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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11 02:2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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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伍禄香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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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传奇

石涛传奇试读:

自语

一九八一年九月,我考入广西师范大学历史系就读,校址就在以山水甲天下而闻名于世的桂林市王城。

青石砌成的高大城墙,红瓦黄墙的校舍,直插云表的独秀峰,一泓碧水的月牙池,处处凸显着皇家气派。从同窗的闲聊中,晓得是明代的靖江王府。后来学地方史时,才对这座目前全国保存最好的靖江藩王府的历史有了全面的了解,第一次知道了石涛的名字。

毕业后分回老家全州县当教书匠,后几经辗转调到县委宣传部。由于工作的关系,翻看了《全州县志》,第二次知道了石涛的名字。特别是数十次游览县城西隅的湘山寺,看到石涛刻在飞来石上的兰花图,听到石涛在全州的种种传说,方为老家能出这样一位赫赫有名的大画家而感到自豪。

我查阅了《湘山志》、《寿佛志》,可能是石涛年少时就被迫离开全州的缘故,或者是因石涛隐姓埋名的缘故,石涛在湘山寺为僧的经历,竟无只言片语的文字记载,仅列在《全州县志·人物志》中。县里诸多文人骚客们为弘扬前贤、激励后人,或倡议在寺中修建石涛纪念馆,或举办石涛画展。我也蠢蠢欲动,想用文学的形式写一部全州历史人物的传记。但全州历史人物众多,尤以明代首辅大臣蒋冕、明末清初画家石涛、清代御史谢济世的事迹及传说最为离奇,也常为邑人所津津乐道。我力所能及的查阅了三位先贤的史料,收集了有关三位先贤的不少传说故事,但究竟该写谁为好,迟迟未拿定主意。

一直拖到二〇一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从桂林飞到杭州,想沿着石涛当年的足迹走一趟,亲自感受一下石涛的亲身经历与生活环境。宣城、敬亭山、黄山、南京、扬州,凡是石涛当年禅寄过的寺院,跋涉过的山川,我都尽可能地去走一趟。遗憾的是,由于历史的缘故,许多寺院已成瓦砾废墟,能够搜集到的资料少之又少。近半个月的游历有得有失,苦乐并存。尤其是在扬州市图书馆,当工作人员得知我是为写《石涛传奇》采风时,十分热情,除帮我查找资料外,还主动帮我联系到当地以研究石涛而饶有成就的扬州市博物馆原副馆长李万才老先生。从李老那里,倒是得到了不少的资料,大致上理清了石涛的生平脉络。

石涛年幼时即遭国破家亡之痛,被迫遁迹于禅门。所幸天资聪颖,锐志于诗书画。为逃避追杀而漂泊四方,并为“搜尽奇峰打草稿”而云游了大半个中国,足迹遍及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浙江、江苏、河南、山东、北京、天津等地。

石涛气质兀傲,性格怪僻,不肯俯仰于时势,以至一生坎坷曲折,命运多舛。先入佛门,后又出佛还俗入道,娶妻成家,人生轨迹多变。

石涛博学多才,是诗人,是画家,也是书法家,集诗、书、画、印四绝于一身,堪称文坛画界旷世奇才。

石涛题款的书法,行、楷、隶、草、篆、真各具风韵,或遒丽浑穆如东坡,或古秀洒脱如云林;

石涛在画作上题写的诗文上千首,或以诗解画,或即景抒情,哲理妙趣,随手生发,文字优美,文学功底深厚,尤以古体称善,但他杰出的诗才被他旷世的画才遮掩住了;

石涛的画,以山水画和花卉画最为擅长,笔墨奔放,无定姿,无常态,构图善变,意境高奇,风神高雅清隽,其画风抑郁沉雄,洒脱不俗,跌宕排奡,不落前人窠臼,博采众家之长,独自成一家。

石涛在画技和画理上,不为凡俗世理所束缚,睥睨当时以摹古仿古为能事的画坛,主张师法自然,从早期的“我自用我法”,到中期的“不立一法、不舍一法”,再到晚期的“是法非法、即成我法”的大胆创获,打破禁锢的藩篱,一扫陈陈相因的沉靡之气。

石涛晚年著书立说,撰写出中国古代绘画理论的经典之作—《苦瓜和尚画语录》。识见之独到,论述之全面,引领画坛风骚数百年。

石涛留下的作品数以百计,但因所署苦瓜和尚、清湘道人、湘源谷人、大涤子、零丁老人等名号三十多个,尤以全州的名号最多,如清湘小乘客、清湘或湘源石涛等,一则寄托着石涛对全州故里的眷恋之情,二则是坐不改姓行不改名的全州人性格使然,但由于名号众多,从而影响了他在当代画坛的声誉。言而总之:下笔谁教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怀着对家乡先贤的崇敬之情,我于二〇一五年春季开始动笔,但因事务繁忙,写写停停,直至二〇一六年底方脱稿,总算给石涛这位前辈老乡一个告慰。

是为序。

引子

话说大明末年,君主们仿佛相互攀比似的,一个比一个不肖,一个比一个昏庸。明世宗朱厚熜崇信道教,痴迷于炼丹;明神宗朱翊钧任情纵欲,沉湎于酒色;明熹宗朱由校喜刀锯斧凿、丹青髹漆之事,声色犬马,不理朝政。

于是,宦官擅权愈演愈烈,将个好端端的朱氏大明江山弄得满目疮痍,朝野颓靡,人灾不绝,再加天祸连迭,一时民生凋敝,百业萧条,那朱氏大明江山也随之日薄西山。及待崇祯帝践位,虽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欲挽狂澜于既倒。然社稷根基已圮,庙堂摇摇欲坠。比时,陕北张献忠、李自成趁势揭竿而起,群雄并驱,逐鹿中原,天下遂陷入一片混沌。

明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闯王李自成率大顺军从德胜门攻入紫禁城,崇祯帝自缢于煤山歪脖子槐树上。

至此,自一三六八年明太祖朱元璋在应天(南京)称帝,延续了二百七十六年的朱氏大明王朝天崩地裂,寿终正寝。

三月二十一日,吴三桂在山海关大败大顺军;

四月三十日,闯王李自成被迫撤出北京城;

六月五日,清摄政王多尔衮率清兵在吴三桂的引领下,经东华门进入京城,建立起大清王朝。

自此,神州大地进入枭雄并起、群英逐鹿的南明时期。

一六四四年六月十九日,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建立弘光小朝廷。次年五月,扬州陷落,弘光小朝廷覆亡。

一六四五年六月,鲁王朱以海在绍兴自称监国。

一六四五年六月,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建立隆武小朝廷。

一六四五年八月初三日,靖江王朱亨嘉在桂林自称监国。

一六四六年十一月,桂王朱由榔在肇庆称帝,建立永历小朝廷。

一个个企图苟延残喘的弱小王国,趁火打劫般,在战乱中纷纷粉墨登场,扬戈挥戟,像走马灯似的,你往我来,此伏彼起;又像流星一划而过,像昙花一现而逝,最终被岁月的风尘吹拂得无影无踪,遮掩得无声无息。

如今且说南明永历四年(1650)十一月五日,老天爷一睁开眼,便紧绷着一张灰色无情的脸俯瞰着大地,初冬的一场大雪仿若一张鹅绒编织而成的洁白色地毡,将南国的桂林捂盖得严严实实的。山岭林木,银装素裹,大街小巷,铺玉洒珠,一片白皑皑的银色世界。

料峭的朔风恣意揉弄着雨雪,在天穹间肆无忌惮地奔跑着,往昔清澈见底的漓江像披着一层薄薄的白纱,朦朦胧胧的,竹排、木船,三三两两,像木桩般丝纹未动地镶嵌在杂草荒芜的江岸边,万物萧索,了无生机。

城中独秀峰下的明藩王府——靖江王府,四扇城门紧闭。积雪覆盖的城垛上,肃立着荷枪持戟的士卒。桂林王城

此刻,王府承运殿上,头戴翼云王冠、身着盘领窄袖大红王袍的第十三任靖江王朱亨歅与头戴凤钗环佩的白妃夫妻二人穿戴整齐地端坐在王座之上,焦灼、焦躁、焦虑,毫无遮掩地全垒在朱亨歅那张象征年轮的纵沟横壑的蜡黄色的脸上,尽管寒气袭人,鬓角仍渗透着密不可数的细汗。

留守辅臣文渊阁大学士瞿式耜、两广总督张同敞惴惴不安地端坐在王座下的左右两侧,一个个神情肃穆,凛若寒霜。

大殿上,开国公赵任选正颤抖着声音禀奏着兴安塘报:

清定南王孔友德率部二万余于四日破陷严关诸塘,卫国公胡一青、宁远伯王永祚、绥宁伯蒲缨、武陵侯杨国栋、宁武伯马养麟不敌,各领其军撤走,清八旗兵乘势直逼桂林……

空气仿佛凝固成千钧之石,沉甸甸地压在承运殿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时鸦雀无声,万籁俱寂。

朱亨歅铁青着脸,厚唇紧抿,焦渴的眼神茫然无主地环顾闻讯赶来围站在殿下的王府属官、内侍、宫人及两位王子等众人一眼,眼眶一热,喟然长叹一声:“大明江山,气数将尽,乃天意也,岂人力之所能及!恨只恨我靖江藩国,自太祖高皇帝洪武三年(1370)始封,延续至今已届二百八十年,叵料竟断送在本王手里。”

朱亨歅高大的身躯颤抖着:“本王自隆武元年(1645)受封践位,数载兢兢业业,勤于政事,未敢有丝毫懈怠,唯恐有负皇恩,有忤民意。没料得不仅未能光宗耀祖,反蒙国破君亡之辱,而今唯有以身殉国,以谢罪于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朱亨歅言咽语哽:“二位王子乃朱氏血胤,义不容辞随父王赴难,其他属官、内侍及宫人等即刻出城逃生,各安天命吧!”

朱亨歅满眼噙泪地望了白妃一眼,神情痛楚地闭上了眼睑。“王爷,太史公曾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臣式耜心意已决,城存,吾与之同存;城亡,吾与之偕亡。即如今日城破,被那叛贼孔友德杀戮,争得个赴国难而死,吾也是死得其所,不亦乐乎!”瞿式耜慷慨激昂地站在殿下,一身的凛然正气。

那张同敞听得此番言语,也霍地站起,哈哈一笑道:“古人以独为君子为耻。如今城中已无一兵一卒,王爷与留守大人誓与王城共存亡,同敞先祖张居正曾被神宗皇帝视为股肱,张家数代享尽皇家恩泽。同敞如贪生畏死,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谒见先祖?同敞愿与诸公共赴国难!”

铿锵顿挫,掷地有声。

朱亨歅抬起泪眼望望瞿、张二公,嘴唇嚅动:“疾风知劲草,扳荡识诚臣……”“启禀王爷,只是那别子朱若极当如何发落,请王爷明示。”

朱亨歅闻言一怔,拿眼望去,却原来是宗室的黑旧爷。

朱亨歅稍思忖片刻,左手一摆道:“上苍有好生之德,就让他自生自灭吧!”“是,王爷,微臣这就教他逃生去。”黑旧爷转身疾步走出承运殿,向殿后独秀峰山脚下的梅亭奔去。

霎时,承运殿笼罩在一片慌乱之中,属官、内侍、宫人们如遇大赦,一个个神情慌张,像疾风扫落叶般地四散而去。

树倒猢狲散。宽敞的大殿上空荡荡的,只剩下朱亨歅夫妇、二位王子、李长史及瞿式耜、张同敞诸人,茕茕孑立,相顾而怜。

朔风料峭,雨雪飘摇,大厦倾圮,凄凄惨惨。

独秀峰梅亭石桌旁,年仅九岁的朱若极正聚精会神地朗诵着前朝张养浩的散曲——《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童声童气,稚语稚音。小若极忽而掩卷,偏过小头颅眨巴着澄澈无邪的小眼睛,望着侍读在一旁的宦官阿亮不解地问道:“阿亮,何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被朱若极唤作阿亮的原本是靖江王府侍候次妃的一名小太监,俗名亮。明崇祯十四年(1641)朱若极之父靖江王朱亨嘉携次妃到湘山寺进香,身怀六甲的次妃在寺前的民居内生下羸弱多病的别子,道是与佛有缘,遂寄养在湘山寺内,由阿亮陪伴。后朱若极被接回靖江王府,便一同回到王府伴读,照料小若极的饮食起居。

阿亮比朱若极不过大十岁,听若极如此一问,摸摸后脑言道:“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如果天下安定,皇家定要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再则贪官污吏当道,横征暴敛,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如果国家灭亡,灾难四起,战祸不断,百姓也要受苦。”

阿亮见小若极蹙着眉头,似懂非懂的,言犹未尽:“就像桂林这座古城,古为百越之地,战国属楚,秦始皇统一全国后,在岭南设桂林、象郡、南海三郡,西汉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设始安县,三国置始安郡,郡治方设于今日之桂林。自那以后,桂林屡毁屡建,饱受朝代更替战火的熏陶,一方百姓也饱受离乱之苦。”

朱若极一手托腮,凝思半晌,方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若极,快,快跟阿亮即刻离开王府逃生去吧!”黑旧爷气喘吁吁地闯进梅亭。“黑旧爷,怎的了?”朱若极、阿亮闻言惊恐而起,望着神色慌惶的黑旧爷。“桂林已成无一兵一卒把守的空城,定南王孔友德率清兵就要破城,王府眼见得大祸临头,将遭倾巢灭顶之灾,趁清兵尚未围城之际,你二人速速离开王府逃命去吧。”黑旧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黑旧爷,教若极逃往何处去躲藏避难?”宛若五雷轰顶,一下子将朱若极轰得手忙脚乱慌了神,急得眼泪夺眶而出。

那黑旧爷望着小若极瘦弱的身子,举手爱怜地抚摩着若极的小脑袋,一股辛酸涌上脑际。“黑旧爷在哪,我就到哪儿?”小若极见黑旧爷眼眶湿润,沉默不语,一把拉住黑旧爷的大手乞求地摇晃着。“我虽是朱氏旁支,但终归是宗族子孙,国破君亡之际若苟且偷生,恐死后也不准进入宗庙。而你乃是亨嘉王爷孤脉,承嗣香火,延续子孙,义不容辞!”黑旧爷双唇一抿,言辞诚朴。

黑旧爷忽觉鼻儿一酸,眼帘渐渐迷蒙,五年前亨嘉王临危托孤的那生离死别的凄怆场景宛若就在眼前。

一六四五年六月,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建立隆武小朝廷。

一六四五年八月,不甘他人之后的靖江王朱亨嘉也在桂林自称监国(代皇帝)。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那隆武帝闻知靖江王朱亨嘉在桂林妄自称尊后,不觉大怒,不顾清军一路攻城略地,横扫了大半国土,决意奉行攘外必先安内之策,举戟伐异讨逆,同室操戈。

十月,两广总制丁魁楚、广西巡抚瞿式耜奉隆武帝之命遣思恩参将陈邦传与中军官焦琏等串通一气,突然发兵,生擒了靖江王朱亨嘉,并于三日后将朱亨嘉及家人关入囚车,解送福建,所幸小若极此时正寄养在湘山寺内,方得幸免于难,为朱亨嘉一脉保存下一点血脉。

临上囚车之际,亨嘉王望着前来饯别的宗室心腹黑旧爷嘱托道:“本王此去料无再归之日,只一事尚难以释怀,便是次妃所生别子若极尚寄养在湘山寺内。望黑旧爷念在同为朱氏血脉的情分上,好生照看,赡养成人。本王九泉之下若是有知,必不胜感激。”

朱亨嘉被解至福建,囚于连江,后被隆武帝赐缢杀之。

按正统论,福王、鲁王、唐王、桂王皆是明太祖朱元璋皇家嫡系血脉,理应嗣承皇位,而靖江王后裔乃是朱元璋之长兄兴隆的血脉,也就是皇族旁支,非皇室正统。朱亨嘉自称监国,就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按明律当满门抄斩,斩草除根。

毕竟是血浓于水,那新继任靖江王的朱亨歅乃朱亨嘉伯父之子,一向以仁爱著称,念在同为一脉的情分上,再加黑旧爷求情,方将朱若极寄养在湘山寺一事匿瞒下来,救得若极一命。

如今朱亨嘉既已伏法,黑旧爷一禀明此事,待王府诸事调理停当,风声稍一松缓,朱亨歅便于次年初遣黑旧爷前往全州湘山寺,将年仅五岁的小若极接回靖江王府。令内侍悉心照料,又请来塾师授业,视若己出。再加黑旧爷日常关心,问寒嘘暖,孤独无依的小若极将黑旧爷与阿亮视为唯一可依赖的亲人。

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望着聪明伶俐的小若极,黑旧爷生怕让小人儿看见自己眼中的泪水,忙抬头仰望着雄峻挺拔的独秀峰。“未若独秀者,峨峨郛吧间”,南朝文豪颜廷元曾在山脚东麓的读书岩苦读数载,与山峰日夜相伴,说出此番相识相知的肺腑之言。

此时,涂彩的晨曦辉映着陡峭高峻的山体,孤峰似披着紫袍金衣,气势显得愈加雄浑。“擎天一柱!”黑旧爷低头望望小若极,又抬头仰望独秀峰,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无论如何也要保存朱门这点血脉!黑旧爷牙关紧咬,冥思苦想着脱身之计。

小若极似乎未解黑旧爷之意,仍两眼巴巴地仰望着心事重重的黑旧爷,乞求他说出避难逃生之所。

黑旧爷双眉紧锁,目光茫然地望着远处的礼忏坛沉吟不语。

不远处的礼忏坛前香烟缭绕,传来一阵阵木鱼声和诵经声。

半晌,黑旧爷忽而眉开眼笑道:“有了!佛说: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阿亮,若极与佛有缘,你与他就到湘山寺里避难吧。”

黑旧爷浓眉微敛:“不过,此时节若北上全州,途中必与南下的清兵遭遇。为躲避清兵的盘查,须将你二人打扮一番。”

阿亮闻言,摸摸自己的后脑壳,然后双手合十,装作和尚化缘模样:“阿弥陀佛,吾佛慈悲。黑旧爷之意是教我二人化装成小僧,以避沿途清兵盘查。”

黑旧爷抚掌大笑道:“正是此意。素闻清军所到之处,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无论官员百姓,一律勒令剃发。还有便是寺院僧人,一律宽宥有加。你二人唯有装扮成化缘小僧,方有逃生可能。阿亮,速去礼忏坛借来剃刀、僧袍!”

不多时,那阿亮将剃刀递在黑旧爷手里,“唰、唰、唰,”旋即就在梅亭内将若极和阿亮的头发剃了个精光,又教二人穿戴上僧衣、僧帽、僧鞋,昔日的王孙公子须臾间便变成了云游四方的小和尚。

天堂与地狱原来就在咫尺间!黑旧爷鼻子一酸。“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记住,到了湘山寺后一定要隐姓埋名,无论何等情形下,切勿泄露了王家身世。否则,便会招来杀身之祸!”临别时黑旧爷眼眶红润,又恐节外生枝,横遭变故,一直伫立在雨雪中,直到望着二人的背影匆匆消逝在广智门外,方折回承运殿。

雨雪兀自酣下个未休,树梢被冷飕飕的罡风恣意摇曳着,坠落在樟树叶面上的棉雪簌簌飘落。寒风、冷雨、冰雪,肃穆、凄清、萧瑟。

承运殿孤零零地耸立在飘摇的雨雪中,靖江王朱亨歅孤零零地伫立在寂寞的大殿中。

凝视着朱漆圆柱、朱漆横梁、朱漆门窗,金碧辉煌的殿宇,转眼间便灰飞烟灭,荡然无存,昔日的繁华尊荣,仿若南柯一梦。

命运多舛!

靖江藩国的命运!

自己个人的命运!

朱亨歅迷惘的目光穿越过时空的隧道……

洪武三年(1370)四月初七日正三刻,金陵(南京)奉天殿内外旌旗伞盖招展,铠甲武卫罗列,笙歌缭绕。

明太祖朱元璋端坐在大殿上,正举行着盛大的册立亲王仪式,典礼官声若洪钟地宣读着册封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唯帝王之子,居嫡长者必正储位;其诸子当封以王爵,分茅胙土,以藩屏国家。朕今有子十人,即位之初,已立长子标为皇太子,诸王之封,本待朕赏功臣之后;然尊卑之分,所宜早定。乃以四月七日,封子樉为秦王、为晋王、棣为燕王、橚为吴王、桢为楚王、榑为齐王、梓为潭王、杞为赵王、檀为鲁王,从孙守谦(侄朱文正子)为靖江王,皆授以宝珊,置相、傅、官属。

也就是说,在册封的十位亲王中,有九位是朱元璋的亲子,第十位乃是被追封南昌王的朱元璋之长兄朱兴隆的孙子,也即朱元璋之从孙朱守谦。

为此,典礼官又特地宣读一诏:

朕稽古帝王,抚有方夏,必茂建亲支,所以敦族固本,其来尚矣。朕既为天子,追念吾兄,以尔守谦,兄之孙也,俾王靖江,以镇广海之城,毋忘训语,益修厥身,尚尽慎哉!

大典已毕,朱元璋又赐予每位藩王一阕五言绝句,以作藩王后代辈次。赐予朱守谦的二十字乃是:赞佐相规约,经邦任履亨,若依纯一行,远德袭芳名。

洪武九年(1376)十二月二十九日酉初,年仅十六岁的朱守谦千里就藩。广西布政使司布政使、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及地方官员、属吏、耆老、绅士数百人将朱守谦迎进王府端礼门,两名侍臣扶持着朱守谦跨下绣着蟠螭、云鸟的黄盖珞车,朱守谦手捧始祖南昌王朱兴隆神主牌位,毕恭毕敬地安放在承运殿正中。

从此,开始了靖江王十代、十四人的坎坷命运。

也从此,开始了靖江藩国二百七十四年的崎岖历程。

悲剧,喜剧,闹剧,亦悲亦喜亦闹,一个个浓抹淡妆登场,又一个个悄无声息地黯然离去,演绎出一部荣辱兴衰的藩国史。

其实,早在册封朱守谦为靖江王后,被任命为广西行中书省参议的蔡仙,就选定桂林独秀峰下的元顺帝潜邸作为靖江王府,并按工部之制着手规划、清理。

据明黄佐纂《广西通志》所载:邸第洪武五年建,二十六年复命指挥同知徐溥、工部主事戈祐韩、毛知理督工修理王城一座,周若千丈,下用巨石,上砌以砖,辟四门,南曰端礼,北曰广智,东曰体仁,西曰遵义。外缭以垣,各为棂星。垣左为宗庙,右为社稷。门墙内为承运门、承运殿、王宫门、王宫,南向如祖训之制,唯风云雷雨山川坛在德胜门外,旗纛庙在坛之西。外有迎恩馆,在伏波门外,为进送表笺、迎接诏敕之处。

然而,好景不长。洪武十三年,践位不到四年、刚满二十岁的第一代靖江王朱守谦便因“不法祖德,暴虐慆淫”被废为庶人,贬回安徽凤阳老家种田。七年后,委为云南镇守,然而不到两年,因“不守法度”,再度贬回凤阳,未几,召回南京,痛打一百鞭。

洪武二十五年,朱守谦死于宗人府禁锢之囚室,享年三十二岁。

永乐元年(1403)十二月十九日,第二任靖江王——朱守谦之次子朱赞仪抵达桂林就藩。

好人命不长。在祖父、父亲阴影中长大的朱赞仪虽然以仁善好学著称,但忧思恐惧太深,年仅二十六岁便弃世而去。

永乐九年(1411)十月十五日,册封朱赞仪不满十岁的庶长子朱佐敬为第三代靖江王。

天顺二年(1458),追封未袭而卒的怀顺王朱相承为第四代靖江王。

成化七年(1471)二月二十三日,册封靖江庄简王嫡长孙规裕为第五代靖江王。

弘治三年(1490)九月十五日,册封靖江王昭和王嫡长子约麒为第六代靖江王。

正德十三年(1518)六月初六日,册封端懿王朱约麒嫡长子朱经扶为第七代靖江王。

嘉靖六年(1527)九月二十六日,册封朱经扶庶长子邦苧为第八代靖江王。

万历三年(1575)四月十六日,册封靖江王邦苧长子任昌为第九代靖江王。

万历十三年(1585),册封任昌之子温裕王朱履焘为第十任靖江王。

万历二十年(1592)八月初六日,因朱履焘无子,册封靖江恭惠王邦苧次子、履焘之叔任晟为第十一位靖江王。

万历三十八年(1610)十二月二十日,册封履祐为第十二位靖江王。

崇祯十一年(1638),册封履祐长子朱亨嘉为第十三位靖江王。

清顺治二年(1645)十二月二十八日,册封履祥长子朱亨歅为靖江王。

二百七十四年,十代、十四人,宛若过客,你来我往,匆匆而去。

浮浮沉沉,承运殿见证了靖江藩王兴衰的摇曳风雨,承载了太多的历史沧桑。

沉沉浮浮,一切像白驹过隙,烟云过眼,昙花一现,瞬间灰飞烟灭!

失去了!失去了!

朱氏大明王朝二百七十六年的基业!

结束了!结束了!

朱氏靖江藩国二百七十四年的基石!

国破山河在,城深草木春。

朱亨歅痛苦地闭上缀满泪水的眼睑,瘫倒在承运殿的王座上。

十一月六日,定南王孔友德率清兵长驱直入承运殿,将靖江王朱亨歅、二位王子、黑旧爷等囚于西门一民舍内。

十一月十七日,孔友德将朱亨歅与世子、宗室共六人,缢死于西门外舍,并掘一土坑埋掉。

同日,瞿式耜、张同敞二公就义于叠彩山麓。

临刑前,瞿式耜提笔写下《绝命词》:

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

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

瞿、张二人整肃衣冠,向南行五拜三叩之礼。

瞿式耜笑着与张同敞说道:“今日真是死得其所。”

张同敞大笑道:“我死后当为厉鬼,为国杀虏击贼!”言毕,从怀中掏出珍藏的网巾戴于头上:“服此于地下见先帝!”

张同敞受刑时,头颅落了地,身躯竟然还向前跃起三步,方始倒下。

然而,杀戮并未休止,流血仍在继续。

次日,孔友德再度扬起屠刀,将靖江府属官、内使、护卫、宫女共四百七十三人杀了个一干二净、鸡犬未留……

昼夜南流的漓江呜咽着,流淌着猩红的血水……第一章湘山比丘一、避难

公元一六五〇年十一月十六日黄昏,桂林城北二百余里外的全州湘山寺。

凌厉的罡风呼啸着,牛毛细雨裹挟着棉絮似的雪花忽东忽西地飘忽着。青石板铺就的驿道沿着湘江边像蛇行般,穿过陡峭的磐石脚,穿过湘山寺山门,最后像蛇入洞般钻入青石砌成高大城墙的全州城西门——广安门内。

棉雪堆积在青石板官道两侧,飘忽的雨雪砸落在雪白的积雪中、青色的石板上,消逝得无影无踪,白与黑泾渭分明,格外刺眼。

雨雪中、石板路上,踉踉跄跄地走着两位穿戴着僧衣、僧帽、僧鞋的小和尚,趔趔趄趄,相互拉扯着、扶携着,疲惫、困倦、饥寒、饥渴,全堆在污垢的脸上、褴褛的僧服上、跌跌撞撞的脚步上。

看看快拢近湘山寺龙凤山门,蓦然,小和尚一跤跌倒在雪地里,稍大一点的和尚忙不及迭地将小和尚搀扶起背在肩上,一步一挪地蹒跚着走到山门前,吃力地举起手拍打着镶满红漆金涂铜钉的寺门。“吱”的一声,红漆寺门洞开,开门的僧人一惊:“是阿亮!”“快,问涛,先把若极抱进去!”阿亮边说边从背上卸下早已冻得浑身发紫的朱若极,唤作问涛的僧人一把抱起朱若极直奔大殿而去。

大殿上香烟袅袅,木鱼声声,槌鼓锵锵,数十名僧人双手合十,正端坐在蒲团上朗诵阿弥陀经做晚课,湘山寺住持释湘圆法师眼睑微闭,左手作十,右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湘山寺“师父,若极他……”问涛抱着小若极气喘吁吁地闯进大殿。

湘圆法师连忙转身,看着昏迷中的小若极:“阿弥陀佛,问涛,快将若极抱到皇殿去吧。”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众人紧跟着法师穿过皇宫,手忙脚乱地抱着若极匆匆奔向里内的皇殿。

大殿左侧的皇殿原本叫万寿宫,因永历元年(1647)正月永历帝朱由榔由肇庆移驾桂林途经全州时改作临时驻跸的行宫,故称为皇殿,自然具几分皇家豪华气派。

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姜水灌下,小若极缓缓回过神来,微睁开眼睑,一眼见白眉慈蔼的湘圆法师:“法师!”一声惊呼,竟一头埋在法师的怀里,撕心裂肺般号啕大哭起来。

湘圆法师望望小若极褴褛不堪、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手抚摸着小若极幼小的头颅,不觉眼眶湿润,哽咽道:“阿弥陀佛,吾佛慈悲。阿亮、问涛,若极就交给你二人照看。”

原来,那日阿亮带着小若极逃出王府,沿着青石板铺就的驿道往北二百余里外的全州湘山寺疾赶。

罡风啸啸,雨雪纷纷,驿道上挤满了南逃的难民,携儿挈女,扶老背羸,四野狼藉。

谁知乘船刚渡过大溶江,抵达北岸时,便碰上正南下的清廷八旗兵。

浑身盔甲的士卒将码头一守,便逐个严盘厉查起来。更让人感到惶恐的是,清兵们一见留着头发的难民,便强拉硬扯地吆喝着强按在码头旁的瓜棚下,强行剃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凶神恶煞的清兵毫不手软地将长矛捅进了一因企图躲避剃头而挣扎逃跑的难民后背心。“小和尚,快滚!”阿亮、若极慌忙捡起被清兵强行脱掉摔在地上的僧帽,边戴边忙不及迭地往北疾走。

二人紧趱一阵,沿途冻死的、饿死的、被清兵杀死的,抛尸荒野,惨不忍睹。

远远望见嘉定年间广西提刑方信孺题榜在关隘上的“严关”二字,刚被战火洗劫后的凄惨场景,愈加触目惊心。

关上关下,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官兵的尸体,明军的、清兵的,一个个血肉模糊,断臂残腿的,一片狼藉。

兴安古严关始筑于汉时,介于狮子山与凤凰山之间,扼守楚南进入岭南驿道的咽喉。十一月四日,孔友德率清兵二万与据关而守的明军鏖战竟日,一时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朔风冽冽,旌旗猎猎,空气中仍溢满了呛人的硝烟味和血腥味,战火洗劫后的古严关在雨雪中显得愈加肃穆森严。

门楼上、城垛处,执戈持枪的清兵肃立在雨雪中。

关口前,横拦着拒马架,两列清兵执戈而立,正盘查着南来北往的行人。

搜身、搜查携带包裹什物,尤其对北往的行人盘问、搜查更严。

阿亮挽着若极瘦削的肩膀,蹒跚地来到关口前。

持戈的清兵将戈一横,厉声喝道:“你等是何人?今欲何往?”

阿亮忙双手合十,嘴里念声“无量寿佛”,答道:“军爷,我二人乃是湘山寺僧人,外出化缘归来。”

清兵见是两名小和尚,随手取过阿亮手里的包袱翻搜起来。笔砚、经书、僧服,蓦地翻出一枚小印章。“快说,阿长是何人?”清兵扬扬手中的印章,两眼紧瞅着阿亮、若极。

阿亮一惊,旋即谨慎地答道:“阿长乃是小师弟的俗名。”“那他的僧名呢?”清兵乜斜小若极一眼。

阿亮随口答道:“石涛。”

清兵见盘查毫无破绽,正欲放行。忽见一轻骑径往关口奔来:“定南王有令,为防明王府皇族孑遗逃窜,凡北往的行人一律暂拘到兴安县城的湖南会馆严审。”

小若极惶恐地紧攥着阿亮的手,被清兵推推搡搡地押往县城的湖南会馆。

逃难的、经商的,会馆内挤满了被强行拘留的行人。

三五日后,年轻力壮的被清兵强行挑出做挑夫壮丁,老弱病残的放行,阿亮、若极因身材瘦小且又是僧人,看守的兵丁稍盘问了几句,便将人放了。阿亮带着若极一路乞讨方抵达全州,真个如杜甫《哀王孙》所言:

腰下宝玦走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

问之不肯通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

未几,小若极在阿亮、问涛的悉心照看下,脸色红润起来,有了精神气,自此便居住在湘山寺内,与阿亮、问涛劈柴、挑水、煮饭、种菜。

说起湘山寺,小若极宛如小鱼儿入水,再熟悉不过的了。

崇祯十四年秋,狼烟四起,天下大乱。那靖江王朱亨嘉见群雄并起,也野心勃勃,跃跃欲试。

麾下谋士孙金鼎趁机进言道:“王爷,有道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又道是乱世出英豪。臣观天下之势,与三国无异,正是英雄豪杰大展宏图、开创伟业之天赐良机。微臣今有一计,可助王爷称雄天下。”

朱亨嘉故作不解:“此话怎讲?”

孙金鼎神秘一笑道:“靖藩地处南陲,欲成一方雄豪,定然要手握兵权。广西总兵杨国威与微臣乃儿女亲家,王爷若以重金结纳,他日定有大用,此其一也。再者,想我太祖高皇帝起事之初,多得佛僧襄助。今桂林府辖全州有一名刹湘山寺,寺内聚集嵩山少林寺南游之武僧数十,王爷可即日前往古寺敬香礼佛,以求僧徒效力,以备急需之用。”

那朱亨嘉原本就有称帝之心,又幻想百年之后修得正果,闻言大喜,当下即令内使胡清打点重金,教孙金鼎结纳杨总兵,又教胡清备办车马,择定九月初四日,启程前往湘山寺礼佛。

靖江王巡游,内侍相陪,又教身怀六甲、即将分娩的次妃同行,以祈福祉保平安,前呼后拥的一百余人,煞是威武壮观。

紧趱了一日,天黑时分方抵全州官驿,那全州知州马鸣銮闻讯率地方百官及诸绅士早迎候在官驿。

当晚,觥筹交错,山珍海味款待,一直闹到深夜方罢。

次日一大早,马知州便陪同王爷来到龙凤山门外,住持释湘圆法师早迎候在山门前,引着王爷一行穿过山门,直抵大雄宝殿。

朱王爷忽而在台阶前停步,抬头仰望着镌刻在廊柱上的长联:

那边消息,见半点儿,有些巴鼻,莫非千幻万幻,说不尽百样即当,因此的雪山中忙倒我释迦吃麻吃麦,辛苦操持,生怕放逸魔,花费了眼前日子;

这些事情,到十全处,还未称心,忽然七旬八旬,叹原来一场扯淡,不觉得漆园里笑杀彼庄周应牛应马,闲散逍遥,都将顺逆境,交付与头上天公。

释湘圆法师见朱王爷眉头微皱沉吟不语,似有不悦之色,忙近前作十道:“无量寿佛!此联乃万历年间重建此殿时,本寺住持亲撰,意欲规劝世人莫生贪念、毋生非分!”

那朱王爷听罢,眉梢稍敛,旋即堆下一副笑脸,携着次妃拾级而上,步入大殿。

释湘圆法师敲响木鱼,单掌作十诵经,朱王爷携着次妃点燃香跪在蒲团上,闭目祈祷一番,然后虔诚地拜了三拜。

朱王爷站起身来,正欲教次妃也站起身,没料得次妃刚拜完第三拜,便和身扑倒在蒲团上,脸若涂蜡,香汗淋淋,双手紧搂着凸起的腹部、张着樱桃小口痛苦地呻吟着。“快,快叫医副冯庆春!”朱王爷慌忙抱起次妃往寺西的小院疾走。

半晌,医副冯庆春方走出禅房,跟站在院内的朱王爷禀报道:“王爷,次妃因沿途鞍马劳顿,恐将早产。”

朱王爷一听,两手互搓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孙金鼎进言道:“王爷,佛门圣地,不便玷污,不如暂移居寺外民宅。”

马知州忙吩咐衙役到寺门前腾出一套民房,又命人寻来一名稳婆接生。

看看破了羊水,顺生在望,谁料偏是难产,哼哧了老半天,那小家伙赖在次妃肚子内拳打脚踢不停地折腾着,硬是不肯出来,搅得朱王爷、马知州等一众人急如火焚,坐卧难安。

那马知州教衙役又请来两名稳婆助产,折腾了半夜,方产下一男婴。

中年得子,朱王爷笑得合不拢嘴,忙欢脚喜步地走进内房,迫不及待地抱起襁褓中的婴儿一看:小家伙瘦骨嶙峋的,眉目、嘴唇紧闭,既不哭也不闹,仿若安睡般。医副冯庆春、稳婆诸人急得手足无措,冷汗淋淋。

朱王爷正愁容满面,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外堂上传来释湘圆法师的念佛声:“无量寿佛!”那抱在怀里的婴儿像感应似的,旋即手舞足蹬,抢天呼地般号啕啼哭起来。

朱王爷一惊,连忙吩咐内侍将婴儿包裹好,遮着小伞抱至外堂去见法师。

说来也怪,只见那湘圆法师伸出佛手在那小家伙额上轻轻一拂,那小家伙便麻不麻休不休地不再哭闹,反睁开一双嫩眼直怔怔地望着法师竟傻笑起来。

释湘圆法师嘴里轻声道“阿弥陀佛”,掐指算了算,喃喃自语道:“此子与吾佛有缘,但八字太硬,命里克父母,须拜认个比他命更硬的寄父方能祛灾解难。以老衲之见,就拜寺内的飞来石为寄父吧,取名石涛,以期他日能弘扬湘楚之精华膏泽。”

朱王爷闻言大喜,忙谢道:“承蒙法师赐名,本王感激不尽。”

朱王爷倒背着两手在堂内踱了几步,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按太祖皇帝所赐,当是若字辈,俗名就叫若极吧,乳名阿长,期望他能发扬光大。”

次日一早,释湘圆法师便来到民宅,那朱王爷教次妃抱着小王子,在众跟仆的前呼后拥下,径往湘山寺内的飞来石而去。

那湘圆法师早让寺中僧人在飞来石前备下案桌,摆上水果等诸般供品。朱王爷与次妃抱着小王子焚香化纸,行了拜认寄父的三拜九叩之礼。

次妃仍带着小王子住在寺门前的民房内,朱王爷也就近择了间民房陪住。

说来也怪,那小王子打从一落地,释湘圆法师“开光”啼哭后,待法师一转身离去,便又啼哭起来,任他人怎么哄都没用,搅得伺候的佣人们无所适从。但只要闻得僧人念“阿弥陀佛”,或抱到寺内听得僧人诵经之声,便不哭不闹了。

朱王爷瞧见此般模样,整日价绷着张烦躁不安的老脸,束手无策。

那谋士孙金鼎献言道:“依微臣之见,不如将小王子暂且寄养在湘山寺内,一则小王子与佛有缘;二来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免得王爷分心。”

朱王爷也正为小王子的举止暗自诧异,听孙金鼎如此一说,细细一想,的确有理,当下便教次妃及随行的宦官阿亮等留住在湘山寺内。

九月十二日,朱王爷在僚属的簇拥下,风尘仆仆地回桂林去了。

让朱王爷没想到的是,这一暂别竟成父子俩的永诀,从此阴阳相隔,天各一方。

更让襁褓中的小若极没想到的是,正因这一暂别,竟侥幸救下了自己一命,从此浪迹天涯,命运多舛。

如今国破家亡,再度回到湘山寺避难,几遭惊恐,数度变故,小若极变得更加沉默寡语,抑郁寡欢,时常呆坐着发愣。

好在湘圆法师时常过问,又有问涛、阿亮等人在身旁看顾,小若极倒也不愁吃不愁穿的,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晨钟声声,暮鼓阵阵,大雄宝殿上湘圆法师正娓娓讲授着《无量寿经》:“佛说,清净者,谓意乐清净,戒行清净,证清净。意乐清净者,谓于佛宝等,远离疑惑。不稀世事,谓作吉祥。戒行清净者,谓能圆满所有学处。证清净者,谓能证得世出世清净故。”

小若极、阿亮学着众师叔伯、师兄弟模样,盘膝、双手合十地端坐在蒲团上,虔诚地聆听着法师讲法。

小若极听得似懂非懂的,扯扯一旁问涛的衣着,嘀咕道:“何谓清净?”

那问涛白了一眼,低声道:“师父讲的是清净禅,也就是佛法的安心之道,是求心不求境,所谓正心也。”

小若极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听湘圆法师讲法,那是每天必做的功课,虽然听得一知半解,烦躁没心思学,但不得不强捺住性子听。然而更让小若极感兴趣的乃是听湘圆法师讲湘山寺开山祖师寿佛爷的传说以及湘山寺的传承故事。

无量寿佛殿中、妙明塔下、洗钵岩泉旁,小若极听得如醉如迷,百听不厌,对佛法无边的寿佛爷顶礼膜拜,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

湘山寺开山祖师寿佛爷佛名全真,俗姓周,名宗慧,唐开元十六年(728)十二月十二日亥时,出生于湖南郴州资兴县程水乡天寿里周源山村。其母受孕时,曾梦见金色神人手执一宝珠,入室投怀。

全真少时有神悟,吐语成词,聪明过人。七岁入塾就学,拈书问塾师:“这是什么?”没等老师回答,全真自答道:“天以此高覆,地以此厚载,人以此成圣贤,岂空空叫我读些之乎者也之便了!”

一日,全真听同座生硬地读“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一句时,不觉抚掌大笑道:“何己可克,何仁可归?孔夫子定有别传,若守常谈,真个眼中着楔。”

那小若极每逢听到此处,屡屡偏着小脑袋发问道:“法师,祖师爷是说孔夫子一定还有别的东西要告诉人们,如果抱守着老生常谈或者循规守矩落入俗套,那就像眼里镶入木钉,什么也看不清了?”

释湘圆法师喜忧参半,喜的是小若极小小年纪竟具此般悟性,见识超群,忧的是担心他日后会像天马行空,无束无拘。

一日,小若极与众僧徒围聚在伽蓝殿上,又听法师讲起祖师爷出家受戒之事。

全真十六岁时便拜辞父母,到郴州城西开元寺出家受戒,后到径山拜道钦禅师为师,天宝七年(748)随师入京面谒唐玄宗,赐紫色袈裟。

没料得小若极又感慨道:“俗气,俗气,看来佛门也难抵功名利禄之诱惑!”

湘圆法师猛瞪了若极一眼,微有不悦之色,紧接着又讲起祖师爷的传奇。

唐至德元年(756)四月,全真溯湘水而上,抵达湘源县寻幽选胜,登湘山笋布台眺望,见五华围绕,三水汇流,左有钵盂山,右有圣禅岭,遂剪棘结茅,躬畲自给。湘源县的黎民百姓见全真乃修行高僧,便争相出工出料,替他修建了净土院,以让他在此长住下来。

唐太和八年冬,全真一百零六岁,寺中僧人和信徒万余人进奉法师尊号“湘山圣化主人”“无量寿佛”。

唐太和九年(835),朝廷下令毁佛像、焚佛经,全真隐居覆釜山达十二年之久,修行、传法的闲暇之余,创作了《牧牛歌》。

全真遵从佛教“修行在心不是身,主在修而不在为”的法旨,强调“佛自我生”或“佛自心生”。劝告众善男信女:“说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劝达官显贵的说:“忠孝是佛”;劝农夫工匠说:“勤俭是佛”;劝商贾贩夫说:“公平是佛”。也就是说,佛无处不在,无处不有。“佛自我生,佛自心生!法师,祖师爷此话之意就像市井所言‘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吗?”小若极稚眉微敛,问得一本正经。

众僧闻言,不觉哄堂大笑起来。

湘圆法师嗔责道:“你等休要取笑,石涛小小年纪,便具此般慧根,实属难得,他日成就必在你等众人之上!”

众僧被法师一嗔斥,连忙敛容作十,全神贯注倾听法师禅道。

唐大中元年(847),全真回到净土院,继续开坛讲演大乘佛法。

唐咸通八年(867),全真吟罢“秋去叶须落,春来花自开”偈语,寂然而化,享年一百三十九岁,人们尊称为无量寿佛。其徒在笋布台下建院龛,收藏其遗骸,至乾符元年(874),始修古塔,将其遗骸移藏其间。其所作歌偈达数十万言,辑为《遗教经》十二卷和《湘山百问》。

数载沧桑,几度风霜。净土院演变成为兴唐显宋的楚南第一名刹——湘山寺。

后晋高祖石敬塘天福二年(937),楚王马希范向朝廷奏请,说湘川(因在五代唐时,为避皇帝李嗣源名讳,改为湘川)有名僧全真法师,建议县城迁往湘山寺东南,并将湘川县提升为州,改名为全州。县以佛名,世所罕见,由此可见全真影响之大。

那全真法师的名声,像珍藏的陈年老酒般,愈久愈香,到宋代时达到巅峰。公元一一〇一年宋徽宗南巡南岳时,亲临湘山礼塔,封全真为“慈佑寂照妙应普惠大师”(又称“寂照大师”),赐名湘山名刹;绍兴五年(1135),宋高宗赵构赐古塔名“妙明塔”,改净土院为“景德寺”,将原匾额改为“报恩光孝禅寺”。宋徽宗、宋高宗、宋宁宗、宋理宗先后五次授勒加封。

元代武宗至大四年(1311),高丽国王派专使出访湘山寺,并送来金轮相顶(夜明珠)、如来佛像、凤翅帽、金字《严华经》、金绣千佛袈裟、金钵盂等六件宝物。

湘山寺名声大振,晨钟暮鼓不绝,善男信女如织,遂有“楚南第一禅林”之称。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湘山寺历经宋、元、明诸朝修缮、扩建,至清初时,规模宏大,已成江南四大名刹之一。

其实,单从现存的史料记载看清初时湘山寺的建筑规模,也能知端详。

龙凤山门始建于唐代,外竖“无量洞天”石牌坊,南面镌刻寿佛像,北面镌刻观音像、二十四诸天像、十八罗汉像、十二圆觉像、八大金刚像、四菩提像、二神将像达六十余尊。

山门后是大雄宝殿,宝殿后是伽蓝大殿,殿柱上的楹联明白晓畅,令人虔心归附:

三千世界掌中收,任伊孙行者会翻筋斗,何曾跳出;

十八伽蓝鼻孔啸,饶他韩昌黎极磨牙根,也索来皈。

再进便是布经楼,布经楼之后即妙明塔,也叫兜率宫。

围绕中轴线两侧分别建有护塔天龙堂、无量寿佛大殿、真空亭、四金刚台、敕书楼、大悲阁、天台院、大施堂、万象阁、准提阁、佛库、法堂、旃檀林、隐德堂、戒律堂、香积厨、昆庐殿、协天宫、关帝殿、三教堂、钟楼、雨花林、种福堂、永兴庵、青龙庵、佛母堂、大士阁、水晶宫、映瑞堂、君子阁、鼓楼、十方院、转轮藏殿、华严殿、洗钵庵、护法堂、回尤庵、慈慧庵、极乐庵、龙泉庵、西竺庵、云归庵、甲亭、露胜亭、蒸秀亭、全胜亭、翠光亭、濯缨亭、卷烟阁。大小殿亭、楼台、庵堂蜂房水涡。

梵刹崇兴,楼阁相望。浩大的寺院建筑物遍及湘山上下,绵延数里,直至湘江之滨。

无量寿佛开创湘山寺之功德,恰如妙明塔门联所云:

锡杖飞空,选得块袈裟片地,试观七十诸峰总不如湘山宝藏;

金身觉化,镇住个海口幽岩,谛言五百余年转什么衡阳回鹰。

晨钟暮鼓,耳闻木鱼诵经之声,目睹香火鼎盛之绕烟,穿行红墙碧瓦之殿堂,小若极耳濡目染,那颗孤寂的心倒也渐渐安宁下来。

冬去春来,湘江边光秃秃的柳枝上缀满了嫩绿芽,清澈见底的江水绿波如纹。寺门前临江的码头上,暖融融的春日下,一群垂髫的稚童或戏水、或打着水漂,正顽皮地嬉耍着。

码头石阶上,像孤雁落群般坐着一身僧服、双手撑腮的小若极。瘦削的长脸、瘦削的身子,瘦骨嶙峋的,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江面直出神:

如纹的水波中,高大坚固的王城城墙若隐若现,雄峻威严的承运殿若隐若现,高耸入云的独秀峰若隐若现,皎如一泉清水的月牙池若隐若现……

忽然间天崩地裂,化作成一片殷红的血水……

小若极双唇紧抿,眼神渐渐迷蒙起来,两行晶莹的泪珠顺着鼻侧涎淌着。“快,若极,定南王孔友德礼佛来了!”阿亮喘着粗气,慌里慌张地跑到码头,一把拖起若极便走。“孔友德,就是那屠戮王城的刽子手?”若极一把挣脱阿亮的手,两眼圆睁睁的怒火欲喷。“正是。法师特意吩咐要你我到妙明塔后的锁龙岩暂避一时,以免露出破绽,招来不测之祸!”阿亮一把抓住若极的小手。“干吗要躲到锁龙岩,反正我俩如今就是两个小和尚,量他也认不出来!”小若极边跑边咕哝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走漏了风声,你我二人便有性命之忧。”一边扯着若极疾跑一边不时回过头来望望小若极的阿亮气喘吁吁,尽管初春的空气中仍有些许寒意,但阿亮的额角上因过度的紧张而汩着汗水。

龙凤山门内外,肃立着执戈持枪的八旗兵,一直延至大雄宝殿的石阶前。

两个小和尚跌跌撞撞地闯入山门,迅即消逝在殿堂、亭台林立的古寺中。“当、当、当”的洪钟声和“啵、啵、啵”的木鱼声,回荡在湘山湘水间。二、剃度

一六五一年初春,全州湘山寺大雄宝殿。

钟声阵阵,鼓声“嘭嘭”,香烟缭绕。佛座下香案右侧,住持湘圆法师一手作十、一手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词;香案前黄绫铺就的蒲团上,定南王孔友德微闭着眼睑、双手合十地跪着,默默作着祈祷;蒲团旁站着协守全阳副总兵于文科、全州知州李令闻诸人。

那孔友德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拜了三拜,方立起身,将点燃的香插在香炉中,然后在释湘圆法师、于文科、李令闻的陪同下步出大殿,在寺内游览起来。

南明动荡不宁的乱世,战火连绵不断,扼守湘桂走廊咽喉的全州首当其冲,饱经战火熏灼,今日清兵杀过去,明日明军打过来,仅一六四九年八月、十二月间,全州就两度易手;次年九月,清兵又再度攻占全州。

湘山寺虽为佛门,也未能幸免。寺院因兵乱而衰败不堪,荒榛蔓草,瓦砾尘垢,灰劫沦习,昔日的庄严肃穆不再。“本王借浩荡皇威,方得平定南方,开拓疆土,戎车暇豫,顾瞻胜概。”刚平定南方的孔友德一脸的春风得意之色。“阿弥陀佛,孔施主秉承天威,挥戈南疆,数载征战,方臣服岭南,建不世之功勋。”湘圆法师应承着。

一行人走至伽蓝殿前,那孔友德忽而驻脚不前,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破败不堪的伽蓝殿沉吟不语。

伽蓝殿既窄又小,长宽不过二三丈见方,断墙残垣的,几近废墟。

孔友德又环顾周遭一眼,浓眉微敛,半晌方叹息道:“没料得佛门并非清净之地,也难避战乱之灾。”

孔友德忽而转身望着湘圆法师说道:“法师,本王愿捐资修葺,将伽蓝殿扩建成三间,山门外另造两座钟鼓楼,从山门外至廊庑、禅堂,倒塌的整修,蠢陋的换掉,破旧的改造,裂缝的加固,剥落的粉刷,堆砌而乱草丛生的修剪、整理。”

湘圆法师合掌作十:“阿弥陀佛,修庙建寺功德无量。将军拳拳之心,老衲心领了。”

孔友德的目光忽而落在副总兵于文科身上:“此事就有劳于总兵监修!”“喳!”于文科连忙屈着单膝行了礼。

一众人绕行至妙明塔之后,那孔友德瞥了山上的锁龙岩一眼,像煞有介事地言道:“法师,今有一事相求,但祈法师能成全。”“施主所言何事,有话但请直说无妨。”事出突兀,湘圆法师不明何意。

那孔友德与湘圆法师四目相对,沉寂了好一阵子,方不急不慢地言道:“想我大清王朝,自世祖平定大顺,四夷拱手,八方服臣,天下初定,然明王朝朱氏皇族孑遗不甘花落水逝,仍企图苟且偷安,更有一帮旧臣遗民相追随,四下里滋事生乱。为天下安宁计,当今圣上严谕各省府务必竭力追拿朱氏皇族孑遗,以期斩草除根,稳固社稷。”

孔友德扫视寺内外一眼,目光如灼地落在湘圆法师那张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上:“去冬余诞皇威,一举攻占桂林靖江藩王府,奉命缉拿朱氏族人。据王府宫人所言,破城头日,前王朱亨嘉之子朱若极在一小太监的携带下逃离王府,不知所终,或云躲藏在宝刹内,若果真如此,还祈法师协助官府缉拿归案,以正法典。”

湘圆闻言白眉稍一抖,旋即镇静下来,避开孔友德犀利的目光,合掌作十道:“阿弥陀佛,佛门乃清净之地,与世无争。施主所言之事,纯系子虚乌有,空穴来风。”“既如此,那就多有叨扰了!”孔友德眉梢一耸,脸一拉,瞥了法师一眼,在知州、副总兵陪同下扬长而去。“阿弥陀佛,吾佛慈悲!”湘圆法师目送着孔友德远去,连忙抬腿走进了锁龙岩。

那孔友德果不食言,未隔几日,副总兵于文科便令工匠们进驻寺内,大兴土木,“叮叮当当”不过一载,古寺修葺一新,焕然改观。

生逢乱世,福祸难测。小若极在湘山寺刚躲过一劫,没料得次年六月,桂王朱由榔的永历王朝部将李定国率大西军由湖南向广西进攻,再度攻克全州。

那时节,永历帝朱由榔已移跸柳州,也不知李定国从哪儿探得的消息,说朱若极隐匿在湘山寺中,欲将叛臣逆子缉拿归案,斩草除根,同时以免遭清廷屠戮之辱,遂派兵在寺中搜寻了一日。幸亏湘圆法师事先闻得风声,教问涛带着小若极和阿亮躲藏到乡下,方侥幸逃过一难。

当年七月,李定国攻破桂林府城,直入靖江王府。危境之下,定南王孔友德先将妻儿焚死,然后自缢而亡,历经数百年的靖江王府也被付之一炬,烟灭灰飞。也算是一报还一报,昔日孔友德做下屠城的亏心事,终于得到了现世报应。“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报应,果然不爽,无量寿佛!”那湘圆法师跟小若极说罢王城被焚之事,唏嘘不已。

国破家亡,少年丧父,孤苦伶仃,颠沛流离,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幼小瘦弱的小若极肩上,稚嫩弱小的心灵承载着过重的悲愤,亡命天涯的命运关闭了与外界交往的那扇心扉,小若极常爱在妙明塔后的飞来石前,面壁而坐,终日沉默寡语,落寞抑郁,像离群的孤雁,哀鸣着,迷惘地飞翔着。

忽一日,早课已毕,众僧散去,湘圆法师独将若极、阿亮、问涛三人留下。

法师先在如来佛祖塑像前虔诚祈祷一番,方转过身来,慈容满面地望着小若极:“世人皆以为佛门乃清净之地,出家之人可一心向佛,跳出红尘外,不在五行中。然值当今乱世之秋,战事频繁,佛门也不能幸免。”

法师慈眉微敛:“俗话说: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此番明军虽占领桂林,老衲料定不出数月,清兵必重占桂林,兵来将往,战火连绵不绝,你等自然难以洁身事外。”

法师眼眶微微有些湿润:“若极、阿亮你二人避难寺中,虽暂时躲过一劫,然终非长久之计。俗话说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而今国破家亡,已无家可归,尤其是若极,为躲避官府追查,需终身隐姓埋名,方能保全性命。好在甚有佛缘,独具慧根,为长久计,不如早日皈依佛门,求得佛祖庇护,以免凡世折腾。”山水册

那小若极听湘圆法师如此一说,不觉眼眶一红,“扑通”一声双膝拜跪在湘圆法师跟前,泪下如雨:“多谢法师再造之恩。弟子如今国破家亡,走投无路,唯有寄身宝刹方能保全性命。弟子愿皈依佛门,虔心向佛。”

一旁的阿亮见状,也连忙拜跪在地:“法师,小的愿与王子同生死共患难,恳求法师将我二人一并剃度。”

少年虽不知愁滋味,然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烛光高照,木鱼声声,伽蓝殿上正举行着剃度仪轨。

刚羯磨告众已毕的湘圆法师,一边口里念念有词:“毁形守志节,割爱无所亲,弃家弘圣道,愿度一切人。”一边手持剃刀替若极剃去头上最后一绺青发。

在众僧唱赞诵经声中,为若极授披袈裟,受沙弥十戒。

那湘圆法师又赐法号,按僧辈原字,以临近的济山为字,赐石涛法号为原济,又赐阿亮法号为喝涛。

剃度仪轨已毕,众僧正待散去,忽见石涛哭叫一声“师父”,竟长跪在释湘圆法师跟前:“师父,佛说人的一张脸,两眉便是草字头,眼鼻合成一个十字,嘴是一张口,人脸合成一个‘苦’字。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人的一生,犹若在苦海中行舟,在苦难中煎熬。徒儿命若那苦瓜,皮青绿而心朱红,味苦寒,便斗胆自称别号苦瓜和尚吧,特叩请师父恩准!”言毕,连迭叩了三个响头。

释湘圆法师没料想石涛小小年纪,竟然能说出如此这般的一番道理,心底一酸,眉棱微微耸动,一脸慈容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徒儿自名苦瓜,望潜心修持,以期早日脱离苦海,到达涅槃之彼岸。”

香烟袅袅,木鱼声声,油灯、烛光映照着红漆圆柱的大雄宝殿,小石涛单手作十盘腿打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双唇嚅动,默诵着经文。

驱除异思,排尽杂念,竭心向佛!

然而,嘴里念叨着经文,脑里却不时浮起儿提时的光影:坚固高大的王城,金碧辉煌的承运殿,富贵安逸的王子生活,转眼间镜花水月,宛若南柯一梦,更为悲怆的是父母弃世而去。

狠心的父母,为何将孩儿孤苦伶仃地抛弃在乱世之中?

孩儿将靠何人照看?依赖何人生存?

排斥不尽的凡尘俗念,像挥之不去的梦魇,无休止地吞噬着,不间歇地折腾着。

半晌,石涛睁开眼睑。

镀金的西天如来佛祖一脸肃穆地端坐莲花台上,十八罗汉或坐、或站、或卧,一个个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在油灯烛光的映衬下,愈加显得阴森森地恐怖可怕。

佛祖所说的西天极乐,难道也像人间一样,尔虞我诈,骨肉相残,充斥着丑陋与凶恶?

佛祖所说的净土,究竟在何方?

修行在心不是身,主在修而不在为!小石涛忽然想起师父所说过的祖师爷秉承的法旨,一下子恍如醍醐灌顶,刹那间大彻大悟:佛自我生,佛自心生,心静则佛!

似乎悟道的石涛抑郁的心境豁然开朗,心态坦然,身子步子仿佛轻飘飘地走出了大雄宝殿。

夏日如烤,热气炎炎,妙明塔后树荫遮蔽下的飞来石前,满脸汗渍的石涛,爬在一幅硕大的石刻上正用手指一笔一画地拨拉着凹刻的诗文。

飞来石上镌刻最大的一幅是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广西巡抚杨芳的《游湘山寺》诗:

宝刹名山两擅奇,相传无量涅槃时。

禅参落日明初观,境托浮云接九疑。

会见藏舟穷窈窕,谛观习坎咏涟漪。

湘源风景图难尽,谁是王丞画里诗。

铁画银钩,笔力遒劲,气势磅礴,笔断意连。意象与意境,令人遐想联翩,回味无穷。“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师弟若欲学书法,当学海纳百川,博采众家之长,融会贯通,且持之以恒,方能有所建树。此乃行楷,遒劲洒脱。何不以此为帖,临摹入手。”一旁的喝涛,见石涛用手指比画来比画去的正起劲。“那师兄教教我该如何临摹?”石涛回过头来,咧嘴一笑。“看着,学写字就该这样。”那喝涛先将一张薄纸蒙在石刻上,然后拿起毛笔蘸好墨,一笔一画地蒙写起来。蒙写了两三个字,然后将笔交与石涛,教石涛依样画葫芦。石涛在喝涛的悉心指点下,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临摹起来。

矻矻当年苦,悠悠万世功。原来,自唐代全真开创湘山寺,宋代州守柳开又在寺旁的柳山开办了书院,历经数代经济,至明清时虽更名为清湘书院,但规模逐至宏大,成为与岳麓书院等齐名的五大书院之一。

湘山寺、清湘书院一时名噪神州,柳宗元、范成大、黄庭坚、徐霞客、解缙、王夫之等数以千计的历代骚人墨客慕名纷至沓来,或探幽览胜,或怀古悲饮,或激扬文字,留下了不朽遗作和千古神话。

宋代诗人范成大在畅游湘山寺后,欣然挥毫吟哦出一阕《题湘山大施堂》,堪称千古绝唱:

重倚春林泪竹枝,南游风物鬓成丝。

难寻桂岭千峰梦,更了湘山一段奇。

来去别无心外法,行藏休问塔中师。

若论大施门前事,竿木逢场且赋诗。

那清湘书院紧邻湘山寺,朗朗的读书声不时飘荡到寺中,与众僧诵经声交响辉映,令小石涛欣羡不已。

小石涛在释湘圆法师的携带下,时常到清湘书院拜谒,聆听法师与书院教授们纵谈经史子集,吟诗作对,剖经析义。耳沾目濡,对先贤硕儒满怀敬慕之情。

一日,小石涛又随法师到书院拜谒,法师与书院的主持谈经论道去了。小石涛闲得无聊,便独自溜了出来,东瞧瞧西望望地胡乱闲逛,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诵读声:

陶生岩畔草青青,唐介坟前江水声。

两岸鹧鸪啼不尽,画船挝鼓到全城。

小石涛循声走至教室窗户外踮起脚尖往内一望,只见一位身着长袍的老先生正在讲授着解缙与全州的事儿。

解缙(1369—1415),字大绅,明朝第一位内阁首辅,主持纂修了《永乐大典》,历经明太祖、建文帝、成祖三朝。永乐五年(1407)二月解缙被贬至广西,降为布政使司参议,逗留全州,畅游湘山寺和清湘书院后,诗兴勃发,乘兴吟哦出《全州杂兴》一诗,成为千古绝唱。

接下来,那老先生又谈起四部尚书张粲卜居全州的趣闻逸事。

张粲原本是广西平南人氏,其父张廷伦曾任南京户部主事,后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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