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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1 14:4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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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捷克) 兹旦内克·斯维拉克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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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观众

女观众试读:

致中国读者

还是一名高中生时,我就清楚自己想成为作家,写短篇故事而不是长篇小说。长篇作家似一介农夫,而短篇作者则像一个园丁。在短篇故事里,语言的分量远超过小说。所以读大学时我选择捷克语言和文学作为专业,就是要完美地理解母语的词汇。

然而命运没有让我走上作家之路,我成了电影编剧、广播剧和戏剧作者,同时是一名演员。对言辞的热爱映照在我的剧本中,我的剧本不是导演的拍摄指南,而是文学创作。当然它们有欠缺,太过健谈,关注对话多于画面本身。但这正是由我担纲编剧摄制而成的影片,时常得到盲人群体啧啧称道的缘由,因为他们能听懂那些电影。

在我步入暮年,期待能自由不羁地叙写一些故事时,我回归到短篇小说创作。我不必为迎合剧作家或者导演的要求多次重写和改变自己的作品。当我坐到电脑前敲击文字,我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这就如同在路上偶然发现了一枚樱桃核或李子核,我要把它们还原成果,探寻之前发生和之后可能发生的故事,填充其果肉和果汁。

当今短篇小说的概念已然发生改变。一些作者的写作几乎基于这样的理解, 即他们的叙事无需有意义,他们的文本想结束就结束,就那么简单。我跟他们不属于一类。我喜欢为自己的故事找到适合的句号。

我自认为是个幽默之人,这既适用于我的表演,也适合我的写作。我希望两者都给人带来乐趣。我热爱幽默,那种介于快乐和悲伤边缘的幽默。我不知道在您阅读我的文字时是否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在您的脸上浮现起微笑,我就满足了。Zdeněk Svěrák

追踪记

普舍梅克·巴施蒂希去世了。

他的名字说出来,恐怕没有几个人听说过。斯特拉施尼采火葬场里,稀稀拉拉前来告别的,只有死者生前的几位工友。幸好巴施蒂希的五个子女,赫然端坐第一排,才使得告别大厅不至于显得那么空落冷清。是的,普舍梅克·巴施蒂希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他身上,凸显了一个普通人异乎寻常的纯真,还有布拉格这座城市所稀缺的独特个性。

三年前,我对死者郑重承诺过,只要他在世一日,我便会守口如瓶。然而不曾想到,我信守诺言的约束这么快就解除了。

我跟普舍梅克相遇,纯属偶然。

那是1965年春日的一个傍晚,我去西里西亚大街的淋浴房洗澡。那时候我还没有自己的公寓,所以每星期至少有一次我要到那个地方去洗浴,只花一个克朗。我刚刚脱下外套,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身穿雨衣闯进门来。

显然这是一位老主顾,因为他还没说话,淋浴房的老板娘便转头跟我商量,能否让这位先生先洗,并且说他很快就完事,不会耽误我的工夫。淋浴房老板娘的这种处事方式令我不悦。更甚的是那位男子,都不等我答应,便穿着雨衣径自进了淋浴房。这着实让我恼怒不已。待他进去后,淋浴房的老板娘一直冲我不停地眨巴眼睛,表情夸张,然后把我拉到一旁,一脸宽厚地微笑,像是在谈论某个孩童的愚蠢行为。她对我解释说,没有必要在意,因为进淋浴房的那位先生行为诡异,俨然怪人一个。

的确如此。不消片刻,浴室门砰地打开,那个男人走出来了,湿淋淋的头发打成绺,水从雨衣上嗒嗒往下滴落。他疾步走出门去,往东一拐,身后留下一路潮湿的水渍。

他就是普舍梅克·巴施蒂希。在那一刻,我还一头雾水,然而直觉告诉我,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怪人,肯定是能上周日随笔栏目的绝好题材。我立刻套上衣服,冲出门紧随他而去。

街上暮色四起,但一路深深浅浅的湿脚印能确保我不跟丢。匪夷所思的是,巴施蒂希健步如飞,有时几乎是在小跑,像是去赴一个重要约会,又像匆忙地赶乘火车。突然,他身子一闪,拐进苏佩塔尔酒吧。我以几秒之差紧跟着他,看见他穿堂而过,走到酒吧尽头,停下脚步,朝酒吧里的客人四下打量一番,随即又回到酒吧柜台前。

吧台里的女招待仿佛知道他会返回来,已经为他倒好了一杯雅卡玛如斯酒。巴施蒂希并没有跟她搭话,端起酒杯慢慢地呷了一口。当女招待去给后面房间的客人送葡萄酒时,巴施蒂希起身离开了酒吧。我当即提醒女招待说:“那位客人还没有付账呢。”可我困惑地发现,我的提醒纯属多余,因为女招待表情漠然地甩出一句话:“我知道,您犯不着操心。”

我夺门而出,继续跟踪巴施蒂希。可是他却停留在咖啡馆门前,点燃了一支烟。我差一点撞到他身上,只得佯装往人行道对面跑过去。

我看到他步履悠闲地朝葡萄园街的供水厂方向踱去,在街角处往左拐,不紧不慢地踏进了街心公园。他这种闲庭信步式的行走速度,给我的跟踪增加了难度,我难于做到从容不迫,不显山不露水,况且此时公园里阒无一人,我只得在公园的长板凳上坐下来。巴施蒂希走到喷泉边,停下步子,踩灭了烟头,然后环顾一番,出人意料地纵身一跃,越过了喷泉前的围栏。

他从喷涌的泉流下昂首穿过,没等我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已经大步流星地朝城中心方向走去。他健步如飞,我不得不一路小跑,不让他从我的视线里消失。追到地窖酒吧入口处时,我意识到,如果我紧随而入的话,难免会被他识破。于是我悄悄将酒吧门推开一半,谨慎地往里先探头张望一番。吧台前没有他坐着的身影,地上的湿脚印消失在分隔酒吧大厅和舞池的帷幔之下。

我刚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来,背对其他客人,巴施蒂希就湿漉漉地回来了,直接坐到我旁边的座椅上。侍者不发一语,为他倒上一杯雅卡玛如斯酒。当巴施蒂希举起酒杯,放到唇边的一瞬间,他瞥见了一旁的我,随即把头扭转过去。“对不起,”片刻之后我开始搭话,“我不想给您留下窥视癖的印象。嗯,我是一名记者,您的行为让我很感兴趣。”巴施蒂希并不理睬我,只是转动了几下身下的椅子。我试图说服他,说记者的职业难免让我在一定程度上显得无礼,会干涉别人的隐私。对方依然一声不吭。我担心,过度的纠缠和步步紧逼可能适得其反,会把事情搞砸了。我决定用酒精来赌一把,凭借酒精的聚合力拉近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

等巴施蒂希杯中的酒见底后,我便试探性地征询他能否陪我再来一杯雅卡玛如斯酒。他欣然同意了。我的话题便从酒扯开去,对雅卡玛如斯酒的特殊味道赞不绝口。巴施蒂希仅仅苦笑一下。今天,当我揭开了巴施蒂希的身世之谜,我才知道当初自己的举止有多么幼稚,其实我的雕虫小技早就被他一眼洞穿了。

午夜过后,当我望见这种芳香利口酒的扁瓶子都会反胃的时候,巴施蒂希对我动了恻隐之心。“很遗憾,先生,您是报刊记者。”他发话说,“即便您是一名警察,那也没有理由让我对您隐瞒什么,因为我从没有做过任何违背法律的事情。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晾晒在法律面前,同样我也无愧于自己的良知。只有一样,您的文章不可以在报纸上发表,这一条,没有商量的余地。”

在巴施蒂希的遗物中,兴许还能找到当初那张地窖酒吧的酒水单。那天,我在账单背面立下了一份声明:巴施蒂希对我陈述的一切,我仅留给自己,珍藏在心底,唯有待他辞世之后方可公布于世。

那天,巴施蒂希脱去身上那件早已干了的雨衣,开始给我讲述自己的身世。“先生,我是一个鳏夫,是小城区家居装潢合作社的一名职员,勉强能让膝下的五个孩子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每天,我要陪长女奥尔伽去上舞蹈班,送小儿子雅罗谢克去幼儿园。下班回到家后,我要打扫屋子、洗衣服、煮饭,还要监督孩子们做功课,检查他们的书写,给他们讲解代数,考查英语、俄语和德语单词,帮他们修剪指甲,然后清洗餐具、讲童话故事和缝缝补补。您说不妨尝试一下再婚?再婚的奢望早就在我心里泯灭了。您听说哪一个女人愿意往自己的脖子上套上五个娃儿的枷锁?在这种无穷无尽的生活轮回里,每个星期我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晚上,就好似松鼠跳出飞速旋转的转盘,奔逃出来喝一杯雅卡玛如斯酒,在轮盘快要停止转动之前再跑回去。先生,今天这个夜晚便是其中之一。”“那么,那些淋浴、喷泉,您如何解释呢?”我力图调整他的叙述。“我会把一切都慢慢道给您听的,先生。”巴施蒂希不慌不忙,“这一个晚上不是固定的,前提是那一天不能是下雨天。”“为什么预设这样的前提?”我急切地追问。他慢条斯理的叙述越发勾起我的好奇心。“先生,我的良知不允许自己——”他往下叙述,“把手里的钱挥霍在饮料上。一想到灌进喉咙里的那些液体,可以给雅罗谢克买一条连体裤,或者给克薇塔添置一双溜冰鞋,那么,即便最美味的酒,我的舌头品出的也只能是苦涩。一天晚上,我正在黑鸟巢酒吧小坐,当时走进来一位浑身湿透的客人,酒吧里的酒徒们看到他这副模样,当即发出一片惊呼,外面在下那么大的雨呀!一些准备结账离去的客人,重新坐下去,招呼服务生再来一杯,谁都不想出门被浇成个落汤鸡。这件事给了我启发。我计算了一下,对酒吧老板而言,免费为我提供一杯烈性酒,在他是十分划算的交易,因为我在酒吧里一出现——您肯定也注意到了,我专门去那种没有窗户的酒吧——我身上湿淋淋的雨衣,给人再真实不过的印象,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顷刻间酒水的消费量便提升上来。”“这个想法确实有创意,”我回答,“但这种创意以营利为目的,其本质是在欺骗公众。您不心存愧疚吗?”唉,普舍梅克,他当时的神情,今天我依然记忆犹新,我的这番质问让他的脸在激愤中涨得通红。的确,我的反诘触碰到了他最敏感的神经。“我没有欺骗任何人,先生。”他说,“不止一次,客人们看到我湿透的雨衣后发问:‘外面在下雨吗?’对于这个问题,先生,我始终是这样回答:‘不,我刚才淋浴了。’我的回答难道不是千真万确的吗?我承认,人们不会相信我来酒吧之前刚刚淋过浴,但这已经不关我的事。我仔细通读过《刑法》,先生,法典里没有哪一条提及并规定,如果不是下雨天,人不能穿湿衣衫!”

这就是普舍梅克·巴施蒂希。一个诚实的男人,一个勤俭养家的男人,同时又是一个满怀原始创意的人。在我们的生活里,类似他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

由于夜间洒水车司机的疏忽和失职,布拉格失去了一位个性奇特的人物,这座城市缺失了一种神奇和不确定的诗意特性。在今天,假如您看到某位衣衫湿透的人闯入酒吧,它仅说明外面正在下雨。仅此而已。

法院来信

写到热,远没有亲身体验酷暑那么难挨。阿维亚货车的驾驶室俨然是一个火炉。

已近子夜时分,司机沃伊捷赫·普克里察依然在驾车,两旁的窗玻璃都摇了下去,但车窗外的空气炽热如火,仿佛黑夜在发着高烧。直到滚烫的公路逶迤钻进了树林,他的左胳膊肘才感受到一丝凉意。瓶装饮用水已变得温热,他一点都不想碰,一心期盼早点回到家里,痛饮啤酒。哦,啤酒,他的脑海里一次次浮现出那一瓶瓶啤酒,它们正在家里的地窖里等着他,一拧亮灯,啤酒瓶颈上金色的王冠,会快乐地朝他眨巴眼。

普克里察扭动了几下脖子,以免犯瞌睡。过去的这一个星期他忙得不可开交,甚至把周六也搭上了。作为私家货车司机,为了生计,他疲于奔命,四处出击,去各地疯狂揽活儿,晚间休息更是无法保证。他这一趟出车霍穆托夫城,消耗了不少体能。别看普克里察的头发已初现灰白,但在床上他从来不得闲,很少独自拥衾而眠。就说在霍穆托夫城那个弥散着酸白菜味儿的简陋旅店里,他又没能管住自己。旅店女服务员恰好第二天轮休,两人折腾到凌晨时分,直到他实在支撑不住,合上眼进入了梦乡,那个女人还贴着他的耳朵厮磨,不停呼唤:“别睡着啊,宝贝,这么英俊的男人,怎么说睡就睡了呢。”

双手一打方向盘,汽车朝右边拐去,前照灯把熟悉无比的村落和农舍舔了个遍。车子静静地滑过沉睡的村庄,一直驶向自家的院门前。普克里察凭记忆倒车,停靠到那棵椴树底下,转动车钥匙熄灭车灯和发动机,疲惫不堪地从驾驶室出溜到地上。被柴油发动机和街市的喧嚣轰鸣了一路的双耳,此时却又被蓦然而至的寂静填满了,只听得远处的犬吠和汽车冷却管发出的吧嗒声响。

家里的狗知道不能吼叫,所以只在栅栏后面兴奋地悄声呜咽。普克里察蹲下身去,双手把它粗鲁地从头至尾揉搓了一气。“嗯,我回来啦,回来啦,又到家了……”他望着动物的眼睛,喃喃地嘟囔。家门口的空气同样燥热不堪。一条软管躺在草地上。他脱光了身上的衣服,拧开水龙头。水,从最初的温热逐渐趋向清凉,直到往他汗透的身体上淋下一股来自深井的寒流。沃伊捷赫·普克里察发出马一般的酣畅嘶鸣,幸福地仰起头来,满天璀璨的群星映入眼帘。

明天依然不会下雨。

妻子维拉是个胖妇。普克里察张开嘴直接对着啤酒瓶,咕咚咕咚一通猛灌,啤酒这样喝才叫过瘾。然后,他点上一支烟,打量起自己的女人。妻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睡得真香,遥控器还握在手里,估计之前困得连卧室都懒得进了。她身体朝右侧,那是她的习惯睡姿,短袖睡裙里露出一截没有被太阳晒黑的白皙肩膀和圆滚滚的手臂。毯子掉落到地板上,普克里察便看到了妻子的整条左腿,小腿还算秀气,大腿就显得过于粗壮和臃肿,在村子里这种体态属于正常。男人们一旦结婚,把秀色可餐、姣美玲珑的姑娘娶到手,便大功告成,不再在意其他,随着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出世,窈窕淑女不知不觉变成体态丰满的妇人。这是个无法逃脱的规律,普克里察对此习以为常。维拉的脸庞依然耐看,性格也很贤惠,甚至和善得有点过头,绝对比普克里察要善良得多。

第三瓶啤酒下肚后,普克里察走进孩子们的房间。闷热扑面而来,他敞开了房门,让空气稍微对流。他抚摸了一把巴芙琳卡汗津津的额头,帮沃伊塔翻了个身,让他脸朝上睡,这样呼吸顺畅,儿子喊了一句“弹药打光了”,就又沉入他的枪战梦里。

进了卧室,普克里察像沉重的麻袋,一头栽倒在床上。好一会儿,他听见从花园里传来蟋蟀的鸣叫,脑子里倏地一闪——两个孩子都把蟋蟀叫成“契蟀”,随后便沉沉睡去。

早餐时,维拉提议全家出门去采蓝莓。普克里察并不太认可这个主意,因为在这般毒日头的炙烤下,蓝莓的长势可想而知,然而一想到树林里的凉爽,也就没再表示什么。

随后,妻子告诉他:“邮局有你一封信哪,他们不肯给我,说必须当面交给当事人,从克拉德诺法院寄来的。”“从法院?”普克里察一脸狐疑。“你没出什么交通意外吧?孩子们!把柜子上的那个罐子拿上,咱们出发了!”

这一次出游由维拉指挥。忍受了一星期的卡车噪音和惰性驾驶,现在坐到自家小轿车的方向盘后面,普克里察很享受这种角色转换,车子舒缓、轻盈地朝前滑行,只需轻点一下油门,加速度便把他推倒在座椅背上。然而这一次,类似的享受并没有出现。在地平线上,普克里察载着家人朝树林里驶去,他两眼盯着沥青马路,面无表情。柏油路面因气温的飙升开始软化。在普克里察的脑子里,却有一条蠕虫在慢慢啃啮,脑洞越啃越大。“沃伊塔,你听见没有?”维拉推了推他的大腿,“霍日采产的奶油卷,你给孩子们买回了没有?”“没有,孩子们。这一次我没有去霍日采,下一趟就去了。”普克里察回答。维拉转变话题说起了学校食堂的趣事,她在那里帮厨。她说师傅们往汤里撒了两次盐,最后只得把整锅汤都倒了。然而,普克里察心不在焉,没有听进去。“汤全喝掉了?”他机械地问。“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汤全倒掉了。你太疲劳了,根本没听我们在说什么!”维拉叹了口气。在绿树浓深的山丘脚下,当地人唤作蓝莓坡的地方,普克里察把车停下来,随后他把车退到树荫里。妻子和孩子们先行,小沃伊塔捡起松塔往姐姐巴芙琳卡身上扔,维拉在呵斥他。普克里察深吸一口森林里的新鲜空气,手提罐子,启步跟上家人。

蠕虫在他的脑海里不停歇地蚕食——

某一个晚上,克拉德诺城。那个肤色黝黑名叫乌苏拉的娇小女人,把一瓶红葡萄酒摆放到桌上。普克里察把开瓶器拧入木塞。乌苏拉语气轻描淡写,好似在说买个面包的琐事:“我怀孕了,你得娶我哟。”

普克里察刚扬起手掌,准备拍击一下开瓶器,让软木塞深入瓶口再轻松拔出来,听到这句话,不禁停下手里的动作。“哎,开你的!”女人催促,接着补充一句,“你怎么一脸呆傻!我能指望上你,对吧?”

这是她的说话方式,不如维拉说的摩拉维亚方言那么悦耳。也许这个女人蛮横、粗俗的表达激起了普克里察的玩世不恭。他们俩的相识,缘于那次搬家,普克里察帮她搬入一居室公寓。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从戈日姆开往克拉德诺城的一路上,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每当他扭过头来看她时,她眼睛里就冒出滚烫的火焰,撩拨得他几乎按捺不住,只得转移话题:“窗外的风景,您看到了什么?”“我才不屑看狗屎样的风景呢。”她继续挑逗。

在克拉德诺城的九层塔楼里,普克里察把女人的睡床组装好后,两人便迫不及待地在床上疯狂云雨起来,好像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那一次的做爱之疯狂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不容置疑,乌苏拉就是为做爱而生的,她的叫床方式,普克里察闻所未闻。这个女人让他欲罢不能,不惜一次又一次大老远地绕道前往克拉德诺,与她幽会。

普克里察蹲下身,开始采摘蓝莓。蓝莓颗粒小如弹丸,摘下的蓝莓刚刚覆盖住罐子底部,他便找到一个树桩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抽起来。“不许抽烟,这里的草木都烤干了!”维拉喝住他。

普克里察无聊地一摆手,还是把烟头摁灭在年轮斑驳的树桩上,其实香烟在他口中同样索然无味。他感到头晕。灼人的太阳,似乎比平常距离地面更近了。“妈妈!这儿有大颗的!快来!”巴芙琳卡在欢呼。

普克里察在干燥如火绒般的青苔上躺下来,眼睛盯着松树树冠发愣。“现在医院有办法,可以帮你堕胎。”他对乌苏拉建议。“亲爱的,你甭想摆脱干系,你不肯娶我,那就准备付钱!”她回答,“你等着法院的传票吧。”“有人倒会享受,躺在这里偷懒!”维拉的声音传来,笨重的躯体随之压上来。“孩子们走远了。”女人在他耳边深情低语,蓝莓汁浸染的蓝嘴唇开始亲吻他。“我热着呢。”他推托。

妻子躺到他的身旁,用稻草胳肢他。“村里好几家的井水都淘干了。连列西茨基老先生都不记得曾经历过这样的暑热。”维拉的嗓音绵软、甜蜜。“唉,善良的女人,你还蒙在鼓里呢,假如你知道了真相——唉!”普克里察心里想。他欲哭无泪。“咱们再摘一些吧,这么小的颗粒,只能用来烤蛋糕了。”妻子说着站起身来。

回家途中,沥青粘到了轮胎上,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孩子们恳求父母去游泳。于是,普克里察掉转车头往池塘方向驶去。池塘边停歇的私家车屈指可数——只有一辆菲亚特500型旧车,水里一个女人在游泳。普克里察顷刻间脸色煞白——那是乌苏拉。等那个身材娇小、肤色黝黑的女人的脑袋露出了水面,他揪着的心才松弛下来,谢天谢地,不是乌苏拉。

他和维拉待在赤杨树底下的阴凉里,看着两个孩子相互往对方身上扑水嬉戏。“这一阵你累坏了吧,以后不能再那样为了挣钱不顾身体。”妻子亲抚他的脖颈。普克里察突然想到,自己该支付那个孩子多少抚养费呢?随后,又琢磨能否把这件事情隐瞒住。似乎不太可能。明天自己从邮局回来,维拉肯定会忍不住打听法院寄来的是什么文件。

两个孩子已经会游泳了,但沃伊塔只会鲁莽地扑腾水,跟普克里察小时候一样。那一次就是在这个池塘里,他差一点溺水淹死。“沃伊塔,快回来!那边水深!”维拉冲儿子叫喊,小男孩下巴浮出水面,转回身向岸边游过来。

这真是一个漫长的上午。

德拉普科娃姨妈手拄拐杖一摇一摆地做客来了,在屋檐下的长凳上一坐下去,就说起今年的干旱,她说这种酷热之后必有暴雨和洪灾。

普克里察的椅子脚边,空啤酒瓶越堆越多。

他在思忖,是否要为一个女婴或男婴承担抚养费。自从乌苏拉告知他自己怀孕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去找过她,屈指一算,八个月过去了。很不幸,月份恰好符合。

维拉的手轻轻揉着普克里察的膝盖。

救护车短暂的笛鸣从村子里呼啸而过。“暑热对老人来说最危险不过了。”姨妈说,她开始猜测救护车为谁而来。孩子们立刻冲出去一探究竟。

普克里察倒希望救护车是为他而来,把他拉进医院更换一个脑袋,把里面那条贪婪的蠕虫清除,省得它没完没了地啃啮。亲子鉴定的问题提上了日程——他是去做呢,还是直接承认自己就是孩子的生父?“普克里察看起来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呀!”姨妈发话。“他累了。”维拉回答。

等姨妈离开后,普克里察觉得,唯有李子酒能帮他解忧了。家里贮藏有上好的李子酒,是用自家果树上结的李子酿制的。一股救世主般的友好力量注入他的体内,怎么就没早点想起来呢!

孩子们带回来消息,救护车把列西茨基老先生拉走了。但他还没有死,奄奄一息。

维拉安顿好两个孩子,冲完澡,换上了镶有蕾丝花边的透明睡衣,耳垂后还喷了“奇迹”香水,那是过圣诞的时候普克里察送她的礼物。她款款走出浴室,风情万种。

普克里察又往肚子里灌下一杯酒,抬眼端详自己的女人,她的美貌、善良打动了他,自己真是个畜生呀。普克里察的眼泪夺眶而出,一发而不可收。“你怎么啦?”妻子紧挨丈夫在床边坐下来,“你喝多了!”“是的。”普克里察说。突然他意识到,只有把一切和盘托出,跟妻子倾吐真相,将内心的忧虑告诉她,才能让自己真正解脱。于是,他握住女人的手说:“在克拉德诺我搞了一个女人。现在,我必须支付抚养费。”

他把那条蠕虫,那条可恨的蠕虫,一股脑儿吐给了妻子。

足足几秒钟,妻子美丽、光洁的脸上没有表情,似乎又变成了微笑,笑和哭在最初是何等的相似啊。随后,妻子便崩溃了,脸上因悲恸和不幸露出绝望的神情,肌肉抽搐。维拉扑倒在枕头上,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脑袋,发出令人窒息的哀号。当眼泪浸湿了两个枕头,公鸡的第一声啼叫宣告炙热难挨的夜晚结束。夫妇俩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去邮局取信,对沃伊捷赫·普克里察来说已不再艰难,最棘手的局面他已经应对过去了。签完字,他接过信函,在邮局门口的人行道上读起来。信寄自克拉德诺,但不是来自法院,而是来自警察局。上面写道:

特此通知,关于查找您被盗轮胎的案子,无果而终。

泰特谢夫

您若要穿过我们这个颓败的村庄,前往扎泰茨或者洛乌尼,并且要在我们村子的超市里购买食品和饮料的话,那么我要预先警告您:如果您发现在超市入口处的墙边,倚靠了一辆破旧的巴贝特轻便摩托车,后座上绑有一个绿色水果筐,那您最好慎重,假如您时间宽裕,最好暂且等一等,等摩托车的主人骑上它离去后您再进去;万一您赶时间,那您还是考虑去别的地方采购吧。

巴贝特的主人是一个六十上下的男人,本地人叫他泰特谢夫,或者雅尔达·泰特谢夫。他身材高大魁梧,危险来自他的耳背。跟其他耳背的人一样,通常他一开口简直震耳欲聋,声音堪比扬声器。

他在铺子里慢悠悠地闲逛,突然会晴天霹雳似的来一句:“黄瓜咋卖啊?”顾客们会被吓一大跳,心脏猛地跳到嗓子眼。收银员严乔娃便会喊一嗓子:“雅尔达,你小点儿声!太吓人啦!”

有一次,新来的女员工玛鲁什卡正往高层的货架上码放糖水罐头,不料泰特谢夫站在她的人字梯旁大吼一声:“朗姆酒在哪里啊?”

小姑娘吓得一头从梯子上栽下来,摔伤了手腕。

等泰特谢夫买完东西,在收银台那边依然会放炮仗似的叫嚷:“多少钱?”孩子们被吓傻了,以至于忘记哭泣,店铺里死一般地寂静,片刻之后,员工和顾客们才发出如释重负的嘘气声。

走到外面,泰特谢夫把刚买的东西扔进车筐里,双脚踏地朝前挪动摩托车,借助平缓的斜坡慢慢启动车子。由于排气口已经没有了消音器,摩托车发出的爆裂声就像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在村子里回荡,只是这噪声只有别人能够听到,泰特谢夫却是没有知觉的。

摩托车驶不了多远,因为雅尔达就独居在三公里外的地方。那个地方称为砖厂,现在仅剩下一处灰泥剥落的破旧房子,原先住的是管理员,现在雅尔达搬了进去。以前晾晒砖块的屋棚,被农村合作社改建为牛舍,用来饲养小牛犊。雅尔达负责喂饲料,清理厩肥,他身上的大粪味儿老远就能闻到。

现在来说一说教会。我们这个地区,由于天主教会工作人员匮乏,所以在乡村教区安排了若干来自波兰的年轻神父。我们教区的那位神父叫兹比谢克·普宗特克。他在教区后边整理出一个球场,组建了男子排球队,因为他长得瘦高,扣杀和拦网都不需要跳起来,双手往上一举就够了。我教他捷克语,配合他一起准备讲经布道、洗礼和葬礼上用的言辞材料。我从来没有想过,像我这样的无神论者居然有一天能在教会做事。当我们俩共同推敲某个弥撒,把它用捷克语表达出来时,我会提醒兹比谢克不要把重音放在倒数第二个音节,而是完美地放在第一个音节。每当这个时候,我都难免得意地自忖:当初西里尔与美多德千里迢迢从萨洛尼卡来到捷克宣讲基督教,举行礼拜时,想必是因为身边也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才成功的吧。

兹比谢克很招人喜欢,他愿意不厌其烦地了解自己教区教民的情况,因此深得教民们的信任。在葬礼上,他不讲那些惯用的套话,而是称赞死者的女儿在父亲弥留的日子里如何精心服侍,所以我们尽力以各种方式去弥补之前那些日子他没跟大家共处的遗憾。他在克拉科夫长大,在布道会上他准备的绵羊也是波兰的,他不知道,命运把他卷入了叫声有点差异的羊群。

原则上我们不谈论上帝。我仅仅同意,“上帝”这个词在我们的文书中用大写字母来书写,虽然我在担任教师的这些年月里,一直给自己的学生们灌输用小写字母来写的观念。有一次,我俩因天谴神罚的问题产生了小小的争吵。起因是这样的——

我们教区做弥撒用的圣酒由教会公库提供,非此项用途的葡萄酒,兹比谢克自己掏钱购买,我们一边上课一边小酌。某一天,天降神迹,我们的超市进了一批产自扎尔诺赛基的优质皮诺白葡萄酒。我在第一时间将这个喜讯告知了兹比谢克,我们的神父在追悼弥撒一结束,就立刻冲进了商店。当他往购物篮里放入第三瓶葡萄酒时,雅尔达的声音如手榴弹爆炸般在他耳边响起:“土豆都烂了!”惊吓之中,兹比谢克手里珍贵的葡萄酒滑落在地,摔得粉碎。“那是什么人啊?他住在这里吗?既然他耳聋,为什么医生不给他配一副助听器呢?”兹比谢克愤愤不已,很是生气。此时的他正在教区把一瓶扎尔诺赛基红酒放入冰箱,另一瓶摆到了桌子上。“当地的医生都尝试过,但是任何助听设备对他都不起作用。”我回答。“是先天缺陷吗?”“您想听一听这段悲伤的历史吗?”“当然,我对我的每个教民都兴趣十足。”普宗特克说着,打开了那瓶红酒。木塞从瓶颈里拔出来时,发出“砰”的一声。“从他小学五年级我便开始教他,一直教到九年级。”我娓娓叙述起来,“他的成绩在班级里属于中等,中下等也可以说,但他善良、快乐,做手工活心灵手巧。放学后,他去学习农机修理,后来在合作社当了一名拖拉机手。兹比谢克,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在他十八岁时,他是一个俊逸帅气的小伙子,洋娃娃般的小男孩。”“洋娃娃?小男孩?这是比喻女孩子的呀!”“不,我是指他身材修长挺拔,容颜俊秀。他的不幸事实上是由我们村导致的,因为此地产啤酒花。那个年代采收啤酒花可不像现在这样将啤酒花主蔓砍下来,剩余的那些啤酒花由机械采收,不消一周时间就能把啤酒花果穗全部采摘完毕。在那个年代,只能沿袭传统,使用人工采摘。当啤酒花——绿色黄金的收获季节来临,我们的村庄一下子就变成了城镇,您明白吗?”“我明白,大村子嘛。”兹比谢克回答。“不是,是城镇!”我纠正他,“为了让从布拉格来的学生娃有地方睡觉,几百个草垫子都不够用啊。学校里所有的教室都腾出来用于住宿。体育馆就是大型的夜宿地,连阁楼露台、啤酒馆楼上的电影放映厅里,都住满过夜的人。那些夜晚呀,兹比谢克,男孩子们在村中心的小广场弹吉他,那里是那些肤色被晒成古铜色,身穿小短裤、紧身T恤的女孩子喜欢溜达的地方。女人们熙熙攘攘,村子里的男人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眼眶了。您看过音乐剧《啤酒花采摘季》没有?”“没有,但是听说过。”“嗯,您连大致的想象都不具备。每年在8月底至9月初,我们这个乏味的村庄就会变得有点儿像海滨避暑胜地。在这个人声鼎沸的度假胜地,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嗅到啤酒花花粉散发出的苦涩气味,这种味道在电影里是没法体现的。那些花粉,啤酒缺了它就不能成为啤酒。这个城镇成为姑娘们的夏日温房,她们的汗液把腋下的衣裳染成一弯深色的月牙。在太阳炙烤下的这群学生娃啊,将采摘下的啤酒花果穗,不停歇地装入柳条筐里。那个帅气的拖拉机手,驾驶着热特-25A型拖拉机,在绿色啤酒花花圃之间,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来回穿梭。”“那就是雅尔达吧?”牧师把手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又给我们的杯子里倒上酒。“正是雅尔达,兹比谢克,我得跟您说,那款拖拉机让布尔诺人功成名就啦。我们出口了数千台呢。在你们波兰也有吧?”“热特?当然有!”兹比谢克确定地回答。“您知道‘拖拉机’用阿尔巴尼亚语怎么说吗?”“阿尔巴尼亚语?不知道。”“热特呀!这种机器,只需最少的维修,却具有最可靠的性能……”“希望您多说说雅尔达,少提那个拖拉机。”普宗特克请求。“两者是密切相关的。”我回答,“每一个采收啤酒花的人都视这台拖拉机为救赎。在这酷暑和毒日头熏蒸下的人们,只要一听见马达声,看到开足马力从村子里隆隆地往山头爬来的拖拉机和它身后扬起的滚滚灰尘,便从木板桩子上站起身来,用围裙擦净自己的餐具。因为大家都知道,拖拉机不是送饮料就是送保温桶装着的午饭来啦。女孩们摘下手套,手指头伤痕累累,挽起保护她们的手臂免受啤酒花茎上的尖刺扎伤的长长衣袖,她们朝拖拉机手呼喊道:“雅尔达,你上哪儿闲逛去啦?老兄,我们望眼欲穿,你可倒好,在外面逍遥自在。”

英俊的拖拉机手优雅地一跃,跳上车斗,抄起大勺开始往姑娘们的搪瓷杯里盛满掺了草莓糖浆的冷饮。他居高临下,透过领口窥视她们的胸部。事实上,雅尔达始终凌驾于她们之上,凌驾于这些受过教育的头颅之上。我认为,无论在拖拉机还是在车斗上,这种姿态,帮他摆脱了乡下人的羞怯。再者,这个站位,也迫使那些从布拉格来的女学生对他仰视。您能理解这种心理优势的瞬间转换吗?”“我非常理解。”兹比谢克颔首认同。“如果那个女学生无意的话,他是断然不会坠入情网的。她挑逗他,也许是为了打赌,觉得自己能让雅尔达疯狂。但我不愿意相信,她真的喜欢雅尔达。事情是这样的:早晨,他驾驶拖拉机送学生们去啤酒花花圃。那个女学生要求坐到驾驶室的侧座上,因为坐在车斗里让她感觉不舒服。这是热特-25A型拖拉机特有的构造,除了司机座椅之外,还配备一个折叠座椅。女学生坐到了那个折叠座椅上,双手紧握出于安全考虑焊接在那里的铁扶手。每当路途颠簸,她会伸出一只手扶住雅尔达的肩膀。我不清楚,您作为一名神父,能否想象这种身体接触带给我们的感受。”“请您继续讲那个女孩吧。”我的神父笑了起来。“姑娘长得漂亮、纤巧,眼睛几乎是黑色的,皮肤晒成古铜色。谁知道呢,也许刚从海边度假回来,因为她看上去像个混血儿。她名叫尹德施卡,十八岁,和雅尔达同龄。“雅尔达给啤酒花花圃送午餐时,会悄悄递给她一块藏在袖子里的威化饼干,借此向她表明心意,或者教她驾驶拖拉机。夏日里热烈撩人的爱意在那些夜晚尽情地燃烧,来自维诺赫拉德高中的学生们个个精神亢奋,彻夜不眠。尹德施卡请求雅尔达载他们去波德卢夏克湖畔。男生女生们激情澎湃,一一跳上车斗,尹德施卡一如往常坐到驾驶室的折叠座椅上。夜泳是不穿泳衣的裸泳,如果此时还有谁执意穿上什么,那便是十足的胆小鬼。雅尔达和尹德施卡踌躇再三,没有加入夜泳的队伍,在场所有人里只有他们俩没有下水,也许是彼此羞于赤身裸体呈现给对方。他们伫立在拖拉机旁,清凉的池塘里不断传来尖叫、欢笑和泼水的声音,两人站在温热的引擎旁,在那里,尹德施卡吻了雅尔达。我之所以知道这些细节,神父先生,因为是他亲口跟我说的,是尹德施卡主动出击,雅尔达在一阵晕眩中发觉,自己粗糙的手掌正难以置信地按在那位漂亮的布拉格女学生小巧、光滑的乳房上。您知道这对小伙子来说是怎样的感受吗?”“我不知道。”兹比谢克困窘地回答。“真可惜呀,不妨想象一下,那位姑娘在他的耳旁柔声地说:‘天哪,雅尔达,你的手掌真大呀,你浑身弥漫着干草味,哎呀,他们已经回来了!’“接下来没有再发生什么,爱情只持续了有限的几分钟,就像您点燃一束麦秸,火苗呼地一下蹿起,很快又化为灰烬。“第二天,学生们陆续离开村庄回布拉格,雅尔达将他们送到火车站。姑娘偷偷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家的地址。从这一点我判断,她爱上他了。“之后,雅尔达给她写过几张明信片,因为明信片只需表达寥寥数语,语法错误出现的风险相对较小,然而没有收到她一个回复。雅尔达决定写一封信来表白爱意。幸好,他带上那封信来找我了。无论从内容还是拼写,都惨不忍睹。虽然您是波兰人,兹比谢克,连您都不会犯这么多错误:

我一直都在相(想)你。你不知道我多么渴望贝(见)到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布拉格找一份工作。我可以并(开)货车,因为我有证明文件,或者我也可以去做出(租)车司机兼(赚)钱。你读书,我来羊(养)你。 (写)信告诉我该怎么办,在找(我)的一生里从来没有像失去你这般绝望过。现在我干什么都本(笨)手本(笨)脚的,丢了魂似的。最重要的是给我 (写)信!!!“令我愧疚的并不是信中的那些拼写错误,尽管它们确凿证明了一个事实:我给他上的几年捷克语课纯属枉然。我难受的是那个小伙子过分地天真,而且听不进劝诫。‘雅尔达,不幸的孩子,’我开导他,‘那个姑娘不是你的真命天女,她仅仅是闷热的夏日里突降的一场骤雨,或者是雨后暂现的彩虹,的确美丽非凡,但已不复存在。她稍纵即逝,如过眼云烟不留一丝痕迹,你必须面对现实。她将来会成为博士或者教授,倘若你们共同生活,茶余饭后你们能聊什么话题?聊你刚给汽车换了汽油,或者轮胎?如此这般,还不如你面对一棵橡树去倾诉呢。’“发出去的那封信如石沉大海,没等来一丝回音。于是,雅尔达跑到邮局,在布拉格电话簿里查询姑娘家的电话号码。那个电话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当我去扎泰茨医院看望他时,他含泪向我讲述了经过。接电话的是姑娘的母亲。他说:‘我是雅尔达,请尹德施卡听电话。’那位母亲没有把听筒遮严实,因此他听到了电话那头他不该听到的对话。‘一个叫雅尔达的人找你。’她母亲压低声音说。‘我的天!是那个整天给我写信的乡下人!’尹德施卡在说话,‘你告诉他,就说我不在家,去国外留学了,就说去莫斯科了。’她母亲在电话里一字不落地转告了雅尔达。“一整夜,他把自己关在车库里,坐在热特-25A型拖拉机的侧座上,就是我们在前面提到过的那张折叠椅上,并让拖拉机的马达兀自空转。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他躺在水泥地上,耳后方的脑袋上血流不止。雅尔达从拖拉机上摔下去时,撞到了拖车的耦合装置。听人们说,幸亏这台拖拉机刚耕完地,油箱里的油所剩无几,发动机很快就停止了转动,保住了雅尔达的性命。但这次撞击损坏了他的听力。”“悲情故事,我要为他祈祷。”兹比谢克叹了一口气,把葡萄酒瓶里剩余的红酒给我们一一添上。

一个星期不到,雅尔达在超市里又惹下了麻烦。一辆挂布拉格牌照的私家车里下来一位老妇人,去超市买一盒糖果,她丈夫在车里等候。雅尔达对着她的耳朵嚷道:“这种糖最好吃啦!”老妇人顿时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人们跑过来扶她,老妇人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人们叫来了苏赫梅尔医生。医生说,对此他也无能为力,还是让老妇人的丈夫赶紧送她上医院吧,因为毫无疑问,她的肌腱断了。

当医生对我描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出于好奇,忍不住打听:“那位老妇人多大年纪?”“六十岁。”医生回答,“因为给她开转院证明时必须填写出生年月。老妇人曾感叹说:‘在此地停车真是撞见了鬼。之前我对这个村庄一直保留着美好的回忆。’”

迟疑了片刻,我还是追问:“她叫什么名字?”“诺斯科娃或类似的名字。对了,法学博士尹德施卡·诺斯科娃。”

毫无疑问!

我拔腿向教区跑去。在那里,我和普宗特克神父发生了第一次争执。“上帝的惩罚。”兹比谢克定论,毫不含糊。“兹比谢克,”我说,“这种巧合只会出现在拙劣的小说中。您知道,在捷克有多少个尹德施卡吗?”“叫尹德施卡的人确实很多,但并非每一个尹德施卡都对这个村庄有回忆。”“那按照您的意思,上帝苦等四十年,就为了惩罚那个先坠入爱河、后来又改变初衷的小姑娘吗?”“是这样,” 兹比谢克说,“她伤了他的心。”“您不总是说,要善于原谅别人吗?”“原谅啊,可是你并不了解上帝。”我们这位波兰神父开心地朝我眨眨眼睛,“他有时也会搞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动静来。”

女观众

从我们小区步行去剧院,需要预备两双鞋:一双走路时穿,一双观看演出时换上。我从来不在最后一刻到达剧场。大多时候,我会早早等候在剧院正门口,等候姆丽考夫斯卡太太拧开锁,拉开大门——我是第一个走进剧院的观众。衣帽间的两位女服务员,我跟她们很熟络,因为我在那里当过实习生,帮忙给客人挂大衣。两位女士身穿亮闪闪的深蓝色长褂,原本花白的头发现在似羽衣甘蓝,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新烫的,还染了色。因为在我们这个小镇,不是每天都有演出,所以人们努力让自己的仪表和着装显得隆重正式。

小巧玲珑的热拉普科娃太太跟剧院大楼同龄,她每次都会对我说:“欢迎你,丹妮娅,我把你的外套挂在一号位啦。”她再扫视我身上的礼服,不忘补上一句,“你始终这么苗条,跟杨柳条似的,随你妈妈。”说着,把M1标记的一号金属牌递到我手上。我呢,从塑料袋里取出皮鞋换上,她把我的塑料袋跟外套挂在一起,再把我换下的便鞋放到外套下方的地板上。

剧院的暖气一大早就开启了,此刻剧场里暖融融的。安静的剧场阒无一人,不时能听到暖气片发出的咔嚓声响。我总是订右侧包厢的第一排座。票价虽然贵一些,但我毫不吝惜。从这个角度望去,舞台上演员的面孔近在咫尺,楼下的观众一览无余,有尽在掌中的感觉。这同样是为我的发型考虑,假如坐在楼下观众席,它会有碍身后观众欣赏演出——去剧场看戏,我喜欢将头发绾起来,盘在头顶上,这样显得脖子和颈肩楚楚动人。包厢里设有衣帽架,我完全可以到包厢里更换大衣和皮鞋,但我不选择那样做。我喜欢足蹬高跟鞋在剧场里溜达的那种感觉,手挎丝绒小坤包,里面装一枚小圆镜、望远镜、口红、百元纸钞、手巾和绘着日本风景的小扇子。包厢里有一面立镜,我看到脚上的黑色高跟鞋让我的腿显得修长。不,确切地说,黑色高跟鞋让我的双腿比穿其他鞋看上去更美。我的双腿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改变,岁月留下的痕迹不很明显。而身体的其他部位就没有如此幸运了,例如脖颈,我必须借助一方丝巾掩饰。

整个剧场用酒红色毛绒装饰,我喜欢用手指和肘部触摸它们。楼下的观众席慢慢坐满了。第五排坐了三名女高中生,一律透明肩带裙,后背裸露,对这种款式我不敢奢望。医生M老先生手拄拐杖,一如既往,步履蹒跚地走到第一排坐下,这样,他可以让自己的双腿伸展开。摄影师罗伯特H携妻子也来了。难道他没有留意到我?答案是否定的。他在等候正跟小学校长热情寒暄的妻子时,飞快地往我的包厢瞥了一眼。我注意到他脑袋上的秃斑越来越大。我十八岁那年,他在摄影间为我照了一张相,在胡斯大街的橱窗里展示了五年。有一阵子,我应聘在他的照相馆当助手,我朝顾客们颔首招呼,逗孩子们嬉笑,接收订单。可最让我胆战心惊的是,他在暗房里吻我,而H夫人在外面喊:“罗伯特,你在冲洗照片吗?”

提心吊胆的罗伯特忙不迭地回答:“正洗着呢!”“丹妮娅在哪里呢?”“吃午饭去了。”“可她的大衣和帽子还在呢!”“大概没穿就走了吧。”“不可能。你知道外边有多冷吗?零下十五摄氏度。”“嗯,反正她年轻,不怕冻。”“我觉得不对劲儿,罗伯特。你真是在冲印吗?如果不是,你立即住手,把门打开!”

我只得从暗房的小窗口往院子里跳,窗口相当高。当我忍着脚踝的肿痛佯装用完午餐回到店里时,H太太在门口将外套和帽子扔给我,说:“小姐,以后你不用来了,真不要脸!”然后,一把扯下我那张陈列在橱窗里的照片。

今天的票房一定不错。我们不妨来看一看!广场上的那家纺织品店,店铺所有的员工全到剧院里来了。这种阵势我从没有见识过,也不曾记得。人们纷纷慕名而来。利姆斯基的大名依然具有感召力。因为他,今晚的我也惴惴不安。我将再次见到他。虽然在电视屏幕上他经常出现,看着他,我可以波澜不兴,然而在此地如此近距离地直接面对,我不清楚自己更多的是期待还是害怕。猛然间,我觉得剧场里有点燥热。幸好坤包里有扇子!好,这下舒服多了。

节目单!激动之余,我居然忘记买节目单了。

我走到走廊上。走廊里的空气清爽一些。

在我从姆丽考夫斯卡太太手里买下节目单的当口,市长先生一家人先后涌入了旁边的包厢。“晚上好!”市长先生在关上包厢门之前,欠身跟我打招呼,眼前的他俨然一个肥胖油腻的大叔。在前政权时期,他是我们镇的文化馆馆长,这个英俊而魁梧的汉子曾疯狂地爱过我!实际上我也爱他。当时我有多大?二十岁。他为我印制了名片,名片上的头衔是:文化馆馆长秘书。当他发现我不太顺从他,又给我增添了更高级的头衔:文化活动干事。

在那个年代,事在人为,怎么都好走过场。我没有专业学历,然而我可以一下子坐到戏剧大赛的评委席上,当他们要我做赛事评论时,我说:“我觉得很有希望。”作为评委会主席的馆长接过话头:“我认为,这位女同志表达得非常确切。他们的表演尚需磨炼,但非常有前途。”

我跟他的关系同样充满了前景。我爱他的热吻,迷醉于急促、鬼祟的办公室幽会,我们必须赶在有人敲门之前匆忙收场。他的须后水清香耐闻,手心干爽而不是汗津津的。但我受不了他的喘息声,男性如牛的气喘始终让我心存厌恶,他们突然间会像四条腿的动物那样开始气喘吁吁,眼神呆滞。

他常带我外出参加各种文化之旅。那次去普罗斯捷约夫城参加沃尔克尔诗歌朗诵大赛,我们在下榻的酒店喝了很多酒,突然他出现在我的房间里,给我讲各种笑话段子,可我醉得不省人事,几乎没留意他在脱我的衣服。在二十岁那年,我仍然冰清玉洁,这在今天会让人嗤笑。然而我一直认为在男人面前赤身裸体是件丢人的事,但突然间我一丝不挂,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我只记得,当馆长看到我的私处时,表情完全石化了,情不自禁地跪下来,喃喃自语道:“哦,不!”他凝视着我的私处,呆若木鸡,让我不觉害怕起来,难道他看出了我的身体有什么异常?后来我就此咨询了早出道的闺蜜伊莲娜·T,她安慰我说每个男人都是这副德行,明知那东西长什么样,却总装出一脸惊愕——真的长这样子吗?然后,目光呆滞,开始撒野,口中还废话连篇。

有一天,我幡然醒悟了,耳边仿佛响起妈妈的声音:“好好爱惜自己,不要跟有家室的男人纠缠,那不是爱,是他们的占有欲。”我一下子把他从房间里赶走了。值得称道的是,馆长继续留我做他的秘书。后来,他辞退我的原因,是我误把洗洁精当成他喜爱的浓缩果浆倒入他的水杯,他端起来一仰脖喝下去,随后脸涨得通红:“你被解雇了!”说话的同时,嘴边冒出两个大气泡。

在节目单里我读到,《在两个女人之间》是著名的美国对话喜剧,在百老汇演出时获得巨大成功。如果不是作者的另一部巨作《在两个男人之间》超越了它,至今它还在上演呢。演员阵容为:卢卡斯·利姆斯基饰演霍华德,卡琳·贝洛娃饰演其妻子玛丽,伊薇塔·尤乐娜饰演他们家的女仆佩吉。

从布拉格来此地的巡回演出,大多只有几个演员,不然会亏本。我看到利姆斯基还兼任导演。实际上这是个家庭剧组,众所周知,利姆斯基和贝洛娃在台下是伉俪,尤乐娜是他们的女儿。

第三次铃响了。我的手为什么如此冰凉?也许所有的血都涌上了脑门。我感觉太阳穴在突突跳动。相隔多年再次见到他,会是什么情形呢?

剧场里的灯光暗淡下去。大幕拉开,凉气从舞台上漫过来。台上布景是一个大客厅,道具有一台电视、一盏落地灯和一套真皮沙发。没有人。灯下茶几上的电话铃响了。扮演女仆佩吉的尤乐娜跑出来,拎起话筒,说:“霍华德·泰勒先生家。好的,我这就叫他。泰勒先生,您的电话!”

卢卡斯·利姆斯基慢慢走来。我身下的观众席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后排的某个粉丝激动得鼓起掌,但没有人附和。我的太阳穴开始扑通,扑通,扑通……我伸出一根手指,摁住了跳动的血管。“谁来的电话?”霍华德问女仆,手掌罩住话筒。“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佩吉回答。观众席响起笑声。在舞台上爆粗口总能引来一片喝彩。

然后,霍华德跟妻子在电话里交谈,我们得知两人明天将离婚。利姆斯基的嗓音始终透出磁性。自然,他的脸松弛了。我拿出望远镜,调整焦距对准他。他苍老了很多,眼睛似乎变小了,眼皮往下耷拉,整个人的体态有点臃肿。他笑的时候,脂粉遮掩不住满脸的皱纹。但他善于挑逗的眼神没变,撩拨着每一个女人的芳心。

霍华德通话时,女仆佩吉一直朝他做鬼脸,很滑稽,手指头竖在脑袋上做犄角状,然后非常感性地亲吻他。很明显两人有染。谁知道霍华德离婚,是不是因为她呢。

看上去,妻子在离婚之前还想回家来,跟他谈一次话。“可是,玛丽,那有什么意义呢,除了互相伤害。”霍华德说。女仆佩吉在地板上摆弄绳子,做出有相当难度的体操动作,希望借此提醒霍华德,他那位年老色衰的夫人是做不了这种高难度动作的。观众对她的技巧报以掌声。

以前我也会舞绳。利姆斯基最欣赏我的两条长腿。那一次在他演出结束后,我去更衣室找他签名,我不会忘记,他的眼睛从我脚跟扫到头上,再回到脚上。他问了我的姓名,然后用钢笔在纪念册上写下“致美丽的丹妮娅。卢卡斯·利姆斯基”。接着,他拿起一支铅笔,在纪念册边缘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给我打电话之后,再把它擦去。”他对我说。我晕晕乎乎地回到走廊上,不得不倚靠在墙上,免得瘫软。“万一你再胡闹呢?”卢卡斯对电话那头的妻子说,“你自己清楚,解除这个婚姻,你转身便成了百万富婆。”

他的话音刚落,观众席上爆出一个女人孤独的笑声。全场的观众立马知道,那是鲜花店的N太太。显然,利姆斯基从未经历过在这个节点观众会发笑的情况,他略一迟疑,等候那位女观众的笑声停止。不料想她笑得没完没了,显然癫痫发作了。N太太的丈夫也看出来了,第七排一半的观众站立起来,好让两人退场往外走。N太太疯狂的笑声渐行渐远,等两人走出大门到了剧院外面,笑声才平息。剧场里的窃窃私语持续了好一会儿,才趋于平静。

我们小镇的每个人都知道N太太的遭遇。几年前她参加了一场比赛,赛后收到一封信,白纸黑字写着:

恭喜您跻身百万富翁的行列!

从天而降的幸福让N太太无法消受,她推开窗户,举起一面国旗朝窗外的大街狂舞不停,大声呼喊:“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就是它!就是它了!”家人不得不把她送到精神病院里。她的丈夫在一次探访时又干了蠢事,告诉她说信中还写了,必须再订购价值400克朗的货品,才有资格进入下一轮百万富翁的抽奖。这下雪上加霜,N太太彻底崩溃了。“我们说到哪里了?”利姆斯基扮演的霍华德脱口问道。剧场终于安静下来,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她以百万富翁的身份离开了!”佩吉回答。观众席再次哗然,爆发出笑声,台上的演员不明缘由,一头雾水。“喂,玛丽!你还在听吗?出租车到你楼下了?”霍华德一脸惶恐,闷闷不乐地转身对佩吉说,“她很快就到了!”“你跟奶酪一样软弱,霍华德!要说你天性里有什么缺陷的话,就是这一点。”佩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抬脚往家具上踹。

霍华德设法安抚她,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然而佩吉一把推开,威胁说,如果霍华德不离婚,那她就会给玛丽透露一些事,让他无法收场。两人又随便拉扯了几句,以打发玛丽乘坐的出租车到达前的那段时间。

我对那个女人充满了好奇。

门铃响起。佩吉对落地灯又踹了一脚,前去开门。

身穿昂贵裘皮大衣的贝洛娃走进门来。呃,我不觉一震!伸出手去拿望远镜,差一点没拿住。假如望远镜掉落到下面观众的脑袋上,麻烦就大了。现在,我把贝洛娃彻底罩在我的望远镜下。呵呵,我真艳羡卢卡斯。她精心化了妆,没错,两条扫帚眉,两只眼睛却涂描得如少女般靓丽,搭在她皮肤松弛的老脸上极不自然。我能想象她卸去那层厚妆之后给人的震慑。她有多大年纪?跟我同龄,近六十岁。然而,那些化妆油彩把她的皮肤彻底毁了。“把外套脱了,玛丽,来,坐下。玛丽,想喝点什么?”霍华德吩咐,佩吉拉长了脸,把裘皮大衣拿到前厅。“难道你已经不记得我喝什么了吗?”玛丽面带微笑指责他,她在沙发椅上坐下来,两腿交叉,好让霍华德和观众看个清楚。“现在我有足够的时间用于思考和回忆。”贝洛娃环视房间,利姆斯基绝望地抬起眼睛,望向天花板。

当他的眼睛一抬,我感觉,他看到了包厢里的我。也许仅仅是我的想象,然而不是。他肯定朝我这边看了,甚至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我感觉自己的脸红了。扇子,扇子,镇定,我需要新鲜空气……也不排除,他眨眼睛是出于诧异:如此近的距离,为何那位女观众还用望远镜关注他?

在布拉格,我们俩在斯拉维亚咖啡馆约会见面了,因为别的地方我不认识。妈妈曾带我到斯拉维亚喝过茶,那次我们去民族剧院观看下午场的歌剧《吻》。跟利姆斯基坐在一起,简直激动人心。我记得演员约瑟夫·柯默尔离开咖啡馆,经过我们桌子时告辞说:“再见啦,卢卡斯!”外面大街上有几个游人看到了利姆斯基,朝他微笑,或者招手致意。之后,我们去了某个画家的工作室,在那里我跟卢卡斯·利姆斯基做爱了,他不停地感叹:“哦,不!”假如我把这件事告诉伊莲娜·T的话,她准不会相信,会说:“你发誓,用你的性命发誓!”

大幕垂落下来,中场休息。我甚至不知道上半场是怎么结束的。底下的观众在热烈鼓掌,然后纷纷起身,去享用茶点。

我走出包厢到走廊上。左手边的门上写着“禁止入内”,推开它便是狭窄的下行楼梯,通向舞台和演员更衣室。我的手渴望握住那镀金的门把,但我胆怯的灵魂却在退缩。他肯定与妻子共用一间更衣室,而且在休息时间也不应该去打扰演员吧,他们大汗淋漓,需要解开衬衫纽扣,把双脚放到桌子上,舒气放松一下。

于是,我在人群里溜达。“丹妮娅,喜欢这演出吗?”老朽的高度近视的K教授问我,在十厘米的距离之间,他才确定确实是我。“非常美。”我回答。“够大胆,对吧?”“是的。”

四十年前,教授在商务职业学校教打字和速记。毕业晚会上,我们一起跳过舞,他紧紧搂住我,让我无法呼吸,他轻声对我倾诉:“现在,这已经不违法了,丹妮娅,我要告诉你,我期待上课只是因为你。”“您在撒谎,教授。”我说,几乎要窒息。“我发誓!”他在我耳边咆哮,瘦骨伶仃的腿挤入我的两膝之间。“你得用手发誓!”我心生一念。他举起那只速记的手,放开了在我腰间的搂抱,我呼出一口气。

今天伊莲娜·T给我解了围,不然教授会架着我迈进吸烟室。“怎么样?有何感受?心口还会隐隐作痛吗?不疼了,对吧?”她的嗓音因抽烟过多而沙哑,“岁月不饶人,今非昔比了。卢卡斯长出了肚腩,你注意到没有?但演得依然不错,功底还在。只是那个贝洛娃,真是悲剧,是吧?这些话跟你说了,我才痛快。”

她还告诉我说,她在会计室会思念我,让我有空去那里坐坐。就这样,我跟伊莲娜·T一起打发了中场休息的时间,都没容我开口说话。《在两个女人之间》的下半场这样开场:玛丽在翻阅家庭相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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