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灯笼(国内大奖书系)(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3-30 11: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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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车培晶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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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灯笼(国内大奖书系)

纸灯笼(国内大奖书系)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纸灯笼(国内大奖书系)作者:车培晶排版:KingStar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09-01ISBN:9787531346692本书由辽宁无限穿越新媒体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车培晶 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儿童文学学会副会长,曾做过教师、杂志编辑,现于大连广播电视台工作。出版童书《爷爷铁床下的密室》《狼先生和他的大炮》《西瓜越狱》等30多种,有小说被编入全国中等师范教材或译介到国外。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图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等。一纸灯笼“走。”父亲对小蹦说。“咱们得快点儿。”父亲又说。

小蹦在系衣扣,系了这颗,开了那颗。

小蹦的衣服只剩下三颗纽扣,那两颗掉了,是同别人干架时被揪掉的。伙伴们骂小蹦的父亲是赌棍,小蹦便同人家干架。小蹦是单枪匹马,干不过人家一大帮,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扣掉地。“别磨蹭,快些。”父亲催促道。

小蹦一点儿也不急,还是慢慢系衣扣,系上这颗,开了那颗。

父亲看着小蹦,知道他不愿在夜半三更到外面去。“蹦儿,想你妈不?”父亲问。

小蹦点点头:“想。”“你想,爸就不想吗?”父亲说这话时,眼睛好似湿了一下,“我会把你妈接回来的,会的。”

小蹦没吭声,心里缓缓漫开一片潮湿的雾,他知道接下来父亲会说啥的。“可我必须把输给人家的那些钱赢回来,一点儿不少地赢回来,你妈才肯回来。”父亲说。

每回父亲要小蹦跟他一同出去偷啥时都要说这番话,小蹦耳朵都被这些话磨出茧子了,因此根本就激动不起来。然而,小蹦是极想念母亲的,母亲搬走有半年了。

小蹦突然趴到炕上哭了。

父亲叹着气,在地上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口大柜,柜里啥也没有。炕上也空落落的,只有一床旧被子。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父亲赌没了。父亲总想靠赌发一笔大财,但他一直厄运缠身,输,输,总是输,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小蹦,也会把小蹦的书包和那只小花瓣足球一起做赌码子的。小蹦对父亲总抱着幻想,不是想叫父亲在赌场里发别人的财,是希望父亲把输掉的那些钱物都一件一件赢回来,因为只有这样,母亲才会回来。但是,父亲一次又一次让小蹦失望。“蹦儿,”父亲搂着小蹦,“跟爸爸去吧。”说着又把唇放在小蹦的头上吻了吻。

小蹦的心软了,擦着泪跟在父亲身后,悄悄走出屋门。小蹦真想念母亲,真希望父亲在赌场上时来运转。

村街上黑漆漆的,小蹦搞不清楚此时是上半夜还是下半夜。有夜风刮来,街边的几株大梧桐发出神秘的细声。小蹦非常害怕梧桐树弄出的这种鬼梳头似的声响。

村口有座门楼,是桑桑家住的。门楼顶悬挂着一盏纸灯笼,那是桑桑做的。

桑桑曾送给小蹦同样的一盏纸灯笼,还在上面画了一对小猪。小蹦说要把灯笼送给母亲,桑桑就陪着一块去了南营子那边他舅家。当小蹦要妈回家时,她看看纸灯笼,又看看小蹦的脸,摇了摇头。在回家的路上,小蹦一直流着泪。桑桑跟着难过也掉了泪。

纸灯笼在桑桑家的门楼上轻轻荡悠着,夜很黑。纸灯笼很白亮。

小蹦站在门楼旁不走了,心想:桑桑如果知道自己出来帮父亲偷别人的东西去做赌码子,会怎样说呢?

桑桑真好。伙伴们骂小蹦父亲是赌棍,桑桑就帮小蹦反驳说:“你们去小蹦父亲跟前骂才算有胆量,赌棍又不是小蹦。”桑桑的姑也住在南营子那边,前天桑桑去姑家回来时对小蹦说:“我碰见你妈了,告诉她你考了一百分。你妈笑了,说叫你好好学习,别学你爸,还让我带回件东西给你。”桑桑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副绒线手套。小蹦接过套在手上,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新绒线的香味儿……

小蹦真想回去,他觉得桑桑就站在门楼里面,正从门缝悄悄瞅着他。

父亲转回身,拉上小蹦:“快走,蹦儿。”

小蹦想挣脱父亲的手,但没有挣脱掉。小蹦被父亲连拉带拖,往村西那边走。到了一堵砖墙下,父亲悄声说:“蹦儿,爸把你送到墙里,往左边走,有两根铜管,你从墙上递,爸在外边接。”

小蹦不吭声。“帮爸这一回,卖了铜,爸就有了赌码子,这次爸一定要赢回输掉的那些东西,把你妈接回家。”“再输了呢?”他突然问。

小蹦的声音挺大,把父亲吓得浑身一哆嗦,忙用手捂住小蹦的嘴巴。“输不了,一定能赢。”父亲说。

小蹦被父亲举起,趴到高高的砖墙顶上。墙内是村农机修理站的仓库。小蹦正准备顺着大墙往下滑时,他猛地看到黑夜中桑桑家门楼顶那盏摇曳着的纸灯笼,在夜色的衬托下闪着光亮,那好像是桑桑的眼睛。

小蹦僵住了,他不敢再望一眼那盏光亮的纸灯笼。“蹦儿,快些呀。”父亲在墙下急得身子一耸一耸。

小蹦还是没有动弹。

静了片刻,小蹦忽然哭着站到了砖墙顶上,面向茫茫黑夜大声呼喊道:“我要回家!回家!”

父亲吓坏了,身子抖似筛糠。

小蹦顺着大墙溜下来,连看也没看父亲,就呜呜哭着朝家那边狂奔而去。父亲跟在小蹦的身后,似条从猎人枪口下逃脱的老狼,脚步趯趯趿趿地很乱。

山村的冬夜一片死寂,父子俩奔跑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

桑桑家门楼顶上的纸灯笼在夜风中摇曳着……二狗房子1

先说那眼大井吧。

满五称那眼大井为“湖”。井大、深,水黑绿黑绿。满五九岁那年,有了一把奶劲,父亲带他挖这井。父亲像门石炮,力气有的是,父亲认了死门儿,说田的下面有水脉。父子俩挖呀挖,挖了十天十夜,不见什么水脉。满五累熊了,躺在地上像死人。父亲坚信这地底下有水脉,咬了牙,一把薅起满五,两人又开始挖呀挖,到了三七二十一天,出水了,水“咕咚咕咚”往上涌,真正的水脉。父子俩却倒头睡在井沿上。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如今父亲早已不在了,满五独自守着这座“湖”,耕“湖”边的一片好田,天旱了打井水灌田,庄稼就旺势势地长。

就在这年入秋的时候,日本人开来了,将田里的庄稼铲平了,在那眼大井边盖起驯养狼犬的大房子。一排排洋房子好气势呀,好田却被割零碎了。满五心如刀绞。在这时候来了两个日本军人,传满五去狗房子。满五去了。狗房子里有十几条高头大犬,满五见了心里“咯噔咯噔”老是跳。驯犬队长山阶七堂“叽里呱啦”冲满五讲话,一群狼犬也凶凶地吠。满五看见山阶七堂同那些犬的眼睛都恶红红的,像能扯出血丝子。山阶七堂是命令满五为他们种蔬菜吃。满五淌着一脸苦涩涩的泪回到了他的“湖”边。

这年,在关东大小城里都响着日本人的琴声、木屐声,日本人的旗子到处飘扬。

满五认了,给日本人种菜。

满五认识章傻子和铁皮娃是后来的事。

章傻子原是教书先生,教体育的吧,腿长,跑起来像鸵鸟,外号叫“气死马”。日本人来了,他就突然变疯了,教不了书,城里城外流浪,没有个家,困了,睡在哪儿哪儿是家。有个叫铁皮的孤儿跟着他,这娃有十一二岁,认章傻子做了干爹。

有条铁道从城里大码头那儿延伸到郊外,再往大北边去。郊外是一段斜坡路,车行不太快。章傻子瞅上了,带铁皮娃就在铁道线上混吃喝。火车有来有去,“轰隆轰隆”整天不断声。哪样车皮装运的是吃的,章傻子的鼻子能闻出来,火车呜儿呜儿跑来,章傻子像只龟掩卧在铁道边的防水墙顶上,盯准装吃的一节车皮,一跃,身子便死贴在上面,好吃好喝成包成箱往下扒。铁皮娃等候在路基下面的大沟里,上面扒下货,他捡,捡了便往土坑里掩。食打多了,也往满五那儿送。满五见了洋货,馋都不敢馋,面色纸白纸白。章傻子认为满五是小见了自己,当着满五的跟前,将洋货往地上掼。满五就说:“让日本人逮着你们,就没命了。”章傻子轻蔑地笑笑,拍满五的胸,骂他:“汉奸汉奸。”满五听了塞耳,也不好跟个疯子怎样认真。但满五非常可怜铁皮娃,他担心这样胡干下去,总有一天娃子要跟章傻子吃大亏。

那日下了入冬的头一场大雪。雪下疯了,一夜不开脸儿。天麻麻透亮,刮起烈风,风搅浑了漫天的雪片子。铁路不见了,菜田不见了,狗房子卷在雪中,犬吠被风雪撕撕扯扯,像那些犬给捆在一架大秋千上,远远荡去,又急急荡回,犬吠便忽远忽近。

章傻子外出弄吃的了,铁皮娃冻昏在桥洞里,满五发现了,他抱起娃子回到他的木屋里。木屋里的炕很热,抽了两袋烟工夫,铁皮娃嘴里才有了热乎气。

这时,章傻子空着肚子,怀揣一块冻馍找来了。满五气着,不给他开门。章傻子恼了,一肩膀儿将扇破门顶开,满五火火地就扑了上去,两个汉子厮打在一起。铁皮娃被惊醒了,惧得“哇哇”哭。章傻子才住了手,拾起滚在炕灶边的那块冻馍,擦了擦,给了娃子。铁皮娃饿鬼一样,大口大口啃嚼,像啃块木疙瘩,眼珠子骨碌碌转,看看章傻子,瞅瞅满五。章傻子脸膛紫黑紫黑,满五嘴唇乌青乌青,两人的喉“呼哧呼哧”大喘,像爬坡的火车头。

说这话时就来到大年了。

雪没化,又盖上一场。雪差不多有没膝深浅了。一个天一个地就显得气息奄奄、苍苍白白,缺少生气。

满五在日本人的狗房子里打杂工。蔬菜收下都贮在大窖子里,有那么一块暖窖里,畦点儿菜苗儿,没有更多的农事。日本人就派满五做杂工,扫狗圈,烧营房里的大煤炉,累也不说怎样累,有碗饭吃,当然是比不了狼犬吃得精细了。夜里是难熬了,满五孤孤睡一间木屋,听狗房子里阵阵犬吠,闻火车来来去去跑奔的声音,想东想西,想这想那,想了半夜,最后觉得自己还是不如章傻子。章傻子困桥洞睡车厢子,究竟还是有个好娃子与他搭伙,叫他干爹。想到这些,满五心中不禁就生出些凄凄悲悲的苦楚来。

正月里的一天,都快到三更了,章傻子跑来敲门。“咣当!咣当!”满五本不想理睬这疯子,但心疼门外还冻着个娃子,漫天的风雪,于是便撑了小灯儿,拉开门。

章傻子带了铁皮娃还有半屋的寒气进来了。章傻子瞅着满五拱拱手,傻笑一气,然后将破布袋里的洋酒、洋罐头摊到炕上。

瞅见酒,满五也就动了心,点燃一捆柴火,把个土炕烧得烙屁股热。

两人坐炕上,大一口小一口便喝上了。

喝着喝着过了岗子。满五像猪那样“呜儿呜儿”哭,章傻子一劲儿抹大鼻涕往脖上擦。两人哭着哭着就都去搂铁皮娃的一颗热滚滚的脑瓜子。

满五哭道:“傻子章,你有福哇,有个干儿子。”

章傻子咧了大嘴乐,指指狗房子那边:“日,日本人,是你干儿子,干孙子。”

满五听了,酒惊醒了一半,忙捂了章傻子的大嘴巴。

两人再喝,更醉了。满五一把揪住章傻子的长头发,吼道:“让铁皮娃,也认满五我做干爹呀,我做大干爹,你,二干爹。你傻子章没满五我年岁大。”

章傻子的头发被薅掉一大把,便苦着脸点了点头。

满五拉过睡着的铁皮娃,喊:“满五我是你大干爹,喊哪,喊我干爹!”

铁皮娃迷迷瞪瞪,就喊了他一声“干爹”。

满五满意地笑了,用嘴巴去亲铁皮娃的脏脸。

到天放亮,两人都醉成半死,像两堆烂泥,虬在炕上,四只手却都抓在铁皮娃的腿上脚上。2

挨过冬,雪开始融化,大井边的田裸露出黑土,像癞头疮,田里青一块白一块。大井里有缕缕暖气儿袅袅上升。狗房子里的犬吠比隆冬里就显得闷一些了。

山阶七堂带一队日军在空场上驯犬,那场面,真让满五惊恐。几声枪响,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枯草棵子里狂奔,一群狼犬“呜呜”吼着,黑风扫地般朝那逃去的人追。人被狼犬撕倒了,“嗷”一声惨叫,满五根本没有听到那人叫第二声,就见一群狼犬在草棵里撕扯成一团。住了一会儿,狼犬跑出了草棵子,嘴上都血红红的……那天夜里,满五怕得怎么也睡不实,眼前总有一群狼犬在奔跑。

章傻子不照面了。从过了年,满五只见过他们一面。傻子还是那老样儿,长而乱的发,沾满眼屎的脸,破衣烂鞋,铁皮娃见高了一点儿,黑黑的,也很埋汰,耳孔眼见要让脏东西糊住了,戴着顶灰毡帽,帽还是章傻子做先生时戴的,也没个帽的样子了。满五想不出他们眼下是闯荡在哪儿,哪儿怕都不是他们好待的。满五想是不想章傻子,但他很惦记铁皮娃。那娃子不知怎么很牵他的肠。有时吧,在梦里就见到那娃子了,娃子冲他乐。满五说:“儿呀,喊我一声爹。”娃子喊了。满五就美滋滋笑。笑了,就醒了,才知道是个梦,却还觉得木屋里有那娃子喊“爹”的声音尾巴在颤荡着,抹把脸,手上沾一串稠稠的泪。

刮起春天的大风了。春风不刮,杨柳不发。刮了几天风,大井边就有草芽子在石缝儿间莹莹地闪着。大井里的水不时地打泡儿,一串串,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下面吐,满五也并没去多心。满五没料到,这井开始有了变化。

头半晌儿时,山阶七堂指挥一队日军在田里练投弹。弹是真的,那种有癞瓜纹的手雷。“轰轰”一声又一声巨响,天在摇晃,地在打战,翻上的黑土,扬到天上,遮暗了太阳。黑土落到大井里,井水翻水花儿,满五的耳孔“铮儿铮儿”乱叫唤,半天静不下。满五很担心手雷会落到井里,会炸塌井石。当年跟父亲掘这井出了多大力呀!想到父亲,父亲石炮一样结实的身影便在满五眼里晃着。又想,父亲即使还活着,也白搭,也只有眼看着日本人胡来,世道变了,天下是日本人的呀。

受训的日本军人像是些新征的兵,都年轻,仔细看还挂着乳气。忽然,山阶七堂往死里打一个兵的耳刮子,左一撇子,右一撇子。那日本兵白嫩嫩的,细细的矮个头,没有兵的样子。山阶七堂打够了,手一挥,那兵就抓颗手雷往前跑几步,投出去,手雷炸了,兵跟着一摇晃。再投一颗,投歪了,手雷落在了大井里,却没有炸声。是这白脸小兵没有扯导火。山阶七堂又给了那兵一记耳刮子,走到大井边上,望着黑绿黑绿的水,腮一鼓一鼓。

这工夫,白脸兵去把满五喊过来了。

山阶七堂瞪着红眼珠指指挂在皮带上的手雷:“满的,下去捞这个的干活。”

满五知道是非要下去不可了,推是推不掉的。春日里的井水毕竟寒着,满五赤条条地下去了。井水有两三个人深,满五憋满一口长气,潜下水底,手在乱石中摸。摸到了那颗冷冰的铁物,就在他要往水面上升去时,忽觉脚趾丫像给刀剁掉那样疼,四肢一抽搐,手雷又从手里掉到了井底。满五啥也顾不及了,惊恐地爬上井台,见一只脚鲜血淋淋,大脚趾齐刷刷地没了。山阶七堂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满的,你的脚趾的、手雷的,统统留在井里。”

没有谁再敢下井。

但令满五大惑不解的是,自从他的脚趾和日本人的手雷留在大井里后,井水不知怎么就一天天下沉起来。天旱是旱着,可往前还有比这更旱的天,井水该旺还旺。那么是怎么了?满五百思不得其解。他面色憔悴起来,似害了场大病。他非常难过,他担心有一天他的“湖”果真要是枯涸了,那他就是对不住埋在黑土下面的父亲了,父亲正是挖这眼井时累下了病根,后来才病死的。

满五很想把这些话跟谁说说,哪怕是个傻子或是个娃子都可以,说出来,他心里也会敞亮敞亮。

满五就非常盼望能见到章傻子和铁皮娃。3

天是暖起来了。

播种下的菜已冒出尖儿尖儿的黄芽子,用不了多久,狗房子里的日本人就能吃上满五送去的鲜菜了。山阶七堂很喜欢吃满五种植的番茄。满五很会种植番茄,秧子并不长,果子却一茬连着—茬,都粉嘟嘟,浑圆硕大。自然,没有那大井里的水灌溉,无论如何也生不出那般好的番茄。

铁道线上的火车“呜儿呜儿”叫,开过一列,又一列,惊得林中的一群灰麻雀落也落不下。一双花鹊,正在树尖上甜甜蜜蜜地筑巢,火车响过,那将筑起的巢不知怎么就“哗”地散落下来。花鹊双双朝远去的火车“喳喳”大吵。火车驶得风快,铁道边的林子乱晃,黑黑的一节节车壳子上面的铁路标志扯起一条模糊的白色带子,悠悠地飘动着。

满五站在菜田里惶惶恓恓地望着那一列列奔驶的火车,心里在惦记,这一列或那一列车上不会有章傻子、铁皮娃吗?没有,章傻子和铁皮娃像是远走高飞了,满五一直没再见到他们的影儿。

天旱起来了。

每年的这个季节天都要死死旱上些时候,靠这大井,每年田里的庄稼都能挨过这段旱日子。眼下,又是半个多月没见雨星儿了。

满五本该操起大桶到井上拔水灌菜田,好让那菜苗儿旺旺地长。但他没有。他在等着天下雨,他不想再从井里拔一桶水——那井水一天天下沉着,是经不住再从里面往外拔了呀。他这样想。

他就盼着天下雨,更盼着能见到章傻子和铁皮娃,好同他们说这井水有了变化的事儿。

深夜。满五忽听到铁道那边响起一片犬吠。天天夜间都有犬吠,但这阵子犬的叫声,满五听起来却感到有些不同往常了。

满五走出木屋。

夜空瓦蓝瓦蓝,缀几颗稀稀落落的星,天显得又空又远。半只月亮,恓惶的样儿斜伫在半空上,四周有圆状风环。犬吠声更紧起来,从铁道的西边响到东边,似夹杂着人的喊叫声。是日本人的声音。

满五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他很不希望这种预感成为现实。但在月亮又向下沉了沉时,那片犬吠人喊的声音便朝狗房子这边移来了。满五的心“咯噔”一蹦,他分明从那片人犬混杂的声音中辨出了章傻子的吼声……

章傻子死了。

隔了两天,满五才知道。

章傻子扒火车搞吃的,搞不到吃的竟把军列上的步枪扒下十一支。那是十一支崭新的裹有黄油的三八大盖。山阶七堂的犬队接到搜枪的命令,追查了半个春天,查到章傻子身上。

山阶七堂审这疯子,疯子“呵呵哈哈”大笑,说些疯疯癫癫不着边的话,其实,章傻子肚里是有数的,他把那十一支枪卖给大山里的一拨山胡子了。章傻子知道,那些山胡子常下山打劫日本商行,他们手里很有些金银,章傻子想用枪换金银,山胡子们没有给他金银,拉来个从城里绑上山的日本女人,章傻子连看也没看女人一眼,就下了山。

这样,他辛辛苦苦搞到的十一支步枪就啥玩意也没换到。但他很高兴。那些山胡子专搞日本人的东西,把枪给了他们,章傻子一点儿也不感到亏。后来,章傻子就提出带日本人去取枪。山阶七堂满认为枪被疯子藏在一个什么地方,于是带一队人和犬跟章傻子走。走哇走哇,走进了大山里面,四下是悬崖峭壁、黑森森的松林,章傻子突然放开嗓门吆喝:“日本人来了,快放枪打呀——”山上的胡子队伍的枪朝日本人打响了。山阶七堂才知上了疯子的当,撤回来,一群狼犬便活活把章傻子咬死了。

章傻子的尸体被悬挂在铁道货运站门外,那里有很多中国劳工。

这样,满五盼了一个春天想见到章傻子,章傻子却死了。4

天刮着干燥的大风,空中一丝云也不挂。确实是遇到百年不见的大旱天了。田里的菜苗儿蔫起来,风不时将尘土卷送到太阳那儿,太阳把它们烘得发烫再扬回到田里。山野仿佛燃火就能旺旺烧起来。

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满五不想拔井水浇菜田,不想。他也根本不把心放在菜田里了。他四处寻找章傻子撇下的铁皮娃。沿着长长的一条铁道线,找了两天两夜,在一座铁道涵洞子里找到了那娃子。

铁皮娃睡在一堆枯草秸里,身上盖着章傻子的一件破棉袄,怀里掖柄刀子,刀口上有几处豁牙口儿。

满五心头热热的,他把睡沉着的铁皮娃抱起来,刀子落地的声响惊醒了娃子,娃子从满五怀里挣脱出来,抓起刀子,刀口寒闪闪。“娃,跟我回去。”满五眼里湿漉漉的。

铁皮娃勾下脑袋,不吭声,用刀背在洞石上磕,“当当”响。

满五就慢慢坐下来,把铁皮娃揽在怀里,说:“娃,你看哪,天老旱老旱,也不落雨,我的‘湖’眼见着要枯了呀。唉,天旱到哪儿,‘湖’也不该枯哇。听我父亲说,那‘湖’是挖到了真正的银泉上,金泉银泉,那是水龙王的两根大脉呀,就好比人的大粗血管子,那要是枯了,还了得?可是呀,‘湖’水在沉,一天不停地沉……”

满五合上了嘴,不再讲,他的眼眶里有稠稠的泪在涌。铁皮娃睡在了他怀里,娃干枯的唇上有黑色的血痂。

满五小心地抱起铁皮娃,深埋下腰,一步步走出涵洞子,向自己的木屋那儿走去。

这时,天色慢慢就放暗了。铁道边上的树林子遮在灰蒙蒙的暮岚中,几棵触到月牙儿的大树尖上,坐着黑黑的几蓬硕大的鹊巢,巢在沉沉的空中颤儿颤儿摇曳,摇出一个个轮廓不规整的剪影儿。5

狗房子里的日本人急着吃鲜蔬菜。天老早老早连个阴脸儿也不给,单指望早晚两头的一点点露水,菜自然长不起来。山阶七堂唤来满五,“八嘎八嘎”大骂满五,令满五连夜拔井水浇菜田,三日后他要吃上鲜蔬菜,否则就剜满五的心肝吃。

满五步履沉沉地从狗房子里那一片狼狗的狂吼声中走回来。到了木屋里,却不见了铁皮娃的影儿,娃子的那柄刀子也不见了。娃子去哪儿了?满五很着急。

子夜这当儿,狗房子里枪声“咯嘣嘣”一阵脆响,跟着犬吠大作,天地被惊得直跳高儿。一会儿,犬吠和着“踏踏”的皮靴声向远远的地方移去了。这是日本人夜间驯犬,一直要跑到铁道东头的海口子,天放亮时才能回来。这个规律,满五摸得熟透了。热燥燥的风在空中旋来舞去,月儿瑟瑟地抖动,似一圆纸片被风掀动着,使人担心会坠下。

满五在茫茫的夜色中,忽然发现了铁皮娃。铁皮娃是从狗房子那道铁棘网墙后闪出来的,他怀里抱着只狗崽儿,狗崽儿“呜儿呜呀”地叫。满五的心像被戳了一刀。

那狗崽儿是刚刚服役的一只德国种狼犬,那是山阶七堂的心肝。

满五的腿软成泥了,他不知是怎样截住了铁皮娃,他死死抓住娃子握刀的手腕,嗓音像是从深深的井水里传上来的:“娃,你……山阶七堂、日本人会把你杀了呀!”“日本人的狗咬死了我干爹!”铁皮娃疯鬼一样喊,他的牙齿咬出很响的声音。“娃,这天、这地是日本人踩着的呀,咱们好好过日子……”满五乞求道,他夺下铁皮娃手里的那柄有豁牙口的刀子,用力抛向空中。刀在夜色里闪了闪,落到很远的黑处。但是,铁皮娃用锋锐的牙齿死死咬住了狗崽儿的颈。狗崽儿细声叫着。

满五猛然揪住铁皮娃的头发,揪下好大一把。娃子疼昏了,狗崽儿落地,“咿咿”叫着朝狗房子那边一歪一歪地逃去。铁皮娃昏倒在满五怀里。“娃,娃……”满五心痛地摇着铁皮娃。

好一会儿,铁皮娃才苏醒过来。

满五泪流满脸,他说:“娃,听话,好好过日子,我不也是你干爹吗?我能养活你呀。”“你不是,不是干爹,章傻子是,你不是!”铁皮娃大喊,他在满五怀里又踢又蹬,忽然一口咬住了满五的手。

满五一下就瘫软了,没有一点儿力气了。他放开了铁皮娃。

夜色沉沉,月亮滑入另一个世界去了。满五眼睁睁望着铁皮娃的身影儿融进了黑蒙蒙的夜中,他没有去追娃子,他没有勇气去追。他做梦都想让娃子喊他干爹,他想让娃子像喊章傻子那样喊他干爹,同他搭伴度一个个寂寞的夜。

但是这已经完全不可能了。风刮来,干燥而结实地扇在他半面脸上,可他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夜空失去了月亮。满五的一颗心也像失去了。6

第二天,满五便听到铁皮娃被日本人捉住了的消息。铁皮娃在那天夜里又一次摸进狗房子里时,就被日本人逮住了。山阶七堂没有立即杀死他,而是将他吊在狗房子里的一根木柱子上,要让干裂裂的风将他一点儿一点儿枯死,枯成一根干柴棒。

满五的心房空空荡荡,空空荡荡。他去了菜田,挥起一把大锄,把日本人急着要吃、还没有长大的菜苗儿全抹了脖儿。炎日下,菜苗儿很快便枯萎了。他又将“沙沙”作响的干菜苗儿连黑泥一块装在大木桶里,然后他又去了大井边。他望着“湖”水在一点点往下沉,听着那“咕咕”响的水泡儿声。后来,他纵身跳入了井里。那井水才淹在他的脖那儿。7

天放昏时,满五提着装满枯菜苗儿的大木桶去了狗房子。他仔细地看了一眼吊在木柱子上,还剩下一点点气息的铁皮娃,就把大木桶重重地摔在山阶七堂的面前,然后堂堂正正站在那儿。

山阶七堂怔了,一对红眼珠子就像要滴出血来,他暴跳如雷:“八嘎!良心坏了!”他转身一挥手,喊那群狼犬,狼犬狂风般卷过来。满五倒很镇定,脸色还是像刚进来时那样,他大着嗓音喊:“铁皮娃,你看看哪,看看,我满五是你干爹,是呀……”狼犬扑上来了,满五还喊:“娃,咱俩一起走,一起到阴间里见哪,好好过日子,娃……”好几条大犬压在他上面。就在这时候,他拉响了怀里那颗手雷,那颗从大井里捞出来的手雷——“轰!”有几条狼犬的腿飞到空中,整个日本人的狗房子在颤抖着,颤抖着……8

几天后,降了一场大雨。滂沱大雨,漫天水雾茫茫。久旱的田野拼命吸吮着雨水。

雨后,天地水汪汪一片,但满五称之为“湖”的那眼大井居然不见水了。井枯了。黑洞洞的井底有只个头不小、与井石色相近的龟在做爬状。

又隔了数日,是个子夜,有一拨山胡子队伍打进了狗房子,枪声杀声搅浑了夜。有的山胡子使的正是章傻子从火车上扒下的枪。山胡子撤了,狗房子大火冲天。烧到天亮时,狗房子只剩下黑黑的一片残瓦焦木。

那眼大井至今还在,水盛盛的。据说在日本人投降之后,那井里才开始有水。三远方的家

房东是个老头儿,很胖,脸上油光锃亮,像抹了猪油。房东喊:“阿楼,阿楼哇!”阿楼在矮屋里听到喊声,就跑出去。房东笑眯眯地在阿楼手上放一张钞票,又塞一只空瓶。阿楼便飞快地跑去,到巷子拐角的一家酒铺替房东买酒。回来时,矮屋里放着的黄豆便少了些许。阿楼没发觉。

晚上,爸爸卖豆腐回来,发现黄豆少了,就狠狠揍了阿楼一顿。阿楼大声哭,声音好大。阿楼想让房东听见——听见了,房东会过来夺下爸爸手中的柴棒儿。可是,房东没有过来。房东是能听到哭声的,阿楼想。

天没亮,爸爸就喊醒了阿楼。阿楼很困,却又不得不起来。

阿楼蹲在灶房帮爸爸烧火煮豆浆,灶口的火光把她的一张睡意蒙眬的脸映得通红,阿楼就愈发感到睡意难以克制。柴“噼噼剥剥”地燃,乳白色的豆浆在大口锅里“沸沸”地响,诱人的豆香直往阿楼鼻里钻,恍惚朦胧之中,阿楼觉得是在家乡自己家的灶前烧火——

每到过年时,阿楼家跟所有江南农家一样,要做好多的豆腐,吃一些,卖一些,再腌上一罐。阿楼最喜欢的是鲜热豆浆。每到家里做豆腐时,妈妈都要为阿楼和妹妹留出一盆豆浆,阿楼就同妹妹比赛喝,妹妹的嘴里有时就烫出了燎泡……

可是,如今阿楼远离了家乡,跟着爸爸来到这陌生的北方小城做生意。阿楼很想妈妈和妹妹们,有时就偷偷抹眼泪。阿楼流泪时不敢让爸爸看见,看见了,爸爸就会说她没骨气。妈妈春天的时候来过这儿,妈妈的肚子好大好大,住了几天,就又给阿楼生了个妹妹。阿楼很喜欢这个小妹妹,爸爸却一点儿也不喜欢。妈妈生了小妹妹后,忽然得了一种病,花掉好多钱也没有医好,就让爸爸给送回家乡了。妈妈的病现在怎么样了呢?想着,阿楼眼前的柴火就化作一汪红鲜鲜的水。

爸爸不再让阿楼留在屋里了。屋门挂上把沉重的大铁锁。阿楼跟爸爸去卖豆腐。

到了傍晚,市场里的人就密起来了。阿楼爸爸做的豆腐很招人们喜欢,买主把爸爸的豆腐担子团团围住,阿楼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一口大井里。爸爸忙坏了,又要割豆腐又要称,还要收钱找零钱,动作完全像个被人飞快地拉动着线儿的木偶。

阿楼已经会数钱了,可爸爸不许她沾手,告诉她,只管在一旁多个眼神,看着有没有不交钱就拎走了豆腐的买主。阿楼便记住爸爸的话,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儿,脑袋像摆头风扇在人群里转来扭去。阿楼看见一个黑脸男人从人群后面挤进来。黑脸男人好像没有爸爸的年纪大,个头很矮,两条臂出奇地长,眼睛红铮铮的,样子活像一只饿急了眼的大黑猩猩。

阿楼似乎记得这个人也是从江南来这儿卖豆腐的。掌了灯时,两大箩筐豆腐卖空了。爸爸快快活活地收拾起箩筐,正要带阿楼回去,突然,阿楼见到的那个黑猩猩男人担着沉甸甸的两箩筐豆腐赶上来,拦住了爸爸的去路。黑猩猩用一双红红的兔子眼睛凶恶地瞪着爸爸。爸爸的鼻息变得粗起来,瘦削削的肩头不住地颤抖,阿楼觉得他们很像两只准备斗架的公鸡,心里就直打鼓。

阿楼见爸爸忽然搁下手里的箩筐,黑猩猩也迅疾放下肩上的豆腐担子,两个人就“吭哧吭哧”扭打到一起。

阿楼害怕极了,牙齿“嘚嘚”地抖,像一只小猴儿缩在一边,动也不敢动。就在阿楼眨眼睛的一刹那间,爸爸被黑猩猩打倒在地上,阿楼很清楚地听到爸爸的脑袋磕在水泥路上的声音,还听到黑猩猩抓起豆腐担子低声吼了句:“听着,明天从这里滚开!”

阿楼忽然意识到:原来黑猩猩是不满意爸爸抢了他的生意。

爸爸倒在地上动也不动。黑猩猩走远了,阿楼突然大声哭着扑到了爸爸身上。阿楼摸到了爸爸额头上流淌着的鲜血,害怕得一下就止住了哭声。

一阵冷风刮来,地上的碎纸片乱飞,像群乱舞乱撞的夜蝙蝠。路灯被遮住了光,世界里一片黑暗。又滚过一阵闷雷,雷声把天地轰得乱颤,接着便有大颗大颗的雨滴“啪啪”地砸下来……

半夜里,阿楼发起高烧。爸爸用烧酒为她擦脚心、手心,阿楼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爸爸没睡,在做第二天卖的豆腐。灯光下,爸爸头上缠着的药布白得刺眼。

天亮了,爸爸又挑起豆腐箩筐去很远很远的一个市场了。阿楼根本不知道,她仍在发高烧。

吃午饭时,房东老头儿腋下夹只空瓶子走来,他朝阿楼睡的小矮屋里望了几望,然后嘟哝道:“阿楼病喽,病喽,不会帮我打酒喽。”

阿楼还是听到了,她吃力地从摇摇晃晃的木床上下来,走到房东跟前。她的脸蛋儿烧得红彤彤。房东忙往回推她,说:“躺着阿楼,躺着,爷爷自己去打酒。”阿楼不知怎么就上来了倔劲儿,抢过房东手里的瓶,去了。回来时,黄豆一粒也没有少,在阿楼的床铺上却多了一碗蛋炒米饭。房东说:“你吃,阿楼,香啊,吃饱了,爷爷再找片药儿给你吃。”

阿楼饿了,尽管是发着高烧,但还是想吃东西。很快,阿楼就把炒米饭吃光了。

吃了饭,吃了药片儿,阿楼又睡了一会儿,再醒来,便觉得脸不那么火烧地烫了。

阿楼走出矮屋,她想去市场找爸爸。那个黑猩猩男人会不会再欺负爸爸呢?阿楼一路想着。想到爸爸额上的鲜血,阿楼的牙齿就想打战。不过,阿楼想好了,如果黑猩猩再欺负爸爸的话,她一定不会在一边动也不敢动,她要扑上去,用牙齿咬黑猩猩,咬黑猩猩的耳朵,让黑猩猩也流血!

市场上买东西的人又多起来。阳光斜射进卖场大棚里,能看清灰尘在空中飞飞扬扬。阿楼在卖场找了一圈儿,又找了一圈儿,还是没有找到爸爸。她心里很害怕。正害怕,突然就发现了那个黑猩猩男人。

黑猩猩筐里的豆腐只卖掉一个小角儿。豆腐箩筐前冷冷清清,阿楼没看见有人去那儿光顾。黑猩猩呆呆地立在那儿,脸色像哭过一样难看。

阿楼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酸。她就停下远远地看着黑猩猩。

这时,有认出阿楼的买主问:“小姑娘,你爸爸今天怎么没来?” “你爸爸做的豆腐香呢,他去哪儿卖啦?”……

阿楼冲着那些热心的买主感激地摇摇头,心里正在为爸爸自豪着,蓦地就看见黑猩猩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晃。停了一会儿,黑猩猩就担起豆腐箩筐走了。走出老远,又踅了回来,朝阿楼走来。

黑猩猩在阿楼跟前站下了,他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声音沉沉地说:“让你爸爸明天还来这儿吧。”又塞给阿楼一只小纸包包,转身就挑着豆腐走了。

阿楼望着黑猩猩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就想哭。黑猩猩那两行泪痕在阿楼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记。

回到小矮屋,阿楼才忽地记起黑猩猩塞在她衣兜里的小纸包儿。打开看,是几张脏兮兮的钱钞。包钱的纸上写着:这是赔你爸爸的药费。

阿楼心里沉甸甸的,很想把这件事告诉爸爸。爸爸会高兴的,她想。可是,等到天黑下来时,也不见爸爸回来。

这时,房东打着酒嗝儿来到矮屋前,对阿楼说:“你爸还没回来?嗯,他忙啊,有两个月没交房租钱了,整整两个月。他忙,给忘了,我不忙,忘不了的。”

夜很深时,爸爸才回来。阿楼已经和衣睡了。爸爸伸手探了探阿楼的额头,感到还烫,便烧了一大碗姜片汤,喊醒阿楼喝下去了。阿楼浑身开始冒汗。爸爸便说:“睡下吧,明天我们回家。”阿楼感到奇怪。爸爸不是说等过春节时挣了好多钱时再回家吗?爸爸上床时,阿楼发现爸爸脸上也有两道泪痕。

爸爸是怎么了?阿楼很是害怕。熄灯的时候,爸爸躺在被子里忽然失声哭起来。小矮屋被哭声震得像条浪尖儿上的小船。

阿楼的妈妈的病加重了。是家里的伯伯打来电话告诉爸爸的。

那一夜,阿楼哭得两眼红肿肿,红肿肿……

天蒙蒙亮时,阿楼爸爸就去买船票了。阿楼浑身又开始发烫,心里却感到冷,牙齿冻得直哆嗦。可阿楼没有忘记衣兜里的小纸包包,她咬着牙从床铺上爬起。阿楼想,黑猩猩家会不会也有一个得重病的妈妈呢?她就决定把纸包包还给黑猩猩。

房东老头儿等在矮屋门口要房租。阿楼摇摇晃晃地从房东跟前走出矮屋,然后就朝市场走去。

太阳升起来了,世界一片耀眼的光亮。阿楼想到了远方的家乡,想到了两个妹妹。妈妈要是死了,她和妹妹们就永远也没有妈妈了,妈妈答应过,过了春节,春暖花开,小妹妹长大一点儿的时候,她就带着妹妹过来住,和爸爸一起做豆腐生意,那时,阿楼就可以安心在小城里读书了。可是,这一天,还能到来吗?

想到这,阿楼就朝远方的家乡那边轻轻地呼唤着“妈妈”。泪水蒙住了阿楼的眼睛,遥远的天空在忽闪……

阿楼流着泪在市场里找了好几圈,但没有找到黑猩猩。

阿楼就一路流着泪回来了。

爸爸买船票还没有回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整个城市在阿楼眼前旋转。阿楼咬紧牙,一步一步走回来。

房东老头儿仍站在矮屋门外,望着一步一摇晃的阿楼,轻轻叹口气,说:“阿楼,回来告诉你爸爸,房租钱我不收了。”在房东转身要走时,阿楼蓦地发现,胖老头儿脸上不见了从前那片油光的亮。四班主任糗事记1

我天生怯弱,不太适合当老师,但还是当了,而且校长让我接管一个即将毕业的六年级班。这个班三十三名学生,四个班干部中只有体委一个是男生,性别比例失调。第二天,更失调了,男生体委转学走了。班会上,我说:“大家选一个体委吧。”男生们嚷嚷道:“不用选了,已经有了。” “有了?谁呢?”男生们指着坐在后排的三个女班干部,说:“她们轮流当体委。”

三个女班干部,一个叫敏婕,一个叫师洁,一个叫安杰。她们没通过我就自己把事情定了,这该叫越俎代庖,我不满意。问她们,她们不回答,一个个的样子比我还不满意,好像我多事了,不该问。这让我挺没面子,但还是没敢怎样她们。三个女生清一色大个子,都是老牌班干部,个个精明。我是新老师,像个刚学驾车的新手上路,总是战战兢兢。真要是和她们交上火,我怕自己一败涂地。

这天,一批山村小学生进城里到我们学校插班体验,感受城里的学习生活。我们班分来一名男孩,叫马地,眼珠溜溜转,穿带补丁的衣服,一双大胶鞋不合脚。我说:“下面我来给马地安排一个同桌。”男生们纷纷上来抢马地,教室大乱。我说:“安静,安静。”但没人听。

这时,敏婕站起来,说:“安静!”教室里立刻静下来。她又说:“让马地自己选一个同桌,大家说好不好?”“OK! ”全班一片响应,很有秩序。马地问:“选女生行吗?”敏婕说:“男女不限,任你挑选。”

一切不容我说话,我这个班主任成了一个摆设。马地开始选同桌了,这男孩是个自来熟,他玩花样儿,拿出一个带穗的小球,抛了出去。球先落在女孩小含的桌上,又弹到女孩大美怀里。大美当选马地的同桌。接下来我开始上课。

下课时,出事了。马地对大美说:“怪我失手了,球不是抛给你的,我的目标是小含。”

小含是班花;大美胖得很,走路都费劲。听马地一说,大美自尊心严重受伤,她狠狠给了马地一拳头。马地的眼睛大概冒了几颗金星,跑来向我告状:“晶老师,大美打人!”

我要批评大美,可大美跑去卫生间老半天也不出来。我只好安抚马地了,说:“她和你闹着玩,别计较。”马地不计较了,但他不和大美坐同桌,要重新选一个。不等我表态,他便站到黑板前又抛了一次绣球。

这回球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小含的怀里。

小含有洁癖,不愿和农村孩子坐一起,悄声向我请求,让我把马地和她分开坐。“晶老师,拜托呀。”她摇着我的胳膊说。

我对小含印象好,正思量着该怎样处理这件事,敏婕跑过来,把小含拉到一边,说:“你嫌马地脏啊?就你干净?” “不是……”小含争辩。“什么不是?就是!”敏婕口齿像风快的小刀,小含理论不过她,把乞求的目光转向我。我决定支持小含,让马地和她分开坐。“不行,说好了让马地选同桌,不能变。”敏婕坚决反对。师洁和安杰也跑过来声援她,说:“要尊重农村同学,不能变。”马地高兴了。小含不作声,她的眼睛里很空洞,那该是对我的失望了。2

马地身上有一股怪味,有洁癖的小含要崩溃了。我传授给她一个办法,在鼻孔里塞两片茉莉花瓣儿,让茉莉花香把怪味过滤掉。小含试了,果然奏效。以后每节课我都帮她摘几片茉莉花瓣儿,悄悄递上,这样我觉得对得起小含了。

但很快问题又来了。马地做功课偷懒,拿小含的作业本照抄。小含不爱让马地摸自己的作业本,马地一摸,她就恶心。她开始加强防范,下课出去玩就把作业本锁到书包里。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马地总会有办法把小含书包上的小锁头打开,偷出作业本照抄。

小含很是苦恼,找我倾诉,让我批评马地,话语恳切,眼圈都红了。于是,我把马地叫出教室,罚他站走廊。

不料,这个做法遭到敏婕、师洁和安杰的强烈反对,理由是,马地是来体验的,是客人,对他要宽容,让他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城市学校的温暖。她们不经我允许就把马地请回教室。我想制止,但又觉得理亏了点儿。小含在一边噘嘴,小声嘟哝道:“什么事儿都让班干部说了算,要你这样的老师有什么用?”

其实,马地也有和小含一样的想法。上自习课,我听见他俩在小声讨论这个问题。马地说:“你们晶老师太没有威严了,太不像老师了。”小含说:“不像老师像什么?”马地说:“像皮影。”

之后,马地就开始画皮影。先在作业本上画,又在破书包上画,最后给我写了一封信,塞在讲桌里。信上画了一个皮影,写着一行字:你是一个皮影。

这明明是挑衅,我气坏了。要批评马地,可他和我玩“隐形”,我在学校里挖地三尺也找不到他。后来,小含偷偷告诉我,说马地藏在植物园里,是敏婕出的主意。“晶老师,你去植物园找他吧。”说完就跑了。

植物园在学校后面,那里有蟾蜍,还有蜥蜴和蛇,我怕这些东西怕得要死,哪里敢去?这个敏婕,我真的气死了。

回到办公室,校长见我脸色不好,问:“小晶,是不是班级工作不顺利?”“没有哇。”我强作笑脸。我不能把自己在班里的糗事告诉校长,那样她会认为我很低能。我是试用老师,还没有转正呢。“那个班级的学生活跃着呢,变数大,你要严一点儿管。”校长叮嘱我。

下班后,男朋友请我吃饭,我说:“我想喝啤酒。”男朋友一愣,“哦?”我从不喝酒的,所以他才这样吃惊。我端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再一杯,一饮而尽。男朋友害怕了,抱住酒瓶子,说:“你醉了。”我真醉了,酒精怂恿我朝男朋友瞪眼睛,吼:“你……凭什么不让我喝?我……我批评你!罚你站走廊!罚你写作业!”男朋友笑喷了。3

次日,我下决心拿出点儿狠劲带班。先从马地下手,杀一儆百。可是,很快我对马地的认识发生了急转弯。

起因是上体育课跑百米。他穿的那双胶鞋大,不跟脚,就赤脚丫跑,跑了第一,并且打破了学校纪录。我很感动。还有一件事让我感动。马地使用文具特别节俭,一块比花生米还小的橡皮头,一支比小拇指还短的铅笔头,还在他手里用。我想,他家在农村一定是困难户了,这样的穷孩子应该得到更多的关心才是。对他的怨怒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放学后,我把班干部留下开会。“全班开展一次献爱心活动,让大家都来资助马地……”我没说完,敏婕、师洁和安杰便“哧哧”地笑。我不高兴了,“笑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她们笑得更起劲了,我不知怎么一下抓起教鞭,她们以为我要打人呢,嗖一下跑掉了。

会议不欢而散。我又气又委屈,想哭,怕别人看见,就跑去卫生间,面对马赛克墙壁掉眼泪。

突然,一个像猫咪一样的声音飘进我耳朵里:“不要难过,毕业班的学生都这样,很疯的。”

声音是从一个蹲位里传出来的。我拉开那个蹲位的门,见是小含蹲在里面捏着鼻子叫。“你!”

见我两眼冒火,小含有点儿快意,说:“你现在最像老师了。”“老师就该这样?”“可总比什么事也做不了主的好哇。”小含这样说,还告诉我一个秘密,“你还不知道,在你开会之前,敏婕、师洁和安杰就已经开始发动全班同学资助马地了。”“哦?”我惊讶,“她们为什么不跟我说?”“她们想自己说了算,不是快毕业了吗,她们想好好疯一把。”小含神秘地笑着,犹豫一下,又说:“敏婕她们想让你当皮影呢。”

当皮影就是被主宰,我好比一具皮影,任由她们拿在手里操纵,班级里的一切她们说了算。“太不像话!我去找她们家长!”我擦净眼泪,气冲冲地要走。小含怕了,拦住我,说:“她们要是知道我告的密,以后我在班里就待不住了。”

小含哭了,眼泪吧嗒吧嗒掉,样子让人心疼。我的怒火顿时熄灭了。忽然,我有了一个想法,莫不如让小含当我的线人,以后多为我提供班干部的内部情报,及时掌握情报,我就不会很被动。我对小含一说,小含欣然接受。

我留心观察,发现马地果然多了许多学习用具,有铅笔,有文具盒,还有大块的橡皮和成套的彩笔。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的书包换新的了。他原来那只书包又破又脏,背带也断了。“你原来的书包呢?”我问。“和敏婕换了,我的书包给她用,她的给我用。”马地满足地说。还告诉我,文具盒是师洁送的,彩笔是安杰送的。

午间,我的线人小含跑进办公室通风报信,“晶老师,咱班出小偷了!”

原来,敏婕头一天和马地换了书包,那书包脏得不成样子,她放学回家洗刷脏书包,意外发现书包的内兜里装着两千元钱。显然是马地遗忘在里面的。敏婕想,马地家是困难户,怎么会带来这么多钱?她找师洁和安杰帮着分析,还请了小含。小含和马地是同桌,对马地的行为最有发言权。经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钱是马地偷来的。为了给马地留面子,敏婕让大家不许声张。这样,她就悄悄把钱放到马地的课桌里,还留下一封信。信是用电脑打印的,没留姓名,是这样写的:人穷不可怕,可怕的是没志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请三思!“一个农村孩子,他敢偷这么多钱吗?可能吗?”我问小含。“百分之百!”小含瞪大眼睛,“他家那么困难,穿补丁衣服,用铅笔头橡皮头,他自己怎么会有两千元钱?”“嗯。”我深信无疑了。又担心另一个问题,敏婕是想让马地自己反省,反省好了,钱从哪儿偷来的他就会送回哪儿去。可是,如果马地看到信置之不理呢?

小含说:“敏婕相信他会反省,还说即使不反省,他的良心也会受到谴责,这就足够了。”“这样可不行。”我不同意。这不是一两元钱的问题,两千元钱,算得上大案件了。我决定找马地谈这件事。小含急了,说:“敏婕不想让你知道,更不想让你插手。”“不。”我推开了小含。

这时,敏婕跑来了,说:“晶老师,这是我和马地之间的私事,希望你不要插手。”

我说:“我必须插手,因为我是班主任。”“你是班主任,我是班长,我自己能解决,不用你管。”“我必须管,这容不得你!”4

我把马地叫到办公室。马地见我一脸怒气,小心地问:“晶老师,找我有什么事?” “你该知道的!”我的口气很硬,甚至有点儿审讯的意味。“马地,人穷不可怕,可怕的是没志气……”“噢,原来这是你写的,”马地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就是敏婕用电脑打印的那封匿名信。他误以为是我写的,是我放进他的课桌里。“晶老师,你这是诬陷我。”“诬陷?两千元钱你怎么解释?”“那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家里?你敢让你爸妈做证明吗?来吧。”我掏出手机。我以为他会紧张,鼻尖冒汗。不想,他接过手机,打通了家里的电话。是他妈妈接的。他把手机给了我,说:“你跟我妈讲。”

我和他妈妈通了十几分钟的电话,问清了情况。

原来,两千元钱确实是马地从家里带来的,他打算走的时候给我们班买些纪念品。他家的经济状况与我们想象的大相径庭,他父亲在村子里办了一座大型养马场(难怪他身上有怪味),年收入几百万。他之所以穿带补丁的衣服,用铅笔头橡皮头,完全是他奶奶的主意,他奶奶老观念,担心露富,就让他装成穷孩子进城。

真相大白。我的鼻尖冒汗了,一遍遍向马地道歉。可他不接受,说我伤害了他,他要去校长室投诉我。

我慌了手脚,我是试用老师,最怕的就是投诉。可是,我没有足够的理由阻止他,尽管信不是我写的,但毕竟还是伤害了他。我无路可走了,最后想到了逃避。

第二天,我发高烧了,没去上班,躺在床上,大被蒙头,还是觉得冷。我妈要领我去医院。我不去,就那么大被蒙头躺着,心想,等着校长发落我吧。

一会儿,手机响了。是小含打来的,她哭着说:“晶老师,是我把你害了,我不该当线人,通风报信。”一会儿,手机又响了。是马地打来的,他小心地说:“晶老师,你病得厉害吗?我没有投诉你。”

我哭了。我想我该去学校了,可是爬不起来,烧得很厉害。

九点三十分,是学校上大课间操的时间,门铃响了。我妈说:“小晶,同学们来看你了。”是三个女班干部,后面还跟着马地,他捧着好大的一束鲜花。我害怕见他们,赶紧用被子蒙住了头。他们蹑手蹑脚走进屋,把鲜花放在床头上,悄声说:“晶老师,好好养病吧。”然后像轻灵的小猫一样跑去了。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追去。

我妈问:“你去哪儿?”“上班!”

下了楼,拐过楼角,没有看见四个孩子。他们跑得好快呀,该是到学校里了吧?我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迎着阳光朝学校的方向疾步走去。五表妹开花1

以前我在家里的日子过得蛮舒服,可我总觉得缺少点儿波澜起伏。现在好啦!表妹来了,她姓开,叫开花,上二年级,小个子,瘦得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她既是我的敌人,又是我的朋友。顺便说一下:我是个大胖子,体重六十四公斤,比开花多四十一公斤!可以吧?

开花是从乡下小镇上来的,可她一点儿也不拘束。来我们家的第一天晚上,我爸爸做了一桌丰盛的菜,算是给她接风,有清蒸鱼、煮虾虎、葱爆羊肉……要知道,这些菜我们家平日也不是经常吃。谁知,开花却说:“我做梦想吃的菜怎么一个都没有哇?”

我爸爸妈妈听了有些尴尬。我讥讽她说:“你做梦想吃的菜是烤麒麟还是烤凤凰啊?”

她不理我,只顾大口吃。她的吃相极不斯文,咀嚼发出“吧嗒吧嗒”声。一条多宝鱼,她自己吃了半条。她对虾虎有点儿怕,但吃了一只后,胆子就大了,被她剥掉的虾皮堆得像小山丘。爸爸一个劲儿地夸奖她:“好好好!吃东西不示弱,将来做什么都不会落后。”“狼吞虎咽。”我咕哝道。“民以食为天。”她回敬我一句。

我又说:“贪得无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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