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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7 13:2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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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范小青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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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王村

我的名字叫王村试读:

上 部

我弟弟是一只老鼠。当然,这是他妄想出来的,对一个精神分裂的病人来说,想象自己是一只老鼠,应该不算太过分吧。

其实弟弟很小的时候就得了病,可是谁会相信一个小孩子说的话呢,就算他说自己是老虎,也不会有人理会他的。何况我们家,子女多,钱少,人傻,爹娘要靠劳动养活我们一群兄弟姐妹,哪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一个满嘴胡说八道的小东西。

作为一只老鼠的弟弟渐渐长大了,长大了的老鼠比小老鼠聪明多了,这主要表现在他把自己的妄想和现实愈来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比如弟弟听到一声猫叫,立刻吓得抱头鼠窜;比如弟弟看到油瓶,就会脱下裤子,调转屁股,对着油瓶做一些奇怪的动作。开始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想通了,那是老鼠偷油。我们谁都没有看见过老鼠是怎么偷油的,只是小时候曾经听老人说过,老鼠很聪明,如果油瓶没有盖住,老鼠会用尾巴伸到油瓶里偷油,弟弟学会了运用这一招式。弟弟还会把鸡蛋抱在怀里,仰面躺下,双手双脚蜷起,如果我们不能假装是另一只老鼠把他拖走,他就会一直躺在那里。

当然,话要说回来,弟弟也不是一天

十四个小时都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鼠,也有的时候,他是糊涂的,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人,也会说几句人话。但是你千万别以为这时候他就一切正常了,这时候如果有人好心跟他说,弟弟,这才是你自己啊,你不是老鼠,你是人啊。弟弟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观点,他会生气。弟弟生气的方式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一点你们完全不必惊讶,他本来也不能算个一般人。弟弟一生气,立刻就会想起自己是一只老鼠,他立刻将自己的双手蜷起来,做成尖利的爪子的形状,搁到下巴那儿,然后再从下巴那儿快速地伸出去攻击他人,又抓又挠,嘴里还发出“吱吱”的叫声。

大家哄笑着四散躲开。有人说:“不像,不像。”

另一个说:“像只猴子。”

其实大家并不怕他,毕竟弟弟只是一只扮演得不太像的老鼠。

我这样说,看起来是在为弟弟开脱,其实才不呢。我心里恨透了我弟弟,即使一天只有一个小时甚至更少的时间认为自己是一只老鼠,也减少不了我们对于弟弟的深恶痛绝。

因为弟弟其实比一只真正的老鼠更烦人,一只老鼠除了做老鼠能做的恶事之外,它做不了别的事情,而弟弟比真正的老鼠要高明许多,因为他除了有老鼠的一面,还有别的很多面。比如,他有人的一面,特别是有人的坏的一面,至于人的好的一面,在我弟弟身上,我还没见识过呢。

你别看他平时懒懒散散,对任何人都很冷淡,连斜眼看一下我们都不愿意,基本上不跟我们说话,似乎一点儿也瞧不上我们,可是一到吃饭的时候,他就一点儿也不冷淡了。他会吃很多的饭。如果我们干活晚一点儿到家,他甚至会吃光锅里所有的饭,让我们活活饿一顿。老鼠晚上不睡觉,弟弟晚上也不睡觉,害得我们常常要在半夜里出去找他。那时候他在村子里到处窜走,在地上到处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但是谁知道他在找什么呢?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在到处寻找的时候,他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只老鼠。

到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弟弟病了,我爹让我带弟弟到城里的医院去看病。我们到了医院,挂号的时候我傻了眼,我虽然认得字,但是我不理解这些字的意思呀,精神科,神经科,神经内科和神经外科,普通精神科,老年病专科,儿童心理专科,妇女心理专科等等等等——我正对着它们发愣,就听小窗口里那挂号的问:“喂,你看什么病?”我赶紧说:“不是我看病,是我弟弟。”我把弟弟拉到窗口让她看了一眼。那挂号的却说:“我不管你们谁看病,我是问你挂什么科?”她看我呆呆地回答不出来,又启发我说:“你看病总要挂号的吧。”我为难地说:“我还、我还不知道我弟弟是什么病呢。”那挂号的笑了笑,说:“到我们医院来看病的还能看什么病呢?”不过她还算热心,见我为难,主动说,“我看你们是头一次来吧,你弟弟是怎么个情况?”我说:“我弟弟是一只老鼠。”那挂号的并不觉得好笑,也没觉得我是在作弄她,她大概见得多了,所以只是“哦”了一声,就告诉我应该挂精神科。

我递了钱进去,并且报上名字和年龄,她动作十分利索地扔出一个病历给我,还嘱咐了一句:“在二楼。”我带着弟弟到二楼,坐到走廊的长椅上等候。坐下来时没有什么感觉,过了一会儿,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周边有一些神情异常的人都在盯着我们看,我看了看弟弟的表情,他倒是若无其事。那是当然,他找到同类了呗。但是我怕弟弟被他们影响得更严重,想拉着弟弟离远一点儿,就听到护士叫到弟弟的名字了。

我赶紧说:“弟弟,轮到你了,我们进去看病吧。”弟弟一动不动,护士又喊了一声,弟弟还是不动。我着急了,但还是尽量和蔼地对弟弟说:“弟弟,你答应过我要听话的,我们就是来看病的,现在号也挂了,队也排了好半天,总算轮到你了,你不能——”弟弟打断了我,他忽然说话了,他口齿不清地说:“老鼠跳到钢琴上。”

护士没听懂,不明白弟弟是什么意思,只顾朝我看。她是精神病院的护士,见识肯定不少,但对于一只老鼠,恐怕也是无可奈何的。好在有我,她朝我看是对的,因为只有我知道我弟弟的语言,我一直以来就是弟弟的翻译,弟弟所说的“老鼠跳到钢琴上”是一个谜面歇后语,谜底就是乱弹(谈)。一翻译过来,我立刻就恍悟了,直拍脑袋骂自己笨,也顾不上让护士释疑,赶紧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挂号的时候,把名字写错了。”护士说:“没事的,我先帮你改一下,你进去让医生在电脑上也改一下。”她把改过的病历交给我,弟弟果然不再反对,我顺利地带着弟弟进了门诊室。

这里的门诊室和其他医院不一样,病人只能一个一个地进,家属也只能进一个,不像其他医院,医生给一个病人看病的时候,许多病人和家属都盯在边上,赶也赶不走,门诊室里常常围得水泄不通,医生就在大家紧张的盯注下,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在焦虑烦躁压抑的气氛里给人看病。

好在精神病院的情况不一样,这里是讲规矩的,又干净又安静。给我弟弟看病的这个医生年纪不大,但神色淡定,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好像弟弟的病一旦交到这个医生手里,弟弟就会从老鼠变回人来了。

听说有本事的医生是不用病人自己说话的,但是我从前没有见过有本事的医生,更何况我弟弟这个病人和一般的病人也不一样,不可能指望他会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医生。

所以,到了这儿,无论这位医生有没有本事,都得由我向医生倾诉弟弟的病情,我把不言不语的弟弟拱到前面,我站在弟弟身后说:“医生医生,你快帮他看看,他是一只老鼠。”医生的目光掠过弟弟的脸面,投到我的脸上,看了看我,问道:“你看病还是他看病?”我没有听出医生是在讽刺我,赶紧回答说:“医生,他看病,他是我弟弟。”医生抢白我说:“你刚才说他是一只老鼠,现在又说他是你弟弟,他到底是谁?”说实在话,那时候我见的世面太少,听不懂人话,仍然不知趣,继续向医生提供我弟弟的情况,我说:“医生,医生,你不了解我弟弟,这会儿你看他人模人样的,一会儿他就会变成老鼠的样子,很骇人的,手,会这么样,嘴,会这么样——”因为我做不像老鼠的样子,我怕医生看不懂,赶紧催我弟弟说,“弟弟,你做个老鼠的样子给医生看看,你快做呀。”

可弟弟是个病人,病人哪有那么听话的,你希望他是个人,他就偏做个老鼠给你看,让你烦死,等到你要让他做老鼠了,他又偏不做,人模人样地杵在你面前,又让你急死。

弟弟不肯扮演老鼠,我可真急了,我怕医生会以为我弟弟不是老鼠,我怕医生会误诊,急中生智又想了一个绝招,“喵喵”地叫了几声。

弟弟还没有来得及逃窜,医生一伸手就捏住了我的胳膊,朝门外喊:“护士,护士——”我以前见过的护士都是眉清目秀的姑娘,这会儿正心存歹念,不料进来两个腰圆膀粗的男人,他们一进来,就冲着我来了,我赶紧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弟弟,他才是老鼠——”可是从他们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离奇的疑惑,我敏感地一回头,顿时魂飞魄散,哪里有我弟弟,刚才还在我身边的弟弟,忽然间就不见了。

男护士并不知道之前这屋子里还有个弟弟,他们朝我看了看,一个先说:“医生,我早就在门口准备着了。”另一个更是配合说:“一看他眼神就知道有问题。”医生被他们说得也有点儿疑惑了,问我:“你有病,你弟弟也有病,你们家族有精神疾病遗传吗?”那两个男护士未等医生的话音落下来,就上前准备掐我了。我吓坏了,紧紧闭上嘴巴,咬紧牙关,防止他们硬往我嘴里塞药,但是我还有话要说,我有许多话要说,我不得不说,我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声音:“我不吃药,我弟弟是老鼠。”

没有人听到我喉咙里的声音,看这阵势,就算他们听见我的话,他们也不会相信我,只有一眨眼的工夫,那两个男护士已经掐住了我的脖子,反转了我的胳膊。我被冤枉了,我冤死了,我比窦娥还冤,我比什么什么还冤。

我继续抿紧嘴巴,在喉咙里狂喊:“我不是老鼠。”但是我有预感,我马上就会被他们打成老鼠了,果然,那个医生受了护士的蛊惑,准备开检查的单子了,他说:“先做个CT,看看脑部有没有病变情况。”

不过医生在开单子的时候,又疑惑起来,问我:“刚才你是和你弟弟一起进来的?这个病历上,到底是你的名字还是你弟弟的名字?”

他已经错得不能再错,我再也不能只在喉咙里说话了,我必须得张开嘴巴了,我张开了嘴巴放声说:“我弟弟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就是我弟弟的名字。”医生朝那两个架住我的男护士丢了个眼色,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是我看得出他的意思,他已经再一次地认定我是病人,我急得辩解说:“不是的,不是的,医生,你听我解释,我弟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喊他的名字他是不会理睬的,喊他的名字等于没有喊,他只认我的名字,所以只能用我的名字代表我弟弟的名字。”

医生又看了我一眼,不再和我计较,开好了检查单子,对那两个男护士说:“陪他来的那个家属不见了,你们带他去CT室,小心一点儿,这个病人虽然看起来没有暴力倾向,但他的伪装性很强。”

天哪,我好好儿的,竟然要我去做CT。CT是什么,我还没见过,只是听人说过,是一种很昂贵的检查,一般都是得了重病才用的,我才不需要做CT,我也不能再被他们纠缠下去了,我不得不像疯子一样地拼命挣扎并且大喊大叫,我喊道:“你们什么医院,你们什么医生,你们什么护士,我明明没有病,你们要叫我做C——”一个“T”字被他们用手捂住了,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再喊的话,用胶布封嘴。”

天哪,要是再用胶布封住我的嘴,我还有活路吗?

万幸万幸,我还有活路,那是老天有眼,叫我命不该绝,关键时候有人救我了。

你们猜得没错,正是我弟弟。

我弟弟真是我的救命星,关键时刻他在桌子底下“吱吱”地叫了起来。

那两个男护士更觉离奇了,一个屋子里怎么会有两个病人,这医院没有这样的规矩,向来只允许病人一个一个地进来。两个男护士疑惑地互看了一眼,接着又看我,又看我弟弟,还看医生,我感觉出来,他们的怀疑不仅在我和我弟弟身上,甚至到了医生身上。

但医生毕竟是医生,他火眼金睛,他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纠正了自己的错误,他看出来谁是病人了。医生弓身到桌子下面,把手伸向蜷缩在地上的弟弟,弟弟竟然乖乖地被医生牵了出来。

我看见了弟弟,一阵激动,又要上前说话,但是医生已经吸取了前面的教训,朝我摆了摆手说:“你别说话了,你再说话,一切又要搞乱了。”停一下,又补充一句,“对不起,刚才差点儿误会了,主要是你话太多,我这儿有许多病人的特点就是话多,所以我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对不起。”我听了医生这话,没有马上回答,认真地想了想,我心里承认,我的话是多了一点儿,不过以前并没有人这么说我,家里也好,村里也好,学校也好,从来没有人嫌我话多,因为他们都不怎么说话,我多说点儿话,好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至少知道自己的耳朵还没有聋。

现在医生提醒了我,我细细回想一下,才对自己和自己周边的环境渐渐有了一点儿新的认识和知觉。

其实我也知道,医生虽然用了两遍“对不起”,听起来很客气,但其实他很不耐烦我,想让我闭嘴。可是为了说清弟弟的情况,我还是不能根据医生的意图及时改正我的犯嫌,我依然强调说:“可是我如果不说,我弟弟是说不出来的,他平时就不肯说话,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或者应该说,他是一只沉默寡言的老鼠。”医生皱了皱眉头,但依然保持着风度,说:“好啊,沉默是金啊。”我没听懂医生这话是什么意思,想了想,我得继续说,我说:“所以医生,就算我弟弟不沉默,就算他肯说话,他也说不清楚,他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不是什么。”医生终于被我惹恼了,再次改变了平和的神态,用尖利的目光剜了我一下,说:“你要是再说话,就请你出去。”

这一招把我吓着了。我不能出去,我不能把弟弟一个人扔在这里,虽然这里有医生有护士,但弟弟毕竟可能是一只老鼠,老鼠是无法和人沟通的,即使他们不是一般的人,他们是医生,但医生也无法和老鼠对话呀。所以我不能有片刻让弟弟离开我的视线,我赶紧向医生保证:“医生,我不说话了,保证一言不发。”医生说:“本来这就不是你说话的地方,我来提问题,让他自己回答。”

那两个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的男护士这才退了出去,医生让弟弟坐下,亲切地拍了拍弟弟的手背,开始向弟弟提问,医生说:“你觉得自己是一只老鼠吗?”弟弟不理睬,我只能代他回答:“是,是老鼠——我弟弟是老鼠。”医生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继续问弟弟:“你的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弟弟仍然不回答,仍然由我回答:“从他是一只小老鼠的时候开始的。”

医生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又被他的目光吓了一下,以为他嫌我话多,要赶我走,不料医生只是叹了一口气,不仅没赶我走,还对我说:“病被你们耽误了。”我赶紧辩解说:“医生,不能怪我们,不是我们有意耽误的,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我们都以为他在跟我们闹着玩呢。医生,你仔细看看我弟弟的样子,他完全就是人的样子呀,谁会想到他会是一只老鼠呢,一直到后来,后来一直到——”这医生和我天生犯冲,不知冲的是生辰八字还是星座什么的,反正我看出来他特别不爱听我说话,刚才且容忍了我一下,这会儿他又犯毛躁了,严厉地说:“话多也是一种病,你知道吗?”我怕他又说我有病,赶紧闭嘴。

医生见我闭了嘴,还不甘心,又吓唬我说:“下面我还要提一些问题,让你弟弟回答,你要是插嘴,就是破坏我诊断,后果你自负。”

我不想自负,赶紧闭上嘴听医生向我弟弟提问题。

医生问:“现在是哪一年?”

这算什么问题,医生也太小瞧弟弟、太不把弟弟当回事了,弟弟虽然以为自己是老鼠,但他毕竟不是真的老鼠,我差点儿提出疑义,但是看到医生一脸的严肃,我也只能严肃地等待弟弟的回答。

可惜我这个弟弟实在是不争气,连今年是哪一年他都懒得回答,这样下去,医生岂不是要误认为弟弟的病非常严重吗,岂不是要误诊吗?我心里一急,对答如流地说:“今年是某某某某年。”我不仅回答正确,还加以说明,“今年为什么是某某某某年呢,因为去年是某某某某年,因为明年是某某某某年,所以,今年就是某某某某年。”

我说过了后,有点儿兴奋,折胳膊握拳,对着弟弟做了个鼓励加油的手势。可是弟弟麻木不仁,眼中根本就没有我,他把我当个屁。不对,屁还有点儿臭味呢,他没闻到臭味,他把我当空气。唉,弟弟啊,你真是麻木不仁,你哪怕认为我是错的,你哪怕朝我翻个白眼,哪怕朝我吐一口唾沫也好呀。

这医生也真是个知错不改的医生,他居然又问弟弟:“现在是几月份?”

我忍不住抗议说:“医生,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就能查病吗?”

医生说:“我让你插嘴了吗?”他虽然批评了我,却还是接受了我的意见,下一个问题,他没有再问今天是哪一天,而是改变了一个方向,问:“你是什么地方人?”

我抢答说:“小王村。”

医生对我的回答充耳不闻,又随手把钢笔套子旋下来,放到弟弟面前:“这是什么?”

弟弟真是个睁眼瞎子,连面前的钢笔也看不见,还是我替他回答,但是我已经厌倦了医生的无聊,我回答说:“这是钥匙圈。”

我原以为医生会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来为难弟弟,这样才能查出弟弟和我们不一样,哪知这医生如此没有水平,我得刺激他一下,让他提一些有难度的问题,所以我有意将钢笔套说成钥匙圈。

可医生不吃我这一套,他和我弟弟一样,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只当我不存在。不过我并没有计较他,因为他对我弟弟的态度很好,和对我的态度完全不一样,我会原谅他的。

医生把我和我的回答撇在一边,十分和蔼地对我弟弟说:“既然你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我们就换个方式,你不愿意说话,你就不说话,你闭着嘴都行,我提问题,我自己给答案,如果你认为是对的,你就点头,如果你认为是错的,你就摇头,好不好?”

不等弟弟表态,医生就自说自话地开始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一元的硬币,举到弟弟眼前,问道:“这是一个硬币,是几块钱?”然后他自答说,“是两块钱。”

我忍不住“嘻”一下笑出声来,看到医生眼睛朝我瞪着,我赶紧收回笑声,去提醒弟弟:“弟弟,这明明是一块钱,他说两块钱,你摇头呀,你快摇头呀。”见弟弟不理睬我,我又赶紧告诉医生,“医生,他是有意的,他有意不告诉你,让你无法了解他的真相,其实他认得钱,就算他什么也不认得,他也认得钱,有一次,我让他到小店里去买——”

医生真生气了,我看得出来,他的脸涨成了紫红色,龇着牙说:“脑残啊?听不懂人话啊?”

我再次被吓到了,我以为医生误诊了,我赶紧解释说:“医生,医生,我弟弟可能是脑残,但是脑残不等于他很笨,你千万不能被他的表面现象所迷惑,你不知道我弟弟有多聪明呢,我弟弟还会、还会——”

医生冷冷地打断了我,他替我说道:“还会掘壁洞呢吧?”

我和医生这里,已经闹翻了天,我弟弟呢,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在这么专业的医院里,弟弟竟然如此这般的木呆,太丢人了,他简直、简直连一只老鼠都不如了。一只老鼠,你要是踢它一脚,它一定会逃跑;可我这个弟弟,这会儿,在医生面前,简直丢死人了,别说踢他一脚,就是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恐怕也是岿然不动的。

我也生气了,我气得推了弟弟一下,说:“弟弟,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你明明会说人话的,今天到了这里,你连一个字也不肯说,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呢,还是存心跟医生过不去?你是觉得车票钱、挂号看病的钱都不是钱呢,还是觉得应该让我白白地陪你跑一趟?你是觉得这个医院配不上你这样的病人呢,还是觉得——”我说着说着,话又多了,又扯开去了。医生是不会让我再继续下去的,他朝我摆摆手,让我住嘴,可是我不能住嘴,我说:“医生,你听我说,他平时确实不是这样的,他平时不扮老鼠的时候,和人是一样的。”医生说:“你以为我现在在干什么呢,我是在玩吗?”我说:“你不是在玩,你是在给我弟弟查病呢。”医生抢白我说:“原来你知道啊,你知道还不闭嘴。”我说:“医生,我得给我弟弟当代理人,否则——”医生说:“你怎么老是要代表病人?要不,干脆,你来当病人算了。”我又赶紧解释:“医生医生,我是怕、怕你不了解我弟弟。”医生又冷笑说:“我不了解,你了解?那我这医生让给你当算了。”

我再一次败下阵来,但说实在的,我仍然不死心。求医生不成,我转而求弟弟了,我说:“弟弟,弟弟,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开口说说话吧,哪怕说一句话,哪怕说一个字,哪怕骂我一声,要不然,要不然,医生会以为你是哑巴,而不会把你当成老鼠。弟弟,你自己拿个镜子照照看,你这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只老鼠呀,你要是想让大家知道你是一只老鼠,你好歹得扮点儿老鼠的样子出来呀。”

我已口干舌燥,像一条上错岸的鱼,弟弟却依然稳坐钓鱼船,我看着弟弟淡定的姿态,又想想我自己上蹿下跳的样子,一时间,我竟疑惑起来,到底是我带弟弟来看病,还是弟弟带我来看病?我这么想着,简直就昏了头,我觉得我的思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奔乱闯,就要失控了。

思想失控,那是什么,那可不得了,那就是疯子啊,难不成我带出来一个精神病,要带回去两个精神病吗?

我可不能疯啊,我家里有一个弟弟是个疯子,就已经够全家人受的,我要是再疯了,让我们家的人怎么活呀。可是我怎么才能保持冷静,不让自己疯呢,我心里很清楚,只要医生能够给弟弟诊断,然后治疗,我就不会疯;那么,怎么才能让医生给弟弟诊断和治疗呢,现在医生面对一个哑巴精神病,束手无策了。那么,首先,至少,我得让弟弟开口说话。

我换一招,以情动人,我对弟弟说:“弟弟,我知道你最喜欢我喊你弟弟,你也知道咱们家就咱哥俩最亲,这样好不好,我喊你一声弟弟,你就说一句话,好不好,弟弟,弟弟,弟弟——”可我弟弟喊得再亲,仍然不奏效,我急火攻心,忽然心里就被这火照亮了,我脱口说:“弟弟,我不叫你弟弟了,我叫你、叫你一声王全!”

我这完全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哪知一匹死马还真被医活了,这“王全”两字一出来,弟弟竟然开口了,弟弟欢快地说:“老鼠老鼠,爬进香炉——”

听到弟弟说话了,那垂头丧气的医生顿时来了精神,赶紧凑到弟弟跟前说:“你现在肯说话了,我们重新开始,我问问题,你回答——”

弟弟说:“老鼠老鼠,爬进香炉——”

医生对精神病人有研究,但是对老鼠没有研究,他不知道老鼠爬进香炉会是什么,我只得替弟弟做翻译说:“这是一个谜面歇后语,老鼠爬香炉,谜底就是碰一鼻子灰。”我一边解释,一边观察医生的脸色,看了医生的脸色,我的心顿时一冷,才知道,最后是我碰了一鼻子灰,完蛋了。

医生果然不再发一言,拿过一张空白的方子,低头就填写起来,我急得问道:“医生,你这是干什么?”医生说:“开药呀,你到药房配了药,回去按说明给他吃药。”

说罢医生就把病历和药方交到我手里,朝我挥了挥手,说:“好了。”又朝门外喊:“下一个,35号。”我捏着弟弟的病历,觉得这结果来得太快了,前面我和医生两个人,忙了大半天,铺垫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让弟弟配合诊断嘛,可是弟弟还没开始配合呢,结果就已经出来了。这算什么呢,这算雷声大雨点小,还是算虎头蛇尾,或者,这就是精神病院的医生和别的医生的不同之处?我十分不理解,向医生提出疑问:“医生,这就好了?”医生说:“好了呀,走吧。”我没有理由不走,但是我努力地想了想,终于想出理由来了,我说:“医生,为什么我明明没有病,你刚才却让我去做CT,我弟弟明明有病,你却不让他去做CT?”医生说:“这就是你和他的不一样嘛。”我没听出医生是在嘲笑我,我放心不下弟弟的病情,又说:“医生,不做CT你就能看到我弟弟的脑子吗?”医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我这是人眼,不是X光。”他这样一说,我更加不安了,我试探着说:“医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不给我弟弟做CT,你也能治我弟弟的病?”医生没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心灰意懒地对我说:“我说过我能治他的病吗?”

医生这话我又听不懂了,这时候,35号病人和家属已经在门口探望了,医生见我仍然傻站着,他忍耐住自己的不耐烦,又跟我说:“我的眼睛虽然不及X光和CT,但是,我有我的经验和我的检查方法。”我犹豫地说:“那,那就是说,你刚才问我弟弟的那些问题,就算是检查了?”医生说:“你没见过吧。”我心想,我不仅没见过,我还真不敢相信,这样就算是诊断过了?江湖郎中看病还比这要复杂一点儿呢,至少还要看个舌苔把个脉吧。但我不敢直接这么说出来,我仍然以疑问的方式和探讨的口气说道:“医生,你刚才的检查方式,不像医生,倒像是老师。”医生没听懂,说:“你什么意思?”我说:“老师上课的时候经常提问,而且,问题比你提得还多。”医生说:“怎么,你还嫌我问少了,你有钱吗?”他突然从提问说到了钱,让我猝不及防,我愣了一下,没有能够马上回答。

关于钱的事情,我得交代一下,我不能绝对地说我有钱,也不能绝对地说我没钱。其实,钱我家是积攒了一点儿的,但这个钱是不能动的,那是要派大用场的。所谓的大用场,你们一定能够想到,那是我准备娶老婆用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不能说我有钱,因为如果我娶老婆,我的钱就全部用掉了,我就没有钱了。

更何况,这多年积攒下来的钱,并不在我手里,始终由我爹紧紧捏着,我做梦都别想把那钱从我爹手里夺过来给弟弟看病。

再坦白一点儿说,我也不想把对弟弟的恶劣态度推到我爹一个人头上,即使这钱捏在我手里,我又会拿出来给弟弟治病吗?

所以,我和我爹是一样的货色,我弟弟不能指望我们。

当然,我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比如说,我先把娶老婆的钱拿出来给弟弟治病,等弟弟病好了,我再重新攒钱娶老婆。但这个办法是无法实施的,因为我不知道我对象能不能等得及我再一次地攒钱;我也不能去征求她的意见,因为一征求意见,我就得把事情和盘托出,她就会知道我弟弟的真实情况;她一旦知道我弟弟的真实情况,她就会——她就会怎么样,我现在似乎是无法预测的,但我在娶老婆的问题上,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我必定是朝不好的方面去想事情的。所以我不能冒这个险,所以,我其实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我的思想走得远了一点儿,一时没有收回来,医生看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又给我补充说明:“你要是有钱,去交住院费,让你弟弟住院治疗,我就会向他提更多的问题,我会天天向他提问题,我会比老师还老师,到时候,你就不会嫌我问得少了。”我结婚用的钱是不能给弟弟治病用的,所以我赶紧说:“我没有钱,我家也没有钱。”

这一下,医生乘机把话说到底了,医生说:“没有钱,你就把他带回去吧,他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吧,好在他只是一只老鼠。”

医生的话并不完全正确,“好在他只是一只老鼠”,这叫什么话,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他还说“好在”?他难道不知道,一只老鼠也会祸害人、会给人带来晦气的。

果然的,我们还没出医院的大门,晦气就来了,我们迎面看到一个人,算是熟人,但又不太熟,他和我们村上的王图是亲戚,他常到王图家来做客,在小王村我们碰见过;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是王图的亲戚,他还和我对象赖月是同一个村的,我到赖月家去的时候,也见过他几次,这样等于是两个小半熟,加起来可以算大半个熟人了,这会儿我理应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可是,可是,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地方啊,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方,我能让他看见我吗?

我假装不认得他,一脸漠然,两眼发直地拉着弟弟从他身边走过。他好像也没有注意到我们,他的目光只是在我脸上打了半个圈,就滑过去了。我心中暗喜,不料还没喜出来,就听到身后“哎哟”一声尖叫,我一回头,他冲我笑着说:“都说我眼尖,我的眼就是尖哎,你没有认出我,我倒一下子就把你认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高兴地上前和我握手。我可以抵赖,我有的是办法,比如我可以说:“你认错人了。”或者我可以说,“以后再聊吧,我们赶时间坐车呢。”很明显后面这一招比前面这一招更智慧,既不承认认得,又不说不认得,让他没个准。可是,还没等我把办法使出来,他已经抢在我前面和我攀亲了:“哎,你是,你是那个谁,是王图那儿的吧。”他也太抬举王图了,王图虽然是小王村人,但不等于小王村就是王图的,他这么说,显得王图很牛,好像小王村就是王图的,比村长还牛,比我爹还牛。我加强语气纠正他说:“我是小王村的。”他听不出我的意思,高兴地说:“我说的吧,我记性好吧,你就是王图那儿的。”然后他又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兴奋地说,“对了,你同我们村的赖月是谈对象的吧,你们谁来看病啊?”

我顿时魂飞魄散,关于我弟弟的病,我从来没敢告诉我对象。我不敢告诉我对象,并不证明我对象有多么的不好,也不能证明我对象知道我有个精神病的弟弟就会和我分手。但是,反过来说,我也同样不能保证她不会那么做。我可不敢下这个赌,冒这个险,这个赌注太大了,这个风险太强了,一想起来我的心肝尖儿都发颤。

现在麻烦大了,险已经逼到我面前了,险把我抵到了墙角,我无处可退了,但我即使无处可退,我也不能告诉他我带我弟弟来看病呀。

可是,此时此刻,我们身边,除了我弟弟就剩我了,我无路可走,只能挺身而出,把事情扛起来,我说:“是我,是我来看病。”

话一出口,我才知道我犯了更大的错误。你们替我想想,我弟弟有病我都不敢说,我对象要是知道我有病,我对象不是立马就成了我前对象了吗?我顿时惊吓得浑身直冒冷汗,正着急着怎么跟他解释,怎么把谎言重新圆过来,不料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果真爱开玩笑,我倒是听赖月说过,你是个幽默的人,以前不怎么了解,今天才知道哈。”我犯了蒙,傻傻地问道:“你知道什么呀?”他说:“你自己瞧瞧自己,你像有病的样子吗?”

我惊心动魄地逃过一关,赶紧把话题从我和我弟弟身上扯开,扯到他那儿去,我反问说:“你呢,谁看病呢?”他又奇怪地反问我:“咦,你不知道吗?你自己村里的事情你不知道吗?”我真不知道,我们小王村除了我弟弟是老鼠,难道还有别人是老鼠吗?他见我真的犯糊涂,也不再难为我、不再让我猜谜了,说:“就是我表哥王图呀,王图得了病你真不知道啊?”又说,“他在这里住院,我是特意来看他的。”

这事情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王图竟然会和我弟弟一样,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这王图可是我们小王村数风流的人物,除了前村长能够和他PK一下,别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虽然许多年来,我并不关心村上的事情,但是我爹关心呀,王图的事情,我就是从我爹那里听来的。

几年前,王图承包了村里一排废弃的厂房,他拿来养鸡,鸡生蛋,蛋又生鸡,没完没了,正数钱数到手抽筋呢,村长又想重新办厂了,要收回。王图哪是这么好说话的,乘机敲竹杠,狮子大开口,怎么谈也谈不拢,双方的底线离得太远太远,像隔着太平洋那么远呢。村长急了,翻找出当年的协议,仔细一看,发现有机可乘,那协议漏洞百出,根本就是胡乱一写,完全不合法,不受法律保护。可村长懂法呀,他太懂法了,赶紧告上法庭,结果判了王图败诉,厂房被无偿收回。

王图如此人物,照样被迫害成精神病人,他比我弟弟冤多了,我弟弟反正天生就这样,可王图本来好好的一个人,不仅是好好的一个人,还是一个人物,一个人才,一个人精。

真是太冤了。

我们还没聊完王图的事情,忽然就看到王图从住院部那边出来了,神清气爽,哪里像有病的样子。他那亲戚愣了一愣,先是奇怪,后又紧张起来,说:“表哥,你怎么逃出来了?”王图觍着脸上前就冲我过来,一下将我搂抱住,嘴上说:“抱抱,抱抱——”我吓得直往后躲,一边尖叫起来:“逃出来了,逃出来了!”王图说:“王全,我不是逃出来的,我出院了。”那表弟更是奇道:“你不是昨天才住院的吗?”王图说:“那只是一个程序而已,经过这些程序,我的目的达到了,我就可以出院了。”

他说话时,我在一边注意观察他,我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病,但我又想,有病的人也不一定个个都会表现出来,即使是我弟弟,病得这么重,不犯病的时候,也是一个英俊青年呢。

王图又和我套近乎说:“你们看过病了啊?”他没有明确说出是我带我弟弟来看,还是我弟弟带我来看病,他只是说“你们”,比较含糊。我心里蛮感激他的,至少他的那个亲戚,听了“你们”,不能一下子就判断我和我弟弟的情况,他总不可能以为我和我弟弟都有病吧。

我得回报他,拍他马屁说:“王图,你肯定是误诊吧,你不可能得精神病的。”王图笑道:“还真不是误诊,我真得病了,是被气出来的,精神抑郁症,村里得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我仔细辨别了他的神态,又重新想了想,既然这个王图和村里有仇,他会不会为了对付村里,假装生病了,以病来要挟村长。

但再转而一想,似乎也不大符合,如果是这样,他看到我,必定会装出有病的样子,而不会这么笑逐颜开。我疑惑着说:“王图,你是装的吧?”话一出口,我还担心王图会不会生我的气,不料他仍然笑呵呵地说:“你看出来了啊,我就是装的呀,我本来是想装其他病的,但是其他病都有仪器可以检查,查得出真假,只有精神上的病,才查不出真假。”我还没反对,那表弟倒不服了,说:“表哥,你说得不对,精神病也一样,能够查出来的,到精神病院看病,就是查病治病的嘛。”王图笑道:“你以为啊。”那表弟十分疑惑说:“表哥,莫不是你真的病了?没听说有人愿意自己给自己戴一顶精神病的帽子呀。”王图说:“我就愿意。”他见我们都不能理解他的胸怀,又强调说,“他给我苦头吃,我也要回敬他一下,让他吃苦头。”

他谈笑风生地说自己有病,又谈笑风生说装病是为报复别人,他的话该不该相信呢?我肯定丢不开对他的怀疑,我说:“王图,既然你没有疯,你‘抱抱’干什么?像个花痴似的。”王图笑道:“拿你练练兵呗,等到了村长面前,我得抱抱他呀,男人抱抱男人,多恶心呀,我得先试着适应哈。”

我不想和王图谈论恶心的问题,我想得更深更远,我试探他说:“王图,你把你的险恶用心直接向我坦白了,你不怕我去告诉村长?”王图才不怕,他从口袋里摸出了病历和医生证明,朝我扬了扬,说:“我有医生的证明,证明我是病人,有医院的公章,这就是铁证,这就是法,到哪里他都不能否认的。不像王长官个狗日的,当初和我签的承包协议,居然是没有法律效应的。”

我算了算日子,王图承包土地那时,王长官已经不当村长了,并不是发生在他任上的事情,我说:“那时候王长官似乎已经是前村长,怎么可能代表村里跟你签承包合同呢?”王图说:“前村长?个狗日的从来就没有‘前’过,也不会有‘后’,他当村长也是他,他不当村长也是他,小王村什么事情不是他一锤定音,只不过有时候在当面,有时候在背后而已。”

我觉得王图这话颇有道理,我们的前村长就是这样一个灵魂人物,无论他当什么或不当什么,他都是我们的村长。

王图和前村长王长官,两个人都是人物。现在这两个人物就要发生事情了,跟我无关,我看戏而已。

我甚至连戏都不想看,我只想让我弟弟能从一只老鼠变回一个人。二

那时候我弟弟的名气还不像后来那么大,我大嫂嫁过来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弟弟有病。我弟弟不犯病的时候,看起来和正常的人是一样的,他在看一本书,那时候大嫂还特想讨好小叔子,问弟弟说:“弟弟,这本书好看吗?”弟弟算是给新来的大嫂一个面子,开腔回答说:“书店里的老鼠。”我大嫂肯定是听不懂的,我一边把弟弟拖开一边翻译给我大嫂说:“他说的是咬文嚼字。”大嫂以为弟弟在跟她开玩笑,就顺着他说:“老鼠呀,老鼠不光会咬文嚼字,老鼠还会掘壁洞呢。”弟弟一听,立刻变成了老鼠的样子,双手尖尖地蜷在下巴前,嘴巴噘起来,“吱吱”叫了几声,一头扎到墙脚跟用手和嘴去拱墙脚。大嫂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弟弟用爪子和嘴拱下一大片纸屑和石灰,回过脸来冲着大嫂龇牙,大嫂看到弟弟灰白的狰狞的面目,惊叫一声逃走,动作比老鼠还快。

从此以后,但凡大嫂和大哥有了争执,大嫂就说大哥欺骗了她。可我大哥很无辜也很无奈呀,大哥说:“虽然我事先隐瞒了我弟弟的病,可你嫁的是我,又不是我弟弟。”大嫂说:“可是你让我和这么大的老鼠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这日子怎么过呀。”我大哥说:“我弟弟不是老鼠,只是他自己以为是一只老鼠。”大嫂不服,说:“他这种样子,他做的这种事情,跟老鼠一模一样的,他还不是老鼠?”大嫂又说,“这想想都后怕,如果他以为自己是一只老虎,那还得了。”

有所庆幸的是,我大嫂这人特爱虚荣,她虽然很生气自己有这么个小叔子,但她没有把这事情说出去,以至于她娘家的人,在后来很长时间里都不知道我弟弟的真实情况。当然,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弟弟的事早晚会被别人知道的,好在有我爹我娘我大哥他们拼命干活攒钱,等到我大嫂娘家人终于听到了风声,气势汹汹来替我大嫂讨公道的时候,我大哥已经另造了新房子,搬出去住了,如此,才算稳住了那些比老鼠凶一百倍的如狼似虎的亲戚。

现在轮到我了。

我还没有结婚,但是我已经有对象了。我现在面临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为把我对象变成我老婆做准备。

所谓的准备,你们都知道,那就是想办法对付我弟弟。

一只老鼠虽然狡猾,但是我们总觉得人会比老鼠更聪明一点儿,比如弟弟讨厌的时候,我们就学猫叫,一叫,弟弟就溜得没影子了,屡试不爽。弟弟从来没有上当受骗的感觉,你要是欺骗过老鼠,老鼠下回就会小心了,弟弟似乎比老鼠还笨。只是我们远远没有料到,即便是一只很笨的老鼠,也一样会让全家人不得安生。更麻烦的是,还不止是让我们家不得安生。

事实就是这样的,一只老鼠也许会把窝安在你家里,但是它决不会老老实实地就待在你一家作恶,弟弟也是这样,从这一点上讲,弟弟真像一只老鼠。

本来我们是一直隐瞒弟弟的病情的,家丑不可外扬,可弟弟他自己跑出去扬,他扮成一只老鼠,到处丢人现眼。

如果弟弟光是出去丢人现眼,那也就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认倒霉了吧。问题是弟弟不仅出去丢人现眼,弟弟出去,最主要的目的是祸害别人。一只老鼠是怎么祸害人类的,弟弟就是怎么干的。他跑进隔壁人家的灶屋,看到煮了一锅白米粥,弟弟朝里边擤一摊鼻涕,然后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是弟弟人生不多的言语中最常用的一句。

弟弟又跑到另一家,躲在人家的床底下,撕咬人家的床单。其实弟弟完全有能力一下子就把床单彻底毁掉,但是他很狡猾,他从不会一次性把东西彻底弄坏,他分了好多次,一点儿一点儿地弄,一天一天地弄,最后你才发现床单坏了,而且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老鼠搞的破坏。

弟弟这么做,你们千万别以为他是想掩盖自己的破坏行为,好让别人不追究他而去追究老鼠;恰恰相反,弟弟的意思,就是要让人家知道,事情是老鼠干的,而他,就是那只干事情的老鼠,他喜欢听到别人破口大骂:“老鼠,老鼠,天杀的老鼠!”

弟弟在自己家里这么做,我们没办法阻止他,也无法和他计较。可外人就不这么想了,凭什么呀,凭什么你要来搞我们呀,凭什么我们要被你搞呀。他们是毫不客气的,立刻找上门来,要赔钱,要赔脸。当然,如果赔了钱不赔脸也好商量,但是如果反过来,光赔脸不赔钱,那是绝对通不过的。

再退一步说,如果光是赔钱赔脸,赔也就赔了,穷也就穷一点儿了,脸丢在地再捡起来呗。可事情还不止这样,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件离奇的事情,我们家竟然有一只人扮成的老鼠,或者,我们家有一个老鼠变成的人,这怪异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终于传到我对象耳朵里去了。

我对象就来找我了。

其实我对象以前也来过我家,也见过弟弟几面,但是每次我们都掌握好节奏,只让他们打一个照面,就设法把弟弟引走了,而这几次弟弟也很配合,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对我感情特别深,他在大嫂面前犯的错误,在我对象面前,从来不犯。所以,我对象并不知道我弟弟的情况,也所以,当她后来听说我弟弟这样的情况,她是不相信的,正因为不相信,她才要来看个究竟。

她来就来吧,我们仍然可以采取以前的办法,把弟弟引开;如果更慎重一点儿,我们可以让弟弟服用一点儿安眠药睡觉,如果担心大白天睡觉会引起怀疑,我们就让弟弟服用医生开的另一种稳定精神的药,我们有的是办法。

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也没想到,我对象虚晃一枪,假报了来时,没等我们准备好,她就提前来了,这简直就是突然袭击。

我对象到我家的时候,我不在家,我爹也不在家,只有两个不应该在家的人在家,那就是我弟弟和我娘。

如果我弟弟真是一只老鼠的话,他绝对是一只好色的老鼠。一只老鼠好色,它会是怎么样的表现,它是很简单地处理还是很复杂的姿态,我不知道,但我弟弟好色我是知道的,但凡看到外来的女性,他会特别兴奋,兴奋的表现,就是发出与平时不同的“吱吱”声。

平时我弟弟“吱吱”的声音,简洁短促,十分清晰,但是面对新鲜的女性的时候,他的“吱吱”声明显变化,变得又长又慢,最后的尾音还会出现转折,变成“吱——啊,吱——啊”。

那天我对象一进我家院门,我娘虽然老眼昏花,却一眼就看清楚了她的面目,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因为那时我弟弟正四脚着地在院子里快速爬行。我娘赶紧拍了一下我弟弟的屁股,可我弟弟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爬得更欢,一下子就蹿到了我对象的跟前。我娘束手无策,但她有脚,她一脚踩住我弟弟,我弟弟“吱吱”地叫了起来,一抬头,看到了我对象。

我弟弟兴奋地“吱——啊,吱——啊”,我对象当时脸上是什么表情,我没看到,但是我能猜想得到,事后很久,我还想出了一身冷汗。

那时候我正在地里干活,那天眼皮子老是跳,我拍打了几下也没有用,说:“怎么回事,要出什么事?”我爹恨恨地“呸”了我一声,气呼呼地说:“有这么个弟弟,你还嫌家里事不够多,还巴望出个什么事?”

你看,这就是我爹。也不知道我爹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的想法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我明明是担心出事,他非说我巴望出事。

可许多事情并不是我巴望或者不巴望的问题,无论我巴望不巴望,事情它已经来了,有个乡邻站在田埂上喊我爹:“王长贵,你家好像来客人了。”

我爹还没反应过来,我立刻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心猛地一跳,赶紧问:“是什么人?”那乡邻说:“是个女的。”我说:“多大年纪?长什么样?”那乡邻笑了起来,说:“你别装蒜了,你明明知道是你对象来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就掉了下去,一直掉到摸不着捞不着的地方,我怀揣着一颗摸不着捞不着的心飞跑回去。

你们知道的,一切已经晚了。

我奔进院子的时候,他们

个人正在捉迷藏呢,我娘要把我弟弟藏进灶屋,我弟弟偏要把自己暴露出来,我对象冰雪聪明,对着我娘冷笑说:“你别藏了,藏到哪里他都是那样子。”

正好我走了进来,我赶紧跟我对象解释说:“误会了,我弟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我到得正好,我对象正要找我说话呢,她责问我说:“我跟你对上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你弟弟是什么?”我等于被她抓了现行,完全没有退路,只好坦白说:“我弟弟是一只老鼠。”

我以为我说了实话,我对象就会原谅我,不料她十分鄙视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相信我,以为我在说谎。我赶紧说:“我没有骗你,我弟弟是一只老鼠,不过不要紧的,我们已经带他看过医生了,医生说能够治好我弟弟的病。”我对象“哼哼”说:“既然你弟弟是一只老鼠,那你是找兽医给他看病的啰。”我说:“不是兽医,是人医,是治人病的医生。”我对象又“哼哼”说:“那你的意思,这个医生能够把老鼠变成人啰?”她真把我问住了。她见我无言以对,更是乘胜追击说,“如果真有这样的医生,请他把我们村、我们家的那许多讨厌的老鼠都变成人吧。”我一向是以话多著称的,但是在我对象面前我笨嘴拙舌,倒是我那一向笨嘴拙舌的老娘,不惧怕我的对象,上前伶牙俐齿地说:“他弟弟不是一只老鼠。”不等我对象回击我娘,我的堵塞的思路已经被我娘调动出来了,我立刻说:“我弟弟只是想象自己是一只老鼠,他不是一只真正的老鼠。”

我对象大概无法体会想象自己是一只老鼠是怎么回事,她皱着眉头看了看我弟弟,又看了看我。我知道她的怀疑,就做了个老鼠的样子给她看,我学着弟弟,蜷起双手,放到下巴前,又噘起嘴巴,发出“吱吱”的叫声。我还怕自己学得不像,回头看看弟弟,弟弟并没有表示出对我的不满,我估计我学得还是蛮像的,心里有些得意。

哪知我这一学,彻底惹恼了我对象,她生气地说:“我看不仅你弟弟有病,你也有病吧?你比你弟弟更像一只老鼠。”我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我知道我对象对我感情很深,但是再深的感情也架不住一只老鼠的打击,她怎么可能爱上一只老鼠,哪怕是想象出来的老鼠。我赶紧说:“不可能,不可能,生病的是我弟弟,不是我。”我对象的思维很活跃,她立刻说:“即使真是你弟弟有病,也不能证明你没有病啊。我听人说过,这种病会遗传的。”我大喊冤枉说:“遗传也应该是长辈传给下辈,他是我弟弟,又不是我爹,怎么会遗传给我?”我对象比我更能掰饬,又说:“就算不遗传,也可能会传染,还有,基因什么的。”不等我再叫屈,她又说,“你想想,就算你从前是一个正常的人,你天天和你弟弟、也就是和一只老鼠在一起,天长日久,你能保证你不受他的影响,不受诱惑?”我张口结舌,她本来已经结束了演讲,忽然又加了一句说,“难说的,现在什么事情都难说,传染病到处都有。”

她越说越离谱了,我得赶紧告诉她,我没有被我弟弟传染,我是个正常的人,健康的人。但是,我怎么说,她才能听得进去呢,我看得出来,她现在对我是一百个不放心,一千个不相信。我想了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弟弟的情况彻底向她坦白,一定会打动她的心,让她知道我弟弟是老鼠而我不是。

于是,我把弟弟的几乎所有的恶劣行径全部说了出来。我本来是想向她隐瞒弟弟病情的,但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清白,我只能出卖弟弟,竹筒倒豆子,抖了个干净。

说完,我又回头看看弟弟,好在弟弟并不生我的气,并不怪我出卖他。当然,很可能他根本就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一只老鼠,他应该是听不懂人话的。

我对象听我说完,没有如我希望的那样,立刻冰释前嫌,对我投怀送抱,而是拔腿扭头,绝尘而去。

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我的对象就成了我的前对象。

我容易吗,就我这样的,还有个女的愿意和我处对象,我能不珍惜吗,我能不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她吗?只可惜任凭我使尽浑身解数,抵不上我弟弟“吱吱”地叫上两声。

我那个气啊,我不说我对我对象的感情有多深,希望有多大,我只想说,我弟弟罄竹难书,我们这个家,真让我弟弟害惨了。

其实还有人比我更生气的,那就是我爹和我娘,还有我大哥,我二姐,我

妹以及他们各自的配偶以及配偶的各自的家庭,他们这一干人,早已经对我弟弟忍无可忍了。

我们实在忍无可忍了,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弟弟丢掉。

这个念头是谁先产生出来的,我不想坦白地说出来,不管怎么说,我肯定是摆脱不了干系的。

现在这个念头已经成为全家人最强烈的愿望,我们就要付诸行动了,但是我们还不太清楚弟弟到底清楚不清楚我们的念头。为了试探深浅,我们打算故意当着他的面商量这件事情。

商量这件事情,涉及到家里所有的人,可我二姐想耍赖,说她有事来不了,让我们自行商量。那可不行,商量丢掉弟弟的事,是全家的大事,谁也不能不到场,我们对二姐说:“你今天不来,我们就等你明天,你明天不来,我们就等你后天,总之是要等你到了才商量的。”二姐知道推托不了,而且她也知道赶早不赶晚,第二天她就回来了。

人到齐了,我们开始试探弟弟,我们议论说:“让弟弟到社会上去吧,现在社会上什么人都有,政府会管的,他不会饿死的,也不会冻死的,说不定比在家里条件还好呢。”但是也有人担心,说:“弟弟会不会被政府又送回来?”我们又自己给自己鼓气说:“不会的,弟弟又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和家在什么地方,政府不可能把他送回来。”

无论我们怎么说,弟弟都没有反应。对于弟弟来说,也许就应该是这样的表现,他如果是一只老鼠,他哪里知道我们要丢掉的那个人是他呢,丢掉一只老鼠,难道还要我们坐下来开家庭会议吗。反过来再说,如果他不是老鼠,而是一个人,那我们为什么要丢掉他呢?

总之,理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我们再进一步试探弟弟,看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弟弟果然不知道,我再说:“弟弟,你叫什么名字?”我并没有指望弟弟会理睬我,但偏偏今天弟弟心情好,还给我面子,回答说:“王全。”

大家这才真正放了心。弟弟果然说不清任何事情。

接下来,我们就商量把弟弟带到哪里丢掉比较保险。这事情又议了半天,说:“他是个病人,他又认不得回家的路,随便带到哪里丢掉就行了。”另一个却说:“恐怕不行,如果太近了,万一他找回来怎么办。”再一个赞同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虽然他是个病人,但病人毕竟还是个人啊,就算一条狗,你丢掉它几十里,它都会自己找回来。”另一个补充说:“狗它会一路撒尿,在土里留下自己的气味,它就认得回家的路了。”

商量不下去了,再去问弟弟。我问道:“弟弟,你走了以后会找回家来吗?”

大家都认为我问也是白问,弟弟不会回答我的,他一直以来都不屑和我们对话,但是弟弟也经常乘人不备剑走偏锋,你不指望他说话嘛,他偏说给你听,他跟着我的口音一字一句地说:“弟弟,你走了以后会找回家来吗?”

这是模仿,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为了让大家看清楚我弟弟是个什么东西,我不妨归纳一下弟弟平时的三类语言,第一类,和老鼠有关。弟弟如果愿意说话,他几乎能够说出所有的带有鼠字的和老鼠有关的成语、俗语、歇后语。或者反过来说,他说出来的所有的话,几乎都和老鼠有关。对此我们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弟弟虽然上过小学,但那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只小老鼠了,难道小老鼠会比人还聪明,能够记住如此之多的成语,还是老鼠本身有过人的语言和记忆天赋,只是我们不知道、不了解?

其二,就是模仿。弟弟从来只模仿我一个人,别的任何人说话,他都爱理不理,充耳不闻,只在他愿意的时候,他会模仿我说话,无论我说出的句子有多么的长,内容有多么的复杂难懂,他都重复无误。这也是一奇。

第三就比较简单了,也是弟弟最少运用的,那得要在他情绪特别好的时候,他会回答我向他提出的问题,一般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我的名字“王全”。

不过,我归纳的只是弟弟的表面现象,我们虽然和一个精神分裂的人在一个家里一起待了许多年,其实我们并不了解这个病人,尤其是作为一个精神病人的本质特点,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等以后吧,也许以后我们会慢慢地了解一些这方面的情况。

不过,我们就要将弟弟丢掉了,那就没有以后了。

说到现在,我们更清楚了,从弟弟那儿是得不到答案的。我们又换了一个相反的思路,认为应该把弟弟带远一点儿,丢远一点儿,越远越好。

但是又说:“太远了,得坐汽车,再坐火车,票钱太贵且不说,这家里谁也没有出过远门,不要搞到最后弟弟没有丢掉,倒把自己给弄丢了。”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这期间我只说了很少的话,因为我一直在想,丢掉弟弟的任务,无疑会交给我的。我虽然算不上个人物,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是在家里头数我走得最远,我在县城的中学上过学,所以我把弟弟带走是义不容辞的。正因为如此,他们在商量远与近的问题时,我已经在考虑更确切更具体的地方了,很快我就有主意了,我建议说:“把弟弟丢到周县县城去吧。”

就这样,由我一锤定音,大家再也没有什么好议论的了,再也没有什么好推敲的了。事情应该就这么决定了,但是我们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在整个商量过程中,我四妹一直没有说话,这也是不行的,她一定得说话,哪怕说一句也是要说的。我们把这个意思告诉我四妹后,我四妹有些慌乱,说:“那我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呀。”我们说:“我们说了这么多话,难道你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四妹说:“可是话都叫你们说完了呀。”看起来她是准备坚持到底不发言了,但是我们由不得她,她必须参与进来,我们都在等她说话,她如果不说话,我们的家庭会议散不了。

四妹低下头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句话,这话是送给我的,她对我说:“三哥,你不要在人多的大街上丢掉弟弟。”我听了四妹的话,心里忽然一惊,虽然丢掉弟弟的事情已经最后决定了,虽然将弟弟丢到周县县城这个目的地也已经明确了,但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更进一步的步骤,四妹替我考虑到了。周县县城是一个大的概念,我和弟弟到底在县城的什么地方落脚,然后我在什么地方丢掉弟弟,我用什么方式丢掉弟弟,这一切,我还没有做出周密的计划。

四妹是在提醒我,只是我一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不能在人多的大街上丢掉弟弟,我反对说:“四妹,人多的地方,不是更方便嘛,一眨眼就不见了。”可我四妹坚持说:“三哥,还是不要吧。”我奇怪说:“为什么?”我四妹没有回答,倒是半天没有说话的我弟弟插话了,他说的仍然是一句关于老鼠的成语,虽然他口齿不清,但我听得很清楚,他说:“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弟弟果然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鼠,四妹也认为弟弟是一只老鼠,所以她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以免我把弟弟一个人留在一个陌生而且人多的地方被人欺负。我接受了四妹的要求,但是我一时还没想好,除了人多的大街,到底在哪里丢掉弟弟最合适呢。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但是家里所有的人,包括四妹,都不再帮我出主意了。我知道,因为这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他们的事情了,以后的一切,都要靠我自己了。

会议应该结束了。在会议进行中虽然也有些小的争议,但大方向是完全一致的,小争议完全被大方向摆平了,所以,一切都是在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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