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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7 22:3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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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洛丽·施皮尔曼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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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岛西岸的来信

小岛西岸的来信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小岛西岸的来信作者:洛丽·施皮尔曼设计:小暑暑排版:小暑暑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1-01ISBN:9787540488352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憋回去,不许哭,洪水岂能漫过堤围。第一章爱莉卡“心有踌躇,不如先停下脚步”,这听起来很像母亲会说的话。我闻见烤法式吐司的焦香,听见杯盘碗筷碰撞后发出的叮当声,可一看时间,还不到六点。克丽丝汀显然又是一晚上没合眼,尽管这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了。

如果此刻真要说遵从内心,我就该立刻抄起电话打给我的前夫。不过想了一下,我决定还是抄个近道,先从门厅拐进餐厅瞧瞧状况。

晨光倾照进室内,融化在米白色的墙上,从厨房中漏出的一束,恰巧照亮了边桌。克丽丝汀的挎包懒洋洋地敞开着摊在桌上,钱夹和薄荷糖蹦出来躺在外面,还有一张没收好的身份证,不小心泄露了某位艾迪逊或者麦迪逊的名字——简直了,克丽丝汀,冒用别人的证件也就算了,至少挑个好听点的名字啊!我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张身份证直接拽出来,转念一想还是放下了。劝自己想开点,大可不必大惊小怪——这年头的大学生,谁还没有张假证行个方便、偶尔玩得过火的时候。何苦为了唠叨这点小事毁了与她们共度暑假的最后一天?

于是,我决定无视桌上林林总总的物品,完全没料到一抬头又看到了厨房中杯盘狼藉的景象:昨天擦得干干净净的大理石台面,摞满了锅碗瓢盆坛坛罐罐,不仅如此,边上还有黄油包装纸和碎鸡蛋壳,再看地上,深棕色木地板上的糖霜格外显眼,即便站这么远,我依旧能看到不锈钢炉灶上斑斑点点的污渍,不用多想,罪魁祸首一定是旁边的铜钵里那坨刚刚打散的奶油。

至于我最最亲爱的克丽丝汀,此刻正站在厨房正中的岛台前,努力把花生酱涂在厚厚的吐司切片上。一身黄色的连衣裙明显还是昨晚的夜行装,漫不经心的马尾松松地绾在脑后,头发一多半散在外面,赤着一双小脚好像炫耀着紫罗兰色的趾甲盖,从她不太着调的哼唱中我只能勉强推测,今天早上蹲在那对无线耳机里的多半又是某个最近蹿红的嘻哈新痞。

我有一种扑上去紧紧抱住她的冲动,或者说,想把这个捣蛋鬼干脆扼死在怀中。“早啊,宝贝儿。”

克丽丝汀自顾自地在花生酱外面又涂了层蜂蜜,舔舔手指尖,这才舍得把那片吐司丢进锅中,而另一边,黄油早已在热锅里吹起了泡泡。

看着她用额头点着节拍,跟随音乐完成上述一连串律动,我不得不走过去,直接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呀,妈妈!”她毫无防备,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旋即消失,扯掉耳机,鼓点在她按下手机暂停键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准备好吃早饭了吗?马上就要开餐咯!”晨光也忍不住在她湛蓝色的眼眸中雀跃,然而我在克丽丝汀的眼神中除了看到兴奋,似乎还看出了一丝滞涩,这多半是失眠少睡的缘故吧。“这么早,怎么不在床上多懒一会儿?宝贝儿,你昨晚睡觉了吗?”“婴儿和老人才需要睡眠,”她抬了抬手中的咖啡,耸耸肩说,“快来看我做了什么!”

我拍了拍她粉红色的脸颊,心里默默打定主意,还是得抽空给布莱恩打个电话。很多时候,你会发现,十九岁少女的情绪就像她们手机里的播放列表,无时无刻不在更新。而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感恩生活给了我一个前夫,而且这位前夫还是个医生。“我想……你在出门之前会把这些都收拾干净的,是吧……”我环顾四周,一条贴在橱柜柜门上的手绘横幅忽然吸引了我的注意:“拜拜,妈咪!想你,吻你!”

顾不上她黏腻腻的脏手,我一把将她揽在胸前,自己也近乎要溺亡在蜂蜜、黄油混杂着维果罗夫香水的花香气中:“谢谢,宝贝儿。你可真是个甜心。”

克丽丝汀挣脱出来,退了两步,指着不慎留在我前襟上的手印说:“这……我可不是故意的。”然后,她一转身从水龙头边上拿了块湿淋淋的抹布,想亲手帮我擦去手印。“话说,老妈,不过是开车送我们回学校,搞这么身行头太小题大做了吧。”还没等我向她坦白情况有变,她已经把抹布还给了水槽,重新凝神对付内容丰富的煎锅。“不管怎么说,既然是道别早餐,总得像点样子。”“像点样子的道别”,又是我母亲会说的话。可今天这句话显然应该是我的台词。不,不仅这一句台词,包括亲手做“道别”早餐这件事本身,也应该在我的那个剧本上,整出戏都不应该是现在的样子。要怪只能怪那个什么王先生,大清早的一通电话搅乱了我今天的全盘计划。

克丽丝汀丢下锅铲,把我领到餐桌前,三个人的餐位早已预先摆好了,餐桌正中还放着一扎柳橙汁,并列一旁的花瓶里挤着一大簇繁星花,粉红色的一朵朵,我审慎地怀疑就是安妮春天刚栽在阳台上的那些。

她在身后为我拉开椅子,又雀跃着跳到门厅里:“听见了吗,安妮?快从被窝里滚出来……”“小点声,克丽丝汀,算我求你了。大清早的,想把整幢楼里的人都吵起来吗?”“别埋怨我啦!”克丽丝汀边笑边说,“快来尝尝!花生酱配香蕉法式吐司,绝对吃到你尖叫,吃到你爽爆!”

对于年轻人的这种措辞,我只能摇摇头表示抗议。说话间,我的另一个十九岁的宝贝女儿安妮也已经入席。安妮一头长长的深色自来卷头发,因为暑假里的骄阳和与生俱来的拉丁血统,一张漂亮的圆脸蛋现如今焕发着饱满的古铜色光泽。尽管我的小安妮眼看就快超过一米七八了,可在我眼里,她还是那个穿着条纹睡衣、趿拉着毛绒拖鞋的小姑娘,我的永远的小姑娘。“早安,甜心!”我欠身吻了吻她。“她又折腾了一晚上没睡是吗?”安妮小声求证,说话间不自觉地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为遮掩提前发育的胸部,她在三年级的时候发明了这个谦逊的动作,从那时起直到现在,一天也没丢下。“她给我们做了早餐呢。”我边说边奉上微笑,意图安抚。

一定是发现了瓶子里的繁星花,安妮叹了口气,走进厨房。克丽丝汀把另一片涂满了黄油和花生酱的三明治也丢进了噼里啪啦的油锅里。安妮从她的发梢上捋下一团奶油:“瞧你,都干了什么,小克丽丝,被奶油炸弹袭击了吗?”安妮柔声问她,仿佛面对一个纤弱的婴孩。“不过准备了一顿道别早餐而已。”克丽丝汀在锅铲和手指的协作下,把第一块法式吐司成功装盘,“这可是我特地为你和妈妈做的。”“你是想说为妈妈吧。”安妮强调。

克丽丝汀看了看安妮,又看了看我。“哦,也对。”她舔舔手指,“那就当是我们俩的道别早餐好了,反正你我今天都要走……一起走。”“怎么了,姑娘们?有谁想在家多赖几天吗?”我转头问安妮,“不会是你吧?”“当——然——不——会——”她拖着长音表达对我的不满。所有人都知道安妮喜欢宅在家里。我猜是被我说中了,还没出门,她就已经开始想家了,我没再出声,打算放她一马。

克丽丝汀往煎好的吐司三明治上舀了一勺糖浆,最后再舀一坨生奶油。“大功告成!”她捧着盘子郑重如神殿前双手奉上祭品。她把盘子传给安妮:“烦请递给妈妈。”

克丽丝汀利用烹制第二块吐司的时间带领我们尽可能详尽地回顾了昨晚与朋友们的小聚,她丝毫不吝惜笑声,并不时辅以夸张的手势。难以想象,仅仅一星期前,她还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试图绝食。我猜,这表示她和她那个分分合合的男朋友韦斯又不计前嫌、重修于好了。为了不败坏她的兴致,我想我最好对此保持缄默。“我一直在跳舞,一直跳,跳了有三小时!”她攥着第三个盘子,边说着边以华尔兹舞步从厨房滑向餐桌,扑通一声坐在我旁边,问:“咱们今天几点出发?”

话题急转,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对于自己接下来的答案连辩解的底气都没有。本来嘛,当初选择入这一行,还不就是为了多争取点时间陪两个孩子,自此别再错过陪她们听音乐会、看演出、参加球赛,以及,譬如今天,开车送她们开学返校。要怪就怪王先生吧,还有卡特,还有那个什么行业竞赛和业绩排行。“说起这个……”我还在想怎么说得婉转点,就被克丽丝汀无情打断。“真开心有你送,我俩就不用挤火车了!”她边说边拿起叉子对付盘子里的香蕉,“午饭在哪儿吃好呢?白驹咖啡馆怎么样?或者波西塔诺意大利餐厅也不错。”

我简直想要遁地而逃:“呃,不如……我们想想晚饭一起吃点什么怎么样?”我偷偷瞄了瞄这个,又瞄了瞄那个,“我也是刚刚才得知有个客户今天上午非要看房,我是说,我们一时半刻还不能出发,得等我……”

安妮的叉子与餐盘协奏出刺耳的声响:“恐怕不行。小克丽丝今天下午有个会要参加。”“翘了呗。”克丽丝汀耸耸肩,“又没什么大不了。”“不,你得按时去!”“这样好了,你俩轻装上阵,坐上午的火车。”我自己打圆场,“明天我再开车把行李载过去。”“也许,可以让爸爸开车送我们?”克丽丝汀否定了我的提议,“他星期五不是照例休息吗?”

安妮翻了个白眼:“是啊。不过这个人就算休息,也不见得有空。且不说他有多少重要的事情要分神,健身啦、网球啦、撩妹啦……”“安妮!”我扬起下巴制止她再说下去。我的宝贝女儿们深知我一向不许她们当面诋毁布莱恩。爸爸真的很想很想跟我们一起来,不过,你们也知道他的工作有多重要,那么多人等着他救命呢。这种话以前用来替布莱恩开脱再容易不过。至于现在,有了社交网络,她们的爸爸闲暇时间到底在干什么,可不是我一句话就能瞒得住的。事实上,的确没有那么多人时刻等着他前去救命。“抱歉,不过我说的都是事实,”安妮两手作揖,一双眼睛楚楚可怜,“求你了,妈妈,还是你开车送我们好吗?”“怎么了你?你以前可不讨厌坐火车。”我说。“看来业绩冲顶比对我们的承诺重要多了。”她叹了口气,附送又一个白眼。

她可不能真这么想。“这不公平,安妮。”我半调侃地摇晃着她的胳膊,翻出手机,“罢了,当我没说。让我给王先生打个电话,告诉他这单生意我不做了总行了吧?”

克丽丝汀从桌子对面探身过来按住了手机:“别啊。我们坐火车走当然没问题,对吧,安妮?”她瞪了安妮一眼,回过头继续问我,“妈咪这个星期业绩如何?难道还没有跻身前五十吗?”

我舒了口气,深感欣慰,至少还有一个女儿是站在我这边的。“不晓得啊,目前也就能排到曼哈顿的第六十三四名吧。”我承认,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自鸣得意,“不过下星期马上还有两单签约。”“太帅了,老妈!你赢定了!”

我摆摆手,假装并不在意输赢,与此同时深刻怀疑我的这点虚伪早已被她看穿。她们当然知道,年度行业竞赛对我的意义非同小可,不过她们不知道的是,我之所以报名参赛,完全是自己那点隐匿的嫉妒心在作祟,满心想的都是有朝一日也要在艾米丽·兰格面前摆一摆“让你看我不爽又干不掉我”的胜利者姿态。要知道,九年前,我的事业生涯可是险些断送在这位前辈手上。“距离明年四月三十日还有八个月呢,现在还说不好究竟最后鹿死谁手。”我嘴上虽然这么说,私底下真的觉得自己相当有戏。说起来,这还都多亏了洛克伍德房地产公司某位同行及时让贤。去年,两个女儿双双离开家,开始了她们的大学生活,这让我的行事历、我的生活,乃至我的内心,一瞬间怅然若失。就在这个时候,这位仁兄忽然宣布辞职,我的客户名单以及随之而来的销售业绩因此扶摇直上。毫不谦虚地说,所有因缘际会发生得恰是时候。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还是王先生找我。我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餐桌上。“快接啊!”克丽丝汀直嚷嚷,“前五十在向你招手——”

我想的却是该不该推了王先生的预约,胃里翻江倒海,要是让卡特知道我就这么轻易把一单上千万的生意拱手相交,他一定会气疯。我想起布莱恩常劝我的话,两个女儿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事事不肯撒手。这话要是搁在一年前,恐怕还得另说,不过既然她们过了今天就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偶尔挤个火车,我想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把手搭在安妮膝盖上问:“你的意见呢,宝贝儿?”“随便,”她向她亲爱的妹妹努努嘴,“我的少数票从来都是被忽略不计的。”

克丽丝汀哈哈大笑起来:“不然你能怎么办,亲爱的姐姐!”接着,又嘱咐起我来,“好啦,妈咪,既然今天你要放我们鸽子,那就最好理由充分点——答应我,拿下王先生,挺进前五十。等到明年你成了地产界的红人,再敢有什么王先生、李先生的妄图破坏咱们仨的约会,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让他滚蛋……”

我赶紧举手打断:“行了行了,我会尽力的,我保证!不过现在,你妈我毕竟还只是洛克伍德名不见经传的小雇员,还得接着给卡特卖命。今天的事先记我账上好嘛。”“快去吧,”克丽丝汀说,“哦,还有,你能不能给我打点钱?”“又要钱?我星期一给你存的那笔呢?”

她迅速沉下脑袋,抬起眼皮小心看着我,脸上一副“我真说了你可千万别骂我”的表情:“那天……我在街上,遇见一个老头儿,牵着一条狗。狗狗又瘦又小又可怜……”“快别,克丽丝汀,”我连连摇头,眼看着她昨晚就是穿着那双新款汤丽柏琦凉鞋出的门,细细的绑带刚好招展着新做的脚指甲。可转念一想,我工作上这么拼,不也就是想让她们能享受到我以前没机会享受的小奢侈嘛,算了,还是暂时别戳穿她了。我从座椅上站起身,说:“下午我会给你的账户转钱。不过有言在先,只做生活开销,不能接济小狗,明白吗?”

她抿着嘴笑着也站起来:“遵命。”

我亲吻她的面颊:“早餐很赞,谢谢,爱你,宝贝儿。”安妮也凑过来,我用一只胳膊抱着她,另一只手抱着克丽丝汀。“要乖,”我在两人额头上各印上一个吻,“要加油哦。”

我惯用的道别方式,也是我的母亲曾经跟我道别的方式。我转身要走,发现安妮跟了出来:“我送送你。”这是我最不想听见的一句。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表面上强打精神,不知道这位向来严于律己的宝贝女儿今天又给我准备了什么样的说教。

安妮约莫着走出了克丽丝汀的听力范围,立刻抓住我的胳膊。“妈!”她刻意压低声音,“刚刚你都瞧见了?克丽丝汀,她,很是反常!”

我揽着她的肩膀:“看到啦,看到啦。她又开心起来了,不是吗?”“但是……开心得似乎有点失控,像坐跷跷板似的,情绪忽高忽低。又让我想起去年春天学期末的那几个星期……你说,她是不是又有点……疯?”“呃……”我含糊不语,安妮叹了口气。她知道那是一个在这个家中没有人愿意轻易碰触的形容词。她抬起两只手,显然有点恼火。“好吧,我们权且说她只是表现得有点喜怒无常好了。不过,说真的,老妈,你真能放心她去坐火车吗?”“首先,”我说,“谁也没疯。”我拽拽她的头发,想让她放轻松点,虽然我对于自己当下的措辞丝毫不敢大意,“其次,少男少女时而情绪有个波动是相当正常的。好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答应你,我会让爸爸给她推荐一个心理医生的。可能她最近压力比较大吧,你也知道,学校的事啊,女生联谊会啊,还有之前和韦斯闹别扭什么的。”“多给她点时间吧,说不定她一回到学校,就什么都好了。”我说着伸手去拿钥匙,意图伺机逃过安妮长篇累牍的说教。“不过,”话已至此,我也不得不压低了声量,“她搞了个假身份证,我猜她昨晚八成跑出去喝酒了。”

安妮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所以,你是想告诉我,她今天早上的种种反常不过是因为昨天喝多了?”“要么是昨晚的酒劲儿还没过,要么是今天早上的咖啡因。”

安妮皱起眉头:“真的吗?你觉得她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小心多喝了几杯咖啡?”

我报之以尽可能的耐心:“我说过了,我会给你们爸爸打电话,闲下来就打。至于你,不要太操心了,陪着她就行,她会自己消停下来的。”

安妮面色一沉,我的心也随之一紧,慌忙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今天的事真的真的是万分抱歉,宝贝儿,你们亲妈我分身乏术,万望理解,行吗……唉,王先生真的真的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客户,这可是单大生意。”

她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拖鞋尖,点点头,并没看我,两条胳膊始终抱在胸前。“劳动节那个周末回家来吧,我们一块儿去伊斯顿转转。”

我知道我多愁善感的大女儿,不过是习惯性地充当着妹妹的保护伞。听我这么说,安妮才勉强展颜:“说不定这次去,还会停电呢。”

我俩相视一笑,我猜她一定也想起了去年秋天切萨皮克湾的休假之旅。我们冒着倾盆大雨回到位于盖茨港的住处,却发现因为暴风雨的缘故,房子断电了,屋内一片漆黑。

我在壁炉里生起火,三个人在房间里点起十几支蜡烛,然后窝进沙发和毛毯之中,安妮、克丽丝汀,一左一右依偎在我身畔。就着一盏灯笼的微光,我大声朗读《小妇人》——她们童年的最爱。两颗小脑袋静静地栖在我的臂弯中,让我感受到她们身体的温度。我读着,读着,声音越来越轻,几近呢喃,直到凌晨三点,生怕稍一停下来,她们就会醒。而我,望着怀中的女儿,她们已亭亭玉立,却稚气未脱,我只愿这一刻时间永驻,只想尽可能久地把这世上我最爱的两个人留在怀中。

天晓得如果今天三个人一起结伴出行,会不会又收获一段无价的回忆。我瞥了眼手机,仍在犹豫要不要给王先生发个短信……“你该出门了,”安妮像是替我下了决心,“至于我,我得去看紧小克丽丝,她闹不好又在做蛋奶酥了!”

我笑着掬起她的脸:“那就拜托你出门前帮我把厨房收拾干净咯!”

安妮拍拍肚皮:“你懂的,能吃不浪费。”

比起瘦削的克丽丝汀,安妮的臀腿比例和傲人的胸脯尽显丰腴之美。这样的身段如果不是在纽约而是在别的地方,一定相当吃香,可惜放眼望去,大街小巷尽是瘦骨嶙峋的高街模特,仅以身材论,安妮显然有违奉瘦为美的舆论导向和细腿幼胸的审美主张。好在青春期还没过,安妮就已经泰然接纳了自己的角色定位——就像红花必然缺不了绿叶陪衬,金发高妹身边也总得跟着一个半个“矮黑圆”——说的就是安妮,这辈子都只能给克丽丝汀当跟班的安妮。尽管我百般尝试,迄今没能让她放下成见,或者说,让她看到她在我眼里从心灵到外在浑然天成散发自然之美的样子。时至今日,我始终觉得她的美令我无法抗拒,甚至于,抛开血缘,她才怎么看怎么像是我亲生的。“就羡慕你这种不但人美胃口还好的!”我顺势又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她想闪,却被我硬扯入怀中:“留心看着点你妹妹。到费城之后,记得给我发个消息。”

我从衣帽钩上摘下皮包,最后叮嘱说:“记住,要乖哦。”

我合上身后的门,走廊内一如往常,清冷而安静。我抬脚往电梯方向,不料脚底拌蒜,差点跌倒,对,就是那种奔波了一天之后拖着两条腿勉强往家挪的感觉,丝毫没有每天早上神采飞扬的精气神,仿佛有道黑漆漆的影子重重地拖在耳后,随时有可能扑上来将我吞噬。这大概就是每一位职业母亲都不得不面对的内疚感吧。

我用拳头狠狠凿亮电梯按钮,尽管我知道,我真正该做的是现在就给王先生打电话取消上午的预约,是现在就转身回家留下来开车送孩子们去上学。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正是生活暗暗提醒我心有踌躇,不如先停下脚步的一刻。

可是电梯门很快开了。我抬脚迈了进去。第二章安妮

门内,安妮倚在门框上按捺住自己内心的咆哮,她的全盘算计至此宣告流产。按照原来的计划,她打算挨到小克丽丝和妈妈出发前的最后一刻再向她们摊牌,昭告天下自己被哈弗福德停学一年。这样一来,至少给了妈妈一整天的时间慢慢消化这则爆炸性新闻,而且克丽丝汀正好能陪着她。现在倒好,一会儿小克丽丝一走,安妮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支持,简直不知今晚要如何独自面对下班回家的妈妈。

安妮掩面叹息,如果她真如妈妈说的那么“乖”,就应该在她刚刚出门前主动招供。这样,就算妈妈心再大,也不可能在得知安妮不能同行的情况下,放小克丽丝自己去坐火车,何况妹妹今早如此反常。然而,她始终没勇气开口,直到现在都没有。

安妮慢吞吞地回到厨房,从灶上拎起那只油腻腻的平底锅。克丽丝汀的手机落在台案上,电池已然耗尽。从隔壁房间传来歇斯底里的大笑声,安妮不知道她在电视上看见了什么。

安妮放下锅。善后清洁不妨等一等,眼下的要务是想办法让她的宝贝妹妹尽快平复下来,穿上衣服,按时返校。坚决不能让小克丽丝一个人去坐火车,哪怕妈妈不反对,安妮也不能同意。

一个钟头之后,安妮终于用尽千方百计把妹妹塞进了浴室,还腾出手给她的短途旅行背包里塞了几件衣服,应该够她穿几天了。此刻,她正站在凳子上,面对着衣橱架子上克丽丝汀乱七八糟的凉鞋和靴子,试图侦破家传格言剪贴簿的藏匿地点。安妮十分怀疑小克丽丝没了她,一个人在费城能不能活下去。她跳下凳子,地板因一时不堪重负而吱呀怪叫,这让安妮咬牙切齿,悔不该把刚刚那一大块法式吐司吃了个精光。“没在柜子里。”她边向屋里走,边冲克丽丝汀高喊。“早就和你说了,”克丽丝汀翘着一只脚,踏着床垫,摇摇晃晃地在脑瓜顶的书架上翻翻检检。“哦吼!快来啊,安妮,一起跳起来!”看来她已经放弃寻找,而玩起蹦床了。“快别闹了,小克丽丝,赶紧找找。不会没有的,肯定就在这间屋子里。”“你怎么那么不解风情呢!”克丽丝汀闻言还是顺从地下了床——落地无声,优雅如体操运动员的满分下马动作。“我得走了。找到再寄给我吧。”

安妮坚持在妹妹书桌上寻宝,说话间已经拉开了第一个抽屉。家传格言剪贴簿是六岁那年妈妈送的圣诞礼物,姐妹俩一人一本。安妮的一本外面包着银色封皮,克丽丝汀的是金色的。妈妈在里面摘抄了不少她们外祖母和曾祖母的醒世名言,但要说安妮最喜欢的,还是妈妈自己创作的那些。就这样,三代人的处世哲学成了安妮从小到大的安全港湾。

她使劲儿摇了摇克丽丝汀的脑袋:“拜托快想想放哪儿了,小克丽丝。我们的火车还有不到一个钟头就要开了。”“我们的火车?”“对啊,我和你,一起走。”“你干吗要走?”“没关系的,我先送你去参加联谊会的聚会,然后……”“我不用你送。”

安妮把注意力转向另一个半敞着的抽屉,无意在克丽丝汀不清醒的情况下与她过多纠缠:“就该让妈妈留下来开车送你。你怎么也不坚持坚持?她一向最听你的。”“你这么大火气,还不是因为事情没按你的计划来?就知道数落我,你真有本事的话,倒是自己跟她说啊!”

安妮连连摇头:“我开不了口啊,她一定会很失望的。”她从抽屉里扯出一件运动衫,“究竟放哪儿了?我们要来不及了。”“算了。那我改十点整的火车好了。”“不行,时间太紧,你会迟到的。”

克丽丝汀把自己扔在床上:“说老实话,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个什么屁会,也不在乎几点能到学校……前提是我真的能到的话。”

安妮想尖叫。要是小克丽丝知道安妮为了她能重返宾夕法尼亚做了多大牺牲,就不会这么说了。不过,当然,她不可能知道,安妮也不可能让她知道:“说什么呢你,什么在乎不在乎的?你不是说很喜欢宾大的吗?”“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也许我该退学,然后转学去新罕布什尔。”克丽丝汀笑得很轻率,有点心灰意冷的意思。

新罕布什尔……还汉诺威呢,她不如直接说达特茅斯学院,别以为别人不知道她前任男友在那儿。安妮心里一沉:“是韦斯出的烂主意吗?”“韦斯现在根本无法容忍我靠近他半步,”她坐起身,“我知道我得想办法补救,可我总是词不达意,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与有情人说有义话,与薄情人懒得说话——安妮觉得是时候搬出曾祖母她老人家的尚方宝剑了。韦斯·戴文,克丽丝汀坎坷情路上一朵还没开败的烂桃花,典型的风流浪子,为了取悦所爱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过可惜,克丽丝汀要到后来才会发现,韦斯·戴文真正爱的人只有他自己。

她们每年都会去麦基诺岛和姨妈、外祖父共度暑假。六月里,刚到麦基诺还没出两天,她和小克丽丝就撞上了韦斯。接下来的一整个夏天,另外的两个人像连体婴儿一样时时刻刻腻在一处。可是等她们搬回纽约,韦斯也回了达特茅斯,这个人忽然销声匿迹了。“永远别对不走心的人掏心掏肺。”安妮最终还是选了妈妈的名句。“说人话!”“我说让你忘了他,他可配不上你。”

克丽丝汀走到窗前,前额抵着窗玻璃,喃喃自语:“我得再找他好好谈一次才是。”

安妮牵起妹妹的手:“不。你得回到宾大然后忘了那个浑蛋才是。想想看,再有三年,你就毕业了,你就是下一个乔布斯——女乔布斯……嗯,美女乔布斯。”她竖起一根手指,“不过现在,我们得先找到你的剪贴簿。出门不带剪贴簿是会走霉运的。”

克丽丝汀嗔笑她:“剪贴簿就剪贴簿,又不是转运水晶。”她向后倒在床上,这次干脆把安妮也拉到身边一起躺着,“听着,安妮,我有件事得告诉你。你听了别不信。”

安妮看看表——大事不妙——八点已过!她现在可没心思细听克丽丝汀把《韦斯、克丽丝汀之爱侣传奇》第五卷第一百二十一回从头道来:“快说什么事?”

小克丽丝咬着嘴唇迟疑了片刻:“还是算了。你肯定会告诉妈妈。”“不,我保证。”“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可真不能一天到晚这么妈妈长妈妈短的。学着独立点好不好?”“呃,要不要我提醒提醒你,是谁去年一整个夏天都待在哈弗福德学院,是谁在外地独立生活了那么久?”“是你,是你,都是你。可你敢说这期间没给妈妈打电话?少说也是一天一通。”“才没有呢,”安妮把目光收到一旁,嘀咕道,“有的时候就只发发短信。”

克丽丝汀赶紧举手投降。的确,连安妮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回好了,让你凭空多出一整年的时间,”克丽丝汀说,“出去转转吧……走远点,去个好玩点的地方,比如巴黎什么的。”“但是妈妈她……”“不用管妈妈。你既不需要她,也不需要我,自己就可以活得很好。你能出去闯闯,妈妈肯定也高兴。你难道没看出来,她现在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再不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围着我们转了。”

也许在安妮看来,所有人,除了她,现如今都过上了自己的生活。孤独隐隐来袭,像一个关系时好时坏时而不请自来的朋友,让安妮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真的孤独寂寞,还是自己格格不入?仅仅一年之前,她还是哈弗福德学院前途最被看好的青年诗人(至少她的英文教授是这么认为的),小克丽丝还是坐一站火车就能见到面的妹妹,妈妈还是不吐不快、无话不谈的闺密。可再看现在……“嘿,”克丽丝汀安慰她,“我这么说可不是想惹你不高兴。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出去闯闯。等到明年八月你再回家,我也回家的时候,”克丽丝汀顿了一下,把一缕头发掖到安妮耳后,“我们还可以像现在这样,在这张床上肩并肩坐着,分享彼此这一年的冒险之旅。”

安妮努力挤出一个笑脸:“那好吧。”

克丽丝汀用力抱住她,抱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知道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姐姐,”她松了手,直盯盯地看着安妮的眼睛,“记住我的话,不论发生什么,好吗?”

克丽丝汀说这句话时紧张而郑重的语气和呆滞而恍然的神情把安妮吓了一跳,她用力拍了拍妹妹的胳膊,想让妹妹放轻松点:“至于你,你是我永远的捣蛋鬼,这你可改变不了。”安妮边说边从床上爬起来,“在这儿等着,我去拿我的那本剪贴簿给你。等你找到你的了,再还给我。”“别找了,我这就走。”克丽丝汀跳下床,一把抄起背包。“别,等一下,”安妮说,“我马上就回来。我跟你一块儿出门。”

安妮奔向走廊一端自己的房间,迅速套上一条瑜伽裤,又罩了件T恤,然后抓起床头柜上那本银色的剪贴簿就往回冲:“那些写在边边角角上的肉麻话,你当没看见就成。我知道这话说起来有点丢人,不过我有的时候就是忍不住评论两句,”安妮放大音量生怕克丽丝汀听不见,“这回可别弄丢了,否则,哼哼,唯你是问!……克丽丝汀……”可是她左看右看,小克丽丝的房间里早就没人了。

人去床空。安妮把剪贴簿往克丽丝汀床上一扔,转身就往外跑:“克丽丝汀——”妈的!她发现妹妹甩下她独自走了,把她和幸运剪贴簿一起扔在了家里。

安妮冲向门廊,猛地拉开门,可是哪儿还有小克丽丝的影子。安妮急得团团转,忍不住挠头。有望追上吗?她拉开壁柜,给自己找了双运动鞋,可是该死的鞋带偏偏这个时候搅在了一起。“妈的!”安妮只得把鞋子丢在墙角,冲回自己的房间,企图从衣柜最下层扒拉出一双人字拖,“妈的!妈的!妈的!”

她咆哮着,瘫倒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中间。反正现在无论干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她妹妹终于得偿所愿,成功地甩了她。返校日的宾大车站永远人山人海,她怕是永远也不可能找到她了。况且,显然,克丽丝汀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找到。

安妮径直走进厨房,平底锅里的黄油已经重新凝结成块,还剩下最后一片吐司。她跳过香蕉,舀了点糖浆,把碗钵里的生奶油一点不剩刮了个干净,然后撒了一把糖,这才拿起叉子。

当你怀疑日子已经糟糕得没法再过下去了的时候,只管放开肚量大吃一通,保证吃饱之后你就会打消刚刚的怀疑,毕竟,现在才是又肥又悔,糟糕得真快过不下去了。第三章爱莉卡

才星期五中午十二点三十分,我已经坐在无花果和橄榄枝酒吧吧台的高脚凳上啜起了红酒,庆祝刚刚又落纸成交一套公寓,位置可是毗邻时代广场的标志性建筑。我抽空给姑娘们追发了一条短信,询问她们是不是已经顺利回到了学校。全程,吧台另一侧的那个男人一直在看我,我放下手机,忍不住看了回去。他忽然眼睛一亮:“爱莉卡·布莱尔!”他叫出声来,“我就猜到是你!”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颇有魅力的男人,银灰色的杂发,活像是我在麦迪逊二十一世纪地产公司前同事的中年版。我也笑出来:“约翰·斯隆?”

他端着酒杯换到我旁边:“天哪,真不敢相信。我在附近开会,学习了一上午的新税法和社交技巧,下午想出来放松一下。谁承想,这么巧,在这儿撞上你了!”“好久不见啦。快请坐。”

他在挨着我的吧凳上坐下来,接下来的二十几分钟,我们都在追忆似水年华。从他那儿,我听说了不少前同事的近况,还有他自己的:他还留在原来的事务所,只不过已经转行做起了商业地产销售,他的独子即将从威斯康星大学毕业。还有,他和太太三年前离了婚。“洛克伍德房地产公司,”他把我递上的名片念了一遍,“我还以为你早就注册了自己的地产公司了。这是你的事业梦想,对吧?”“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尴尬地笑了笑。如果他现在翻开我的钱夹,还会发现那张一直没被丢掉的名片,上面写着“布莱尔地产公司”几个花体字的来自克丽丝汀中学美术课的设计作品。

也许是酒精作祟,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我有点怀念往昔那破败而潮湿的味道。那是两个女儿十一岁那年,我在布鲁克林租下的一间办公室的味道。在整整四个月的租期里,我每天不停地打各种电话,最大的收获不过是那些所谓潜在客户挂机后的忙音,或者直截了当的拒绝。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忘怀关门歇业那天心痛的感觉。我拖着狼狈又疲惫的自己,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付下一期房租,一边从地铁站向家的方向吃力跋涉。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老远看见克丽丝汀和安妮双双坐在台阶上,分享着一串葡萄——那串葡萄原本是我打算留给她们第二天中午做午餐的。我忍无可忍,疯了似的大踏步走上前去一把夺下空碗:“想什么呢,你们俩?不是说过了每天放学每人最多只能吃六粒葡萄么!”

安妮仰头看着我,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张伤心的小脸。更可怕的是克丽丝汀,眼神中甚至透着嫌恶。

第二天,我就给卡特·洛克伍德打了电话。我需要的是一份工作,一份定期支付的薪水,去他妈的梦想和自由。

可我对身边的约翰说:“供职于大公司所能获得的经济保障令人难以抗拒,不是吗?何况我还是个单身妈妈。”我被自己堂而皇之的托词吓了一跳,手指捏着高脚杯暗暗加力。事实上,布莱尔公司被我卖出去抵了债。幸好这一点谁都没说破,彼此心照不宣。“你前夫离婚的时候什么都没留给你?”“也不是。我们那个时候几乎没什么积蓄。布莱恩那几年一直在清还他读医学院的学费贷款。”

约翰点了点头,又问:“你还是专攻首次置业的客户群?”

我摇了摇头:“我现在更多关注海外市场,确切说,是亚洲投资人。为此,我还学了几句中文,很是奏效。这类客户通常会委派代理人飞来美国停留二十四小时,最多不过四十八小时。我负责提供五六个满足要求的备选房源。差不多就是这样,可以说是我们在替他们选房子,就好比房地产市场的恋爱速配。”“就好比房地产市场的盲眼相亲,”他拧着眉毛,似乎被我的职业路径搞得有点云里雾里。这我毫不意外,的确,我已经磕磕绊绊地偏离了入行时的初衷,并且可以说已经偏出甚远了。距离布莱尔地产公司成立(以及倒闭)已经八年有余。现在,我有了自己的积蓄,等于说一对女儿的未来也有了保障。近几年的市场行情一片欣欣向荣,我为什么没想过为了自己的梦想再做一次尝试呢?

我像是提出了一个自己也无法回答的问题。“你的那对双胞胎千金最近怎么样?”他问。

我很高兴我们终于能换个话题。很多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把我那两个宝贝女儿当成双胞胎,谁叫她们虽然长得一点也不像,但是年龄相仿,彼此只差了五个月。我并没有纠正他的错误,顺着说下去:“今年已经大学二年级了,”说到这儿,我拿起手机又检查了一遍新消息列表,“现在大概已经分别回到学校了吧。克丽丝汀进了宾夕法尼亚大学,还是那个时刻让人操心的小捣蛋鬼,朋友遍天下,整天嘻嘻哈哈。”一想到她,我就要笑,我用一根手指在酒杯沿上转过一圈,“安妮呢,全然另一副样子,钟情于和她的妈妈、妹妹共享家庭时光。心思细腻,懂得为他人着想,却总是对自己吹毛求疵。哦,对了,尽管她自己不肯承认,她的诗歌写得好极了,现在可以说是整个哈弗福德学院瞩目的文坛新星。她挑来挑去去了哈弗福德,当然也是为了能跟妹妹一起待在费城……”我忍不住又瞟了眼手机,“我在等她们的消息。”“为人父母,”他说,“形单影只是对其中成功者的诅咒,也是嘉许。”“说的就是啊。”我有一点被他这句话打动。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钢笔,抽了张纸巾一块儿递给我:“别不好意思,大可记下来好了。我记得你以前就很喜欢到处收集这种名言警句。”

我眨了眨眼睛:“可不是,写就写。”我把他刚刚的一句誊在了酒馆的纸巾上。“摸着良心告诉你,”他说,“这句话其实不是我说的。原创作者系本人前妻。”

我被他逗乐了,把纸巾推到一边:“我怎么一点也不意外?”

他也轻轻笑出了声:“对了,你吃过午饭没?”

我瞟了瞟旁边银色的空碗:“你是说除了那几片椒盐饼干之外的午饭?”

他向前一步,脸上闪烁着大男孩般的热情:“我们换张桌子,机会难得,我得正正经经好好请你吃顿午饭。”

我再次看看手机,新消息栏依旧空空如也。本来除了陪姑娘们吃饭也没别的打算,现在好了,下午左右没事。“那感情好啊!”我满口答应,带着一点恶作剧式的兴奋。“那就这么定了,”他示意酒保结账,“我得告诉鲍勃·博伊德瞧瞧我遇见了谁!知道吗,他对你一直很是倾心——该死的,我们谁又不是呢?每次看桑德拉·布洛克的电影,我都会把她想成你。”

我两颊发烫。尽管我知道,桑德拉·布洛克几乎可以拿来作为对每一个棕色头发女孩的恭维,只要你碰巧稍微爱笑一点。不过,再牵强的恭维,听的人也乐得欣然笑纳。“说真的,你比以前看起来更美了。”他含笑看着我。“说得像真的似的。”我甩甩手,不让他再说下去。但是不得不说,此刻的我有一点受宠若惊,有一点意乱情迷,有一点飘然欲醉,这大概还是这么多年以来的头一次。

约翰从身后帮我拉出凳子。“别忘了这个。”他递上那张纸巾。“哦对,我的警句摘抄。”

我把那张纸巾塞进手包,下意识地瞥了眼吧台上方的电视。电视上,CNN正在插播一则突发新闻。

也许是直觉使然,我在电视机前停了下来。画面切回现场,浓烟滚滚,到处是碎片残骸,依稀能辨认出背景应该是城郊的某处。

标题赫然写着:本日上午费城城郊火车脱轨。

我怔住了,一只手捂住喉咙,醉意全消:“孩子们,”我感到自己随时可能晕倒,“我的两个女儿都在那趟列车上……”第四章安妮

安妮在厨房岛台前支着手提电脑,屁股坐在皮质的旋转高脚凳上扭来扭去,眼睛虽然没离开屏幕,心思和手早却已伸向了一边——又抓了一大把薯片。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所有的情感被小心地编排成简短的句子,再组合成精练的段落,自带停顿和语气。可是,写作,一直以来唯一让她引以为豪的事情,有朝一日竟成了令她停学的肇事元凶,现实对生活其中的人真是极尽挖苦,无所不用其极。

安妮又从头至尾读了一遍,把“倘使我回到哈弗福德”修订为“如果我回到哈弗福德”,然后用打印机把这封长达两页的告解信变成了白纸黑字。

安妮打算把这封信就搁在厨房岛台上,由妈妈下班回来自行发现。届时,她应该已经身在爸爸家,向爸爸当面解释清楚整件事的原委了。

安妮挑剔地看了看自己一小时前才又涂了一遍的紫色指甲油。如果换作平日,涂一次指甲油,至少能坚持看一个晚上,可今天不行,还不到中午,她就已经把十枚指甲盖上的指甲油抠了个精光。

与此同时,她已经为父母可能提出的一系列问题做了充分的预案,至少在她看来如此。她会在接下来一年的停学期中,去星巴克或者斯特兰打打工。明年秋天她就将重返哈弗福德,就如院长佩卡姆允诺的那样。

手机响了,安妮看了眼来电提醒——惨了,妈妈这回没发短信,而是直接把电话打过来了!该接吗,接起来该骗她说已经回到学校了吗?不行,行不通,她一向不善扯谎。要不还是等着电话自动转进语音留言信箱好了。可那样会不会又显得太没种?一个花了整个夏天东躲西藏的傻妞,现在还要继续躲着妈妈的电话?“喂,老妈。”她把耳朵贴上听筒,用手抠掉指甲盖上最后残存的一点紫漆。“哦,上帝!哦,宝贝儿!吓死我了。”

安妮坐直了身子:“吓……吓死你了?”“是的,宝贝儿。是的!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克丽丝汀……”电话另一端的妈妈听起来呼吸困难,声音艰涩,“她没接电话。让我想得特别坏……”“别着急,慢慢说。小克丽丝的手机没电了。你在哪儿?”

她亲爱的妈妈压低了声音,听上去颇难为情似的:“我正准备去赴午餐邀约,安妮。难以置信吧?可我刚才听说火车出事了,该死,我竟然不往好处想……”

安妮感到心跳加速。她把自己倚在橱柜上,尽力稳住身体:“什么火车?什么事故?妈你在说什么?”“阿西乐特快,在快到费城的途中出了事。太可怕了,安妮!竟然和一辆油罐车撞在了一起。感谢上帝,幸好你们没在车上。”

安妮膝盖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滑倒在地,木质地板的凉意直沁心脾。“小克丽丝她……”她紧紧按压太阳穴,听见自己失真的声音,“哦,上帝啊,克丽丝汀!”第五章爱莉卡

我像丢了魂,身体被别的什么人牵引着,进入了一个完全无色无味的世界。我坐在汽车后排座椅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布莱恩的SUV,好像什么也看不清,却又什么都能听见。一个刺耳的声音,反复倒带,不停重放:千错万错都是你错。如果你能守约,克丽丝汀就不会死。

我感到眼睛酸涨,紧咬牙关,记起父亲在母亲离世后反复会说的话:憋回去,不许哭,洪水岂能漫过堤围!十一岁的我忠实地践行着父亲的指令,每每觉察到自己下巴抽搐、喉咙发紧、眼睛酸涩的危险信号,我就会用尽全身力气一股脑把眼泪统统憋回去,在眼前筑起一座更高的水坝,憋住泪水,憋住悲痛。今时今日,感谢父亲,我终于成了现在的我,永远捍守双眼,永远不会放任眼泪洪水漫堤。

到达费城慈爱医院时,一位女士在大厅内接待了我们。她是突发事故伤情分诊组的成员,我们跟在她后面进了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我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荒僻的停尸间,冰冷的金属台,女儿温度无存的尸骨……然而,这些画面并没有成真,而是来了一位名叫乔安娜的非裔创伤心理咨询师,把我们引进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关上了门。布莱恩和我分坐左右,正中椅子上是安妮,三个人对面只坐了一个人,乔安娜,以近乎平静的语气表达了对我们痛失挚爱的惋惜,并表示,我们将得到充分的时间来辨认女儿的骸骨。“一切都会在这间屋子中进行,通过照片。”“不!”我瞪着乔安娜,又转向布莱恩,“我要亲眼见到我的女儿!”“抱歉,布莱尔女士。鉴于肇事卡车司机潜在的犯罪动机,在尸体剖检完成以前,验尸官恐怕不能允许其他人随意查视受害者尸首。”她指了指放在膝盖上的档案夹,接着说,“等我们这里的工作进行完毕,您可以自行决定是否需要索要牙齿鉴定或指纹记录,或者放弃该项权利。”“求你了!”我说,“让我见见她!”“待尸检结束后,您会有机会的。”她放慢了语速,重复了刚刚的说法。“可……”“我们对此表示理解。”布莱恩突然发声打断了我。

乔安娜从夹子上取下第一张照片:“我会首先向诸位解释您将在图片中看到的内容,然后再把图片翻过来。”她看着我的眼睛,“您的女儿给我们的工作行了很大的方便。在她身穿的牛仔裤后袋中装有她本人的身份证,我们因此相对肯定地确认了死者身份,确定为克丽丝汀·布莱尔。”

她说着递来贴着克丽丝汀照片的身份证。我接在手中,凝视着照片中的女孩,手指滑过她的笑靥。我的甜心,我的宝贝儿,你看起来是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天真烂漫,浑然不知命运对你下了怎样的判语。我抬起手捂住嘴,却没能及时掩住喉咙中的咆哮。我感到如鲠在喉,一丝清冽的空气钻进嗓子,仿佛大厦之将倾,反而更令人窒息。“对不起……”我试图找回呼吸。

乔安娜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我能理解。”

我有种想朝着那张脸尖叫的冲动,想质问她,她凭什么敢说她能理解我此时此刻的感受?她凭什么敢说能理解一个母亲,当听说她的孩子、她孩子的生命、一切梦想、希望和心愿一瞬间化为乌有是什么感受?她凭什么……凭什么敢说能理解这位母亲从此再无法触碰她孩子的脸颊、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的笑容是什么滋味……“还好吗?”布莱恩倾身问我。

我点点头,攥紧了安妮的手。为了安妮,我得振作。我得感激上帝,让安妮忘了带手机,半路折回家而错过了那趟该死的列车,才幸免于难。但是,此刻,我无法对上帝说出任何感激的话……不,我不能。我感到怒火中烧。上帝啊,你为何不放过克丽丝汀?你的仁慈呢?你的英明呢?“你们将看到的第一张照片,是她的右脚,”乔安娜的声音,“我不得不再次提醒诸位,她的身体在撞击中遭受了严重的外伤,你们将不得不面对创伤和淤肿的画面。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是还是希望你们能从中找到便于确认身份的信息,譬如胎记、痣、文身或以前留下的疤痕。”

她把第一张照片翻转了过来。我只看见一只苍白而臃肿的脚丫,与印象中的女儿相去甚远。但我确实看见了上面淡紫色的指甲盖。我揪着脖子,感到世界再次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乔安娜一张接着一张翻开女儿的照片,她的脚踝、她的腿、她的躯干。即使带着淤肿,依旧不难辨识出她略显扁平的胸腔,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我亲吻照片。“我的宝贝儿,”我呢喃,“我好端端的孩子啊……”

乔安娜直到我再次慢慢镇定下来,才接着说:“接下来的照片恐怕会更为艰难,她的上半身在爆炸中遭受了严重灼伤。”

安妮闻声呜咽,我伸出一只手环住她,奢望缓解她万分之一的苦痛:“亲爱的,我们可以不看了。”“不,”她挣扎着,坚持着,“我可以的。”

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她当然可以的。命运以最残酷的方式将她推入成年世界,她和她一样,别无他选。

乔安娜翻开手中的照片。安妮哽住了。我本能地将她揽入怀中,不想让她再多看哪怕一眼。我强迫自己飞速地扫过那张照片,然后腾地站起来:“我想,我们不需要再看下去了。”我说,唯愿克丽丝汀留在我们心中的永远是不败的笑靥,而不是眼前这团模糊的焦炭。我摩挲着安妮的头发,由她在我的怀中低声哭泣。“布莱恩,后面交给你行吗?”

他用手抹了把脸,终于还是应下了。我知道他会在心里怨我,怎么能把这种事情全抛给他,我不怪他。但是眼下,安妮更需要我。“收下这个,”乔安娜递来一张名片,“任何时候都可以打给我。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给您推荐一位曼哈顿的创后心理咨询师。任何时候、任何问题,都可以打给我。”

我感到血压飙升,瞪着她:“我确有一问——那个天杀的司机是谁?为什么能把车开到铁轨上?”“妈——”安妮惊愕的声音。“是火车司机没发现前方有车吗?还是该怪克丽丝汀没发现?!”我不依不饶。“爱莉卡,”布莱恩再次出声制止,“我们是来认尸的。”“联邦调查局正在与当地警方通力合作,”乔安娜似乎是在向我保证,“一定会对事件进行详尽而彻底的调查。”“是吗?那么敢问,他们所谓详尽而彻底的调查可否告诉我,我的女儿在最后一刻有没有害怕?有没有痛苦?她在想什么?她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别说了。”安妮把我拉出房间,关上门,然而布莱恩的声音还是从门缝中钻了出来:“是的,”他确认了乔安娜的说法,“是她,是我们的克丽丝汀。”

卫生间在走廊尽头,安妮离开的片刻,我留在医院走廊内的长椅上,盯着克丽丝汀的身份证呆呆出神。我不敢抬头,努力让自己在安妮回来前镇定下来。憋回去,不许哭,洪水岂能漫过堤围。

为了安妮,我得坚强,我得振作起来,我得令我们相信,我们能过这一关。然而,内心深处,我担心自己随时会被她戳穿。睿智如她,怎会不知道,那个美满而幸福的家已随克丽丝汀的逝去而一去不复返,再也不可能回来。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没能信守诺言。即使生活抽走了软绵绵的地毯,你依旧可以赤着脚纵情舞蹈。第六章安妮

安妮把医院卫生间水龙头中冰凉的自来水拍在脸上,始终不自知地咕哝着:“是我不好,小克丽丝,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她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脸。是她不好,是她的错。小克丽丝本来就没赶着走,也说了想等十点钟的那班列车,但是安妮不肯。虽然安妮看出来小克丽丝今天从早上开始就表现得怪怪的,还是放她走了,而且是她一个人走的。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安妮,小克丽丝根本不会死——她觉得爸妈应该知道这些。

她试图在来医院的路上就开口解释,但是最终还是告,还编了套蹩脚的谎话,说什么没有陪在克丽丝汀身边是因为落了手机不得不折回家去取。

她把手放在卫生间的门把上,深呼吸三次,感受到胸腔中不安分的心跳,拉开门,慢吞吞地挪开了步子。

走廊另一端,她的妈妈端坐在木质长椅上,宛如高贵的伯爵夫人。然而,远远地,安妮依旧能看见她眼中的漠然,像是被什么人抽走了其中所有的欢愉。她深深地知道,那个什么人无疑就是她,安妮。“她本来不想坐那趟火车的。”“什么?”“是真的。”安妮剥着右手拇指上的指甲油,鼓起勇气开口说,“妈,我们需要好好聊聊昨天早上发生的一切。”

妈妈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她把头别向另一边:“晚点再说好吗,安妮?求你了。”

安妮挨着她身旁坐下:“小克丽丝她本来是不想坐那趟车的。就是你……”

妈妈跳起来:“别说了。我们去外面等你父亲。”

妈妈已经换回了惯常说一不二的语调,明确传达出“谈话到此为止”的信号。可她为什么不肯听自己解释呢?安妮感到胃里翻江倒海,亟须一吐为快……然后方能请她,不,求得她妈妈原谅。“你也看到她的样子了,不是吗,妈妈?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昨天早上就很不对头。你一定看出来了。”“住嘴!”“不!你得听我说。求你了,你必须让我把话说完。她本来是不想坐那趟车的,我本该帮她……”“够了!”她意识到妈妈脸上的愤怒——或者说,惊恐?——“求你了,安妮,别再跟我提那件事了。”“但是那件事让我生不如死,”安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上去和缓一点,“我必须把话说出来,我一直试图告诉你的是……”“行了!”妈妈脸上青筋暴起,“我知道你想说、必须说!可你觉得说了就有什么用吗?”

安妮的泪水夺眶而出,妈妈不愿接受她的告解。甚至,也许妈妈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了。是她不好,是她的错,可错的是她,死的却是两个女儿中漂亮的那个。第七章爱莉卡

布莱恩把车停在公寓楼下的马路边。安妮第一时间冲下车,冲进房间,重重地摔上门。“你俩怎么了?”布莱恩扭头问我。

我摇摇头:“我……我有点失控。我知道她生我的气了,可我真的不想听她指责,至少现在不想。”

他也摇头:“生你的气?爱莉卡,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可这一切明明就是。改天吧,改天我再告诉他,我是为什么放了孩子们的鸽子,又是怎么没能信守承诺而爽了约,安妮是怎么竭力提醒我克丽丝汀的反常表现,而我又是怎么熟视无睹、强迫两个孩子去坐火车的。改天吧,改天再说,反正不能是现在。我觉得我快受不住了。“尸体剖检结束后,医院会再来电话的,”布莱恩说,“那时候,我们再一起去看她。”“不,我情愿只记得她美好的样子。”

他点点头:“我会去搞定许可,把尸体从宾夕法尼亚带回纽约。”“好的。”我望着车窗外出神。“你是想由我安排火葬,还是你还想……”“你。拜托了。”我想遮住脸,手却被布莱恩抓住。“嘿,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

我抽出手,转身欲走。十一年的婚姻生活中,布莱恩从不曾见我落泪,甚至在两个人关系彻底分崩离析的时候,他还以此为由,在我头上多算了一笔。“哭出来舒服些,爱莉卡。”

我摇摇头。一旦哭出来,就再也不能憋回去,可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他明白呢?

整个下午,太阳从窗前侧身而过。窗外,中央公园依旧熙攘。对着手机喋喋不休的人、遛狗的人……没有人意识到世界已经终结。我放下百叶窗,钻进被窝,渴望死神临幸,或者渴望睡意垂青。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安妮的声音,在耳中,倒带,回放:她本来是不想坐那趟车的。我本该帮她……

这一次,在一片死寂的卧室中,我让耳朵里的安妮说完了她想说的话:我本该帮她留住你。是你答应了开车送她,可是你听都没听我的话。就是因为你,我的妹妹死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除了喝水和上厕所,再没离开过卧室。中间有一次,我瞥见安妮坐在厨房里。另一次,我发现她一直盯着电脑屏幕出神。还有一次,她是躺在床上。而每一次,只要她发现我在看她,她就马上背过身去。我一直在悄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可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我想折回房间,却在安妮的卧室外停下脚,房门紧闭,我举手几欲敲门。她会在里面干什么?我要怎么说才能让她原谅我?

想来想去,我最终还是垂下手,默默走回了自己的卧室,只能在心里埋怨自己没有勇气直面自己的过错。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望着天花板在发呆。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今天是星期二,还是星期三?我咆哮着,把脸埋进枕头。不管打电话的是布莱恩,还是凯特,又或者是哪位听说了事故而致电以表慰问的朋友,我就是不想接,用不着任何旁人对我痛失爱女深感惋惜。我伸出手在床头柜上一阵摩挲,在摸到静音键之前,来电已经转入了语音留言信箱——卡特·洛克伍德——看到来电显示的同时,我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

我用手肘撑起身子,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工作,听上去陌生恍若另一个世界中的存在……洛克伍德房地产公司,说起来遥远得仿佛另一个平行宇宙中的时空……在另一个宇宙另一个时空的另一个世界里,我会不会还是之前那个得心应手、驾轻就熟、游刃有余、挥洒自如的我?更为重要的是,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情感,一切仍然尽在掌握?我渴望有那么一个宇宙,那么一个时空,那么一个世界,让我能有哪怕一刻忘了此刻的所有。

我按下语音信箱,把来电切换至扬声器。卡特的声音横冲直撞,瞬间充斥各个角落。“布莱尔,我是卡特。你女儿的事真是荒谬极了。”他豪放的措辞让我惊愕,可是,这么说起来好像也没错。

我把手机搁在桌上,合上眼睛,猜测接下来就该轮到“世事无常”“节哀顺变”之类的了。“妈的,去他妈的,”——居然没猜中——“有话直说吧,我们需要你赶紧回来开工,布莱尔。丹尼森准备着手汇总哥伦比亚住宅圈的房源。欧丽兹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你得回来帮我搞定那些广告方案。回电给我,越快越好。”

换了别人,这时候该拍案而起了吧,什么老板,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趁早滚蛋。我一跃而起,扑向手机,像可怜的溺水者终于抓到了救生索。

星期四早上,事故发生后的第六天,我在同事诧异的目光中回到办公室。除了出于礼貌而收下了尴尬的拥抱和生硬的哀悼,我对他们彼此之间意味深长的眼神交流视若无睹,不为所动。最初的一整个钟头里,他们几乎是在围着我团团打转,我在他们眼里好像成了一尊矜贵而脆弱的花瓶,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可怜午休时段还没过,我就被打回了原形——还是那口无坚不摧、老而弥坚的铸铁锅。“爱莉卡,给我一个1-57号公寓的报价。”“客户对威尔大厦的那套物业很有兴趣,快教教我应该重点推介点什么?”“对方说他只想跟你一个人谈生意,方便接一下电话吗?”

在无休止的房源推介、合同文书和电话咨询中,我终于获得了祈盼已久的麻木。这才是我应该存在的宇宙、时空、世界,永远只需要和数字、文书打交道,永远不需要面对伤感的现实,或者失去亲人的愧疚。安妮的判决犹如一柄匕首,但是如果我能离家远一点,这柄匕首割在肉上也就没那么疼了。当天晚上,加班到深夜十点的我硬是一直熬到第二天早上七点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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