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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7 20:3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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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恨铁

出版社:敦煌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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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草花儿黄

灯草花儿黄试读:

迷失的云彩

一我没法否定,干我们这行的就像外面人想象的那么无耻下贱。我承认我们或许已经没了廉耻,可那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真的,第一次接完客时,没一个人不哭的,就像小时候在深山里迷了夜路那样又急又怕,就哭了。当然,这时会有人来安慰你,没事没事,有了第一次就没事了,这就是道理。我们就是在这种道理中一步一步朝前走,就像小时候坐梭梭板,城里人叫滑梯,只要坐上去你就根本无法停下来。……我不想说我的第一次了,好在现在我不是那时的我,我已经是这个行当里出色的人物。我怕什么呢?我已经定好了目标:赚足20万元就不干了。我想好了,赚足20万之后,我就回老家去嫁人,没人知道的。我真名叫二妹,在这里我叫心仪。没人知道我曾干了什么。我才不会再回那个山村去呢!父母不在世了,哥嫂从来就不值得我牵挂,14岁我出来打工,本身就是哥嫂的主意。我还回去干啥?我会在县城买套房子,10万元足够了,然后找个自己满意的男人嫁过去。不信你等着瞧吧!那么,现在我还担心什么?我唯一担心的是生意不好。二眼镜男人出现在春节临近的一个烦人的日子。准确地说,是2002年腊月二十四的中午。你们也许不清楚,干我们这行的最怕过节,每到过节,我们的生意便要差许多。按文人的说就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我想有个更重要原因就是过节单位放了假,放了假,那些男人们大都被老婆关在家里了。还有,每到节日前夕,公安部门便一窝蜂地行动了,好几个警察还找过我,让我给他提供线索……于是,过节时的生意再差也只好干着急了。也正因为如此,许多姐妹干脆回家度假去了。可我不想回去,回去有什么意思?除了可爱的小侄子,家里没一个人可让我牵挂的,所以我怕过节。前几年盼过节,那是因为收入再多没自己的份,现在不一样了。姐妹们大都走了,我真希望也能找一个地方,像她们一样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就因为这样,当老板娘叫我过去,说有个男人想带我去过春节,我马上爽快地答应了。尽管他出的价钱并不高,一星期才1000元,当然,他得包吃包住包行,还能不能再加点?他说:“我……”他的神态跟以往的客人都不一样,说了个“我”字便半天没下文了,然后一个劲地推眼镜,其实再用一点劲,把眼镜推上去后往里按一按,眼镜就不用再推了。可是他就那样一次一次不断地推,推上去了又让它滑下来,然后又推,脸都推红了。我想,这么个连话都不敢说的窝囊家伙也来找小姐?还要带一个星期?我忍不住笑了。我想他大概在考虑价格。才1000元,老板娘还要拿210元,我能高兴得起来?不想去了,可谁让是这该死的春节呢?一连三天,我才接了两个客人……眼镜终于从眼镜里推出一句话:“只要你扮几天我女朋友就行,不要……”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但我没多想。我想他肯定是不好意思,或者想以此作为条件讨价还价。我一面后悔自己不该这么爽快地答应,一面马上给他施加了压力:“那当然啦!这只能算台费,要特殊服务的话得另外再给小费的。”他扭头望向门外,声音像蚊子呢喃:“好吧。”为了不至于受骗,我还跟他签了一份文字协议。我想好了,跟我签了协议,如果他违约,我就把这协议复印几百份,有老婆孩子的送他老婆孩子,有单位的送他单位领导,是国家工作人员的送给纪委,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就算是外企老板,纪律约束不了他,我也会送给他所有的同事朋友,我看他脸面有多厚?再不行送到新闻部门。不信你就试试,看我敢不敢。我怕什么?我一个早就不要脸面的人怕什么?你看现在,当我提出签协议时,“眼镜”不就磨磨蹭蹭不太愿意?当然,我知道他不愿意的原因绝不是想毁约,而是怕这事传出去不那么光彩。我说:“只要到时候你不违约,结束时我会将协议归还给你。”这样,我们才签了如下协议:租用未婚妻协议甲方:刘星乙方:心仪经双方协商,自愿达成如下协议:一、乙方自愿租给甲方使用,甲方自愿租用乙方,租用期间,乙方为甲方未婚妻。二、租期:2002年旧历腊月二十八至2003年正月初四,时间一星期。三、甲方义务:1.共付给乙方租金1000元,2002年旧历腊月二十九付500元,2003年正月初五付500元;2.此期间的吃住行一切费用由甲方负责;3.保证乙方的人身、财产安全。四、乙方义务:1.在此期间,承认自己是甲方未婚妻,并保证不出任何漏洞。2.不得中途退却,更不得有其他违法行为。五、未尽事宜双方另行协商解决。六、本协议一式两份,甲、乙双方各执一份。七、合同期满,乙方应将自持协议交由甲方销毁。八、本协议自双方签订之日起生效。甲方(签名):刘星乙方(签名):心仪2002年旧历腊月二十八协议签好之后,我马上上了趟卫生间,拨了他说的单位电话,问刘星在不在,对方说他请假回老家过春节去了。回过头,我又悄悄拨了“184”,查询这个号码的用户,电话提示音告诉我的用户名再次证明他没有撒谎。更让你想不到的是,协议也是我让他亲笔复写的。他说去电脑上写,既快又看起来舒服。我说不,万一被人发现你不是很麻烦?他便写了。这样,我就有了他整篇文字的笔迹,难道这笔迹也能造假?我也不会把协议带在身上,交给了一个姐妹。我带在身上万一被他弄去销毁了怎么办?好笑是不是?我成了克格勃,是不是?三就从一件衣服说起吧。想到老板娘拿去的210元,我就烦。我只能让“眼镜”帮我补回来是不是?腊月二十九清晨,我们登上了湛江开往襄樊的1474次列车,直奔“眼镜”的老家——湘西北某山区农村。我是湖南人,能不知道春节该多带几件衣服?但我想的是,到下车时,不让他买件衣服,我就不是我了。在湛江上车时,我就开始设想让他送我一件什么样的衣服了。我真想有件上档次的衣服。当然不可能是张曼玉穿在身上的那种,那不是要10多万美金吗?就这样干一辈子也买不了。我只想要一件三五百元的。真的,你可能认为三五百不贵,但你去看看,我们这些姐妹有几人穿过上档次的衣服?至少我没有。我的裙子没一条超过50元的,唯一惹人注目的是透明加超短;我的上衣也没一件不是廉价的,唯一引人注目的是袒胸露臂。我们大都不会把钱花在吃穿上。如果好不容易拥有了一套上点档次的衣服,我们也舍不得天天穿,大部分时间都像对待宝贝一样放在那里。但这回,当我知道“眼镜”也是湖南人,而且老家离我老家不过百余公里后,我决计找他要一件好些的衣服,待“工作”结束后回老家风光风光去。车过柳州,我便开始了自己的计划。“眼镜”已经开始给自己加衣服了。他自己穿上毛衣时,问我:“不冷吗?”我非常果断地说:“不。”他说:“姿势真能避寒冷?”我把嘴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有种姿势一丝不挂不也很暖和?”没想到“眼镜”听了我的话后一阵面红耳赤。当然,先只是愣了一阵,然后又推眼镜,本来推上去按一下就不用再推了,可他偏偏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推,直把自己推得面红耳赤。我快活极了。我能不快活吗?我从没遇上这样的主儿。如果我也老老实实,到时候他真的按协议说的不要特殊服务,那我哪有额外进项?对了,我差点忘了“眼镜”租我的原因。说起来很简单,这个叫刘星的男人不大不小30岁了,在一家外企工作,硕士生,还是个独生子,让人羡慕死了。要是我也是硕士生该多好,就不用干这行了。不过也不一定吧,硕士生也不一定处处吃香是吧?刘星不就连女朋友都没有吗?还得出钱租我去当他女朋友回家跟他父母过春节。有回碰上一个30来岁的客人,他说,要女朋友干啥?结婚干啥?好多有家的人不是连饭也不在家里做?结了婚就难得有那么自由……我害怕“眼镜”不会在协议之外再施舍,只好更加努力。我见那句“肉麻”的话让他尴尬至极,马上摇身娇滴滴地成了清纯状,说,人家是怕你不满意,想尽快进入角色嘛!如果不想听的话我不再说了嘛。于是,我装作很认真地问他:“为什么要带我这种人去冒充女朋友?不怕掉价?”他没说话,又一门心思地推眼镜。我忍不住笑了。我相信我的笑声很甜,连邻铺的旅客也望着我,跟着我甜甜地笑了。我兴奋极了,趁势开始了对他的进攻。我干脆伸手吊住了他的肩膀,然后把嘴送到他耳边,轻轻地说:“不告诉我我就缠住你不放!”他,无可奈何,一边求我放开一边说了原因。他说现在还不想找女朋友,他想留学,找了女朋友然后留学的话,说不定将来双方都会受伤害,而老家的父母只知道要尽早娶儿媳抱孙子。前几天来电话说,家乡有位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回老家的教师,说明白点,父母亲已经请了媒人,女方也相当满意。而这位“眼镜”连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好多好女孩子都不想谈,更何况老家?有朋友便帮他出了现在这个主意,把父母骗过去不就得了?“眼镜”告诉我这些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不知怎么会有种酸不溜秋的感觉。我甚至想,如果哪天我真能嫁个像“眼镜”这样的男人,那该多好啊!我当然知道这种想法荒唐到了不能再荒唐的地步,比做梦还做梦。我突然就不想理他了。“我要去做梦了。”我说。没朝他看,我便爬上中铺去了。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我对自己说:那么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在他身上多捞点“油水”。火车驶进湘西北一个小县城是在第二天凌晨5点。乘务员的提醒也没让我醒来。睡觉真舒服啊,好久没睡过这么长的一觉了。“眼镜”推醒我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是来了“客人”。真的,这几年里,我几乎没离开过工作间。当然,除被人带出去以外。大部分姐妹都这样。有极少数姐妹在外面租了住处,那是有了长期固定的大客户。此外,大部分都在“工作间”睡觉。这样才有可能接到更多的客人。我知道那地方不是真正能睡觉的地方,“独立”出来后,我也曾想过去外面租间安静的房子。我都设计好了,三四个平方就行,能放一张钢丝麻,然后一个小小的梳妆台,梳妆台上放一个小镜子、一把小梳子,再放几瓶化妆品就行了。钢丝床当然是靠墙放着,墙上要洁白如雪,陈旧点也没关系,我会去买几张白纸糊上,再在上面贴点什么,小床上要铺上粉红色的垫单,南方天气不冷,再买一床蓝色的毛巾被就行了。我是这样想的:我也要每天“工作”下班后回家,一个人好好地享受自己的世界,不让任何人去我家打扰我。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老板娘,我问她能不能帮我找间便宜些的房子。没等老板娘回答,有个小姐妹便说:“你疯了!才‘独立’几天就想享受?干我们这行有必要去租房?”我还有什么理由那样做?被子脏点就脏点吧,再干净的东西被人用了不就脏了?只是,真的,这么多年了,像今晚在火车上这样睡个好觉的日子实在太少。“快起来吧,马上到站了。”在“眼镜”一连串的催促声中,我才明白自己是在轻松的旅途中。“眼镜”又加了一件毛衣。然后说,下了车会很冷的,你也把毛衣穿上吧。我这才被他的话提醒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笑笑,说:“我才不冷哩!”“真的,你现在这样子绝对不行!”这我还不知道吗?我才穿了一套牛仔装。我当然不会不冷。刚下车来,我便觉得浑身上下像冰块一样,北风狼嚎一样,嚎叫中又成了一条条拼命逃窜的蛇,专往身体里暖和的地方钻,仿佛要吸尽我体内的每一丝温度。望着夜幕下来来往往的人流,看着别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甚至有些恐惧。我后悔动身之前真不该为了打“眼镜”一件衣服的主意而出如此下策。假如他任我这么冻下去那可怎么办?好在我终于没有失算。我挽着他的手臂没走几步,他便停了下来,推了几下眼镜,再次问:“真的不冷吗?”问完他忍不住隐隐发笑了。我用非常来电非常磁性的眼光望了望他,笑笑,偏着头,傻傻的,哆嗦着说:“就不冷。”我真有些害怕他再让我冻下去,马上又说:“不过,借‘男朋友’的衣服穿穿也是可以的吧?”“你没带衣服?”他瞪大眼睛问。“我哪知道这鬼地方会这么冷,我又没来过。我哪知道零度就这样冷?我只知道夏天在冰柜里拿冰棍好舒服哩!那不也是零度以下吗?”我这种“傻傻”的味道不错吧?你猜怎么样?“眼镜”一下子不再推眼镜了,傻乎乎地笑了几声,然后赶紧将旅行箱里的衣服拿了一件让我先穿上,然后带我去逛了商场,帮我买了一件标价380元的羽绒服。四记忆之门就是在进入商场之时突然开启的。就像小时候去隔壁找伙伴,在门外拼命叫他,没人应声,便推开了他家虚掩的房门,可刚要推门,门却突然被拉开了,那位调皮的伙伴原来一直躲在门后面,等的就是自己能被他的顽皮逗一番。进商场前,我怎么会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呢?不也才4年吗?进门便是楼梯,28步阶梯,4年前我曾在上楼梯时数过的。上了楼梯便是满屋的衣服,铺天盖地挂在齐我肩高的铁架上,一排排,让人心花怒放。唤醒我记忆的还不是这些。唤醒我记忆的是上楼后左边第一个柜台的那张又白又胖的脸,4年前的那张脸是一张慈祥的女人脸,那女人大概跟我妈差不多,尽管看起来比我妈年轻——旁边有个做作业的小女孩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龄——说不定就一样的年龄。别人忙着在她妈妈的货柜内选衣服时,我看她在写初二的寒假作业。我家里也有,那天都正月初八了,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她怎么还没做完呢?我——都已经做完了。她正为一道题苦思冥想,我告诉她怎么做。她问我是哪个学校的,一中还是二中。我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她又说,是一中吧,这么难的题都能做一定是一中的。一中就是不一样,可是她妈舍不得出钱让她读一中,说初中在哪儿读都一样。就在她嘀嘀咕咕时,她妈终于接过了话题,说谁让你不好好考?她妈显然看出我是农村来的了,见我站在那里傻乎乎的,便问:“爸妈在外打工是不是?要去看你爸妈?怎么年前不去呢?这不都要开学了?”没等我发话,我们一行的几个姐妹已经选好衣服过来付款了。一个大姐说:“屁爸妈,早死了,他哥嫂让我们带她去打工呢!”“打工?她才多大?”女老板惊讶地问。“多大?14岁。”我的眼泪便毫不争气地哗啦啦淌了一脸。没等她再往下说,姐妹已经开始催了,快走吧,火车马上进站了。我就那样拉起衣袖边擦眼泪边跟着她们下了楼梯。下到楼梯中间时,我还扭头望过那张慈祥的脸,我当时还有些不明白,她怎么还盯着我呢?我又不是她什么亲戚!那楼梯28步,那是我进商场时低着头一步一步数的。今天又记起来了。因为那张慈祥的脸还在那儿。还是上楼后的左边,还是那个收银台,还是又白又胖的慈祥的脸,只是不见了那个留娃娃头的小女孩。看见她的那一刻,我有些害怕了,怕她认出我来。但她没有。她怎么能认出我来?大概是为了生意,我和“眼镜”一上楼,她便笑容满面地招呼,老熟人似的。我本来很快在心里做了决定:不在她这儿买衣服。“眼镜”却早已行动了,还跟我说,自己每年回来都在这买衣,服务热情,也不宰客。我有什么理由不依他?我一面应承着说好吧,一边却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涌上心头。在来这之前,我还一直在心里拨算盘一样噼里啪啦。远远地望见这幢高楼,望见楼顶巨大的“服饰城”几个字时,就在想,要买衣就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一般是不会卖廉价劣质衣服的。进了服饰城,我怕他让我自己去买,又说,别在这里买吧,这种大商场衣服太贵。他一言不发。我又说,我买太贵的棉衣干啥?穿上一星期就没作用了。他还是一言不发。我又说,要不就借你们家的棉衣穿穿,反正也就那么几天。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他大概是知道了我的良苦用心,说:“算了吧。”然后就给我买了一件,在那个女人的店里。我只差没高呼万岁。一感激,职业习惯又让我走上前去贴在他耳边死皮赖脸地说:“到时候减免特殊服务的小费怎么样?”五从商场到汽车站才一站路,本容不了我想太多,可一堆堆往事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也许就因为这恼火的县城。其实,4年前,是我第一次进县城。那也是这个季节。我从小就想去一次县城,但绝不是想以那种形式去。我想,初中毕业时,我一定要考上全县唯一的省级重点中学——县一中。老师们都相信我绝对没问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听到这话就烦。会出什么意外?每次考试我都是年级第一,会出什么意外?难道我会在考试那天突然死了?只是没想到,后来的意外是我中途离开校园。春节过后,村里大群大群丫头像清早挤出鸡笼的鸡,咯咯咯叫开了,你几时动身?初四还是初八?你呢?我妹妹也去哩!我都跟老板讲好了。也许嫂子根本不知道,那女孩早就做了“老板娘”。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嫂子不可能不知道的。我怎么会那么蠢呢?现在想来都好笑。也许就因为我只知道一门心思地读书吧。难怪当初好多同学都叫我书呆子。就连嫂子在骗我出门时,我还在异想天开。嫂子说:妹,你去吧。那里有学校,你可以边打工赚钱边读书的。家里实在没钱给你交学费了。我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动身的前一天晚上,我甚至还收拾了书包。嫂子又说,那边还怕没书包买?说完她还给了我200元钱,告诉我车费才120元,80块钱还不能买个好书包?谁叫我哥不在呢?我哥那天干什么去了?其实哥没出远门,肯定是去哪儿打麻将了。哥要在的话我就会问清楚,到了那边谁帮我交学费,谁帮我去买书包,谁帮我送米到学校去。总之,还有好多问题要问问哥,哥不会不给个满意答复给我吧?可哥不在,一夜没回来,第二天一大早,那个“姐姐”来邀我了,当着嫂子面表了态,说得多好:“放心吧,有我在还怕什么?我又不是外人你还不放心吗?”我怎么就相信了她呢?我不是说不想提过去了吗?我怎么说话不算话?不算话就不算话吧。我早就喜欢说话不算话了,早就说什么都是骗人。既然现在想说些真话,就破一次例吧。跟“姐姐”来南方后,一连三天玩得好高兴的,那么高的楼房,那么多的车子,那么多的人,姐姐让我吃好的玩好的,几天就让我把读书的事给忘了。那些天,唯一让我担心的是怕走丢。我一连几天都梦见自己坐在一叶小舟上,在茫茫大海里漂泊。好几次还被梦吓醒了。“姐姐”说肯定是白天看了海。我想“姐姐”肯定没说错,我不是天天白天看海吗?我不是长这么大从没看见过海吗?没想到三天后我真的走丢了。我本来是不会走丢的,尽管是在晚上。我分明是和“姐姐”一块出的门,“姐姐”说带我去买件新衣服。我们一直手牵着手。“姐姐”帮我买了衣服后,我们又手牵手在一条五彩缤纷的街道上逛。“姐姐”还帮我买了好几瓶“太子奶”,我从没喝过,又香又甜。我真不该喝那么多的。谁让我那么馋呢?后来我要上厕所了,“姐姐”这才到一家“美容店”找老板借厕所。也就那么一会儿,老家人常说的一泡尿的时间。我走出厕所时,老板还笑嘻嘻地告诉我,你姐一会儿就来。我就放心地等……好在3年后,老板娘和她身后的老板——“姐姐”——双双被抓,我也恢复了自由。问题是3年后我早已不是3年前的女孩了。我们好多姐妹都跟我一样。有个姐妹回家后待了不到一星期,马上跑了回来,说:“反正已经这样了!”我们现在还是小孩吗?谁还敢像以前一样欺负我们吗?后来的半年里,我们每到一个“美容院”,首先要跟老板谈判,台费归老板,小费自己收。我们还得跟老板签协议。如果她违约,我们就举报,我们手中的协议就是证据。有一个老板就因为要代收小费后来又扣留我们的小费,我们一行动,让公安给罚了15万元。那件事一传开,整个“行业秩序”也彻底“改观”。自此以后,我们再也没了受人剥削的感觉。胜利的滋味真不错。回家的感觉真好啊。家乡的山比过去更绿,家乡的风比过去更亲,家乡人的口音比过去更甜,一路上,我早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早成了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我不该天真吗?我还不到18岁啊!可我没有倾诉的对象。“眼镜”木头一个,不像回家,倒像去奔丧。我终于厚着脸皮把嘴贴在他耳边说:“我真的好喜欢你。”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他只顾推眼镜。没听见一样。没把我推开已经很不错了。“我将来找男朋友就要找你这样的。”我知道自己越来越不要脸了。他还是只顾推眼镜。“我给你当牛当马都行。”我又说。我真的有种想流泪的感觉。他还是推眼镜。我很可笑是不是?你别以为我真的对他动心了。我有资格动心吗?六让我下决心从“眼镜”父母身上下手的原因,是我对“眼镜”不抱半点希望了。到“眼镜”家后,“眼镜”居然真的不跟我睡觉。“眼镜”家并不是我所想象的“楼上楼下”的那种富裕人家,很平常的那种农家。后来他母亲告诉我,由于供“眼镜”读书,房子也没来得及翻修。三间木屋,老家叫“板壁屋”。老家大都是这种结构:中间是堂屋,相当于城里的客厅吧。东头一间隔成了两半,内半是猪圈和厕所,外间是厨房。西头一间也是两半,内外都是卧房。到了他家后,我其实一直是那样想的:不就两张床吗?我看你“眼镜”不跟我睡?我难道真征服不了这么个木头?到他家的那天正是除夕。按老家风俗,除夕之夜得“守岁”。有道是“三十夜间的火,十五夜间的灯”。每年除夕,老家人都要把火坑烧得旺旺的,摆上花生、瓜子什么的,一家人围着火坑一直聊到新年到来。现在有了电视,可以看文艺晚会,时间就更容易打发了。但总还得睡觉啊!中央电视台的晚会结束了,我也感到有些困了,“眼镜”母亲说:“妹儿,星儿,你们都去睡吧。你们睡里屋吧!”没想到“眼镜”这回连眼镜架也没推,马上对他母亲说:“妈你说什么?我和爸睡,你和她睡!”我大吃一惊,然后彻底失望了。其实,在刚进门时,我就看出他母亲对我的感觉相当不错。他母亲见我第一眼时,眼睛睁得好大,似乎还倒吸了一口气。她一定是被我的年轻美丽所震惊了。实不相瞒,我真的很漂亮。好些客人和姐妹都说过,说我像陈宝莲,要脸蛋有脸蛋,要曲线有曲线。现在我当然不会给人陈宝莲的感觉。这些我懂,现在我是一名在校大学生,是硕士生未婚妻。我相信此刻谁也不会以为我是做小姐的,连口红也没擦,只是擦了点唇膏,让嘴唇润润的就行。脸上连粉底也没擦,擦了点润肤霜。我穿的羽绒衣也是和“眼镜”在商店精心挑选过的,既不土气也不刺眼。我整个就是一副“淑女”“小丫头”的打扮,“眼镜”母亲看见30岁的儿子带回这么个“小儿媳”,能不高兴?就在新年钟声刚刚敲响的时候,她还给了我一个小红包。我当然高兴了。但高兴不等于马上就去接是不是?我能那么没“修养”?那么见钱眼开?既然知道红包已非我莫属,我当然就要推辞一番是不是?更何况“眼镜”此时就在面前。我装作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示意我别推辞了。也许他心里在说,别假装客气了!就这样,当他母亲拼命将红包往我衣袋里装时,我便不再推辞了。他母亲就是在这之后安排住宿的,没想到“眼镜”完全不接受他母亲的安排。我突然就想:嫌我身上脏是不是?是啊!我是脏得没人要的,行了吧?我便决定,我将以“儿媳”的身份,好好捞一把。不捞白不捞,过了这个村再去找哪个店?心里当然也有过矛盾,要去骗跟我死去的父母一样老实巴交的乡下老人,我能忍心吗?特别是进了卧房后,这种矛盾的心情简直有些让我不知所措。那是一间简洁而温馨的卧房。房里的陈设并不复杂,却让我没办法不去体味满房间的温馨。那张可能已经算得上文物的雕花木床,床前摆着的同样古老的抽屉,抽屉上那面古老的镜子,甚至于一把木梳,都跟我家的那么相似。再看床上吧,崭新的羽绒被,天蓝色的,如梦中的某个片断。垫单是刚开折的毛巾被,折痕都还可以清晰地辨别。粉红色的,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芬芳。睡在床上,我便极不情愿地想起半年前自己曾经奢求过的那间小屋和小床。我差点就那样被感动了。我差点被感动的原因还不仅仅是这些。“眼镜”母亲把我引进卧房后,又轻轻地拉紧房门出去了。有那么三五分钟吧,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条毛巾,还有一个盐水瓶,边走边用毛巾裹着盐水瓶,瓶里显然装的是开水。我以为她母亲要把盐水瓶当“热水袋”自己使用。我想,人老了肯定是怕冷。没想到,她一边忙乎一边说:“妹儿,冻着了吧。”然后双手捧着裹好毛巾的“热水袋”送进了被子,送到了我的脚边。“要是太热就离远点啊!”她说。“你先睡吧,我还有点活儿没办。”她又说。就在老人的双手伸进被子时,一股暖流马上传遍了全身。暖流不是来自热水瓶,而是来自那双粗糙的手。她的手掌也只是那么轻轻地擦了一下我的脚背,可那种只有母亲抚在自己头上才有的温馨便迅速传遍了全身。小时候,母亲就经常用她那双粗糙的手掌给我挠痒痒。母亲给我挠痒痒从不用指甲,就用手掌,平平地放在背部某个我自己够不着的部位,来回几下,痒处便不再痒了,或者浑身上下都痒起来。每到这时我就会说妈妈的手像搓衣板。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噼噼啪啪地跳跃,外屋拉小锯般细细的鼾声。这一切都那么像我儿时的家景,后来我就干脆分辨起那是谁的鼾声了。是“眼镜”的吗?后来我就想到我爸的鼾声了。我最爱听这细细的鼾声了,有回我爸没打鼾,妈把他扭醒说:“怎么不打鼾了,死了吗你?”爸被弄醒了,说:“你才会死,不打鼾也碍你事了?”妈说:“你打个鼾吧,你不打鼾俺睡不着。”那年我才7岁。跟父母睡。后来我便跟母亲一样总爱在父亲催眠曲一般的鼾声中睡去。我后来还想过,将来长大了,也要找一个有爸爸那样细细鼾声的人睡觉。谁知道这么多年了,却从没有过曾经梦想的鼾声。就这样翻来覆去,我满脑子都变成了风声和鼾声。七我是被一个可怕的梦吓醒的。我被吓醒后便慌乱地找开关。我真以为自己是在“工作间”。我在慌乱中还叫了一个姐妹的名字。梦的开始其实美如仙境。梦中我是新娘,我的新郎就是“眼镜”。我坐着自己并不曾见过的老家过去才有的八抬大轿而来。我被包围在鞭炮唢呐锣鼓喧天中。我从老家被迎亲队伍迎来。我已经望见了“眼镜”的家门。到处张灯结彩,转眼却面目全非。我坐的大轿眨眼间成了一副棺材。我想逃出来,却没有一点力气。更糟的是轿夫们一个个全成了鬼怪,长长的舌头,射着蓝光的眼睛,又尖又长的牙齿。鬼怪们一拥而上,抓住我的四肢,阵阵狂笑。我知道他们要将我肢解。他们已经在商量肢解后怎么分配。“嘻嘻——一——二——”他们正要叫“三”时,我被吓醒了。直到坐起来后,眼前似乎还有红舌头蓝眼睛在摇晃。我还在大呼救命。“眼镜”的母亲早已打开了电灯。“眼镜”也穿着睡衣飞快地从外屋冲了进来。可我依然还是哭了。我知道不仅仅是被梦吓的。“眼镜”冲进门的一刹那间,我就忍不住哭了。此时,他母亲也单着衣来到了我身边。我这才发现,“眼镜”的母亲根本没睡床上。床边有一把木睡椅。木睡椅上有一床补丁搭补丁的棉被。老人把棉被折成两半,一半垫一半盖。老人刚才就这样蜷缩在木睡椅里?我就忍不住泪流满面了。老人从木睡椅上起身后,便开始拼命地咳嗽。咳嗽声真的很吓人。咳着咳着就没有一点声音了,仿佛她也随咳嗽声一起消失了。直到再次出现咳嗽声,才能意识到她的存在。老人见我平静下来,又要回到木睡椅时,我终于说:“婶,您怎么睡那儿?快睡床上来吧!”可她说没事。她说:“人老了就没瞌睡了,睡跟没睡都一样。”我又对“眼镜”说:“让你妈睡床上来吧!”谁知她连儿子的话也照样不听。我真想对眼镜说:“你就过来跟我睡吧,让你妈去跟你爸睡吧,冻在那里的可是你妈啊!”哪知道“眼镜”根本不用我教。只是把他母亲打发走之后,他并没有睡到我床上,而是睡到了他母亲睡过的地方。好吧,“眼镜”你个狗东西!我在心里骂道。第二天一大早,当“眼镜”的父母给前来拜年的侄儿、侄媳发红包时,我便决定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捞一把。我原本不就是为钱而来的吗?老家有种风俗,每年大年初一,儿媳得向父母敬茶。我哥嫂结婚的第一个春节,嫂子就敬过。煮4个鸡蛋,剥壳、放糖、冲开水。然后端到母亲面前,双膝跪地,叫一声:妈,给您拜年。母亲便喜滋滋地接过蛋碗,又马上放下,慌忙伸出双手拉儿媳,然后将一个红包放在腾出的蛋碗里。可惜嫂子就做过那么一次,第二年就不做了。想必是母亲的红包太空荡。第三年我妈就不在人世了。我现在当然要做。我相信红包绝对不会太薄。可我得想个办法才行。我不是“外地人”吗?我怎么会知道有这种风俗?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正当我接过“眼镜”递过来的脸盆洗脸时,阵阵爽朗的叫声传进门来。是“眼镜”的堂兄、堂弟、堂嫂、堂妹来拜年了。他们进门便双手端着蛋碗,扑咚一声跪下去。有三四位吧,让“眼镜”父母忙乎了好一阵子。机会不就来了?没待老人给侄媳侄子们发红包,我便“傻乎乎”地去问“眼镜”:拜年还这样?“眼镜”当然不会想到我在想捞外快。眼镜还开着玩笑说:“难道你还想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下跪?”我说:“那有什么?”说完又装出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眼镜”说:“算了吧你,那都是落后的风俗。”我便不跟他说了。马上连蹦带跳地跑去厨房。厨房里,“眼镜”母亲正在煮蛋,准确地说蛋已煮好,正在剥壳。我二话没说也在一旁忙乎起来。我可以肯定,我的突然举动让在场者无不大吃一惊。我就那样端着鸡蛋碗“扑通”一声跪在“眼镜”父母面前,并甜甜地说:“叔、婶,给您拜年了。”在场者阵阵猛笑。我知道那是对我的特别赞许。就那么一下,我又轻松地有了两百元的进项,两位老人一人一百,还连声说太少太少。只是,事后我心里却有些不踏实起来。就在我跪在老人面前,叫了声“叔、婶”的时候,老人们先是了愣,然后双眼变得有些湿润了。直到收了红包,我才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好在有个声音恰在这时把我叫醒了:你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吗?好好干吧。就这样,在后来短短的3天里,准确地说就是在初三初四,我跟着“眼镜”先后去了他伯父、外婆、舅舅、姑姑、姨姨家,总共收了300多元。不过,有一个地方的“压岁钱”我没要,“眼镜”外婆的。外婆已经80多岁,外公已不在人世,外婆一人过。我们进门时,外婆坐在“围桶”里。一种很古老的“椅子”。说明白点就是一截圆木,很粗的。在一方挖个洞,能坐个人进去。围桶里放满了稻草和破棉絮。我们进屋时,外婆正坐在围桶里烤火。“眼镜”叫了声外婆,我也叫了声外婆,外婆慌忙一边应着一边要起身迎客。可一连三次努力也没能站起来。火坑里的火很小,两截湿木桩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却没有半点老人希望的火苗。见我们来了,她只得拿起“吹火筒”拼命地吹,眼泪也被熏了出来,然后又骂自己:“哎呀,星儿,人老了真没意思,死不死活不活,这要拖到哪天?”显然就是“死不死活不活”几个字在对我捣乱,我一不小心就想起了我的外婆,想起外婆也有这样一个“围桶”。每到冬天,我便会和外婆挤在围桶里,动不动还把外婆围桶里的稻草拽出来往火坑里扔,为的是获得外婆那一声声无可奈何的“小祖宗”。外婆活了80多岁。在我的记忆里,外婆一辈子就是在围桶里度过的。外婆长辞在我8岁那年的正月初二。我和母亲去给外婆拜年时,外婆已经在围桶里安然睡去,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外婆一生养了8个儿女,除我母亲外,还有7个舅舅,可外婆离开人世时身边一个子女也没有。那年正月初二,我和母亲一大早推开外婆房门时,我还以为外婆知道我要来,早早地抢占了围桶的位置,火炕里火星也没有,母亲还在叫了一声妈后问:“这么早就起来?”直到我飞快蹦到外婆身上后,才发现外婆身上冷若坚冰,两束僵硬的目光拉歪了整个脸,那样子就像是在叫一个人,可那人总是不应声,她便生气了。现在,外婆的那只围桶也已不在了。舅舅们说,外婆既然是死在围桶里,想必到了阴间也离不开围桶,便将它“捎”给了她老人家。现在看到“眼镜”的外婆,我突然就有些担心起来,这位老人会不会也像我外婆一样,哪天夜里也会无助地在围桶里长睡不醒?离开外婆家时,“眼镜”掏了100块钱递过去。外婆连连推辞,推着推着就流起了眼泪。然后说:“星儿,对不住你俩,人穷志短,我还不知道要给初次进门的妹儿给点打发?”然后擦了一把泪,说:“那也行。这钱就算星儿给我的,我再给妹儿吧!”说完便颤抖着双手摸拐杖,然后想撑起身子来。可一连撑了3次没有成功,然后伸出那只捏着钱的手让我去接。我能要吗?我们跨出外婆家门时,外婆突然哽咽起来:“你们好走——我这辈子想必——再也看不到你们了。在那边——我会保佑你们儿孙满堂——”离开外婆家后,我还对“眼镜”说了一句:“往后你应该多看看你外婆。”八天气很好,蓝蓝的天空,暖暖的阳光,柔柔的稻草。我和“眼镜”在稻草堆边晒太阳。稻草堆很高。围着一棵大树,老家人堆稻草堆都是这样。选一株大树作轴心,绕来绕去地堆,堆到三五米高。稻草是牛们冬天的粮食,落雪下雨或即使是晴天但牛没吃饱时,便从稻草堆底下开始一捆半捆地抽出来给牛吃。每到天晴,稻草堆也便成了乡亲们的好去处。选背风的一面,或搬把椅子,男人吹牛,女人做针线活,或干脆坐在稻草上懒洋洋地享受阳光。小孩子或许干脆藏在草内,痛痛快快地顽皮一阵。稻草堆靠南一侧已经抽成了一个洞。没有大人,男子们正围着麻将桌在战斗,女人们去伺候一屋的客人了,小孩子倒有不少,但见我和“眼镜”走来,都唱着一首童谣,嘻嘻哈哈地四下里散了:矮子矮,一肚子拐,矮子壳,有话不对矮子说,晓得矮子是个拐家伙。拐家伙,经路多,骗了奶奶骗外婆。骗个铜片娶老婆,娶个乖致老婆不“下窝”(生小孩),矮子成了“木脑壳”。我知道小孩们是在拿儿歌捉弄我和“眼镜”。“眼镜”很矮,比我还矮。我才一米六五。我本不该在乎这些无头无尾的童谣的。可此时,我却感到无地自容。我本有许多话要说的,却再也没了说话的兴趣。我们便那样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我其实什么也不愿想。望了望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多了一片云彩,洁白的,薄薄的,如几缕纱线缠在一起,然后飘啊飘,飘过头顶,飘过稻草堆,不知去了何方。我真的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哪怕靠一会儿,再像那片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便把身子移过去,没让“眼镜”来得及躲开,便靠上了他的肩头。真他妈无聊啊!我怎么会这么无聊呢?“真想——跟你睡觉。”之前我是想过跟他睡觉,但此刻,我就想在他怀抱里长长地睡一觉。可我不能说得那么认真,我只能用我惯用的方式来表达。他还在推眼镜。我又说:“我不会要你小费的。”我知道我越说越糟糕。“眼镜”终于发话了。他无可奈何地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说:“能不能不这样?”我心里一梗,终于忍不住让泪水噙满了双眼。也许还溢出过几滴泪吧,也许还滑过脸颊渗过了嘴角,我也许还尝到过那种咸咸的味道。九又是一个难眠之夜。已是夜深人静。北风呼呼地刮个不停。这是春节后第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突然吹起的大风,鬼哭狼嚎般,呜呜地叫。7天说长也长,时间太慢时像蜗牛,让我恨不得一脚踩死它;说短也是短,有时过得太快,快得像风,想拉也拉不住。明天就是初五,是我结束工作日程的日子。过了明天,我就不会再与这个男人有什么瓜葛了。他推眼镜也罢,半天不放一个屁也罢,都将与我不再相干。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眼镜”却在木睡椅上睡得死猪一般。真是一种折磨。一连几个晚上都这样。“眼镜”真是死猪一头?有时候真想死皮赖脸地去缠他。不为别的,就为能征服这个“木头”。我甚至已经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了。我一次又一次地打算就那样光着身体钻进木睡椅,可最终还是没能迈出这一步。细细的鼾声又响起,我终于忍受不住了。我睡不好为什么要让他睡香?我终于找到了让他睡不了觉的理由。这也是我已经开始在思考的问题:我这几天得到的外快“眼镜”会不会用来抵佣金?他不是还有500元没给我吗?我当然希望已经到手的这笔外快全是我的,那500元他也照旧支付。他会吗?我真的半点把握也没有。正好他父母还没进卧房。一会儿他父母进了卧房我就没了机会。木板屋不隔音。于是,我用估计能让他醒来的声音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鼾声没了,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你过来一下,我有事情要跟你谈。”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你没听见?”我又问。“就这样说吧。”他终于发话了。“一会儿你爸妈听见怎么办?”“那明天谈不行吗?”想必他估计我要谈那另外500元佣金,语气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不行!”我非常果断地说。木睡椅上终于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夜是那么黑,我却似乎看见了他朝我走来的样子。他一定低着头,或者恼着脸。我才不管哩!来了不就被我征服啦?他已经来到我床边,然后开了口:“什么事你说吧。”我不知哪来的那么一股子倔劲,什么也没说,就那样不由分说地钻出被子张开双臂顺着他的声音搂住了他的脖子。我怎么啦?我已经说过,我只是想在他怀里躺一会儿。可我现在一丝不挂地搂着他,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真实想法?他已经在连连说别,同时在掰开我的双手。我知道我是背水一战了。我一面用劲扣紧双手,一面说:“求求你别这样对我,我知道我脏,我不会强迫你,你抱着我睡会儿行吗?”说着说着,不争气的眼泪已哗啦啦淌了一脸。正在这时,外屋响起了门声和脚步声。“眼镜”不再跟我斗了。可他的口气也不容更改:“你先穿上衣服吧,这样不行。”我的心就那样一下子被扔进了冰窟窿,我松了双手,然后说:“算了,你去睡吧。”恐怖是从下半夜开始的。起先只有咳嗽声,咳咳咳咳,仿佛要把整个房间咳垮。咳嗽声总是由强到弱,最后一点动静也没有,仿佛连人也跟着一起消失了。直到再次响起咳嗽声才让人相信人还活着。这些天,“眼镜”母亲一直咳个不停。尤其是晚上。我想,一定是除夕之夜在木睡椅上感冒了。我其实还让“眼镜”去给她买药。可每次她总说家里有,只是不过元宵不能吃的,吃了就得一年四季药罐不离身。连“眼镜”似乎也相信这些地地道道的谬论。咳嗽声终于又停了下来。“眼镜”的父亲大概一直在忙碌。一会儿传来脚步声,一会儿又是什么物件发出的声音。当然,也少不了问候和叹息。再次出现恐惧是在晨曦。本来已经安静了很久,以至于大家都睡着了。天刚蒙蒙亮,咳嗽声再次响起。但这回与先前明显不一样。只听见她重重地咳了两下,然后便是一阵无法控制的呕吐,然后是“眼镜”他爸惊恐的呼叫:“星儿——快来——你妈不行了——”我跟在“眼镜”后面跑到他母亲床前时,只见床边已经满地是乌黑的血。“眼镜”父亲正流着泪用草木灰掩盖鲜血。“眼镜”母亲的呼吸声已变得像拉风箱,喉咙里像煮了一锅正在沸腾的稀粥。谁也没想到,中午时分,“眼镜”的母亲就那样在丈夫和儿子不绝的挽留声中离开了人世。过后我才知道,“眼镜”母亲得的是肺癌。年前在医院查出时已经太晚,一位跟他家熟悉的医生说,再怎么花钱也没办法了。到这时,“眼镜”才告诉我,他租我的真正原因也就是让母亲离开人世之前别再为他的婚姻担心。十已是正月初八。“眼镜”让他母亲在家里躺了3天。我的“工作”期限也不得不延长。“眼镜”大概怕我要按协议离开,初五那天,他强忍住悲痛把我叫到一边,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说:“求求你再委屈几天吧,帮我把妈妈送上山,别让她失望——我不会亏待你的——”我知道“孝子”给外人下跪是老家的风俗。前辈去世后,儿女们见人就得下跪。可我还是慌了神。我慌忙一个劲点头,点着点着也毫无理由地跟着流起泪来。实际上,那几天,我的眼泪几乎没有干过。“眼镜”看似一块木头,可一连几天里,动不动就有亲人哭“眼镜”他妈,每有人哭到伤心处,“眼镜”也便跪在他母亲灵前号啕起来,尽管没有像别人一样说出词来,可那一声声号啕分明是撕心裂肺。有一次他竟然哭晕了过去。每当“眼镜”号啕不止时,我便会去安慰他。我现在不是他“女朋友”吗?可我此时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演戏。不然我就不会毫无顾忌地跟着流泪了。正月初八,死者入土为安了。“眼镜”又对我说:“如果你不想待了就先走吧,我还得给母亲送几天‘饭’,然后陪父亲几天。我会跟父亲说,你要开学了。”我想,我再也没有待下去的意义了。“眼镜”给了我不薄的“酬金”,厚厚的一叠,我当时也不知道有多少,我第一次没有力气伸手接“客人”给我的钱。几天后我才清点,1000元。让我没有勇气去清点“酬金”当然是有原因的。临行的先天晚上,初八晚上,没想到“眼镜”的父亲会意外地让我不知所措。刚刚失去亲人的悲伤显然还牢牢地缠绕着父子俩。“眼镜”捧着前额埋在膝盖上,“眼镜”的父亲在抽旱烟。足有一米长的烟竿。旱烟伸在火坑里,吧嗒吧嗒。“眼镜”说:“爸你少抽点吧。”“你妈一辈子不抽不也得了肺癌?”老人最终还是把剩余的烟弄灭了。我没想到老人是有话要说了。老人说:“这鬼天气,明天不会下雪吧。”然后突然把话头一转,说:“妹儿你干脆再多待几天吧,反正开学也还没到时间。”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正在支支吾吾时,老人起身去了卧房。老人很快又回来了。老人拿来一个包裹。包裹不大,用红色绸子包了一层又一层。老人用不太听使唤的双手打开了包裹。老人打开包裹后又说话了。“妹儿,本来应该是星儿他妈给你的,现在她走了,只好我来给。”老人说完,拿出了包裹里的东西:一个玉手圈,一条项链。“俺这农村不比城里,穷。星儿不是说等你一毕业就结婚吗?我什么也帮不了你们了,就把这交给你吧。这还是星儿外婆给星儿他妈的陪嫁品。说是祖传的吧,管它哩,值不值钱也是一件东西。如果不好看你就放那儿别戴。”我还没来得及推辞,眼睛已经不争气地湿了。离开“眼镜”家后的好几天里,我便有事没事地心烦。“妹儿,星儿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管住他。”这是离开时“眼镜”他爸说的。“别再在那儿干了好吗?需要我帮助尽管说。”这是“眼镜”留给我的临别赠言。我烦透了。我死了吧我。我不知找些什么话来骂自己。谁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疯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几天后,我竟将春节之行的收入全部寄给了“眼镜”。然后我想,我再也不愿见到这狗东西了。我已经想好:赶快离开这个城市,去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吧。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再干这一行!走出邮局,望望天空,天空碧蓝,蓝得发黑。

灯草花儿黄

有种草叫灯草。灯草并不开花。灯草是旧时用来作桐油灯灯芯的。灯草燃成的草灰会在火光中拥成一簇黄色的小“花”。这花便叫灯草花儿。很久以前,老家的人们以此为题,编了一首长长的情歌,歌名叫《灯草花儿黄》。——题记一灯草花儿黄,听我开言唱,唱个情姐想情郎;自从郎去了,茶饭吃得少,三天没得两天好;红日落西方,姐儿进绣房,高挂明灯上牙床;睡又睡不着,睡着梦又多,梦见情哥调戏我……74岁的奶奶一反常态,满面春风地唱着《灯草花儿黄》走进门来时,家人全都慌了手脚。奶奶进门后风一样东屋串西屋,边唱边问:“我呢?我呢?”奶奶是在找大伯的女儿。奶奶找到孙女儿后就不再问了,直勾勾地盯着她漂亮的脸蛋,高兴得跳了起来:“找到了找到了!我在这里!我好乖致是不是?没人比我再乖致吧?”奶奶说着笑着,突然又板起脸,指着孙女儿说:“不是!你是你,你不是我。你把我抢去了。你这小娼妇,你把我还给我,你这小娼妇!”说着便向堂妹扑去。一家人显然被吓坏了。堂妹更不用说。堂妹回家的这些日子里,奶奶最喜欢的就是她。堂妹才18岁,是大伯和伯母再婚后唯一的孩子。堂妹本来就漂亮,被大伯和伯母一宠爱,就调皮可爱得让人发腻。回家后,一家人都说她像极了年轻时的奶奶,奶奶便更喜欢她了。奶奶甚至天天帮堂妹设计着未来的郎君,没想到突然间就再也不是让堂妹心花怒放的奶奶了。这是20世纪最后一年的旧历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远在千里之外工作几十年难得回一次家的伯父、伯母也回了家,因为伯父退了休。84岁的爷爷把女儿、女婿都叫回来了,一起团个圆。伯父原计划到时候把大家一起叫回来过个大年的。爷爷说不行,因为老家有“规矩”,女儿嫁出去后就不能在娘家过大年。若要回来,得穿着蓑衣,坐在磨架上吃团年饭。爷爷只好让姑姑、姑父过小年了。正是大寒期间,爷爷说,人都到齐了,把碑也立了。爷爷要立生碑。碑已经打制完毕。以往的张家村是没多少人立生碑的。因为人未死先立墓碑,得有一些前提:上面不得有血亲的前辈在世,死去的前辈不得有一人没有墓碑,若此,须先为他们立了,才能再给自己立。爷爷、奶奶的生碑就是在立了老爷以上八位祖宗的墓碑之后才开始筹划的,那八筒石碑远没有爷爷、奶奶的威风,均是较为简单的“猪槽碑”。一块石头,中间刻字的部分凹进去,四周的边缘凸起来,凹面向上平放着像盛猪食的“猪槽”,所以叫作“猪槽碑”。爷爷曾提议过,就打几筒“令牌碑”(平板石头刻几个字的石碑)吧,能省几个就省几个。可石匠笑眯眯地瞅着我曾经官至正处的伯父说:“千年万年,就是让刻上去的子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你还在乎这几个小钱?”爷爷在一旁无话可说,用同样的笑容对伯父说:“反正我没钱,你们定吧。”于是依了石匠。前后忙了半个月,四个石匠总算把老祖宗们的墓碑一块块打制完毕。然后把精力集中到爷爷、奶奶的生碑上去了。生碑是“一高两低”,做起来十分讲究。有石门框、石门槛,还有类似古代乌纱的石帽,门槛两头还有两个鼓形圆凳。所谓一高两低,就是除了中间约两米高的主碑外,两边还各有一个格式一模一样只是矮些的小碑。石碑成形之前,奶奶一定是没弄清楚她将和爷爷葬在一起。一直到完工那天,奶奶觉得一定要弄清楚了,便转了个弯儿跟儿孙们说:“死畜生活得好好的立么得碑!我一天不死一天不要。”一家人都笑了。伯父便给奶奶做了讲解。他还把奶奶引到已经刻好碑文的石碑前,指着中间的两行大字说:我念给你听——李氏孺人之墓张旺后大大伯念完这两行大字之后,全然不顾奶奶的表情,继续念两边的碑文,按规矩两行大字右边是爷爷、奶奶的生平简介,左边便是孝子贤孙的名单了。奶奶控制不住了,不等大伯再往下念,便耍起了脾气:“我不叫李氏,我又不是没名字,我叫李秀秀!”奶奶说完便不再作声,然后进屋去了,走到门边又回过头喊了一句:“我才不跟他埋在一起!”奶奶在屋里转了几圈,丝毫没引起家人的注意。一家大小还围着石碑取笑奶奶时,奶奶从后门出去,一会儿再进门时,笑嘻嘻地唱起了《灯草花儿黄》。二奶奶是唱歌的高手。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全国民间文学普查时,县文化馆还为奶奶编过一本专辑,足足200首民歌。因为奶奶不愿唱,只念歌词,所以那本民歌专辑也便只有歌词。歌词很美,大都是情歌。譬如《送郎》,《五更》,《十二月寻夫》。当然,还有被老家的人称之为“经典情歌”的《灯草花儿黄》。后来奶奶在文化馆搜集人员的软磨硬缠下软了心,唱过一首《心上郎》,曲调很美,我没记住,但歌词是记得的:正月十一单,郎要上四川,死死扯住郎衣衫,不跟郎分散,我的肉肉;二月二十二,郎儿调戏我,一把椅子坐两个,活怕爹娘捉,我的肉肉;三月二十三,天热要扇扇,郎两扇来姐两扇,越扇越出汗,我的肉肉;四月二十四,给姐打戒指,送了戒指送胭脂,喜得姐发痴,我的肉肉;五月二十五,郎儿下布铺,买了绫罗买竹布,为姐做裙裤,我的肉肉;六月二十六,一桌都是肉,媒婆吃得满嘴油,姐儿心中愁,我的肉肉;七月二十七,急得姐流泪,金银财宝尽是的,郎儿不是你,我的肉肉;八月二十八,郎儿捎来话,定个日子快逃跑,一世不回家,我的肉肉;九月二十九,生怕鸡开口,寅时不等卯时走,一心到汉口,我的肉肉;十月三十末,磨破三寸脚,讨米叫化也甘愿,只要郎爱我,我的心肝宝贝肉肉!那是我第一次听奶奶唱情歌。奶奶一开唱便忘了情,唱到最后还湿了眼睛。但奶奶并没有让人觉得她是在哭。奶奶湿着眼睛却在笑,笑得有些难为情。四周的听众们也跟着放肆笑了。文化馆的干事一个劲儿鼓励着奶奶:“这是民间文学,没什么好笑,再唱首吧再唱首吧。”可奶奶的兴致就在这时被爷爷一“棍子”打断了。爷爷并没有发火,爷爷在一旁笑着对文化馆的干事说:“你再让她唱,她跟别人跑了,俺就不依的噢!”奶奶狠狠地瞪了爷爷一眼,不再唱了。又开始只念词不唱调了。奶奶还在念歌词的间隙里挤着时间骂爷爷:“你快死吧,你个畜生,死了我就天天唱!”三爷爷和奶奶是真正的冤家。奶奶14岁生下伯父,一辈子生了13个儿女,养育成人的也有8个,但奶奶一有机会就瞪着爷爷骂:“你个畜生。你快死吧!”据说爷爷年轻时,乡里乡亲中就传开了奶奶给爷爷的绰号——畜生。连后辈中也有不知多少人曾喊过爷爷“畜生叔”。爷爷不怒,有呼必应。奶奶是小媳妇儿。奶奶8岁那年,奶奶的哥哥要被抽壮丁。哥哥不愿去打仗,就去买壮丁。一个壮丁20块光洋。奶奶一家卖了牲口又卖口粮,仍然差两块光洋。爷爷那时做货郎,挑着货郎担,摇着拨浪鼓,吆喝着“花线纽扣竹布长衣”走村串户。那是个漫天飞雪的下午,爷爷来到奶奶家门前时,奶奶的父母、哥哥像群傻子一样待在门前,奶奶的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小孩,那是奶奶半岁的弟弟。奶奶拉着16岁的哥哥,生怕哥哥离去。爷爷走近去时,保长正说着:“你们不能让我为难呀,壮丁帮你们找好了,说好20块光洋,现在还差两块,你让我哪么搞?明天一早镇公所就要收队上路,你让我哪么交代?”奶奶父亲叹了口气,说:“哪家要小媳妇儿的话就把女儿卖了。”爷爷不由自主地盯了奶奶一眼,心想就是太小了。保长却马上补了一句:“货郎,你要不要?两块光洋,我做主。”奶奶还不知道小媳妇儿是怎么回事,就让父母含着眼泪连哄带骗让一个连认都不认识的货郎留下两块光洋带走了。奶奶是被爷爷背着回家的。奶奶不依,喊天叫地,但拗不过气力莽壮的爷爷。雪越下越大,爷爷从货郎担里掏出一条染成蓝色的土布手巾,提起奶奶往背后一甩,再用那条长毛巾往自己身上一捆,奶奶再闹也没用。当然,爷爷也担心过。一路上怕奶奶冻着,爷爷还掏出一件竹布长衫,把奶奶裹了一层又一层。爷爷高兴,货都不卖了,一边唱着歌谣,摇着拨浪鼓径直回家去了。爷爷也是苦命人。5岁就死了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爷爷的母亲本来就凶,见爷爷捡了个叫花子丫头回来,一进门,她便火冒三丈:“老娘都快饿死了,你还捡个叫花子打算哪么搞的?这么下去吃屎也没人屙哩!”奶奶被老奶奶吓得眼泪都不敢流。爷爷却笑嘻嘻地说:“恩娘你别凶,你再也不愁找儿媳妇了。”老奶奶先是皱着眉头一愣,接着似乎笑了一下,那过程就像一段绸子突然被捏成一团马上又松开了,然后笑骂:“畜生,这么点伢花花,等养成媳妇恐怕你早胡子八叉了!”说归说,但老奶奶显然不会不留下奶奶。奶奶就这样成了张家的小媳妇。奶奶年轻时一定非常漂亮。奶奶74岁了仍然仪态端庄。奶奶除了个子矮了些,几乎没有让人挑剔的地方。奶奶有一双明亮如灯清澈如潭的大眼,奶奶天生的细眉即使再高超的化妆师也描不出那个美,奶奶74岁时一反常态笑眯眯地唱着《灯草花儿黄》时的表情,立刻让我联想到她年轻时的风韵来。我想,也许是奶奶太迷人了,即使她从不叫爷爷的名字,而是叫“畜生”,爷爷也一定是幸福快乐着的。老家的男人动不动打老婆,爷爷一生弹都没弹过奶奶一指头。奶奶疯掉的第二天,一大早又悄悄地坐在镜前,把盘了几十年的长发散下,梳出一对又粗又长的辫子,这让我更坚信了自己的推断。四奶奶突然的变故让一家人十分恼火。自从奶奶患了疯病,就不再顾及任何人,一天到晚不住手脚,要么反复吟唱那首古老的情歌《灯草花儿黄》,要么不停地骂着“畜生”,要么哭天喊地。几天下来,奶奶唱情歌时倒成了一家人安心的时候,因为只要她一开嗓,便会少去许多麻烦。只有爷爷仍不着边际地恼火:“当初不让她学这些鬼歌就好了。”可那时候,古老的土家山寨里,先辈几乎没人不会唱歌。但是,所谓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那些情意缠绵的歌,显然是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们唱的,说不定唱着唱着就走到了一起。可奶奶不能和同龄人一样唱着情歌找情郎,因为奶奶在不会唱歌时就成了爷爷的女人。爷爷把奶奶带回家后,奶奶便和爷爷睡在一起。准确地说,也不只是爷爷和奶奶睡在一起,爷爷家就一张床,垫的是苞谷壳叶,盖的是蓑衣。爷爷18岁时仍跟老奶奶一起睡,带回奶奶后,便一家三口睡。连老奶奶也没想到,8岁的奶奶进门的第二天早上,便发生了一件让人大出意料的事。第二天一大早,老奶奶天不亮就起了床。老奶奶每天都起得很早。老奶奶也是很爱讲究的人,不像别的女人,常常五黄六月也三五天才换一次裹脚布,即使在冬天,她也要每天换一次裹脚布。裹脚布很长,足有5尺。老奶奶也是远近闻名的裹脚高手。老奶奶的脚小得没人能跟她比,仅两寸半,根本看不出脚趾脚掌,脱去裹脚布后就像一个小孩的拳头,又白又嫩。老奶奶每天睡前必定要解开裹脚,一遍又一遍地洗,洗到勾着头去闻也闻不出半点异味。每天早上起床后,老奶奶又要格外精心地包裹几层。内层是洁白的蚊帐布,蚊帐布外再垫一层松软的棉花,棉花外才是人们能够看到的裹脚布。仅裹脚这道工序,起码就得花上半个时辰,还要梳头洗脸。老奶奶也是盘头发的高手,据说奶奶就是跟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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