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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7 14:4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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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烟罗

出版社:贵州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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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花未眠(全二册)

海棠花未眠(全二册)试读:

Chapter 1

路以宁写给秦桑的第一封信 (摘录)

嗨!秦桑。

今天我第一次知道了失眠的滋味。

四周都很静,静得似乎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窗外空气流过树梢的轻响声。

全世界好像只剩下自己还醒着。

有一点奇妙,有一点害怕。

担心明天上课会打瞌睡。

墙上的钟指向了四点,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该微微亮起来了吧。

想起了喜欢的作家的句子: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

我的理解,是在偶然的时间里,见证到生命的奇迹,奇妙的相遇,以至于让人感觉到活着的美好与力量。

我的窗外应该没有种着海棠花,这真是遗憾。

我也很期待在凌晨四点钟的时候,看到属于我的海棠花。

那样,失眠的夜晚也会变得可爱和温暖,会感恩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美好的奇迹吧。

但是我想,白天的时候,我已经见到我的海棠花未眠了。

那样的心情,就像春天万物复苏和勃发,一下子充满了生机和力量。

秦桑,你不知道我是谁,可是今天,你唱的歌,给了我喜悦与感动。

谢谢你看我的信。——小七

01.明明已经是身体亏空的虚货,却还喜欢在年轻的身体上寻找青春。

三月,燕子回时,草木蔓发。

昨日一场春雨悄然潜入夜中,淅淅沥沥下了半宿,今早才停歇。地面湿漉漉的,积水处像一面面平整的小镜子,倒映着一角湛蓝的天色。

过了晌午,太阳从云层后露出脸,校园里成排的香樟树,叶尖上悬着将掉未掉的水滴,恍惚间像碧色的珠玉。

灰麻雀啁啾着在树梢上一落脚,透明的雨珠子扑簌着直坠向土中。

一片春光明媚的景象。

正逢徽阳一中校庆,学校大礼堂内,学生们在为演出布置场地,四处人声喧哗。所以,当易千树接通电话之后,并没有完全听清对方具体说了什么,只大约能分辨出来,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他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显示的来电号码尾数为“778”。

有点眼熟,分明像在哪里看见过。

易千树坐在观众席最高一层台阶的座位上,挨着过道,侧边有扇门,台阶向上通往小天台。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弯着的脊背线条流畅好似一张弓。

他突然站起,握着手机没挂电话,从侧门跑向小天台。

礼堂大厅里拖拽桌椅的声响和嘈杂的说话声犹如浪潮从海滩上退去,被远远甩在身后。

他的耳边终于清静了。

手机那头的声音也无比清晰地传来,喑哑的嗓音骤然间扩大了分贝,暧昧的女声中携着分明的嚣张与挑衅:“小帅哥,你不是说你爸答应你,甩了我吗?可是……我现在在你家哦。”

低低的笑声响起来了,依稀似乎还能听到未关门的浴室里传来的水声。也许是幻觉。“小帅哥,骂我的时候不是挺横吗?小孩子耍横,有用吗?所以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别管大人的事,知道了吗?“哪,你爸洗澡要出来了,我要去伺候他了,不聊了哦。“对了,你妈选的这床挺高档,我挺喜欢的。”

意犹未尽的笑声伴着恶毒的心思,不甘地消失在电话挂掉的声响里。

乍暖还寒的春风迎面吹来,陡然变得锋利尖锐,像细沙擦过易千树的眼角,激起一片猩红。

他的手捏在天台栏杆上。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真的。“我去你大爷的——”

舞台后方,人来人往,演出服和各式各样的道具散乱在桌面上和角落里。表演小品要用的简易吊床上,王昆霸占着位置窝在里头补觉,安放不下的两条腿憋屈地悬着。

易千树猛地掀开深红色的幕布,走过去踢了他一脚:“拿上东西,再叫上个人,跟我出去。”

王昆闭眼假寐,压根儿没睡着,听见易千树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一看易千树的脸色就知道不对劲,这哥们儿是个暴脾气,眼下分明山雨欲来风满楼。“怎……怎么了?”王昆胆战心惊地问。

他本想一跃而起翻身出来,躺久了腿有点儿麻,没能成功,反倒重重跌回吊床内,左右晃荡不止。

对面一个对着镜子在贴假睫毛的女生手一抖,急脸呵斥道:“王昆,你弄坏了道具要赔的!”“没坏,没坏。”王昆朝女生嬉皮笑脸。“哎?千树,你刚才说拿什么东西啊?”

说着,他一路小跑跟上易千树。

出了礼堂,左侧紧挨着的就是体育器材室,大门虚掩。

易千树进去扫视一圈,抄起墙角积满灰尘的特大号麻布袋,将覆盖在上面的泥沙抖落。窗台的挂钩上吊着几根破损的废弃跳绳,他顺手拿走两根。“就这些,够了。”易千树说。

王昆默契地没有再多问,从操场经过时喊上篮球队的梁祝,三人一道翻墙出了校门。

兰桂别墅区离徽阳一中距离非常近,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易千树拦下一辆出租车,说有急事,让司机快点开。

王昆和梁祝两个不明情况,却心领神会,心里大约明白这是要去干架。

车窗外掠过细金色的暖阳倾洒的街道和斑驳浅灰的树影,明明是紧张的气氛,却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真滑稽。

易千树沉默着,攥紧了掌心,指甲掐在肉里,有点疼。

十分钟后抵达目的地。

很快,他们在一栋欧式别墅前站定。这与梁祝预想中的不同,不是去干架,这是登堂入室进别人家做贼?

梁祝开始犹豫不决。

王昆扯着他衣袖往前:“什么,这是千树他自己家。”“啊?”梁祝蒙了。

易千树利索地输入大门密码,脸色阴沉,回头跟他们说:“轻声进去,听我命令,直接绑人。”

他们跟着易千树摸去二楼的一间卧室。

旋转楼梯上铺就着厚厚一层地毯,安静地吸纳了几个少年的脚步声。走廊尽头隐约浮动着暗香,桃花枝条在微风中轻颤,悄然探入室内。

卧室门敞开,传来淋浴的哗啦水声,男人又在里间的浴室洗澡。

这老东西有洁癖,当儿子的是知道的,一天前前后后不洗几个澡就全身不舒服的那种。

空气里隐隐飘浮着一种特殊的甜腻的味道,一想到前几分钟在这间房里发生的事,易千树就有了一种想吐的感觉。

完事挺快的嘛。

他心里冷笑。

明明已经是身体亏空的虚货,却还喜欢在年轻的身体上寻找青春。

宽敞的大床上果然趴着一个穿真丝睡裙的女人。

他和那女人交过几次锋,知道那正是开始给他打电话挑衅的人没错。

自以为多得了几次宠爱,就有机会登堂入室做他后妈,脑子大约也就只有桃仁那么大。

想到他琴棋书画皆通、知书达理温柔优雅的母亲,简直是良心会痛的对比。

女人双脚向上跷起,一截白莹莹的小腿在空气中晃动,内侧布着几点可疑的红痕。她把下巴搁枕头上,心情舒适地刷着手机。

女人得意时会哼的小曲儿,悠悠荡荡地飘满房间。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伸出的一只手狠厉地捂住她的口鼻,布条塞嘴里,她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腕间一疼,就被一条粘着蛛丝网的泥浆色旧绳索绑住无法动弹。

王昆头一次干绑人这么出格的事,虽然面上不显,实则心跳如雷慌成了狗,后背冷汗涔涔的。

再瞥一眼易千树,这哥们儿竟然面色淡定得仿佛只是去趟超市买瓶水。

只见他手一扬,将麻布袋往女人身上一套,兜头罩下,紧接着扛人上肩一气呵成,漫步出房间,离开了别墅。

总算没辜负他那一米八五的大个子。

整个过程利落果决,快得不可思议。

别墅区后有条小街,过往行人不多,书店的老板在门口挂上“全场七五折”的小黑板,一间小小的面包烘焙坊里,飘出了浓郁的奶香。

沿着熟悉的墙角穿过小街,就到达了别墅区所属的垃圾处理场。

一只午后出来觅食的黄色流浪猫在铁栅栏前的灌木丛里徘徊踱步。

易千树把肩上的麻布袋扔在垃圾场边,手上力道特意没托着,任麻袋自由落体,不出意外,从里边传出无法被布条堵严实的痛苦闷哼。

流浪猫警惕地盯着他们仨,睁着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珠。“走!”易千树做了个手势。

不再看麻袋里挣扎的曲线,三人迅速撤离了现场,瞬间又跑没了影。

易千树长长地舒了口气,堵在心里的那团沉甸甸的乌云总算被微微拨开。只不过虽然报复了女人,但他情绪依然不高。

毕竟,这些孩子气的举动,并不能改变那个给予他血脉的父亲的荒淫、堕落、无情,也不能改变他柔弱美丽、日渐老去的母亲的悲伤处境。

一切都只会朝着命运安排好的方向缓缓前进。

如同河里的流水,自有它的方向。

并无凡人可以阻挡。

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年能懂,然而并不能心甘。

易千树抬脚狠狠踹向路边的一块石头,发泄似的,把梁祝吓了一跳。王昆捧着几听可乐从对面小商店出来,人还未到眼前,就抛给他们。

拉开易拉环,刺啦的气泡争先恐后冒出来,少年们蹲在路边沉默,身后是穿城而过的徽阳河,水面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千树……刚才那女的就是上次你说的……”王昆先开的口,他看易千树这样子,心里不太好受。“嗯,就是她。”易千树五指捏着罐身,喝得太急,可乐也呛喉,“这些年老头子养小情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这一个特别嚣张。”

嚣张到什么程度呢?

嚣张到他一个月前在妈妈程瑾的手机里,偶然看见过一次对方发过来的一张挑衅的大尺度的艳照。

易千树当时怒火中烧正要回拨过去把人揪出来,被程瑾拦住,她说算了。

算了。

就连这样的羞辱,她也说算了。

面上平静无波,好像心里已经武装成了一块顽石,不会再疼和出血一样。

不,并不是这样的。

易千树知道,她明明在流血,这么多年,一直在流血。

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还要忍下去?

一向阳光开朗能活跃气氛的王昆也没再吱声了,易拉罐从他手中抛出,在半空划出一条弧线,擦着边缘线勉强落入垃圾桶里。

梁祝平常话不多,性格偏稳重,但人讲义气、嘴严。所以要找人手,王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梁祝舔了舔唇,支吾着说:“你们看我的名字——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父母给取这么个名字,好像一听就感情很好对不对……“其实,他们也好过,只不过现在不怎么好了,先是吵架,后来直接动手。“以前我妈特肉麻,老说她跟我爸天生一对,下辈子化蝶了也要在一起。还爱讲他们年轻时候的事儿,一个村的,一起去看黄梅戏,台上演《梁祝》,她在台下已经把孩子名字给取好了。“最后还不是……还不是变成现在这样。”

柴米油盐冲淡了甜蜜,日复一日的生活让人乏味厌倦,昔日爱侣面目可憎。

曾有浓情蜜意,许彼此天长地久。戏台上多热闹,扮祝英台的角儿粉面含春,拢着水袖唱“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谁春心动。

谁说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水光潋滟,头顶晴空一碧万顷。

平日里嬉笑打闹没个正形的少年们,仿佛头一次这么尴尬地坐在一起,他们竟然在讨论不合自己年龄段的如此忧伤和深刻的话题。

可是这一刻,他们却仿佛感觉到,自己好像有了一点点微妙的变化。

也许成长就是在某个碧空晴日里不经意发生的。

而他们,虽然不知人生具体去向,却已经试着上路。

02.然而,秦桑却似乎和普通的少年诠释得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校庆演出可能要开始了……”

王昆看了眼时间,提醒易千树:“别忘了,你有节目要上台的。”“算了,已经晚了。”易千树微微仰头活动活动筋骨,不太在意地说。

胡子邋遢的中年男人推着小摊走过,扯着一口破锣嗓子吆喝卖烤紫薯。

易千树过去挑了几个,嫌烫手,在掌心掂了两下赶忙抛给王昆和梁祝。

他蹲在路边的榕树下专心致志地剥紫薯皮,低垂的侧脸棱角分明,带着张扬的少年气息,叶缝间漏下的日光从鬓角沿着流畅的线条一路蔓延到泛白的锁骨窝。

墨色的发线,挺直的鼻梁,白净的脸庞,浓长的睫毛。

见过他全家福的王昆知道,他是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就靠着这张好看的脸、傲人的身高,学渣易千树在校园里,也绝不是寂寂无名之辈。

若他还有心做个学霸,那校草之位,大概就没有其他人的份儿了。

易千树不知道王昆的心思,他咬着紫薯吃得痛快,刚才那一茬被他远远甩在脑后。

仿佛五分钟前还在对着河面歇斯底里骂娘的人不是他。“你们吃完赶紧回学校,指不定老秦会查人。”易千树说。“那你呢?”王昆问。“我没事儿,你们先走。”

徽阳一中的大礼堂内,清脆悦耳的钢琴声如山涧清泉流淌,骤然间急转而下,低音如滚滚冬雷,响彻室内。

许音音十指灵动地在琴键上跳跃,强烈的舞台灯光灼热地洒在脸上,像盛夏里正午的太阳让人无处遁形。

然而她的心思却并没有完全放在演奏上,她的视线不时扫过台下的人群,秀丽的眉峰微皱,却始终没有发现易千树的身影。

这于一个专业的演奏者来说,是不正确的。

许音音练琴十几年,她一直以专业演奏者的素质要求自己。

然而,对方是易千树。

她是第一个登台表演的,后面紧挨着的节目就是易千树的吉他弹唱。

换好礼服上场前一分钟,她突然发现他人不见了。

所有人都在火急火燎地找他。

许音音不知道易千树回来没有,心烦意乱,手下居然弹错了一个音。这对钢琴早过了十级的她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然而放眼望去,观众们似乎并没有听出来。

她稳住心神,暗暗告诫自己要专心,重新把注意力拉回曲子上。

还有两分半钟,许音音的钢琴弹奏即将结束,几个学生会的骨干成员几乎已经笃定——易千树不会出现了。

大家七嘴八舌,在商量可行的办法。“节目不变,我上去唱。”

坐在深灰色旋转椅上的少年一脚支地,把半边身子拧过来,手里拿着几页校庆演出的流程表和学生会各部门人员安排情况的汇总单。

他长相平凡,面容严肃,自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气质。

和漫画美少年形象的易千树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

然而,他竟然想要代替易千树上台。

可是,现场没有人反驳他。

因为,他是学生会主席秦桑,连老师们都会以礼相待给几分面子的秦桑。

他的视线仍停留在纸上,平静地做出决定:“这歌我会唱,我来代替易千树上台。”

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不会对整个校庆演出流程造成任何影响。

在场的几个人默不作声,谁会料想到平时像个呆板的小老头一样的秦桑居然会主动登台表演吉他弹唱?

看他校服外套下的白衬衫上缝着扁平的小白圆扣,从头至尾,每一颗都规矩安分地扣好。简直像一台精确的老时钟,完全和流行偶像风不搭界。

不过,听秦桑唱歌,想想竟然有点小期待呢。“主席加油喔。”一个戴圆眼镜的女生率先做了个手势。“加油!主席加油!”

其他人一个个都开始非常捧场地给秦桑鼓劲。

秦桑点点头,纯粹是礼貌,他似乎根本不在意是不是有人同意,是不是有人加油。

他那种处变不惊、天下在握的淡定气质,令人无法不仰视。

上台前,秦桑又看了一眼节目单上易千树的名字,眼前浮现出那人气极高的男生英俊精致的脸庞,还有他平素不可一世的表情。

前方钢琴声止,掌声雷动,许音音起身鞠躬致意,落落大方地退场。

主持人报幕,接下来是属于秦桑的舞台……

聚光灯下,小小一方天地。

秦桑站在中央,挽起的衬衣袖口里露出一截劲瘦白皙的手臂,他自在地握着话筒,如同每一次在国旗下讲话那样自然不露怯。

头微低,视线不知望着哪里,他声音冷淡地开口,第一句唱:“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少年人唱《白桦林》,还没有人生百转千回的沧桑,更像一个旁观者,干净又有些低的声音像如水的月光漫过夜色下青黛的山脉。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

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然而,秦桑却似乎和普通的少年诠释得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许多人屏息听着,安静望着台上的秦桑,人声渐渐静下来,沉浸在这一刻的世界里。

路以宁也盯着台上的秦桑。

她视力好,位置又靠前,能看清少年乌黑的头发星星点点散落的碎光、眼睑下的阴影和指甲盖上淡淡的苍白颜色。

她无意间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人,她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每周一的全校升国旗仪式,他总是站在那高台上,平静地接受着全校几千学生的目光。

然而,随着那歌声的流淌,这一刻,路以宁竟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突突地跳。

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明明是一首轻缓的慢歌,然而,台上少年从未在人前露出过的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忧伤模样,却在一瞬间,将她心里的那池湖水,掀起了意外的惊涛骇浪。

原来,平时高高在上的秦桑,有着这样柔软自怜的一面。

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刻,她竟然在他刻意低垂的眉目里,读到一种熟悉的压抑与破碎。

她突然觉得,她懂他。

这想法,令她狠狠吓了一跳。

斜阳染赤的徽阳河边。

王昆和梁祝走了之后,留下易千树一个人躺在河边草地上看天。

不想回学校,也不想回家。

他脑子一抽,还是忍不住给程瑾打电话想说今天的事:“妈,你在干吗……”

程瑾温柔地回道:“在学校加班呢。千树,你最近学习怎么样?有没有认真一点?”

易千树“嗯嗯”地敷衍了几句,感觉似乎又没有话可说。

今天的事要和她说吗?

他知道不会有任何效果,只会让她在暗夜无人处多添一行眼泪。

那,他又何必。

他把千言万语咽了下去。

至少,他能想象,在他家那精致别墅里,他爸易峥嵘洗澡出来发现床上的女人不见了时,那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易峥嵘一定以为自己被耍了。

然而不久后他才会发现,他确实被耍了,只是,不是被那个被扔在了垃圾场的蠢女人,而是被他桀骜的亲儿子。

所以,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安抚那女人,不许她报警。

就这一脑袋的包,也够他暴跳如雷几天了。

易千树枕着手臂放空,想到这里,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很快,他不屑地撇撇嘴,城市的嘈杂与喧嚣仿佛又一瞬间被拉回耳边。

烟火人间,夜色渐浓,暗夜即将盖住大地,让人忧伤又心慌。

最后在外婆那里得到了安慰。

外婆在电话那头说:“阿树啊,周末过来,外婆给你做藕丸子吃……”

老人温和带笑的声音有种天然的安抚情绪的奇效,易千树心里的焦躁和烦闷渐渐退散了。“刚才你李叔他们还念叨你,说好一阵没看见我们阿树回来了……”

易千树恨不得眼睛一眨就到了周末,去外婆家的老院子里宅着。右脚搭在左膝上晃了两下,他的声音中带着雀跃:“我周五放学了就过去!”“那外婆等你啊。”“你干吗呢?”易千树不想那么早挂电话,和外婆闲聊着,“又在给人画扇面?”“闲着也是闲着,赚点零花钱。”

易千树笑着问:“这么财迷,你缺钱啊?”“打发时间行不行?”老人乐得被小外孙怼,依然笑呵呵的。“对了,我给你找了一套碟,1986版的《聊斋》,带回来给你。”

1986版《聊斋》,开头诡异的片头声效一出,小千树裹紧被子瑟瑟发抖,童年阴影之一。

外婆有一整套碟,后来被东家借西家拿,陆续遗失了,她有些心疼。

上次易千树偶然路过一家快要倒闭的音像店,跟店主一打听,听说店主家还有那么一套当年留下来的原版的老碟片,跟人缠了许久花高价买下来。“现在看不怕了吧?”外婆笑话他。“从来就没怕过!”“谁说的,我记得你看《画皮》那一集,吓得把手里的铅笔掰断了呢……”

敢情小外孙这梗老太太能笑一辈子。

“……”

03.花蕾诧异:“哎?我还以为你会说他唱得像狗屎。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校庆演出散场后,所有班级所有同学有秩序退场。

路以宁在座位上没有动,等别人先走。

她理了理裙上的细褶,垂下的素色裙摆严严实实遮到了脚踝。除了周一和体育课上学校规定要穿校服,其他的日子里,无论春夏秋冬什么季节,她都爱穿长裙。

因为这样能将她的小腿藏起来。

路以宁小时候出过一场车祸,不懂事的小姑娘追着邻居家可爱的小狗,一路跑上了大街,被载货的三轮车撞倒,右小腿留下了轻微的残疾。

走路时有点跛,但只要放慢脚步,别人看不太出来,可只要上体育课,跑起步来,就暴露无遗。

同学们再怎么掩饰,那目光还是五味杂陈的,自尊心极强的她,不能不在意。

大约因为在意,就越发想在云淡风轻间表现得并不在意。

这种别扭的心理,好友花蕾懂得。

作为路以宁的好朋友,花蕾善解人意地陪着她留到了最后。拥挤的出口通道渐渐疏通,剩下三三两两的人,边走边打闹。

花蕾边走边跟路以宁叽叽喳喳:“真是想不到啊,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咱们主席大人一展歌喉……”

秦桑和路以宁一个年级,路以宁是本班学霸,秦桑是他班学霸。

但在年级成绩排行榜上,秦桑的名字总要压路以宁一头,因此路以宁向来看不惯秦桑。“明明就是喜欢享受崇拜,还要装作清高的样子。假!”这是她以前对秦桑的评价。

可是今天,她竟然没有反驳。“嗯,是挺好听的。”

花蕾诧异:“哎?我还以为你会说他唱得像狗屎。你不是很讨厌他吗?”“就觉得……也还好吧。”

路以宁假装平静,波澜不惊的语气中泄露了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羞赧。

花蕾继续诧异:“我记得你还说他又矮又丑。”

路以宁笑:“仔细想想,人家反正比我高。”

花蕾认同地点点头,缺心眼儿的她就这么被好友糊弄过去了。

礼堂里最后留下来的大多是学生会干事,他们仍在忙碌,需要清点道具和打扫场地。

准备跨出门的时候,路以宁好像听到了秦桑的声音,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花蕾也跟着回头看。

果然是秦桑,正被五六个女生团团围住。应该是初中部的,都是矮个子,胆子也大,说话清脆叽叽喳喳,手里的小本子递过去让秦桑帮忙签个名。

一个个分明也是被秦桑版的《白桦林》迷住了。

路以宁注意看秦桑的表情。

秦桑的表情却仍似平日里一样淡淡的。

他大概招架不住小女生们的请求,接过纸和笔,飞快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他被人捧着崇拜着也不见得有多高兴,反倒显出几分意兴阑珊。

他身后是魔术表演用的道具,一块海军蓝的绸布,泛着鲜亮光泽像日光下的海面,风吹拂而过,漾开涟漪。

衬着他的表情,平添了萧瑟。

不知道为什么,路以宁看到他这样,就有点高兴。

是她想象中该有的样子。

路以宁看得出神,花蕾扒着她的肩膀,把身体的重量倚过来。路以宁一时没站稳,趔趄地倒向一边,绊到了门口的垃圾桶。

发出一点不算大的动静,但足以引起秦桑的注意,他平静地看过来。

路以宁一瞬间紧张到头皮发麻,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却若无其事挽着花蕾的胳膊如同只是路过,稳着脚步散步般缓慢地离开。

背脊挺得笔直。

直到彻底走出秦桑的视线,路以宁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花蕾还在问:“咱们要不要去签个名?”

路以宁瞪了她一眼。

花蕾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晃着路以宁的胳膊,一抬眼望见小卖部门口停了辆刷成暖黄色的胖墩墩的电动小车,知道糕点坊的人送新鲜面包来学校了,顿时大叫起来:“阿宁,阿宁!我们去买菠萝包吧!”

路以宁依旧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你先去,别给人抢光了。”

花蕾答应着,松开路以宁,飞奔出去。

高高的马尾上薄荷色的蝴蝶结像翩飞的燕子,在春光里飘出少女的馨香。

路以宁看着花蕾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她知道花蕾会带回糕点,索性站住。

礼堂外有几棵并肩而立的樱花树,一簇簇粉红缀在枝头,如有几朵云霞飘浮在半空。还有许多将开未开的花苞蜷缩着,在某个夜里悄然绽放之后又会是一片盛景。

她停住的地方,恰好是一棵樱花树旁。

一枝调皮的枝杈特立独行地垂低,探头探脑地伸到她的面前,仿佛在挑逗着路人的目光。

路以宁偷偷地踮脚摘下一朵淡粉色的樱花,稳稳地放在掌心。

Chapter 2

路以宁写给秦桑的第二封信 (摘录)

嗨,秦桑。

今天晚餐的时候,爸爸又和妈妈吵架了。

回到房间,突然就想给你写信说点什么。

听说,爸爸和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段特别浪漫的爱情故事。

那时,刚刚进厂当工人的爸爸,宿舍被分配在二楼。

二楼的窗口下边有条路,每天总有很多人经过。

爸爸总会同一时间,看到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经过,他就对同屋的工人说,总有一天,我要追到那个长辫子姑娘。

那个长辫子姑娘,就是我的妈妈。

他们相爱时也曾形影不离,如胶似漆,虽然同在一个工厂里上班,但互相写过的情书,现在还能放满一整个抽屉。

然而,如今的他们,却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谁也不愿意让着谁。

不过,虽然经常吵架,但是第二天总能和好,这也是稍稍让我感觉安心的地方。

只是,我有些迷茫,相爱的人,为什么最后会变得不那么珍惜对方呢?

曾经捧在手心里发誓要终生呵护的宝贝,难道后来觉得不再珍贵了吗?

那么曾经的小心翼翼,是一种错觉吗?

真希望爸爸一直记得在二楼窗口看到那个长辫子姑娘走过时的心跳声。

真希望妈妈一直记得第一次收到爸爸亲手摘来的一大捧雏菊时羞红的脸。

真希望爸爸妈妈八十岁的时候,还能手牵着手在银杏树下慢慢散步,遇到一片特别好看的树叶,爸爸就会摘下来放在妈妈的手心里,妈妈就会笑起来,笑得那么温暖好看。

你说,是我太天真幼稚了吗?——小七

01.我怎么说的来着?小心爬得万年龟,你怎么就不听?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学校里的人差不多快走光了,唯独易千树一路从河边晃荡回了学校,又摸进了自己的教室。

可能今天的值日生归心似箭着急走,窗户敞开没关,玻璃还是湿漉漉的。

黑板上鬼画符似的留着许多道没擦干净的粉笔印,一看就是敷衍了事的。

不过,这些都跟易千树没多大关系。

易千树的座位在最后一排,他搬过旁边王昆和另外一个男生的课桌拼好,然后锁好了门窗。

他准备今晚凑合着在教室睡一觉。

要是现在回家,一准会跟易峥嵘吵起来,指不定父子两人还会动手,程瑾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而且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易峥嵘那张纵欲过度的肥脸。

舒服地在自己拼凑的简易铺位上躺好,他开始吹着小曲掏出手机进游戏刷怪。

不一会儿,教室外安静的走廊里,竟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柔和而轻缓,却并不迟疑,径直来到了他的教室外。

然后,易千树就听到了轻轻叩响玻璃的声音,一抬头,看见许音音的脸。“你怎么来了?”易千树走过去一边把门打开,一边诧异地问。“过来教学楼这边碰碰运气,看你在不在。”许音音说。

她换下了演出的小礼服,但脸上的妆还没卸,少女细长的上眼线在眼尾稍稍拉长,勾出漂亮的轮廓,睫毛浓密卷翘,凝视人的时候明亮而动人。

易千树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的香樟树说:“哦。”

许音音微怔,她察觉出易千树的情绪不高。

薄薄一层腮红覆盖下的脸庞发粉,她想问又不敢问,抿着殷红的唇,声音压得低低的,如蝶在风中振翅几不可闻:“你怎么了?”

并不适合告诉她今天的事。

易千树想。

他和许音音是从小的朋友,长大后关系也比一般同学都亲近些,然而他家里那些破事,他并不太想让她知道太多。

易千树拧着眉,思考要怎么答,舌头拐了个弯:“突然拉肚子了。”

许音音眼睫毛一颤,明知道他又在天马行空瞎扯,却无可奈何:“好吧……”

她不在意地拨了拨耳畔柔软的碎发,佯装不失望。“演出后来怎么办了?”易千树问。“节目没撤,还是唱的《白桦林》,学生会主席秦桑顶替你上了场。”

四下安静,先前篮球场的方向隐约还有动静传来,打球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也散了,像玻璃上的最后一道水痕被蒸发干净。

窗外的天色已经是漫天灰蓝,今日里最后的晴光也在慢慢抽离干净,直至留下无边无际浓墨色的夜。

整个校园,或许现在只剩下他们。

许音音小心观察易千树的脸色:“你当时没在学校?”“回了一趟家。”易千树含糊其词。“怎么突然回去了?”“你别管。”一提到这件事,易千树的口气不自觉地就变冲了。

许音音察觉自己的逾越,却不能控制想要探究的担心,此刻却也只能暗暗叹了口气。“你回去吧,天都黑了,我今天就睡教室了。”易千树说。“晚上会冷的。”虽然知道不是第一次,但她仍和第一次知道一样担心。“不冷。”“那……好吧。”许音音还是担心。

她有什么办法呢?

面对他的固执和桀骜,她一向是毫无办法的。不过,她总还是希望他知道,有个人……是关心他的。“你小心点,别让巡逻的保安发现了。”

她的手搭在课桌的边沿,说话时身体微微倾向他那一侧,还想说点什么,轻轻咬了咬下唇,却终究没有再开口。“那我走了哦。”“嗯。”

说起来,他们也算青梅竹马。

那时候两家还是邻居,同在一个院子里住,易千树呱呱坠地,许音音晚他三个月降生。

许音音三岁开始被父母安排学钢琴,别的小孩儿玩疯了的时候,她却在一遍一遍听着枯燥的乐曲接受熏陶,玩音乐益智游戏培养乐感。

坐在琴凳上,晃荡的小脚还离地有半尺多,请来的钢琴老师就搬来一个小凳子,垫在地上让她踩着脚。

不是像很多孩子一样只是培养下气质和乐感,许音音的父母,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只是练着玩。

他们对她的要求异常严格苛刻,三四岁的孩子,老实安静地坐上十分钟都鲜有,而许音音,每次要在琴凳上坐满一个小时,才能被抱下来休息。

就连休息,也不过是被牵到院子里晒会儿太阳,看看其他孩子的疯跑和尖叫,没多久,又会被抱回高高的琴凳上。

每一个最终有所成就的琴童,大约都是这样过来的吧。

然而,于那时幼小的小女孩许音音来说,她的世界才刚刚睁开双眼,向她展示出绚烂色彩,而她就被关进了只有一扇窗子的小黑屋,终日里伴着那恼人的五线谱,哭都不允许大声哭出来。

她自然是极乖的,只有极乖的小孩儿,才能熬过那些岁月,最终修成人淡如菊的高雅。

然而,她心里觉得,她能熬过来,其实是因为易千树。

那个在她渐渐对外面的世界死心,而外面的世界也遗忘了她的时候,勇敢爬进了她的小窗的调皮小男孩。

小千树是院子里唯一不怕许音音严肃古板的父母的,当然,他也不怕他的父母。那个时候,小千树的肚子里可能长的全是胆,他就不知道什么叫怕。

他只是奇怪他已经把全院子里的男孩儿女孩儿全部捉弄了几遍,却为什么还没有机会捉弄到那个会弹钢琴总是被各家父母当成小仙女来夸奖羡慕的许音音。

他观察了一阵发现了,因为许音音基本上不怎么出门来。“喂,出来玩老鹰捉小鸡吗?”

用弹弓弹出的泥丸袭击那个钢琴教师,成功地把对方调虎离山后,小千树像只灵活的壁虎,三下五除二爬进了许音音的窗子。

那个坐在高高琴凳上穿着洁白公主裙的美丽小姑娘,只是瞪着一双清亮又茫然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不喜欢玩?那鬼屋捉人?我才发现一处超级探险秘地,大家都去!”“喂,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不对啊,我记得你会说话的。”“快点,再不走你那个老师就要回来了!快出来跟我们去玩啊!天气这么好!”

……

任他百般表演,她都只是惊恐地摇一下头,又摇一下头,一脸的不知所措。

不知道为什么,小千树看到许音音那个样子,竟然忘记了自己是来捉弄她的这个初心,他小小的心脏里,有什么地方,轻轻地软了一下。

她好可怜。

他竟然这么想。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起来,好可怜。

那天以后,许音音的生活里,除了钢琴,突然多了很多变化。

比如她开始渐渐知道了,外面那些孩子,在玩什么游戏,他们在笑什么、闹什么。

她还时不时会拥有一只折纸小青蛙、一把树枝小弹弓或者是一枚红彤彤的玻璃珠子这样有趣的礼物。

有时候被允许休息的时间,那个叫易千树的小孩儿会跑到窗边来给她扮个鬼脸。

虽然只是一瞬间,也许就会被从卫生间出来的钢琴老师发现,而把他轰走,但是只要有那么一瞬间,就会感觉那一天会有趣起来,似乎总有点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时不时蹦出来,逗她偷偷地笑。

易千树并不知道这些,院子里的所有小孩儿都是他的朋友,许音音不过是其中一个。

充其量,是有些特别的一个。

因为可怜。

但是,许音音长大后却渐渐相信,在她晦暗灰蒙让人心生无限倦怠的童年里,易千树,是她仅有的那一抹明亮的色彩。

她还记得,那时她的琴房在一楼,窗户外是一丛从不开花的海棠花。

传说海棠美艳,可她窗下这一丛,据说却没开过花,妈妈几次想把它铲掉,爸爸却觉得多此一举,也就这么留了下来。

近墨色的海棠花叶下钻出一个小小的男孩儿,他乱乱的头发上粘着几粒草屑,意气飞扬的眼睛却像夜空里最亮的星星般闪耀。

他照例在她的玻璃上叩五下,三短两长,听到许音音小声的应答,知道房里就她一个人,于是张开门牙漏风的嘴,唤道:“许音音——”

那声音对她而言,有着无限诱惑力,总会让她扔下琴谱第一时间冲到窗边。

她扒在窗边,朝他笑得又甜又软。“把手伸出来。”小千树说,仍是老套路。

许音音乖乖把手在他面前摊开,稚嫩的小肉掌,布着几条浅浅蜿蜒的纹路。

小千树神秘兮兮,握成拳的右手,慢慢松开,一只绿色的蚱蜢落入许音音手心。惊喜落了空,变成惊吓,她瞪大眼睛,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小嘴一扁,就要哭出声来。“虫……”

蚱蜢一跳,瞬间跳到她的小辫上。

一个咧着嘴哈哈哈,一个流眼泪哗啦啦。

但她仍是不敢哭大声,眼泪只是无声地流,委屈巴巴,让人生怜。毕竟,心细如她,知道如果大哭尖叫,那爸妈以后就会寸步不离守着她,易千树再也没有机会来找她玩了。“好了好了,别哭了,笨蛋,它又不咬人,我帮你把它抓下来。”

笑够了的人终于良心发现,一伸手准确捉去许音音头上的蚱蜢,又趁机光明正大地揪了揪她的小辫子。

许音音的眼泪还是流个不停。

她被欺负了,她委屈。“哎呀,再把手伸出来。”小千树说。

许音音摇头,这次她警觉地后退了一步。“保证不吓唬你了,我保证。”

许音音犹犹豫豫,还是决定对她唯一的小伙伴敞开心扉,迟疑地向前一步,再次朝他摊开了小小手掌。

掌心冰凉冰凉,落下几枚圆溜溜的玻璃弹珠,上次是红色,这次是紫色。

因为她说过喜欢紫色?“我今天赢的,全给你了。”

许音音眼泪未干,就嘴角弯弯地笑了。“手伸出来,还有。”

易千树拿出一把小弹弓给她:“这个是我自己新设计的,名叫闪电流星弹!它可以同时发射三个泥丸子,可拉风了!上次那把你就扔了吧,太烂。”

许音音很宝贝地收起来,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了一点。

她才不扔呢,他给她的东西,都被她藏在一个空了的饼干盒子里,小心地放在床下面,她要保存一辈子的。“快点,左手也伸出来。”“怎么还有呀。”“你要不要?”“要。”小孩子说话奶声奶气的。

易千树双手背在身后,在布袋里掏了掏,变魔术似的再变出一串糖葫芦。

他小心地撕掉了上面粘住的一层塑料膜,递过去:“给你,其他都分给了他们,只剩这一串了。”

这一下,许音音眼里一丁点的恼意也没有了。

她舔着糖衣,今天连续练了五小时钢琴的疲惫也烟消云散。

许音音按亮了自己房间的灯,云朵状的暖白色光源亮起来的时候,温暖像突如其来的热水,一下子滋润了心窝,也顺便打断了回忆。

她一边放下书包,一边习惯性环视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比一般孩子的卧室要大,因为和琴房合为一体。

乳白色的三角钢琴驻扎在房间的一角,被蒙蒙的天光拖长了影子映在雪白的墙上,硕大无比,像被奥特曼海扁的小怪兽。

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布置作业,用“像”字造句。易千树不知道自己光荣地登上了许音音的作业本——“我的邻居易千树很像奥特曼”。

她擅自加了一个“很”字,表现程度之深。

他们的邻居生活一直持续到五年前,易千树的爸爸易峥嵘的生意越做越红火,成了徽阳市富豪排行榜有名的人物,易家一家三口便搬离了这个小区。

许音音隔壁亮的那盏灯不再属于易千树,她房间外的海棠被那一年凛冬的风雪冻伤枯萎,叶片下再也不会钻出一个小男孩。

三年前,为了让她有更好的环境练琴,加上她这些年参加各种钢琴比赛也拿了不少奖,家里的经济宽裕了不少,她家便也换了房子。

只是无论谁搬,毕竟没有远离这一片儿,她和易千树依然是同校同级,她暗自庆幸。

推开阳台的门,一阵凛冽的风唯恐失去良机地挤进来,阳台一角的龟箱里,那盏暖色的加热灯照在“苏苏”硕大的龟壳上,闪着温润的光泽。“苏苏”是一只苏卡达龟,是易千树的宝贝,最近放在许家寄养。

当年易峥嵘还没发财,冒险去非洲做生意,回来时把这只苏卡达龟揣在行李箱的一角,偷偷带回来给易千树当作生日礼物。

谁知六七年过去了,当初只有小孩手掌大小的龟,如今已经长到三十厘米,活像一个小脸盆,看到的人无不吃惊。

虽然现在易千树跟易峥嵘父子两人的关系闹得很僵,但他对苏苏仍然宝贝得不行。

苏苏不是本地龟,对于温度湿度食物的要求都非常精细苛刻,一旦生了病,本地连个龟医生估计都找不着,所以易千树养得格外小心。

除了放许音音这里寄养,就连他那些哥们儿,他也不放心。

就冲易千树这份托付,许音音就算扔下乖孩子的外衣,和父母翻了脸,也坚持把苏苏那个巨大的专业龟箱搬进了她的卧室阳台,每天给它清理便便、换水换粮、刷龟壳,和护理自己的钢琴一样上心。

听说这龟养得好,能活到一百岁,长到一米多,那可真是无法想象。

许音音想到了什么,她走过去,弯腰双手抱起大龟,真沉。“苏苏,我们去找千树吧。他今天不开心,你陪陪他。”

从床下拉出行李箱,把苏苏装进去,怕它冷,又在箱子里塞了毛毯,然后拖着它走。

走到小区外面,遇见老人扛着稻草靶子,上面插满了糖葫芦,许音音说:“爷爷,给我来一串。”

她这一来一回,再次赶到校门口时已经夜幕降临。

许音音有点心虚地跟门卫大叔撒了谎,说自己是话剧社管钥匙的,忘了锁门,还有一些外借的道具要送回去。

门卫大叔也认得这个据说弹钢琴得过国际大奖的漂亮小姑娘,自然不疑有他,爽快地放行。

教室里果然没有开灯,黑漆漆的。

易千树躺在课桌上玩手机,屏幕上亮着一点光,像丛林中微弱的萤火。“易千树,是我。”许音音推开教室前门,门没有锁,她也没有按下墙壁上的灯控开关。

她小心避开桌椅,拉着苏苏,摸索着走向后排。“你怎么又来?”易千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看了眼窗外,“天都黑透了。”“把手伸出来。”许音音说。“什么鬼?”

易千树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摊开一只手,另一只手还牢牢攥着手机,恋恋不舍地扫一眼屏幕,唉,果然挂了。

黑暗中,落入他掌心的是带有一丝余温的毯子,毛茸茸的温软触感,他刚想抱怨她多此一举,就感觉手里猛地一沉。“哎哟!”他大叫一声,随手扔了手机一把抱住。

熟悉的坚硬质感,粗糙有力的短趾扒着他的衣袖,还有淡淡的龟粮味儿。

敢情吃完了没擦嘴。

易千树瞬间乐了。“儿子哎!”他抱着大龟举高高,一瞬间黑暗里也能感觉到如涨潮般高涌的热烈情绪弥漫开来。

他“啪”的一声给大龟的壳上印上一个帅哥之吻。“好小子,想死爹了。”

许音音静静感受着他的喜悦,心里也自然涌起了一拨一拨的喜悦。

真好,送苏苏来,真是来对了。“今晚让苏苏在教室陪你吧,明天早上我六点多晨跑就过来带它回去。”她说。

易千树“嗯嗯”地应着,明显左耳进右耳出。“还有,给你带了一串糖葫芦。”“谁还吃这个啊。”此刻已经和自己的爱龟玩得不亦乐乎只剩下三岁智商的少年,头也不回地拒绝。

他自然看不到女孩儿一瞬间僵住的手势和脸上微妙的表情。“那我先回去了。”“快走,快走,再不走门卫该锁门了。”

许音音走了,糖葫芦就轻轻地放在了旁边的一张课桌上,也不知道易千树能不能看到。

此刻易千树正盘着腿把苏苏抱到腿上,在那几张课桌拼凑的大“王座”上,一人一龟对峙着。

易千树:“儿子,想我没?”

苏苏:“……”(大龟OS:并不。)

易千树:“有阵子没见了,你看你爹我是不是又变帅了?”

苏苏:“……”(大龟OS:闭嘴。)

易千树:“你爹今天干了件挺解气的事,和你说说啊。”

苏苏:“……”(大龟OS:我怎么说的来着?小心爬得万年龟,你怎么就不听?)

易千树:“你说程瑾干吗不跟易峥嵘离婚呢,分他一半家产,过潇洒日子,离了多好,离了难不成会死吗?”

苏苏:“……”(大龟OS:关你屁事?你怎么就不能安心做你爹的富二代儿子?)

易千树:“算了不说他们了,唱歌给你听吧。接下来,一首《白桦林》送给我亲爱的儿子易苏苏。”

歌声响起来,没有伴奏,但依然好听。

比起秦桑隐隐的压抑与迷茫,易千树的《白桦林》里,似乎更多的是少年人的伤感和倔强。

一点点的不同,自然要有心的人,才能体会。

可惜并没有人有机会同时听他俩唱,自然也无从分辨。

易千树对龟唱歌,唱完还不够,茶话会仍继续。

易千树:“儿子你饱着吧?许音音那丫头肯定不敢亏待你,看你这爪肥得。”

想了想,借着微弱的月光,目光落在了旁边的课桌上,他伸出一只手拿起了什么。

淡淡的熟悉的甜酸香气。

易千树自言自语:“这么一说,你爹我倒是有点饿了,凑合把这串糖葫芦吃了吧。”

苏苏把脑袋缩进壳里,图个清静。

它恨不得真能张嘴说话了,烦不烦,叨叨个没完。

02.路以宁一脸茫然,她吃个棒棒糖怎么就成了秘密?

在学校躲了一宿,第二天放学易千树还是得回自己家。

不知道易峥嵘是在外面玩野了,还是心虚不想面对他,易峥嵘干脆连着两天没在家露面。

而程瑾为了避事,早就长期搬到工作的大学里的宿舍去了,家里常年只剩钟点工穿梭。

这样也好,父子俩避免火拼。

星期五下午一放学,易千树就拎着书包去徽阳汽车站买了一张去秀溪的车票,按约定去外婆家过周末。

秀溪是徽阳市周边的一个水乡小镇,地方不大,生活节奏慢悠悠的。

记得去年有个摄影师偶然路过,拍了一组照片传到网上,结果本来平静的小镇赶着潮流小火一把,这几个月里陆续吸引了一批文艺游客,用外婆的话来说,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易千树上了车。身后举面小旗帜的导游领着一票人也上来了,腰间别着“小蜜蜂”,有的没的一通介绍。同行的还有小孩儿,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哭闹,没一刻消停。

易千树往耳朵里塞耳机,卫衣帽子往头上一兜,隔绝了外音。

等了七八分钟,司机发动车子。

易千树给外婆发短信:“请注意,你帅气逼人英俊无比的小外孙已经启程。”

外婆玩手机贼溜,回他:“本老太婆祝你一路平安。”

易千树嘿嘿一乐,放松了身体,在座位上尽可能地舒展开来。

过了傍晚,秀溪很静,傍水而生的人家,白墙灰瓦,升起袅袅炊烟。

乌篷船停在拱桥下,青苔沿着石阶一路蔓延。

巷子深处飘来酒香和犬吠,归巢的鸟雀掠过水面飞向了枝头。

甭管外面的世界如何翻天覆地飞速发展,易千树熟悉的秀溪好像经年不变,一直是儿时印象中的模样。“千树回来了啊……”“邱婶。”

如何桀骜如何不羁的“中二”少年回到这里,会褪去一身的刺,会乖巧地跟人打招呼。

易千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跟着外婆在秀溪生活。他那会儿三天两头地生病,感冒发烧断断续续,程瑾照顾他到心力交瘁,一咬牙把人送去了秀溪。

老太太给小外孙做百衲衣,挨家挨户讨一块布,缝成衣裳给他穿。祛病化灾,保他顺遂、平平安安。还挨家挨户讨一把米,煮了千家饭给他吃。

这都是当地的风俗。

许是因为秀溪是块风水宝地,十分养人,小千树自此之后竟然真的很少再生病。

穿过了百衲衣,吃过了千家饭,秀溪这块地方的人自然都认识他,把他当自家的孩儿看。走路上一路点头打招呼过去,来来回回那几句,听着竟然也不觉得烦。“千树回来了?”“嗯。”“又长高啦。”

豆腐铺的大黄狗也跑过来凑热闹,围着他上蹿下跳:“汪汪!”

易千树撸了两把狗头将它推开:“乖,别挡着小爷回家吃藕丸子。”

在院门外光用鼻子嗅,易千树就猜出了今晚菜单,都是他最爱的菜。

一道茶树菇煲鸡汤,一道红烧鲫鱼,一道醋熘土豆丝,约好的藕丸子自然少不了。

天光暗淡,从窗子里透出一掬昏黄光晕。

锅铲翻炒,爆出油星沫子刺啦作响。

开着半边窗,易千树看到那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忙活个不停,她往锅里添了点水焖着,又去洗菜盆里捞出两个水灵灵、青莹莹的梨子削皮。

他不知怎的,眼眶就有点微热,长臂一伸,从窗口递进一朵随手摘的桃花。“Darling(亲爱的),晚上好哇。”

老太太连串的梨子皮应声而断,一见不省心的孙猴子回家了,顿时笑成一双眯眯眼,眼角的褶子层层叠叠开成了花。

在易千树眼里,那就是人间最美的景致。“给外婆买瓶酱油去!”“得令!”

易千树扔下书包出门跑腿。

过了两条巷子就有个小杂货铺,坐落在岸边,易千树记得特别清楚,铺子门前有五棵柳树。

初中时学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时,莫名会想起秀溪这家杂货铺。

听说铺子主人好像有个孙女跟他差不多大年纪,也跟着父母在徽阳生活,不常过来。

易千树一次也没遇到过就是了。

他一脚跨进门槛。

几排货架前摆着一张长形的老式榆木柜台和宽大的藤摇椅,椅上盘腿坐着个东倒西歪的人,灰色的长裙上乱糟糟地堆在腿上,眼睛却片刻不移盯着手里的漫画书,正看得起劲,有些凌乱的发丝从脸颊边垂落,也顾不得整理,嘴角挂着一抹“痴汉笑”,齿间咬着根香烟模样的长条卷儿。

看这穿着打扮,平时分明是装文艺少女来着,啧啧,不过世间真相,大抵让人意外。

易千树心里嘿嘿了几声,心里边与生俱来的小恶魔又偷偷长出了角。“老板啊,来瓶酱油呗。”

他随意地往柜台上一靠,大长腿一伸,语气里明明白白带上了调侃。

路以宁闻声手一滑,那本漫画书狠狠砸在秀气的鼻梁上,满满盖了自己一脸。

路以宁今天穿了一双新皮鞋,脚被磨出了几个血泡,实在疼得不行,想着晚饭这会儿一般没顾客,所以就脱了鞋盘腿在椅上想放松下。

没想到偏偏被同龄人撞见。

她顾不得抬头,先急急慌慌忙着把脚放下,乱中出错,藤摇椅往后摇了一摇,惯性带着她整个人往后倒。

这下子,她非但没有立刻站起,反而像落水的猫,盲目扑腾了起来。在易千树眼里,却是萌态百出,令他还未出招,就已经见识到了莫大笑料,自然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一番。

那笑声简直让路以宁想要和眼前的浑蛋同归于尽。

挣扎一番,总算成功站起来,路以宁匆忙扯了扯长裙,遮住脚踝。

她抬头看去,心又是一跳。这一次,跳得更重更急,简直头脑缺氧一瞬间天旋地转。

这嘴都合不拢的恶劣分子,不是易千树是谁?

见鬼,怎么会在这儿遇见他?

虽然和易千树是同班同学,而且她还是班长,可是,他俩说过的话,大概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句。

一个学霸,一个学渣,一个循规蹈矩的模范学生,一个令老师头痛的问题少年,他们俩的世界,之前就像是有着无形的隔离墙,即使近在咫尺,彼此也能自动过滤对方的存在。

可偏偏在这秀溪老家,以这样郁闷的方式撞到了一起。

不过,以易千树平日里那上课睡觉下课消失的旁若无人的作风,他认得自己是同班同学吗?

还别说,易千树还真没记住路以宁叫什么名字。

但好歹他认出来了,这是他同班的那个不爱搭理人的高冷学霸,还是班长大人。

易千树脑海中浮现出女生拿着粉笔在黑板上解题的画面,怎么想,都只有模糊不清的一个影像,连后脑勺上顺溜的长马尾儿都透着一股骄傲倔强。

原来私底下也这么不修边幅?

易千树看到是熟人,更加不想收敛了,一脸笑意更添几分坏,像撞破了对方的秘密后志得意满的小人,嘚瑟不已,看得路以宁牙痒痒。“哎,这不是班长大人吗?”

路以宁心里一沉。

糟糕,他认出了自己。

一时间更不知该作何表情。

易千树倒是兴致勃勃,一根修长的手指在柜台上敲了一记:“班长大人,赶紧的,拿酱油啊。”

路以宁只得转身,抬头一看,货架上有两种,问他:“要哪种?”“随便。”“没有‘随便’。”“左边高瓶的那个。”

易千树不想再耽搁时间,付钱,拎酱油走人。“等等!”路以宁把人叫住。“干吗?”“找零钱。”

路以宁把三张毛票拍在柜台上,皱巴巴的纸币卷着毛边,早知道他家有钱,可也别看不起人,该给的一分都得给。

易千树听出了这个学霸班长语气里的敌意,他也不以为意,转身回去一手抄走毛票塞进裤兜。

路以宁拧眉,心里不太痛快,憋着口气。“等等——”“又干吗?”

易千树没走出几步,有点儿烦了,索性靠在贴着财神爷年画的门框上好整以暇看着她。

这下路以宁也蒙了,她也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再次将人喊住了。

两指悻悻地把嘴里含着的纸卷儿取下来,她没头没脑地解释了一句:“我……我没抽烟啊,这是棒棒糖……”说完就更蒙,自己跟他解释干什么,抽风吗?

易千树“扑哧”一声乐崩了。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古板小学霸竟然这么天真可爱呢?“知道了,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他眉眼生动,一肚子坏水汩汩往外冒泡,转身走了。“什……什么秘密?”

路以宁一脸茫然,她吃个棒棒糖怎么就成了秘密?

而又算计了她一把的易千树,自然是不会给她解释的。

03.“原来接吻需要这么大的肺活量,学习了,学习了。”

易千树心情极好地完成了打酱油任务,连晚饭都多吃了两碗,嘴抹了蜜似的直夸外婆做的菜香。

一顿饭下肚,星星月亮全在烟灰色的天幕上亮了相。

风把云层吹散,今夜秀溪的星辰格外璀璨。

易千树吃太撑,靠墙站着揉肚子,透过窗户夜观天象,往天边一指:“外婆,快来看,那儿有个笑脸。”

老太太说:“那叫双星伴月。”

处女座中最亮的一颗恒星透着银白的光泽,和旁边的火星遥遥相应。

它们分布在镰刀月的两侧,像一双眼睛,三者在夜空中宛如一张笑脸。

祖孙俩齐齐仰头望天,在院里赏了许久的月,剩屋里桌上一堆残羹冷炙还没收拾。“我差点儿忘了,你再去买两包烟给你李叔送过去,前两天他来给补了漏雨的屋檐,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又要跑腿?你刚才要我买酱油时,咋不一起说?”“继续跑腿还是洗碗,你选一个?”“跑腿。”“行。”老太太掏兜,拍拍桌子,“钱给你搁这儿了。跑腿去吧,小外孙子哎!”

易千树再次光临杂货铺,里头看店的竟然还是路以宁。

她现在也是难得回秀溪一趟,回来了,自然被她家老头儿老太太当劳动力使。

老人们都赶着去后院打纸牌去了,她便独自坐在藤摇椅上看电视。

这会儿倒是坐得规规矩矩,没盘腿了,裙子也整理得规矩。膝上放着个抱枕,里面是老人家塞的决明子、桑叶和苦菊,凑近了能嗅到隐隐的药香味。手肘支在抱枕上,掌心托着腮。

是平日里见过的淑女范儿。

可惜,正在看的电视内容又出卖了她。

易千树视力超好,远远就瞄到那电视画面上男一号和女一号久别重逢,立刻干柴烈火,吻得激烈,伴着煽情的背景音乐,在杂货铺略为昏黄的灯光下分外缠绵。

路以宁的小姑特爱看这剧,强烈推荐了多次,她刚才无意间看到地方电视台在播,就看了下去。

原本看得好好的,一抬头发现易千树又在朝她笑,笑得她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怎么还来?

他他他……

他看着电视屏幕笑什么?

路以宁觉得今天的自己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现在该怎么办?立刻换台?那不是显得自己心虚?

不换台?妈呀那两人能不能别吻了,怎么还三百六十度旋转着吻上了呢?

路以宁的“尴尬癌”犯了。“买什么?”“买烟。”

易千树拿货付款,十几秒钟的事。

买完了也不着急走,还偏要留下来跟着一块儿看电视。他身形修长挺拔,杵在灯泡下,一只蛾子绕在头顶飞了两圈。电视的光映在他脸上,屏幕上一男一女还在昏暗的楼梯间换着角度唇齿交缠。

路以宁用余光瞄了瞄易千树,头皮发麻。

他那一脸津津有味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就不会尴尬的吗?

这人脸皮到底有多厚啊?

八成是故意的吧?

真是一个无比漫长、无比销魂的全方位拍摄的吻啊。

路以宁暗暗佩服俩主演的肺活量。

她终于撑不住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出遥控器换台。

画面一跳,立即变成少儿频道《猫和老鼠》。

路以宁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真想问老天爷,今天是怎么回事。

一阵相对沉默。

还是易千树含着笑意先开了口:“《恶魔邻居请吻我》。”

刚才那电视屏幕右下角有一行花字,显示着片名,突然被他一字一顿地读出来,感觉简直像在打她的脸。

路以宁:“……”“原来学霸都喜欢这一套的啊。”

“……”“原来接吻需要这么大的肺活量,学习了,学习了。”

“……”“班长你也是在学习,对吧?”“易千树!”

当晚睡觉前,路以宁百思不得其解地在QQ上问花蕾:“你说,我是不是管纪律时得罪过咱们班男生?”

她这问题一听就是有针对性的,花蕾赶紧问:“咱们班哪个男生?”“比如,易千树。”“易校草啊……”

最后一个感叹词拖得老长,路以宁感受到花蕾语气中的意味深长。“你跟他不是没什么交集吗?”花蕾说,“他在班上出现的频率是那么不稳定及不确定,你有什么机会得罪他?”“我也这么觉得啊!可是今天在秀溪这边遇到他,他到我奶奶家来买东西,我感觉他处处针对我啊!简直邪恶到令人发指!”“有多令人发指?”花蕾的语气里瞬间充满了兴奋。“算了……”路以宁对好友的反应泄气认命。“我分析啊……”花蕾也察觉出了自己立场错误,赶快纠正,“大概就是你和他的磁场不合吧。你看,你们都长得挺好看,都挺受欢迎,一个是持帅行凶灿烂的学渣,一个是貌美如花的高冷学霸,互相不对盘是应该的。嗯,应该的。”“谢谢。夸我就行了,不用把他带上。”“OK,下次注意。”

Chapter 3

路以宁写给秦桑的第三封信 (摘录)

嗨!秦桑。

我最好的朋友,和她喜欢的男生越走越近了。

你爱着他时,他也刚好爱你。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模样吧?

每天看到她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只是一个名字,而变得那么神采飞扬,那么开心雀跃,我就会想,喜欢一个人,真是像美丽的魔法,能够让一个人变得像公主一样闪闪发光。

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呢?

我希望我喜欢的男生,能够聪明,睿智,有思想,对世界有着自己独立的思想与温暖的爱心。

那天听到你唱《白桦林》,我在台下看着你的表情,突然想,你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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