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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31 18:3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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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理查德·耶茨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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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学校

好学校试读:

第一章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特里·弗林十五岁,有一张天使的脸和运动员的完美身材。他的个子虽有些矮小,但他绝对可以称为美少年。他穿戴整齐地走在朋友们中间,步履轻松敏捷,格外优雅,这使他显得与众不同;只要看看他走路,你就能想象他会如何跳起来接住一个前方传球,然后绕过每一个可能的截球手,一个人飞奔至禁区,拿下一个触地得分,观众们纷纷为之喝彩。

特里的这身打扮虽然看上去很不错,但那是没法和他每天在宿舍里的表现比的——他脱光衣服,腰间围一条毛巾,穿过走廊去了淋浴房。可以用“肌肉男”来形容他:每一根突起的线条,每一处起伏,都好像是一个古典雕塑家用一把凿子刻出来的,他也以此为准,举止优雅。“嗨,特里”,他经过时同学们会这么叫他,或“嘿,特里”;特里·弗林才进多塞特中学没几天,就成为三号楼里唯一一个被所有人直接叫名字的新生。

淋浴房还包括走廊尽头的两间厕所和四个水池,在这里,他看上去气度不凡。他会谦虚地来上一段小小的表演,把腰际的毛巾一把扯开,来证明他的下身如一头烈马般坚挺;接着他走到热水龙头底下,站在那里摆姿势,把身体的重心在两只脚之间换来换去,一尊湿漉漉、亮闪闪的雕像。他右手小指曾在一次橄榄球赛中受了伤,后来一直没有很好矫正过;它不能弯曲,只是微微有些僵直,头回看见你会以为是他故意这样的,不过配上他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个性是再适合不过了。

多塞特是特里的第四所预科学校,但他还在读二年级——他还在学习阅读——因此他的同班同学并不是他的同龄人。午饭前的几小时,他和一群十三岁大的同学们待在一起,不论特里朝哪个同学微笑,那人都会傻傻地觉得浑身温暖;一天里余下的时间他分给了他的同龄人。他的房间成为三号楼里最受欢迎的聚会地点,有时甚至会有高年级的同学大驾光临,十六七岁的男生们会走进来加入一场胡闹。特里的话不多,但只要他开口就总能说到点子上。他笑起来也令人难忘,一声爆炸般的“叭—哈”,走廊上的每个角落都能听见。“嘿,你听说了德雷伯先生和他家酿的酒吗?”有人在一次社交聚会时这么说。德雷伯先生是化学老师,因小儿麻痹而四肢残疾,他如此脆弱以至于几乎无法行走或握牢一支铅笔。“麦肯齐昨晚不得不去实验室拿一本书或别的什么该死的东西,他打开电灯看见德雷伯倒在地上,仰面朝天,胳膊和腿在空中乱舞,就像——你知道吗,就像想要翻身的臭虫。于是麦肯齐蹲下去把他扶了起来——他说他大概只有六十五磅重——一股可怕的酒气几乎把他熏晕过去:德雷伯烂醉如泥。”“叭—哈!”特里·弗林说。“他把在实验室后面做的家酿喝了个精光——你见过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大家伙吗?一个大缸,外面接着像是管子什么的东西——他就这么醉醺醺地跌倒在了地上。老天,如果麦肯齐没有正巧过去,他就会一晚上都躺在地上了。麦肯齐把他放在一把椅子上,可老德雷伯看上去就像马上又要摔下去,他还说:‘请把我妻子叫来。’于是麦肯齐就去了德雷伯家找他的太太……”“她一个人在家吗?”又一个人插嘴问。“她一个人吗?法国佬拉普拉德没有在床上陪她吗?”“叭—哈!叭—哈—哈!”特里·弗林说。“……我不知道,我猜她是一个人吧;反正,他们俩想方设法把老德雷伯弄回了家,然后德雷伯太太对麦肯齐说,她说:‘这件事就我们俩知道,行吗?’”

那一年,多塞特来了许多英国男生,都是躲避战火的难民,由于品行端正,他们似乎总在学校的茶会上广受欢迎。他们中有一个叫理查德·爱德华·托马斯·里尔,就住在特里·弗林的对门。他的站姿挺拔,一头浓密的乌发,明亮的眼睛,除去他的嘴巴总在那里湿答答地流口水,像只四处觅食的动物,也许可算是一个英俊少年。“你一定很想家吧,”爱德华·斯通太太在十月的一天下午一边对他说着,一边倾身向前往他的杯里加茶。“我真希望你能够多告诉我[1]点滕布里奇韦尔斯的事情。那儿也遭到了严重轰炸吗?我刚读完[2]《白崖》,觉得又好看又感人,当然了,我丈夫说这不是一本好书。”斯通太太是英语老师的老婆,是个精神老也不能集中的女人,去她家做客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因为斯通夫妇有个甜美害羞的十五岁女儿,名叫伊迪丝。她很少在家,不过总有机会的。而且,斯通太太本人也毫不逊色呀:她拿着茶壶朝你靠过来,如果你运气好,可以把她那对丰满白皙的乳房看得清清楚楚,可以一路往下直看到乳头那儿。“我希望滕布里奇韦尔斯不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斯通太太,”理查德·爱德华·托马斯·里尔说。“我希望还能看见它在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接着,他咕咚咕咚喝完茶,站了起来。“我恐怕一定得走了。太感谢您了。”斯通太太回过头去叫待在书房里的丈夫,里尔趁机伸出一只手,抓了六块昂贵的巧克力饼干,塞进他多塞特运动衫的边袋里。“很高兴你来这儿,呃,里尔,”斯通博士在门口眨眼说。“是我的荣幸,先生。”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微笑着站在这里,分明就是一个即将告别的彬彬有礼的客人。“再次感谢你们二位。”

在他穿过四方院走向三号楼的途中,他一口气吃光了所有的饼干。等他到了楼上的房间,由于吃得过多觉得有些恶心,他脱掉衣服去洗澡。从淋浴房里的情形看,里尔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也许没有特里·弗林那么蔚为壮观,不过他也不错了,他的老二大小合适,还有一双强健的毛茸茸的大腿,令人羡慕。另外:他比谁都拿手的是,他知道如何用一条湿毛巾啪地打在别人的光屁股上。

不过,有时候,尤其是在一天里的这个时刻,一种说不清楚的忧郁感会将他俘虏。他想要挥拳、摔跤、嚎叫;只有这些运动才能让他再次感觉良好。他洗完澡,换上晚饭时穿的衣服,走到外面的走廊上,看见阿特·詹宁斯在小心地把黑夹克上的一点点棉绒弹下来。詹宁斯是个肥胖的、可爱的近视眼;他比里尔高大,但那只会更刺激里尔去捉弄他。“我的天!看哪!”里尔夸张地指着淋浴房,用一种惊恐的声音喊道。趁詹宁斯转过头去,他跑上前用足力气往他的上臂揍了一拳。“噢!你个狗娘养的!”詹宁斯想要打还他,但没打着——里尔闪到一边,站在那儿微笑,湿答答的嘴巴里闪闪发光——接着他们就扭打在了一起,做出一系列笨拙的摔跤动作,跌跌撞撞地跌进了詹宁斯的房间。起先他们在地上厮打,撞翻了椅子,詹宁斯的眼镜也掉了下来;后来又打到了床上,里尔挥舞的一只脚把詹宁斯贴在墙上的一张航海图踢出一道长长的裂缝。六个或是八个男生从开着的门边经过,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们。最后是特里·弗林毫不费劲地把他们拉开了,仿佛是在分开两只打架的小狗。“行了,兄弟们,”他说,“三分钟比赛到此结束。”

他们气喘吁吁地揉着打疼了的手脚、脖子和肋骨,头昏眼花得站都站不住。他们的晚间校服也毁了:里尔的夹克衫上一个肩膀裂开了缝,两人的白衬衫都被汗水弄脏了,硬领子和领结荒唐地离得老远。在詹宁斯立领上放光的是里尔的一条长长的黏稠的唾沫。“下次揍死你,你个混蛋,”詹宁斯说。“你准备叫上谁呢?”里尔问。他感觉好到了极点——而詹宁斯,眯着眼睛把眼镜架回鼻梁上,看上去似乎也感觉良好。

让-保罗·拉普拉德在多塞特中学教法语的第二年,终于和这个地方达成了来之不易的和平。他更愿意回到纽约去,做一个生活拮据的翻译,偶尔做做他所谓的“一点点新闻工作”——在纽约时,他每天都能在床上躺到中午,旁边经常还躺着一个活泼的姑娘——不过,一个男人不得不随着时光流转而发生改变。这里的工作并不吃力,只要你学会如何摆脱那帮小赤佬的纠缠;薪水很可怜,但在这里你即使想花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花;每天的生活也许就像斯巴达人一样有规律,不过只要你有点想象力,还是能够活出一个成年人的精彩的。

拉普拉德今年三十八。在他的纽约时代,有些姑娘叫他“好看的高卢人”,这使他更加强调自己看着别人时的犀利眼光,以及一个小矮子特有的精神饱满的姿势和动作;他喜欢自己的长相,上课时喜欢昂首挺胸地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他也喜欢自己的嗓音:清晰浑厚,劝诱时如歌唱一般动听,训斥时如打雷一般恐怖,说话时夹杂的法国口音足以使他确立起威信。“我觉得是你的声音,它和别的因素一样重要,”艾丽丝·德雷伯去年春天这么对他说。“你的声音,你的眼睛,你抚摸我的感觉——哦,那种感觉。”听她这么说他直摇头叹气,因为这么多年来艾丽丝就没好好被人摸过,除了她可怜见的老公那双柔软哆嗦的手。最糟糕的一点是他还相当喜欢可怜的杰克·德雷伯;事实上,他还曾经把他看作是在这所滑稽的小型学校里一个最近乎朋友的人。

不过,艾丽丝是个美妙的情人。对于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来说,她的肌肤还相当紧致,还像一个小姑娘般热切。他们不知疲倦地缠绵在一起翻云覆雨,享受着彼此的身体,开始是在他的公寓里(想到这里是男生宿舍,头顶上的蒸汽管道上方就躺着许多男孩子,会让他们更加兴奋),后来是在树林里的一条毯子上。有天下午在树林里,她突然从他的身上缩了回去,遮住双乳,手指着一个男生,他笨拙地从旁边窸窸窣窣地跑过,消失在两百尺外的树林里。拉普拉德费尽口舌向她保证没事,叫她不必为此担心,可他自己也有点不安。那天晚上在木石结构的大食堂里吃饭时,他不时鼓足勇气把眼睛从餐盘上抬起来,看一看在这一大片孩子们的海洋中是否有人在盯着他瞧。这里那里总有一个孩子静坐着,孤独地瞪着眼前的食物发呆(拉普拉德十分理解;食堂里的饭菜简直就是一种刑罚)。大多数孩子都很吵,高声说话欢笑——看在老天的分上,到底是什么魔力使他们老是这么兴高采烈的?——不过,即使在那些嬉笑打闹得最开心的孩子身上,他也没有发现有瞄准他的目光。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看向饭堂另一头的艾丽丝想与她对视——他是想告诉她,想用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暗示她一切正常——可她没有抬头看他。她穿着一条朴素的黑裙;肩膀处看上去有点紧张,脸朝着下面,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在德雷伯夫妇坐的那张桌子的斜对面,是一群唧唧喳喳的孩子,可怜的杰克正在一心一意地切那块老得怎么也切不动的肉。“到今年夏天你就会忘了我的,”艾丽丝在六月里这么预言过。“你会和那些纽约姑娘重温旧梦的,等到你秋天回来,就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好呀,”他说,“那会再次激起我想要拥有你的欲望。”

不过,他过了一个糟糕透顶的夏天。住在上百老汇一家寒碜的旅馆里,花了太多钱去吃垃圾食品,从他以前那些出版界的老关系里无法找到任何合作机会——除了一个例外,一个名叫南希的白肤金发女子,体态慵懒,还抱怨他的房间“污浊不堪”,他的纽约姑娘们没一个搭理他的。到了九月,面对多塞特的又一个新学期,他又一门心思想和艾丽丝好了。他想她;他要她,但同时他知道在这个秋天他会找到某些优雅的脱身方式。这种事情向来是没有前途的。“哦,老天,我可想死你了,”在他们幽会的头一个晚上她如此说。“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你想我吗?”“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但现在已是十一月,常识明确地告诉他再也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她是个美人,但她的胃口实在太大。

他一个人待在公寓里,换上两套西服里颜色更深的那套去吃晚饭。他站在镜子前打领带,一边把他想要对她说的那番话练习了一遍。“这样的事是没有前途的,”他会这么说。“我想我们俩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的。即便不是为了杰克,我也会觉得……”此时门铃响了起来。

她当然更应该明白事理,不该在这种时间上这儿来。在他匆匆穿过小房间走到门口时,他的怒火转化为一种动力,可加以利用的愤怒:也许是促成他大脑里那一幕的完美借口;这么好的机会简直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可那不是艾丽丝:是一个十五岁上下、无精打采的瘦高个男孩。是威廉·格罗夫,新生,是他四年级法语班里最笨的孩子。“先生,”格罗夫说,“您叫我五点半来谈话的。”

拉普拉德几乎要脱口而出:“我说过吗?”但他及时止住了。接着他说:“是啊,进来吧,格罗夫;坐下。”

这孩子一副邋遢相。他的花呢西服油腻腻的,不知多长时间没洗过了,领带是一块扭来扭去的破布,长指甲黑乎乎的,头发需要好好剪一剪。他走到椅子那里,感觉差一点要被自己的脚绊倒,他的坐姿那么尴尬,好像在表示他的身体是不可能得到安宁的。他简直就是多塞特中学的活广告!“格罗夫,我叫你来,”拉普拉德说,“是因为我担心你。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份了,据我看来你什么法语也没学会。问题出在哪儿?”“我不知道,先生。”“有时候,”拉普拉德说,“学不好外语是因为缺乏基础的语言能力。但你的问题明显不在这儿:斯通博士对我说你的英语成绩一直还可以。”“是的,先生。”“那么你说该怎么解释呢?一个英语还不错的学生怎么会完全无法掌握基础法语呢?嗯?”“我不知道,先生。”

他那种惨不忍睹的坐相,低着头,等待这场小小的煎熬快些结束,开始让拉普拉德觉得忍无可忍了。“老师只能做这么多,格罗夫,”他说。“教育是种双向的活动。如果一个学生没有最微弱的——一丝一毫的理解力,没有一点学习的愿望,那再好的老师都无能为力。你明白吗?”“不,先生。我是说是的,先生。”

此时拉普拉德站了起来,在小地毯上走来走去,就像他在教室前面走来走去一样,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拨弄着硬币。这个小混球简直要他的命。“我自己是这么看的,格罗夫,”他说。“我认为你是个懒汉。如果你勤劳一点,你就会剪指甲、剃头,把自己的衣服洗干净。你的英语不错是因为你觉得英语容易,法语差是因为你觉得法语难学。而重点在这里,格罗夫:重点就是我受不了你这种学习态度。你接下来要么全力以赴地学习,要么就真的——真的有麻烦了。”他激动得发抖。“听清楚了吗?”“是的,先生。”“好吧。我要你在本周末前交给我五张不规则动词表。而且必须要正确,听清楚了吗?好吧,你现在可以走了。”

看着这孩子吃力地从椅子里爬起来,鬼鬼祟祟地溜到门口,他好不容易才咬紧牙关没有高声怒喝起来。接着格罗夫走掉了,留下了拉普拉德一个人,两个拳头捏在口袋里,鼻子里喷着粗气。让一个孩子气成这样实在有点荒唐——他知道的。现在需要的是放松(就是这样,他坐在扶手椅里对自己说,此时呼吸也轻松了许多;就是这样;就需要放松),再好好想想他今晚该对艾丽丝说些什么。

夜幕降临,大树摇曳,威廉·格罗夫转过街角拐入四方院,向三号楼走去。事情还不算最糟。他原先一整天都在担心和法国佬拉普拉德的会见,不过也没那么糟。他到礼拜五之前必须做完五张不规则动词表,而他甚至连一张这种该死的东西都做不来,不过这种事以后再担心好了。这场麻烦暂时是结束了,而格罗夫早就学会了当麻烦结束时该心存感激。“嘿,你好呀,吉卜赛人,”他走在楼梯上,从他身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他不用转身也知道那是拉里·盖恩斯。盖恩斯是个五年级学生,明年肯定能当上学生会干部,一个英俊强壮的十七岁小伙子,住在三楼的一间大房间里,在过去的几个礼拜里跟他说过几句听上去极为诚恳的表示友好的话。不过,他的兴致很快就被二楼的舍监史蒂夫·麦肯齐的声音给破坏了,他正和盖恩斯一起爬楼梯。“‘吉卜赛人’?”麦肯齐问。“你为什么要叫他‘吉卜赛人’呢?”“哦,我不知道,”拉里·盖恩斯说。“看到他就让我想到了吉卜赛人。”“是吗?呃,看到他就让我想到了一摊尿。嘿,你好呀,一摊尿。”

格罗夫也许该转身对他说“操你的,麦肯齐”,可他已经没有了那种选择。上个月他这么干过一次了——他在走廊上冲着他嚷“操你的,麦肯齐”,让每个人都听听——可那只是带来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后果。“好啊,有种,”麦肯齐说着向格罗夫走来,脸上带着一丝笃悠悠的微笑。他还不到十六岁,但身形巨大。“好啊,有种。看来你个小蠢驴想要找麻烦啊,是不是?”他的两只手垂在身侧,一张大脸向前突出。“想要揍我是吧,格罗夫?嗯?想要做个男子汉,把我揍一顿?”

格罗夫确实出击了——一记没有希望的右拳,相差十万八千里,反而使麦肯齐趁机抓住了他的手臂反扭过来,把他的身子往下压,让他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观众们爆发出一阵欢笑。格罗夫站起来,握紧了拳头再次出击,可麦肯齐全部灵活地躲开了,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摔到屁股着地,直到这份乐趣渐渐失去了滋味。“哦,天哪,”他最后说道,“谁来帮帮忙,把这个该死的小孩从我身上拉开好吗?不然他就要被我揍得屁滚尿流了。”

以格罗夫看过的大部分电影的标准来说,那天晚上他的表现可以称得上是个英雄,或至少算个勇敢的小家伙;可在多塞特中学,这样的行为只能为他赢得傻瓜的名声。

在他的第二次争斗中情况也未见好转,它发生在几个礼拜后,对手是一个叫皮特·吉鲁的精瘦结实的法裔加拿大孩子,他住在走廊的另一头——尽管那场打斗至少是以更为经典的好莱坞方式开场的。吉鲁觉得,也或许是假装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侮辱,让格罗夫和他一起去健身房单挑。格罗夫同意了,有五六个孩子跟着去观战。甚至连麦肯齐也去了,他去做裁判,同时也为了确保所有人在熄灯前都回到寝室。健身房里做好了精心的准备:几张保护垫拖过去,围起来形成一个拳击场;两人被安排好各自的角落;计时器设定好三分钟一个回合。威廉·格罗夫知道如果他这一仗打得漂亮就可以扭转乾坤——他也许在学校里仍旧能做个声誉良好的人——他怀着满心希望对吉鲁摆好了架势,可是不管用。他试了又试,可就是打不到吉鲁,而吉鲁却一再打中了他。刚进入第二回合,他们俩就一起摔倒了;接着就变成了一场摔跤比赛,吉鲁反扭住格罗夫的手臂,格罗夫只得认输,吉鲁取得了快速的胜利。没人过来拍拍格罗夫的背,也没人对他说什么安慰的话,他独自走回宿舍,一路上强忍着泪水。

他还是没哭,直到晚上一个人待在他的寝室里,才哭了出来(即使在那儿你也无法保证就你一个人;房门不过是用一个木插销锁上的,用一把刀或一个螺丝起子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撬开;没人有安全感),不过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羞辱的处境。如果他们需要一个出气筒,那他就是他们的出气筒。“叭—哈!”特里·弗林对理查德·爱德华·托马斯·里尔说,他们身上只系着一条浴巾一起走向蒸汽弥漫的淋浴房。“叭—哈—哈!”

大个子阿特·詹宁斯,穿着短裤蹲在地上擦皮鞋,只是偶尔会停下来优雅地扶正鼻梁上的眼镜。

约翰·哈斯克尔和休·布里特,这两个孩子是整层楼里格罗夫最想结交的人,他俩坐在布里特的房间里专心致志地进行着智者间的交流。他们已经穿好了晚饭时的校服——他们似乎什么事都提前做好。哈斯克尔长相平平,据说对他的年龄而言颇为“早熟”。他对于任何一项体育运动都笨手笨脚的,但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据说他还曾“挑战”过他的老师——他还是《多塞特纪事报》的主编。布里特是个新生,他安静得出奇,还非常自负,是个强壮的中西部人,哈斯克尔似乎很相信他的智商。他们俩常常像这样一连坐上好几个小时,或者在林间散步,不停地谈论着什么,而别人都对他们敬而远之。“……好吧,不过事物的本质才是关键,”格罗夫经过开着的房门时听见哈斯克尔这么说。“你不觉得吗?你这样看……”

格罗夫独自待在房间里,在床角上坐了一会,什么都不愿去想——他常常这么做——接着就脱掉衣服去洗澡了。他光着身子,习惯性地把他的老二往下面压了压,然后在身上系了一条毛巾,穿过走廊,走进滚滚的蒸汽里。

淋浴房是他一天里最惨的地方。不仅因为他瘦得皮包骨头,脸上的表情像任人宰割的羔羊,而且因为他的阴毛还没有长全:他只有一层棕色的绒毛,在莲蓬头下暴露无遗。“我们的肌肉男来了,”他走进去时有人这么嚷嚷,而他对此的回答是“去你的”,不过除了这个,他们并没有再去烦他。

那天晚上,他们在食堂里也没有烦他。他像往常一样贪婪地大嚼大咽,但桌子上并没有人拿蛔虫的事来嘲笑他。(“你肚子里的老蛔虫还好吗,格罗夫?”有人曾这么取笑他,接下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格罗夫,那么多食物是谁吃掉的呢,是你还是该死的蛔虫?”“你知道吗?有天早上我们看见那条蛔虫爬下楼来吃早饭;它扭来扭去地坐上了餐桌;我们问它:‘格罗夫去哪儿了?’而那条老蛔虫只是坐在那儿往两边瞧瞧,露出一个吃屎的傻笑……”)

哈斯克尔和布里特坐在一起长谈,依旧和别的同学保持着距离;除了他们,长桌两侧的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地瞎胡闹,他们对此似乎永不厌倦。他们时常用肘子捅来捅去,他们大笑着露出满口的叉烧、土豆或豌豆,有时他们喝奶会呛住,把牛奶喷得到处都是,之后还得用餐巾纸狠狠地擤鼻涕。

然后是一个半小时安静的自修课,格罗夫发现他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他一开始的状态还算不错——他准备好了填满一张法国佬拉普拉德要求的不规则动词表所需的全部材料(尽管他可能更应该为明天的历史测验进行准备)——不过没过多久他的注意力就转向了自己的右手,他的右手掌心向下放在书本和草稿纸之间。使他烦恼的并不是那可怕的手指甲,而是它看上去是那么苍白乏力,像个小孩子的手,手腕和手背上也没有纵横交错的、深深的静脉纹。接着他发现如果他扭过身去,把腋窝勾在椅背上,那么木椅子的尖角就会深深地嵌进他的肉里,他的手腕和手就会看上去更大一些,还会露出一丝令人满意的血色。青筋突起了,甚至在指背上都有,他盯着它看,看的时间越长,心情就越好。这才是一只男人的手。“格罗夫?”“……先生?”

那天晚上是埃德加·斯通博士监督自修室。他要求格罗夫站起来,坐到他的旁边;然后他用一种与周围环境相协调的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你怎么啦,格罗夫?身体不舒服吗?”“是的,先生——我是说不是,先生。我只是——我没事。”“你无法集中思想吗?”“不是,先生。”“你在学什么呢?”“我不知道,先生。法语,主要是。”

斯通博士刻意地看了他一会,之后就疲惫地移开了目光,就像人们在看了格罗夫后通常都会采取的态度一样。“好吧,”他最后说。“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吧。”

在自修和熄灯之间几乎有两小时要打发,而三号楼二楼的麻烦事基本都发生在这个时段。“……哦,天,那个小伊迪丝·斯通,”某人在走廊上说。“什么?伊迪丝·斯通?她回家了吗?”“你眼瞎了吗?没看见她吃晚饭吗?看在老天的分上,她就坐在斯通夫妇的那张餐桌上。”“是吗?我没看见嘛。”“哪怕她把屄贴到你脸上,你也看不见她的。”“我倒要弄样东西贴到你脸上……”“……别,不过你听着,我有个好主意:我们去抓格罗夫,把他剥成光屁股后绑起来,再把他扔到斯通家的门廊上,按门铃后马上开溜。”“叭—哈!”

威廉·格罗夫听到了,他独自待在房间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门上的木插销,以防万一。没人动插销,但为了保险起见,他站起来用两只手紧紧抓住它。

很快,走廊上的说话声转入另一个话题——显然他并没有什么危险——他觉得自己像这样满脸阴沉地站在这儿,摆出一副防卫的架势,有点傻乎乎的。虽说表现“勇敢”没有使他捞到任何好处,不过像个胆小鬼一样躲起来就更差劲了。“……你真会吹牛,”此时有人在说。“你什么意思,他扔了一个六十码的长传球?这所学校里没人能扔这么远的……”“……反正我这么说了‘看哪,先生,你没有给我们时间准备好这三章’,而他说……”

学生们之间的对话基本上就是这个样子的——杂乱无章、不痛不痒——此时格罗夫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他想要尽量小心地加入某一组谈话者中,当然不是作为一个参与者,而是作为一个热心的听众:他也许是只怪鸟,但毕竟是他们中的一员。

理查德·爱德华·托马斯·里尔看见他走过来。“格罗夫,”他说,“我说,格罗夫,你今晚过得好吗?”他咧嘴微笑,湿答答的嘴巴里闪闪发光。“OK。”“感觉OK,是吗?很好。格罗夫感觉OK。我说,大家伙听着……”他抬高了嗓门对着走廊说。“大家静一静,好吗?我有件事要向大家宣布。格罗夫今晚感觉OK。”“去你的,里尔,”格罗夫说,但他的声音被走上前来的同学们的喧哗声给淹没了。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去,一共有四五个人,轻而易举地把他放倒了,然后把他抬起来。他的胳膊和腿在空中乱舞,踢中了某人的下巴;他们抓住了他的四肢,不让他乱动,他就这么无助地被他们抬着往前走。“叭—哈—哈!”

他们沿着走廊往前,好像是要去楼梯那儿——善良的主啊,他们是否真的想实施那个计划,把他剥光了扔在斯通家的门廊上?——不过那时,他们在离楼梯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转身把他抬进了阿特·詹宁斯的房间。他们把他侧放在床上,脱掉了他的鞋子,解开了他的皮带,拉掉了他的裤子。他一只脚挣脱出来拼命乱踢,不过很快就被抓住了扭过去;接着,阿特·詹宁斯跨到他身上,坐在他的脸上,面朝着他的脚。

在令人窒息的羊毛屁股的重压下,他什么也看不清,不过他还是听得见。“……拿剃须膏来,”有个人说,另一个人说:“这也叫毛吗?狗屁,干脆剃掉得了。”他感觉一股热水流过了他的腹股沟,接着是一把安全剃刀小心翼翼地刮擦;没有花多长时间。

可是,他没有想到剃毛只是第一步行动。等到剃光了毛,他感觉有一只手迫近了他的下身——是谁的手呀?这群混蛋里哪个变态的家伙会把别人的鸡巴握在手里呢?——随后就开始了有节奏的手淫。“……嘿,你现在很享受嘛;来呀,快射吧……”

这是真的:格罗夫不由自主地勃起了。他在阿特·詹宁斯的臀部不断看见捉弄人的图像——姑娘们裸露的乳房、裸露的大腿,还有神秘的三角区——格罗夫知道他已经完全失控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射出来,除非他拼命控制。

于是他拼命控制。他集中起全副心思,虽然他在学习上还从来没有做到过这点,但这次他成功了。“……啊,该死,它软下来了。不行了……”

他们没能让他射精;他们没能让他达到高潮,他知道他们此时已无计可施。这也许是一场惨淡的胜利,但毕竟是一场胜利。接着,詹宁斯改变了姿势,把屁股从格罗夫的脸上挪到喉咙下面。格罗夫不停地扭动身体歪着脖子望,终于看见有一只手仍然在他的身上忙活。此人的小指优雅地直立着:是特里·弗林。

过了会儿,格罗夫才意识到他的嘴巴自由了;他可以喊呀,于是他喊道:“操你的!操你的!操你的!……”“让他闭嘴;他会把德里斯科尔给招来的。”

弗林的手仍在抽动——他不愿意放弃,他严肃地皱着眉头,一心一意要完成这项任务——可格罗夫觉得自己战胜了他们所有人。除了被剃光阴毛这件事,他甚至没法去说他们侮辱了他;整个这段插曲也许不过就是宿舍里的一场恶作剧而已,想到这个他来劲了,为了更刺激一下场面,他故意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边笑边嚷:“好啊,好啊,继续努力呀,你们这些孬种,继续努力——喔,你们这帮家伙自己也这么玩吗。快点,接着努力呀!再用点力气呀!……”

当约翰·哈斯克尔和休·布里特悠闲地走过敞开的门口时,他还在那里嚷嚷,还在大笑——也许,还在看着这下流的一幕。哈斯克尔看见了弗林那只无比辛苦的手,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布里特瞅着格罗夫的脸,他自己的脸也抽搐了起来,就好像闻到了什么腐烂的气味。

此时麦肯齐喊道:“熄灯!”格罗夫获得了自由,跑回了他的寝室,之后的数小时里,他都独自躺在黑暗中,思索着他这一辈子怎么还有脸见人。

[1] 英国肯特郡一著名市镇。

[2] 美国作家爱丽丝·都尔·米勒(1874—1942)出版于1940年的一首长诗。

第二章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珍珠港的新闻似乎在几周里对多塞特中学毫无触动;然后就开始发生变化了。

在学生大会上,W·奥尔科特·克内德勒用最为严肃的口吻宣布了一套新的“战时守则”。他没有确切说明其中包含了些什么内容,除了社区服务的任务将有所增加,饮食将更为简朴,还有就是在防空警报演习时必须把窗口的灯火统统熄灭,但他用一种牺牲精神来渲染了它的色彩。“我们国家在打仗,”他说,“所以我们的表现应该与之相符。”

在《多塞特纪事报》的校友动向栏内,有关参军的报道开始铺天盖地,甚至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牺牲者:38级的一个校友战死于太平洋。“大块头”哈罗德·泰勒,体育部主任,设计建立了一门他一定要称之为“突击队训练”的课程,上课地点在食堂后面的树林里。在早春时节就布置好了场地,最高三个年级的每个学生每天都必须在那里通过一次。首先,你跳进一个深陷的散兵坑,再慢慢爬出来,然后是一面你必须翻过去的高高的木墙(有些孩子轻松地就过去了,有些不得不哆哆嗦嗦地用手抓着或用腋窝夹着,直到一只脚踏着了顶点,还有些会趁大块头不注意偷偷从旁边绕过去)。有绳梯要爬,有双杠要过,终点还有一条上面装着软铁丝网的低隧道,你必须像一条蛇一般爬过去。

大块头泰勒会站在起点线的旁边,他是个矮小结实、一本正经的人,孩子们称他为“肌肉男”,吹口哨命令两人一组的学生开始。口哨静静地吊在他运动衫外的皮带上,在炎热的天气里,他会把双手捧在嘴前做出个杯形,喊着诸如“你们这些小家伙以为这就叫吃苦,等你们到部队里就知道了”。

罗伯特·德里斯科尔,英语助理教师和学校里的纪律监督员,有时会出来站在他身旁看孩子们训练。“你觉得他们掌握要领了吗,大块头?”一天下午他问。“有些孩子掌握了,”泰勒说。“有几个可以的,但大多数还在那里吊儿郎当。”“是嘛,总得花点时间的。”

除了脱掉眼镜后眼睛看上去吓人以外,罗伯特·德里斯科尔身上的一切都显得极为协调。他那头浓密的卷发如果顺其自然的话也许很难控制,所以他总是剪得很短。他的脸型狭窄,下巴宽大,嘴型可以称得上好看。

做一个预科学校的老师就是他曾有过的全部梦想。他在迪尔菲尔德的学生时代就有了这份雄心(他在那里创造了两项田径比赛的纪录,直到今天还没有被打破),而且到了塔弗茨也未曾动摇。他在新泽西的一所小规模的学校里开始了职业生涯,这所学校在大萧条时期倒闭了;之后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卖起了保险,直到1937年,他听到在一个叫多塞特中学的地方有个叫克内德勒的新任校长在招募教员。克内德勒据说是该校十二年里的第四任校长——这听上去可不太好——不过这所学校的其他方面还是很有希望的,或者至少可以说是有挑战的:况且,他会有什么损失呢?

他没有什么损失,如今他觉得已经得到了许多。四十岁时,他成了多塞特的教职员中最受尊敬和欢迎的人。他和妻子被孩子们亲昵地叫做“老爹”和“老妈”,他为此开心地考虑一辈子都不挪窝了。“不,不,”大块头泰勒在叫喊。“你们必须撞击那面墙。你们不能像小妞似的慢吞吞地爬上去,你们要撞击。”不过那时一对五年级学生漂亮地翻过了墙,墙在冲击下抖动着,接着他们又嘻嘻哈哈地冲向下一个目标,大块头的脸上露出了庄重而又满意的笑容。“好了,”罗伯特·德里斯科尔说,“再见,大块头。”“再见,鲍勃。”大块头转身看着德里斯科尔走开,另两个孩子趁机绕过了那面墙。湿答答的口哨静静地贴在他的下巴上,他羡慕地看着德里斯科尔的花呢夹克,它就像贴身的第二层皮肤一般包裹住他的肩膀,没有一丝褶皱或臃肿。无论大块头泰勒在三折镜里如何镇定自若,无论他和那个改服装的小矮子如何争吵,他就是没法让自己的大衣看上去如此合身。

罗伯特·德里斯科尔常常安慰自己说多塞特中学是一所好学校;即便如此,也还是能从鸡蛋里挑出点骨头来:要是它更像一所真正的学校就好了。在这里,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似乎裹着一层虚幻的东西——教师和学生都是——你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

比如说,有谁听说过哪所学校不组织校队和其他学校比赛的?那不正是预科学校的精华所在吗?但因为在一位脾气乖戾的老太婆订下的校章里有一项偏执的规定(当然啰,那是又一桩事情:有谁听说过哪所学校的校章是由一个疯老婆子制定的?),这里成了一座孤岛。他们专注于校内的体育活动。鹰队每个礼拜和海狸队比赛,这就是全部。到了橄榄球季节,因为没有足够的球员来组织一支常规球队,他们就玩六人赛——一个中卫、两个边锋、三个后卫。那是一种速战速决式的比赛,有时看上去非常精彩,但那也是一种敷衍了事的比赛,触地得分多得简直不像话。

孩子们对这种事的态度基本都算很好的;他们在鹰队或海狸队里努力培养出一种荣誉和忠诚感,每当晚饭后公布成绩,他们那由衷的欢呼声都会从食堂的大墙里传出来;但是德里斯科尔,在喧闹的欢呼声中搅拌着咖啡,常常会这么想:不,不,这样是不对的。这样是不对的。

他能做的一切——每个人能做的一切——就是希望在未来能有所进展和改善。这里当然有一所真正的学校所必需的物质条件;这里有“硬件设备”;为此你必须感谢那个老太婆。此时他沿着食堂的一角走去,再次觉得,就像他常常觉得的,这里也许是整个校园里的一个最佳观景点。你能从这里看到校园的全景,看到可爱的“科茨沃尔德”建筑上的精美檐壁。开始是一小簇奇异的低矮建筑,招待所和邮局在这里,再往前越过一个长形的、一本正经的大礼堂,就到了校长办公室,然后转过一条宽敞的石板路就到了三号楼的拱门,这里就是四方院的后部;在那条弯道的另一侧,有一片很大的草坪,草坪后面就是气派的校长家。

还有别的风景。每当他从哈特福德开车回来都会被校园的美景所感动,就好像是头一回看见似的:你绕过一个巨大的水塔往前开就看得见它了,就在宽广的红色车道的三百码正前方。那儿是一号楼,拱门上方有一个小型的方塔,在远处的右侧树林里,可以隐约看见一些更小的建筑,似乎在向你保证你能在那儿发现一些别的好东西。

还有些时候,在猎鸭子季节,当他步履蹒跚地走回家吃早饭,爬上二号楼下面一道树木葱茏的陡坡,他会肘下夹着把裂开的猎枪停下脚步,怀疑这里会不会是整个校园里最壮观的风景——二号楼那高大闪光的柱石,全部都是石块建筑,隐约浮现在迷离的晨雾中,如一座中世纪的堡垒。

偶尔,在温暖的星期天午后,他会带上一摞绘图纸来到草地上,希望用炭笔来表达出几分他对这个地方的感觉。他对自己的要求向来不高——拱门上的光影嬉戏,比方说,或者是一排渐渐缩小的石板尖顶上的天窗,或者是一个烟囱顶和树木边的屋檐的组合——不过即使他老婆会说其中的某些素描画得“很美”,他也知道这些画都是蹩脚的货色。一个挚爱之地的气质是难以捉摸的,就像一个挚爱的人——在很久以前,他也曾想捕捉过,在他和玛吉新婚燕尔之时。他为她那张青春甜美的脸画了许多炭笔素描,还为她画了更多青春甜美得令人心疼的裸体画,尽管她红着脸表示反对。不过他最后把这些画统统丢弃了。

他走过大礼堂时,礼堂厚重的门开了,有十多个人走了出来。都是他不认识的人——全都穿着黑色的西服,有几个还拿着公文包——他停了下来,退到道路的边上,准备好万一有人朝他微笑的话他也回别人一个微笑,不过他们看也没看他就径直走了过去。直到他看见W·奥尔科特·克内德勒和最后几个人说着话走出来,才意识到这是一次理事会议。他们将会匆匆地穿过三号楼的拱门,走出去,穿过四方院,走向停在一号楼前面的车子;他们手握着多塞特中学的命运,各自去往哈特福德、波士顿和纽约。

他等在那里,直到克内德勒与最后一位理事握完手;然后才走到他跟前问:“怎么样,奥尔科特?”“哦,不妙啊,鲍勃。”克内德勒的脸由于刚才竭力保持正式的笑容,现在还显得紧张。“形势很严峻,但比我担心的要好一些。”当他的眼睛终于慢慢聚焦在德里斯科尔身上时,他意识到理事会已经结束,就慢慢地放松了下来。“比我担心的好一些,”他再次说道,“也许从某种角度来说比我胆敢希望的还要好一些。你有时间吗,鲍勃?愿意来我办公室吗?”

克内德勒在他那张大书桌后坐定,转身打开后面的橡木墙上的一道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食橱,他从中拿出一个上面盛着一瓶雪莉酒和几个杯子的托盘。“……经营亏损,”他说道。“鲍勃,听他们谈论经营亏损你不知道我有多厌烦。这些人只想谈这个。别人会以为我们是在办一家工厂呢。好吧;干杯。”他抿了一口雪莉酒,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的吸水纸上。“当然啰,我们的经营亏损确实值得警惕,但我一直在跟他们解释还是有补救措施的。我觉得通过今天下午的会议我多少达到了一些目的。我告诉他们……”

德里斯科尔靠在椅背上,舌尖上享受着温暖愉快的雪莉酒,让克内德勒的话从他的耳边飘过。奥尔科特·克内德勒绝不是一个“受人敬爱的”校长角色;没人喜欢他。部分原因是他几乎一半时间都不在学校里,而是在追随未来的多塞特男生的家长们寄来的问询信的路上,“要招徕生意,”在员工大会上他喜欢这么说。不过,即使他整天待在学校里,他也许也不能让别人对他产生多少感情:他是个冷淡的人,一个转弯抹角的人,一个爱说话、爱笑的公关型男人,孩子们叫他“老酒瓶”,因为他看上去高大且脆弱,高腰肥臀。也许像那种身材的人在一所男校里是不可能有希望获得欢迎的。他妻子也没有什么办法来帮助他的事业:她也许曾经是个活泼的漂亮姑娘,可现在她的脸已经永远陷落在了一种僵硬的微笑里,好像在许多地方注射了奴[1]佛卡因似的。别的教师妻子说你即使认识她多年也不会听到她说过什么话,除了“太好了,太好了”。“……所以你知道,又是胡珀太太,”克内德勒说道,“永远,永远都是胡珀太太。即使在她死后,她的校章也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成为学校发展上的绊脚石,更别说她还和我们在一起,她在十英里外,只会使事情更糟。她现在不是八十二就是八十四了,任何一位有资质的医生都会把她现在的状态称为衰老。她不讲道理,太不讲道理,有时我不得不说她似乎把所有的理事都捏在了掌心里。无论关于什么事,校章都在各个方面把我们堵得死死的。是啊,”——说到这儿他一口吞掉了杯子里的雪莉酒,然后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几乎在各个方面。我明白当财务形势变得足够严峻时,有些问题就可以被提出来了。我想我今天在服装的问题上展开了一场非常棒的进攻。”“噢?”“哦,我现在还不能保证什么,但如果明年我们能告诉他们以后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不是很好吗?不用穿校服,晚上不用穿西服戴硬领?”“是啊,那当然,”德里斯科尔说着,把他的空酒杯放到桌子上。“不过我还在想——你知道——我还在想主要问题是校际的体育比赛。”“在这个问题上你绝不是孤军奋战的,”克内德勒说。“我同意你的观点,而且无论我走到哪儿都会听到同样的话。是的。”他站起来,德里斯科尔也随即站了起来,克内德勒绕过桌子伸出了手。他握手的劲道出奇的大;他应该是在上门推销的时候学到了用力地握手是成功的保障。“是的,”他再次说道,一边把客人送到门口。“我们还是能办到的,鲍勃。一样一样来。”

德里斯科尔出来了,又沿着树林往家走。他刚爬上通向三号楼拱门的小道,就有一群更大的孩子从后面跑上来,冲到了他前面。他们是刚从突击队训练回来的,一个个气喘吁吁、哈哈大笑。其中之一是拉里·盖恩斯,他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和德里斯科尔并排走。“还没有完成那个训练吗,老爹?”“我在等克内德勒先生,拉里。我都准备好了,只等他了。”“哇,那将是多难得的风景啊,”拉里·盖恩斯说。“看你们俩一起撞那面墙。听着,你保证训练的时候一定让我知道,好吗?我要去弄一架照相机来。”“拉里,他们今年让你做鹰队的首垒吗?”“我不知道;我想也许会让我去参加田径赛。”“好的,”德里斯科尔说。“好的。”“你会再教一英里赛跑吗?”“希望会的。”“好的。因为我真的想试试一英里跑。”“是嘛,好的;那很好呀。”“好的。”

他们俩都意识到说了太多遍的“好的”,于是都傻傻地笑了一笑,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路。此时他们走进拱门的浓荫里停了下来,拉里把体重都压在穿着破跑鞋的一只脚上,两只大拇指勾在牛仔裤上。“呃,”他抬起头微笑着,最后说道。“再见,先生。”

孩子们叫德里斯科尔“老爹”,但也叫他“先生”;他必须承认他喜欢这样。在走进四方院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在和拉里·盖恩斯说过一番话后,他会脸红尴尬,同时也觉得开心。那孩子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呢?是啊,他首先是个优等生,还是一个很好的运动员——不是伟大的,不是人们所谓的天才运动员,不过对于多塞特在未来也许会派上场的橄榄球校队来说已经足够好了(如果他还能做个一英里赛跑的好手,不也很好吗?)——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他明年会被选入学生会,而且几乎肯定能当上主席,也就是所有学生组织中的最高职务。不过即使你说出了以上的所有事情,你也只不过是形容了拉里·盖恩斯的一小部分;还有许多别的内容呢。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校园政治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别的孩子都喜欢他,愿意给他投票;他几乎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关心周到。他还是——好吧,如果大声说出来也许听上去会觉得可笑,但他确实是校园里最英俊的一个孩子。看着他那张神采奕奕的脸,你会像看一个美丽姑娘般觉得害羞。

在一天里的这个时刻,四方院里到处都是孩子们;他们正跑回宿舍去洗澡。他们中有的人会隔开老远和人打招呼,他们那模糊的喊声、嘲笑声和责骂声会回荡着一直飘进树林。

二号楼二楼是年龄小的孩子们——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的宿舍。每当德里斯科尔看着那排特别的窗户,总会搅起一股不安的情绪。他的独子鲍比,以令人头晕的速度已经长到了十三岁,如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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