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世颖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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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如梦作梅花1·杏之卷试读:
杏之卷
作者:王世颖排版:Lucky Read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03-01ISBN:9787510452888本书由成都万有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杏之卷小楼尘土暗窗纱,不见楼头解语花,棋冷文楸香冷篆,床头横着旧琵琶。第一章此润伤心异国逢穿过一重重浓稠的黑色,远处仿佛有了光,星星点点细碎迷离的,在一片黑暗中晃动着、漂浮着,好像鬼火一般。
褚仁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仰卧在一辆马车之中,乌黑的车篷罩在头上,周围淡淡地弥漫着药香。褚仁直起身子,抬头望去,只见车外是两个人,一长一幼,一立一跪。立着的长者手持藤条,一下一下,鞭笞着跪着的少年。
那长者头戴黄冠,身着朱衣,交领右衽,因侧着身子,面容看不分明。跪着的少年穿一身月白衫子,向前伏着身,低着头,由背及腰至臀,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那耀目的月白色,在暗夜的衬托下,似乎淡淡地发着清光。
耳畔只能听到藤条挥动的风声,和少年粗重的喘息声,却没有一丝呼痛呻吟。虽是鞭笞,但那丝毫不乱的节奏和安静的姿态,看上去倒不像是惩罚,更像是一种仪式。两个人被篝火的光笼罩着,升腾的热气微微扭曲了他们的身形,一切都迷离得像是隔岸的蜃景。
天上一轮满月,却晦暗得没有什么光,周围远山从树的影子黑压压一片。天地像是一张噬人巨口,那些影子便是错落的獠牙,远远的,还漂浮着几处青白色的磷火,显得鬼气森森。
那少年一声低微的呻吟,将褚仁的目光又拉回到了他身上,只见他微微抬起了头,脸白得像月光,一点朱唇,红得像火,额上细密的汗珠微微反射着火光,把一张清俊的脸衬托出几分妖媚的气息。随着少年抬起的头颈,身后那一条乌油油的辫子,蛇一样划过少年的脊背,垂到褚仁视线所及的这一侧来。
褚仁心中更是疑惑,那长者身穿汉装,这少年的大辫,又分明是清朝装束,今夕何夕?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又是什么人?“现在是哪一年?”话一出口,褚仁惊觉自己的声音很是稚嫩,这才想起回看自己,发现自己竟是八九岁孩童模样。褚仁一时有些恍惚,竟呆住了。
那两个人听到褚仁的声音,停了手,齐齐转过头来。“你醒了?!”那长者的声音带着惊喜。
褚仁这才看清那长者的容貌,三四十岁的年纪,清癯的一张脸,蓄着须,眉眼和那少年有七八分相似。
褚仁点点头,又问道:“现在是哪一年?”
那长者和少年对视了一眼,却都不答话。
褚仁心中有些奇怪,这个问题有什么难回答的吗?看着远处飘忽的磷火,褚仁心中一缩,竟生出些恐惧来。莫非,这里是孤魂野鬼的游荡之地?不同时代的鬼魂尽皆汇集于此?自己,也已经成了一缕孤魂?褚仁左右看了看,又大着胆子问道:“现在是清朝?还是明朝?”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了。
这个问题,又似乎触到了那两人的隐痛。那长者举头望向明月,低低叹息了一声。
那少年抬头看了一眼长者的脸色,轻声说道:“弘光元年……”抬头见褚仁皱着眉头,不解地望着自己,又续道,“也是顺治二年……”说完又偷眼去觑那长者,见长者没有什么表示,便轻轻透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褚仁长出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那么……自己是穿越到了清初?褚仁默默回想着失去意识之前的情景:那幅傅山的草书,在水汽中氤氲成一片模糊的墨色,将自己深深地吮吸着,包裹着,似乎要将自己融成一缕墨,一笔飞白……突然,褚仁心头灵光一闪,大声叫道:“难道你是傅山?!”
那少年微微张着嘴巴,呆呆地看向长者。那长者一怔,蹙起眉头,盯视着褚仁问道:“你是什么人?”
褚仁并不理会他的问话,又看向那少年,说道:“那你一定是傅眉了?”
那少年眉毛一挑,一脸的惊讶,随即又几乎不可察觉的,微微翘起了嘴角,点了点头。“我是傅山。你是谁?怎会认得我?”傅山又问道。
褚仁脑子飞快地转着,回忆着穿越之前的情景……
高考完了,成绩也下来了,和预期的差不多,既不高,也不低。闲着无事,褚仁便托叔叔帮忙,找了一份暑期工作:在一家小拍卖行打工。褚仁从小就学习书法,喜欢历史和文学,但高中却因为父亲的公司是做机械外贸的,选了理科。这份工作褚仁很喜欢,像是和自己少年时的爱好做最后诀别似的珍惜着。
那天是一个暑期小拍的预展,只有书画和磁杂两个小厅。褚仁一身黑西装,负着手,笔直地站在书画厅的一角。身旁巨大的加湿器突突地冒着细微的水雾。旁边,是这次拍卖的书画当中估价最高的一幅:明末清初著名书法家傅山的草书。顶天立地的大尺幅,纵横开阔,磅礴不羁的气势,看上去就是那么赏心悦目。虽然没有上款,但估价依然超过了一百万。
看预展的人很少,褚仁无事可做,百无聊赖的盯着那幅字,把那些左环右绕,龙蛇旋舞的一笔一划,在心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回想着昨天恶补的那些关于傅山的资料,不知怎地,竟生出了一丝熟悉而亲切的感觉。
突然,那加湿器嗡嗡响了几声,风口扭转了一个角度,正对着那书法喷了过去。喷出来的也不再是细细的水雾,而是花洒一样的水滴,瞬间,那纸便湿了,墨色氤氲了开来……
不对!好像不是因为水,而是整张画似乎变成了液体,那些黑色的墨线在灰白的竹纸上隐隐流动着,扭曲着,盘成鬼魅一般的漩涡……褚仁大急,想关掉加湿器,但却一时找不到开关,情急之下,只好伸手去拉电线,想要直接拔下插销。
那一瞬间,一股电流涌过,褚仁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液化了,缩成一团混沌的血肉,被那幅字吮吸了进去,跌入到一片深远的黑暗之中……
傅山见褚仁呆呆地不说话,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即便搭上了他的脉搏。
褚仁抬头看了傅山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先生……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症候,一个人昏迷了,醒来之后他说自己是另一个人,就好比另一个人的灵魂附在了这个人身上?”褚仁斟酌着字句,用他认为清初人应该可以理解的词汇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傅山的眉头深锁着,点点头,“移魂症?”“那,先生亲眼见过吗?”
傅山又点点头,扭头看了一眼傅眉,似乎也在说给他听似的,徐徐说道:“崇祯十年,我上京为袁继咸公鸣冤途中,见到过这样一例,是个士子,与人争执被推倒,跌破了头,醒来时却说自己是几十里外的一个老者。”“后来呢?”褚仁问道。“后来,从京城回来的途中,我又打听了一下,那老者已经亡故十几年了,几个儿子已经分了家,族中没有人愿意承认他,他只得以士子的身份继续活着。如今……几番战乱,故国飘零,也不知道现今怎样了……”“不过他倒是平白多了几十年的寿数,有了个健康年轻的皮囊,也算占尽了便宜。”傅眉插言道,他依然跪着,浅笑着看向傅山。“起来吧。”傅山头也不回地说道。“是,谢爹爹教训。”傅眉赧然一笑,慢慢站起身来,那一身月白的长衫,竟然一尘不染,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傅眉这样一站,真如玉树临风一般,周围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散着清辉,衬得那暗淡的月光显得更暗淡了。“看来,还是外表相貌更重要一些……”褚仁低低地感慨道,不知道是感慨那只能以士子外表活着的老者,还是感慨傅眉那清丽逼人的相貌……回思自己,只怕也要蜗居在这副皮囊当中,慢慢咀嚼这偷来的几十年岁月了。“你……也是如此吗?”傅山看着褚仁,略带惊诧地问道。毕竟褚仁这一口标准的京腔很是特别,说话的遣词用句,怎么看也不像八九岁的孩童。
褚仁点点头,说道:“那老者是从十几年前附在那士子身上的,如果我说我是从几百年后穿越过来的,您相信吗?”
傅山低头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这也未必没有可能……”沉吟片刻,又问,“既如此说,你定然是知道满清的寿数了?”语气中突然有了些急切。
褚仁点头答道:“知道,清朝总共十二帝,三百年。”
傅山听后一怔,踉跄地退了半步:“怎么会?!虽然扬州已失,但目下江南还有大明半壁江山……”
褚仁摇了摇头:“我知道的历史就是这样……”
褚仁脑中,突然涌现出教科书上的一句话——“历史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记得是历史课还是政治课的内容了,也不记得是会考还是高考时温习过,就这样凭空冒了出来,足以击退傅山脸上的悲怆。“你莫骗我,你说说这十二帝的年号。”傅山抓住褚仁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紧紧抓住身旁的一棵稻草。
褚仁叹了一口气,心中酸楚。生命中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这样深切的觉得,自己生逢盛世,远离战乱,是如此的幸福……突然喉头似乎被什么哽住了,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舍了顺治之前的天命天聪,徐徐说道:“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
还没等褚仁将这大清三百年数尽,傅山便已经听不下去了,只见他手持藤条,击打着车辕,放声吟道:“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独立难将汉鼎扶,孤忠欲向湘櫐吊。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有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复,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崖山死,信国捐躯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吟罢,两行清泪涔涔而下。
傅眉忙上前两步,扶住了父亲的手臂。
过了许久,傅山才平复了心情,嘶声问道:“你……是从何朝何代而来?”“大约……四百年后吧,清亡了之后有民国,民国之后,就是我所在的时代,那个……国号很长,我们一般简称它为祖国……”褚仁只觉得汗都下来了,不知这么说,傅山这四百年前的古人,是否能听明白。
傅山沉吟道:“是汉人当政吗?”
褚仁一呆,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现代的政体,只得点点头:“……算是吧,但是……内阁中也可能有满人、回人、苗人等其他少数民族。”不管怎样,傅山似乎是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身份,倒不用遮掩着,隐瞒着去扮演另外一个人,褚仁不禁松了一口气。
说谎,对于褚仁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褚仁一直不习惯去欺骗别人,不想说实话的时候,便不说,所以更显得孤僻。
傅山也似松了一口气,竟双手加额,振衣对着暗夜明月拜了一拜,喃喃说道:“上天垂怜,我汉家江山终于得以光复!”默祷了片刻,傅山又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褚仁便把自己的身份来历,和穿越之前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傅山听后点了点头:“看来你我竟是有缘。”语气也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淡然。
褚仁也是放松地一笑,又问道:“那我这身体到底是什么人?”
傅山扫了褚仁一眼,冷哼了一声,嗤道:“只怕是个鞑子!”
注:第二章孤魂不招也朝宗“只怕是个鞑子!”
傅山语气中的冰冷与不屑,让褚仁打了个寒噤。褚仁低头去看自己,身上是件类似马褂的上衣,锦缎的面料,似乎还嵌了金线,在夜色下闪着点点粼光,说不出的华美富丽。褚仁用指尖划过上面那些大朵的五瓣花卉,触手是花朵边缘凸凹有致的质感。褚仁一时竟无法分辨,这些花纹是织出来的,还是绣出来的……“那是海棠古钱纹织金锻,大明的织造,却做了鞑子的衣冠,我们是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他们却讨得了满堂富贵的好口彩!”傅山愤愤不平的声音又冷冷响起。“看样子,是个旗人贵族小孩呢……”褚仁正想着,突然便起风了,褚仁只觉得脑后凉飕飕的,伸手摸了摸后脑,却只摸到枕骨处有一小撮头发,编做一个小辫子,比手指还细,和傅眉的粗大发辫截然不同,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金钱鼠尾?褚仁望向远处那些漂浮的磷火,只觉得浑身一冷,缩了缩肩膀。
傅山转头顺着褚仁的视线望向那些磷火,叹道:“自甲申国难以来,连年兵祸,血溅天街,饥鸟啄肠,孤魂遍野,这山野间的磷火也渐次多了起来……”说罢转头吩咐傅眉,“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眉儿,给这些不得安眠的孤魂野鬼,烧些纸钱吧……”
一时三个人都无话,唯有篝火“哔哔啵啵”地燃着。
风声呼啸,吹过旷野,宛如鬼哭。长草纷纷折腰低头,唯有傅山长身伫立,他脑后的逍遥巾,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啪啪作响。
傅眉跪坐在篝火畔,纤白的手指持着姜黄的纸钱,一页一页,送入篝火之中,不徐不疾,庄静而虔诚。傅山默默对月,吟诵着什么。
褚仁有些困惑,又有些无聊,只是盯着傅眉看。
傅眉被看得有些羞赧,轻声说道:“你乘坐的马车翻到了山崖下面,随行的一个车夫,一个嬷嬷都身亡了,只你还有一口气,被爹爹救起。你跌伤了脑子,这几天一直昏迷着,身上也没有什么能辨认身份的物件,原想等你醒了便知道了,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境况……”“又是……车祸吗?为什么这车祸像个诅咒,一直悬在自己头上?”褚仁想着,心中蓦然涌满了凄凉无助,就这样流落到了陌生的朝代,还是战乱尚未停歇的年景,举目无亲,这位救了自己性命的一代大儒对自己又是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难道不是因为那幅字的因缘吸引自己跨越时空而来的吗?没料想自己竟然穿成了一个旗人……褚仁并没有想哭的意思,却发现自己已经落下泪来,似乎这稚幼的身体和自己十八岁的灵魂并不十分契合。
傅眉走了过来,蹲下身子,轻轻拭去了褚仁脸上的泪,柔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傅山也走了过来,拉过褚仁的手,把左右手的脉搏都探了一遍,问道:“觉得哪里不适吗?”
褚仁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略微有点头疼。”“想必是脑中有淤血,还需要服药静养一段时间。”傅山点头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褚仁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吐出这八个字来,倒像是武侠剧的台词。恍惚中,自己好像是站在舞台上,搬演一出冗长而沉闷的清装话剧,没有剧本,不知道后面的情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但是,不演完的话,总归是不能下台的,就算再不愿,也要在这个台上撑着。那些台词,都不是自己想说的,但自己真心想说什么,却又一片迷蒙,说不清楚。“你叫褚仁?十八岁?”傅山问道。
褚仁点点头。“汉人?”傅山又问。
褚仁蓦地又是一身的汗,外祖父是满族人,自己身上有四分之一的满族血统,但户口本上,写的却是汉族。褚仁脑中又涌现出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天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看着各种清宫剧,笑嘻嘻地自称“太后”的情景,鼻子又是一酸,险些又要落泪。这身体,为什么这么爱哭?褚仁记得,即便是父母因车祸去世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流一滴泪。泪,是流给别人看的,若没有人在乎你的泪,那便没有必要流。
见褚仁僵硬地点了点头,傅山神色霁和地说道:“你若不嫌弃,便跟着我吧,虽是粗茶淡饭,但终究不会委屈了你。”“那……能不能教我书法和医术呢?”褚仁问道。“哦?我的书法和医术,也能为后世师吗?”傅山玩味地一笑。“后世评价您‘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人’。可就算这位居最末的‘字’,却也是有清一代最具盛名的了……”褚仁说到这里,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傅山是明朝的遗民,是誓死不做清朝顺民的人,就是各大博物馆在介绍他生平的时候,也都会将他标注为明朝人。虽然明亡的时候,他只有三十八岁,虽然他一生最好的书法作品,都完成于他的后半生,也就是清朝统治时期……
但傅山似乎被那十六字评价吸引了,并没有在意褚仁的这句口误,只是笑道:“那为何你只学这两样呢?”“为什么只学这两样?”褚仁心里默念着。父亲擅长书法,从小便教自己写毛笔字,后来母亲的病渐渐加重,便荒疏了,但自己仍是喜欢,只是没人督促传授了而已。至于医术,傅山有“医圣”之称,尤其擅长妇科,若自己学会了他的医术,若能够回到现代,若有幸……能够回到母亲还在世的时间,或许,还可以挽救母亲的性命……虽然父母是死于车祸,但若不是因为带着母亲四处求医,父亲也不会在暴雨橙色预警的天气在高速上开车,结果出事了……
但是,这些想法,褚仁并不想宣之于口,只是萍水相逢,没有必要解释这么多,于是说道:“这两样,我喜欢,也有信心学好。”“哦?之前可曾学过书法?”“是。跟父亲学过一点。”“写来看看。”
看着傅眉安置好的笔墨纸砚,褚仁有点扭捏,“我只是小时候学过一点点,很多年不提笔了,我们那个时代,平时不用毛笔的,用西洋人的那种硬笔……”
褚仁还想解释,只听傅眉笑道:“你只管写便是,难道我们还会笑话你不成?”
褚仁看着自己圆胖的小手,每个指根都有一个浅浅的小窝,又是一声苦笑,这只手,搞不好只怕是从来也没拿过笔吧?褚仁定了定心,决定不写楷书,改写八分,或许还能稍稍藏拙。
褚仁提着笔,略一沉吟,便写下了那日拍卖会上,傅山那幅字中的两句诗:“一舟相过日,千里独来心。”那副字是草书,他今日写作了隶书。“一舟相过日,千里独来心。”倒像是在描述今日的相逢呢,生命中擦身而过的那副字,像是三途之河上的舟楫,载着自己,千里独来此地,却不知要和谁结缘……
傅山眉毛一挑:“李梦阳的《巳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这诗可冷得很,你竟知道?”
褚仁其实并不知道这诗的作者和标题,脸一红,说道:“诱我来此的那幅字,上面写的就是这首诗。”
傅眉拿过那张纸,细细看了一遍,笑道:“爹爹你看,他这字,倒像足了仁儿,深得一个‘拙’字之妙,可巧他名字也是个‘仁’字,岁数也差不多。”
傅山也一笑:“嗯,字确实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相貌半点不像……”
傅眉见褚仁不解,忙解释道:“我说的是大伯的儿子,傅仁。去年他们一家三口都没了,也是马车掉下了山崖,连尸首也没寻到……”
傅山冷冷道:“若不是鞑子抢掠,他们也不至于雨天半夜匆匆赶路……”
傅仁?褚仁回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傅仁,傅山的侄子,幼年父母双亡,由傅山抚养长大,传授书法。很多署名傅山但却不是傅山亲书的书法,大半是傅仁代笔的,据说傅仁的书法比傅眉的书法更似傅山,几乎可以乱真……这位傅仁,三十八岁便亡故了,也没有留下太多的生平,像是默默立在傅山背后的影子一般。此刻,他父子又说傅仁已经身亡,莫非……自己便是顶替这个傅仁活着的人吗?
褚仁正想着,便听傅眉说道:“不妨让他改名傅仁,我们堂兄弟相称,可好?”
傅山问褚仁道:“你意下如何?”
褚仁点点头:“好。听先生安排。”
傅山一笑:“既然答应了,你就该叫我二叔才对。”“……二叔?”褚仁有些迟疑,又看了看傅眉,问道,“要磕头吗?我们那个时代,已经不兴磕头了,我不懂,你要指点我才是。”
傅眉忍不住轻笑了出来,扶着褚仁慢慢跪下,说道:“磕三个头,再起来。”
褚仁依言笨拙地磕了三个头,被傅眉搀了起来,又嗫嚅着,叫了一声“二叔——”
褚仁想了一下,仰头看向傅山说道:“我两手空空而来,没有什么可孝敬您的,这个辫子,想必您一定不喜欢,我便割了,权当送您的礼物。”说完,便拔出腰中砗磲柄的鞘刀,双手举过脑后,只一划,便把那小辫子割了下来。
褚仁把那辫子掂在手中,细细的一条,果然很像鼠尾,末端系着红绳,红绳末端,还拴着两个细小的花钱。褚仁一扬手,把那辫子投入篝火中,一股焦香的气味迅即腾了起来。
傅山意味深长地一笑,接过褚仁手中的刀,按着褚仁的头,轻轻地把发根的碎发刮了下来,托在手上,也抛撒到了火中。
褚仁看着那翻转飘零,徐徐而落的碎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伤感。也许世上的事,就是非左即右,非黑即白,容不得你不偏不倚。既然选择了做傅山的子侄,那么就把所有与满族有关的羁绊割裂开来吧,不去想自己身上四分之一的满族血统,也不去想这个小小的身躯,到底来自哪个旗人贵族的门庭。
褚仁低头看着自己这身花团锦簇的衣服,说道:“若能帮我买身替换的衣服,把它也烧了吧。”
傅山摩挲着褚仁肩头的衣料,叹道:“这‘满堂富贵’织金,是大明杭州织染北局‘岁造缎匹’中的定例纹样,每年都会赏用给各个王府的……”傅山语调幽幽的,似有无限感慨。
褚仁突然想起看过的资料中,提到过傅山的曾祖是大明宁化王的赘婿,在这方面的见识自然是不错的……曾经也是王谢堂前的燕子啊,如今沦落到这四野寂寂的荒郊,与孤魂鬼火作伴。历史已经翻过一页,但前一页上的那些文字,那些名姓,那些兴衰荣辱,依旧不甘心被埋没,纷纷徒劳的挣扎着,呼喊着,想要在历史上留下最后的余韵……
褚仁低下头,蓦然发现腰间的一抹金黄,这个……难道是传说中的黄带子吗?这……这副身躯,竟然是皇族后裔吗?褚仁的心,不禁又砰砰猛跳了起来。
最终还是傅眉打破了这沉寂,只听他笑道:“该叫我哥哥了!”“你今年多大?”褚仁问。“我十八了。”傅眉答。
褚仁心道,古人是算虚岁的,若说十八,实岁最多十七而已,便笑道:“若按虚岁算,我都十九了,我比你大。”“我不管,世人看到的只是你的外表,谁管你之前活过多少年呢,快叫眉哥哥!”“哥哥……”褚仁含混地小声叫了出来,到底还是漏了那个“眉”字。但不知为何,话一出口,褚仁便觉得心中一定,似乎在这个时代也有了依靠。
注:第三章恋着崇祯十七年
七月十六,晨。“从今日开始,途中车上,你从我学医。待傍晚宿下,再学两个时辰的书,睡前我查验,若不合规格,和眉儿一样,要受笞责。”傅山盯着褚仁,说得轻描淡写。
一旁的傅眉,却微微红了脸。
褚仁咬着嘴唇,犹豫了半晌,方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有话说。”“你要说什么?”傅山带着玩味的笑,看着褚仁。
褚仁突然觉得有些紧张,移开了傅山的视线,喃喃说道:“嗯……我那个时代,上学学的都是简体字,书籍都是横排版的,句读都是点好的……我古文不太好,也会有一些字不认识,资质也算不上佳,我会努力学,但您得容我慢慢适应,不要一下子要求太高……”褚仁觉得自己东拉西扯,一句也没说到点子上,抬头看向傅山,见他眼中笑意更浓,不觉腾地一下红了脸。
褚仁扭捏了很久,突然冲口而出:“我觉得您不应该打人。”“哦?为什么?”傅山笑问。“我们那个时代,法律不允许父母责打子女,父母与子女都是平等的人,不存在人身依附关系……”褚仁说到这里,就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想了想,又换了个理由,“如果说一个人很努力的去学,但是因为资质不好,或者身体不好,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没有学好,应该给他时间慢慢再学,而不应该打他……”“既这么说,若这人贪玩偷懒,心不在焉,便是该打了?”傅山微笑着,徐徐说道。
褚仁突然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若说背错书,写错字,倒还是客观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可所谓贪玩偷懒,心不在焉,还不是傅山怎么说怎么是……想到这里,褚仁索性低下头,一言不发了。
傅山转头看向傅眉,幽幽地说道:“我少年时,一日侍奉你祖父沐浴擦背,见他肩背上有几处疤痕,心中奇怪,便问原委。他说那是幼时就学,被你曾祖笞责留下的。当时他感叹道,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在,想要重温往昔情景,再聆父辈教诲,竟永世不可得了,唯有背上的疤痕,权作寄托思念……”
说罢,傅山转向褚仁:“我傅氏家风便是如此,父子代代相传,岂能因你外人一言而更改?你若愿为我傅山子侄,便需得守我傅氏家规;若不愿,我也不强你,可收你为徒,但你也要谨守师徒的规矩;若仍不愿,待你伤势痊愈,便送你到官,让官府帮你寻找家人便是。”
褚仁大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没有说不愿,只是……只是……”
傅眉笑道:“你就这么怕痛吗?”
褚仁脸一红:“不是怕痛……只是觉得屈辱罢了,毕竟我们那个时代并没有这样的规矩……”
傅山笑道:“若旁人都站着,你一个人跪着,那是屈辱;但若旁人都跪着,你也跪着,那便谈不上屈辱。你既然来到这里,便需要按这里的规矩行事,‘入境问禁,入乡随俗’,这八个字的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
褚仁听到傅山的这个比喻,突然心有所感,冲口而出道:“既然别人都跪着,你也跪着,就不算屈辱,那么您为何黄冠朱衣,不肯剃发易服呢?”此言一出,褚仁大感后悔,何必这个时候去触傅山的逆鳞。
傅山大怒,猛拍了一下车辕。
褚仁吓得浑身一颤,突然想起了《七剑下天山》等武侠小说中,对傅山武功神乎其神的描述,暗暗心惊,他不会把自己立毙掌下吧?
褚仁瑟缩着想要跪下道歉,但毕竟十八年来从未行过这种礼仪,还是十分的不习惯,犹豫了片刻,只咬了咬嘴唇,低声说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说着,便伸手去拉傅山道袍的广袖,两只眼睛中含满了泪水,一副又惊又怕的神情。
在褚仁心中,不管自己的形貌如何,总是想着自己是十八岁的高中生,所以说话行事,常常意识不到自己的外表是个小孩。但在傅山、傅眉看来,总是先入为主地觉得褚仁是个小孩,需要一转念,才能想到他是来自未来的十八岁青年,因此褚仁这句道歉,这样娇怯的神情动作,落在傅山眼中,竟是一副可怜可爱的小儿女情态。
傅山忍不住伸出手来,爱怜地摸了摸褚仁的头,却吓得褚仁头颈一缩。
傅山的手指触到褚仁脑后,刚刚剃掉的辫根部位很是光滑,其他部位则毛刺刺的有些扎手,触感完全不同,想起昨日褚仁毅然剃发的情形,心中一软,叹了一声,说道:“三条路,你自己选吧。”
褚仁嗫嚅说道:“能否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你要多长时间?”“……一年?”褚仁仰起头,眼巴巴的看着傅山。
傅山忍俊不禁,“你倒不如说一辈子。”
褚仁低低一叹:“如果我真是顶替了傅仁的寿命,那也只有三十八年可活而已,如今只怕剩不到三十年了。”
傅山一怔,默然片刻,突然吟道:“三十八岁尽可死,栖栖不死复何言。徐生许下愁方寸,庚子江关黯一天。蒲坐小团消客夜,独深寒泪下残编。怕闻谁与闻鸡舞,恋着崇祯十七年。”
褚仁见话题转了一个圈,又扯回到亡国之痛上面,不知如何转圜,心中一急,泪便流了下来。
傅山轻轻帮褚仁拭去了泪,柔声说道:“以一个月为期,八月十六,再定行止,好吗?”“嗯!”褚仁用力点了点头,突然觉得,重新当回小孩子的感觉很好,真有点不想长大了。
一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
这一个月来,父子叔侄三人就这样行旅在晋省大地。白日驾车而行,夕暮或投宿或野宿,一路上随手采集药材,每到镇甸城市,傅山便忙忙碌碌,访亲探友,盘桓个三五日,便再度启程。不知道何处是终点,也不知道为何而奔忙。倒似这山川已经归了大清之后,傅山便不屑于在其上驻足了,唯有奔忙来去,居无定所,方能对得起他对大明的一片臣心一般。
一路之上所见,旧日王公贵族纷纷凋零,如枝头萎落的鲜花,随水入泥,被践踏得了无生气,再也无法翻身。而那些新贵们,攀附着旗人,横行乡里,如藤蔓一般攀援向上,直入青云。那些卑微的平民则是人心思定,经历了闯王之乱和清兵铁骑的两度摧折之后,还是要艰难求存,草一样恣肆生长着,纵使秋深,也要挣扎着发出一丝新绿……大乱之后的山河大地,正喘息着,缓缓地恢复着元气,等待下一个盛世的到来。
褚仁白天随傅山采撷炮制草药,从最简单的《药性歌括四百味》歌诀学起,晚上临帖,一笔一画,平平稳稳,兢业谨慎地描摹着傅山的小楷,日子过得如流水一般清澈安逸。果然傅山信守承诺,只教不考,并不刻意检查褚仁的功课,也未提出任何标准和要求。
注:第四章只觉今宵月不圆
八月十五,夜。
案上孤灯,窗外圆月,隔着支起的轩窗,遥遥相望着,一暖一冷的光,相互交织。天上是繁星明灭,地上有流萤闪烁,交辉着为天地披了一袭妆金的玄衣。秋虫呢喃,不知在诉说离别,还是团圆。明月千里,照着顺治,也照着弘光,还照着仅余一隅的大顺。一样的月光,不一样的朝代,城头的旗帜已经变改,但城垣依旧,房宅依旧,那飞檐下的匾额上,也依旧是端端正正的三个汉字:“归人驿”。
纵使山川改换了新名姓,纵使神州脱却了旧冠服,但那些文字,那些诗书,那些过往中闪耀的智慧是不会改变的,只会历久弥新,散发出更耀目的光辉。
褚仁写下了《庄子·天道篇》中的最后一个“夫”字的最后一捺,停了笔,轻轻合上那本傅山亲书的楷书册页,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松弛的微笑。这一个月来的生活单调而清苦,褚仁已经微微觉得有些厌倦,但又无可奈何。又能如何呢?这样的乱世,能有一方安静的书桌,已经很奢侈了,能够师从傅山这样的大家,又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想到这里,褚仁便也平心静气了,但唯有口腹之欲,却不是那么容易能克制得住的。
褚仁瞥了一眼案上的两个果盘,一个堆着几块月饼,另一个是一串葡萄,几枚秋梨。刚好此时,褚仁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饿了?”傅眉的视线从书卷上移开,关切地问道。“不饿……”褚仁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笑。“若饿了,便吃块月饼顶顶饥吧。”傅眉说着,拿起一块月饼,递到褚仁手上。
褚仁双手捧着月饼,咬了一口,甜腻的五仁馅儿,是褚仁平素最不爱吃的,想要吐出来,却又觉得不妥,只能细细咀嚼着,嚼到后来,细腻的甜香充塞着唇齿喉舌,竟觉得味道并没有那么不堪。“不爱吃吗?”傅眉目光如炬。“嗯。”褚仁点点头,随即又说道,“还好……”“这些日子,粗茶淡饭,委屈你了……”“没有、没有……这些已经很好了……”褚仁急忙摇头否认。“你家……我说的是你来这里之前的那个家,是否也是殷实富贵之家?”傅眉问道。
褚仁一怔,之前傅眉从未主动问起过自己穿越之前的情况,自己的家?算得上是富贵之家吗?父亲的公司,据说每年有上千万的收入,自己住着三环边的复式,应该还算是吧?于是点了点头。“每日里青菜豆腐,吃不惯吧?”傅眉又问。
当然吃不惯!且不说每日的菜肴不见荤腥,午餐也只有干馍冷水而已,即便晚间投宿客栈,也多半也只是一碗又酸又辣的面片打发过去。并不是清代的五仁月饼变好吃了,而是褚仁一个月未识甜食滋味,饥不择食而已。但这一个月以来,褚仁一直隐忍着,怕被傅山看轻了,自问没有露出一丝端倪,傅眉又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呢?“还好……”褚仁心虚地小声答道。“想必还是挺难过的,我也曾经过这么一遭儿,甲申之前,我也是小康之家的富贵公子,国破了,奴仆散尽,家也不成家了……一月不识肉味的时刻最难熬,但三个月之后,便会彻底适应了。”傅眉怜惜地看着褚仁,轻声说道。
傅眉这话一出,褚仁几乎落泪,这几天夜夜做梦,都是大快朵颐的美梦,从燕鲍翅到肯德基,从麻辣小龙虾到街边烤串,几乎把自己十八年来吃过的所有东西都一一回顾了一遍,看什么都像肉,鼻端一直萦绕北京夏日夜市中那些羶臊香辣的气息,挥之不去。
傅眉把手轻轻覆在褚仁的手上,说道:“再坚持几日,便不难过了……留下来,好吗?”
褚仁这才想起,明日便是八月十六,一月之期已满,到了该选择傅山给出的三条路的时候了。傅眉,这么不想让自己走吗?他十七年来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被父亲严格教导着,并没有同龄的玩伴,想必也是寂寞的吧?
褚仁反手握住了傅眉的手,那纤细的手指白得如透明一般,指尖微微的薄茧想必是常年执笔所致。他的背上,是否也有鞭笞留下的伤疤呢?若有,那便是一块美玉,被平白添上了瑕,无异于焚琴煮鹤了……想到这里,褚仁脸一红,想问,又不好开口,只得远兜远转地问道:“这一个月,我看你也尽有背错书的情形,却并未挨过打,这是为何?”这些日子以来,褚仁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个时代的遣词用句,口音也微微变成了晋省的口音。
傅眉微微红了脸,垂下了头,低声说道:“责打只是为了鞭策子侄,又不是刑罚,不需要有错必罚,只要日日勤勉努力,即便偶尔有疏漏或是无心之过,都不会被责罚。”
褚仁心中一宽,“那么……以后我就是略有小错,应该也不会被责罚,是不是?”“若是书法上,只要勤奋努力,不曾偷懒,自然不会被责罚;但在医道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错误,爹爹一定会重重责罚,决不轻惩的。”傅眉抬起头,认真地说道。
褚仁大惊,“为什么?!”“书法有错,只不过毁了一纸,浪费一墨而已;但医道有错,轻则让病人白白多受苦楚,重则致人丧命,却是半点也错不得的。鞭笞再痛,也痛不过人命。”
褚仁打了一个冷战,嗫嚅道:“那我不给人开药方便是……”“不只是方剂,就是草药的晾晒炮制,每一步骤也都不能有一丝大意差错,否则损失了疗效,无异于谋财害命。”“那……那日你犯了什么大错?”褚仁回想那天,傅眉至少被打了几十藤鞭,自己那时有些恍惚,只呆呆看着,连一句劝阻也没有,想到这里,心中便是一痛。
傅眉垂下眼睛,一双睫毛如翅膀般颤动着,“那天……也没什么大错,总之是我不对,而且……那天爹爹的心情也不好……”“为什么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要打人吗?这也太没道理了!”褚仁急道。“那天,南边传来消息,袁继咸公在九江被俘了……”“袁继咸?”褚仁觉得这名字好熟,似乎在哪里听过。“是爹爹的恩师,当年在晋省开办了三立书院,爹爹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崇祯十年时,他得罪权臣,被诬告入狱,是爹爹带领晋省百名生员徒步赴京,联名上疏,印发揭帖,申诉请愿,伏阙鸣冤,最终使冤案得以昭雪……”
褚仁听着,恍惚记起看过的资料中,似乎是有这么一段,不禁心驰神往,说道:“想不到明末便有这么成功的学生运动了……先生,还是学生运动领袖呢!”
傅眉一笑,对褚仁所说的“学生运动”并不全懂,但也不追问,只继续说道:“这次袁公被降清奸人所卖,落入清廷手中,爹爹心中愤懑,无从宣泄,便……”
褚仁对因果已经了然,虽然觉得就算如此也不应责打子侄出气,但又觉得不该指摘傅山的不是,只安慰似的,又握了握傅眉的手,转过话题问道:“那我们这一个月来颠沛流离,忙忙碌碌,又是在做什么?”“傅家也算是大明王孙一脉,在晋省各地都有些田产房舍,逢这乱世,也无人力收租管理,又时有豪强仗势侵占,倒不如变卖了,换些银钱……袁公一案,也需要银钱打点。”“袁公是南明的臣子,被清廷俘虏,这是两国之争,只怕并无转圜余地,打点又有什么用?”褚仁不解。“即便最终仍是一死,但是……是凌迟还是斩首,是摧折凌辱还是能稍全忠义,这中间有很大不同,此外尸身要有人收,诗书要有人传,遗愿要有人继承,袁公阖家都在南明弘光朝廷辖下,这边……总要有人上下活动,疏通关节的。”
褚仁点点头,这些事,的确都是要做的,但去做这些事的人,需要绝大的勇气,更需要忍辱负重。做忠臣烈士死节殉国已经很难,站在烈士背后去处理这些琐细事情的人,只怕更难。“你想好了吗?”傅眉问道,“将来如何行止?”“明天才是最后一天呢!”褚仁有些撒娇耍赖的语气。“我明日便要动身赴京。”门外传来傅山的声音,话音未落,傅山已推门而入。“爹爹!”傅眉忙起身恭立。“袁公已经被押解入京,这是他托人给我寄来的诗札。”傅山说着,把手中的信札递给傅眉。
傅眉展开信札,轻声诵读:“独子同忧患,于今乃离别。乾坤留古道,生死见心知。贯械还余草,传灯不以诗。悠悠千载业,努力慰相思。”又展开下一页,继续读道,“江州求死不得,至今只得为其从容者。闻黄冠入山养母,甚善甚善。此时不可一步出山也。有诗一册,付曲沃锡珽,属致门下藏之山中矣。可到未?乙酉秋季。”
傅山叹道:“袁公信中所说的那诗册,我并未见到。我必须尽快上京,迟了,恐怕有变。”
傅眉点点头。
傅山又道:“你明天也动身,回到祖母那里,好好侍奉老人,学业也不可荒疏,知道吗?”“是,爹爹。”傅眉恭谨地答道。
褚仁见傅山看也不看自己,有点着急,用食指拼命点着自己的鼻子,企图吸引傅山的视线。
傅山见状,微微抽动了一下嘴角,随即又板起脸问道:“想好了吗?”褚仁想着,反正你要上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能拖上几个月,便拖上几个月,有什么不好?于是仰头说道:“想好了,我愿为傅家子侄,谨守傅家家规,从今天开始,我就叫傅仁了!”说完,想到“傅仁”的谐音是“富人”,不禁莞尔一笑。
傅山轻斥道:“有什么好笑,即便我不在,长兄如父,眉儿也可管你!”随后转头对傅眉道,“仁儿的功课,你按照我之前的安排去安排,他若不用心,你可替我罚他。”说完,竟从袖中抽出了一柄戒尺。
褚仁一缩头,吐了吐舌头,冲傅眉挤了挤眼。
傅山又道:“仁儿服用的活血化瘀的汤药,要照我的方子每日煎服,不可间断,你盯着他点儿,不要因为症状不显便疏忽了,否则日后会留下病根。”
傅眉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傅山转到桌案边,将窗户放了下来,遮住了窗外的月光,曼声吟道:“共盼中秋夜不眠,乱离几度看婵娟。瓜楼紫暗冰盘侧,只觉今宵月不圆。”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睡吧……”
注:第五章一日偷生如逆旅
傅山走了,褚仁便觉得轻松了很多。
刚投宿到客栈住下,褚仁便三下两下临完了帖,又拿着笔信手乱写了起来,笔体却是仿傅山的草书。“这又是什么笔体?以前没见你写过。”傅眉问道。“这是先生最有名的狂草啊!”“胡说,爹爹的草书不是这样的风格,爹爹最不喜这种圆转流丽的柔媚笔意了。”“应该是他晚年的作品吧,人总是会变的……”褚仁有些感慨,确实这些日子以来,他看过了傅山真草隶篆各种书法,却都像傅山自己形容的“墨重笔放,满黑桠杈”,没有一幅是后世最受欢迎的那种润秀圆转,飘飘欲仙的草书。
正沉吟间,冷不防傅眉一把抽出了褚仁手中的笔,弄了褚仁一手墨。“哎!你干吗啊!不带这么欺负人的!”褚仁拿过一张临过帖的纸,揉成一团,一边擦拭手中的墨,一边抗议道。“不许这么糟践字纸!”傅眉说着,拿过戒尺,在褚仁手背上轻轻打了一下。
褚仁一怔,方想起这是古代,不是随处都有纸巾,可以用过就丢弃的年代,自己知道不对,也顾不得手背上的痛,只怯怯地松开了手,那张揉成一团的纸在桌上缓慢地舒展着,褚仁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怎么?打疼了?”傅眉怜惜地问,手指抚在褚仁手背的那道红痕上,又软又凉,很是熨帖。
褚仁摇了摇头,“不疼……是我不对。”说着,便跳下椅子,自去门旁的铜盆中净手。
待褚仁回来,见那张揉皱的纸已经被傅眉展平折好。
傅眉拉过褚仁的手,在那道红痕上轻轻揉着,说道:“不是我戏弄你,若你执笔有力,姿势正确,手中的笔是不会轻易被人抽出的。”
褚仁点点头:“我知道,小时候父亲也这么教过我……”
傅眉怕他想起旧事,徒增感伤。便又拿起褚仁写过草书的那张纸,笑道:“这写得是什么啊?鬼画符似的。”
褚仁也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是菜名,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煮、炉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晾肉香肠、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这是什么啊?这么多名目?还一套一套的?”“这是个相声里的词儿,叫《报菜名》。”“相声?”
褚仁想起相声这种艺术形式似乎是清末才出现的,只好解释道:“就是口技,说笑话,说唱一类的表演。”傅眉点点头,又问:“这些菜,你都吃过?”褚仁摇摇头:“没都吃过,这段子大约也是清末的吧?有些菜已经见不到了……”褚仁突然想到这段相声还另有一个名字,叫做《满汉全席》。三百年,满与汉便融合在这一段相声中,包袱抖尽后开怀一笑,天下大同,不分满汉蒙回……
傅眉在褚仁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笑道:“就这么馋这些东西吗?”
褚仁大窘,忙道:“也没有……只是随手写写罢了,真的没有……”
傅眉一笑,“我手头也没什么余钱,但若这几日我们都不住店,在外野宿,省下店钱来,倒是可以带你吃几顿好的。”“真的?!”褚仁紧抓住傅眉的手,摇撼了两下。若穿过来一辈子只吃青菜豆腐,褚仁还真是十二分地不甘心。“当然是真的,我怎会骗你,不过你要吃得下野宿的苦,不要又生病了,还得让我来伺候。”
褚仁歪着头想了想,“……我看还是算了吧,现在外面不太平,我们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天天野宿,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为那点钱送了命不值当。不然……还是把我这件衣服当了吧,再买件普通一点儿的,应该也会余下些钱。”褚仁说完,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征询地望向傅眉。“你真的不打算认亲了吗?”傅眉幽幽地问。“就算是亲,也只是这躯壳的亲,与我什么相干呢?”褚仁不解。“可是……如果这家人家找来怎么办?祖辈父辈殷殷盼着,你忍心不相认吗?你忍心伤他们的心吗?”“可我不是他们家孩子啊,难道要为了安慰他们,违心去扮演另一个人?”“你……你留在这里,不也是扮演另一个人?”“那不同,我只是叫傅仁而已,我的身世来历并没有瞒着你们什么,而且我是真心想拜先生为师的。”“又叫先生,怎么不叫二叔?”傅眉嗔道。“因为……我毕竟不是真的傅仁……只是个穷人而已。”褚仁说完,咧嘴一笑。
傅眉忍俊不禁,用手指戳着褚仁的额头轻斥道:“你就知道淘气!”停了片刻,又开口说道。“说真的,你要想清楚,这东西当了,将来若要相认,可就没有信物了。”“把这条黄带子留下就好了。”褚仁说着,解下腰中坠有鞘刀、荷包和火镰的衣带,“这个帮我收好,若以后有人寻亲,也足以应付了。”心中却暗想,这黄带子可真不能拿去当,搞不好会有麻烦。清朝刚刚定鼎,晋省这样的偏远地方说不定还不清楚黄带子、红带子的含义,但万一遇到明白人,只怕自己就没法过安生日子了。
傅眉收了那带子,问道:“说吧,想吃什么?”“每年中秋前后,是河蟹上市的季节,往年家里总要买上很多……”
傅眉有些怅然,“晋省不大产蟹,祖母所在的盂县是个小地方,只怕不易觅得,要到太原等大城才好……”“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若不好买,有肉就行,我可是无肉不欢的。”褚仁忙道。
傅眉伸出食指在褚仁额头点了一下,“你等着,我送你两只螃蟹。”
傅眉说罢,取出一张一尺见方的纸,援笔濡墨,刷刷点点,两只横行的河蟹便跃然纸上,左边那只张着钳子,颇有几分耀武扬威的姿态,右边那只斜着身子,八爪伸张,似乎是勉力要跟上左边那只的步伐,竟是栩栩如生。只见傅眉又是刷刷几笔,上方两茎芦苇折腰垂首,下方数丛衰草,点点水波,活脱脱一幅《芦荡秋蟹图》。“古人画饼充饥,我们画蟹解馋,也不失为一桩雅事。”傅眉拎起那画,转头对褚仁笑道。
两人大笑着,在纸上涂画着各种美食,那些他们在富贵岁月中曾经享受过且并未珍惜的美食,如今想再要重品,已是奢望……一个是因为天下更替了姓氏,另一个是因为时间折叠了人生。
笑着笑着,夜便深了,便有丝丝缕缕的秋凉,从窗椽门缝中涌入,让两人不自觉的紧了紧身上薄薄的单衫。
十月初一,冥阴节。
北京,东便门外,三忠祠。
堂上供奉着诸葛亮、岳飞、文天祥这“三忠”的塑像,却没有香火。初冬的天时,门外有阳光,还不觉得冷,室内却是凝冰握雪的寒。
四下里环坐着一群人,有官衣的,也有便服的,更有那官帽上的翎子,可笑地向后伸张着,配上胸前补子上的织绣,只能让人想起“衣冠禽兽”这四个字。尤其是所有人的脑后,都垂着一条或长或短,或黑或白,或粗或细的辫子,像条尾巴。
只有两个人,是没有辫子的。
一人坐在正中,五十来岁的年纪,一身交领右衽的玄衣,衬着白得没有血色的一张脸,一柄简素的玉簪束着发髻,正是被俘的袁继咸。另一人站在门口,头戴黄冠,身穿绛红色的道袍,两幅广袖像是吃满了风的帆,挡住了门外仅有的阳光,也挡住了门外肃立的八旗兵丁的视线,正是傅山。
那些“衣冠禽兽”们,七嘴八舌的,在劝袁继咸投降仕清。那话音,有吴侬软语,也有晋陕乡音,嘈嘈切切,听得人心烦。傅山一个一个看过去,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有老师的旧门生,旧下属,也有当年三立学院的同学,甚至还有当初上京鸣冤的那群人中的一个。如今,他搬出了当年的冤案,口沫横飞地陈说着大明的腐败和昏庸,颂扬着大清的宽仁。做了狗,穿了新狗衣,便摇着尾巴,四处劝别人也同列。
傅山不由得一声冷笑,却见老师以目示意,便欠身一礼,退到了一边。
劝降的话,车轱辘一样说了好几遍,已经全无新意,那些纷乱的声音渐渐止了。
袁继咸方抬起头来,眸子中精光一闪,扫视了一下众人,朗声吟道:“天地治乱,理数循环。湛兹正性,鼎鼎两间。有怀乡哲,炳耀丹青。维唐中叶,秀耸二颜。越在宋季,文山叠山。成仁取义,大德是闲。哀我逊国,方黄臭兰。名成族圮,刚中良难。淑慎以往,学问攸关。我心耿耿,我气闲闲。从容慷慨,涂殊道班。居易俟之,敢幸生还。”说完双目一闭,一言不发。
待那些说客悻悻散去,傅山扑身跪倒,叫道:“老师!”声音中带了几分哽咽。“你终于来了……”袁继咸睁开眼睛,他的颈中,斜斜的亘着一条青黄的印痕。
傅山泣道:“老师,您这是……”“在九江船上自缢,却没有死成。”袁继咸淡淡说道,“后来绝粒七日,竟又未死成……”“那是为何?”“千古艰难唯一死啊……绝粒到五日六日,灵台一片清明尚在,尚能够克制食欲,秉持正道。但到了第七日,人已经昏昏欲死,肉身便已不从意志,此时若有人灌喂浆水,唇、舌、喉便会接纳,如此,便功亏一篑。之前朝廷旌表节烈,常见到有节妇绝粒而亡的,此时亲身体会方知,若要绝粒,除去本人要有绝大愿心之外,总归还需家人的成全,否则便是死,也死不得……”袁继咸幽幽叹道。“那……老师有何打算?”“天不欲余为叠山,敢不为文山哉?江南未定,流寇四起,清廷对我,不会有太多耐心,门外十余名兵丁日夜看守,每日十余人轮番劝降,所费人力物力,是不容总这样拖下去的……更何况,鞑子为安定天下人之心,忙于旌表忠烈,迟早自会遂了我的心愿,全了我的忠义之心,让我死得其所。”
傅山泫然欲泣:“老师……”
袁继咸低声道:“我是被囚被困,别无他法,只能死节以殉,但你们不要轻易言死,更不要贸然而动,枉送了性命,须谨记‘寻机待变’四字。我上次给你的信札,你多体味其中深意。”“是,必不负老师所托。”傅山点头应诺。“那诗册,你收到了吗?”“并未收到……”傅山摇头。
袁继咸闭目冥思了片刻,睁开双眼,眸子中精光一闪,“既然没收到,也不必取了,这时节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也不能强求……有些人……便由他去吧!但凡能做到‘不为恶’三个字,已经足够。”
傅山点点头。“我在幽囚之中,闲来无事,写了《经观》、《史观》二书,其中《经观》已经完稿,但《史观》尚未写完,不知今生是否能终此一书。书稿你先带走,另有一件血衣,乃是我与清军交战所穿,你务必托人带去宜春横塘袁氏祖宅,给袁氏后世子孙留作念想。”
傅山走出三忠祠,有些恍惚,怀中的书稿和血衣,还留有老师的体温。抱着它们,似乎怀抱着大明绵延不息的血脉。回望堂中,纤尘笼罩下的三忠塑像悲悯的俯视着身下的黑衣人,薪火相传的忠烈死节,会这样一幕幕搬演下去,永远不灭。
身后,那一扇朱漆大门缓缓关上了,那身穿大明衣冠的孤臣,终将被封禁入历史。明史中,列传里,数百字的平铺直叙,便是一生。傅山被室外的阳光晃得一阵眼花,一道门,隔开生死,门内的人,全忠全义,身前事,身后名,尽皆清白如雪;而门外的人,却要在清风烈日中煎熬,在花冥月谢,草烬枝残的轮回中,深深缅怀那想回也回不去的故国……
注:第六章逍遥恋酒非耽罪
顺治三年。
二月二,龙抬头。
山西盂县。
褚仁坐在村头树下,一身簇新的鸦青色棉袄棉裤,活脱脱是晋省乡下孩童模样。他脑门的头发已经剃光了,脑后的头发却还没有长长,只能扎成个一寸长的小辫子,看上去倒是很有朋克风格。形势比人强,再怎样也不能一辈子当小孩,不能一辈子不留辫子,总不成一家三口,全都朱衣黄冠。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人在矮檐下,不管是高贵的头颅,还是低贱的头颅,总归是要低下来的。
身下是连绵的黄土,身后也是连绵的黄土,浑浑莽莽连成一片。远处那些黄土塬、墚、峁不屈的伫立着,那些沟壑转折的间架,像极了傅山的书法风格:“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风吹起,那些黄土好像颜料一般,将房屋道路都染上了一层黄色,便是褚仁身上这簇新的衣裤,也溅上了点点的黄。
身后那树,是一颗古槐,开枝散叶的形状像是一颗心,中间一条弯曲的粗大枝杈,像是冠状动脉一样盘结着。
其时夕阳西下,彩霞满天,褚仁百无聊赖地坐着,嘴边噙着一枝狗尾草,伸着脖子,眺望着村口大路。傅眉早上进城去采买笔纸,午后便该回来的,可现在天都快黑了,还不见人影。
褚仁拈弄着棉衣上均匀而粗疏的针脚,恍惚觉得,自己或许并没有穿越到清朝,而只是个被拐卖到农村的小孩,阻隔着自己回到原来生活中的是地域,而不是时间。此刻沉睡在夕阳中的安静的小村庄,似乎和自己之前去过的偏远山区并没有太大不同……四百年的岁月鸿沟仿佛瞬间消失了似的,在这样偏僻的山野乡村,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所思所想无非是吃饱穿暖,生息繁衍罢了,又有几人在乎朝堂上的天子姓李还是姓赵?汉族还是满族?
当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将近的时候,傅眉才远远地走了过来,唇角扬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就连脚步也显得分外轻捷。“怎么在这等着?不冷吗?仔细着了风,又该生病了!功课都做完了吗?晚饭吃了吗?”傅眉看到褚仁,便一叠声地问道。
褚仁接过傅眉手中的一摞纸,笑道:“当然都做完了,晚饭已经服侍奶奶吃过了,我等你一起吃,看你这么晚还不回来,怕你出事,人家担心你嘛!”话一出口,褚仁便觉得这口气倒像是小夫妻似的,说不出的古怪。
傅眉紧走了两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有点事情耽搁了,快回去吧,饭菜要凉了。”
褚仁见傅眉什么都不说,便也不做声了。褚仁始终隐隐觉得,傅山还是一直在秘密从事着反清活动,但到底在做什么?介入有多深?傅眉参与了多少?这父子俩从来都不说,褚仁自然也不便问。
饭菜在柴灶大锅里温着,倒并没有冷,两人吃完饭,傅眉便开始检查褚仁的功课。
傅山留下的那几本楷书册页,褚仁已经临了无数遍,可傅山还在京中未归,傅眉只好让褚仁抄写医书,一方面练字,一方面习医,一举两得。
抄书不论文字好坏,只要求无错无污便可。褚仁这些日子以来,对毛笔和繁体字已经运用自如,这部《苏沈良方》也已经抄录过半,数日来从未被傅眉挑出错处。“这里错了!”傅眉指着一处说道。
褚仁忙拿起原书,对照着看过去,见是“圣散子方”的第二味药,应该是“猪苓”,自己却抄成了“茯苓”,忙一吐舌头,讨好似的说道:“人家看你那么晚也不回来,心里不安定,所以才抄错的,我重抄就是。”
傅眉板起脸来,拿出了戒尺,轻轻敲着桌缘,说道:“以前跟你说过什么?忘了吗?”
褚仁咬了咬嘴唇,央求道:“这是第一次,就饶了我吧!”“不行!把手伸出来!”傅眉厉声。
褚仁见傅眉毫不通融,只好迟疑地伸出了右手。“换左手!”褚仁又怯怯地换成了左手。“啪!”戒尺落了下来。
褚仁疼得一缩手,如火炙一般地疼痛,迅速传遍全身。好痛!和上次在手背上轻描淡写的一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把、手、伸、出、来!”傅眉一字一顿。褚仁红着脸,把手背在身后,只是摇头不肯。傅眉伸手钳住褚仁的手臂,一折一带,看上去竟是高明的擒拿手法。褚仁翻肘转腕,试图挣脱掌握。但,力气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似乎……不仅仅是十八岁和十来岁的力气差距,褚仁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傅眉是学过武的?
褚仁放弃了挣扎,任傅眉拉过自己的手臂,只是问道:“你学过武功,对吗?”
傅眉看着褚仁眼中兴奋的光芒,有点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是跟你爹爹学的吗?”褚仁又问。
傅眉笑了,那笑容,倒像是褚仁说了什么极可笑的笑话一般:“你怎么会以为……”
褚仁被他笑得有些尴尬,嘟囔道:“我之前见过先生练习导引之术,好像是五禽戏一类的……”
傅眉意味深长地一笑:“爹爹的师父是全真龙门派还阳真人郭静中,他的医术便是郭道长传授的,但爹爹拜师的时候已经接近而立之年,学不来高深的武功了,只学了一点内功和导引之术而已。真正得了全真龙门派静字辈高人真传的人是我,但我又没正式拜师,只是记名弟子,所以也并未按龙门派‘道、德、通、玄、静,真、常、守、太、清’十字为号。倒是爹爹,被郭道长赐了个‘真山’的号,是正经龙门派弟子,我若也正式入了门,便也是‘真’字辈了,和爹爹成了师兄弟,辈分就乱套了。”傅眉说罢,抿着嘴,笑吟吟地看着褚仁,眼中满是得意。这,恐怕是他唯一超越父亲的地方了吧?
褚仁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原来这才是历史的真相!”
褚仁连连摇撼着傅眉的手臂,兴奋地叫道:“你知道吗?后人那些演义小说,都把你爹爹写成天下无双的大侠,谁能想到,他是全然不会武功的,真正的大侠应该是你才对!”
傅眉看褚仁激动得满脸通红,不禁失笑道:“我只学了轻功和内力,还有一点擒拿的手法,拳脚兵刃都是很粗浅的,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侠……”
褚仁却自顾自地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难怪你说要野宿,也不担心安全,全真教的高手,怎会惧怕寻常的匪徒宵小?还有!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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