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一定得死:童话如何塑造性格(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3-31 02: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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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卡什丹

出版社:机械工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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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一定得死:童话如何塑造性格

女巫一定得死:童话如何塑造性格试读:

前言

“三”的意义“三”在童话故事中是一个特殊的数字。白雪公主的继母王后分别三次用致命的礼物引诱她。灰姑娘两度前往舞会,让王子为她着迷之后,在第三次掉了玻璃鞋。磨坊主人的女儿在侏儒怪(Rumpelstiltskin)这个小矮人第三度出现时,答应把第一个孩子给他。“三”这个数字是童话故事里的重要元素:“三”次造访,“三”次审判,“三”次承诺。

我开始写本书时,也有三个目的——或说三个愿望。第一是提供理解童话故事的不同角度。这些古老的故事象征什么?有什么深刻的内涵?童话故事是我们最早听到的故事,虽然原意是为取悦孩子,但孩子也会试着运用它们来解决心理冲突。本书就使用“童年的七宗罪”为主题,说明童话故事如何帮孩子处理嫉妒、贪婪、虚荣和其他心理冲突。

第二个目的是重新造访这些童年时代的故事,揭露我们小时候听故事时被刻意掩盖的隐藏意义。几乎没有孩子理解为什么在七个小矮人反复警告下,白雪公主还让邪恶的继母三次进小木屋;或者《青蛙王子》中的公主拒绝让青蛙上床,只因为青蛙又湿又黏吗,或者还有其他原因?孩子也不容易了解女巫剪断长发公主(Rupunzel)的发辫是为了惩罚她怀孕——她的围裙穿不下就是怀孕的征兆。成人很容易看出前后关联,孩子却很难。

第三个目的则是让读者接触已经散佚的童话故事,那些无法进入孩子故事书的故事。像《杜松子树》(Juniper Tree)和《不会笑的公主》(The Princess Who Couldn’t Laugh)这些辛辣有劲的故事,因为含有性暗示或暴力情节而被刻意忽略,但它们其实是童话故事文学与说故事传统中丰富的遗产,而且经常包含了我们熟知的故事,例如《灰姑娘》、《韩塞尔与葛蕾特》、《睡美人》等故事的根源。

当这三次造访完成,三项任务达成,三个愿望实现,童话故事结束时,可能除了女巫以外,大家都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如果世界上真有魔法,本书也应该有快乐的结局,有些读者也确实会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但没有人能保证,毕竟没有人确定,怎样才能使愿望实现。第1章 很久很久以前童话故事最初的吸引力可能在于它能取悦孩子,但它的魅力持久不衰,则是因为它能帮孩子处理成长过程中必须面对的内心冲突。

我两度造访童话故事,第一次是在童年,第二次是在成人以后。我父母就像世界各地许许多多父母一样,讲过《韩塞尔与葛蕾特》、《杰克与魔豆》等广受欢迎的故事给我听。但我小时候关于童话故事最鲜明的记忆却是来自迪士尼:我记得坐在漆黑电影院里座椅的边缘,屏息看着猎场看守人准备取出白雪公主的心脏,在他违抗邪恶王后的命令,让白雪公主脱逃后,我也跟周遭的孩子一样松了一口气。之后好几个星期,我反复哼唱着小矮人上工时的歌曲:“嗨呵,嗨呵,出门工作去!”今天我可能无法记起所有小矮人的名字,但是邪恶王后、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形象却永远刻画在我的记忆中。

许多年过去之后,我才再度造访童话故事。当时我在大学教书,训练学生对孩子做心理治疗,教职所需,我也教授大学课程。我最喜爱的一门课程是名为“幻想与民间故事心理学”的讲习讨论课,之所以开这门课,是因为我一直对幻想在孩童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很感兴趣。本课程的目标为探讨童话故事的意义,发掘童话故事如何影响孩童的心理发展。每周一下午,我跟学生们坐成一个圆圈,讨论格林兄弟的古典故事与最著名的20世纪童话故事《绿野仙踪》(The Wizard of Oz)。

我印象最深的是,学生们一谈到童话故事就变得热情洋溢。其他的课程上,学生都只是靠着椅背做笔记,但这堂课的气氛却完全不同。每个人都有一则小时候最爱的童话,能引发他们强烈的情绪共鸣。一个年轻女学生就回忆起母亲在她上床前念《灰姑娘》,还有她坚持要母亲在熄灯前重复有关神仙教母的段落,神仙教母送给灰姑娘的金银丝线礼服和五彩闪亮的珠宝,显然对她有不可抗拒的魔力。

为什么在首次相遇后这么多年,童话故事还能引发这么强烈的反应?童话故事改变了我们吗?如果是的话,是经由什么方式改变的?童话故事持久不衰的魅力后隐藏了什么?在试图回答这些问题的同时,我发现有许多迷思萦绕着童话故事,其中许多是学生乃至于我自己都会深信的。|迷思一| 童话故事是孩子的故事

我在研究时发现,许多童话故事从来不会进入孩子的故事书中。就某方面来看,这项发现并不令人意外。有些童话集包含太多故事,如果完全重制出版,会变得太过笨重庞杂,例如格林兄弟的《儿童与家庭童话集》(Kinder und Hausmarchen)就搜罗了超过200则故事,而只有十几则会被收录在孩子的故事书里。

但是童话故事数目惊人并非某些故事被忽略的唯一原因。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的《鹅妈妈的故事》(Contes de ma Mèrel’Oye)总共只收了12个故事,包括《灰姑娘》、《小红帽》和《睡美人》等,但其中有些故事虽然同样迷人有趣,却不被收录在现代童话故事书中,令人相当不解。其中佚失的一个故事叫作《驴皮公主》(Donkey skin)。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王很受子民爱戴,因此他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国王。他的财富无人能比,他的马厩里养了许多最好的阿拉伯种马,其中一个马厩里住着一只魔法驴子,它是国王最珍爱的财产,因为它有一项独特的天赋:它的粪便是黄金。国王的仆人每天早上到马厩时,总会看见驴子的粪便槽里撒满了金币;就是这只驴子让国王有取之不尽的财富。

过了许多年富裕的生活之后,国王接到一则可怕的消息,他的妻子快要死了。但一向最在意国王快乐的王后在死前用尽所有力气,对他说:“为了你的人民以及你自己着想,你都必须再娶,但是千万不要草率决定,一定要娶到比我更美丽、更优雅的女人。”

好几年过去了,国王的努力徒劳无功,整个王国中没有任何人比过世的王后更美丽。有一天他忽然想到确实有一位女子比他的妻子更美,这个女子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的女儿。公主此时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也到了适婚年龄,国王因此决定迎娶她为自己的新娘。

公主知道父亲的计划之后吓坏了,她跑去找她的教母,一位聪明而具有强大法力的仙子。教母叫她去跟国王要求根本不可能办到的结婚礼物,借此拖延。公主遵循教母的建议,首先向父王要求一件如星星般闪耀的礼服。第二天早上,她就发现一件缀着星星的礼服放在房门外;接着她要求一件用月光织成的衣裳,但这项愿望也再度实现。最后她要求一件如阳光般耀眼的衣裳,第二天她发现房门外有一件金色礼服,光亮夺目叫人睁不开眼。她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地达到她的要求。

绝望的公主再次向神仙教母求助,于是仙子要公主向国王要求他最珍爱的驴子的皮。公主的教母相信国王绝对不会杀掉这只驴子,因为它是他所有财富的来源。“国王借由驴子的帮助才能得到庞大的财富,”神仙教母告诉公主,“我相信他绝对无法达成你的愿望。”

但国王真的杀了魔法驴子,将驴皮交给女儿当做生日礼物,让公主无路可退。公主的教母只好让公主逃跑,她教公主用煤灰抹黑自己的脸和手,用驴皮把自己裹起来,在黑夜的掩护下逃离皇宫。“走得越远越好,”教母说,“你的礼服和珠宝都会暗中跟随着你,只要你敲地三次,就会立刻得到你需要的东西。”

饱受惊扰的年轻女孩伪装成动物逃离父亲,是童话中常见的主题。在一个名为《熊人》(L’Orsa)的意大利童话中,一位公主将魔法树枝放在嘴里,就能暂时变成一只熊,逃离城堡和她的父亲。在德国民间故事《千种皮》(Allereirub)中,年轻的公主也要求她的父王用1000种不同动物的皮制成衣裳;当她父亲交给她这件兽皮衣,达成她“不可能”的要求后,她便穿上这件衣服,借此伪装逃到乡间。《驴皮公主》中饱受惊吓的公主也逃到乡间,来到一位王子的城堡。她在城堡的洗衣间得到一份洗衣妇的工作,不与人来往,希望不会有人认出她。她所穿的兽皮发出难闻的味道,因而被大伙嘲笑,叫她“驴皮”,但公主静静忍受他们的嘲弄,不想泄露自己真正的身份。

有一天,公主厌倦了自己邋遢肮脏的外表,便敲了地面三次,拿回自己的美丽衣裳。她试穿了用月光做成的礼服,回想昔日的荣华富贵,这时候王子刚好在巡视城堡内院,窥见穿着华服的公主,深深为她的美丽着迷,立刻爱上这位神秘的少女,但却害怕遭到拒绝而不敢上前。他回到自己的寝宫,为爱陷入挣扎。

但王子终究无法抵挡爱情的力量,请他的母亲邀请这位少女到宫殿里,并设计了一项聪明的计谋,用一枚只有公主才能戴上的戒指来测试她的身份。“驴皮”依旧穿着肮脏的驴皮来到宫殿大厅。“你是住在内院最偏僻那个房间的女孩子吗?”王子问道。“是的,陛下。”她回答。“伸出你的手。”王子说。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下,黑而脏的兽皮下伸出的却是一只洁白细致的小手,戒指轻而易举地套进她的手指,与此同时,兽皮掉落到地上,显露出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她的美丽让王子立刻跪倒在她面前,而国王、王后则欣喜不已。《驴皮公主》这个故事的结尾是王子向公主求婚,而公主也欣然同意;公主的父亲此时已经另娶,他涤清了自己不洁的热情,因此也受邀参加婚礼,从此以后每个人都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驴皮公主》这个故事被排斥在童话故事书之外,跟驴子的特殊天赋没有太大关系,孩子喜欢任何跟排泄功能有关的事,真正的原因是国王违反常理的爱欲,一般读者都不会预期到童话故事中居然有父亲对女儿的性爱欲望。有些版本将公主改成收养的女儿,以淡化乱伦的主题。但是不论是亲生还是收养,大多数父母都不会选择让孩子听父亲爱恋女儿的童话故事。

那么它为什么会收录在佩罗的故事集里?理由很简单,因为童话故事并不是给孩子听的。童话故事最初被视为成人的娱乐,通常在纺织间、田野里或其他成人聚会的社交场合传递,而非在育婴室里。

所以许多早期的童话故事都包含暴露狂、强暴、偷窥等情节。有一个《小红帽》的版本中,小女孩还为大野狼跳了一段脱衣舞,再跳上大野狼的床。《睡美人》的某个版本中,王子蹂躏了沉睡中的公主,就弃她而去,公主因此怀孕。而在《不会笑的公主》中,女主角因为不小心看到一名女巫的私处,而注定一辈子当老处女。直到18世纪,在巴黎各会员独享的沙龙中,童话故事依旧被视为文化精英的消遣活动,故事情节添油加醋,极尽耸动之能事。

直到19世纪,童话故事才摇身一变成为儿童文学,这有部分要归功于沿路巡回叫卖的小贩。他们走遍各个村落,叫卖家居用品、单张乐谱和价格低廉的小册子(chapbook)。这些小册子又称“便宜书”(cheap book),包含大幅改写过的民间故事、传说和童话故事,内容都经过简化,以吸引识字不多的民众。虽然文字不佳,插图粗糙,却满足了小读者对魔法与冒险的幻想,让小读者深深着迷。|迷思二| 童话故事是格林兄弟写的

在19世纪初期,威廉·格林(Wilhelm Grimm)与雅各布·格林(Jacob Grimm)出版了著名的《儿童与家庭童话集》,以上下两册收录了众多童话故事。他们的目的是汇集一本完整收录当时德国故事与传说的资料书,反映德国大众文化的民俗起源。他们创作的这本文集,被后世视为有史以来收录最广的童话故事合集。

但是合集中没有任何一个故事是威廉与雅各布所写的,他们仰赖亲朋好友提供当时已经在中欧流传数世纪的故事,自己只负责搜集整理的工作。文集中许多故事由威廉的岳母多萝西娅·怀尔德(Dorothea Wild)提供,还有不少来自后来嫁入格林家的两姐妹,珍妮特·哈森费尔德(Jeannette Hassenphlug)与阿马利娅·哈森费尔德(Amalie Hassenphlug)。虽然许多故事源自法国或意大利,但格林兄弟依然认为它们属于德国传统的一部分,而收录在文集中。

因此格林兄弟的《灰姑娘》(Aschenputtel)就跟佩罗的《灰姑娘》(Cinderella)如出一辙:两个故事都有严厉的后母和她自私的女儿联合起来,虐待女主角,让她的生活不见天日,同时千方百计阻挠王子注意到她。但是格林童话的版本中并没有神仙教母,也没有玻璃鞋,只是描写一心一意要女儿嫁给王子的继母,叫女儿割除脚的一部分,好塞下绣花丝线缝制的鞋。

同样,格林版的《小红帽》(Little Red Cap)描写一个小女孩探望祖母途中,在树林里贪玩耽误了时间,是佩罗版《小红帽》的复杂版。格林兄弟的版本中有两只大野狼,而不是一只,而且有一只在故事结尾淹死。而《荆棘玫瑰》(Briar Rose)讲述一个沉睡公主的故事,则是佩罗《睡美人》(The Sleeping Beauty)大幅改编后的版本。

虽然从技术上而言,格林兄弟没有撰写其中任何故事,但他们确实将故事加以修改,以适合孩童阅读。他们修改的动机一部分与威廉的清教徒信仰有关,另一方面也基于商业考虑。当时人们开始肯定孩童的兴趣与大人不同,出版商也比较愿意投资出版父母可接受的童书,童话故事的市场因而大幅成长。

而格林兄弟所“写”的许多故事在翻译时,又继续被修改。19世纪出版的一个格林童话英文版,译者们就在序言中写了下面这段话:

我们删除了大约12个英国母亲可能无法接受的简短故事,并小幅修改了4个故事,使内容更完美。在德国,神圣与猥亵的主题混杂一处或许很常见,但英国读者恐怕无法接受。

所以充满明显性爱指涉的故事,都让位给比较能迎合孩子的故事,而这个过程便使读者自然假设这些故事是格林兄弟所写。|迷思三| 童话故事会教导人生道理

第三个常见的误解是有关童话故事的教育意义。有些民俗学者认为童话故事会“教导”小读者正确的行为,告诉小读者如何过幸福圆满的人生。《小红帽》被认为是劝告小孩子要听妈妈的话,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尤其是在森林里走路的时候。《睡美人》被宣称是警告小孩子不要到不该去的地方去,因为故事的女主角就是跑到禁止进入的房间里,才会被有毒的纺锤刺到而沉睡。

后世之所以相信童话故事有教育意义,部分可以追溯到佩罗的做法,他会在每个故事后面都加上颇有古趣的道德格言,其中还有许多是以韵文形式出现的。《小红帽》的结尾就有一段警语:

小女孩,这个故事就是说,

路上不要随意停。

不要相信陌生人,

结果可能很可怕。

但照道理来说,《小红帽》给我们的教训,应该是有关食物与吃人,而非有关在森林里避开陌生人。北京的年轻女子会因为小时候读了《小红帽》就不敢在三里屯酒吧里跟陌生男人聊天吗?值得怀疑。

佩罗的所谓“教训”,其实很多都叫人质疑,而且有点愤世嫉俗的倾向。请看他在《灰姑娘》这个故事后的警语:

教母是很有用的玩意,

少了翅膀也一样。

你可能聪明机智,

勇敢勤奋又大胆,

如果少了随叫随到的朋友,

这些又有什么用。

听来佩罗似乎是说,除非你有位高权重的朋友,否则智慧、勤奋、勇气都没什么用处,你是谁不重要,你认识谁才重要,如果你没有门路,能力与勇气都无用武之地。对准备进入政坛的人而言,这可能是很有用的忠告,但对刚离开摇篮的小孩子而言,实在算不上值得钦佩的教诲。

如果你想灌输儿童人生教训的话,最好利用伊索寓言或其他原意就是要教导孩子的童话故事。《龟兔赛跑》就教导孩子要不慌不忙,沉着稳重才能赢得比赛,以及想成功就应该避免追逐不重要的乐趣。《披着羊皮的狼》则教导孩子,伪装成别人可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勇敢的小火车头》(The Little Engine That Could)则证明毅力的重要,强调人要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小火车最爱说:“我一定办得到,我一定办得到……”)童话故事有许多吸引人的特色,但给予人生教训并非其中之一。童话故事的意义

那么童话故事深入人心的魅力究竟从何而来?《杰克与魔豆》、《白雪公主》跟《灰姑娘》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吸引力?最明显的原因是它们提供了无与伦比的冒险经验。很少儿童书包含如《杰克与魔豆》中生死追逐的紧张情节,有多少故事情节能比吃人怪物的气息吹在脖子上,更叫人惊心动魄?还有《韩塞尔与葛蕾特》,有多少故事包含无辜孩子在最后一刻逃离死亡魔掌的惊险情节?《绒布小兔子》(The Velveteen Rabbit)以及《勇敢的小火车头》虽然也引人入胜,却不像童话故事能提供令人毛骨悚然的刺激感。

但童话故事不只是充满悬疑、能激发想象的冒险故事,它所提供的并不只是娱乐效果。童话故事在追逐奔跑、千钧一发的情节后,还有严肃的戏剧起伏,能反映出孩童内心世界发生的事件。虽然童话故事最初的吸引力可能在于它能取悦孩子,但它的魅力持久不衰,则是因为它能帮孩子处理成长过程中必须面对的内心冲突。

这就是童话故事代代相传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迪士尼每年一度的经典童话故事年年大卖,这就是为什么《小美人鱼》(迪士尼公司出品的电影,改编自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和《阿拉丁》这些电影屡屡打破票房纪录。不然你如何解释无辜孩子被送到森林中饿死的《韩塞尔与葛蕾特》居然能吸引人?你如何解释《海的女儿》的女主角为了一场交易,被割掉舌头,故事却还深入人心。童话故事,除了是具有神奇魔力的冒险故事,也帮助孩子处理每天生活中不可避免的挣扎。精神分析学的看法:当灰姑娘遇到俄狄浦斯

那么这些挣扎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弗洛伊德的追随者认为这些挣扎绝大多数都跟性有关,根源于俄狄浦斯情结或厄勒克特拉情结,也就是恋母或恋父情结。精神分析学家布鲁诺·贝特尔海姆在他的著作《魔法的用途》(The Uses of Enchantment)中表示,童话故事中隐藏的含义都环绕着阳具羡慕、阉割焦虑和无意识的乱伦欲望等主题。根据贝特尔海姆所书,从《小红帽》到《侏儒怪》,众多童话故事背后的动力,都是隐藏的心理性欲冲突(psychosexual conflicts)。

弗洛伊德学派对性的强调引发了许多别出心裁甚至可说异想天开的诠释。例如白雪公主与继母的冲突,就被认为源自于白雪公主对父亲的恋父情结,年纪较大的继母相信七岁大的公主对她的性魅力造成威胁,因此展开谋杀计划。她无休无止地询问:“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就明确显示她担心国王会发现白雪公主比她更迷人。引燃王后妒火的,并非王后对自己美貌的执迷,而是小女孩与王后之间暧昧的性竞争。

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关系,也引发同样别具创意的诠释。贝特尔海姆称七个小矮人是“发育不良的阴茎”,写道:“这些‘小矮人’身体粗矮,又以挖矿为业——熟练巧妙地深入黑暗的洞穴——这些都带着阳物的暗示。”正是由于他们缺乏性能力,才不会对青春期的白雪公主造成威胁,正因为他们无力表现,才能为此刻容易受到性威胁的小女孩提供安全的避风港。

连《灰姑娘》也无法逃开精神分析学者的染指。在格林兄弟的版本中,继母极度渴望她的一个女儿能够嫁给王子,不惜命令她们分别切下脚跟与脚趾,好把脚塞进鞋中,但后来王子发现血从鞋中流出而感到震怒。但他的愤怒在精神分析学者看来,却不是因为继母荒唐残忍的举动,也不是因为继母试图欺骗他,而是因为流血的景象引起他的阉割焦虑。在一个又一个童话故事中,精神分析学家都高举着性的大旗,宣称它是故事中一切情节的原动力。

即使故事中存在性暗示,我们可以合理地认为小孩子会对这些性暗示有反应吗?民俗与童话故事学者玛利亚·塔塔尔(Maria Tatar)不以为然,她认为童话故事不太可能是用来警告孩子性的危险。关于贝特尔海姆对《睡美人》的精神分析诠释,她评论道:“父母亲讲到公主手指刺到纺锤而流血,然后陷入沉睡的情节,可能会想到性,但是孩子不太可能像贝特尔海姆所认为的,会从公主手指上的血联想到性交与月经。”同样的道理,孩子可能要具有超凡的想象力,才能由王子拨开城堡旁荆棘的动作,联想到阴道的开启。

没有人会否认小孩子也是性的动物,而部分童话故事确实包括性欲描写,但在幼小孩子的生活中,性绝不是他们最关切的主题。孩子担心的是如何取悦父母,交朋友,把功课做好。孩子会担心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担心自己能否得到跟兄弟姐妹一样多的爱,也忧虑自己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会不会害自己被抛弃。占据小孩子心思的与其说是性,不如说是会影响他们与生活中重要角色互动的冲动与想法。自我意识观点:追求完美

除了精神分析观点之外,能够有效诠释童话故事的另一个心理学观点,则把焦点集中在孩童刚萌芽的自我意识。自我观点不强调性,而着重于可能影响孩童与他人亲密关系的特质,尤其是孩童与父母或同伴的关系。因此童话故事中的许多情节,就反映出孩童与内心欲望的对抗。

依据这个观点,则《韩塞尔与葛蕾特》就是在处理一个古老的问题——贪吃。韩塞尔与葛蕾特来到女巫的糖果屋,把肚子填饱了以后,还继续贪婪地大吃特吃小屋剩下的部分:“韩塞尔很喜欢屋顶的味道,所以拆下了一大片;而葛蕾特则推下一整片糖做的窗玻璃。”对孩子而言,最大的挑战之一就是学会适可而止。

再看《白雪公主》,则是探讨虚荣问题最深入的故事;这个故事生动详细地描述了一个人在意外表胜过一切时,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不但邪恶的王后执迷于自己的美貌,连白雪公主也因为接受乔装的继母送的美丽系带,而差点送命。而《灰姑娘》在华服与王子的表象之下,基本上是个关于嫉妒的故事。

每个重要的童话故事其实都在处理一项独特的个性缺陷或不良特质。在“很久很久以前”之后,我们将会看到童话故事处理的正是虚荣、贪吃、嫉妒、欺骗、色欲、贪婪和懒惰,这“童年的七宗罪”。虽然某一个童话故事可能处理不止一项“罪”,但其中总有一项占主要地位。

所以《韩塞尔与葛蕾特》虽然也讨论到欺骗,但主要仍是关于食物与贪吃的故事。故事中的父母确实欺骗孩子,谎称晚点会来接他们,而把他们单独留在森林里,但推动故事的动力依然是食物与生计问题。这两个孩子被抛弃是因为家里没有食物,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糖果屋是因为饥饿,女巫把韩塞尔喂胖,也是为了能享受一顿大餐。

童话故事背后的“罪恶”,正可以解释为什么童话故事会引发儿童激烈的情绪,也解释了为什么某些人会特别热爱某些故事。孩子天生会关注自己外貌漂亮与否,《白雪公主》中,继母对自己外表的迷恋明确反映出儿童这方面的忧虑,因此对此特别在意的孩子可能会被这类故事吸引。同样,兄弟姐妹竞争激烈的家庭里,孩子就比较可能被《灰姑娘》这类故事吸引,因为嫉妒是这个故事中不断出现的主题。

七宗罪所隐含更深层的意义是,它们会激起童年时期最大的恐惧:被抛弃。被抛弃,在无法自卫的时候被独自抛下,是童年时代最大的恐惧,而且这种恐惧可能延续到成年。几年前,发生在我朋友燕妮身上的一件事,就清楚说明了这点。

那天下午燕妮、她先生、我以及我太太,四个人一起去鳕鱼角逛一个古董市集,结果她跟我们走散了。当时我们逛过各个摊子,分别欣赏各自喜爱的古董,但同时也注意其他人的动向。后来我们突然发现燕妮走失了。我们想找她,但因为人实在太多了,所以没有找到,于是我们继续穿过各摊位,心想之后一定会碰到。

我们最后终于碰到了,但我们看到燕妮时,她正坐在一个警卫亭旁的凳子上,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这件事唤起她的记忆,让她回想到她母亲因为无法抚养她,而将她放在孤儿院的日子。虽然经过这些年,燕妮已经在理智上跟母亲和解,谅解了母亲的决定,而她母亲后来也把她领回,但她再度发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被遗弃的情绪难以阻挡地如潮水涌上。

父母亲经常不经心地,有时甚至是故意地,利用孩子对被遗弃的恐惧来威胁孩子守规矩。我们都看过父母亲威胁慢吞吞的孩子说:“你不马上过来,我就把你丢在这里。”或者“我现在就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很小的孩子也会害怕如果自己不乖,会被父母卖掉或送给别人。

儿童经常幻想会因为表现出“罪恶的”特质,而被抛弃,或遭到更恐怖的后果,所以饱受威胁。但要永远都很乖,实在很困难,而且小孩子经常会不由自主地受到自己都无法了解的天性控制。所以父母念童话故事给孩子听,会有很大的安慰效果,不但可以帮助孩子度过故事中可怕的片段,也同时让孩子了解,不适宜的想法与冲动不会让他们遭到父母拒绝。

父母如果细心处理童话故事中描写的某项罪恶,可以让孩子在听故事时得到更丰富的收获。小孩子听童话故事时,一定会问问题:杰克为什么要偷竖琴?白雪公主为什么要让老婆婆进房子里?女巫为什么死掉?父母或者老师,可以借此不着痕迹地让孩子注意到背后隐藏的罪恶,而让孩子听故事的经验更有意义。

但这不表示讲故事的人应该解释童话故事给孩子听,故事的意义最好是让孩子经由自己的直觉得到,但在孩子因好奇而发问的情况下,说明故事着重的“罪恶”,仍有助于孩子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以嬉戏探索,而非解释说明的方式给予孩子回馈,能更增强童话故事对孩童心理的影响:解决他们内心正面与负面力量的冲突。心灵舞台

童话故事之所以能解决这些冲突,是因为它提供给孩子一个舞台演练内心的冲突。儿童在聆听童话故事时,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内心各部分投射到故事中不同角色身上,在各个角色身上“存放”内心对立的各种特质。举例来说,《白雪公主》的邪恶王后,是自恋的代表,而读者认同的小公主,则代表儿童心中渴望克服自恋的部分。打败王后就代表自我的正面力量战胜了虚荣的冲动。童话故事把内心各个力量的冲突幻化成故事中各角色的冲突,帮助儿童解决心理上的紧张,以免影响他们对自己的感觉。

如此一来,童话故事就类似心理剧,是结合剧场理念与心理治疗原则的治疗法。心理剧于19世纪20年代后期于维也纳首度公开,当时名为“自发剧场”(stehgreif theater),后来被雅各布·莫瑞诺(Jacob Moreno)引进美国。莫瑞诺是团体治疗(group therapy)领域的先驱,他相信以戏剧方式重现感觉,非常有助于探索隐藏的心理冲突。

我第一次接触到心理剧,是在大学就读心理学时。变态心理学课的教授有一次带我们去户外教学,在曼哈顿的一座小剧院看大师莫瑞诺亲身示范这项技巧。莫瑞诺讲了几句简单的开场白后,就询问观众中是否有人自愿上来参与示范,班上一个同学杰克,自愿走上舞台,并回答莫瑞诺几个关于他家庭的问题,包括透露他有一个弟弟,观众中有另一个志愿者被征召来扮演弟弟,莫瑞诺和他的妻子则分饰杰克的父母。

接着莫瑞诺请杰克回想可以代表他跟他弟弟之间状况的一件事。杰克想起的事一开始很单纯。他描述他跟他弟弟玩完回家后,母亲要他们洗澡,而他洗完以后,就乖乖地把浴缸清理干净,准备让他弟弟接着洗。但他抱怨说,他弟弟如果先洗的话,一定留个脏兮兮的浴缸给他,从来不会礼尚往来。接下来的“争吵”在观众当中,甚至台上演员当中都引起笑声,因为争吵的焦点不外乎湿毛巾、浴缸栏杆等琐碎的小事。

但后来气氛转为低沉,杰克开始激烈地向“父母”抗议,抱怨他弟弟太不为别人着想。但莫瑞诺和他太太都不太表示同情,建议他自己跟弟弟解决。接下来的交谈变得更激烈,杰克挣扎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宣称他“父母”从来不站在他这边,到最后,他脱口大声说,他们爱他弟弟胜过他。观众一片寂静,杰克长久以来对他弟弟的憎恶与对他父母的愤怒,充盈在空气中。一开始看来无伤大雅的扮演游戏,最后却演变成令人心碎的家庭剧。

童话故事就是童年的心理剧。在异想天开的奇幻情节背后,却是反映现实人生挣扎的写实剧。灰姑娘与姐姐们的竞争,跟杰克与弟弟的竞争,差异并不大。这就是童话故事掳获人心的秘密。它们不但提供娱乐,而且联结到平时隐而不见的强大感觉。虽然这些迷你戏剧中的角色,例如杰克的弟弟与父母,并不是“真的”,但他们交谈中的冲突制造出情绪上的现实感,对于孩子而言,就跟实际生活中遭遇的事件感觉一样真实。

这些戏剧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就是女巫。不论是黑心王后、邪恶魔法师,还是心怀恨意的继母,凡是对主角造成致命威胁的都是女巫。《韩塞尔与葛蕾特》中韩塞尔吃掉女巫的屋子一角,女巫不会只骂他一顿就善罢甘休,她要把他做成大餐吃掉。《白雪公主》的邪恶王后不看到白雪公主死掉不罢休。而《绿野仙踪》中西方邪恶女巫(Wicked Witch of the West)心中唯一的目标就是杀掉桃乐丝和她的三个同伴。

女巫对故事的主角造成外来的威胁,但她同时代表读者内心的弱点或缺陷。《韩塞尔与葛蕾特》中的女巫把贪吃表现到极致,不但贪得无厌,而且还吃人肉!迪士尼《小美人鱼》中的海女巫则好色,她告诉小美人鱼爱丽儿得到男人的唯一方法就是勾引他。在无数童话故事中,女巫都代表所有孩子努力抗拒的某种天性。

童话故事中女巫的化身经常是恶毒的继母。格林兄弟的《儿童与家庭童话集》中,就有超过一打故事讲述后母如何虐待女主角:嘲弄,不给东西吃,或强迫完成不可能的工作等,其中又以《白雪公主》和《灰姑娘》为显著的例子。后母不但有女巫般的心肠,甚至还跟女巫一样会使用魔法来做坏事。在英格兰的一个童话故事中,继母就把她的继女变成一只大虫,爱尔兰的一个故事里则有继母把不是亲生的孩子都变成狼的情节。

现代评论家宣称童话故事中对继母的负面刻画,是憎恶女人的痕迹。童话故事确实经常把一些女人描写得既恶毒又残忍,但是太重视这点会导致误解,因为这种说法等于暗示童话故事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呈现,事实却并非如此。虽然有些史实证明继母偏爱亲生的孩子,可能对继子比较严厉,但却没有证据证明继母会像童话故事所形容的那样残酷。事实上,英文里继母“stepmother”中的“step”源自英格兰中部的“steif”一词,原意是“丧失亲属的”,通常用来形容无父母的孩子,所以传统历史上的继母不但不残酷,反而是给予孤儿抚慰的代理母亲。

所以我们不能只看女巫这个角色的表面意义,她并非真实的人,而是一种心理力量的表征。诗人安妮·萨克斯顿(Anne Sexton)的女儿琳达·葛瑞·萨克斯顿(Linda Gray Sexton)在回忆录中描述她跟母亲早期的关系,强调了这点。她重温童年时代童话故事中的角色,“我看到继母这个角色在我心里的作用,也许所有读者都是这样,她就代表我自己的母亲比较讨厌的那一面。”童年的踏脚石

童话故事不仅是童年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成年生活的一部分。来自童话故事的主题与意象经常悄悄钻进我们的思考与谈话中,直指我们最炽热的欲望与最深刻的期盼。我们都渴望遇到一位王子或公主,使我们的人生完整(如白雪公主所期待的“有一天我的白马王子会到来”)。我们也都期盼自己的事业或其他重要目标会有个“童话故事般的结局”。我们都忍不住怀疑在环境饱受威胁、全球冲突升级的此刻,是否还可能“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但是童话故事不只可以用来描写成人的渴望,在某些情况下,童话故事还可以帮助处理实际的问题。我的一个朋友在管理顾问公司担任总裁,她就利用童话故事来帮助营运困难的公司增加生产力与改善公司文化。她最有效的介入方式之一是跟高级与中级主管开早会,重温一个童话故事,然后由与会者把故事中的主题运用到公司的互动机制上。童话故事包含许多跟工作场合相似的动力——权力、控制、嫉妒,因而能提供新鲜的观点来看待公司内部的冲突。据说这些早会是该公司咨询计划中最有效的一种措施,很少有人错过或迟到。

最后一点是,童话故事可以帮助阐明心理治疗的过程,因为它们可以帮病患了解如何跟童年的感觉与缺陷和解。我曾经多次利用童话故事帮助求助者深入了解从嫉妒、贪婪、虚荣或其他童年“罪恶”衍生而出的内心冲突。他们都会很认真看待这些故事,把故事运用到生活中。我有一个对姐姐很恶劣的求助者,在我们比对过格林兄弟与佩罗的《灰姑娘》后,重新考虑了自己的行为。在格林兄弟的版本中,女主角的传信使者——两只白鸽,最后把两个姐姐的眼睛啄出来。而佩罗版本的结尾则是女主角拥抱姐姐,邀请她们来城堡跟她与王子住在一起。《白雪公主》里的王后执迷于自己的美貌,我们也常常会对自己的外貌很在意。我们可能不会杀害别人来确保自己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但是我们确实会花很多钱和时间确保自己受到注目。而我们当中有谁不觊觎钱财、地位或某一个人?很少会有人像《牧鹅姑娘》(The Goose Girl)里那个邪恶的女仆篡夺别人的身份,但我们偶尔都会幻想成为别人。

总而书之,童话故事对成人的影响力,是源自它们在童年时代的影响,因为美德的种子正是在童年播种下的。接下来的章节中,我们将重新造访许多我们在童年熟悉的故事,以及部分较不知名的故事,来说明童话故事如何帮助儿童克服懒惰、嫉妒、贪婪及其他带来麻烦的特质。我们将了解为什么童话故事中的母亲总是早死,为什么父亲总是被描写成脆弱又无能;例如,为什么灰姑娘的父亲在她需要帮助时,从来不在身边?我们也将陪着桃乐丝前往翡翠城(Emerald City),来了解现代童话故事,如《绿野仙踪》,如何在21世纪处理“罪恶”的问题。此外我们也将研究最根本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女巫”一定得死?最后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重要,因为女巫不但存在童话故事书的书页中,更存在我们心灵的最深处。第2章 内心的女巫:睡美人们从心理观点来看,快乐结局象征自我正面的力量获胜。女巫被除掉,她代表的邪恶部分随之消失,儿童就不再受到自我谴责、自我怀疑的干扰。

王子走近沉睡的公主。她躺卧在织锦高台天鹅绒的王座上。他叫唤她,但她似乎并无知觉,好像陷入昏迷。他端详着她迷人的美貌,忽然感到热血沸腾,血脉贲张。王子于是将她抱起,带她来到床边,趁她沉睡时,他在床上首次尝到爱情甜美的果实。他完事后便离开了公主,回到自己的王国,在繁重国事中不再想起这段插曲。

一段插曲?一次强暴?这是我们小时候听过的《睡美人》吗?公主唇上温柔的一吻呢?将公主从沉睡魔法中唤醒的一刻呢?盛大隆重的婚礼呢?没有充满感激的公主张开双臂拥抱拯救她的英雄,我们只看到四处漫游的王子,乘机强暴了毫无抵抗力的少女。而且这还只是开头而已。

公主继续又睡了九个月,满九个月时,她生下了两个漂亮的婴孩,一男一女。公主名叫塔丽亚,在她怀孕期间,一直有两位仙子照顾,仙子于是把产下的婴孩放在沉睡母亲的胸前,其中一个婴孩因为找不到母亲的乳头,而吸吮塔丽亚的手指,结果塔丽亚当年触犯禁忌,而扎到手指里的有毒纺锤针因而掉下。公主清醒过来,将儿女受洗命名为太阳与月亮。过了一段时间后,王子回来认塔丽亚和两个孩子。

但是有一个问题,王子已经结婚了。王妃是个邪恶的女人,而且有吃人的倾向。她发现了丈夫的不忠,密谋要杀害塔丽亚和婴孩。她邀请公主来城堡,并秘密吩咐厨师杀害婴孩,将婴孩剁碎,炖成一锅肉,给王子吃,但厨师狠不下心做这么可怕的事,于是把孩子藏起来,以羊肉代替上菜。

王妃相信已经除掉婴孩,因此专注于解决塔丽亚。当丈夫出门远行时,她命令仆人在城堡中庭生起一堆火,将塔丽亚丢入火焰中,当女主角快死时,王子赶回发现了王妃邪恶的计谋。他发现塔丽亚还活着,大喜过望,赶紧将她从火焰中救出,但此时却发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自己的孩子,而震惊不已。“天啊!”心碎的王子呻吟道,“我成了吞噬自己甜蜜小羊的狼。”他转身向他邪恶的妻子说:“啊,背叛我的贱人,你做了多么邪恶的事!去吧,你将得到你的报应。”他下命令将他妻子丢入原本为塔丽亚准备的火堆中。

当这邪恶的女人在火中痛苦扭曲,厨师告诉心痛的王子说他的孩子还活着。“他们逃过一劫。”厨师告诉他实情,并急忙赶去太阳与月亮藏身的地方,将他们带来。两个孩子奔向父母亲,紧紧拥抱他们,一家人欢喜团聚。王子迎娶塔丽亚为妻,大家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这个受魔法诅咒而沉睡的少女的故事,最早是在1634年由意大利那不勒斯的说故事人吉姆巴地斯达·巴西耳(Giam battista Basile)记录,这也是睡美人故事最早的版本之一。这个故事名为《塔丽亚、太阳与月亮》,具备了以沉睡少女为主角的同类故事中的所有构成因素:受到类似死亡诅咒的公主,在城堡的高塔中长时间沉睡,后来被英俊的王子拯救。而这个故事也如经典的童话故事一样,以女巫的死亡结尾,这个故事中的女巫就是王子邪恶的妻子。

300年后,另一名女巫也有同样恐怖的结局,这次女巫的消灭却是由无辜的孩子所为:

桃乐丝拿起旁边的一桶水,泼向女巫,让她从头到脚湿透。

这邪恶的女人立刻发出一声惊叫,桃乐丝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巫开始缩小溶化。“你看你做了什么好事!”她尖叫道,“再过一会儿,我就会溶化掉了。”

桃乐丝吃惊地看着女巫溶化成奇形怪状的一堆。在20世纪最受欢迎的童话故事《绿野仙踪》里,“西方邪恶女巫”就这样溶化不见,从此再也没有人听过她的消息。为何女巫非死不可

从巴西耳的《塔丽亚、太阳与月亮》到弗兰克·鲍姆(Frank Baum)发表《绿野仙踪》中间300年的时光,数百名童话故事的女巫,以及等同女巫的角色,如女魔法师、吃人怪物、狠毒的王后和邪恶的继母等,都遭遇了相同的命运。格林兄弟记录的一个童话故事《杜松子树》中,邪恶的继母最后被巨大的石磨压死。《白雪公主》和《韩塞尔与葛蕾特》中的女巫下场也差不多。一个又一个的童话故事中,女巫不但都死了,而且死的方式还很残暴。

佩罗的《睡美人》跟巴西耳的版本惊人地相似,不过这个王子是单身,而且很体贴地在公主怀孕前将她娶回家;但这个王子也不是全无家累,他虽然没有嫉妒的太太,却有个占有欲极强的母亲。

为了防止母亲轻举妄动,王子对结婚一事保密,在他自己家与新娘家来回往返,并以旅游打猎为名解释他长期不在家的原因。两年过去了,王子与公主生了一男一女,成为骄傲的父母,王子依然不敢告诉父母他已经有妻儿,因为他母亲不但占有欲很强,而且还有吃人的倾向:“宫廷里私下传说,一旦有小孩子在旁边,她就很难克制自己不往他们身上扑过去。”

王子的父亲过世后,他被召回家继承王位,他的秘密生活也因而曝光。他带着妻子孩子回家,相信自己既然成为一国之君,就能保护家人不受伤害,但他低估了他母亲。她就跟巴西耳版本里的相应角色一样,也打算除掉小孩跟媳妇。这邪恶的妇人等儿子到遥远的地方处理公务时,迅速展开行动,她的计划是先杀害小孩,然后把媳妇丢到装满蟾蜍、毒蛇及其他恶心生物的大水缸里淹死。

幸好王子及时回来,阻止他母亲实行这邪恶的计谋,他骑着马走进王宫时,他的妻子正要被丢进大水缸里。

他兼程赶路,没有人预料到他会这么早回来,他看到眼前恐怖的一幕,大为震惊,要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没有人敢说。而就在此刻,这吃人的女妖魔对计划受阻愤恨不已,一头跳入大水缸里,马上就被里面恐怖丑怪的生物吞噬。

佩罗的故事极受路易十四时代的宫廷成员欢迎,他删除了巴西耳版本中容易引起争议的部分,显然是要避免惹恼凡尔赛宫的王公贵族们。佩罗预料到王室成员们可能不会喜欢这么凸显通奸与强暴情节的故事,于是大笔一挥,以狠毒的母亲取代嫉恨的妻子,简单地根除了故事中的“危险关系”,也回避了王室的敏感想法与可能的不满,不过女巫依旧是故事的焦点。

格林兄弟的《睡美人》应该是最多读者熟悉的版本,其中的女巫之所以没有遭受跟前辈们相同的命运,只因为她根本不存在,这个故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好心的仙子,她将原本的死亡诅咒扭转为长久的沉睡。也许有人会说没有受邀的第十三位仙子,也就是诅咒公主死亡的那位,但是她几乎在故事一开头就消失了。她来到庆祝公主罗莎蒙德(Rosamund)出生的宴会,对小婴孩下了诅咒之后,就再也不知下落,因此故事中没有持续出现恶意角色,也就没有故事终了之前正邪之间的对抗。

格林兄弟的版本转而专注于命中注定的预言,也就是公主意外地刺中手指,而陷入百年沉睡。因而故事的结尾其实是其他版本的开头,也就是王子唤醒沉睡公主的这一幕。

他看见她沉睡中可爱的容颜,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他跪下来,吻了她,她于是苏醒过来,张开眼睛,温柔地看着他。她起身,他们一起离开房间,接着国王、王后与整个宫廷的人都清醒过来,惊异地看着彼此。

于是罗莎蒙德与王子的婚礼盛大隆重地举行了,从此以后,大家都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直到生命结束。

没有性,没有婴孩,没有狠毒的妻子,也没有嫉妒的婆婆,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女巫。格林兄弟的《睡美人》中排除了女巫,成了童话故事中的例外。但女巫确实在其他沉睡公主的故事中占据了重要地位,在大多数重要的童话故事中也是。在《韩塞尔与葛蕾特》、《长发公主》与《海的女儿》中,女巫都是不可或缺的角色。而在《绿野仙踪》里,她更扮演着关键性的角色。如果没有西方邪恶女巫,那么整个故事将只是奇特的旅行见闻录。

但为何女巫非死不可?而且都要死得这么惨?问题的答案不在故事里,而在读者的心中。童话故事是奇异的冒险,但也同时处理亘古不变的主题——自我正邪之间的挣扎。这种冲突衍生自一种原始的心理动力,也就是所谓“分裂”(splitting),而导致分裂的源头则是母亲与孩子的互动。为了解童话故事对儿童心理的影响,我们必须回到生命的最初,当女巫、巫师和童话故事在孩童内心只占极微小地位的时候。良善的源头:分裂与自我

人在生活中不可避免地,必须在内心做一些基本的分野,以此来规范自己与他人的关系;这些分野包括:可爱与不可爱,忠诚与不忠诚,值得与不值得。而这些区分都始于婴儿最早的粗略分类,将世界分为满足(好的)感觉与不满足(坏的)感觉:饱足是好的,饥饿是坏的;温暖是好的,寒冷是坏的;被拥抱是好的,不被触摸是坏的。在孩子能够用语言标示好坏之前,就已经靠着原始的感觉认识这个世界——将外面的一切都分成好与坏的两面。

随着婴儿逐渐长大,所有片段的影像、声音与感觉都集中在母亲或主要照顾者身上。由于母亲是婴儿主要的食物来源,因此婴儿自然会要求母亲满足他所有的需求。对婴儿而言,母亲应该是全然奉献、充满爱意的,是世界上一切好的来源。

但母亲也只是凡人,不可能永远立即满足婴儿所有的需求。母亲不可能在婴儿遭受饥饿痛苦时,永远准时提供养分:母亲不可能在婴儿每次不舒服时,就放下手边所有的事,立刻赶来安抚,日常生活柴米油盐的种种负担,让母亲不可能永远满足婴儿的需求,达到婴儿的期望。

婴儿却不会因此而停止幻想,希望存在永远有母亲照护的快乐天堂。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婴儿在生活中遭遇的现实,终于使他不安地了解到负责他生存所需的人有时会出现,有时不会;有时会满足他,有时不会——有时好,有时坏,但婴儿的认知有限,很难或根本无法吸收这个观念,因而往往感到迷惑、焦虑。

为了处理这种令人沮丧的状况,年幼的孩童于是将母亲“分裂”为两个精神实体:一个令他满足的“好的母亲”,以及一个令他挫折的“坏的母亲”。孩童据此处理两个形象,仿佛面对两个完全分裂的明确实体,在充满不确定的世界中注入些许秩序。孩童的内心因而能够面对一下子是“好妈咪”,一下子是“坏妈咪”的照顾者,而无需处理两者的矛盾。

经过很长的时间,这两个母亲的代表——好妈妈与坏妈妈,便经过心理上的“消化”,成为孩童自我意识中好的部分与坏的部分。孩童语言的变化,包括词汇中越来越常用“我”这个字,就反映出自我意识的发展。幼儿会逐渐停止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小欣要便便”),而开始用第一人称表达(“我要便便”)。母亲的命令句(“不要一直吃”)也越来越常被自我命令句取代(“我不可以吃太多”)。于是他人的控制逐渐被自我控制取代。紧接着这些改变之后的,就是自治的自我与“我”的意识。

最后内化的好妈妈不再被视为一个人物,而是自我的一部分(“好的我”),而坏妈妈则成为自我负面的部分(“坏的我”)。当然现实生活中真的有严重忽略、虐待孩子的母亲,但我们这里所说的坏妈妈不是本质上的坏,而是孩子为处理母亲反应不一致的矛盾状况时,自然演化而来的分裂形象。

就因为如此,童话故事中的女性角色特别突出,女巫比恶魔多,神仙教母也显然多过神仙教父。童话故事事实上就是从童年早期分裂的幻想衍生而来的关于母亲的戏剧。童话故事描写好的力量对抗坏的力量,不仅帮助儿童处理内心负面的倾向,也肯定了母亲在儿童建立自我的过程中扮演的关键角色。

相反地,男性角色在大多数童话故事中都显得微不足道。王子的角色总是很平板,几乎像是事后添加的,只有在故事结尾才具体呈现,以确保快乐的结局。甚至在许多故事里,王子角色的介入跟女主角获救只是刚好同时发生。白雪公主之所以清醒,跟王子并没有关系,而是因为抬棺的一名仆人不小心把玻璃棺材掉在地上。格林兄弟版本的《小红帽》中,大野狼是由女主角跟奶奶合力杀死的,只有在佩罗的版本中才有男性猎人的角色。

父亲在这些故事中也不怎么突出。他们不是外出打猎,就是因为其他原因而对孩子的悲惨命运无知无觉。灰姑娘被继姐折磨时,她父亲不知在哪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根本没有察觉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被强迫穿着肮脏的衣服,还睡在厨房地板上。在巴西耳的《猫咪辛德瑞拉》(Cat Cinderella)中,辛德瑞拉(即灰姑娘)在父亲出航前,要求他带回第一枝碰到他帽子的树枝,父亲却完全忘记对自己女儿的承诺,直到他的船无法出航,提醒他忘记了自己的誓言,他才猛然记起。

韩塞尔与葛蕾特的父亲也毫无立足之地。当妻子表示要把孩子送到森林里饿死时,父亲以个性懦弱为借口,几乎没有反对,就遵循妻子的计划,抛弃了对孩子的爱。相对于希腊神话与传说中,故事进行的动力都来自男性角色,如宙斯、波塞冬(Poseidon)、阿伽门农(Agamemnon)等人,童话故事却是以女性为主,肯定女性在激发儿童自我发展中的重要角色。例如,最后帮助桃乐丝回到堪萨斯的就不是男巫师,而是南方女巫葛琳达(Glinda)。邪恶的东西正朝这里来

童话故事为了达成它的心理任务,帮助儿童对抗内心的罪恶倾向,必须使读者或听者对故事情节投入,因此童话故事的主人翁都是普通的小孩,让年幼的读者很容易认同。故事中的孩童都很冲动,而且容易对诱惑屈服。韩塞尔与葛蕾特贪婪地吃着糖果屋,虽然有个声音不断警告他们保持距离;白雪公主邀请伪装的王后进小木屋——不止一次,而是三次,虽然小矮人一再警告;而睡美人则在城堡里四处探索,进入父母禁止她进入的房间。这些不遵从权威的角色很容易获得小朋友的认同。

即使故事中的男主角或女主角有显赫的头衔,例如王子或公主,也不影响孩童对他们的认同。许多孩子都会幻想过着优渥的生活,并享受这种生活带来的自由。但童话故事中的皇家小孩并没有特异的能力或特殊的技巧,除了头衔以外,他们就跟普通孩子一样,因此年幼的读者可以毫无困难地分享这些王室小朋友的心情与痛苦。《充满毅力的成人:克服痛苦的过去》(Resilient Adults:Overcoming a Cruel Past)的作者吉娜·希金斯(Gina Higgins)讲过一个很特殊的例子,显现读者与童话故事主角之间的情感联系。她回忆一对受到严重虐待的兄弟,对《绿野仙踪》中的桃乐丝有强烈的认同,这使得他们得以弥补生命中的重大创伤。兄弟之一对希金斯说:“我和我弟弟看这部电影的感受很深刻。邪恶的女巫就像我们的母亲,而看到电影中有坏女巫,也有好女巫,对我们有治疗的效果。”

两兄弟看过这部电影后,有一天晚上趁母亲熟睡时,偷偷来到她床边,用一桶水将她淋得湿透。他们虽然因此被痛打一顿,却从这次的反抗行动中获得力量,相信自己不必一辈子做被动的受害者。他们告诉希金斯说,这件事让他们有勇气“偶尔但坚定地坚持立场”,对抗他们生命中的恶霸。虽然大多数孩童不会真的在生活中演出童话故事的情节,但这个例子却显示了童话故事在某些情况下,会为无法表达感受的孩子提供情绪的出口。

童话故事的角色里,要属女巫最有震撼力,存在感最强烈。她是故事的首席女主角,是引发善恶战争的重要人物。女巫能够让人陷入死亡一般的昏迷状态,也能轻易让人复活,能施展魔法,能调制毒药,能随意改变别人的生命。童话故事中很少有角色像她这么法力无边,大权在握。

一个童话故事要成功,要能达成它的心理任务,女巫就非死不可,因为女巫就是自我罪恶部分的化身。有些童话故事中,女巫在残酷的暴力下身亡。例如,《小美人鱼》电影版中,王子艾瑞克就用他破裂的船首将海女巫劈开。有些童话故事中则以智谋取胜:例如葛蕾特把女巫诱进火炉而救了韩塞尔。如果女巫太厉害或太精明,那么神仙教母或其他善意的角色就随时在舞台两侧等着,准备伸出援手。

而在童话故事的最后,故事中的孩子总会获得胜利:杰克打败了巨人,白雪公主赢了邪恶王后,桃乐丝也杀了西方邪恶女巫。童话故事一向以快乐结局著称,不会有悲剧结尾,不会有可怕的终曲,也不会有预告灾祸的结语。童话故事不同于瓦格纳歌剧和希腊悲剧,结束不会是天塌下来或一场大火。童话故事是超越的故事,一旦女巫死亡,所有人都会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探索自我的旅程

构成童话故事的典型情节可视为分成四部分的旅程,每一段旅途都是发现自我的一站。旅途的第一段是“跨越”(crossing),男主角或女主角在此进入一个有奇幻事件和怪异生物的陌生地方。接着是“遭遇”(encounter)邪恶的对手——狠毒的继母,吃人的魔鬼,诡计多端的巫师,或其他类似女巫的角色。旅途的第三个阶段是“征服”(conquest),主角在此与女巫展开生死搏斗,最后女巫无可避免地死亡。旅途的终点站则是“欢庆”(celebration),诸如战胜女巫后的盛大婚礼或家庭团聚,然后每个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童话故事中探索未知世界的旅途,正契合一趟内心的旅途。随着主角越来越深入禁忌的领域,读者也跟着来到自我中未知的领域。故事主角被迫面对冲突与危险——吃人魔、虐待或放逐,读者也被迫面对心理上的挣扎与威胁。如此一来,童话故事便让孩子有机会面对威胁到他们自我意识与自我地位的内在力量。第一段:跨越

几乎所有童话故事的开头都是主角跨越一道隐形的界限,而踏入未知的领域。诱发这第一步的通常是某种困境。韩塞尔与葛蕾特身处森林里不是因为他们很好奇或故意探险,而是因为被父母抛弃;家里没有食物可吃了,这两个孩子如果想活下来,就要自己找吃的。白雪公主到森林里也是因为面临生死交关的处境;她邪恶的后母执意要置她于死地。而桃乐丝之所以在奥兹国冒险,则是因为她想回到堪萨斯州。

故事中的孩子为了解决困境,被迫来到充满怪异生物和奇特事件的陌生环境,跨入未知的行程,或如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所称的“跨越门槛”(threshold crossing),让主角身处在几乎与原来熟悉世界完全相反的世界。这就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续集《镜子的另一面》(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中,爱丽丝穿过镜子到达的世界,是豌豆茎顶端的世界,也就是童话绘本《野兽国》(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中的野兽国。

每个跨越都隐晦地向年幼读者传达同一个信息:一个人必须经由探索、实验与冒险才能成长。儿童充满对未知的不安:怕黑、怕上学、怕交不到新朋友,必须有勇气冒险,才能获得心理的成长。韩塞尔与葛蕾特踏进森林的每一步,《绿野仙踪》的桃乐丝踏上黄砖路的每一步,都代表自我了解路途上的每一步。

许多童话故事都以森林象征未知的世界。凶猛的野兽住在森林里,魔法师与女巫也住在森林里。古老的俄罗斯民间故事中的大女巫“芭芭雅嘎”住在森林里,《小红帽》中的大野狼也是。《韩塞尔与葛蕾特》中的女巫与《大拇指》(Hop o’My Thumb)的恶魔也在森林出没。不过森林虽然有难以想象的危险,却也提供保护,白雪公主逃到森林里,又孤单又疲倦时,林中的野兽让她安然通过。当她快要放弃希望时,七个小矮人的家却在远处出现。

在有些童话故事中,跨越则带来意料之外的愉悦。《十二个跳舞的公主》中,国王的女儿们每晚走下藏在房间地板下的通道,来到一个地底湖。她们在此等待船只到来,护送她们渡过湖泊,抵达一座被施了魔法的城堡,在这里整夜跳舞狂欢。比这更迷人的情境大概并不多见。但是表象并不可靠,湖的那一头就像森林的深处一样,充满了危险。

这危险就是禁忌的欲望。通往地底湖泊的阶梯象征的是跨越到潜意识的世界,到内心世界中未知而可能危险的深处。这个故事中的公主并非成熟的女人,而是12个可能跨入未知世界——性欲世界的天真少女。通道位于她们卧房的地板下,这些秘密旅行都发生在夜深人静时,都不是巧合。这些偷偷摸摸的玩乐显露出这些公主自己都不清楚自我的另一面。

下降的意象,象征自我中的色欲,更象征其他的“罪”。格林兄弟的《风雪婆婆》(Mother Hulda)讲的是贪婪。在这个故事中,女主角掉到一口井里,结果到达另一个世界,里头有会讲话的面包和其他怪异的东西,这个地底世界同时也住了一个类似女巫的角色,会让任性乖张的小孩子尝到贪婪的恶果。不论是经由一口井、一道神秘阶梯或一座黑暗的森林,童话故事总是会让主角,以及读者来到一个与原来熟悉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宇宙。第二段:遭遇

主角或女主角跨越到另一个世界后,怪异的幻想就开始具体出现:神秘的动物、神奇的物品、善意的帮助者以及到最后出现的女巫。不论女巫是邪恶的王后、恶意的继母或吃人的婆婆,儿童一定要克服这个障碍,才能完成旅程。没有快捷方式,没有后门,也没有神秘的通道,桃乐丝如果想回到堪萨斯州,就一定要穿过由邪恶西方女巫统治的王国,正面对抗她。

遭遇女巫,通常会经历试炼或“不可能”的任务。在民间传说与说故事构成生活重要部分的时代,农业是最主要的经济与社会力量,因此这些故事中的任务通常都有强烈的农业气息。在《灰姑娘》中,女主角就被她的继母强迫提水、生火,把扁豆从灰烬中挑出来。跟《灰姑娘》很相似的古老的俄罗斯童话故事《智慧的瓦西丽莎》(Vasilisa the Beautiful)中,女主角则被要求清理玉米仓、整理麦穗。其他的童话故事中,女主角则被强迫要梳开羊毛,或无止无尽地纺出一篮又一篮的亚麻纱。

这些任务之所以很困难,或说几乎不可能,是因为有时间限制。灰姑娘必须在两小时内把扁豆从灰烬里挑出来,就是近乎不可能的任务。她唯有靠动物帮忙才终于成功。《侏儒怪》中,磨坊主人的女儿不但要把整个房间的稻草织成黄金,还要在黎明前完成。幸亏侏儒怪及时出现,她才能完成任务,但接着她又被告知要在第二天黎明前再把两个房间的稻草织成黄金,否则就会被处死。

约瑟夫·坎贝尔在《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一书中表示,任务与试炼是传奇与神话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故事的主角一定要经历一项严苛的考验,而在完成后得到赞美、钦羡与更高的地位。例如伊阿宋(希腊神话中美狄亚的丈夫)就降服了火龙,取得金羊毛返回家乡,而赢得胜利英雄的披风。

但童话故事跟神话不同,这些迷你戏剧中的主角并非神话传说中那种超凡入圣的人物,童话故事中的任务也非蛮勇之事。降服火龙,跟从灰烬中挑出扁豆,两者显然不同。童话故事中的任务只是要强调女巫的邪恶本质,让故事中的儿童以及读者因为被迫从事不合理的工作,而体会到女巫到底有多坏。

儿童与女巫的遭遇,凸显出女巫代表的负面特质。虽然女巫都很坏,但是每个故事坏的地方都不同。《白雪公主》里邪恶后母的问题显然是太虚荣,她一整天要花许多时间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容貌。《韩塞尔与葛蕾特》里的女巫则整天忙着设计陷阱引诱小孩子,来满足自己贪婪的胃口。《塔丽亚、太阳与月亮》中的邪恶妻子则因嫉妒而疯狂。

故事中主角与邪恶的女巫对抗,让儿童把自己内心不好的倾向投射到女巫身上,迫使儿童直接面对这些特质。因此遭遇女巫就变成自我认识的行动,让儿童了解平常可能会否认或忽视的部分自我。套用20世纪60年代著名的漫画人物波哥(Pogo)所书:“我们遭遇的敌人,就是我们自己。”第三段:征服

消灭女巫是童话故事的第三段,也是最重要的一段。唯有女巫死掉,儿童才能克服困扰他们的想法与不对的冲动。她的死是故事的情绪核心,唯有消灭女巫,读者才能确定自我中坏的部分已经根除,好的部分获得胜利。

在童话故事中,正义必定获得伸张,而且很快到来,不必有陪审团来决定是否有罪,也不必由法官宣判刑期,在《生为黑人:女孩的童年回忆》(Born Black:Memories of Girlhood)一书中,作者写到童话故事宣扬正义,为她在人生最艰苦的时光提供了避风港:“童话故事是高举正义的世界,这里永远邪不胜正,在童年时安抚了我受伤的灵魂,是我希望的泉源。到头来我终能相信即使我蒙受不义的对待,最后真理仍能战胜一切,而我终将获得救赎。”

因此《塔丽亚、太阳与月亮》中狠毒的妻子自然要被丢进原本要烧死塔丽亚的火堆,而玛丽–珍妮·哈瑞提(Marie-Jeanne L’Heritier)所写的《机智公主》(The Adroit Princess)中,邪恶的王子,一位男性的巫师,则被放在原本为处死女主角而准备的钉有钉子的木桶里滚下悬崖。在《韩塞尔与葛蕾特》中,女巫则被烧死在原本为两个孩子准备的炉火中。每一个童话故事中,女巫得到的惩罚都跟所犯的罪相符。

虽然大多数故事中,女巫都死在主角手上,但在佩罗的《睡美人》中,女巫却是死在自己手上。故事中的婆婆因为自己邪恶的计划未能得逞,愤而跳入装满“蟾蜍、毒蛇与蟒蛇”的水缸。很少有童话故事中的女巫是像这样被自己消灭的。

但这是有原因的。童话故事的最高原则是小孩子不可以杀害自己的血亲。主角可以杀害女巫、恶魔、魔法师,甚至后母,但不可以杀害亲生的父母,因为这种做法太过冒险。佩罗的故事中,如果王子杀了“女巫”,就犯了弒母之罪,因此佩罗让邪恶的母亲自杀,避免故事的结尾对小读者造成困扰。

女巫的死亡象征美德战胜邪恶,象征自我中正面的力量取得上风。一旦西方邪恶女巫死亡,桃乐丝就已经完成一半回家的路途,虽然她还是要绕道最后一次造访魔法师。但是邪恶女巫为什么要死得这么残忍?为什么《白雪公主》中的邪恶王后要被迫穿着火热的红鞋,跳舞跳到死为止?为什么《牧鹅姑娘》中邪恶的女仆要被装在钉了钉子与尖锐刀子的木桶里,被拖过街道?光把女巫用链子锁起来,或者锁在地牢里不够吗?为什么不把她放逐到遥远的地方,让她不能为非作歹就好?一定要用这么极端的方法来除掉女巫吗?

毫无疑问,答案确实如此。如果童话故事的意图是要涤清读者内心的罪恶与可耻欲望,那么唯有通过这样极端的净化仪式才能达成。如果故事的心理作用是要彻底清除自我中所有坏的部分,就必须让读者确知女巫的死亡是彻底完全的,即使小读者因此必须面对以现代标准而言非常极端的暴力也不足惜。

对女巫采取这么激烈的做法还有另一个理由,跟儿童对死亡的理解有关。年纪尚小的儿童很难了解死亡是不可挽回的,尤其大人常告诉他们逝世的亲人是在睡觉或出远门,让他们更加困惑。虽然大人的用意是要避免孩子伤痛,给他们一丝希望,相信亲人终究会回来,但如果儿童不了解死亡是无可挽回的,那么死掉的女巫就很可能再度出现。如果死掉的女巫可能又突然出现在门口,那么除掉她就没什么意义。要确保女巫死掉,而且不会复活,则她的死法必须让她很难复活。第四段:欢庆

童话故事中旅程的最后一步就是快乐的结局。有些故事的快乐结局是亲人欢乐团聚,有些故事则是盛大隆重的婚礼喜宴。快乐结局是这些戏剧的重要元素,有些人甚至认为如果没有快乐的结局,就不配称为童话故事。例如有些安徒生童话故事的结局就很悲惨,令人沮丧。《卖火柴的小女孩》中的小女孩最后冻死,《海的女儿》中的小美人鱼最后也化为海里的泡沫。迪士尼很聪明地预料到,如果忠于原著地重述安徒生的《海的女儿》,电影观众一定会很失望,要有好票房,就非有快乐结局不可,因此,电影版的结局是小美人鱼公主爱丽儿嫁给艾瑞克王子,并举行了盛大的婚宴。

从心理观点来看,快乐结局象征自我正面的力量获胜。女巫被除掉,她代表的邪恶部分随之消灭,儿童就不再受到自我谴责、自我怀疑的干扰。自我经历了变化——也就是所谓的洗涤,让小读者感到安全,自我肯定。

但是童话故事的结局是短暂的,经由女巫死亡而消灭的感觉与欲望无疑会再度出现,这些欲望或许不再那么急迫,但是依然力量强大。一旦这些欲望重现,童话故事便又等在舞台两侧,准备重新施展它们的魔力,所以孩子才会一再地重温这些故事。每次看到女巫死掉,孩子就可以重燃信心,相信自己能够克服自我怀疑与这些不好的欲望。

所有童话故事追根究底都是达成胜利与转变的旅途。童话故事中的女巫死亡,可以让孩子壮大心中正面的力量,自由地开拓心中好的潜力。但是如果除去女巫是童话故事唯一的重点,那么故事本身应该非常简单直接:好与坏的力量展开对抗,正面力量最后战胜。但童话故事包含的不只是女巫与神仙教母,还有父亲母亲、王子国王,与千奇百怪、各式各样具有魔力的物品,例如染血的手帕、魔法卷线杆和会说话的镜子。因此要完全了解童话故事对儿童的意义,就必须彻底探索各种人物与物品代表的意义。

所以我们将加入故事主角们的神奇旅程:与白雪公主一起走入原始森林,与小美人鱼游到海面上,与小红帽一起跳到有大野狼的床上,与桃乐丝一头栽进黄砖路。唯有与儿童一起跋涉到未知的世界,我们才可能理解他们企图根除的罪,以及童话故事中帮他们达到目标的各种角色。这趟旅途可能令人畏怯,但我们绝不放弃,因为我们知道将在旅途的终点,遇到我们自己。第3章 虚荣:魔镜呀魔镜《白雪公主》在加强读者对白雪公主的认同的同时,让读者注意到故事中白雪公主对外貌的执迷,借此引导读者面对自身的虚荣心。“噢,天呀,我在哪里?”白雪公主喊道。

国王的儿子满心喜悦地回答:“你跟我在一起。”他接着告诉公主之前发生的一切,并说:“我爱你超过世界上的一切,请跟我到我父亲的宫殿,成为我的新娘。”白雪公主就随着王子去举行了盛大辉煌的婚礼。

如果王子的仆人没有绊到树干跌倒,而把他所扛的玻璃棺材一角碰在地上,这喜悦的一幕可能就永远不会发生了。如果这个仆人没有这么笨拙,卡在白雪公主喉咙的有毒苹果可能永远不会掉出来,而白雪公主至今还会在王宫的一角展示着。对所有人而言都很幸运的是,他确实跌了一跤,而王子与公主终于能够过着幸福的生活。《白雪公主》中有关复活与爱之重生的曲折情节,使它成为有史以来最受人喜爱的童话故事之一。《白雪公主》不但是格林兄弟故事中最重要的一个,也奠定了迪士尼公司制作卡通长片的龙头地位。虽然迪士尼在此之前也制作了不少较短的卡通,其中有些也是根据童话故事改编的,但是将《白雪公主》这个家喻户晓的格林童话改编成长片,却成就了划时代的创举。《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开创了童话故事的动画世纪,也一举改变了社会大众对童话故事的观感。《白雪公主》包含了童话故事的所有构成元素:跨越门槛、遭遇女巫(邪恶的后母)、打败女巫,以及最后的快乐结局。迪士尼的影片大致根据格林兄弟的版本改编,所以也多少符合原本的故事线,迪士尼与格林兄弟的版本都描述一个女孩被邪恶的后母追杀,都被善良的猎人放过,也都被一群善良的矮人收容。但两个版本确实有些明显的不同之处,其中之一就在故事的开头。迪士尼影片中一开头白雪公主的母亲已经死了,但格林兄弟的版本中,她的母亲一开始还健在。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隆冬的午后,当雪花如羽毛从空中飘落,一位王后坐在窗边缝衣,而窗棂是由黑檀木制成的。她一边缝衣,一边看着窗外,不小心用针刺到自己的手指,三滴鲜血于是滴在雪地上。她看见红色鲜血在白雪上如此美丽,心想:“但愿我有个孩子,皮肤如雪一样白,嘴唇如血一样红,头发如黑檀木窗棂一样黑。”

过了不多久,王后便生下一个女孩,她的肌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像黑檀木一样黑。王后将女孩命名为白雪。但是孩子出生不久,王后就死了。

这诗情画意的开场反映出王后与白雪公主之间深刻的情感联系,而决定了这个故事的基调。从王后手指滴出的血强调两者骨血相连,生动地描写出母亲与孩子之间剪不断的联系,提醒读者即使母亲不能再亲自照顾孩子,她的血也依旧流在孩子的体内。从坟墓伸出的援手

母亲的死亡在童话故事中很常见,《白雪公主》、《驴皮公主》和《灰姑娘》的开头都是母亲死去。其他的儿童故事,例如《小鹿斑比》(Bambi)也描写到这种会引起巨变的创伤经验,但在童话故事中,这种情感却特别强烈:死去的母亲还经常试图在死后继续保护孩子。有些童话故事中,则用祝福或祝祷来强化母子之间的精神联系;灰姑娘的母亲过世前对女儿说:“亲爱的孩子,只要你心地虔诚善良,上帝就会照看你,我也会在天上看顾你,与你同在。”

有时候母子间则以护身符或其他的神奇物品作为见证联系的信物。古老的俄罗斯童话故事《智慧的瓦西丽莎》中,女主角的母亲给她一个娃娃,并交代她:“我即将死去了,除了身为母亲对你的祝福以外,我还留给你这个玩偶。你一定要把这个玩偶带在身边,而且绝对不要给别人看。如果你遇到困难,就给这个玩偶食物,然后向他求助。”虽然父母死去显然会带来很大的创伤,在“假装”的世界里也一样,但母亲承诺死后仍会伸出援手,则让孩子感觉即使自己孤独一人活在世上,也会有一股力量引导照顾他们。

有些童话故事一开头母亲就已经过世了,或者根本不存在。例如在《侏儒怪》中,磨坊主人的妻子就下落不明。故事的开头是:“从前有一个很穷的磨坊主人,他有一个很美丽的女儿。”完全没有提到母亲在哪里,或者母亲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桃乐丝母亲的命运也是一个谜,安婶婶与亨利叔叔似乎是她唯一活着的亲人。

童话故事中母亲总是缺席,原因之一可能与史实有关。在19世纪之前,分娩是主要死因之一,而不断怀孕更使女人的生命经常遭受威胁,常见的感染与疾病也造成很多死亡,所以当时许多孩子在能够自立前,就已经失去母亲。

以后母取代生母也是童话故事常见的情节,这也有史实根据,农业生活迫使男人在元配逝世后,迅速再娶,以便有人照顾孩子、煮饭洗衣,爱情与恒久的浪漫比不上现实的考虑。童话故事也是某种史料,内容因此也接近当时的生活情景,而当时的日常生活就是一场谋生的奋斗。

而从心理层面来看,童话故事中母亲缺席或死亡,则吊诡地正是为了保护正面力量不受侵害。故事中的母亲象征世界上美好的一切,如果被迫正面遭遇威力强大的危险女巫,就可能受伤,甚至被歼灭。

而保护母亲,或说隔绝母亲,使她不受到致命攻击的一个方法就是不让她出现在故事里;另一个方法是让她在故事开始不久时自然死亡。所以不只《白雪公主》,其他许多童话故事也都在一开始就安排母亲死亡或根本不存在。虽然母亲缺席让孩子格外脆弱,但与其让她被残酷地杀害,还不如让她平静地死亡。

而且有趣的是,母亲的缺席迫使故事中的小孩面对残忍危险的世界,反而赋予孩子力量。故事主角因为缺乏母亲或保护者,而必须借助内心的力量;相反地,如果母亲仍在身边,这些力量可能都不会被发掘。母亲的死去,才能引导主角正面对抗女巫。

除了失去母亲之外,《白雪公主》还包含了其他明显的主题,例如同情(猎人在最后一刻放过她)、安全(小矮人们提供了庇护场所)以及最后的救赎(女巫死亡)。但驱使整个故事演变,发展到最后无可避免的结局的动力,则是虚荣。虚荣是贯穿整个故事的主线,故事在国王选定新妻子之后,马上凸显出这个主题。

一年过后,国王迎娶了新妻子,她外貌美丽,但十分骄纵傲慢,不能忍受任何人超越她的美貌。她有一面魔镜,她经常站在镜子前,看着它说:“魔镜呀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

魔镜便会回答:“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

王后听了便心满意足,因为她知道魔镜只会说真话。

但白雪公主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越来越美丽,到她满七岁时,就已经如白日一般美丽,比王后美上好几倍。所以当王后到魔镜面前说:“魔镜呀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

魔镜便回答:“王后你确实美丽如昔,但白雪公主比你更美丽。”

王后听了大吃一惊,嫉妒得脸上一阵青一阵黄,从此她就非常厌恶白雪公主。

几乎从童话故事诞生开始,虚荣就是常见的主题。早在公元2世纪时,欧庇里斯(Aupelius)讲的《丘比特与赛姬》(Cupid and Psyche)的故事就是以虚荣为主题,《丘比特与赛姬》被许多人视为最早的童话故事,内容是讲述希腊神话中代表美的女神维纳斯发现凡人公主赛姬美貌更甚于她时,对赛姬心生嫉妒,因而引发了维纳斯、她的儿子丘比特与赛姬三人之间一连串纠缠不清的情欲纠葛。地狱没有怒火《丘比特与赛姬》故事的开头是维纳斯的追求者弃她而去,转而在美丽的凡人赛姬脚下撒上花瓣。这样的屈辱使维纳斯怒火冲天,便召来儿子丘比特,命他杀害这位少女。维纳斯对丘比特说,“若你对母亲有一丝敬意,你就会为我复仇。”

丘比特有意遵从母亲的吩咐,但他第一眼看到赛姬就立刻为她着迷。他违抗了母亲的命令,将箭放下而对赛姬表达爱意,维纳斯发现丘比特爱上她的对手后,不但对自己的儿子愤怒不已,更决定自己对赛姬进行报复。

维纳斯惩罚赛姬的方式是童话故事中常见的“琐事”,第一就是要求赛姬完成一项不可能的分类工作。维纳斯将她带到一间谷仓,里头堆满了小麦、大麦、粟米和小扁豆,然后命令她将这些谷类分门别类装到不同的袋子里。“你必须在夜晚降临前完成。”维纳斯对她说,赛姬手足无措,但在一群蚂蚁雄兵的帮助下,终于完成任务;赛姬不知情的是,这群蚂蚁是丘比特派来的。

维纳斯很恼怒赛姬居然能完成任务,她接着命令赛姬穿过一条湍急的河流,从对岸放牧的一群凶猛的公羊身上拔取一把金羊毛。赛姬在河神的帮助下,顺利渡过河流,来到公羊吃草的草原上。她原本要径自冒险到草原上,但河神劝她等到羊群累了之后再接近它们,赛姬听从劝告,最后顺利取得羊毛,如期交给维纳斯。

但维纳斯不会轻易放弃,她想出一项更危险的任务,让赛姬到险恶的冥界去。塞姬的任务是要找到冥府之王哈迪斯的妻子珀尔塞福涅向她拿取一个“装着美貌的金色瓶子”。维纳斯要赛姬把瓶子取回,而且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路上擅自打开。

维纳斯很清楚赛姬无法抗拒诱惑。她猜得没错,这个少女果然违抗吩咐,愚蠢地打开了瓶子,想先自己品尝一下瓶子里的东西。你或许认为,美貌足以挑战维纳斯的人实在不需试图更加美丽,但这就是虚荣:美丽永远都不够。赛姬打开了瓶子,立刻被瓶中飘出的一阵毒气笼罩。

还好丘比特就在附近目睹经过,他将毒气收集起来,放回瓶子里,并唤醒赛姬,警告她愚蠢的好奇心有多危险。赛姬与死神擦身而过,学了乖,安然完成旅途而将瓶子交给维纳斯。故事的结尾是赛姬因为完成任务而被升为女神,因此可到众神居住的奥林匹亚山,与丘比特在祝福之中结合。维纳斯甚至原谅了她任性的儿子,并给予这对年轻夫妻祝福,让他们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虽然《丘比特与赛姬》严格说来并不算童话故事,因为故事主角不是人而是神,但其中确实包含了许多童话故事共有的特征,更重要的是,这个故事强调出当虚荣心超越其他更重要的考虑时,会因此产生的复杂问题。白雪公主的后母可以为虚荣不顾一切,就是最佳例子。她不但满脑子虚荣的想法,更让虚荣心影响到她的一切言行,包括她打发时间的方式(揽镜自照),和她杀害白雪公主的企图。

王后发现白雪公主比她美丽之后,嫉妒与骄傲就像野草般在她心中生长起来,最后她终于受不了。她找来一位猎人,对他说:“把那孩子带到森林里,让我永远不必再看到她,你必须将她杀死,把她的心脏带回来当做证明。”

猎人同意了,把这个孩子带到森林里。但是当他把短剑抽出来要刺入无辜的白雪公主的胸口时,她开始哭泣,并哭喊道:“亲爱的猎人,请不要杀害我。我会走到森林深处,再也不回去。”

由于她如此可爱,这名猎人也对她起了怜悯之心,他说:“那你就走吧,可怜的孩子。”

他认为森林里的野兽一定会把她吃掉,而当他饶她一命时,就好像心头一块大石放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刻,一只小野猪刚好跑过,于是猎人抓住这只野猪,将它杀了,取出心脏,将心脏带回给王后,证明白雪公主死了。邪恶的王后将这颗心脏加上盐渍煮熟,吃了下去,以为白雪公主的生命就此结束了。谁是晚餐

吃人肉,对大多数人,尤其是孩子而言,是很恐怖的想法,但是童话故事中却经常出现吃人肉的情节或者吃人肉的可能性。吃人肉的情节不但在《白雪公主》中扮演重要角色,在《塔丽亚、太阳与月亮》和佩罗的《睡美人》中也是。巴西耳故事中的元配和佩罗故事中的婆婆,都企图杀害两个孩子来满足自己吃人的欲望。佩罗故事中的女巫虽然没有打算自己吃掉孩子,但显然也有强烈的吃人倾向。

另一个由佩罗记录的童话故事《大拇指》,也包含吃人情节。故事讲的是一个吃人的妖怪试图吃掉身材迷你的哈柏和他的六个兄弟。当然另外还有《韩塞尔与葛蕾特》,这可能是最出名的吃人故事,其中详细描述了女巫如何想把韩塞尔养胖,好享受美味的一餐。

为什么吃人的情节这么常出现?又为什么要巨细靡遗地描述其恐怖的细节?从童话故事的心理作用来看,理由其实相当清楚:吃人是极度可憎的行为,正可以显示吃人者是极度可恶的家伙。如果女巫非死不可,那么就必须说服读者她确实该死,而杀人的行为有时候可以被理解,甚至可以被宽恕,但是把人大卸八块,吞食下肚,则显然超过一般人可容忍的范围。例如白雪公主的继母以为自己吃下了人的心脏,因此可以被归类为极度卑劣的家伙,应该受到最严重的惩罚。

还好猎人对白雪公主感到同情而饶她一命。但是他对这位小公主的同情是来自何处呢?他饶了这个女孩是因为她无辜吗?他让她活下去是因为他厌恶王后的残酷行径吗?似乎不是,他让白雪公主活下去是因为她长得美丽。故事中就说:“因为她如此可爱,猎人对她起了怜悯之心。”王后因为白雪公主的美貌而想杀了她,猎人却因为她的美貌而饶过她。

对外貌的执迷不但在童话故事中被凸显,在描述自我分裂的成人故事中也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性,其中一个例子是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在这部小说中,道林·格雷是一名有着无比美貌的年轻男子,时刻担忧时光会侵蚀他少年般的容貌,损伤他俊美的外表。他担任模特儿,让他的艺术家朋友巴泽尔·霍华德(Basil Hallward)为他画肖像时,说出了他的忧虑:“真是悲哀啊!”道林双眼盯着自己的肖像,喃喃地说:“真是悲哀啊,我将会越来越衰老,面目可憎恐怖,但这幅画却会永葆年轻,它永远不会比六月的这一天老。真希望事实是反过来,真希望我能永远年轻,这幅画却会日渐衰老!我愿意付出一切,让这个愿望成真!这世界上的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我甚至愿意付出我的灵魂!”

虽然希望保有青春美貌的想法可以理解,但是希望“永远”美丽的欲望却不合乎自然,道林的愿望违反了自然法则,清楚反映出他的自我中某些不健康的部分。

道林的愿望成真,但是伴随而来的是他性格上微妙却重大的改变。在他的肖像完成后不久,他就冷酷无情地拒绝了他原本深爱的一名年轻女演员西比尔·范恩(Sybil Vane),使她因而痛苦自杀。接下来他连续与许多年轻女子和男子发生不可告人的关系,同时也像对西比尔一样,对他们的感受毫不在乎。随着道林的行为越加失当,肖像代表的他的分身也越显衰老。

许多年过去,道林的行为越来越堕落,他的外貌还是跟他许下愿望那天一样俊美,但是画中的人物却越来越丑陋变形。道林知道画像显露的是他堕落放荡的自我,但他无法割舍这个自我。童话故事中的孩子与女巫奋战,他却保护着跟女巫一般邪恶的自我。

但就像虚荣的倾向最终会对故事中的孩子带来危险,这幅画像最后还是为道林带来威胁。道林害怕有人会发现并揭露他的秘密,决定把这幅画藏到他豪宅的隐秘角落里。最后他选择了隐藏在楼上角落的旧婴儿房,以避开仆人窥伺的眼睛。

道林选择婴儿房来藏这幅画,其象征意义非常明显,因为幼儿时期正是善恶分裂的开始,也是童话故事能发挥重大影响力的时期。童话故事把罪恶的欲望寄托在女巫身上,因此可以把好与坏截然划分,但写给成人的分裂故事则认定生命没有如此简单,好与坏纠缠不清,要分开两者并不容易。

但把画像藏在婴儿房并没有解决道林的难题,他一想到这幅画像可能泄露他的秘密,便饱受折磨,于是决定把画像毁掉。他爬着楼梯来到他童年的庇护所,最后一次检视这幅画,然后他拿起刀,割裂画布。这时佣人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声,赶上楼去,只见他们的主人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刀,旁边画架上端放着那幅画像,画中人物依旧像刚完成时那么纯洁无瑕。最大的恐惧

白雪公主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她的问题却才刚刚开始。她孤独一人在偌大的森林里,没有地方躲藏,也没有人可以求助。母亲过世不但让她在情感上觉得被抛弃,现在更带来恐怖的现实困境。

这个困境让儿童联想到,他们在生命不同时期都会经历到的被遗弃的恐惧。儿童为了抗拒被遗弃的恐惧,会寻求儿童精神分析家玛格丽特·玛勒(Margaret Mahler)所说的“安全堡垒”(safebases),也就是能够让他们觉得安全的人。孩童在能够独立生活之前,需要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人是他们可以依赖的。如果缺乏这种安全堡垒,缺乏这种生活支柱,世界就会成为充满变数的可怕地方,白雪公主很快就发现这点。

这个女孩现在单独在庞大的森林里,满心恐惧,不知该怎么办。她开始奔跑,跑过了尖锐的石头,穿越了荆棘,野兽从她身边经过,但并没有伤害她。

她一直跑到再也跑不动为止,这时已经将近晚上。她看到一间小屋,便走进去想休息一会儿。屋子里每样东西都小一号,却整齐清洁得无可挑剔。屋里还有一张桌子,桌上有白色的食物罩,还有七只小碟子、七只小汤匙和七把小刀子。每副餐具旁还有一个小杯子。沿着墙并排摆了七张小床,都铺着雪白的床单。

白雪公主从每只碟子里吃了一点食物,从每个杯子里喝了一点酒,因为她不想吃光任何一份。然后她躺在其中一张床上睡着了。早上当她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被七个小矮人环绕。一开始她很害怕,但马上就发现这些小矮人没有恶意。他们问她叫什么名字。“我叫白雪。”她回答。“你怎么会到我们家来?”一个小矮人问。

她告诉他们,她的继母派人杀她,但是猎人饶了她一命,她跑了一整天,直到发现他们的房子为止。

小矮人们说:“你愿不愿意整理我们的房子,煮饭、铺床、洗衣、缝补、编织,让每样东西保持整齐清洁?如果你愿意,就可以留下来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会让你衣食无忧。”“我愿意,”白雪说,“非常愿意。”于是她留下来,帮他们打扫房子。

虽然小矮人的欢迎表示白雪公主找到了安全堡垒,但是女性主义评论家对小矮人的提议却有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小矮人提供庇护所的交换条件象征了更广泛的社会企图,试图强迫女性进入家庭角色,使她们处于必须屈从奉承的地位。这种论调确实有些真实性,我在给一名求助者做心理治疗时,发现了这点。她叫作薇安,薇安因为被丈夫抛弃,而在治疗课程中开始质疑自己原本扮演的全心奉献的母亲与妻子角色,她不懂自己怎么会进入这个角色。她发现到头来不但她丈夫为另一个女人抛弃她,而且她花在照顾她先生的时间,还不如花在建立自己的事业。

有一天她在思考这件事和其他事时,突然自发地提起:“你知道吗?我现在对白雪公主这个故事的看法跟小时候不同了。”

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回答说:“白雪公主这么多年来为求安全,而为小矮人打扫煮饭,这个代价实在太大。到最后,小矮人还是不能保护她,不是吗?”

薇安长大成人后,赋予了这个故事不同的意义。在她小时候,小矮人们象征安全,小屋则有如暴风雨中的避风港。小屋里的所有东西,小小的椅子,迷你的餐具,都象征着安全的家庭生活。但是长大后经过痛苦离婚过程的她,已经会以不同的眼光诠释她小时候最爱的故事。

对薇安而言,《白雪公主》成了提醒读者注意性别压迫与生命虚掷的寓言。从她成人的观点看来,白雪公主是个天真好骗的愚蠢孩子,轻易牺牲了自尊与自己的未来,只为换取顶多不过是幻象的安全。上一章里,用一桶水把母亲淋得全身湿透的两兄弟看到自己的生命与桃乐丝的生命互相印证,同样,薇安也经由童话故事中的角色,对自己的处境有更深刻的认识。魔法所在的地方

不论你如何看待白雪公主与小矮人的关系,这些小矮人提供了她风雨中的避难所,这点是无可置疑的,而且小矮人出现的时间刚好。虽然白雪公主的继母被暂时安抚了,但是她一旦发现这个小女孩还活着,一定会再继续追杀她。不过目前白雪公主知道她可以仰赖小矮人提供的食物与栖身之处,而得以暂时安心休息。

但是这些小矮人并不只是在天时地利的状况下,刚好出现的好心旅馆老板,看看他们外出工作前交代白雪公主的话:“不要跟陌生人讲话。”“不要让不认识的人进屋里。”这正是母亲把孩子单独留在家时,会交代孩子的话,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力,也可以看出这些小矮人正象征所谓的好母亲部分。

要证明小矮人其实象征白雪公主自我的一部分,可以看看他们家中的物品。不只桌上铺着“雪白”桌巾,床上也铺着“雪白”的床单,似乎白雪公主无意中在小屋里撞见了自我的展现。而小矮人的母性象征也反映在屋内的陈设上。格林兄弟描述屋内“清洁漂亮得无可挑剔,连床都铺得整整齐齐。实在很难相信七个成年男人——不论身材多么娇小——住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会保持家居环境整齐清洁。魔法也不是无所不能。”

但迪士尼的版本把小屋内变成一团混乱.模糊了小矮人的母性特质。迪士尼影片的小屋中,盘子没洗,衣服散落各处,家具胡乱摆放。这些小矮人跳舞、唱歌,像一群喝醉的水手胡闹着,喧嚣吵闹的行为,掩盖了他们可能有的任何母性特质。迪士尼帮他们取了喷嚏(Sneezy)、瞌睡(Sleepy)、别扭(Grumpy)、迷糊(Dopey)这些名字,把他们从母亲象征变成了迷你小丑。

不过,小矮人在试图保护白雪公主免于外界伤害时,依然流露出母性特质。但白雪就像童话故事中大多数孩子一样,忘记了家长的警告。她一听到小屋外有个声音喊道:“漂亮玩意卖呀,好便宜好便宜的漂亮玩意。”就把小矮人的警告抛到九霄云外,打开了窗户。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要踏上这趟旅程中最危险的一段路。

白雪公主望向窗外,喊道:“你好,太太,你有什么东西要卖?”“好东西,漂亮东西,”她回答,“各种颜色的束衣带子。”说着她拉出一条色彩艳丽的真丝织成的缎带。“我应该让这位高贵的老太太进来。”白雪想道,于是她拔开门栓,买了那条漂亮的缎带。

站在小屋外的那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巧扮成叫卖妇人的邪恶继母。问题是,为什么白雪公主要让这个老妇人进小屋里?为什么小矮人一再警告她,她还是让自己陷身这么恐怖的危险中?她只是出于好奇吗?她是试图测试成人权威的界限吗?答案就在那些缎带上。

白雪公主奢想的缎带并非现在女孩子可能用来装饰头发的缎带,而是当时山村年轻女子用来绑缚胸前束衣的缎带。女孩会把这种颜色鲜艳的带子交叉绑在胸前,以凸显胸部,希望看起来更诱人。白雪公主想要这种缎带,不只因为它们本来就很漂亮,还因为它们可以让她更诱人。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白雪公主让王后进小屋的原因,跟邪恶王后谋杀她的动机,其实是一样的。白雪公主跟王后一样,希望自己美丽、优雅、受人爱慕。这个年轻女孩子也同样受到虚荣心的驱使,也许她并不期望成为全世界最美的人,但是无疑地,她也希望自己丰满诱人,这种欲望的强烈程度也许超过她这个年纪所应有。

童话故事加强其心理影响力的方式之一,就是让故事中的主角与女巫犯下相同的原罪。童话故事如果要对小读者发挥长久的影响力,就必须让主人翁跟女巫拥有相同的缺陷,屈服于相同的诱惑;否则的话,故事中的罪恶可能被视为与儿童主角无关,是只有女巫才要遭受的折磨。例如《白雪公主》就在加强读者对白雪公主认同的同时,让读者注意到故事中白雪公主对外貌的执迷,借此引诱读者面对自身的虚荣心。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中,推动故事发展的也是同样的心理驱力。保持美貌

这个故事中的国王也跟白雪公主一样执迷于外貌,甚至到了荒废国事的地步,把时间都花在像只孔雀般在臣民前游行炫耀上。安徒生写道:“他对自己的军队或上戏院看戏都没有兴趣,也不喜欢驾车巡视全国,除非是为了展示他的新衣。”也就难怪两个骗子说他们能织出超乎寻常漂亮的衣服时,国王会轻易被骗。这两个骗子还宣称任何配不上自己地位的人或愚笨的人,都看不到他们织出的衣饰。

国王被自己的虚荣蒙蔽,中了他们的诡计,而赤身裸体在臣民面前游行,而这些子民也都不愿意承认国王身上没穿衣服。

国王在美丽的遮篷下游行,街上与窗边的所有人都说道:“天哪,国王这件新衣真是他有史以来最好看的。多美的裙摆!多么合身!”没有人愿意让别人以为他看不见那件衣服,以免被认为愚笨或不能胜任他的工作。

这场伪装游行本来可以成功,但是国王最后还是被一个小孩子拆穿,他大喊:“可是他什么也没穿!”“可是他什么也没穿!”群众终于大叫出来,国王也开始浑身不自在,因为他也认为他的子民似乎说得没错,但是他想:“我现在必须撑过去,走完游行。”于是他显得更骄傲似的抬头挺胸,让侍从在后头牵着那事实上并不存在的衣裾。

国王因为自己的虚荣心而出丑,白雪公主也成为虚荣心下的牺牲者,但这位小公主因为执迷外貌而付出的代价却远大于国王。为罪恶承受羞辱和为了罪恶付出性命,两者有天壤之别。“孩子,”老妇人说,“你长得真美丽,让我帮你好好地绑好束衣。”

白雪公主没有异议,站在老妇人面前,让她用新的缎带帮她绑缚。但是这位老妇人把束衣绑得又快又紧,让白雪公主一下子无法呼吸,倒在地上,似乎已经死去。

但是白雪公主很幸运,伪装成老妇人的王后离开后不久,小矮人就下工回来了。他们进了小屋就发现公主躺在地上,已经没有气息,他们很快发现发生了什么事,而把束衣缎带剪断,救了白雪公主一命。《白雪公主》的迪士尼电影版完全删去这段情节以及接下来的卖梳子的情节。电影中女巫只来找过白雪公主一次,以下了毒的苹果引诱她。删除束衣系带的理由并不清楚,可能只是为了缩短故事,但更可能是为了消除其中隐含的肉欲暗示。但不论理由为何,删除这段情节使虚荣心不再是故事中那么强烈的动力,削弱了故事的心理基础。

白雪公主清醒过来后,告诉小矮人们老妇人来过的事,他们因此更加警觉。他们向白雪公主解释说,那个老妇人不是别人,就是邪恶的王后。他们再度警告白雪公主要小心:“我们不在这里的时候,你千万不可以让别人进来。”

当小矮人们尽全力让白雪公主了解自己可能遭遇的危险,邪恶的王后则从魔镜中得知她的继女还活着。她问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时,魔镜回答:

王后,你确实很美丽,

但白雪公主住在森林里,

跟七个小矮人在一起,

比你还要美上千倍。

于是王后比之前更决心要除掉白雪公主。她赶到她的魔法储藏室,做出一把毒梳子,一碰到敌人的头皮,就能把她杀死。这邪恶的女人这次乔装成不同的样子,穿越了横亘在她的城堡与小矮人小屋之间的山川。

这老女人敲着门,再度叫道:“好东西,便宜卖,便宜卖!”“走开,我不能让任何人进来。”白雪公主回答。“但你总可以看一看吧。”老女人说着,拿出了有毒的梳子,将梳子高高举起。

这可怜的女孩如此喜欢这把梳子,于是又被欺骗而打开了门。

交易谈成后,这老妇人说:“我来帮你把头发梳好吧!”

可怜的白雪公主毫无戒心,就让这老妇人随心所欲,但梳子一碰到她的头发,毒药就发挥了作用,这可怜的孩子就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你这大美人,”邪恶的女人说,“现在完蛋了吧。”她便心满意足地走开。

梳子成为故事中第二个虚荣的象征。白雪公主再度被迷惑,不是为了一样玩具或小东西,而是一样她认为会增加她美貌的东西。威胁她的不只是小屋之外的邪恶,还有她内心的虚荣心,让她的理智因此被蒙蔽。还好小矮人又及时回来救了她一命。他们取走她头发上的有毒梳子,同时再度教训她要小心周围的邪恶。

你也许以为白雪公主到此应该已经受到教训,但是命运注定,她还会被诱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一次,王后装扮成一个农妇,带着一篮苹果来到小屋,其中包括一个毒苹果,她请白雪公主吃下了毒苹果,但是被白雪公主拒绝。为了减轻这孩子的警戒心,这老妇人把苹果切成两半,自己吃掉绿色的那一半。白雪公主中了计,没有想到这个苹果经过巧妙设计,只有红色的一半有毒。表象之下

女巫的再度出现,更凸显虚荣心带来的生存难题:何者比较重要?外表还是外表底下的内容?漂亮的红色外皮与里头隐含的毒药明确地点出了两者的差异。

大多数父母会告诫自己的孩子不要被外表欺骗,我们都会教导孩子美丽是肤浅的,不要以貌取人,重要的是内在而非外在。但是当电视节目把追求美丽抬举成仿佛是高尚艺术,孩子们又该怎么想?媒体充斥着对肉体吸引力的歌颂,如果你计算脸部保养品、染发品和化妆品每年的销售量,就会发现这种虚荣工业的肆虐蔓延已经到了令人惊骇的地步。刚从幼儿园毕业的小朋友就在全国选美比赛上互相竞争,生产芭比娃娃的美泰玩具公司(Mattel)甚至与化妆品公司雅芳合作,推出了三岁以上女孩子用的化妆品组合包,叫作“芭比光彩化妆组合”,包括乳霜眼影和草莓唇彩。《白雪公主》与《皇帝的新装》这类故事教导孩子对外貌的过度重视会导致严重后果,试图仰赖外表而非性格,最后只会受伤难过。但是我们能够期待童话故事抵消掉24小时轰炸、强调外貌的媒体信息吗?也许不能。但从另一方面看,孩子通常在很小的时候就接触到童话故事,这时候鲜明的情绪经验会有长久的影响。孩子经由童话故事认同与他们年龄相仿的故事主角,学习这些角色如何对抗内在的虚荣心,因此有机会战胜难以其他方式战胜的力量。

为确保女主角以及读者的虚荣倾向消灭,女巫就非死不可。但在此之前,白雪公主必须面临最后一项挑战。她在稍早时面对死在猎人手下的威胁,现在与女巫最后一次接触时,再度面临死亡。

这孩子吃了一小口苹果,就立刻倒在地上,看似死去了。王后恶毒地看了她一眼,大声狂笑着喊道:“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像黑檀木一样黑!这次小矮人可没办法让你起死回生了。”

继母在此所说的话,跟多年以前,白雪公主的生母在窗边期盼生个孩子的时候所说的话一模一样。女巫用了完全相同的字句——“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像黑檀木一样黑!”并不只是巧合而已,而是凸显了女巫跟好的母亲一样,都是白雪公主的一部分,因此彼此可以洞悉对方最深层的想法。白雪公主的生母用这些话将她带来世上,现在女巫则用这些话将她驱逐到世界之外。

小矮人回来后发现白雪公主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他们松开她的衣服,用水和酒帮她沐浴,绝望地企图让她复活。但这次他们回来得太迟了,他们庇护与照看的小女孩已经离开。

小矮人们为此哀伤不已,他们考虑埋葬白雪公主,却不忍心将她埋在泥土之下,让这个世界再也看不见她的可爱与美丽,更何况她的容貌就如生前一般。“我们不能把她隐藏在黑暗的泥土之下。”小矮人们说。于是他们用透明的玻璃做了一口棺材,从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到里面。他们把白雪公主安放在棺材里,并以金泥在上面写明她是一国之君的女儿。然后他们将棺材安置在山上,总会留下一人在旁边看守着。

这口透明棺材最后一次响应故事主题——虚荣。虽然白雪公主已经死去,但她的美貌却能确保她继续被珍惜重视,将她安置在透明棺材中供人瞻仰,似乎表示虚荣心的考虑最后还是胜过一切。但只要白雪公主能够起死回生,总还有一线希望,白雪公主和读者还是有机会克服他们的罪恶天性。这时候王子出现了。

刚巧有一天一位王子骑马穿越森林,来到小矮人的小屋。他在山上看到玻璃棺材与棺材里美丽的白雪公主,并看到上面所写的字,于是他对小矮人说:“请把这口棺材给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但是小矮人说,就算给他们全世界的黄金,他们也不愿意与白雪公主分开。可是王子说:“我恳求你们把她给我吧,因为我没有白雪公主活不下去。”

王子对白雪的美貌深深着迷,想要娶她为妻,甚至可以忽略她已经死去的事实。他猜想他父母不会乐意让他迎娶一名已经过世的媳妇,但他仍不为所动,他一心只想拥有白雪公主,或说拥有她的美丽。他终于说服小矮人把公主交给他,然后就往他父王的宫殿出发,打算将白雪公主安置在王宫中展示。

还好其中一名仆役在到王宫的途中跌了一跤,让棺材掉落在地上,让那块有毒的苹果从白雪公主的喉咙中跌出来。她清醒了过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故事其实可以到此结束,白雪公主复活了,王子快乐地得到了活生生的公主,但还有一个细节问题需要解决——邪恶的王后还活着。她继续生存在世界上,就表示白雪的生命可能继续受到威胁,而且她一生都可能受到虚荣心的诱惑。除非这名邪恶的女人被斩草除根,否则白雪永远都不会自由。把最后一支舞留给我

白雪公主与王子此时回到了他父亲的王宫,并开始筹划即将举行的婚礼。请帖被寄到各个角落,昭示这项大喜之事以及结婚典礼后的盛大宴会。所有人都受到邀请,包括丝毫不知白雪公主依旧活着的王后。

白雪公主的邪恶继母被邀请参加婚宴。当她穿戴好最美丽的服饰,来到魔镜前面,说道:“魔镜呀魔镜,

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

魔镜回答道:“王后呀,你虽然美丽出众,

但是年轻的新娘比你美丽千倍。”

这邪恶的女人出口诅咒,而且愤怒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开始她想干脆不要去参加婚礼了,但心中还是无法平静,她一定要亲眼看看那位年轻的王后。

她来到王宫时,一眼就认出了白雪公主。这邪恶的女人充满气愤与恐惧,却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一双铁制的鞋子已经在火里烧红,用钳子送到她面前,她被命令穿上这双火热的鞋子跳舞,直到她倒下死去为止。

白雪公主的迪士尼电影版中,女巫却有不同的下场。在电影里,小矮人下工回来时,女巫还在小屋里观看白雪公主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躯体。她看到小矮人回来,想要逃开,但是小矮人把她追上一条危险的山径,逼迫她到高耸的悬崖边。女巫企图推动一块大石头去压小矮人,但是她脚下的土地松动,让她跌下深渊而死。电影版把女巫的死亡转化成一场意外,而减弱了故事的心理作用。

大多数童话故事里,女巫的死亡是由故事主角采取行动所导致。《海的女儿》的迪士尼版本中,海女巫并不是死于突然的意外,而是被王子以船首刺穿。在《绿野仙踪》的原始版本中,桃乐丝是“故意”用水泼洒西方邪恶女巫,将她溶化而死。主角主动参与造成女巫的死亡,传达给读者的信息是他们也必须扮演积极的角色,克服他们自己出轨的倾向。《白雪公主》中潜藏的信息是小朋友如果想要成为有用的人,就必须对抗自己的虚荣倾向,虚荣的倾向不会自己消失。白雪公主消灭了故事中的邪恶,于是克服了自身个性中不好的部分,控制了自己的虚荣心,也控制了小读者的虚荣心。第4章 贪吃:面包屑指引的地方女巫就是那个饥饿的自我,是我们个性中贪吃而渴求满足的部分,因此我们如果想要解决与食物有关的罪恶倾向,就必须对抗这个女巫。

嘿嘿嘿,

我闻到英国人的血,

像一只老鼠咬着咬着,

究竟谁在吃我的房子?究竟是谁

童话故事里常常可以看到一个人在找寻下一餐,或者拼命努力不要成为别人的下一餐。食物,以及所有与食物相关的主题——饥饿、饥荒,或只是确保大家都有饭吃,都是童话故事文学中许多故事的基础。《杰克与魔豆》中杰克的神奇旅程一开始极为平凡,不过是他要牵家里养的母牛去换钱,好买食物回家,但是杰克却拿母牛小白换了一把豆子,因而开启了一段通往“天外国”(the land beyond the sky)的惊奇冒险。而一开始杰克之所以必须卖掉母牛,原因就是欠缺食物。

找寻食物,以及进食的动作,是童话故事中一项极重要的主题,不只在传统童话故事中如此,在当代童话故事中亦然。在莫里斯·桑达克(Maurice Sendak)的《野兽国》中,马克被罚关到房间里,不准吃晚饭,因为他之前拒绝吃饭被母亲责骂,而威胁要把母亲吞到肚子里。马克单独在房间里时,却穿越时空来到野兽国。里头有许多凶恶的野兽威胁要把他吃掉,就跟他威胁要吃掉他母亲一样。马克的历险记凸显了人类在食物链中占据的位置并不一定安全,也显示食物和进食在孩童生活中的重要性。

吃什么东西,吃什么人,以及怎么吃法,每个故事各不相同,童话故事中有无关紧要的吃点心情节,也有露骨的吃人情节。一个极端是白雪公主毫无恶意地从每个小矮人的盘子里偷吃一点东西;另一个极端则是邪恶的王后渴望吃掉白雪公主的心脏。另外还有大野狼把小红帽跟她的奶奶整个吞下,当然还有鲸鱼把小木偶匹诺曹整个吞掉。还好小红帽跟小木偶都完好无缺地度过了他们的肠胃冒险。

被吃掉的恐惧在《韩塞尔与葛蕾特》中描绘得最为鲜明。这个广为人知的故事中,这对不幸的小兄妹,韩塞尔与葛蕾特,在森林里遇到一栋糖果屋,于是上前去大吃特吃。这个故事明明白白,毫不含糊地描绘贪吃可能导致的危险,但故事的一开始则是描绘一家人因为缺乏食物而痛苦。

在大森林的边缘住着一个穷苦的樵夫和他的妻子,与他的两个孩子,男孩子叫韩塞尔,女孩子叫葛蕾特。他们家里永远只有一点点食物。有一次发生了大饥荒,这个樵夫甚至没办法让家人吃饱。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对他的太太说:“我们该怎么办?等到我们自己都没有食物吃的时候,该拿什么来喂饱我们可怜的孩子?”“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他太太回答,“我们明天一大早就把孩子带到森林树木最浓密的地方,帮他们生一堆火,给他们一人一片面包,然后就回去做我们的工作,把他们独自留下。这样他们绝对找不到路回家,我们就可以摆脱他们了。”“不,太太,”樵夫说,“我不能这么做,我不忍心把孩子带到森林里,然后把他们单独留下,野兽很快就会把他们吃掉。”“你这个傻瓜,”她说,“这样我们就不会挨饿了。不然你干脆刨好木板,准备做我们的棺材吧。”她不肯放过他,一直纠缠到他同意为止。

一对父母躺在床上计划害死自己的孩子,这种情节实在太恐怖。我们可能已经习惯于听说父母虐待孩子,甚至抛弃孩子的事情,但却很少听到父母计划害死自己孩子的事情。由于故事中的母亲不是孩子的生母而是继母,这个恐怖事件因背后的家庭关系暗示而减弱。但是被抛弃与挨饿仍旧是孩子最大的梦魇。

建构这种梦魇的工程师当然就是女巫,或至少是最接近女巫意义的人。除了女巫之外,谁会把自私的需求放在自己孩子的需求之前?除了女巫之外,谁会剥夺孩子生存所需的一点点食物?除了女巫之外,谁会考虑谋杀小孩?当然之后故事中还出现了另一名女巫,但到目前为止,故事中的邪恶化身则是这位继母。食物不够的时候

虽然父母亲只为了权宜之计,或像故事中所说的,因为“发生了大饥荒”,就考虑摆脱自己的孩子,听起来似乎很吓人,但这个童话故事在农民间流传的那个年代,抛弃小孩子的事件却不是罕见的新闻。史学家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就指出,17与18世纪时,欧洲大陆上普遍遭受饥荒,经常可以看见口中塞着稻草的尸体暴尸在路旁。在这种背景下,许多家庭被迫采取极端的措施来求生存,父母亲不但逼迫孩子到街头乞讨偷窃,甚至把婴儿留在森林里,让他们饥寒而死。

欠缺食物与搜寻食物是许多童话故事中的主要动力。夏尔·佩罗的《大拇指》描绘一家人也处于饥荒的边缘,他们的食物需求甚至比《韩塞尔与葛蕾特》中的这家人更迫切。在佩罗的这个故事里,这对父母和他们的七个儿子必须应付横扫全国的严重饥荒,大拇指是七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体型也远小于其他兄弟,他之所以叫作大拇指,就是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很小很小,比你的大拇指大不了多少。”虽然他的头脑是兄弟里最聪明的,但还是因为体型太小而被其他家人轻视。但到了最后,拯救家人脱离困境的却是这个小男孩。《大拇指》中的父母跟《韩塞尔与葛蕾特》中的父母一样,了解自己无法再供养自己的孩子,明知七个兄弟会遭逢厄运,还是把他们留在森林里。但与韩塞尔与葛蕾特的父母不同的是,他们饱受罪恶感的折磨,他们之所以抛弃孩子,只因为无法忍受看着孩子饥饿而死。“你知道我们已经没有食物可以给孩子吃了。”丈夫心痛地对他的妻子说,“我受不了看着他们在我眼前饿死,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快点了结吧。”然后他告诉她,他打算把孩子遗弃在森林里。“天哪!”他的太太哭喊道,“你怎么能想要抛弃自己的孩子?”

丈夫一再强调他们处于多么悲惨的困境,但是太太拒绝同意他的计划:“我也许穷苦,但我是他们的母亲。”

但最后她相信她的孩子确实会死去,而看着他们饿死会让她心碎,所以同意了她丈夫的计划。于是她上床去,哭着睡去。

佩罗描绘大拇指和他的兄弟被抛弃的背景时,跟格林兄弟在《韩塞尔与葛蕾特》中的描写相当不同。佩罗经常在故事里灌注高贵的情操与高尚的想法,好让太过脆弱敏感的上层阶级读者可以接受。佩罗的故事中并不欠缺残酷的行径,但那会保留给女巫、怪物和其他恶劣的角色,而不会放到孩子或他们的父母身上。相对地,格林兄弟的《韩塞尔与葛蕾特》则符合农民的世界观:低下阶层非常清楚地知道父母在饥馑与疾病流行的时候所必须做的残忍决定。有心的地方才是家

韩塞尔发现他与妹妹将面对的命运时,想出了一个计划,可以让他们找到路回家,他搜集了一些打火石,打算用来当做路标。他父母带领他们到森林里时,他小心地把打火石遗留在小径上。当天晚上,月光照亮了打火石,让他跟妹妹得以循着原路回家。

第二天早上,他们的继母发现他们站在门口时,非常讶异,但是她假装生气来掩饰自己策划害死他们的事实,她说:“你们这两个调皮的孩子,为什么在森林里睡了这么久?我们以为你们都不打算回来了。”但她在说话的同时,已经开始计划再把他们送回森林里。

不同情绪的相同场景也在《大拇指》中上演。大拇指也收集了小石头标示路径,让他跟他的兄弟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但是不同于韩塞尔与葛蕾特回家时受到的对待,他们回到家时,得到的是真心的欢迎。因为他们离开家的时候,当地的一位乡绅偿还了积欠他们父母的10个金镑,现在这家人有许多钱可以买食物了。但很不幸,这笔钱很快就花完了,这对父母再度面临相同的困境,决定二度抛弃他们的孩子。

虽然《韩塞尔与葛蕾特》和《大拇指》这两个故事环绕的主题都是食物,或说食物的欠缺,但同时贯穿这两个故事的还有抛弃的主题。许多童话故事都讨论到被抛弃的主题。对孩子而言,被单独留下是一种极为恐怖的可能性,却是永远潜在的威胁。童话故事不但不否认这点,甚至让这种威胁明确显现,迫使孩童面对他们的被抛弃焦虑。韩塞尔与葛蕾特的父母在第二次抛弃他们时,就是要让这种威胁成真。

那次之后不久,饥荒再度蔓延各地,而这两个孩子又听到他们的母亲晚上在床上对他们的父亲说:“一切都完了。我们只剩半条面包,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必须把他们两个弄走,这次我们把他们带到更深的森林里,他们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自己了。”

樵夫心里很难过,他想:“一个人应该要与自己的孩子分享最后一口食物。”

但是他太太不肯听他说的任何话,只是一再地责备他。有一就有二,他既然让步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

这对父母的对话显示一个人一旦做出值得商榷的妥协,就很难再坚持高道德标准。小孩子经常会在学校跟恶霸同学结伙欺负弱者,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是错的,但是做过一次以后,下次就很难再拒绝恶霸同学的指使。此处要带给小读者的信息是,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的立场是对的,就要坚持到底;一旦你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就会越来越难回头。

韩塞尔再度试图搜集打火石好做路标,但是他还来不及出去,就被继母锁在屋子里。第二天早上,她给了韩塞尔一片面包,就把他和他妹妹带到森林里去。韩塞尔在口袋里把面包捏碎,然后趁父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把面包屑沿路撒在路上。

父母亲再度把他们留在一块空地上,答应等捡完生火用的木柴就会回来接他们。当然他们根本不打算回来,所以这对小兄妹只能靠自己了。但这次他们没办法找到回家的路,因为鸟儿吃掉了韩塞尔撒在路上的面包屑,他和葛蕾特这下子完全迷路了。

这两个孩子徘徊流浪了三天,最后终于看到一幢小屋。他们走近时,兴奋地发现房子居然是用糖果和面包做的:屋顶是一层层的蛋糕,窗玻璃却是透明的糖霜,两个孩子迫不及待地爬上屋子大吃特吃起来,韩塞尔跟葛蕾特说:“我要吃一片屋顶,你可以吃一些窗户。”

这两个孩子在森林里流浪了好多天没有东西吃,此时放纵自己大吃一顿也不为过,但是嘴馋的欲望战胜了理智,他们吃饱了以后,还继续吃这幢小屋。韩塞尔不满足于一小片屋顶,于是他拆下了“一大片屋顶”,葛蕾特也学他扯下了“一大片窗玻璃”。他们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知道这种行为是一种罪恶,但是他们无法控制自己,于是一开始的“小口啃咬”演变成大吃特吃,原本正常的饥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贪吃的欲望。

盛宴并没有到此结束,屋主邀请他们进屋以后,他们还继续狼吞虎咽。他们发现在屋子里已经“摆好了一桌美味餐点,有牛奶、松饼,还有糖、苹果和坚果。”这两个孩子饱餐一顿后便上床睡觉去。故事中说:“韩塞尔与葛蕾特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一般。”

事实上,屋主当然就是一位女巫。她不但设下圈套捕捉小孩子,她住的房子还是典型的诱惑象征。女巫知道也许孩子不是全都很贪吃,但至少大部分孩子是如此,便利用这点来抓小孩子。

女巫怎么会知道的呢?因为她就是孩子,她就是韩塞尔与葛蕾特心中罪恶与坏的部分,被贪吃欲念驱使的部分。小读者绝对不会遗漏这一点。在深层直觉的意识层面上,他们很清楚女巫就是他们自己的一部分,从屋子里传出的呼唤也就是他们内心的声音,但他们无力抗拒。这并不能怪他们,大人不也经常忽视理性的声音,而屈服于诱惑?

一大清早,两个孩子都还没醒,女巫便起身,看他们安详沉睡着,双颊泛红圆润。她自言自语:“这下我可以饱餐一顿了!”

于是她用干瘪的双手抓起韩塞尔,把他带到一间小马厩里,关在一个铁笼子中,再回到葛蕾特身边,用力将她摇醒。“快起床,你这个懒骨头!去提水来,烧点好吃的给你哥哥吃,他在外头的马厩里,我要他赶快胖起来,等他够胖,我就可以吃他了。”

葛蕾特听了难过得大哭起来,但是这毫无用处,她还是得听从女巫的命令。她煮了丰盛的大餐给可怜的韩塞尔吃,自己却只有螃蟹壳可以啃。每天早上女巫都会来到小马厩,叫道:“韩塞尔,把你的手指伸出来,让我看看你长胖了没有。”

但韩塞尔总是伸出一根小骨头,眼睛不好的女巫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便以为是韩塞尔的手指,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手指总是没有长胖。四个星期过去,韩塞尔还是那么瘦,她失去了耐心,再也等不下去了。“葛蕾特,现在去!”她对这小女孩叫道,“快点去提水来,不管韩塞尔是胖还是瘦,明天我都一定要把他杀来吃掉。”

当女巫准备拿韩塞尔来煮一顿大餐时,大拇指和他兄弟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既找不到食物,也找不到挡风遮雨的地方。但是忽然间他们看到一幢小屋,从窗口可以看到烛火摇曳,于是他们敲了门,一个女人出来应门并且邀请他们进屋。

这个女人告诉他们说,这幢屋子是属于一个吃人妖怪所有,而她就是这个妖怪的妻子。虽然她所嫁非人,但是她自己却是心地善良,很同情这些兄弟,便把他们藏在床底下,希望她先生回来时不会发现,但是她的努力还是白费了。

吃人妖怪一回来,就闻到这几个兄弟的气味,并且立刻就找到他们藏身的地方。他责骂妻子试图欺骗他,并且命令她立刻将这些兄弟煮来当他的晚餐。大拇指看着吃人妖怪拿出一把巨大的刀在磨刀石上磨,心里简直吓坏了,事情似乎已经毫无转机了,但就在最后一刻,妖怪的妻子说服他等到第二天。“好吧,”妖怪说,“那就给他们吃点晚餐,把他们养胖一点,然后让他们上床去。”他太太高兴得不得了,帮他们准备了许多食物,但是这几个兄弟害怕得吃不下。所以她只好给他们睡帽,带他们到房间。他们浑身颤抖地躺在床上,想着明天早上即将迎接他们的命运。

妖怪喜欢吃人的本性点出了贪吃的主题,这个主题又因为他的贪婪而更被强调出来,他不但要吃掉这几个兄弟,还要先把他们养胖才吃。《韩塞尔与葛蕾特》中的女巫也是如此,她为了要吃韩塞尔,整整等了四个星期,要等他长胖一点,好满足她贪婪的胃口。吃人妖怪和小屋里的女巫,都跟荒谬剧团巨蟒剧团(Monty Python)讽刺电影《生命的意义》(The Meaning of Life)中,在餐厅狼吞虎咽直到爆炸为止的克瑞索特先生(Mr.Creosote)一样,无法抗拒自己的渴望。吃与自我的源头

为什么这么多童话故事都围绕着食物与进食这个主题?为什么故事主角面对的危险不是没有食物吃,就是要被当成食物吃掉?答案是,食物与进食正是生命最初传达关爱的管道。婴儿时代最强烈的情感经验,许多是在母亲的胸口发生,其中包含抚触的感觉与饱足的满足感,婴儿经由这样的喂食行为而被安抚、安慰,感到安全。

反之亦然。挨饿可能让婴儿产生严重的不安全感,甚至造成心理创伤。我在儿童精神病院工作时,曾经治疗过一名因异食症而入院的男孩子,这种精神异常导致他会吞下粉笔、蜡笔或其他根本不能吃的东西。他小时候遭到父母遗弃,被留在没有热水供应的公寓里挨饿,由于邻居听到他的呻吟后迅速找来警察将他救出,才使他免于严重身体伤害甚至死亡的命运,但之后不久,他就开始出现异食症的症状。这项经验在他身上留下不可抹灭的痕迹,让他强烈感到空虚,并且相信自己很坏,完全不值得人爱。

因此食物与进食在童话故事中占了如此重要的地位,也就不令人吃惊了。童话故事的根本主题既然是分裂,当然必须重视自我分裂前必然有的经验。孩子被喂食,吃得饱饱地上床,才会感觉自己重要;如果没有东西吃,被剥夺进食的权利,结果就是刚好相反。吃的象征意义绝不仅限于生理层面,孩童还未体会到最原始的自我意识前,被喂食的行为就已经奠定了自我的基础。

但并不是食物吃得越多,就会带来越多好的感觉,饱餐一顿虽然能带来生理上的满足与心理上的抚慰,过度放纵却会有负面的含义。贪吃会令人联想到懒惰、自私和痴肥。这种食物与好坏的关联,甚至延伸到饮食习惯带给别人的印象。美国亚利桑那大学所做的一项调查显示,大部分人认为“饮食健康”的人比“饮食不健康”的人可爱,比较有吸引力。同样这项调查中显示,所谓饮食不健康就是爱吃薯条、冰淇淋和其他会令人肥胖的食物。总而言之,回答问卷的受试者认为饮食不健康的人就跟他们吃下去的食物一样糟糕。暴食、贪食与饮食习惯

食物与好坏之间的关联,在暴食症上最明显。暴食症(binge eating disorder,BED)或称贪食症(bulimia nervosa),是一种患者会刻意隐瞒的强烈行为,患者会在暴饮暴食后,自己催吐或滥用泻药。我有一位名叫伊莎贝尔的32岁女性求助者就有暴食症的问题,她表示,她的暴饮暴食一开始通常只是想吃一块饼干或一块蛋糕,但最终却会演变成她胀到没办法再塞下任何一口食物。吃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她就会挖自己的喉咙,强迫自己吐出来。

有一种典型的情况会诱发伊莎贝尔的暴食症状。这种状况通常是她觉得自己是个坏妻子、坏母亲的时候,她会因而产生强烈的焦虑,只能借由大吃特吃她最喜欢的饼干,来减轻这种感觉。一开始的几块饼干会让她冷静下来,让她产生她所描述的“温暖平静的感觉”,于是刺激她吃得更多,一直到最后把整盒饼干都吃完,还要把包装纸底的饼干层都捡得一干二净为止。然后她会再开一盒。

但过了没多久,羞愧的感觉便开始将她吞没,同时她也开始胃痛,让她觉得自己更糟糕,结果一开始引发她暴食行为的羞愧感因而更为加深。她觉得自己糟透了,如此软弱,轻易向自己的冲动投降,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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