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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30 21: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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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目漱石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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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枕

草枕试读:

一边在山路攀登,一边这样思忖。

发挥才智,则锋芒毕露;凭借感情,则流于世俗;坚持己见,则多方掣肘。总之,人世难居。

愈是难居,愈想迁移到安然的地方。当觉悟到无论走到何处都是同样难居时,便产生诗,产生画。

创造人世的,既不是神,也不是鬼,而是左邻右舍的芸芸众生。这些凡人创造的人世尚且难居,还有什么可以搬迁的去处?要有也只能是非人之国,而非人之国比起人世来恐怕更难久居吧。

人世难居而又不可迁离,那就只好于此难居之处尽量求得宽舒,以便使短暂的生命在短暂的时光里过得顺畅些。于是,诗人的天职产生了,画家的使命降临了。一切艺术之士之所以尊贵,正因为他们能使人世变得娴静,能使人心变得丰富。

从难居的人世剔除难居的烦恼,将可爱的大千世界如实抒写下来,就是诗,就是画,或者是音乐,是雕刻。详细地说,不写也可以。只要亲眼所见,就能产生诗,就会涌出歌。想象即使不落于纸墨,胸[1]膛里自会响起璆锵之音;丹青纵然不向画架涂抹,心目中自然映出绚烂之五彩。我观我所居之世,将其所得纳于灵台方寸的镜头中,将[2]浇季溷浊之俗界映照得清淳一些,也就满足了。故无声之诗人可以无一句之诗;无色之画家可以无尺幅之画,亦能如此观察人世,如此解脱烦恼,如此出入于清净之界,亦能如此建立独一无

之乾坤,扫荡一切私利私欲之羁绊。——正是在这些方面,他们要比千金之子、万乘之君,比所有的俗界的宠儿都要幸福。

居于此世凡二十年,乃知此世自有可居之处,过了二十五年,方觉悟到明暗一如表里,立于太阳之下,便肯定出现影子。至于

十年后的今天,我这样想——欢乐愈多则忧愁愈深;幸福愈大则痛苦愈剧。舍此则无法存身,舍此世界就不能成立。金钱是宝贵的,宝贵的金钱积攒多了,睡也睡不安稳。爱情是欢乐的,欢乐的爱情积聚起来,反而使人觉得没有爱情的往昔更可怀念。阁僚的肩膀支撑着几百万人的足跟,背负着整个天下的重任。吃不到美味的食物会觉得遗憾,吃得少了不感到餍足,吃得多了其后也不会愉快……

我的思绪漂流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右脚突然踏在一块很不牢靠的石头尖上,为了保持平衡,左脚猛地向前跨出了一步。虽然避免了跌跤,但我的屁股就势坐到了三尺宽的岩石之上,肩上的画具从腋下弹了出来,幸好没有出什么事。

站起身来向下一望,道路的左前方耸立着一座山峰,像倒扣着的铁桶。不知是杉树还是桧柏,从山脚一直生长到峰顶,郁郁苍苍的景色中点缀着淡红的山樱。山间烟雾沆荡,依稀难辨。前面有一座秃山,峭拔凌厉,直逼眉梢。光秃的山脊,像巨人用斧头劈开来一般,锐利的断面一直插进谷底。天边可以看到一棵树,那大概是红松。就连枝间的空隙也看得一清二楚。向前走还有二百米的路程,看到高处飘动着红毛毯子,再登上去,就会到达那里吧。道路颇为艰难。

单是开辟泥路,不须花费很多工夫,土中有大石块,泥土容易平整,但石块却不容易平整。石头虽然打碎了,但岩石却没办法收拾,悠然地耸峙在开辟出的道路上,毫无为我等让路的意思。既然对方无动于衷,要想过去就得翻越岩石,或者绕道而行。没有岩石的地方也不好走。两边高起,中间凹陷,简直就像把

尺宽的地面劈成三角形大沟,其顶点正好贯穿在大沟的中央。与其说是走路,不如说横渡河底更为适当。本来就不急于赶路,我脚步散漫地走上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

忽然,脚下传来云雀的叫声。向山谷望去,无影无踪,不知云雀在哪里鸣叫,只是声音非常清脆,听起来一声连一声,非常急促。方圆数里以内的空气,宛如被跳蚤叮咬一般令人难以忍受。那鸟的鸣叫声没有瞬间的余裕。它在春日里鸣叫,叫来了黎明,叫来了黄昏。看来,它非用鸣声送走这优雅的春色不肯罢休。它一个劲儿飞升,无穷尽地飞升,云雀一定会死在云端里。飞升到至高点时,也许在随着流云飘浮的时候,形体消失了,只把声音留在空中。

绕过陡峭的岩石,向右拐过一个险要的地形——要是盲人,肯定会从这里倒栽葱掉下去——侧身向下一望,一片油菜花。我想,云雀大概落到那里去了吧。不,它是从那金黄的原野里飞来的。接着我又想,也许降落的云雀和飞升的云雀作十字形交叉而过的吧。最后我这样想,无论是在降落的时候,还是飞升的时候,或者交叉而过的时候,它们都在不住地高声鸣叫吧。

春,睡了。猫忘记了捕鼠。人忘掉了借债的事,有时会变得魂不守舍,忘其所在。只有远远望见菜花的时候,眼睛才苏醒过来。只有听到云雀鸣叫的时候,灵魂才分明有了着落。云雀鸣叫不是靠嘴,而是用整个灵魂鸣叫。灵魂的活动通过声音表达出来,当数云雀的鸣叫显得更有力量。啊,真愉快!这样思想,这样愉快,正是诗。

蓦然想起了雪莱的《致云雀》,便在嘴里吟诵着。只记住两三句。这两三句是这样的:

We look before and after,

And pine for what is not:

Our sincerest laughter

With some pain is fraught;

Our sweetest songs are those that tell of saddest thought.“瞻前而顾后,人欲不知足:至诚之笑声,中有苦痛络,至甘之[3]歌词,是部愁思史。”

是啊,诗人不管如何幸福,他总不能像那云雀一样忘却周围的现状,执着地、专心地去歌唱自我的喜悦。西方的诗自不待言,就连中国的诗也时常有“万斛愁”之类的字眼。因为是诗人,愁有万斛之多,如果是一般人,也许只有一合吧。这样看来,诗人抑或比常人更加劳苦,他们的神经要比凡夫俗子锐敏一倍。他们既有超俗的喜悦,又有无量的悲愁。若是这样,作为一个诗人,倒是值得考虑的事。

山路暂时平坦些。右面是杂木丛生的山峦,左面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菜花。脚下时时踩着蒲公英,锯齿状的叶片毫无顾忌地向

方伸展开去,簇拥着中央一颗金黄的圆球儿。我被菜花吸引了,每当踩着蒲公英,便产生爱怜之情。回头一看,金黄的圆球儿依然安卧在锯齿状的叶片中间,多么优游自在。我又在继续思考着。

诗人也许常有忧愁缠绕心头,然而听到云雀的叫声,则不会感到有丝毫的痛苦。即使看着菜花,胸中也只是高兴地扑扑跳动。蒲公英也是一样,樱花——樱花不知不觉看不到了。这回来到山里,接触了自然景物,所见所闻都很有趣。只因为有趣,便不会产生别样的痛苦。即便有,也只是腿脚疲乏、吃不到美味的食物罢了。

那么为何不感到痛苦呢?因为我只把这景色当成一幅画来看,当作一卷诗来读。既然是画,是诗,便不会泛起如下的念头: 开拓出一片地皮,架起一道桥梁,赚一笔钱财。正是这样的景色——这种既不能饱腹又不能补足月薪的景色,它能使我心境快乐,没有劳苦,也没有忧虑。自然力的可贵正在于此。于顷刻之间陶冶吾人的性情,使之醉意朦胧地进入清醇的诗境,这就是自然。

恋爱是美的,孝行是美的,忠君爱国也是好的。然而,如果自己是当事者,也会卷入利害的旋风之中,被这些美的事物和好的事物弄得眼花缭乱。自己也不知道,诗究竟在哪里。

为了了解这一点,只能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这样才有可能弄个明白。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看戏有意思,读小说也有意思。看戏读小说觉得有兴趣的人,都把自己的利害束之高阁了。在这一看一读之间,便成为诗人。

不过,普通的戏剧和小说也是难免有人情的。苦恼,愤怒,喧闹,号哭。观众和读者也会随着一同苦恼,愤怒,喧闹,号哭。其可取之处,抑或在于不带有什么私欲。正因为没有私欲,其他的情绪就显得非常活跃。这倒是可厌的。

苦恼,愤怒,喧闹,号哭,这些都是人世不可缺少的东西。我在世上生活了三十年,饱尝了这一切。既已腻烦,再从戏剧和小说里反复感受同样的刺激,实在受不了。我所希望的诗不是鼓舞那种世俗人情的东西,而是放弃俗念、使心情脱离尘界的诗,哪怕是暂时的也好。不管多么伟大的戏剧著作,都无法脱离人情。是非不清的小说也是绝少的。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永远不能脱离世界。尤其是西洋诗,吟咏人情世故是它的根本,因此,即使诗歌里的精华之作也无法从此种境遇中解脱出来。到处都是同情啦、爱啦、正义啦、自由啦,世上全是这些流行货色在起作用。即使那些堪称为诗的东西,也只能在地面上往来奔走,而无法忘却金钱上的交易。难怪雪莱听到云雀的叫声也只能叹息一番。

可喜的是,有的东方诗歌倒摆脱了这一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单从这两句诗里,就有完全忘却人世痛苦的意思。这里既没有邻家姑娘隔墙窥探,也没有亲戚朋友在南山供职。这是抛却一切利害得失,超然出世的心情。“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仅仅二十个字,就建立起别一个优雅的乾坤。这个乾坤的功德,并非《不如归》和《金色夜叉》那样的功德,而是对轮船、火车、权利、义务、道德、礼义感到腻烦以后,忘掉一切,沉睡未醒的功德。

如果说睡眠是二十世纪所需要的,那么这种含有出世意味的诗作,对于二十世纪来说也是宝贵的。遗憾的是,如今写诗和读诗的人,全都受到西洋人的影响,没有人愿意驾起扁舟,悠悠然去追溯桃花源的所在了。我本来不想以诗人为职业,所以无意将王维、陶渊明所追求的境界在当今的世界上推而广之。只是觉得对于自己来说,此种感受比起参加一次游艺会或舞会更加有用,比看一场《浮士德》或《哈姆雷特》更值得珍视。独自一人背负着画具和三脚架,盘桓于春天的山路上,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想直接从大自然中吸收陶渊明、王维的诗的意境,须臾间逍遥于非人情的天地之间。这是一种令人沉醉的雅兴。

诚然,作为人世上的一分子,尽管十分喜爱,也不会长久置身于非人情的环境之中。陶渊明不可能一年到头都盯着南山瞧个没完,王维也不愿意在竹林中连蚊帐都不挂一直睡下去。我想,他们会把多余的菊花卖给花店,把新生的竹笋送到菜市场去。我当然也是如此。不管对云雀和菜花如何中意,但我也不能野居山间,干出那种不合人情的事来。在这样的地方也能遇见人。有把衣服曳在腰间、用毛巾裹着头的老爷子;有穿着红围裙的大姐;有时还碰到面孔比人长得多的马。尽管受到千万棵桧树的包围,尽管呼吸着海拔几百米高的空气,仍然能够感受到人的气息。岂但如此,跨过山梁,前方就是今日寄宿的那古井温泉场了。

人对事物的看法是各种各样的,列奥纳多·达·芬奇曾经对弟子说过: 听听那钟声吧,同一口钟,各人听到的响声有时会不一样。即使对一个男人或女人,人们的评价也不会一致。因为是一次非人情意味的旅行,以此时此刻的心境看人,会同平素杂居于市井小民之间的时候各不相同。尽管不能完全摆脱人情的束缚,但至少像观看能乐表[4]演时那样心性淡泊。能乐也表现人情。我不敢保证看了《

骑落》[5]和《隅田川》之后不流眼泪,但是这种艺术只能以三分情和七分艺来表演的,我们从能乐所获得的艺术享受,并不是从下界人情中原封不动照录下来的,它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套装几层艺术的外衣,采用的完全是现实世界上所没有的悠远而娴静的动作。

如果把这次旅行中出现的事和所见到的人当成能乐当中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会怎么样呢?虽然不至于完全抛却人情,但归根结底这是一次诗的旅行,所以要尽量约束感情,向着非人情的方向努力。当然,人和“南山”呀、“幽篁”呀,肯定不是同一种性质;也不能和“云雀”呀、“菜花”呀相提并论。但是要尽量求其相接,努力争取用[6]相同的观点看待人。芭蕉这个人,看到马在枕头上撒尿也当成风雅之事摄入诗中,我也要把即将碰到的人物——农民、商人、村长、老翁、老媪——都当成大自然的点缀加以描绘,进行观察。当然,他们和画中人不同,他们各有各的行动。但是,如果像普通的小说家那样,去探索各种人物的行动的根源,研究他们的心理活动,陷进人情世故的纠葛之中,那就未免流于庸俗。他们纵然运动也无碍,可以看作是画中人在运动。画上的人物再怎么运动也不会跳出画面去。假如感觉他们跳到画面之外,活动变成了立体,就会和我等发生矛盾,产生利害冲突,引起麻烦。越是麻烦的事越不能认为是美的,我今后再碰到人,就用超然物外的观点对待,双方都极力避免情感上的交流。这样,不管对方如何活跃,都无法轻而易举地跳进我的胸怀。就像站在一幅画前,任凭画中人在画面上东闯西撞,吵闹不休,只要有三尺之隔,就可以平心静气地观看,毫无危机之感。换句话说,心情可以不受利害关系的约束,集中全力从艺术的角度观察他们的动作,专心致志去鉴别究竟美还是不美。

当我这样下决心的时候,天空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乌云翻滚,忽而低低地压在头顶上;忽而又飞散开去,四面

方一片云海。在我惊疑未定的当儿,簌簌地下起了春雨。菜花地带早已过去了,如今,我走在山和山之间,雨丝又细又密,胜过浓雾,看不清远近的距离。时时有风吹来,拂去高空的云朵,可以看到右边青黑色的山梁,隔着一条山谷,向远方伸延。左边的近处是山麓,松树深深笼罩在雨雾之中,不时显露出姿影,若隐若现。我的心情有些奇妙,不知是雨在动,还是树在动,还是梦在动。

山路变得开阔了,而且很平坦,走起来一点不费力。因为没有带雨具,只好加快脚步赶路。雨水从帽子上吧嗒吧嗒直往下掉。这时,前边两三丈处,响起了铃声。黑暗中出现了一个赶马人。“这儿有没有歇息的地方?”“再走三四里有一家茶馆。你浑身都湿透啦!”

还有三四里?回头一看,赶马人的身影包裹在雨雾里,像皮影戏一样,又忽地消失了。

米糠一般的雨珠渐渐变粗变长,一丝一丝随风飘卷着,映入眼帘。外套被雨淋得透湿,雨水浸在肌肤上,经体温一蒸,感到热乎乎的,心情有些烦闷,歪戴着帽子,急急忙忙赶路。

我在茫茫的青黑色的世界里,冒着几条银箭般斜飞的雨丝,水淋淋地埋头向前走去。当我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影像时,便成为诗,可以当作诗句吟咏。当我把有形的自己忘却尽净、用纯客观的眼光看待一切的时候,我才能作为一个画中人和自然景物保持着协调的美。但是在感到雨天的苦恼、两腿疲惫不堪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既不是诗中人,也不是画中人。只不过仍然是市井中一分子。眼不见云烟飞动之趣,心不怀落花啼鸟之情,身冒潇潇大雨在春山上踽踽而行,我还是不理解究竟美在何处。起初是倾斜着帽子行走,后来只是望着脚趾甲行走,最终缩着肩膀战战兢兢地行走。雨摇撼着满眼的树梢,从四方袭来,威逼着天涯孤客,这种非人情实在太过分了。

[1] 美玉金属摩错之声,此处比喻诗歌的韵律美。

[2] 道德沦丧,时世混沌。

[3] 此处中文译文引自《沫若译诗集》。

[4] 能乐剧目之一,以源赖朝在石桥山战败为背景描写他的家臣土肥次郎实平和远平的骨肉情谊的故事。

[5] 能乐剧目之一,描写一位城市妇女,儿子被人劫掠后,她四处追寻,因之发狂,来到隅田川,最后惨死的故事。

[6] 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江户时代俳句诗人。他的游记《奥州小道》中有“虮虱生身上,马尿湿枕边”的句子。二“喂!”我吆喝了一声,没有人回答。

从檐下向里面一瞧,煤烟熏黑的格子门紧闭着,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庇檐下面吊着

六双草鞋,不住地摇晃着,显得寂寞而又冷清。下面并排放着三只点心盒,旁边散乱地放着五厘和四文的铜钱。“喂!”又是一声。土间角落里的石磨上蹲着几只鸡,吃惊地睁开了眼,咕咕咕地骚动起来。门槛外面的土灶被刚才的雨水打湿了,有一半变了颜色,上面坐着一口黑糊糊的煎茶锅,不知是陶瓷的还是银制的。幸好,下面正生着火。

因为听不到回答,我便一头闯进去,在板凳上坐下来。鸡扑啦啦拍击着翅膀,从石磨上飞舞下来,跑到门内的铺席上。格子门要是关不紧,也许会一直跑到里面去。公鸡喔喔喔大声高叫,母鸡咯咯咯叫得细声细气,简直把我当成狐狸或野狗了。另一条板凳上静静地放着一只大烟灰缸,里面盘着一卷线香,悠悠然吐着缕缕青烟,似乎没有觉出时间的流动。雨渐渐停了。

不多一会儿,里面传来脚步声,熏黑的格子门哗啦打开了,走出一位老婆婆。

我想,总会有人出来的。灶膛里生着火,点心盒上散乱地摆着硬币,线香悠闲地吐着烟。肯定会有人出来的。不过,这里毫无顾忌地敞开着店面,看起来和城里有些不同。没有人答话,我便坐在板凳上一直等下去,这一点就不大像是二十世纪的人干的。这种非人情的地方倒很有趣,况且,出现的老婆婆的长相也能叫人满意。[1][2]

两三年前,曾在宝生的舞台上看过《高砂》的表演,那时候觉得就像观赏活人雕塑一样。扛着扫帚的老翁在舞台上走了五六步,蓦然回过头来,和老婆子相向而立。这种一转身的姿势,至今仍历历在目。从我的座席上望过去,老婆子的面孔几乎同我正面相对。啊,真漂亮!那表情被我一下子摄入心灵的照片里了。这位茶馆老板娘的面色,同那照片上的人非常相似,好像是血性相通的两个人。“老婆婆,借这地方歇一会儿。”“好的,我还一直不知道呢。”“雨很大啊。”“这天气真糟,您受苦啦。哎呀,都湿透啦,我马上生火给你烤一烤。”“把火燃得旺一点,我靠近些就能烤干,一停下脚来就发冷哩。”“哎,这就添柴。好,我给您沏茶。”

她说罢站起身,“嘘、嘘”了两声,把鸡撵走,有一对鸡夫妇咯咯咯从黄褐色的席子上跳下来,踩着点心盒子,飞向门外的路上。公的逃走时,在盒子上拉了一摊鸡屎。“来,请用茶。”

老婆婆不知何时端出来一只镂空的茶盘,上面放着一只茶碗,透过焦黑色的茶液,可以看到碗底一笔画成的三朵梅花的花纹。“请吃点心。”她又拿过来被鸡群踩过的芝麻糖和江米条。我瞧了半天,担心什么地方沾上原来掉在盒子里头的鸡屎。

老婆婆的坎肩上面攀着带子,站在锅灶前。我从怀里掏出写生本来,一边为她画侧影,一边聊天儿。“这一带倒挺幽静哩!”“哎,您看到啦,这里是山村呀。”“有黄莺叫吗?”“有,每天都叫,这里夏天也叫呢。”“真想听听啊,越是一点听不到,就越是想听。”“今天真不凑巧,下了一场雨,不知逃到哪儿去啦。”

不一会儿,灶膛里毕毕剥剥地响起来,红红的火舌经风一吹,冒出一尺多高。“好,请烤火,想必很冷吧?”她问。

一股股青烟冲上来,撞到屋檐上,随后散开了,只有淡淡的烟痕依然萦绕在檐板上。“啊,真舒服,这下子暖和多啦!”“正好天也晴了,瞧,可以看到天狗岩啦!”

山风急不可耐地刮来,驱散了空中萦聚不开的阴云,春天明朗的晴空下豁然显露出前面的一角山峦。老婆婆指着那座岩攒簇、高耸如柱的山峰对我说,那就是天狗岩。

我先望望天狗岩,接着望望老婆婆,然后又把这两者对比地看了看。作为一个画家,印在我头脑里的老婆婆的面影,只有《高砂》里[3]的老妪和芦雪笔下的山妖。我看到芦雪的画,深感理想中的老太婆都是非常可怕的,应当把她置于红叶丛中或寒月之下。等到观看了宝生能乐的特别演出,才惊诧起来,原来老妇也有如此和悦的表情。那张假面具肯定是名人雕刻的。可惜我忘记打听作者的姓名了。经过这样的表演,老人形象就显得丰富、沉稳、温和。还可以配上金色的围屏、春风和樱花等道具。老婆婆穿着坎肩儿,挺着身子,用手搭着凉棚,指着远方。我想,她的这副身影恰好是春天山路上的一个景物。我掏出写生本,正要动手写生,这时老婆婆突然改变了姿势。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写生本放在火上面烤着,问道:“老婆婆,您挺健壮吧?”“哎,就靠这副身子骨啦——能做针线,能渍麻,还能磨团子粉。”

我想叫老婆婆推起石磨看看,可不好开口。“这里离那古井还不到八里远吧?”我问起了别的事。“嗯,五六里路。少爷要去温泉疗养吗?”“要是游客不多,我想多耽搁些日子,不知行不行?”“哪里,打起仗以后,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差不多快歇业啦。”“真没想到。那么也许不给留宿啰?”“哪里,只要您愿意,不论啥时候都可以。”“旅店只有一家吗?”“哎,到那里打听一下志保田先生就晓得啦。他是村里的大户人家,不知是属于温泉疗养所还是人家的闲居之处。”“那么说,即使没有游客也不要紧啰?”“少爷是初次来这里吗?”“不,很久以前来过一趟。”

谈话暂时中断了。我打开笔记本仍然专心为刚才的鸡群写生。等到一静下心来,耳边传来了叮叮的马铃声。这声音在头脑里自然形成了有节奏的音乐,就像在睡梦中听到邻家的杵臼声那般富有诱惑力。我停止为鸡写生,在这一页纸的旁边写道:[4]春风忆惟然,耳闻马铃声。

上山以后,遇到五六匹马。这五六匹马一律系着兜肚,挂着铃铛,很难想象是当今世上的马。

悠扬的赶马歌在春天的空山里回响,惊破行旅之人的梦境。哀怨的曲调里隐含着欢快的音韵。它确实像是画面的声音。[5]清歌唱宛转,春雨过铃鹿。[6]

这回写得有些歪斜,写下来一看,才发现并不是自己的诗。“又有人来啦。”老婆婆自言自语。

只有一条春之路,来往的人都看得很分明。最先碰到的那五六匹铃声叮的马,忽而下山,忽而上山,在老婆婆的心里,一概是认为又有客人来了吧。山路岑寂,春贯古今,厌花人无立足之地。老婆婆就是在这样的小村里,年年数落着叮叮当当的马铃声。时至今日,头发都白了。马歌催白发,渗泊春已暮。

我把这诗写在另一页纸上,凝望着铅笔尖沉思,觉得仍有言犹未尽之意,还需稍加推敲。我想,无论如何得把白发写进去,把流逝的时光写进去,把赶马歌这个主题写进去,再把春季加进去,努力压缩[7]成十七个字。正在思考的时候,真正的赶马人来到店门口,高声喊道:“喂,您好啊?”“哎呀,是源哥儿,又要进城吗?”“要买什么东西,我给捎来吧。”“对啦,经过锻冶町时,请到云岩寺替我家女儿讨个签儿。”“好的,一定办,就要一支吗?——阿秋嫁了个好婆家,享福去啦,对吗,婶子?”“还好,眼下不发愁啦,这能算是有福气?”“当然啰!瞧,跟那古井的那位小姐比比看!”“那孩子真可怜,长着一副好人品。现在情况好些了吗?”“哪里,还是那样。”“真叫人着急。”老婆婆长叹了一声。“可不嘛。”源哥儿抚摸着马鼻子。

枝条繁密的山樱,叶子和花上蓄满了高空落下的雨珠,这时经风一吹,再也承受不住了,从暂居之处簌簌滚落下来。马吃了一惊,上下抖动着长长的鬣毛。“混账!”源哥儿的叫骂声和那叮叮 的铃声,打破了我的冥想。

老婆婆开口了:“源哥儿,她出嫁时的情景,还清楚地留在我眼前呢。穿着绣花滚边的长袖和服,梳着高岛田式的发型,骑着马……”“可不嘛,不是乘船,而是骑马。也是在这地方歇的脚,婶子。”

啊,一位姑娘骑着马,站在樱花树下,樱花片片飘落下来,姑娘的发髻上落英缤纷。——我又打开写生本。这景色既可入画,也可吟诗。我心目中浮现了一位新娘子的身影。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这样写道:山前樱花路,马上新嫁娘。

奇怪的是,我眼前只能清楚地看到衣裳、发式、马、樱花,唯有新娘子的面庞,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头脑里一忽儿出现这种模样,[8][9]一忽儿出现那种模样。想来想去忽然变成了米勒笔下的奥菲莉亚,镶嵌在那副高岛田发型的下面了。这怎么行?我把画了好半天的底稿一把扯下来。顿时,衣着、发式、马和樱花从头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奥菲莉亚合掌在水上漂流的姿态却像轻烟一般朦胧地留在心底,即使用棕叶拂帚也拂拭不掉。我不由联想起空中拖着尾巴的彗星来。“好吧,再见。”源哥儿打着招呼。“回头再来吧。下了场雨,羊肠小路不好走啊!”“是啊,吃了点苦头。”源哥儿动身了,他的马也迈开了脚步,叮当,叮当。“他是那古井人吗?”“是的,是那古井的源兵卫。”“他是为哪家媳妇儿赶马过岭的呢?”“志保田家小姐嫁到城里的时候,源兵卫牵着马缰绳打这儿经过。——时光过得真快,今年已经五年啦。”

老婆婆是个有福人,只有对着镜子时才悲叹自己生了白发。她掐指一算,觉得这五年的光阴就像车轮子一般迅速闪过去了。我觉得这个老人近似一位仙家。“想必挺俊吧,要能看上一眼该多好。”我说。“哈哈哈,现在也能见到。您只要到温泉疗养所,她一定会出来接您的。”“哦,眼下她在娘家吗?要是还穿着那件滚边绣花和服,梳着高岛田的发型就好啦。”“您求求她,让她穿上看看。”

我有点将信将疑。老婆婆的样子分外认真。在这种非人情的旅行里,非如此不足以显出风流来。“小姐和长良姑娘十分相像。”“你是说脸型吗?”“不,我是指她的命运。”“哎,长良姑娘又是谁呢?”“长良姑娘从前就住在这个村里,她可是个有钱人家的漂亮小姐啊!”“噢。”“想不到,有两个男人倾心于她,少爷!”“是吗?”“那姑娘白天黑夜犯愁,是嫁给笹田还是嫁给笹部?到头来她一个也不中意。就唱着这样的歌儿跳河死啦:大地秋光冷,野芳迟未开。妾本花间露,此行不复来。”

我没想到,在这座山村里竟然听到这样的老婆婆用这样古雅的言语讲起这样古雅的故事。“从这儿下山向东走半里远,路旁有一座五轮塔,那是长良姑娘的墓,您可以顺便去看看。”

我暗自打定主意,务必去看看。老婆婆接着说:“那古井家的小姐也有两个男人缠着她。一个是她在京都上学时结识的;另一个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那么,小姐喜欢哪一个呢?”“她自己一心想嫁给那位京都的公子,也许有种种缘由吧,父母却硬逼着她嫁给这家财主……”“总算没有投河寻死吧?”“不过——男家喜欢她的人品好,也许会疼她的。可终归是强扭的瓜儿不甜啊。亲戚们也都放心不下。这回打起仗来以后,那姑爷供职的银行倒闭了,小姐此后又回到那古井来了。外人议论纷纷,说小姐心狠啦、太薄情啦什么的。源兵卫每次来,总是说,心地和善的小姐,最近也变得暴躁多啦。真叫人有些担心……”

再向下一打听,结果大煞风景。其心情就好比刚刚想升空去做仙[10]人,忽然有人来催还羽衣一般。甘冒山路崎岖之险,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不想又忽儿堕身于俗界,失去了当初飘然出世的目的。一旦耽于这样的世俗故事而不能自拔,尘世的污垢就会渗入毛孔,致使身子变得污秽而又沉重。“老婆婆,到那古井就一条道儿吗?”我把十文一枚的银币放在板凳上,站起身来。“从长良姑娘墓旁的五轮塔向右走,抄近道儿也就一里多路。路很难走,您年轻力壮,难不倒。——这茶钱多付啦——路上请多加小心。”

[1] 即宝生流舞台,能乐五流之一,舞台位于神田猿乐町。

[2] 能乐剧目之一,描写

州阿苏神主赴京途中,于高砂听松树精讲述松树秘密的故事。

[3] 长泽芦雪(1755—1799),江户前期画家,名政胜,圆山应举的门人,以所绘严岛神社《山妖图》最为有名。

[4] 广濑惟然(?—1711),俳句诗人,松尾芭蕉的弟子。芭蕉卒,他口念其诗句,流浪各地。

[5] 铃鹿山,位于三重县铃鹿郡和滋贺县甲贺郡之间,赶马歌中有“斜坂日光灿,铃鹿雾蒙蒙”句。

[6] 正冈子规1892年发表的俳句。

[7] 俳句由五、七、五

七个音节字母组成。

[8] Jean-Francois Millet(1814—1875),法国画家,巴比松画派代表人物。

[9] 莎士比亚剧本《哈姆雷特》中的女主人公。

[10] 根据古典小说《竹取物语》改编的能乐,大意是:渔人伯龙,出渔至海滨,见羽衣悬于松上,取之,欲归。忽闻身后美女相唤,哀告曰:“此仙人羽衣,失之,则无以返天上矣!”伯龙遂授衣,女着衣升空而去……三

昨晚上产生一种奇妙的心情。

到达旅店是夜里八点钟光景。房间和庭院的格局固然没有看到,就连东西的位置也分辨不清。只是一味顺着回廊般的路径转来转去,最后被带进一间六铺席大的小房间,情况同上次来时所看到的完全不同。吃罢晚饭,洗了澡,回到房里喝着茶。这时走来一位小姑娘,问是否要铺床。

使入不解的是,到达旅舍后接待我,准备晚饭,陪我到温泉场去,以及铺床等活计,都由这位小姑娘一人承担。她很少言语,但并不显[1]得土气。当她身子上束着朴素的红带子,点着一只古雅的纸烛,在不知是回廊还是楼梯的地方转来转去的时候,当她束着同样的带子,点着同样的纸烛,从又像走廊、又像楼梯的地方几次跑下来,领我去温泉场的时候,我感到仿佛来往于画图之中了。

吃饭时,她对我说,近来因为没有客人,其他房间都没有打扫,叫我在普通房间里委曲些。理好床铺以后,她俨然地说了声“请安歇吧”,就出去了。她的脚步声在那曲折的回廊下渐去渐远,然后便是一片沉静,四周悄无人声。

有生以来,从未经过这种事儿。过去,我曾经从馆山经房州,又从上总沿海滨步行走到铫子。有一天晚上,我住在某地的一家旅馆里。我之所以说“某地”,是因为把那地方的名称和店名忘记了。首先是不是旅馆还大成问题。只记得宽大的房子里只有两个女人。我问留不留客,年长的说留;年轻的说了声“跟我来”,就领我去了。穿过好几栋荒凉破败的大屋子,来到最后一栋的小楼上。登上三段楼梯,从廊上走进屋内的时候,庇檐下一簇斜生的修竹,在晚风中袅娜地震颤着,抚弄着我的肩和头。我感到一阵凉意。椽板已经有些腐朽了。我说,来年竹笋说不定会穿透椽子,到那时,屋里到处都会长满了竹子的。那年轻女子一言未发,哧哧地笑着出去了。

当晚,那竹丛就在枕畔婆娑摇曳,使我夜不成寐。打开格子门,庭院里一片草地,在夏夜的明月下放眼望去,要是没有围墙遮挡,可以一直连接长满青草的大山。山的对面是茫茫的大海,滚滚的波涛不时威胁着人世。我终于一夜没有合眼,直到天明。我躺在那顶怪里怪气的蚊帐内忍耐着,觉得仿佛置身于传奇小说的故事里了。

其后,又做过多次旅行,也一直没有产生像今天寄宿那古井这样的心情。

我仰卧着,偶然睁开眼睛一看,天窗上悬着镶有朱红木框的匾额,[2]虽然躺着,却也清晰地看到写着这样一行字:“竹影拂阶尘不动。”落款明白地写着“大彻”二字。我对书法虽然毫无鉴赏的能力,但平[3][4][5][6]生喜爱黄檗宗高泉和尚的笔致。隐元、即非、木庵虽然各有风韵,然而高泉的字最为苍劲、雅驯。看到这七个字,从笔势到运腕,都只能是出自高泉之手。如今既然写着“大彻”的字样,难道是别人?抑或黄檗宗里有一位名叫“大彻”的和尚也未可知。而且纸的颜色很新鲜,看来是近时所作。

我把脸转向旁边,挂在壁龛里的《鹤图》映入眼帘。本人是以画[7]画为职业的,所以一进屋就看出是逸品。若冲的画大多色彩精致,而这只鹤却是一气呵成的一笔画,笔墨潇洒,不拘一格。一只脚亭亭而立,椭圆形的身体飘忽欲飞,甚得吾意,连那副长喙也透露着骏逸之气。壁龛旁边没有装高低棚板,连着普通的壁橱,里边不知放些什么。

昏昏入睡。梦中。

长良姑娘穿着长袖和服,乘青骢马,越过山头。骤然间,笹田和笹部两个男人跳了出来,从两边强拉住她。少女蓦地化作奥菲莉亚,登上柳枝,坠到河里漂走了,一边唱起动听的歌。我想搭救她,拿着长竹竿,直奔向岛追去。少女毫无痛苦,且笑且歌,无目的地任其漂流而下。我扛着竹竿,“喂——喂——”地高声喧呼。

这时,我醒了,腋窝渗出了汗水。好一个奇怪的雅俗混淆的梦![8]昔日宋代大慧禅师,悟道之后万事如意,只是长期为在梦中出现俗念而感到苦恼。此事亦不足怪。视文艺为生命的人,不做一两次美梦,也就无所造就。这些梦大多既能入画,又能入诗。我想到这里,翻了个身儿,不觉之间,月光照在格子门上,二三枝条,疏影横斜。一个清雅的春夜!

也许是心有所感吧,仿佛有人低声哼着歌儿,是梦中的歌出现在尘世,还是尘世的声音飘向遥远的梦境?我侧耳倾听,确实有人在唱呢。声音既细微又低沉,仿佛为这睡意缠绵的春夜,增添一缕跳动的脉搏。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不光音调清越,本来难以听到的歌词——唱歌人不在枕边,本不容易听清楚内容——却也听得十分明了。那声音仿佛反复吟唱着长良少女的那首歌:大地秋光冷,群芳迟未开。妾本花间露,此行不复来。

起初,歌声接近于椽板,接着逐渐细弱,逐渐远去。戛然而止的事物,固然会给人以突然的感觉,但怜惜之情却是微薄的。人们听到奋然而起的歌声,心中也会激发奋然而起的感情。然而这歌声却没有停顿,而是自然地细弱下去,不知不觉就会消失尽净的。我的担心也一分一秒地随着平静了。宛如奄奄一息的病夫,宛如即将熄灭的灯火,这歌声仿佛把普天之下的春愁都凝聚在一种旋律里,若有若无,若断若续,不住撩拨着我的思绪。

我一直躺在床上平心静气地听着。歌声渐去渐远。我明知自己的耳朵被无端地引诱着,可很想去追寻那种声音。歌声越来越弱,只能微微听到一些,但仍想跟随歌声而去。后来,不管我如何焦灼不安,耳鼓却毫无反应了。刹那间,我有些忍不住了,下意识地撩开被子,哗啦一声打开格子门。月光斜映着我的膝下,睡衣上印着几株树影,飘摇不定。

拉开格子门时,我尚未注意到这样的情景。顺着耳朵听到的方向望去,声音就从那边传来。我望见一个朦胧的人影,背倚花树,淡淡的月色里,那花树像是海棠。就是她吗?当我刚刚意识到还未来得及细想的时候,那黑影已经踏碎花荫向右边走去了。我隔壁那栋建筑的角落蓦地闪过一个女人颀长的身影,立即又被遮挡住了。

我穿着从旅店借来的浴衣,扶着格子门,茫然良久。不一会儿,我清醒过来,才发觉山里的春夜是很寒冷的。我连忙回到我所舍弃的被窝里思索起来。我从枕头底下掏出怀表一看,一点过十分了。我把它重新放进枕头下面继续思量,我想那不是妖怪吧?既然不是妖怪,也就是人了。要是人,也只能是女的。抑或就是这户人家的小姐。然而,一个回头姑娘,半夜里跑到这座连结山野的庭院里来,总有些不大妥当。无论如何是睡不成了。枕下的怀表也在咔嚓咔嚓低语。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表针的声响,只是今夜,那怀表好像在催促我“想吧,想吧”,劝告我“不要睡,不要睡”。活见鬼!

可怖的事物,只要能如实地看到可怖的模样,就成为诗。惊人的事情,只要脱离自我,一心想到其惊人之处,就成为画。失恋是艺术的主题,就是这个道理。忘却失恋的痛苦,使那美好之处,充满同情之处,蕴蓄着忧愁之处,甚至流露着失恋的苦痛之处,客观地浮现在眼前,就会变成文学、美术的素材。世上有凭空制造失恋,自寻烦恼,贪求欢愉的人。常人谓之愚痴、疯癫。然而,必须指出,自动描写出不幸的轮廓而乐于起卧其中,和自动刻画乌有之山水,而陶醉于壶中[9]之天地,这在获得艺术的立脚点上毫无二致。单从这一点说,世上许多艺术家(常人姑且不论)要比常人愚痴、疯癫。我们穿草鞋旅行的当儿,从早到晚叫苦连天,一直鸣不平;可是对别人讲述经过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到埋怨的样子。高兴的事、愉快的事自不必说,就连过去的不满,一旦讲述起来也是喋喋不休、得意忘形。这并非有意自欺欺人。旅行的时候,是一副常人的心境,讲述经历的时候,则已经是诗人的态度了。因而就产生了这样的矛盾。看来,在这个四角形的世界里,磨掉名为“常识”的这一角而居住在三角形里的人们,便可称为艺术家吧。

因此,不论是天然,还是人事,在众俗辟易而难于接近的地方,艺术家发现了无数的琳琅,认识了无上的宝璐。世俗名之曰美化。其实并不是什么美化。灿烂的光彩自古赫然存在于现象的世界。只是由于一翳在眼,空花乱坠,由于世俗的缧绁牢不可破,由于受到荣辱得[10]失的逼迫而念念不忘,以至于造成了这样的结果:透纳画火车[11]时,不解火车之美;应举绘幽灵时,不知幽灵之美。

我刚才看到人影,如果只是限于一种现象,那么谁见了,谁听了,都会觉得饶有诗趣。孤村温泉,春宵花影,月下低吟,胧夜清姿,——这些无不是艺术家的好题目。这些好题目,一起浮现在我的眼前,而我却作了不得要领的诠释,进行多余的探求,在难得的雅境里建立起理论的系统,用恶俗的情味践踏了求之不得的风流。这样一来,非人情也就失掉了标榜的价值。若不进行一点修养,诗人和画家就没有资格再向别人夸示了。我曾经听说,从前意大利画家萨尔瓦托·罗[12]萨,一心想研究盗贼,便冒着生命危险加入一伙山贼之中。我既然挟着画具飘然走出了家门,要是缺乏他那样的勇气,太叫人惭愧了。

在这个时候,如何才能回到诗的立足点呢?可以留出余地来,将自我感觉和客观事物置于自己面前,离开感觉一步,静下心来,站在他人的角度检验一番。一个诗人有义务亲自动手解剖自己的尸骸,将病情公布于天下。其方式方法各种各样,最简便的莫过于将所见所闻全都写进十七字中去。作为一种诗体,十七字最为便当,洗脸、上厕所、乘电车都可以来上一首。如果认为我说的十七字诗容易写,就意味着诗人容易当,当了诗人就是一种彻悟,所以轻而易举。这种侮蔑实在没有必要。我以为,越是便当就越有功德,因而也就更应当受到尊重。比如发怒的时候,可以把发怒写入十七字诗。一旦变成了十七字诗,自己的怒气已经变成他人的了。又发怒,又作俳句,不是一个人同时所为。比如流泪,可以把流泪写入十七字诗。诗一旦作成,心中也就欢喜起来。将眼泪化为十七字诗的当儿,痛苦的泪水便离开了自己。这个时候的自己会因为曾经哭泣过而感到高兴。

这就是我平生的主张。今天夜里,我也要实行一下这个主张看看。我在被窝中试着将这些事件逐一构思成为诗句。要是想出来不马上记下,就会很快消散。鉴于这是一次极好的锻炼,我打开写生本放在枕畔。“海棠花溅露,月夜人轻狂。”我最先写下这一联,读一读虽然觉得诗味不浓,但也不算低俗之作。接着又写下第二联:“花荫系香[13]魂,欲辨影朦胧。”这句诗的“季语”重复了。不过也无妨,只要沉稳、流畅就好。接着又写了一联:“狐狸化美女,春夜月溶溶。”显得有些粗俗,连我自己也觉得好笑。

就这样,可以放心地作下去。我把想好的句子全写下来了:夜半簪花起,春星落天外。春宵新浴罢,香发湿夜云。今宵歌一曲,倩影寄深情。月色迷离夜,惊动海棠魂。且歌且徘徊,远近月下春。恹恹春欲老,独去难复寻。

写着写着,不知不觉昏昏欲睡了。

我想“恍惚”二字,也许就是用在这种场合的形容词吧。熟睡之中,谁人都不能认清自我;清醒之时,谁人也不会忘记外界。只是两者之间存有幻想,细若丝缕。虽云清醒,尚余朦胧;虽云酣眠,仍少存生气。此种状态仿佛将起卧二界盛入同一瓶内,用诗歌之彩笔一味搅拌而得之。采撷自然之色溶于梦幻之境,截宇宙之实化入云霞之乡。借睡魔之妖腕,磨光一切实相之棱角。同时,使我将微微迟滞的脉搏通向和缓的乾坤。宛如掠地之烟想飞升而不能飞升;人之魂魄欲出窍又不能出窍。欲超脱而又逡巡,逡巡之后又想超脱,致使灵魂之物终将难留。晦冥之气氤氲不散,缠绵于四肢五体,依依恋恋,难以割舍。这就是我此时的心情。

我正逍遥于寤寐之境的时候,入口的纸门刷地拉开了。门口暮然出现了一个幻影般的女人。我既不惊奇,也不恐惧,只是和悦地眺望着她。说是眺望倒有点言过其实。而是幻影般的女人毫不客气地闯进我紧闭的双眼。幻影姗姗地走进屋子,像凌波的仙女,站在铺席之上,不出任何声息。闭目观望世界虽然看不分明,但她确实是一个皮肤洁白,黑发浓密,颈项长长的女子。我感到就像如今时兴将模糊的照片对着灯影瞧看一般。

幻影在橱柜前边停住了,橱柜打开了。洁白的玉臂从袖子里滑出来,在黑暗中明灭可睹。橱柜又关闭了。铺席荡起水波,自动载着幻影走出了屋子。入口的纸门自行关闭了。我的睡意也愈来愈浓。人死后尚未变牛变马的当儿,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我不知道在人和马之间睡了多长时间。耳畔听到女人咯咯的笑声方才醒来。一看,夜幕早已撤走,普天之下,一片光明。春天艳丽的太阳映照着圆窗上竹格子的黑影。看见这副光景,世界中哪里还有怪[14]物藏身之地?神秘返回了极乐净土,已经抵达冥河的彼岸了。

身穿着浴衣就进了澡堂。过五分钟才迷迷糊糊从浴槽里露出脸来。既不想继续洗下去,又不想立即上来。首先想到的是昨晚为何会有那样的心情。以昼夜作为分界的天地竟然如此颠倒,真是奇妙莫测。

我懒得揩拭身子,马马虎虎沾着一身水就上来了,从里边拉开浴室的门,又吃了一惊。“您早,昨夜睡得可好?”

这声音几乎和开门声同时传来。事先没有想到会有人顶头打招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来,请穿上吧。”一个女人转到我的背后,向我的脊背披上一件柔软的和服。“太感谢啦……”我好容易说出了这句话。当我转向她时,那女人突然后退了两三步。

历来的小说家,都是竭尽全力描写主人公的容貌,使用古今内外各种语言对佳人进行品评。要是把这些作品列举出来,其数量可以同[15]《大藏经》媲美。这个女子和我三步之隔,扭斜着身子安详地望着我那惊愕和惶惑的样子。要是从那些我所极力避忌的形容词里选择适合于描述她的词语,那真不知会有多少哩!说实在的,有生以来三十余年,直到今天,我还未曾见过这样的表情。根据美术家的评价,希腊雕刻的理想,可以归于“端肃”二字。所谓端肃,我以为是指人的活力将要发动而未发动时的姿态。如果发动会有怎样的变化,究竟会化成风云还是雷霆,在此种尚未可知之处,其余韵飘渺无穷,以含蓄之趣流传百世。世上多少尊严和威仪,都是隐伏在这种湛然的潜力之内的。一旦发动,即显现出来。一旦显现,必有一、二、三作为,此种一、二、三之作为,必然来自特殊的能力。然而一旦成为其一、其二、其三之际,就会不无遗憾地显现出拖泥带水之漏,无法恢复其本[16]来的圆满之貌。故凡名为动者则必然卑俗。运庆的金刚像和北斋[17]的漫画,均失败于一“动”字。是动,是静,此乃支配我们画家命运的重大问题。古来美人的形象,大体不出于这两种范畴。

然而这位女子的表情,我却判断不清究竟属于哪一种。沉静的小嘴抿成了“一”字,明眸善睐,秋波流转,脸的下部膨大,呈瓜子形,虽有几分丰腴和文静的姿质,但前额显得狭窄,局促,带有一种富士[18]额的俗臭。不仅如此,而且两边的眉毛过于逼近,中间像点缀几滴薄荷油一般,暗含着淡淡的焦愁。鼻端不尖不圆,既不显得轻薄,也不显得迟钝。画入图中也许是个美人儿。她的每一处,使人觉得都很特别。如此纷然杂沓跳进我的双眼,叫我如何不迷惘呢?

本来是静态的大地塌陷了一角,整体也不由得动摇了。动是违背本性的,一旦觉悟到这一点,便企图努力恢复往昔的面貌。但是由于受到失去平衡后的局势的牵制,只能身不由己地继续动着。事到如此,早已习以为常,即使不是心甘情愿,也只好一味动下去了。——如果存在着这种情况的话,那么将此比喻这位女子是最为合适的。

正因为如此,轻侮的表情下面略露缱绻之色;揶揄他人的态度里隐含矜持和审慎之意。恃才傲物,所有男子全不在她的眼中,然而在这种气势里又自然地流露出温和之情。总之,她的表情很不一致。醒悟和迷惘虽然时常争吵不休,却又能共处于一室。这女子脸上感觉的不统一,证明了她心地的不统一,而心地的不统一恰恰说明在这个女人的世界里没有统一的东西。这是一张在不幸的压抑下企图战胜这种不幸的脸。她一定是个命运不佳的女子吧。“谢谢。”我重复着,略一施礼。“呵呵呵呵,您的房间打扫好啦,去看看吧,回头再见。”[19]

她说罢,扭着腰身翩然向廊下跑去。头上梳着银杏式的发型,下面露出雪白的衣领。黑缎子腰带看来是单层的。

[1] 江户时代带有手柄的小型灯笼。

[2] 中国明末儒者洪自诚所著《菜根谭》的句子:“竹影拂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

[3] 高泉性敦(1633—1695),福州人,1662年赴日本,为黄檗山万福寺第五世,著有《扶桑禅林僧宝传》。

[4] 隐元(1592—1673),日本黄檗宗开山祖,福州人,1654年赴日,于京都府宇治市开辟黄檗山万福寺。

[5] 即非(1616—1671),黄檗宗高僧,福州人,随隐元赴日。

[6] 木庵(1611—1684),黄檗宗高僧,泉州人,随隐元赴日。

[7] 伊藤若冲(1716—1800),江户中期画家。

[8] 大慧禅师(1089—1163),中国宋代杨岐派禅僧,常州人,名宋果。著有《大慧武库》、《大慧语录》等。

[9] 指仙境,别一世界。《汉书·方术传》载:“汝南费长房,在市上遇一卖药翁,请他一同进入药壶,在一座宫殿里品尝了美酒佳肴。”

[10]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英国画家,长于水彩风景。

[11] 圆山应举(1733—1795),日本江户时代中期写生画大师,圆山画派之祖。

[12] Salvator Rosa(1615—1673),意大利画家、诗人、音乐家。

[13] 俳句的“季语”是表明四时变化的,一般一首俳句只有一个“季语”。这里的“花荫”和“朦胧”都是春天的“季语”。

[14] 原文作“三途河”。佛教传说,人死之后第七天要渡过这条河。

[15] 佛教典籍,内容分类汇集了释迦牟尼及其弟子等人的言论。

[16] 镰仓时代(1192—1333)著名佛像雕刻家。生卒年不详。奈良东大寺南大门金刚为其杰作之一。

[17] 葛饰北斋(1760—1849),江户末期著名风俗画家。

[18] 美女前额的发际,状如富士山。

[19] 将头发分向两边,束扎成半圆形的发型。四

我茫然若失地回到房里一看,果然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有些放心不下,为了慎重起见,打开壁橱一看,下面还有一个小柜子,一条印花腰带从上面半垂下来。看来,是谁拿衣服太匆忙,把这腰带露在了外头。腰带的上半截夹在一件华丽的衣服里,看不到那一端。旁边塞[1]满了书。最上头并排放着白隐和尚的《远良天釜》和一卷《伊势物语》。看样子,昨夜的幻影也许就是事实。

我若无其事地打坐在座垫上,看见那本写生本方方正正摊在硬木桌上,中间夹着铅笔。我顺手拿起来,想看看梦中写下的诗究竟怎么样。

我发现“海棠花溅露,月夜人轻狂”下面,不知是谁写上了“海棠花溅露,月明惊朝鸟”一句。因为是铅笔,字迹不易辨认。若出自女人之手,则显得过于坚硬;若出自男人之手,则又显得过于柔弱。哦,我又大吃一惊。向下看,在“花荫系香魂,欲辨影朦胧”下面,又加了一行“花荫系香魂,人花影幢幢”。“狐狸化美女,春夜月溶[2]溶”下面,则是“王孙化美女,春夜月溶溶”。是有意摹仿,还是存心添削?是卖弄风流,还是嘲戏逗趣?我不由思索起来。

她说回头再见,眼下又到吃饭的时候了,也许她会再来。等她来,多少可以了解一些情况。我看看钟表想知道什么时候,谁知已经过了

十一

点。睡得真痛快!现在刚好赶上吃午饭,这对肚子大有好处。

打开右边的格子门,想眺望一下昨夜的风流韵事究竟发生在什么地方。我所鉴定为海棠的那棵树,现在看清了,果然是海棠。但庭院要比想象的狭小。五六块踏石上面,覆盖着一层青苔,要是光着脚走在上面,想必十分舒服。左面一段高崖连着远山,岩缝里长着一棵赤松,斜插到院子的上空。海棠后面是一片葱绿的树林,里面有一个大竹园,高大的翠竹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右首被屋顶遮住了,看不到那边的景色。从地势上推断,坡面定是越来越低,一直连接着浴场。

山岭的尽头是丘陵,丘陵的尽头是约莫半里多宽的平地。这片平地渐渐钻入海底,向前伸延一百三十多里,再度隆起,形成周长约四十八里的摩耶岛。这就是那古井的地势。温泉场穿过丘陵一直伸向山崖这边来。院子包围着这一带山景的一半。因此,前面是二层楼,后面是平房。从走廊向下面一伸脚,青苔立即粘到脚跟上。怪不得昨夜一个劲儿在梯子上跑上跑下的。这真是一座结构别致的房舍。

接着我又打开左面的窗户。一块两铺席大的岩石自然地凹陷下去,不知何时里面积聚着一潭春水,静静地映现出山樱的倩影。岩角上点缀着两三棵山白竹,稍远处似乎是一带长着枸杞的花墙。外面从海滨到丘陵有一条山路,不时传来喁喁人声。道路对面的地势逐渐向南低落下去,坡上种着橘树。山谷的尽头又是一大片竹园,闪闪发光。远望过去,竹叶泛着白色,这还是初次看到。竹林上面的山峦上,生长着许多松树,深红色的树干之间,露出五六段石磴,似乎伸手可接。那里大概是寺庙。

打开入口的格子门走到廊下,只见栏杆弯曲成方形。隔着院子有一座二层楼房,朝着那个方向该能望到海面。令人高兴的是,我住的房间,如果凭栏远眺,也位于相同高度的二层楼上。因为浴池设在地下,从入浴的地方算起,应当说是住在三层楼上。

房舍非常宽阔,除了对面楼上的一间,加上我这间有栏杆的,拐向右面的一间之外,称作客厅的房子一律关闭着,不知起居室和厨房怎么样。似乎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一个房客了。关着的房间,白天也不打开雨窗,一旦打开的,到夜间也不再关闭。我不知道大门是否也是这样。对于非人情的旅行来说,这里倒是个求之不得的理想天地。

时钟快到

十二

点了,丝毫看不出要开饭的光景。肚子越来越饿,这使我想起“空山不见人”的诗句。节约一顿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作画吧,嫌麻烦;创作俳句吧,因为已经深知俳句三昧,再作出来难免庸俗;读书吧,夹在三脚凳里的两三册书又懒得解开。这样,脊背沐浴着和煦的春晖,同花影一道横卧于廊下,此乃天下之至乐。思考容易堕入邪门歪道,动弹一下也是危险的。如果可能,甚至不想用鼻孔呼吸。我真希望成为一棵植物,在铺席上扎根,一动不动地度过两个星期的时光。

不一会儿,廊下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从下边渐渐上来。走近一听,是两个人。这两个人刚在房门口停了一下,其中的一个一言未发,循着原路回去了。格子门打开了,我还以为是今天早晨的那位,谁知竟是昨夜那个小姑娘。不知怎的,我有些失望。“送来迟啦。”她把饭盘摆好。至于早饭的事,她什么也没有说。红烧鱼上撒了一些青菜。揭开碗盖来,嫩绿的蕨菜下面有红白相间的虾作为衬底。啊,真鲜艳!我注视着碗里。“不喜欢吗?”女佣问道。“不,这就吃。”我这样说,实际上是觉得吃了倒可惜。

我在一本书上曾经读过这样的轶事: 透纳在一次晚餐席上,瞅着盛沙拉的菜盘子,告诉旁边的人说,这正是我常用的冷色。我真想让透纳看看这种大虾和蕨菜的颜色。西洋菜肴是谈不上有什么色彩的,有的只是沙拉和红萝卜的颜色。从营养上我不敢说,单用画家的眼光看,那是很不先进的。到那些地方一看,方知日本菜单上罗列的汤类、茶点、生鱼片等,都是上好的东西。逢到会餐时,面前摆着丰富的菜肴,即使不动筷子,光是看看就回来也能尽饱眼福。因此,从眼的保健上来说,足抵得上进一次饭馆了。“这家里有位年轻的女子吧?”我放下饭碗问道。“是的。”“她是谁?”“她是少奶奶。”“这么说,还有一位老太太啰?”“去年过世啦。”“老爷呢?”“老爷还在。她是老爷的女儿。”“你是说那个年轻女子吗?”“是的。”“有客人吗?”“没有。”“就我一个人?”“是的。”“少奶奶每天都做什么来着?”“做针线活……”“还有呢?”“弹三弦琴。”

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感到很有趣,接着问: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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