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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7 08:3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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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 韩邦庆, 著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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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传

海上花列传试读:

前言

《海上花列传》是一部清末著名长篇小说,亦名《绘图青楼宝鉴》、《绘图海上青楼奇缘》。它是中国第一部方言小说,也是最著名的吴语小说。这部章回体小说共六十四回。小说描写了19世纪中国上海租界中的妓院生活,涉及当时的官场、商界及与之相连接的社会层面,反映了日益殖民地化的上海的部分社会面貌。作者以看似不动声色的笔墨,描写了当时贫富悬殊、贵贱分明的社会生活画面。

作者花也怜侬,即韩邦庆(1856~1894),字子云,别署太仙、大一山人、花也怜侬,江苏华亭人(一说松江,均今属上海)。清光绪年间,韩邦庆考中秀才,被地方推选入国子监读书。他富有文才,却屡试不第,遂淡于功名,因嗜鸦片,致使家道中落;曾在河南地区担任过地方官员的幕僚,后迁居上海;担任过《申报》撰述,偶尔也为报纸撰写论说。光绪十八年(1892年)初,韩邦庆自办杂志《海上奇书》,初为半月刊,后改为月刊,由上海点石斋石印,为图文并茂的早期文学杂志。该刊内容大部分为韩邦庆个人的作品,如自撰的文言文小说和吴语长篇连载小说《海上花列传》,也录有前人的笔记小说,开创了报刊连载长篇章回小说的先例,且每回自成起讫。

韩邦庆长年旅居上海,出入青楼,也是其主要生活内容,“笔墨之资悉挥霍于花丛”(蒋瑞藻《小说考证》)。据同代人回忆,他“与某校书(妓女代称)最昵,常日匿其妆阁中,兴之所至,拾残纸秃笔,一挥万言。盖是书即属稿于此时”。《海上花列传》这部妓院题材小说,很可能就是在一位妓女的寓邸里完成的。

在书中,韩邦庆另作了《跋余》,交代了书中各色人物的下落,并承诺要作续书。可惜在出版全书的当年,他就因贫病而与世长辞,年仅39岁。《海上花列传》以妓院为基点,用广阔的视角写上海形形色色的社会众生相。丰富的生活,细密的观察,再加上犀利的文笔,成就了《海上花列传》。韩邦庆自己在《海上花列传》的例言中提到,本书的结构是“从《儒林外史》蜕化而来,并使用了'穿插'、'藏闪'等技巧,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书中那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穿插、前后事实夹叙的藏闪,从结构上说,的确是很紧密的。《海上花列传》中本来各人有各人的故事,但经作者加以组织,就弄成了一个有机体的总故事,同时进行发展,以赵朴斋、赵二宝兄妹为主干,其中很灵活地插入罗子富与黄翠凤,王莲生与张蕙贞、沈小红,陶玉甫与李漱芳、李浣芳诸人的故事。

韩邦庆也很用力于人物个性的描写。他在另一条例言中说:“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之处,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言说部。”无雷同、无矛盾,确是描写人物应当注意而又极难做到满意的地方。他所描绘的人物性格细腻传神,妓女和嫖客们个个不同,每个人都有多面性,读者可自去品味。

吴语对白,是这部小说的一大特色。作者刻意如此,显然是为了保存对话的本真,为读者呈现原生态的场景。全书基本以对白为支撑,在过程的叙述和动作的描写上用字极为“节俭”。人物的个性和心理,通过对白跃然纸上,可见作者功力之深厚。这部写妓院生活的小说,却几无色情笔墨,语言平实,被鲁迅评价为“平淡而近自然”。

此次出版,我们以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本为底本,对原书中的笔误、缺漏和难解字词进行了更正、校勘和释义,对原书原来缺字的地方用□表示了出来,以方便读者阅读。由于时间仓促,水平有限,其中难免有所疏失,望专家和读者予以指正。编者2015年4月[1]自序

或谓六十四回不结而结,甚善。顾既曰全书矣,而简端又无序,[2]毋乃阙与?

花也怜侬曰:是有说。昔冬心先生续集自序,多述其生平所遇前[3]辈闻人品题赞美之语,仆将援斯例以为之,且推而广之。凡读吾书而有得于中者,必不能已于言。其言也,不徒品题赞美之语,爱我厚[4][5]而教我多也。苟有以抉吾之疵,发吾之覆,振吾之聩,起吾之疴[6],虽至呵责唾骂,讪谤诙嘲,皆当录诸简端,以存吾书之真焉。敬[7]告同人,毋闭金玉!

光绪甲午孟春,云间花也怜侬识于九天珠玉之楼。[1]题目系注释者所加。[2]阙(quē)——同“缺”。[3]仆——古时男子谦称自己。[4]抉(jué)——剔除,剜出。[5]聩(kuì)——耳聋。[6]疴(kē)——病。[7]闭(bì)——掩闭,拒绝。[1]例言

此书为劝戒而作,其形容尽致处,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阅者深味其言,更返观风月场中,自当厌弃嫉恶之不暇矣。所载人名事实俱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如有强作解人,妄言某人隐某人,某事隐某事,此则不善读书,不足与谈者矣。

苏州土白,弹词中所载多系俗字,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故仍用之,盖演义小说不必沾沾于考据也。唯有有音而无字者,如说“勿要”二字,苏人每急呼之,并为一音,若仍作“勿要”二字,便不合当时神理,又无他字可以替代,故将“勿要”二字并写一格。阅者须知“覅”字本无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读也。他若喤音眼、嗄音贾、耐即你、俚即伊之类,阅者自能意会,兹不多赘。

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余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部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

此书正面文章如是如是,尚有一半反面文章,藏在字句之间,令人意会,直须阅至数十回后方能明白。恐阅者急不及待,特先指出一二。如写王阿二时,处处有一张小村在内;写沈小红时,处处有一小柳儿在内;写黄翠凤时,处处有一钱子刚在内。此外每出一人,即核定其生平事实,句句照应,并无落空。阅者细会自知。

从来说部必有大段落,乃是正面文章精神团结之处,断不可含糊了事。此书虽用穿插、藏闪之法,而其中仍有段落可寻。如第九回沈[2]小红如此大闹,以后慢慢收拾,一丝不漏,又整齐,又暇豫,即一大段落也。然此大段落中间仍参用穿插、藏闪之法,以合全书体例。

说部书,题是断语,书是叙事。往往有题目系说某事,而书中长篇累幅竟不说起,一若与题目毫无关涉者,前人已有此例。今十三回陆秀宝开苞,十四回杨媛媛通谋,亦此例也。

此书俱系闲话,然若真是闲话,更复成何文字?阅者于闲话中间寻其线索,则得之矣。如周氏双珠、双宝、双玉及李漱芳、林素芬诸人终身结局,此两回中俱可想见。

第廿二回,如黄翠凤、张蕙贞、吴雪香诸人,皆是第二次描写,所载事实言语,自应前后关照。至于性情脾气,态度行为,有一丝不合之处否?阅者反复查勘之,幸甚!

或谓书中专叙妓家,不及他事,未免令阅者生厌否?仆谓不然,小说作法与制艺同:连章题要包括,如《三国》演说汉、魏间事,兴亡掌故了如指掌,而不嫌其简略;枯窘题要生发,如《水浒》之强盗、《儒林》之文士、《红楼》之闺娃,一意到底,颠倒敷陈,而不嫌其琐碎。彼有以忠孝、神仙、英雄、儿女、赃官、剧盗、恶鬼、妖狐,以[3]至琴棋书画、听医卜星相,萃于一书,自谓五花八门,贯通淹博,不知正见其才之窘耳。

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此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与言说部。[1]此例言根据上海亚东图书馆《海上花》(1926年版)辑入。原随《海上花列传》分期断续刊载于《海上奇书》封底。全书石印本初版未收入。[2]暇豫——悠闲逸乐。[3]淹博(yān bó)——渊博;广博。第一回 赵朴斋咸瓜街访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1]

按:此一大说部书,系花也怜侬所著,名曰《海上花列传》。只因海上自通商以来,南部烟花,日新月盛。凡冶游子弟倾覆流离于[2]狎邪者,不知凡几。虽有父兄,禁之不可;虽有师友,谏之不从。此岂其冥顽不灵哉?独不得一过来人为之现身说法耳。方其目挑心许,[3]百样绸缪,当局者津津乎若有味焉。一经描摹出来,便觉令人欲呕,其有不爽然若失,废然自返者乎?花也怜侬具菩提心,运广长舌,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却绝无半个淫亵秽污字样,盖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云。苟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也算得是欲觉晨钟,发人深省者矣。此《海上花列传》之所以作也。

看官,你道这花也怜侬究是何等样人?原来古槐安国之北,有黑甜乡,其主者曰趾离氏,尝仕为天禄大夫,晋封醴泉郡公,乃流寓于众香国之温柔乡,而自号花也怜侬云。所以花也怜侬实是黑甜乡主人,日日在梦中过活,自己偏不信是梦,只当真的,作起书来。及至捏造了这一部梦中之书,然后唤醒了那一场书中之梦。看官啊,你不要只在那里做梦,且看看这书倒也无啥。

这书即从花也怜侬一梦而起。也不知花也怜侬如何到了梦中,只觉得自己身子飘飘荡荡,把握不定,好似云催雾赶地滚了去。举首一望,已不在本原之地了,前后左右,寻不出一条道路,竟是一大片浩[4]淼苍茫、无边无际的花海。

看官,须知道“花海”二字不是杜撰的,只因这海本来没有什么水,只有无数花朵,连枝带叶,漂在海面上,又平匀,又绵软,浑如[5]绣茵锦罽一般,竟把海水都盖住了。花也怜侬只见花,不见水,喜得手舞足蹈起来,并不去理会这海的阔若千顷、深若千寻,还当在平[6]地上似的,踯躅流连,不忍舍去。不料那花虽然枝叶扶疏,却都是没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冲激起来,那花也只得随波逐流,听其所止。若不是遇着了蝶浪蜂狂、莺欺燕妒, 就为那蚱蜢、蜣螂、虾蟆、蝼蚁之属,一味地披猖折辱,狼藉蹂躏。惟夭如桃,秾如李,富贵如牡丹,犹能砥柱中流,为群芳吐气。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兰之空山自芳,莲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沦汩没于其间!

花也怜侬见此光景,辄有所感,又不禁怆然悲之。这一喜一悲也[7]不打紧,只反害了自己,更觉得心慌意乱,目眩神摇。又被罡风一吹,身子越发乱撞乱磕的,登时闯空了一脚,便从那花缝里陷溺下去,竟跌在花海中了。花也怜侬大叫一声,待要挣扎,早已一落千丈,直[8]坠至地。却正坠在一处,睁眼看时,乃是上海地面、华洋交界的陆家石桥。花也怜侬揉揉眼睛,立定了脚跟,方记得今日是二月十二日。大清早起,从家里出门,走了错路,混入花海里面,翻了一个筋斗,幸亏这一跌倒跌醒了。回想适才多少情事,历历在目,自觉好笑道:“竟做了一场大梦。”叹息怪诧了一回。

看官,你道这花也怜侬究竟醒了不曾?请各位猜一猜这哑谜儿如何?但在花也怜侬自己以为是醒的了,想要回家里去,不知从那一头走,模模糊糊,踅下桥来。刚至桥堍,突然有一个后生,穿着月白竹布箭衣、金酱宁绸马褂,从桥下直冲上来。花也怜侬让避不及,对面一撞,那后生“扑跶”地跌了一跤,跌得满身淋漓的泥浆水。那后生一骨碌爬起来,拉住花也怜侬乱嚷乱骂。花也怜侬向他分说,也不听见。当时有青布号衣中国巡捕过来查问。后生道:“我叫赵朴斋,要[9][10]到咸瓜街浪去,陆里晓得个冒失鬼,奔得来跌我一跤。耐看我[11]马褂浪烂泥,要俚赔个啘!”花也怜侬正要回言,只见巡捕道:“耐自家也勿小心啘,放俚去罢。”赵朴斋还咕哝了两句,没奈何放开手,眼睁睁地看着花也怜侬扬长自去。看的人挤满了路口,有说的,有笑的。赵朴斋抖抖衣襟,发急道:“教我那价去见我娘舅嗄?”巡捕也笑起来,道:“耐去茶馆里拿手巾来揩揩啘。”一句提醒了赵朴斋,即在桥堍近水台茶馆占着个靠街的座儿,脱下马褂。等到堂倌舀面水来,朴斋绞把手巾,细细地擦那马褂,擦得没一些痕迹,方才穿上。呷一口茶,会帐起身,径至咸瓜街中市,寻见永昌参店招牌,踱进石库门,高声问“洪善卿先生”。有小伙计答应,邀进客常,问明姓字,忙去通报。

不多时,洪善卿匆匆出来。赵朴斋虽也久别,见他削骨脸、爆眼睛,却还认得,趋步上前,口称“娘舅”,行下礼去。洪善卿还礼不[12][13]迭,请起上坐,随问:“令堂阿好?阿曾一淘来?寓来哚陆[14]里?”朴斋道:“小寓宝善街悦来客栈。无娒勿曾来,说搭娘舅请安。”说着,小伙计送上烟茶二事。洪善卿问及来意。朴斋道:“也无啥事干,要想寻点生意来做做。”善卿道:“近来上海滩浪,倒也勿好做啥生意喤。”朴斋道:“为仔无娒说,人末一年大一年哉,来[15]哚屋里做啥喤?还是出来做做生意罢。”善卿道:“说也勿差。耐今年十几岁?”朴斋说:“十七。”善卿道:“耐还有个令妹,也好几[16]年勿见哉,比耐小几岁?阿曾受茶?”朴斋道:“勿曾。今年也十五岁哉。”善卿道:“屋里还有啥人?”朴斋道:“不过三个人,用个

[17][18]娘姨。”善卿道:“人淘少,开销总也有限。”朴斋道:“比仔从前省得多哉。”

说话时,只听得天然几上自鸣钟连敲了十二下,善卿即留朴斋便饭,叫小伙计来说了。须臾,搬上四盘两碗,还有一壶酒,甥舅两人对坐同饮,絮语些近年景况,闲谈些乡下情形。善卿又道:“耐一干仔住来哚客栈里,无拨照应啘。”朴斋道:“有个米行里朋友,叫张小村,也到上海来寻生意,一淘住来哚。”善卿道:“故也罢哉。”吃过了饭,揩面漱口。善卿将水烟筒授与朴斋道:“耐坐一歇,等我干[19][20]出点小事体,搭耐一淘北头去。”朴斋唯唯听命。善卿仍匆匆地进去了。

朴斋独自坐着,把水烟吸了个不耐烦。直敲过两点钟,方见善卿出来,又叫小伙计来叮嘱了几句,然后让朴斋前行,同至街上,向北一直过了陆家石桥,坐上两把东洋车,径拉至宝善街悦来客栈门口停下,善卿约数都给了钱。朴斋即请善卿进栈,到房间里。那同寓的张小村已吃过中饭,床上铺着大红绒毯,摆着亮汪汪的烟盘,正吸得烟腾腾的。见赵朴斋同人进房,便料定是他娘舅,忙丢下烟枪起身厮见。洪善卿道:“尊姓是张?”张小村道:“正是。老伯阿是善卿先生?”善卿道:“岂敢,岂敢。”小村道:“勿曾过来奉候,抱歉之至。”谦逊一回,对面坐定。赵朴斋取一支水烟筒送上善卿。善卿道:“舍甥初次到上海,全仗大力照应照应。”小村道:“小侄也勿懂啥事体,一淘上来末自然大家照应点。”又谈了些客套,善卿把水烟筒送过来,小村一手接着,一手让去床上吸鸦片烟。善卿说:“勿会吃。”仍各坐下。[21][22]

朴斋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慢慢地说到堂子倌人。朴斋正要开口问问,恰好小村送过水烟筒,朴斋趁势向小村耳边说了几句。小村先哈哈一笑,然后向善卿道:“朴兄说要到堂子里见识见识,阿好?”善卿道:“陆里去喤?”小村道:“还是棋盘街浪去走走罢。”善卿道:“我记得西棋盘街聚秀堂里有个倌人,叫陆秀宝,倒无啥。”朴斋插嘴道:“就去哉啘。”小村只是笑,善卿也不觉笑了。朴斋催小村收拾起烟盘,又等他换了一副簇新行头,头戴瓜棱小帽,脚登京式镶鞋,身穿银灰杭线棉袍,外罩宝蓝宁绸马褂,再把脱下的衣裳一件件都折叠起来,方才与善卿相让同行。朴斋正自性急,拽上房门,随手锁了,跟着善卿、小村出了客栈。转两个弯,已到西棋盘街,望见一盏八角玻璃灯从铁管撑起在大门首,上写“聚秀堂”三个朱字。[23]善卿引小村、朴斋进去,外场认得善卿,忙喊:“杨家娒,庄大少爷朋友来。”只听得楼上答应一声,便登登登一路脚声到楼门口迎接。三人上楼,那娘姨杨家娒见了道:“噢,洪大少爷,房里请坐。”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姐,早打起帘子等候。不料房间里先有一人横躺在榻床上,搂着个倌人,正戏笑哩。见洪善卿进房,方丢下倌人,起身招呼,向张小村、赵朴斋也拱一拱手,随问尊姓。洪善卿代答了,又转[24]身向张小村道:“第位是庄荔甫先生。”小村说声“久仰”。那倌人掩在庄荔甫背后,等坐定了,才上前来敬瓜子。大姐也拿水烟筒来[25][26]装水烟。庄荔甫向洪善卿道:“正要来寻耐,有多花物事,耐看看阿有啥人作成?”即去身边摸出个折子,授与善卿。善卿打开看时,上面开列的或是珍宝,或是古董,或是书画,或是衣服,底下角标明价值号码。善卿皱眉道:“第号物事,消场倒难嗄。听见说杭州[27][28]黎篆鸿来里,阿要去问声俚看?”庄荔甫道:“黎篆鸿搭,我教陈小云拿仔去哉,勿曾有回信。”善卿道:“物事来哚陆里?”荔甫道:“就来哚宏寿书坊里楼浪,阿要去看看?”善卿道:“我是外行,看啥喤。”赵朴斋听这等说话,好不耐烦,自别转头,细细地打量那倌人:一张雪白的圆面孔,五官端正,七窍玲珑,最可爱的是一点朱唇时时含笑,一双俏眼处处生情;见他家常只戴得一枝银丝蝴蝶,穿一件东方亮竹布衫,罩一件元色绉心缎镶马甲,下束膏荷绉心月白缎镶三道绣织花边的裤子。

朴斋看得出神,早被那倌人觉着,笑了一笑,慢慢走到靠壁大洋镜前,左右端详,掠掠鬓角。朴斋忘其所以,眼光也跟了过去。忽听洪善卿叫道:“秀林小姐,我替耐秀宝妹子做个媒人阿好?”朴斋方[29]知那倌人是陆秀林,不是陆秀宝。只见陆秀林回头答道:“照应倪妹子,阿有啥勿好。”即高声叫杨家娒。正值杨家娒来绞手巾,冲茶碗,陆秀林便叫他喊秀宝上来加茶碗。杨家娒问:“陆里一位嗄?”洪善卿伸手指着朴斋,说是:“赵大少爷。”杨家娒眱了两眼道:“阿是第位赵大少爷,我去喊秀宝来。”接了手巾,忙登登登跑了去。

不多时,一路咭咭咯咯小脚声音,知道是陆秀宝来了。赵朴斋眼望着帘子,见陆秀宝一进房间,先取瓜子碟子,从庄大少爷、洪大少爷挨顺敬去。敬到张小村、赵朴斋两位,问了尊姓,却向朴斋微微一笑。朴斋看陆秀宝也是个小圆面孔,同陆秀林一模一样,但比秀林年纪轻些,身材短些,若不是同在一处,竟认不清楚。

陆秀宝放下碟子,挨着赵朴斋肩膀坐下。朴斋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左不是,右不是,坐又坐不定,走又走不开。幸亏杨家娒又跑来说:“赵大少爷,房间里去。”陆秀宝道:“一淘请过去哉啘。”大家听说,都立起来相让。庄荔甫道:“我来引导。”正要先走,被陆秀林[30][31]一把拉住袖口说道:“耐覅去喤,让俚哚去末哉。”洪善卿回头一笑,随同张小村、赵朴斋跟着杨家娒,走进陆秀宝房间里。就在陆秀林房间的间壁,一切铺设装潢不相上下,也有着衣镜,也有自鸣钟,也有泥金笺对,也有彩画绢灯。大家随意散坐,杨家娒又乱着加茶碗,[32]又叫大姐装水烟。接着外场送进干湿来,陆秀宝一手托了,又敬一遍,仍去和赵朴斋并坐。

杨家娒站在一旁,问洪善卿道:“赵大少爷公馆来哚陆里嗄?”善卿道:“俚搭张大少爷一淘来哚悦来栈。”杨家娒转问张小村道:“张大少爷阿有相好嗄?”小村微笑摇头。杨家娒道:“张大少爷无拨[33]相好末,也攀一个哉啘。”小村道:“阿是耐教我攀相好?我就攀仔耐末哉啘,阿好?”说得大家哄然一笑。杨家娒笑了,又道:“攀[34]仔相好末,搭赵大少爷一淘走走,阿是闹热点?”小村冷笑不答,自去榻床躺下吸烟。杨家娒向赵朴斋道:“赵大少爷,耐来做个媒人罢。”朴斋正和陆秀宝鬼混,装做不听见。秀宝夺过手说道:“教耐做媒人,啥勿响嗄?”朴斋仍不语。秀宝催道:“耐说说嗄。”朴斋没法,看看张小村面色要说,小村只管吸烟不理他。正在为难,恰好庄荔甫掀帘进房。赵朴斋借势起身让坐。杨家娒见没意思,方同大姐出去了。

庄荔甫对着洪善卿坐下,讲论些生意场中情事,张小村仍躺下吸烟。陆秀宝两只手按住赵朴斋的手,不许动,只和朴斋说闲话,一回说要看戏,一回说要吃酒,朴斋嘻着嘴笑。秀宝索性搁起脚来,滚在怀里,朴斋腾出一手,伸进秀宝袖子里去。秀宝掩紧胸脯,发急道:“覅喤!”张小村正吸完两口烟,笑道:“耐放来哚‘水饺子’勿吃,倒要吃‘馒头’。朴斋不懂,问小村道:“耐说啥?”秀宝忙放下脚,拉朴斋道:“耐覅去听俚,俚来哚寻耐开心哉嗄!”复眱着张小村,把嘴撇下来道:“耐相好末勿攀,说倒会说得野哚!”一句说得张小村没趣起来,讪讪地起身去看钟。洪善卿觉小村意思要走,也立起来道:“倪一淘吃夜饭去。”赵朴斋听说,慌忙摸块洋钱丢在干湿碟子[35]里。陆秀宝见了道:“再坐歇嗄。”一面喊秀林:“阿姐,要去哉。”陆秀林也跑过这边来,低声和庄荔甫说了些什么,才同陆秀宝送至楼门口,都说:“晚歇一淘来。”四人答应下楼。

第一回终。[1]此按语为作者所加,说明作此书之意。[2]狎邪(xiá xié)——举止轻佻,不正当。[3]绸缪(chóu móu)——缠绵。[4]淼(miǎo)——形容水大。[5]罽(jì)——用毛做成的毡子一类的东西。[6]踯躅(zhí zhú)——徘徊。[7]罡(gāng)风——强烈的风。[8]华洋交界——当时上海旧城南面由中国政府管辖,北面市区是各帝国主义的租界,所以有华洋交界之说。[9]浪——上。[10]陆里——那里。[11]俚——他。[12]一淘——一道。[13]来哚——在。[14]无娒——母亲。[15]哚——语助词。[16]受茶——女方接受婚约、订婚。[17]娘姨——女仆。[18]人淘——家中人口。[19]事体——事情。[20]搭——和、同。[21]堂子——妓院。[22]倌人——妓女。[23]娒——也作“娒妈”,对中年妇女的称呼。[24]第位——这位。[25]多花——许多、不少。[26]物事——物品、东西。[27]来里——在这里。[28]搭——处所、地方。[29]倪——我、我们。[30]覅——“勿要”二字的合音,此字为本书作者所创造。[31]俚哚——他们。[32]干湿——原意是点心糖果。到妓院暂坐一会儿叫“装干湿”。[33]无拨——没有。[34]闹热——即热闹。[35]歇——一会儿。第二回 小伙子装烟空一笑 清倌人吃酒枉相讥

按:四人离了聚秀堂,出西棋盘街北口,至斜角对过保合楼,进去拣了正厅后面小小一间亭子坐下。堂倌送过烟茶,便请点菜。洪善[1]卿开了个菜壳子,另外加一汤一碗。堂倌铺上台单,摆上围签,集[2]亮了自来火。看钟时已过六点。洪善卿叫烫酒来,让张小村首座,小村执意不肯,苦苦的推庄荔甫坐了。张小村次坐,赵朴斋第三,洪善卿主位。

堂倌上了两道小碗,庄荔甫又与洪善卿谈起生意来,张小村还戗[3]说两句。赵朴斋本自不懂,也无心相去听他,只听得厅侧书房内,弹唱之声十分热闹,便坐不住,推做解手溜出来,向玻璃窗下去张看。[4]只见一桌圆台,共是六客,许多倌人团团围绕,夹着些娘姨、大姐,挤满了一屋子。其中向外坐着紫糖面色、三绺乌须的一个胖子,叫了[5]两个局。右首倌人正唱那二黄《采桑》一套,被琵琶遮着脸,不知[6]生的怎样。那左首的年纪大些,却也风流倜傥,见胖子豁拳输了,便要代酒。胖子不许代,一面拦住他手,一面伸下嘴去要呷。不料被右首倌人停了琵琶,从袖子底下伸过手来,悄悄地取那一杯酒授与他娘姨吃了。胖子没看见,呷了个空,引得哄堂大笑。

赵朴斋看了满心羡慕,只可恨不知趣的堂倌请去用菜,朴斋只得归席。席间六个小碗陆续上毕,庄荔甫还指手画脚谈个不了。堂倌见不大吃酒,随去预备饭菜。洪善卿又每位各敬一杯,然后各拣干稀饭吃了,揩面散坐。堂倌呈上菜帐,洪善卿略看一看,叫写永昌参店,堂倌连声答应。

四人相让而行,刚至正厅上,正值书房内那胖子在厅外解手回来,已吃得满面通红,一见洪善卿,嚷道:“善翁也来里,巧极哉,里向[7]坐。”不由分说,一把拉住,又拦着三人道:“一淘叙叙哉啘。”庄荔甫辞了先走。张小村向赵朴斋丢个眼色,两人遂也辞了,与洪善卿作别,走出保合楼。

赵朴斋在路上咕噜道:“耐为啥要走喤?镶边酒末落得扰扰俚哉[8]啘。”被张小村咄了一口道:“俚哚叫来哚长三书寓,耐去叫幺二,[9]阿要坍台!”朴斋方知道有这个缘故,便想了想道:“庄荔甫只怕[10]来哚陆秀林搭,倪也到秀宝搭去打茶会,阿好?小村又哼了一声道:“俚勿搭耐一淘去,耐去寻俚做啥? 阿要去讨惹厌!”朴斋道:[11]“价末到陆里去喤?”小村只是冷笑,慢慢说道:“也怪勿得耐,[12][13]头一埭到上海,陆里晓得白相个多花经络。我看起来,覅说啥长三书寓,就是幺二浪耐也覅去个好。俚哚才看惯仔大场面哉,耐拿三四十洋钱去用拨俚,也勿来俚眼睛里。况且陆秀宝是清倌人,耐阿有几百洋钱来搭俚开苞?就省点也要一百开外哚,耐也犯勿着啘。耐[14]要白相末,还是到老老实实场花去,倒无啥。”朴斋道:“陆里搭[15]嗄?”小村道:“耐要去,我同耐去末哉。比仔长三书寓,不过场花小点,人是也差勿多。”朴斋道:“价末去喤。”小村立住脚一看,[16]恰走到景星银楼门前,便说:“耐要去末打几首走。”当下领朴斋转身,重又向南,过打狗桥,至法租界新街尽头一家,门首挂一盏熏黑的玻璃灯,跨进门口,便是楼梯。朴斋跟小村上去看时,只有半间楼房,狭窄得很,左首横安着一张广漆大床,右首把搁板拼做一张烟榻,却是向外对楼梯摆的,靠窗杉木妆台,两边“川”字高椅,便是这些东西,倒铺得花团锦簇。

朴斋见房里没人,便低声问小村道:“第搭阿是幺二嗄?”小村笑道:“勿是幺二,叫阿二。”朴斋道:“阿二末比仔幺二阿省点?”小村笑而不答。忽听得楼梯下高声喊道:“二小姐,来啘。”喊了两遍,方有人远远答应,一路嬉笑而来。朴斋还只管问,小村忙告诉他说:“是花烟间。”朴斋道:“价末为啥说是阿二呢?”小村道:“俚名字叫王阿二。耐坐来里,覅多说多话。”话声未绝,那王阿二已上楼来了,朴斋遂不言语。王阿二一见小村,便蹿上去嚷道:“耐好啊,[17]骗我阿是?耐说转去两三个月啘,直到仔做歇坎坎来!阿是两三个月嗄,只怕有两三年哉。我教娘姨到栈房里看仔耐几埭,说是勿曾来,我还信勿过,间壁郭孝婆也来看耐,倒说道勿来个哉。耐只嘴阿是放屁,说来哚闲话阿有一句做到。把我倒记好来里,耐再勿来末,[18]索性搭耐上一上,试试看末哉!”小村忙赔笑央告道:“耐覅动气,我搭耐说。”便凑着王阿二耳朵边轻轻地说话。说不到三四句,王阿[19]二忽跳起来,沉下脸道:“耐倒乖杀哚!耐想拿件湿布衫拨来别人着仔,耐末脱体哉,阿是?”小村发急道:“勿是呀,耐也等我说完仔了嗄。”王阿二便又趴在小村怀里去听,也不知咕咕唧唧说些什么。只见小村说着又努嘴,王阿二即回头把赵朴斋瞟了一眼,接着小村又[20]说了几句。王阿二道:“耐末那价呢?”小村道:“我是原照旧嗄。”王阿二方才罢了,立起身来剔亮了灯台,问朴斋尊姓,又自头至足细细打量。朴斋别转脸去装做看单条。只见一个半老娘姨,一手提水铫子,一手托两盒烟膏,蹭上楼来,见了小村,也说道:“阿唷,张先生啘。倪只道仔耐勿来个哉,还算耐有良心哚。”王阿二道:“呸,人要有仔良心是狗也勿吃仔屎哉!”小村笑道:“我来仔倒说我无良心,从明朝起勿来哉。”王阿二也笑道:“耐阿敢嗄!”说时,那半老娘姨已把烟盒放在烟盘里,点了烟灯,冲了茶碗,仍提铫子下楼自去。王阿二靠在小村身旁,烧起烟来;见朴斋独自坐着,便说:[21]“榻床浪来嗄。”朴斋巴不得一声,随向烟榻下手躺下,看着王阿二烧好一口烟,装在枪上授与小村,“飕溜溜”地直吸到底。又烧了一口,小村也吸了。至第三口,小村说:“覅吃哉。”王阿二调过枪来授与朴斋。朴斋吸不惯,不到半口,斗门噎住。王阿二接过枪去打了一签,再吸再噎。王阿二“嗤”的一笑,朴斋正自动火,被他一笑,心里越发痒痒的。王阿二将签子打通烟眼,替他把火,朴斋趁势捏他手腕。王阿二夺过手,把朴斋腿膀尽力摔了一把,摔得朴斋又酸、又痛、又爽快。朴斋吸完烟,却偷眼去看小村,见小村闭着眼,蒙蒙眬眬,似睡非睡光景。朴斋低声叫:“小村哥。”连叫两声,小村只摇手不答应。王阿二道:“烟迷呀,随俚去罢。”朴斋便不叫了。

王阿二索性挨过朴斋这边,拿签子来烧烟。朴斋心里热得像炽炭一般,却关碍着小村,不敢动手,只目不转睛地呆看。见他雪白的面孔,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血滴滴的嘴唇,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王阿二见他如此,笑问:“看啥?”朴斋要说又说不出,也嘻着嘴笑了。王阿二知道是个没有开荤的小伙子,但看那一种腼腆神情,倒也惹气,装上烟,把枪头塞到朴斋嘴边,说道:“那,请耐吃仔罢。”自己起身,向桌上取碗茶呷了一口,回身见朴斋不吃烟,便问:“阿要用口茶?”把半碗茶授与朴斋。慌的朴斋一骨碌爬起来,双手来接,与王阿二对面一碰,淋淋漓漓泼了一身的茶,几乎砸破茶碗,引得王阿二放声大笑起来。这一笑连小村都笑醒了,揉揉眼问:“耐哚笑啥?”王阿二见小村呆呆地出神,更加弯腰拍手,笑个不了。朴斋也跟着笑了一阵。

小村抬身起坐,又打个呵欠,向朴斋说:“倪去罢。”朴斋知道他为这烟不过瘾,要紧回去,只得说“好”。王阿二和小村两个又轻轻说了好些话。小村说毕,一径下楼。朴斋随后要走,王阿二一把拉[22]住朴斋袖子,悄说:“明朝耐一干仔来。”朴斋点点头,忙跟上小村,一同回至悦来栈,开门点灯。小村还要吃烟过瘾,朴斋先自睡下,在被窝里打算。想小村闲话倒也不错,况且王阿二有情于我,想也是[23]缘分了。只是丢不下陆秀宝,想秀宝毕竟比王阿二缥致些,若要兼顾,又恐费用不敷。这个想想,那个想想,想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一时,小村吸足了烟,出灰洗手,收拾要睡。朴斋重又披衣坐起,取水烟筒吸了几口水烟,再睡下去,却不知不觉睡着了。睡到早晨六点钟,朴斋已自起身,叫栈使舀水洗脸,想到街上去吃点心,也好趁[24]此白相相。看小村时,正鼾鼾的好困辰光。因把房门掩上,独自走出宝善街,在石路口长源馆里吃了一碗廿八个钱的焖肉大面。由石路转到四马路,东张西望,大踱而行。正碰着拉垃圾的车子下来,几个工人把长柄铁铲铲了垃圾抛上车去,落下来四面飞撒,溅得远远的。朴斋怕沾染衣裳,待欲回栈,却见前面即是尚仁里,闻得这尚仁里都是长三书寓,便进弄去逛逛。只见弄内家家门首贴着红笺条子,上写倌人姓名。中有一家,石刻门坊,挂的牌子是黑漆金书,写着“卫霞仙书寓”五字。

朴斋站在门前,向内观望,只见娘姨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浆洗衣裳,外场跷着腿,正在客堂里揩拭玻璃各式洋灯。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姐,嘴里不知咕噜些什么,从里面直跑出大门来,一头撞到朴斋怀里。朴斋正待发作,只听那大姐张口骂道:“撞杀耐哚娘起来,眼睛阿生来哚!”朴斋一听这娇滴滴声音,早把一腔怒气消化净尽,再看他模样俊秀,身材伶俐,倒嘻嘻地笑了。那大姐撇了朴斋,一转身又跑了去。忽又见一个老婆子,也从里面跑到门前,高声叫“阿巧”,又招手儿说:“覅去哉。”那大姐听了,便撅着嘴,一路咕噜着慢慢地回来。

那老婆子正要进去,见朴斋有些诧异,即立住脚,估量是什么人。朴斋不好意思,方讪讪地走开,仍向北出弄,先前垃圾车子早已过去,遂去华众会楼上泡了一碗茶,一直吃到七八开,将近十二点钟时分,始回栈房。

那时小村也起身了。栈使搬上中饭,大家吃过洗脸,朴斋便要去[25]聚秀堂打茶会。小村笑道:“第歇辰光,倌人才困来哚床浪,去做啥?”朴斋无可如何。小村打开烟盘,躲下吸烟。朴斋也躺在自己床上,眼看着帐顶,心里辘辘地转念头,把右手抵住门牙去咬那指甲;一会儿又起来向房里转圈儿,踱来踱去,不知踱了几百圈。见小村刚吸得一口烟,不好便催,哎的一声叹口气,重复躺下。小村暗暗好笑,也不理他。等得小村过了瘾,朴斋已连催四五遍。小村勉强和朴斋同去,一径至聚秀堂。只见两个外场同娘姨在客堂里一桌碰和,一个忙丢下牌去楼梯边喊一声“客人上来”。朴斋三脚两步,早自上楼,小村跟着到了房里。只见陆秀宝坐在靠窗桌子前,摆着紫檀洋镜台,正梳头哩。杨家娒在背后用篦篦着,一边大姐理那脱下的头发。小村、朴斋就桌子两旁高椅上坐下,秀宝笑问:“阿曾用饭嗄?”小村道:“吃过仔歇哉。”秀宝道:“啥能早嗄?”杨家娒接口道:“俚哚栈房里[26]才实概个,到仔十二点钟末就要开饭哉。勿像倪堂子里,无拨啥数目,晚得来!”

说时,大姐已点了烟灯,又把水烟筒给朴斋装水烟。秀宝即请小村榻上用烟,小村便去躺下吸起来。外场提水铫子来冲茶,杨家娒绞了手巾。朴斋看秀宝梳好头,脱下蓝洋布衫,穿上件元绉马甲,走过壁间大洋镜前,自己端详一回。忽听得间壁喊杨家娒,是陆秀林声音。杨家娒答应着,忙收拾起镜台,过那边秀林房里去了。

小村问秀宝道:“庄大少爷阿来里?”秀宝点点头。朴斋听说,便要过去招呼,小村连声喊住。秀宝也拉着朴斋袖子说: “坐来浪。”朴斋被他一拉,趁势在大床前藤椅上坐了。秀宝就坐在他膝盖上,与他唧唧说话,朴斋茫然不懂。秀宝重说一遍,朴斋终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秀宝没法,咬牙恨道:“耐个人啊!”说着,想了一想,又拉起朴斋来说:“耐过来,我搭耐说啘。”两个去横躺在大床上,背着小村,方渐渐说明白了。一会儿,秀宝忽格格笑说:“阿唷,覅喤!”一会儿又极声喊道:“哎哟,杨家娒快点来喤!”接着“哎哟哟”喊个不住。杨家娒从间壁房里跑过来,着实说道:“赵大少爷啘吵啘!”朴斋只得放手。秀宝起身,掠掠鬓角,杨家娒向枕边拾起一支银丝蝴蝶替他戴上,又道:“赵大少爷阿要会吵,倪秀宝小姐是清

[27]倌人啘。”朴斋只是笑,却向烟榻下手与小村对面歪着,轻轻说道:“秀宝搭我说,要吃台酒。”小村道:“耐阿吃嗄?”朴斋道:“我答应俚哉。”小村冷笑两声,停了半晌,始说道:“秀宝是清倌人喤,耐阿晓得?”秀宝插嘴道:“清倌人末,阿是无拨客人来吃酒个哉?”小村冷笑道:“清倌人只许吃酒勿许吵,倒凶得野哚!”秀宝道:“张大少爷,倪娘姨哚说差句把闲话,阿有啥要紧嗄?耐是赵大少爷朋友末,倪也望耐照应照应,阿有啥撺掇赵大少爷来扳倪个差头?耐做大少爷也犯勿着啘。”杨家娒也说道:“我说赵大少爷覅吵,也勿曾说差啥闲话啘。倪要是说差仔,得罪仔赵大少爷,赵大少爷自家也蛮会说哚,阿要啥撺掇嗄?”秀宝道:“幸亏倪赵大少爷是明白人,要听仔朋友哚闲话,也好煞哉。”一语未了,忽听得楼下喊道:“杨家娒,洪大少爷上来。”秀宝方住了嘴。杨家娒忙迎出去,朴斋也起身等候。不料随后一路脚声,却至间壁候庄荔甫去了。

第二回终。[1]菜壳子——旧时上海餐馆里,客人不具体点菜,只是笼统地说要几个荤菜、几个素菜、几个冷菜,由堂倌具体搭配。[2]自来火——煤气灯。[3]戗(qiān)说——言语冲突,方向相反。[4]大姐——丫头,年轻女仆。[5]局——妓女被召到酒筵侑酒叫“出局”。[6]豁拳——饮酒时的一种博戏。[7]里向——里面。[8]幺二——中级妓女。[9]坍台——失面子。[10]打茶会——到妓院喝茶调笑。[11]价(gǎ)末——那么。[12]白相——游玩、戏耍。[13]经络——花样、诀窍。[14]场花——地方。[15]长三书寓——高级妓院,也指高级妓女。[16]几首——那边。该首为“这边”。[17]故歇坎坎来——这时候刚刚来。[18]上一上——较量。[19]湿布衫——难以摆脱的麻烦事。[20]那价——怎样,如何。[21](duǒ)——躺卧。[22]一干仔——单独一人。[23]缥致——即“标致”。[24]辰光——时候,时间。[25]才——全、都。《海上花列传》原书中凡是“方才”意思的“才”,全用繁体字“纔”,两字用法有明显区别。[26]实概——这样、如此。[27]清倌人——还未曾留客住宿的妓女。第三回 议芳名小妹附招牌 拘俗礼细崽翻首座

按:不多时,洪善卿与庄荔甫都过这边陆秀宝房里来,张小村、赵朴斋忙招呼让坐。朴斋暗暗教小村替他说请吃酒,小村微微冷笑,尚未说出。陆秀宝看出朴斋意思,戗说道:“吃酒末阿有啥勿好意思说嗄?赵大少爷请耐哚两位用酒,说一声末是哉。”朴斋只得跟着也说了。庄荔甫笑说:“应得奉陪。”洪善卿沉吟道:“阿就是四家头[1][2]?”朴斋道:“四家头忒少。”随问张小村道:“耐晓得吴松桥来哚陆里?”小村道:“俚来哚义大洋行里,耐陆里请得着嗄。要我搭耐自家去寻哚。”朴斋道:“价末费神耐替我跑一埭,阿好?”

小村答应了,朴斋又央洪善卿代请两位。庄荔甫道:“去请仔陈小云罢。”洪善卿道:“晚歇我随便碰着啥人,就搭俚一淘来末哉。”说了,便站起来道:“价末晚歇六点钟再来,我要去干出点小事体。”朴斋重又恳托。陆秀宝送洪善卿走出房间,庄荔甫随后追上,叫住善卿道:“耐碰着仔陈小云,搭我问声看,黎篆鸿搭物事阿曾拿得去。”

洪善卿答应下楼,一直出了西棋盘街,恰有一把东洋车拉过。善卿坐上,拉至四马路西荟芳里停下,随意给了些钱。便向弄口沈小红书寓进去,在天井里喊“阿珠”。一个娘姨从楼窗口探出头来,见了道:“洪老爷,上来啘。”善卿问:“王老爷阿来里?”阿珠道:“勿曾来,有三四日勿来哉。阿晓得来哚陆里?”善卿道:“我也好几日勿曾碰着。先生呢?”阿珠道:“先生坐马车去哉,楼浪来坐歇啘。”善卿已自转身出门,随口答道:“覅哉。”阿珠又叫道:“碰着王老爷末,同俚一淘来。”

善卿一面应一面走,由同安里穿出三马路,至公阳里周双珠家,直走过客堂,只有一个相帮的喊声“洪老爷来”,楼上也不见答应。善卿上去,静悄悄的,自己掀帘进房看时,竟没有一个人。善卿向榻床坐下,随后周双珠从对过房里款步而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水烟筒,见了善卿,微笑问道:“耐昨日夜头保合楼出来,到仔陆里去?”善卿道:“我就转去哉啘。”双珠道:“我只道耐同朋友打茶会去,教娘姨哚等仔一歇哚,耐末倒转去哉。”善卿笑说:“对勿住。”双珠也笑着,坐在榻床前杌子上,装好一口水烟,给善卿吸。善卿伸手要接,双珠道:“覅喤,我装耐吃。”把水烟筒嘴凑到嘴边,善卿一口气吸了。忽然大门口一阵嚷骂之声,蜂拥至客堂里,劈劈拍拍打起架来。善卿失惊道:“做啥?”双珠道:“咿是阿金哚哉喤,成日成夜吵勿清[3]爽,阿德保也勿好。”善卿便去楼窗口往下张看。只见娘姨阿金揪着他家主公阿德保辫子要拉,却拉不动,被阿德保按住阿金鬏髻,只一揿,直揿下去。 阿金伏倒在地,挣不起来,还气呼呼的嚷道:“耐打我啊!”阿德保也不则声,屈一只腿压在他背上,提起拳来,擂鼓似的从肩膀直敲到屁股,敲得阿金杀猪也似叫起来。双珠听不过,向窗口喊道:“耐哚算啥嗄,阿要面孔!”楼下众人也齐声喊住,阿德保方才放手。双珠挽着善卿臂膊扳转身来,笑道:“覅去看俚哚喤。”将水烟筒授与善卿自吸。

须臾,阿金上楼,撅着嘴,哭得满面泪痕。双珠道:“成日成夜吵勿清爽,也勿管啥客人来哚勿来哚。”阿金道:“俚拿我皮袄去当脱仔了,还要打我。”说着又哭了。双珠道:“阿有啥说嗄,耐自家见乖点,也吃勿着眼前亏哉啘。”阿金没得说,取茶碗,撮茶叶,自去客堂里坐着哭。接着阿德保提水铫子进房,双珠道:“耐为啥打俚嗄?”阿德保笑道:“三先生阿有啥勿晓得。”双珠道:“俚说耐当脱仔俚皮袄,阿有价事嗄?”阿德保冷笑两声道:“三先生耐问声俚看,[4]前日仔收得来会钱到仔陆里去哉喤?我说送阿大去学生意,也要五[5]六块洋钱哚,教俚拿会钱来,俚拿勿出哉呀,难末拿仔件皮袄去当四块半洋钱。想想阿要气煞人!”双珠道:“会钱末也是俚赚得来洋钱去合个会,而倒勿许俚用。”阿德保笑道:“三先生也蛮明白哚。俚真真用脱仔倒罢哉,耐看俚阿有啥用场嗄?沓来哚黄浦里末也听见仔点响声,俚是一点点响声也无拨啘。”双珠微笑不语。阿德保冲了茶,又随手绞了把手巾,然后下去。善卿挨近双珠,悄问道:“阿金[6]有几花姘头嗄?”双珠忙摇手道:“耐覅去多说多话。耐末算说白相,拨来阿德保听见仔要吵煞哉。”善卿道:“耐还搭俚瞒啥,我也晓得点来里。”双珠大声道:“瞎说哉喤!坐下来,我搭耐说句闲话。”

善卿仍退下归坐。双珠道:“倪无娒阿曾搭耐说起歇啥?”善卿[7]低头一想道:“阿是要买个讨人?”双珠点头道:“说好哉呀,五百块洋钱哚。”善卿道:“人阿缥致嗄?”双珠道:“就要来快哉。我是勿曾看见,想来比双宝缥致点哚。”善卿道:“房间铺来哚陆里呢?”双珠道:“就是对过房间,双宝末搬仔下头去。”善卿叹道:“双宝心里是也巴勿得要好,就吃亏仔老实点,做勿来生意。”双珠道:“倪无娒为仔双宝,也豁脱仔几花洋钱哉。”善卿道:“耐原照应点俚,劝劝耐无娒看过点,赛过做好事。”

正说时,只听得一路大脚声音,直跑到客堂里,连说:“来哉,来哉!”善卿忙又向楼窗口去看,乃是大姐巧囡跑得喘吁吁的。善卿知道那新买的讨人来了,和双珠爬在窗槛上等候。只见双珠的亲生娘周兰亲自搀着一个清倌人进门,巧囡前走,径上楼来。周兰直拉到善卿面前,问道:“洪老爷,耐看看倪小先生阿好?”善卿故意上前去打个照面。巧囡教他叫洪老爷,他便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却羞得别转脸去,彻耳通红。善卿见那一种风韵可怜可爱,正色说道:“出色哉!恭喜,恭喜!发财,发财!”周兰笑道:“谢谢耐金口。只要俚巴结点,也像仔俚哚姊妹三家头末,好哉。”口里说,手指著双珠。善卿回头向双珠一笑。双珠道:“阿姐是才嫁仔人了,好哉。单剩我一干仔,无啥人来讨得去,要耐养到老死哚,啥好嗄!”周兰呵呵笑道:“耐有洪老爷来里啘。耐嫁仔洪老爷,比双福要加倍好哚。洪老爷阿是?”善卿只是笑。周兰又道:“洪老爷先搭倪起个名字,等俚会做仔生意末,双珠就拨仔耐罢。”善卿道:“名字叫周双玉,阿好?”又珠道:“阿有啥好听点个嗄?原是‘双’啥‘双’啥,阿要讨人厌!”周兰道:“周双玉无啥,把势里要名气响末好。叫仔周双玉,上海滩浪随便啥人,看见牌子就晓得是周双珠哚个妹子哉啘,终比仔新鲜名字好点哚。”巧囡在傍笑道:“倒有点像大先生个名字。周双福,周双玉,阿是听仔差勿多?”双珠笑道:“耐末晓得啥差勿多。阳台浪晾来哚一块手帕子搭我拿得来。”

巧囡去后,周兰挈过双玉,和他到对过房里去。善卿见天色晚将下来,也要走了。双珠道:“耐啥要紧喤?”善卿道:“我要寻个朋友去。”双珠起身,待送不送的,只嘱咐道:“耐晚歇要转去末,先来一埭,覅忘记。”善卿答应出房。那时娘姨阿金已不在客堂里,想是别处去了。善卿至楼门口,隐隐听见亭子间有饮泣之声。从帘子缝里一张,也不是阿金,竟是周兰的讨人周双宝,淌眼抹泪,面壁而坐。善卿要安慰他,跨进亭子,搭讪问道:“一干子来里做啥?”那周双宝见是善卿,忙起身赔笑,叫一声“洪老爷”,低头不语。善卿又问道:“阿是耐要搬到下头去哉?”双宝只点点头。善卿道:“下头房间倒比仔楼浪要便当多花哚。”双宝手弄衣襟,仍是不语。善卿不好深谈,但道:“耐闲仔点,原到楼浪来阿姐搭多坐歇,说说闲话也无啥。”双宝方微微答应。善卿乃退出下楼,双宝倒送至楼梯边而回。

善卿出了公阳里,往东转至南昼锦里中祥发吕宋票店,只见管账胡竹山正站在门首观望。善卿上前厮见,胡竹山忙请进里面,善卿也不归坐,问:“小云阿来里?”胡竹山道:“勿多歇朱蔼人来同仔俚一淘出去哉,看光景是吃局。”善卿即改邀胡竹山道:“价末倪也吃局去。”胡竹山连连推辞。善卿不由分说,死拖活拽同往西棋盘街来。到了聚秀堂陆秀宝房里,见赵朴斋、张小村都在,还有一客,约摸是吴松桥,询问不错。胡竹山都不认识,各通姓名,然后就坐,大家随意闲谈。等至上灯以后,独有庄荔甫未到,问陆秀林,说是往抛球场买物事去的。外场罩圆台,排高椅,把挂的湘竹绢片方灯都点上了。赵朴斋已等得不耐烦,便满房间大踱起来,被大姐一把仍拉他坐了。张小村与吴松桥两个向榻床左右对面躺着,也不吸烟,却悄悄地说些秘密事务。陆秀林、陆秀宝姊妹并坐在大床上,指点众人背地说笑。胡竹山没甚说的,仰着脸看壁间单条对联。[8]

洪善卿叫杨家娒拿笔砚来开局票,先写了陆秀林、周双珠二人。胡竹山叫清和坊的袁三宝,也写了。再问吴松桥、张小村叫啥人,松桥说叫孙素兰,住兆贵里;小村说叫马桂生,住庆云里。赵朴斋在旁看着写毕,忽想起,向张小村道:“倪再去叫个王阿二来,倒有白相个啘。”被小村着实瞪了一眼,朴斋后悔不迭。吴松桥只道朴斋要叫局,也拦道:“耐自家吃酒,也覅叫啥局哉。”朴斋要说不是叫局,却顿住嘴说不下去。恰好楼下外场喊说:“庄大少爷上来。”陆秀林听了急奔出去,朴斋也借势走开去迎庄荔甫。荔甫进房见过众人,就和陆秀林过间壁房间里去。洪善卿叫“起手巾”,杨家娒应着,随把局票带下去。及至外场绞上手巾,庄荔甫也已过来,大家都揩了面。于是赵朴斋高举酒壶,恭恭敬敬定胡竹山首座。竹山吃一大惊,极力推却,洪善卿说着也不依。赵朴斋没法,便将就请吴松桥坐了,竹山次位,其余略让一让,即已坐定。

陆秀宝上前筛了一巡酒,朴斋举杯让客,大家道谢而饮。第一道菜照例上的是鱼翅,赵朴斋待要奉敬,大家拦说:“覅客气,随意好。”朴斋从直遵命,只说得一声“请”。鱼翅以后,方是小碗。陆秀林已换了出局衣裳过来,杨家娒报说:“上先生哉。”秀林、秀宝[9]也并没有唱大曲,只有两个乌师坐在帘子外吹弹了一套。及至乌师下去,叫的局也陆续到了。张小村叫的马桂生,也是个不会唱的。孙素兰一到,即问袁三宝:“阿曾唱?”袁三宝的娘姨会意,回说:“耐哚先唱未哉。”孙素兰和准琵琶,唱一支开片、一段京调。庄荔甫先鼓起兴致,叫拿大杯来摆庄。杨家娒去间壁房里取过三只鸡缸杯,列在荔甫面前。荔甫说:“我先摆十杯。”吴松桥听说,揎袖攘臂,和荔甫豁起拳来。孙素兰唱毕,即替吴松桥代酒,代了两杯,又要存两杯,说:“倪要转局去,对勿住。”

孙素兰去后,周双珠方姗姗其来。洪善卿见阿金两只眼睛肿得像胡桃一般,便接过水烟筒来自吸,不要他装,阿金背转身去立在一边。周双珠揭开豆蔻盒子盖,取出一张请客票头授与洪善卿。善卿接来看时,是朱蔼人的,请至尚仁里林素芬家酒叙,后面另是一行小字,写道:“再有要事面商,见字速驾为幸。”这行却加上密密的圈子。善卿猜不出是什么事,问周双珠道:“送票头来是啥辰光?”双珠道:“来仔一歇哉,阿去嗄?”善卿道:“勿晓得啥事体,实概要紧。”双珠道:“阿要教相帮哚去问声看?”善卿点点头。双珠叫过阿金道:“耐去喊俚哚到尚仁里林素芬搭台面浪看看,阿曾散。问朱老爷阿有啥事体,无要紧末,说洪老爷谢谢勿来哉。”

阿金下楼与轿班说去。庄荔甫伸手要票头来看了道:“阿是蔼人写个嗄?”善卿道:“为此勿懂啘。票头末是罗子富个笔迹,到底是啥人有事体喤。”荔甫道:“罗子富做啥生意嗄?”善卿道:“俚是山东人,江苏候补知县,有差使来里上海。昨日夜头保合楼厅浪阿看见个胖子,就是俚。”赵朴斋方知那个胖子叫罗子富,记在肚里。只见庄荔甫又向善卿道:“耐要先去末,先打两杯庄。”善卿伸拳豁了五杯,正值那轿班回来,说道:“台面是要散快哉,说请洪老爷带局过去,等来哚。”

善卿乃告罪先行。赵朴斋不敢强留,送至房门口。外场赶忙绞上手巾。善卿略揩一把,然后出门,款步转至宝善街,径往尚仁里来。比及到了林素芬家门首,见周双珠的轿子倒已先在等候,便与周双珠[10][11][12]一同上楼进房。只见觥筹交错,履舄纵横,已是酒阑灯灺[13]时候。台面上只有四位,除罗子富、陈小云外,还有个汤啸庵,是朱蔼人的得力朋友。这三位都与洪善卿时常聚首的。只一位不认识,是个清瘦面庞、长挑身材的后生。及至叙谈起来,才知道姓葛,号仲英,乃苏州有名贵公子。洪善卿重复拱手致敬道:“一向渴慕,幸会,幸会。”罗子富听说,即移过一鸡缸杯酒来授与善卿道:“请耐吃一杯湿湿喉咙,覅害仔耐渴慕得要死。”善卿只是讪笑,接来放在桌上,随意向空着的高椅坐了。周双珠坐在背后,林素芬的娘姨另取一副杯箸奉上。林素芬亲自筛了一杯酒,罗子富偏要善卿吃那一鸡缸杯。善卿笑道:“耐哚吃也吃完哉,还请我来吃啥酒!耐要请我吃酒末,也摆一台起来。”罗子富一听,直跳起来道:“价末覅耐吃哉,倪去罢。”

第三回终。[1]家头——前面加数字,表示几个人。[2]忒(tuī)——太过分。[3]清爽——清楚、了解。[4]会钱——旧时一种筹款的方式。[5]难末——因此。[6]几花(hǔ)——几许、许多。[7]讨人——被卖身无自主权的妓女。[8]局票——召唤妓女的通知单。[9]乌师——伴奏的乐工。[10]觥(gōng)——酒器。[11]舄(xì)——鞋。[12]阑(lán)——将尽。[13]灺(xiè)——蜡烛的余烬。第四回 看面情代庖当买办 丢眼色吃醋是包荒

按:汤啸庵拉罗子富坐下,说道:“耐啥要紧喤?我说末,耐先教月琴先生打发个娘姨转去,摆起台面来。善卿坎坎来,也让俚摆个[1]庄,等蔼人转来仔一淘过去,俚哚也舒齐哉,阿是嗄?耐第歇去也不过等来哚,做啥呢?”罗子富连说“勿差”。子富叫的两个倌人,一个是老相好蒋月琴,便令娘姨转去:“看俚哚台面摆好仔末,再来。”

洪善卿四面一看,果然不见朱蔼人,只有林素芬和汤啸庵应酬台面。还有素芬的妹子林翠芬,是汤啸庵叫的本堂局,也帮着张罗。洪善卿诧异,问道:“蔼人是主人啘,陆里去哉喤?”汤啸庵道:“黎篆[2]鸿说句闲话,教俚去一埭,要转来快哉。”洪善卿道:“说起黎篆鸿,倒想着哉。”即向陈小云道:“荔甫要问耐,一篇帐阿曾拿到黎篆鸿搭去?”陈小云道:“我托蔼人拿得去哉,我看价钱开得忒大仔点。”洪善卿道:“阿晓得第号物事陆里来个嗄?”陈小云道:“说是广东人家,细底也勿清爽。”罗子富向洪善卿道:“我也要问耐,耐阿是做[3]仔包打听哉?双珠先生有个广东客人,勿晓得俚细底,耐阿曾搭俚打听歇?”大家呵呵一笑。洪善卿也笑了。周双珠道:“倪陆里有啥广东客人嗄,耐倒搭倪拉个广东客人来做做哉啘。”

罗子富正要回言,洪善卿拦住道:“覅瞎说哉。我摆十杯庄,耐来打。”罗子富挽起袖子,与洪善卿豁拳,一交手便输了。罗子富道:“豁仔一淘吃。”接连豁了五拳,竟输了五拳。蒋月琴代了一杯,那一个新做的倌人叫黄翠凤,也伸手来接酒。洪善卿道:“怪勿得耐要豁拳,有几花人搭耐代酒哚。”罗子富道:“大家勿许代,我自家吃。”洪善卿拍手地笑。陈小云说:“代代罢。”汤啸庵帮他筛酒,取一杯授与黄翠凤吃。黄翠凤知道罗子富要翻台到蒋月琴家去,因说道:“倪去哉,阿要存两杯?”罗子富摇头说:“覅存哉。”黄翠凤乃先走了。

汤啸庵劝罗子富停歇再豁,却教陈小云先与洪善卿交手,也豁上五拳。接着汤啸庵自己都豁过了,单剩下葛仲英一个。那葛仲英正扭转身,和倌人吴雪香两个唧唧哝哝地咬耳朵说话,连半日洪善卿如何摆庄都没有理会。及至汤啸庵叫他豁拳,葛仲英方回头问:“做啥?”罗子富道:“晓得耐哚是恩相好,台面浪也推扳点末哉。阿是要做出来拨倪看看?”吴雪香把手帕子往罗子富面上甩来,说道:“耐末总无拨一句好闲话说出来!”洪善卿拱手向葛仲英道:“请教豁拳。”葛仲英只豁得两拳,吃过酒,仍和吴雪香去说话。

罗子富已耐不得,伸拳与洪善卿重又豁起,这番却是赢的。洪善卿十杯庄消去九杯,罗子富想打完这庄,偏不巧又输了。忽听得楼下外场喊说“朱老爷上来”。陈小云忙阻止罗子富道:“让蔼人来豁仔一拳,收令罢。”罗子富听说有理,便不再豁。朱蔼人匆匆归席,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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