痛苦消灭的时候,世界将更加枯索了。在这满着卑怯之徒的时代,——在苦痛前面发抖,大声疾呼地要求他们的幸福,而这幸福往往便是别人底灾难,——“我们应当敢于正视痛苦,尊敬痛苦!欢乐固然值得颂赞,痛苦亦何尝不值得颂赞!这两位是姊妹,而且都是圣者。她们锻炼人类开展伟大的心魂。她们是力,是生,是神。凡是不能兼爱欢乐与痛苦的人,便是既不爱欢乐,亦不爱痛苦。凡能体味她们的,方懂得人生底价值和离开人生时底甜蜜。”罗曼·罗兰弥盖朗琪罗

这是一个翡冷翠城中的中产者——

——那里,满是阴沉的宫殿,矗立着崇高的塔尖如长矛一般,柔和而又枯索的山岗细腻地映在天际,岗上摇曳着杉树底圆盖形的峰巅,和闪闪作银色,波动如水浪似的橄榄林;

——那里,一切都讲究极端的典雅,洛朗·特·梅迭西斯底讥讽的脸相,玛几阿凡底阔大的嘴巴,鲍梯却梨画上的黄发,贫血的维纳斯,都会合在一起;

——那里,充满着热狂,骄傲,神经质的气息,易于沉溺在一切盲目的信仰中,受着一切宗教的和社会的狂潮耸动,在那里,个个人是自由的,个个人是专制的,在那里,生活是那么舒适,可是那里的人生无异是地狱;

——那里,居民是聪慧的,顽固的,热情的,易怒的,口舌如钢一般尖利,心情是那么多疑,互相试探,互相嫉忌,互相吞噬;

——那里,容留不下莱渥那·特·文西般的自由思想者,那里,鲍梯却梨只能如一个苏格兰底清教徒般在幻想的神秘主义中终其天年,那里,萨伏那洛尔(Savonarole)受了一般坏人的利用,举火焚烧艺术品,使他的僧徒们在火旁舞蹈——三年之后,这火又死灰复燃地烧死了他自己。

在这个时代底这个城市中,他是他们的狂热底对象。“自然,他对于他的同胞们没有丝毫温婉之情,他的豪迈宏伟的天才蔑视他们小组的艺术,矫饰的精神,平凡的写实主义,他们的感伤情调与病态的精微玄妙。他对待他们的态度很严酷;但他爱他们。他对于他的国家,并无达·文西般的微笑的淡漠。远离了翡冷翠,便要为怀乡病所苦”。

一生想尽方法要住在翡冷翠,在战争底悲惨的时期中,他留在翡冷翠;他要“至少死后能回到翡冷翠,既然生时是不可能。”

因为他是翡冷翠底旧家,故他对于自己的血统与种族非常自傲。甚至比对于他的天才更加自傲。他不答应人家当他艺术家看待:“我不是雕塑家弥盖朗琪罗……我是弥盖朗琪罗·鲍那洛蒂(Michelagniolo Buonarroti)……”

他精神上便是一个贵族,而且具有一切阶级底偏见。他甚至说:“修炼艺术的,当是贵族而非平民。”

他对于家族抱有宗教般的,古代的,几乎是野蛮的观念。他为它牺牲一切,而且要别人和他一样牺牲。他将,如他所说的,“为了它而卖掉自己,如奴隶一般。”在这方面,为了些微的事情,他会激动感情。他轻蔑他的兄弟们,的确他们也应该受他轻蔑。他轻蔑他的侄子,——他的承继人。但对于他的侄子和兄弟们,他仍尊敬他们代表世系的身分。这种言语在他的信札中屡见不鲜:“我们的世系……维持我们的世系……不要令我们的血统中断……”

凡是这强悍的种族底一切迷信,一切盲从,他都全备。这些仿佛是一个泥团,(有如上帝捏造人类的泥团,)弥盖朗琪罗即是在这个泥团中形成的。但在这个泥团中却涌跃出澄清一切的成分:天才。“不相信天才,不知天才为何物的人,请看一看弥盖朗琪罗罢!从没有人这样地为天才所拘囚的了。这天才底气质似乎和他的气质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征服者投入他的怀中而把他制服了。他的意志简直是一无所能;甚至可说他的精神与他的心也是一无所能。这是一种狂乱的爆发,一种骇人的生命,为他太弱的肉体与灵魂所不能胜任的。“他在继续不断的兴奋中过生活。他的过分的力量使他感到痛苦,这痛苦逼迫他行动,不息地行动,一小时也不得休息。”

他写道:“我为了工作而筋疲力尽,从没有一个人象我这样地工作过,我除了夜以继日的工作之外,什么都不想。”

这种病态的需要活动不特使他的业务天天积聚起来,不特使他接受他所不能实行的工作,而且也使他堕入偏执的僻性中去。他要雕琢整个的山头。当他要建造什么纪念物时,他会费掉几年的光阴到石厂中去挑选石块,建筑搬运石块的大路;他要成为一切:工程师,手工人,断石工人;他要独个子干完一切;建造宫邸,教堂,由他一个人来。这是一种判罚苦役底生活。他甚至不愿分出时间去饮食睡眠。在他的信札内,随处看得到同样可怜的语句:“我几乎没有用餐的时间……我没有时间吃东西……十二年以来,我的肉体被疲倦所毁坏了,我缺乏一切必需品……我没有一个铜子,我是裸体了,我感受无数的痛苦……我在悲惨与痛苦中讨生活……我和患难争斗……”

这患难其实是虚幻的。弥盖朗琪罗是富有的;他拚命使自己富有,十分富有。但富有对于他有何用处?他如一个穷人一样生活,被劳作束缚着好似一匹马被磨轮底轴子系住一般。没有人会懂得他如此自苦的原因。没有人能懂得他为何不能自主地使自己受苦,也没有人能懂得他的自苦对于他实是一种需要。即是脾气和他极相似的父亲也埋怨他:“你的弟弟告诉我,你生活得十分节省,甚至节省到悲惨的程度:节省是好的;但悲惨是坏的;这是使神和人都为之不悦的恶行;它会妨害你的灵魂与肉体。只要你还年青,这还可以;但当你渐渐衰老的时光,这悲惨的坏生活所能产生的疾病与残废,全都会显现。应当避免悲惨,中庸地生活,当心不要缺乏必须的营养,留意自己不要劳作过度……”

但什么劝告也不起影响。他从不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更合人性些。他只以极少的面包与酒来支持他的生命。他只睡几小时。当他在蒲洛涅(Bologne)进行于勒二世底铜像时,他和他的三个助手睡在一张床上,因为他只有一张床而又不愿添置。他睡时衣服也不脱,皮靴也不卸。有一次,腿肿起来了,他不得不割破靴子;在脱下靴子的时候,腿皮也随着剥下来了。

这种骇人的卫生,果如他的父亲所预料,使他老是患病。在他的信札中,人们可以看出他生过十四或十五次大病。他好几次发热,几乎要死去。他眼睛有病,牙齿有病,头痛,心病。他常为神经痛所苦,尤其当他睡眠的时候;睡眠对于他竟是一种苦楚。他很早便老了。四十二岁,他已感到衰老。四十八岁时,他说他工作一天必得要休息四天。他又固执着不肯请任何医生诊治。

他的精神所受到这苦役生活底影响,比他的肉体更甚。悲观主义侵蚀他。这于他是一种遗传病。青年时,他费尽心机去安慰他的父亲,因为他有时为狂乱的苦痛纠缠着。可是弥盖朗琪罗底病比他所照顾的人感染更深。这没有休止的活动,累人的疲劳,使他多疑的精神陷入种种迷乱状态。他猜疑他的敌人,他猜疑他的朋友。他猜疑他的家族,他的兄弟,他的嗣子;他猜疑他们不耐烦地等待他的死。

一切使他不安他的家族也嘲笑这永远的不安。他如自己所说的一般,在“一种悲哀的或竟是癫狂的状态”中过生活。痛苦久了,他竟嗜好有痛苦,他在其中觅得一种悲苦的乐趣:“愈使我受苦的我愈欢喜。”

对于他,一切都成为痛苦底题目,——甚至爱甚至善。“我的欢乐是悲哀。”

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不接近欢乐而更倾向于痛苦的了。他在无垠的宇宙中所见到的所感到的只有它。世界上全部的悲观主义都包含在这绝望的呼声,这极端褊枉的语句中。“千万的欢乐不值一单独的苦恼!”“他的猛烈的力量,Condivi说,把他和人群几乎完全隔离了。”

他是孤独的。——他恨人;他亦被人恨。他爱人;他不被人爱。人们对他又是钦佩,又是畏惧。晚年,他令人发生一种宗教般的尊敬。他威临着他的时代。那时,他稍微镇静了些。他从髙处看人,人们从低处看他。他从没有休息,也从没有最微贱的生灵所能享受的温柔——即在一生能有一分钟的时间在别人底爱抚中睡眠。妇人底爱情于他是无缘的。在这荒漠的天空,只有Vittoria Colonna底冷静而纯洁的友谊,如明星一般照耀了一刹那。周围尽是黑夜,他的思想如流星一般在黑暗中剧烈旋转,他的意念与幻梦在其中回荡。贝多芬却从没有这种情境。因为这黑夜即在弥盖朗琪罗自己的心中。贝多芬底忧郁是人类底过失;他天性是快乐的,他希望快乐。弥盖朗琪罗却是内心忧郁,这忧郁令人害怕,一切的人本能地逃避他。他在周围造成一片空虚。

这还算不得什么。最坏的并非是成为孤独,却是对自己亦孤独了,和自己也不能生活,不能为自己底主宰,而且否认自己,与自己斗争,毁坏自己。他的心魂永远在欺妄他的天才。人们时常说起他有一种“反对自己的”宿命,使他不能实现他任何伟大的计划。这宿命便是他自己。他的不幸底关键足以解释他一生底悲剧——而为人们所最少看到或不敢去看的关键,——只是缺乏意志和赋性懦怯。

在艺术上,政治上,在他一切行动和一切思想上,他都是优柔寡断的。在两件作品,两项计划,两个部分中间,他不能选择。关于于勒二世(Jules II)底纪念建筑,圣·洛朗查底屋面,梅迭西斯底坟墓等等的历史都足证明他这种犹豫。他开始,开始,却不能有何结果。他要,他又不要。他才选定,他已开始怀疑。在他生命终了的时光,他什么也没有完成:他厌弃一切。人家说他的工作是强迫的;人家把朝三暮四,计划无定之责,加在他的委托人身上。其实如果他诀定拒绝的话,他的主使人正无法强迫他呢。可是他不敢拒绝。

他是弱者。他在种种方面都是弱者,为了德性和为了胆怯。他是心地怯弱的。他为了种种思虑而苦闷,在一个性格坚强的人,这一切思虑全都可以丢开的。因为他把责任心夸大之故,便自以为不得不去干那最平庸的工作,为任何匠人可以比他做得更好的工作。他既不能履行他的义务,也不能把它忘掉。

他为了谨慎与恐惧而变得怯弱。为于勒二世所称为“可怕的人”,同样可被伐萨利称做“谨慎者”,——“使任何人,甚至使教皇也害怕的”人会害怕一切。他在亲王权贵面前是怯弱的,——可是他又最瞧不起在亲王权贵面前显得怯弱的人,他把他们叫做“亲王们底荷重的驴子”。——他要躲避教皇;他却留着,他服从教皇。他容忍他的主人们底蛮横无理的信,他恭敬地答复他们。有时,他反抗起来,他骄倣地说话;——但他永远让步。直到死,他努力挣扎,可没有力量奋斗。教皇克莱芒七世(Clement VII)——和一般的意见相反一在所有的教皇中是对他最慈和的人,他认识他的弱点;他也怜悯他。

他的全部的尊严会在爱情前面丧失。他在坏蛋前面显得十分卑怯。他把一个可爱的但是平庸的人,如Tommaso de'Cavalieri当做一个了不得的天才。

至少,爱情使他这些弱点显得动人。当他为了恐惧之故而显得怯弱时,这怯弱只是——人们不敢说是可耻的——病苦得可怜的表现。他突然陷入神志错乱的恐怖中。于是他逃了,他被恐怖逼得在意大利各处奔窜。一四九四年,为了某种幻象,吓得逃出翡冷翠。一五二九年,翡冷翠被围,负有守城之责的他,又逃亡了。他一直逃到佛尼市。几乎要逃到法国去。以后他对于这件事情觉得可耻,他重新回到被围的城里,尽他的责任,直到围城终了。但当翡冷翠陷落,严行流戍放逐,雷厉风行之时,他又是多么怯弱而发抖!他甚至去恭维法官Valori,那个把他的朋友,高贵的 Battista della Palla处死的法官。可怜啊!他甚至弃绝他的友人,翡冷翠底流戍者。

他怕。他对于他的恐怖感到极度的羞耻。他瞧不起自己。他憎厌自己以致病倒了。他要死。人家也以为他快死了。

但他不能死。他内心有一神癫狂的求生的力量,这力量每天会苏醒,求生,为的要继续受苦。——他如果能不活动呢?但他不能如此。他不能不有所行动。他行动。他应得要行动。——他自己行动么?——他是被动!他是卷入他的癫痫的热情与矛盾中,好似但丁底狱囚一般。

他应得要受苦啊!“使我苦恼罢!苦恼!在我过去,没有一天是属于我的!”

他向神发出这绝望的呼号:“神哟!神哟!谁还能比我自己更透入我自己?”

如果他渴望死,那是因为他认为死是这可怕的奴隶生活底终极之故。他讲起已死的人时真是多么艳羡!“你们不必再恐惧生命底嬗变和欲念底转换……后来的时间不再对你们有何强暴的行为了;必需与偶然不再驱使你们……言念及此,能不令我艳羡?”“死!不再存在!不再是自己!逃出万物底桎梏!逃出自己的幻想!”“啊!使我,使我不再回复我自己!”

他的烦躁的目光还在京都博物馆中注视我们,在痛苦的脸上,我更听到这悲怆的呼声。

他是中等的身材,肩头很宽,骨骼与肌肉突出很厉害。因为劳作过度,身体变了形,走路时,头往上仰着,背伛偻着,腹部突向前面。这便是画家Francois de Hollande底肖像中的形象:那是站立着的侧影,穿着黑衣服;肩上披着一件罗马式大氅;头上缠着布巾;布巾之上覆着一顶软帽。

头颅是圆的,额角是方的,满着皱痕,显得十分宽大。黑色的头发乱蓬蓬地虬结着。眼睛很小,又悲哀,又强烈,光彩时时在变化,或是黄的或是蓝的。鼻子很宽很直,中间隆起,曾被Torrigiani底拳头击破。从鼻孔到口角有很深的皱痕,嘴巴生得很细腻,下唇稍稍前突。鬓毛稀薄,牧神般的胡须簇拥着两片颧骨前突的面颊。

全部脸相上笼罩着悲哀与犹豫的神情,这确是诗人Tasse时代底面目,表现着不安的,被怀疑所侵蚀的痕迹。凄惨的目光引起人们底同情。

同情,我们不要和他斤斤较量了罢。他一生所希望而没有获到的这爱情,我们给了他罢。他尝到一个人可能受到的一切苦难。他目击他的故乡沦陷。他目击意大利沦于野蛮民族之手。他目击自由之消灭。他眼见他所爱的人一个一个地逝世。他眼见艺术上的光明,一颗一颗地熄灭。

在这黑夜将临的时光,他孤独地留在最后。在死的门前,当他回首瞻望的时候,他不能说他已做了他所应做与能做的事以自安慰。他的一生于他显得是白费的。一生没有欢乐也是徒然。他也徒然把他的一生为艺术底偶像牺牲了。

没有一天快乐,没有一天享受到真正的人生,九十年间的巨大的劳作,竟不能实现他梦想的计划于万一。他认为最重要的作品没有一件是完成的。运命嘲弄他,使这位雕塑家有始有终地完成的事业,只是他所不愿意的绘画。在那些使他骄傲使他苦恼的大工程中,有些——(如《比士之战》底图稿,于勒二世底铜像)——在他生时便毁掉了,有些——(于勒二世底坟墓,梅迭西斯底家庙)——是可怜地流产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他的思想底速写而已。

雕塑家Ghiberti在他的注解中讲述一粧故事,说德国Anjcm公爵底一个镂银匠,具有可和“希腊古雕塑家相匹敌”的手腕,暮年时眼见他灌注全生命的一件作品毁掉了。——“于是他看到他的一切疲劳都是枉费;他跪着喊道“哟吾主,天地底主宰,不要再使我迷失,不要让我再去跟从除你以外的人;可怜我罢!’立刻,他把所有的财产分给了穷人,退隐到深山中去,死了……”

如这个可怜的德国镂银家一样,弥盖朗琪罗到了暮年,悲苦地看着他的一生,他的努力都是枉费,他的作品未完的未完,毁掉的毁掉。

于是,他告退了。文艺复兴睥睨一切的光芒,宇宙底自由的至髙至上的心魂,和他一起遁入“这神明的爱情中,他在十字架上张开着臂抱迎接我们”。“颂赞欢乐”底丰满的呼声,没有嘶喊出来。于他直到最后的一呼吸永远是“痛苦底颂赞”,“解放一切的死底颂赞”。他整个地战败了。

这便是世界底战胜者之一。我们,享受他的天才底结晶品时,和享受我们祖先底功绩一般,再也想不起他所流的鲜血。

我愿把这血渗在大家眼前,我愿举起英雄们底红旗在我们的头上飘扬。上编战斗一 力

一四七五年三月六日,他生于嘉藏打地方底嘉泼莱斯(Caprese)。荒确的乡土,“飘逸的空气”,岩石,桐树,远处是阿北尼山。不远的地方,便是圣法朗梭阿·大西士在阿尔佛尼阿山头看见基督显灵的所在。

父亲是嘉泼莱斯与丘西地方的法官。这是一个暴烈的,烦躁的,“怕上帝”的人。母亲在弥盖朗琪罗六岁时便死了。他们共是弟兄五人:Lionardo,Michelagniolo, Buonarroto,Giovan Simone,Sigismondo。

他幼时寄养在一个石匠底妻子家里。以后他把做離塑家底志愿好玩地说是由于这幼年的乳。人家把他送入学校:他只用功素描。“为了这,他被他的父亲与伯叔瞧不起而且有时打得很凶,他们都恨艺术家这职业,似乎在他们的家庭中出一个艺术家是可羞的。”因此,他自幼便认识人生底残暴与精神底孤独。

可是他的固执战胜了父亲底固执。十三岁时,他进入Domenico Ghirlandajo底画室——那是当代翡冷翠画家中最大最健全的一个。他初时底成绩非常优异,据说甚至令他的老师也嫉妒起来。一年之后他们分手了。

他已开始憎厌绘画。他企慕一种更英雄的艺术。他转入雕塑学校。那个学校是洛朗·特·梅迭西斯所主办的,设在圣玛克花园内。那亲王很赏识他:教他住在宫邸中,允许他和他的儿子们同席;童年的弥盖朗琪罗一下子便处于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底中心,处身于古籍之中,沐浴着桕拉图研究的风气。他们的思想,把他感染了,他沉湎于怀古的生活中,心中也存了崇古的信念:他变成一个希腊雕塑家。在“非常钟爱他”的Politien底指导之下,他雕了《Centaures与Lapithes底争斗》。

这座骄傲的浮雕,这件完全给力与美统治着的作品,反映出他成熟时期底武士式的心魂与粗犷坚强的手法。

他和 Lorenzo di Credi,Bugiardini,Granacci,Torrgiano dei Torrigiani等到嘉弥纳寺中去临摹玛撒西屋(Masaccio)底壁画。他不能容忍他的同伴们底嘲笑。一天,他和虚荣的Torrigiani冲突起来。Torrigiani—拳把他的脸击破了,后来,他以此自豪:“我紧握着拳头,他讲给Benvenuto Cellini听,我那么厉害地打在他的鼻子上,我感到他的骨头粉碎了,这样,我给了他一个终生的纪念。”

然而异教色彩并未抑灭弥盖朗琪罗底基督教信仰。两个敌对的世界争夺弥盖朗琪罗底灵魂。

一四九〇年,教士萨伏那洛尔,依据了陶米尼派底神秘经典《Apocalypse》开始说教。他三十七岁,弥盖朗琪罗十五岁。他看到这短小羸弱的说教者,充满着热烈的火焰,被神底精神燃烧着,在讲坛上对教皇作猛烈的攻击,向全意大利宣扬神底威权。翡冷翠人心动摇。大家在街上乱窜,哭着喊着如疯子一般。最富的市民如Ruccellai, Salviati,Albizzi,Strozzi辈都要求加入教派。博学之士,哲学家也承认他有理。弥盖朗琪罗底哥哥,李奥那陶便入了陶米尼派修道。

弥盖朗琪罗也没有免掉这惊惶底传染。萨伏那洛尔自称为预言者,他说法兰西王查理八世将是神底代表,这时候,弥盖朗琪罗不禁害怕起来。

他的一个朋友,诗人兼音乐家嘉尔第哀(Cardiere)有一夜看见洛朗·特梅迭西斯底黑影在他面前显现,穿着褴褛的衣衫身体半裸着;死者命他预告他的儿子比哀尔,说他将要被逐出他的国土,永远不得回转。嘉尔第哀把这幕幻象告诉了弥盖朗琪罗,弥氏劝他去告诉亲王;但嘉尔第哀畏惧比哀尔,绝对不敢。一个早上,他又来找弥盖朗琪罗,惊悸万分地告诉他说,死者又出现了:他甚至穿了特別的衣装,嘉尔第哀睡在床上,静默地注视着,死人底幽灵便来把他批颊,责罚他没有听从他。弥盖朗琪罗大大地埋怨他,逼他立刻步行到梅迭西斯别墅。半路上,嘉尔第哀遇到了比哀尔:他就讲给他听。比哀尔大笑,喊马弁把他打开。亲王底秘书Bibbiena和他说“你是一个疯子。你想洛朗爱哪—个呢?爱他的儿子呢还是爱你?”嘉尔第哀遭了侮辱与嘲笑,回到翡冷翠,把他倒霉的情形告知弥盖朗琪罗,并把翡冷翠定要逢到大灾难的话说服了弥盖朗琪罗,两天之后,弥盖朗琪罗逃走了。

这是弥盖朗琪罗第一次为迷信而大发神经病,他一生,这类事情不知发生了多少次,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可羞,但他竟无法克制。

他一直逃到佛尼市。

他一逃出翡冷翠,他的骚乱静了下来。——回到蒲洛涅(Bologne),过了冬天,他把预言者和预言全都忘掉了。世界底美丽重新使他奋激。他读班德拉葛(Petrarque),鲍加斯(Boccace)和但丁底作品。

一四九五年舂,他重新路过翡冷翠,正当举行着狂欢节底宗教礼仪,各党派剧烈地争执的时候。但他此刻对于周围的热情变得那么淡漠,且为表示不再相信萨伏那洛尔派底绝对论起见,他雕成著名的《睡着的爱神》像,在当时被认是古代风的作品。在翡冷翠只住了几个月;他到罗马去。直到萨伏那洛尔死为止,他是艺术家中最倾向于异教精神的一个。他雕《醉的酒神》、《垂死的Adonis》和巨大的《爱神像》的那一年,萨伏那洛尔正在焚毁他认为“虚妄和邪道”的书籍、饰物和艺术品。他的哥哥李渥那陶为了他信仰预言之故被告发了。一切的危险集中于萨伏那洛尔底头上:弥盖朗琪罗却并不回到翡冷翠去营救他。萨伏那洛尔被焚死了:弥盖朗琪罗一声也不响。在他的信中,找不出这些事变底任何痕迹。

弥盖朗琪罗一声也不响:但他雕成了《耶稣死像》:

永生了一般的年青,死了的基督躺在圣母底膝上,似乎睡熟了。他们的线条饶有希腊风的严肃。但其中已混杂着一种不可言状的哀愁情调;这些美丽的躯体已沉浸在凄凉的氛围中。悲哀已占据了弥盖朗琪罗底心魂。

使他变得阴沉的,还不单是当时的忧患和罪恶底境象。一种专暴力进入他的内心再也不放松他了。他为天才底狂乱所扼制,至死不使他呼一口气,并无什么胜利底幻梦,他却赌咒要战胜,为了他的光荣和为他家属底光荣。他的家庭底全部负担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们向他要钱。他没有钱,但他那么骄傲,从不肯拒绝他们:他可以把自己卖掉,只是为要供应家庭向他要求的金钱。他的健康已经受了影响。营养不佳,时时受寒,居处潮湿,工作过度等等开始把他磨蚀。他患着头痛,一面的肋腹发肿。他的父亲责备他的生活方式他却:不以为是他自己的过错。“我所受的一切痛苦,我是为的你们受的”,弥盖朗琪罗以后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说。“……我一切的忧虑,我只因为爱护你们而有的。”

一五〇一年春,他回到翡冷翠。

四十年前,翡冷翠大寺维持会曾委托Agostino di Duccio 雕一个先知者像,那作品动工了没有多少便中止了。一向没有人敢上手的这块巨大的白石,这次交托给弥盖朗琪罗了;硕大无朋的大卫像(David),便是缘源于此。

相传:翡冷翠底行政长官Pier Soderini(即是决定交托弥氏雕塑的人)去看这座像时,为表示他的髙见计,加以若干批评:他认为鼻子太厚了。弥盖朗琪罗拿了剪刀和一些石粉爬上台架,轻轻地把剪刀动了几下,手中慢慢地散下若干粉屑;但他一些也没有改动鼻子,还是照它老样。于是,他转身向着长官问道:“现在请看。

——现在,Sodedrini说,它使我更欢喜了些。你把它改得有生气了。”“于是,弥盖朗琪罗走下台架,暗暗地好笑。”

在这件作品中,我们似乎便可看到幽默的轻蔑。这是在休止期间的一种骚动的力。它充满着轻蔑与悲哀。在美术馆底阴沉的墙下,它会感到闷塞。它需要大自然中的空气,如弥盖朗琪罗所说的一般,它应当“直接受到阳光。”

一五〇四年正月二十五日,艺术委员会(其中的委员有李毗Filippino Lippi,鲍梯却梨 Botticelli,班吕勤 Perugin与莱渥那·特·文西等)讨论安置这座巨像的地方。依了弥盖朗琪罗底请求,人们决定把它立在“诸侯宫邸”底前面。搬运工程交托大寺底建筑家们去办理。五月十四日傍晚,人们把《大卫像》从临时廊棚下移出来。晚上,市民向巨像投石,要击破它,当局不得不加以严密的保护。巨像慢慢地移动,系得挺直,髙处又把它微微吊起,免得在移转时要抵住泥土。从Duomo广场搬到老宫前面一共费了四天光阴。五月十八日正午,终于到达了指定的场所。夜间防护的工作仍未稍懈。可是虽然那么周密,某个晚上群众底石子终于投中了大卫像。

这便是人家往往认为值得我们作为模范的翡冷翠民族。

一五〇四年,翡冷翠底诸侯把弥盖朗琪罗和莱渥那·特·文西放在敌对的立场上。

两人原不相契。他们都是孤独的,在这一点上,他们应该互相接近了。但他们觉得离开一般的人群固然很远,他们两人却离得更远。两人中更孤独的是莱渥那。他那时是五十二岁,长弥盖朗琪罗二十岁。从三十岁起,他离开了翡冷翠,那里的狂乱与热情使他不耐;他的天性是细腻精密的,微微有些胆怯,他的清明宁静与带着怀疑色彩的智慧,和翡冷翠人底性格都是不相投契的。这享乐主义者,这绝对自由绝对孤独的人,对于他的乡土,宗教,全世界,都极淡漠,他只有在一般思想自由的君主旁边才感到舒服。一四九九年,他的保护人Ludovic le More下台了,他不得不离别米兰。一五〇二年,他投效于Char Borgia幕下;一五〇三年,这位亲王在政治上失势了,他又不得不回到翡冷翠。在此,他的讥讽的微笑正和阴沉狂热的弥盖朗琪罗相遇,而他正激怒他。弥盖朗琪罗,整个地投入他的热情与信仰之中的人,痛恨他的热情与信仰底一切敌人,而他尤其痛恨毫无热情毫无信仰的人。莱渥那愈伟大,弥盖朗琪罗对他愈怀着敌意;他亦绝不放过表示敌意的机会。“莱渥那面貌生得非常秀美,举止温文尔雅。有一天他和一个朋友在翡冷翠街上闲步;他穿着一件玫瑰红的外衣,一直垂到膝盖;修剪得很美观的鬈曲的长须在胸前飘荡。在Santa Trinita寺旁,几个中产者在谈话,他们辩论着但丁底一段诗。他们招呼莱渥那,请他替他们辨明其中的意义。这时候弥盖朗琪罗在旁走过。莱渥那说"弥盖朗琪罗会解释你们所说的那段诗’。弥盖朗琪罗以为是有意嘲弄他,冷酷地答道:‘你自己解释罢,你这曾做过一座铜马底模塑不会铸成铜马而你居然不觉羞耻地就此中止了的人!’——说完,他旋转身走了。莱渥那站着,脸红了。弥盖朗琪罗还以为未足,满怀着要中伤他的念头,喊道:‘而那些混帐的米兰人竟会相信你做得了这样的工作!’”

是这样的两个人,行政长官Soderini竟把他们安置在一件共同的作品上:即诸侯宫邸中会议厅底装饰画,这是文艺复兴两股最伟大的力底奇特的争斗。一五〇四年五月,莱渥那开始他的《Anghiad战役》底图稿。一五〇四年八月,弥盖朗琪罗受命制作那《Cascina战役》。全个翡冷翠为了他们分成两派。——但是时间把一切都乎等了。两件作品全都消灭了。

一五〇五年三月,弥盖朗琪罗被教皇于勒二世召赴罗马。从此便开始了他生涯中的英雄的时代。

两个都是强项、伟大的人,当他们不是凶狠地冲突的时候,教皇与艺术家生来便是相契的。他们的脑海中涌现着巨大的计划。于勒二世要令人替他造一个陵墓,和古罗马城相称的。弥盖朗琪罗为这个骄傲的思念激动得厉害。他怀抱着一个巴比仑式的计划,要造成一座山一般的建筑,上面放着硕大无朋的四十余座雕像。教皇兴奋非凡,派他到加拉尔地方去,在石厂中斫就一切必需的白石。在山中弥盖朗琪罗住了八个多月。他完全被一种狂热笼罩住了。一天他骑马在山中闲逛,他看见一座威临全景的山头:他突然想把它整个地雕起来,成为一个巨大无比的石像,使海中远处的航海家们也能望到……如果他有时间,如果人家答应他,他定会那么做。”

一五〇五年十二月,他回到罗马,他所选择的大块白石亦已开始运到,安放在圣比哀尔场上,弥盖朗琪罗所住的Santa-Caterina底后面。“石块堆到那么高大,群众为之惊愕,教皇为之狂喜。”弥盖朗琪罗埋首工作了。教皇不耐烦地常来看他,“和他谈话,好似父子那般亲热。”为更便于往来起见,他令人在梵谛刚宫底走廊与弥盖朗琪罗底寓所中间造了一顶浮桥,使他可以随意在秘密中去看他。

但这种优遇并不如何持久。于勒二世底性格和弥盖朗琪罗底同样无恒。他一忽儿热心某个计划,一忽儿又热心另一个绝然不同的计划。另一个计划于他显得更能使他的荣名垂久:他要重建圣比哀尔大寺。这是弥盖朗琪罗底敌人们怂恿他倾向于这新事业的,那些敌人数不在少,而且都是强有力的。他们中间的首领是一个天才与弥盖朗琪罗相仿而意志更坚强的人物:勃拉芒德(Bramante d'Urbin),他是教皇底建筑家,拉斐尔底朋友。在两个理智坚强的翁勃里伟人与一个天才犷野的翡冷翠人中间,毫无同情心可言。但他们所以决心要打倒他,无疑是因为他曾向他们挑战之故。弥盖朗琪罗毫无顾忌地指责勃拉芒德,说他在工程中舞弊。那时勃拉芒德便决意要剪除他。

他使他在教皇那边失宠。他利用于勒二世底迷信;在他面前说据普通的观念,生前建造陵墓是大不祥的。他居然使教皇对于弥盖朗琪罗底计划冷淡了下来,而乘机献上他自己的计划。一五〇六年正月,于勒二世决定重建圣比哀尔大寺。陵墓的事情搁置了,弥盖朗琪罗不独被压倒了,而且为了他在作品方面所化的钱负了不少债务。他悲苦地怨艾。教皇不再见他了;他为了工程的事情去求见时,于勒二世教他的马弁把他逐出梵谛刚宫。目击这幕情景的吕克主教,和马弁说:

——“你难道不认识他么?”

马弁向弥盖朗琪罗说:

——“请原谅我,先生,但我奉命而行,不得不如此。”

弥盖朗琪罗回去上书教皇:“圣父。今天早上我由你圣下底意旨被逐出宫。我通知你自今日起,如果你有何役使,你可以教人到罗马以外的任何区处找我。”

他把信寄发了,喊着住在他家里的一个石商和一个石匠,和他们说:“去觅一个犹太人,把我家里的一切全卖给他,以后再到翡冷翠来。”

于是他上马出发。教皇接到了信,派了五个骑兵去追他,晚上十一点钟时在Poggibonsi地方追上了,交给他一道命令:“接到此令,立刻回转罗马,否则将有严厉处分。”弥盖朗琪罗回答,他可以回来,如果教皇履行他的诺言:否则,于勒二世永远不必希望再看到他。

他把一首十四行诗寄给教皇:“吾主,如果俗谚是对的,那真所谓‘非不能也,是不欲也。’你相信了那些谎话与谗言,对于真理底敌人,你却给他酬报。至于我,我是,我曾是你的忠实的老仆,我的皈依你好比光芒之于太阳;而我所费掉的时间并不使你感动!我愈劳苦,你愈不爱我。我曾希望靠了你的伟大而伟大,曾希望你的公正的度量与威严的宝剑将是我唯一的裁判人而非听从了谎骗的回声。但上天把德性降到世上之后,老是把它作弄,仿佛德性只在一棵枯索的树上企待果实。”

于勒二世底侮慢,还不止是促成弥盖朗琪罗底逃亡的唯一的原因。在一封给Giuliano da San Gallo的信中,他露出勃拉芒德要暗杀他的消息。

弥盖朗琪罗走了,勃拉芒德成为唯一的主宰。他的敌手逃亡底翌日,他举行圣比哀尔大寺底奠基礼。他的深切的仇恨集中于弥盖朗琪罗底作品上,他要安排得使弥氏底事业永远不能恢复。他令群众把圣比哀尔场上底工场,堆着建造于勒二世陵墓的石块底区处,抢劫一空。

可是,教皇为了他的雕塑家底反抗大为震怒,接连着下敕令到翡冷翠底诸侯那里,因为弥盖朗琪罗躲避在翡冷翠。诸侯教弥盖朗琪罗去,和他说:“你和教皇捣蛋,即是法兰西王也不敢那么做。我们不愿为了你而和他轻启争端:因此你当回罗马去;我们将给你必要的信札,说一切对于你的无理将无异是对于我们的无理。”

弥盖朗琪罗固执着。他提出条件。他要于勒二世让他建造他的陵寝,并且不在罗马而在翡冷翠工作。当于勒二世出征班罗士(Perouse)与蒲洛涅的时候,他的敕令愈来愈严厉了,弥盖朗琪罗想起到土耳其,那边的苏丹曾托法朗梭阿派教士转请他去造一座班拉地方底桥。

终于他不得不让步了。一五〇六年十一月杪,他委屈地往蒲洛涅去,那时于勒二世正攻陷了城,以征服者底资格进入蒲洛涅城。“一个早上,弥盖朗琪罗到San Petronio寺去参与弥撒礼。教皇底马弁瞥见他,给认识了,把他引到于勒二世前面,他正在Seize宫内用餐。教皇发怒着和他说:‘是你应当到罗马去晋谒我们的;而你竟等我们到蒲洛涅来访问你!’——弥盖朗琪罗跪下,高声请求宽赦,说他的行动并非由于恶意而是因为被逐之后愤怒之故。教皇坐着,头微俯着,脸上满布着怒气;一个翡冷翠诸侯府派来为弥盖朗琪罗说情的主教上前说道:‘务望圣下不要把他的蠢事放在心上;他为了愚昧而犯罪。所有的画家除了艺术之外,在一切事情上都是一样的。’教皇暴怒起来,大声呼喝道:‘你竟和他说即是我们也不敢和他说的侮辱的话。你才是愚昧的……滚开,见你的鬼罢!’——他留着不走,教皇底侍役上前一阵拳头把他撵走了。于是,教皇底怒气在主教身上发泄完了,令弥盖朗琪罗近前去,宽赦了他。”

不幸,为与于勒二世言和起见,还得依从他任性的脾气;而这专横的意志已重新转变了方向。此刻他已不复提及陵墓问题,却要在蒲洛涅建立一个自己的铜像了。弥盖朗琪罗虽然竭力声明“他一些也不懂得铸铜的事”,也是无用。他必得学习起来,又是艰苦的工作。他住在一间很坏的屋子里,他,两个助手Lapo与Lodovico,和一个铸铜匠Bernardino,三个人只有一张床。十五个月在种种烦恼中度过了。Lapo与LodoWco偷盗他,他和他们闹开了。“Lapo这坏蛋,他写信给他的父亲说,告诉大家说是他和Lodovico两人做了全部的作品或至少是他们和我合作的。在我没有把他们撵出门外之前,他们脑筋中不知道他们并非是主人;直到我把他们逐出时,他们才明白是为我雇用的,如畜生一般,我把他们赶走了。”

Lapo与Lodovico大为怨望;他们在翡冷翠散布谣言,攻击弥盖朗琪罗,甚至到他父亲那里强索金钱,说是弥盖朗琪罗偷他们的。

接着是那铸铜匠显得是一个无用的家伙。“我本信Bernardino师父会铸铜的,即不用火也会铸,我真是多么信任他。”

一五〇七年六月,铸铜的工作失败了。铜像只铸到腰带部分。一切得重新开始。弥盖朗琪罗到一五〇八年二月为止,一直在干这件作品。他的健康为之损害了。“我几乎没有用餐的时间,他写信给他的兄弟说……我在极不舒服极痛苦的情景中生活:除了夜以继日地工作之外,我什么也不想;我曾经受过那样的痛苦,现在又受着这样的磨难,竟使我相信如果再要我作一个像,我的生命将不够了:这是巨人底工作。”

这样的劳作却获得了可悲的结果。一五〇八年二月在San Petronio寺前建立的于勒二世像,只有四年底寿命。一五一一年十二月,它被于勒二世底敌人Bentivogei党人毁灭了;残余的古铜被Alphonse d'Este收买去铸大炮。

弥盖朗琪罗回到罗马。于勒二世命他做另一件同样意想不到同样艰难的工程。对于这个全不懂得壁画技术的画家,教皇命他去作西施庭教堂底天顶画。人们可以说他简直在发不可能的命令,而弥盖朗琪罗居然会执行。

似乎又是勃拉芒德,看见弥盖朗琪罗回来重新得宠了,故把这件事情作难他,使他的荣名扫地。即在这一五〇八年,弥氏底敌手拉斐尔在梵谛刚宫开始Stanze那组壁画,获得极大的成功,故弥盖朗琪罗底使命尤其来得危险,因为他的敌人已经有了杰作摆在那里和他挑战。他用尽方法辞谢这可怕的差使,他甚至提议请拉斐尔代替他:说这不是他的艺术,他绝对不会成功的。但教皇尽是固执着,他不得不让步。

勃拉芒德为弥盖朗琪罗在西施庭教堂内造好了一个台架,并且从翡冷翠召来好几个有壁画经验的画家来帮他忙。但上面已经说过,弥盖朗琪罗不能有任何助手。他开始便说勃拉芒德底台架不能用,另外造了一个。至于从翡冷翠招来的画家,他看见便头痛,什么理由也不说,把他们送出门外。“一个早上,他把他们所画的东西尽行毁掉;他自己关在教堂里,他不愿再开门让他们进来,即在他自己家里也躲着不令人见。当这场玩笑似乎持续到够久时,他们沮丧万分,决意回翡冷翠去了。

弥盖朗琪罗只留着几个工人在身旁;但困难不独没有减煞他的胆量,反而使他把计划扩大了,他决意在原定的天顶之外,更要画四周的墙壁。

一五〇八年五月十日,巨大的工程开始了。暗淡的岁月,——这整个生涯中最暗淡最崇高的岁月!这是传说上的弥盖朗琪罗,西施庭底英雄,他的伟大的面目应当永远镂刻在人类底记忆之中。

他大感痛苦。那时代底信札证明他的狂乱的失望,决非他神明般的思想能够解救的了:“我的精神处在极度的苦恼中。一年以来,我从教皇那里没有拿到一文钱;我什么也不向他要求,因为我的工作进行的程度似乎还不配要求酬报。工作迟缓之故,因为技术上发生困难,因为这不是我的内行。因此我的时间是枉费了的。神佑我!”

他才画完《洪水》一部,作品已开始发霉:人物底面貌辨认不清。他拒绝继续下去。但教皇一些也不原谅。他不得不重新工作。

在他一切疲劳与烦恼之外,更加上他的家族底纠缠。全家都靠了他生活,滥用他的钱,拚命的压搾他。他的父亲不停地为了钱的事情烦闷,呻吟。他不得不费了许多时间去鼓励他,当他自己已是病苦不堪的时候。“你不要烦躁罢,这并非是人生遭受侮弄的事情……只要我自己还有些东西,我决不令你短少什么……即使你在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全都丧失了,只要我存在,你必不至有何缺乏……我宁愿自己贫穷而你活着,决不愿具有全世界底金银财富而你不在人世。如你不能和其余的人一样在世界上争得荣誉,你当以有你的面包自足,不论贫与富,当和基督一起生活,如我在此地所做的那样,因为我是不幸的,我可既不为生活发愁亦不为荣誉——即为了世界——苦恼;然而我确在极大的痛苦,与无穷的猜忌中度日。十五年以来,我不曾有过一天好日子,我竭力支撑你;而你从未识得,也从未相信。神宽恕你们众人!我准备在未来,在我存在的时候,永远同样的做人,只要我能够!”

他的三个弟弟都依赖他。他们等他的钱,等他为他们觅一个地位;他们毫无顾忌地浪费他在翡冷翠所积聚的小资产;他们更到罗马来依附他;Buonarroto与Giovan Simone要他替他们购买一份商业的资产,Gismondo要他买翡冷翠附近的田产。而他们绝不感激他:似乎这是他欠他们的债。弥盖朗琪罗知道他们在剥削他;但他太骄傲了,不愿拒绝他们而显出自己的无能。那些坏蛋还不安分守己呢。他们行动乖张,在弥盖朗琪罗不在家的时候虐待他们的父亲。于是弥盖朗琪罗暴跳起来。他把他的兄弟们当作顽童一般看待,鞭笞他们。必要时他也许会把他们杀死。

“Giovan Simone,

常言道,与善人行善会使其更善,与恶人行善会使其更恶。几年以来,我努力以好言好语和温柔的行动使你改过自新,和父亲与我们好好地过活,而你却愈来愈坏了……我或能细细地和你说,但这不过是空言而已。现在不必多费口舌,只要你确切知道你在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因为是我为了上帝的缘故维持你的生活,因为我相信你是我的兄弟和其余的一样。但我此刻断定你不是我的兄弟;因为如果是的,那么你不会威胁我的父亲。你真可说是一头畜生,我将如对待畜生一般对待你。须知一个人眼见他的父亲被威胁或被虐待的时候,应当为了他而栖牲生命……这些事情做得够了!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是你所有的;如果我再听到关于你的什么话,我将籍没你的财产,把不是你所挣来的房屋田地放火烧掉;你不是你自己理想中的人物。如果我到你面前来,我将给你看些东西使你会痛哭流涕,使你明白你靠了什么才敢这么逞威风……如果你愿改过,你愿尊敬你的父亲,我将帮助你如对于别的兄弟一样,而且不久之后,我可以替你盘下一家商店。但你如不这样做,我将要清理你,使你明白你的本来面目,使你确确实实知道你在世上所有的东西……完了!言语有何欠缺的地方,我将由事实来补足。

弥盖朗琪罗于罗马

还有两行。十二年以来,我为了全意大利过着悲惨的生活,我受着种种痛苦,我忍受种种耻辱,我的疲劳毁坏我的身体,我把生命经历着无数的危险,只为要帮扶我的家庭;——现在我才把我们的家业稍振,而你却把我多少年来受着多少痛苦建立起来的事业在一小时中毁掉!象基督一般!这不算什么!因为我可以把你那样的人——不论是几千几万——分裂成块块,如果是必要的话。——因此,要乖些,不要把对你具有多少热情的人逼得无路可走!”

以后是轮到Gismondo了:“我在这里,过的是极度苦闷,极度疲劳的生活。任何朋友也没有,而且我也不愿有……极少时间我能舒舒服服地用餐。不要再和我说烦恼的事情了;因为我再不能忍受分毫烦恼了。”

末了是第三个兄弟,Buonarroto,在Strozzi底商店中服务的,问弥盖朗琪罗要了大宗款项之后,尽情挥霍,而且以“用得比收到的更多”来自豪:“我极欲知道你的忘恩负义,弥盖朗琪罗写信给他道,我要知道你的钱是从何而来的;我要知道:你在Santa Maria Nuova 银行里支用我的二百二十八金币与我寄回家里的另外好几百金币时,你是否明白在用我的钱,是否知道我历尽千辛万苦来支撑你们?我极欲知道你曾否想过这一切!——如果你还有相当的聪明来承认事实,你将决不会说:‘我用了我自己的许多钱,’也决不会再到此地来和我纠缠而一些也不回想起我已往对于你们的行为。你应当说:‘弥盖朗琪罗知道没有写信给我们,他是知道的;如果他现在没有信来,他定是被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务耽搁着!我们且耐性罢。’当一匹马在尽力前奔的时候,不该再去蹴它,要它跑得不可能地那么快。然而你们从未认识我,而且现在也不认识我。神宽宥你们!是他赐我恩宠,曾使我能尽力帮助你们。但只有在我不复在世的时候,你们才会识得我。”这便是薄情与妒羡的环境,使弥盖朗琪罗在剥削他的家庭和不息地中伤他的敌人中间挣扎苦斗。而他,在这个时期内,完成了西施庭底英雄的作品。可是他化了何等可忍的代价!差一些他要放弃一切而重新逃跑。他自信快死了。他也许愿意这样。

教皇因为他工作迟缓和固执着不给他看到作品而发怒起来。他们傲慢的性格如两朵阵雨时的乌云一般时时冲撞。“一天,Condivi述说,于勒二世问他何时可以画完,弥盖朗琪罗依着他的习惯,答道:‘当我能够的时候。’教皇怒极了,把他的杖打他,口里反复地说:‘当我能够的时候!当我能够的时候!’“弥盖朗琪罗跑回家里准备行装要离开罗马了。于勒二世马上派了一个人去,送给他五〇〇金币,竭力抚慰他,为教皇道歉。弥盖朗琪罗接受了道歉。”

但翌日,他们又重演一番。一天,教皇终于愤怒地和他说:“你难道要我把你从台架上倒下地来么?”弥盖朗琪罗只得退步;他把台架撤去了,揭出作品,那是一五一二年底诸圣节日。

那盛大而暗淡的礼节,这祭亡魂的仪式,与这件骇人的作品底开幕礼,正是十分适合,因为作品充满着生杀一切的神底精灵,——这挟着疾风雷雨般的气势横扫天空的神,带来了一切生命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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