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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2 08: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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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黑一雄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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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

莫失莫忘试读:

第一部

第一章

我的名字叫凯西·H,三十一岁,我做护理员已经有十一年了。听起来这时间很长,我知道,但实际上,他们还想让我再干八个月,直到今年年底。到那时我就总共干了差不多正好十二年了。我知道,我做护理员这么久倒不一定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做这工作做得太好。有些非常好的护理员,才干了两三年就奉命停止了。我也知道至少有一个护理员,根本就是白占地方,可是足足干满了十四年。因此我不是自我吹嘘。可我知道,事实上他们对我的工作很满意,总的来说,我自己也很满意。我的捐献者总是能比预计要好很多。他们恢复时间相当不错,即便是第四次捐献之前,他们中也极少有人被归到“不安”类别中。好吧,也许我的确是在自我吹嘘。但这对我很重要,能够做好分内的工作,尤其是涉及我的捐献者“平静”这一点。跟捐献者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形成了一种本能反应。我知道何时应该待在他们身边,安抚他们,何时应该退后,让他们自己待着;何时倾听他们所有的心里话,何时仅是耸肩让他们闭嘴。

总之,我不是为自己邀功请赏。我认识一些护理员,现在正在工作的,他们干得跟我一样好,可是没有得到哪怕一半的功劳。如果你就是其中之一,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心怀怨恨——对我的起居室,我的汽车,尤其是我能够挑选和指定护理对象这件事。何况我是黑尔舍姆的学生——有时候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人看不顺眼了。他们说凯西·H可以挑挑拣拣,说她总是挑选跟她一样的人:黑尔舍姆的人,或者别的那些特权机构的人。难怪她的记录特别好。这种话我听得够多了,也许其中不无道理。但我不是第一个获准挑选指定护理对象的人,我怀疑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管怎么说,我照顾过各种地方长大的捐献者,做得够多了。须知道等我完结的时候,我将已经做这件事做满十二年了,只是到了后面六年他们才允许我挑选。

何况他们为什么不让呢?护理员又不是机器。你尽力对每个捐献者做到最好,但到头来,这会让你筋疲力尽。你没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和精力。所以当你有机会挑选的时候,当然你会挑跟自己一样的人。这是自然而然的。如果我不是步步都替我的捐献者着想,我也不可能一直做这么久。总而言之,如果我一直没开始挑选,过了这么多年,我怎么还会有机会再跟露丝和汤米走得这么近呢?

当然,现如今我记得的捐献者越来越少了,因此实际操作中,我也没有太挑挑拣拣。正如我说过的,如果不是你跟捐献者之间有深层的联系,这份工作会难做很多,而且,虽然我会想念做护理员的生活,但到年底就结束这一切,感觉也挺对。

碰巧露丝就是我得以挑选的第三或者第四名捐献者。当时已经有个护理员分配给她了,我记得自己需要鼓起勇气才要到她的。但最终我成功了,我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在多佛的康复中心,突然间我们所有的分歧——尽管并没有完全消失——跟另外那些事相比起来,仿佛都变得无关紧要:比如我们一起在黑尔舍姆长大,我们知道并且记得一些没有别人知道的事。我猜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意寻找过去跟我有关系的捐献者,只要有可能,首选黑尔舍姆的人。

这些年里曾有过许多次,我对自己说,不应该总是盯着过去,我曾试着将黑尔舍姆抛到脑后。后来我终于放弃了抗拒。这跟我做护理员第三年的时候碰到的一个捐献者有关。当我说到我是黑尔舍姆来的时候,他的反应让我很受触动。他刚刚经过了第三次捐献,情况不太好,他一定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他几乎无法呼吸,但他望着我说:“黑尔舍姆。我猜那地方一定很美。”后来第二天早上,我有意找些话题将他的念头转开,于是问他是在哪里长大的,他提到多塞特的一个什么地方,这时他那长满疹斑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来没流露出的古怪神情。这时我才明白,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想起那地方。他宁愿想听听黑尔舍姆。

于是接下来的五六天里,他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他了,他就躺在那里,身上接着各种仪器,面上却是温柔的笑容。他事无巨细都问到我。关于我们的导师,我们每个人都有收藏自己物品的箱子,放在床下面,足球,棒球,主楼外面那条环绕一圈的小径,绕过所有那些躲藏的小去处、小缝隙,有鸭子的池塘,那里的食物,有雾的早晨从艺术室向外望,看到田野的景色。有时候他会让我把同样的事说了一遍又一遍;我前一天刚刚跟他讲过的事,他又会像从没听我说起一样,又来问我。“你们有运动馆么?”“哪位导师你最喜欢?”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这只是药物的作用,但后来我发现,其实他的意识很明白。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听到黑尔舍姆的故事,而是要记住黑尔舍姆,当作他自己的童年一样。他知道自己接近完结,因此这就是他要做的:让我将一切为他描绘出来,让这些沉入他的记忆,也许在那些无眠的夜里,在药物、病痛和疲惫的共同作用之下,我的和他自己的记忆之间,界限会变得模糊。这时我才理解,真正地认识到,我们曾是多么幸运——汤米、露丝、我,所有我们这些人。

现在当我开着车子穿行在乡间时,仍会看到一些情景,令我想起黑尔舍姆。我可能途经一片雾蒙蒙的田野,从边角路过,或是沿着山谷下坡,依稀看到远处一所大房子,甚至当我看到山坡上一片白杨树排列的方式与众不同时,我都会想:“也许就是这里!我找到了!这真的就是黑尔舍姆!”然后我却发现这不可能是,于是我继续驾车前行,思绪又飘散到了别的地方。尤其是那些运动馆。我在全国哪里都能看得到它们,总是建在操场边上比较偏僻的一侧,预制板构造的小白建筑,一排排窗户设计得特别高,几乎就塞在屋檐底下。我猜在五六十年代他们大概盖了很多这样的房子,我们那幢可能就是那时候建的。如果我开车路过一幢,我总是尽量久地凝望,总有一天我会为此遭遇撞车事故,可我还是不能自已。不久之前,我开车路过伍斯特郡一片延绵的空地,发现一侧有个板球场,跟我们在黑尔舍姆的非常相像,我真的就调转车头开了回去,重新再看一遍。

我们喜爱我们的运动馆,也许是因为它让我们想起小时候总在图画书里看到的那些人们居住的农舍小屋。我还记得我们读小学的时候,曾跟导师央求,下一堂课要去运动馆上,而不要在一般的教室。后来,等到我们读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十二岁,十三岁不到——运动馆已经变成了你想要避开黑尔舍姆的一切时、跟好朋友一起躲起来的地方。

运动馆很大,足以容纳两个不同的群体,互不干扰——夏天里,还可以有第三群人在阳台上活动。但最理想的情况是,你跟三五好友可以独占运动馆,因此时常会有耍手腕、斗嘴的事情发生。导师总是教我们要文明有雅量,但实际情况是,你所在的团队中必须有人性格强悍,才有机会在休息或者空当时间得到运动馆。我本人虽不算是个孱头,但我想,其实是因为有了露丝,我们才能够经常占据运动馆。

通常我们只是散坐在长椅或座位上——我们一共五个人,如果珍妮·B也来就是六个——痛痛快快讲八卦。有种对话,只有在你们躲起来,在运动馆里的时候才会发生。我们可能讨论一些自己担心的事,可能会以尖声大笑告终,或是愤怒吵闹。总之就是找到一个方式,跟最亲密的朋友一起,释放压力,舒缓片刻。

那个特别的下午,我现在想到,我们都站在凳子上、长椅上,围着高窗挤在一起。那样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北操场上,我们年级和中学三年级共十二个左右的男孩子,正在一起踢球。阳光明亮,但当天早些时候想必下过雨,因为我还记得阳光照在草地泥水上闪闪发亮的样子。

有人说我们不应该这么明目张胆地偷看,可几乎没人往后挪。然后露丝说:“他根本毫无察觉。看看他。真的,他毫无察觉。”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望着她,想找找看对于那些男孩要对汤米做的事,她有没有任何不赞同的表示。但是下一秒露丝就轻轻笑了,她说:“那傻瓜!”

这时我意识到,无论那些男孩子选择做些什么,对于露丝和其他人来说,都是跟我们遥不可及的事;我们是否赞成完全不相干。我们在这个时刻聚集在一个个窗口,并不是因为很期待看到汤米再次受辱,而只是因为我们听说了最新的计划,隐约感到好奇,想亲眼看到这事发生。那些日子里,对于男孩子们彼此之间的事,我的想法也深不到哪里去。对于露丝和其他人来说,事情与己无关,很可能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

再不然,也许我记错了。也许即便在当时,我看到汤米绕场奔跑,毫不掩饰地满脸欣喜,因为终于再次被群体接纳,得以回归,可以玩他非常擅长的游戏,也许我当时就感到一丝心痛。我清楚记得的是,我留意到汤米当时穿着上个月拍卖会上买的一件浅蓝色POLO衫——那件衣服他可得意了。我记得曾心想:“他真傻,居然穿这衣服踢球。衣服肯定要毁了,那时他会是什么感觉?”我说出声来,却没有冲着任何特定对象:“汤米穿着衬衫呢。他最喜欢的POLO衫。”

我觉得谁都没听见我的话,因为他们都在笑话劳拉——我们群体里的搞笑明星——正在模仿汤米一边跑动、挥手、叫喊和铲球时,脸上一边不停变换的表情。其他的男孩子在场内故意懒洋洋地跑动,就像热身活动那样,但汤米很兴奋,仿佛已经准备好全力出击。我开口了,这次比较大声:“如果他弄脏了衬衫一定会大发脾气。”这次露丝听到了我的话,但她一定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因为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接着又说了句嘲弄的话。

后来男孩子们就不再将球到处踢了,而是大家一起在泥巴地里站着,胸膛轻轻地起伏着,等着开始选队员分组。出来的两个队长都是三年级的,虽然大家都知道汤米比他们年级任何人踢得都要好。他们抽签决定谁先挑人,随后赢的那个朝大家望去。“看看他呀,”我身后有人说道,“他真以为第一个就会选中他呢。看看他那样子!”

那一刻,汤米的确有点滑稽,有点什么让你觉得,唉,是啊,如果他真这么蠢,那接下来怎么都是他活该。别的男孩子都假装无视挑人程序,假装他们不介意谁先被选中。有的在轻轻交头接耳,有的在重新系鞋带,其他人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踩在泥巴里的双脚。但是汤米急切地望着那个三年级的男孩,仿佛已经听到喊他的名字一般。

分组挑人的全程,劳拉都在坚持表演,把汤米脸上展现的表情挨个表现一遍:开始时明媚急切的样子;四轮过后仍然没有人选他时困惑又担忧的样子;等他终于开始明白怎么回事时,受伤和惊恐的样子。可我并没有随时去看劳拉的表演,因为我在看着汤米;我只是听到其他人的笑声和怂恿她继续的声音。后来当其他男孩都开始窃笑,只剩汤米一个人站着的时候,我听到露丝说:“来了。预备。七秒。七、六、五……”

没等她数完,汤米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怒吼,那些男孩子们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开始朝南操场跑去。汤米跟在他们后面跑了几步——很难说他是凭本能愤怒地追上去,还是因为单独落下而惊恐不安。不管怎么说,他很快就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怒火中烧地盯着他们的背影,脸憋得通红。然后他开始尖叫、大喊、吐出一连串没有意义的脏话和辱骂。

这时候我们都已经看够了汤米发脾气的样子,于是我们从凳子上下来,在房间里四散开来。我们试图开始讲点别的,说个新话题,但汤米大吵大闹不肯罢休的声音依然在背景中继续,尽管一开始我们只是翻个白眼,尽量无视这声音,但到了后来——可能从我们刚离开算起,足足十分钟之后——我们又爬上了窗口。

其他的男孩子都完全不见了踪影,汤米的怒骂已经没有具体的朝向。他只是在发火,甩着四肢,朝天空、朝风里、朝着最近的篱笆桩子。劳拉说他可能在“排练莎士比亚”。另外一个人说每当他喊出句什么的时候,就会将一只脚抬起来,朝外伸出去,“就像狗狗撒尿一样”。事实上,我也留意到了同样的脚部动作,但我感受最深的却是每次当他重新将脚跺到泥巴上的时候,泥点溅起,都撒在他小腿上。我再次想到他那件宝贝衬衫,但他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是不是粘了很多泥在上面。“我觉得这有点太狠了,”露丝说,“他们总是这样捉弄他。可这都是他自己的错。如果他学着沉住气,他们就不会抓住他不放了。”“他们还是会作弄他的,”汉娜说,“格雷厄姆·K的脾气也一样坏,可是他们只是更加小心对待。他们这么针对汤米是因为他太懒。”

这时所有人都开始七嘴八舌讲了起来,说汤米一点创意都没有,根本不动脑筋,春季交换活动的时候,他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我猜实际上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悄悄希望能有个导师从屋里出来将他带走。尽管我们没有亲自参与过最近这次激怒汤米的计划,但却兴致勃勃地坐到前排观看,我们开始感到愧疚了。可是一直没有导师出现,于是我们就只能你一言我一语,指出各种理由,解释为什么汤米遭受这一切都是活该。后来,露丝看了一眼她的手表说虽然还有时间,但我们还是应该回到主楼去,没有人反对。

我们从运动馆出来的时候,汤米还在气头上。主楼在我们左侧远处,因为汤米就站在我们正前方的草坪上,我们完全不需要靠近他。更何况他正面朝相反的方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尽管如此,当我的朋友们沿着草地边缘出发的时候,我开始慢慢朝他身边靠近。我知道这样做会让其他人觉得奇怪,可我还是继续前行——哪怕我听到露丝急切地悄声喊我快回来。

我猜汤米大概不习惯在发脾气的时候被人打断,因为当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瞪着我看了一秒钟,然后又继续发作。他的确很像在排演莎士比亚,而我却在他表演当中走上了舞台。即便我说“汤米,你的漂亮衬衫。你会把衣服弄脏”的时候,也完全没有迹象表明他听到了我的话。

于是我向前去,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手臂。后来,其他人认为他是故意的,但我很肯定他不是有意的。他的双臂依然在四处乱打,他并不知道我要伸出手去。总之当他挥动手臂的时候,将我的手打到了一边,然后打到了我的侧脸。完全没有打痛我,但我惊叫了一声,我身后大多数的女孩子也都惊得叫出了声。

直到这时,汤米似乎才终于留意到我、其他人、还有他自己,留意到他原来在这里,在这片草坪上,有这样的举止行为,他有点呆傻地望着我。“汤米,”我颇严厉地说,“你衣服上到处都是泥巴。”“那又怎样?”他嘟囔道。可是即便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低头留意到了那些褐色的泥点,惊得差点没忍住喊出声。这时我看到他脸上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奇怪我居然会知道他对这件POLO衫的感受。“这没什么好担心的,”趁沉默还没有让他太难堪,我赶紧说,“会洗掉的。如果你自己洗不掉,就拿去交给朱迪小姐。”

他继续检视自己的一身,然后使性子说:“反正跟你没关系。”

最后这句话仿佛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怯生生地看着我,好像期望我回答他一句安慰的话。但这时候我已经受够了他,加上还有好多女孩子看着——据我所知,主楼的窗口还不知有多少人看着呢。于是我耸耸肩调头走开,回到我的朋友们中间去了。

我们走开的时候,露丝伸出手臂揽住了我的肩膀。“至少你让他平静下来了,”她说,“你还好吗?这发疯的畜生。”

第二章

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此我可能记错某些事;但我对此的记忆就是这样,我主动去接近汤米的那个下午,当时我正处于这样一种心路历程,不断强迫自己应对各种挑战——几天之后,汤米拦住我的时候,我已经多多少少把这事忘掉了。

我不知道你们那儿是个什么情况,但在黑尔舍姆,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得接受健康检查——通常都是在主楼顶楼的十八号教室——是个严厉的护士特丽莎,我们管她叫乌鸦脸的,来检查我们。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我们一群人正沿着中央楼梯上楼去体检,另外一群人刚刚被护士检查完正在下楼。因此楼梯间充满了各种噪音和回声,我跟着前面人的脚后跟,闷头正爬楼呢,突然附近一个声音喊道:(1)“凯丝!”

汤米就在下楼的人流中,冷不丁在楼梯上停下了脚步,咧开大嘴笑得特别开心,我一看就来气。也许几年以前,如果我们碰到个很高兴遇见的人,可能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当时我们已经十三岁了,况且这是个男孩子,在很公开的场合碰上一个姑娘。我很想说:“汤米,你怎么就不能成熟点呢?”可我忍住了,说道:“汤米,你挡住大家的路了。我也是。”

他朝上看了一眼,果然上面的楼梯上人群已经被迫停下了脚步。有那么一秒钟他看起来很慌,随后他挤到我身边,贴着墙站住了脚,勉强刚够其他人擦肩而过。然后他说:“凯丝,我到处找你。我想跟你道歉。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那天我真的不是有意打你的。我做梦都不会想去打女孩子,况且即便我想打,也绝对不会打你。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没事。是意外而已啦。”我朝他点点头,就想走开。可是汤米开心地说:“衬衫已经没事了。都洗掉了。”“那敢情好。”“没打疼你吧?疼不疼,我打的?”“疼着呢。头部骨折,脑震荡,诸如此类。连乌鸦脸都可能会发现的,要是我还能走到顶楼看到她的话。”“可是说实在的,凯丝。别生我气,好吗?我太对不起了。真的,真心的。”

最终我对他笑了笑,不带讽刺地说:“你瞧,汤米,那是个意外,现在已经百分百忘掉了。我一点都不记恨你。”

他还是看起来很没把握,可是现在有些高年级的学生在身后推他,喊他快点走。他匆匆对我一笑,拍了拍我肩膀,就像对年纪较小的男孩子那样,然后就挤回了人流中。随后,我开始爬楼梯的时候,听到他从下方朝我大喊:“再见,凯丝!”

我觉得整件事稍微有点难为情,可是这事并没有引来其他人的取笑,也没人八卦;可我必须得承认,要不是那次楼梯上的偶遇,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也不会对汤米的问题产生那么大的兴趣。

我自己曾见过几次这些状况。但多数是听别人讲的。听到的时候我总是问人各种问题,直到把事情来龙去脉全搞清楚。很多时候是他发脾气,比如有一次据说汤米在十四号教室掀翻了两张课桌,将里面所有东西都丢到地板上,班里其他人都躲到了楼梯间,堵上了房门,以防他出来。还有一次,克里斯托弗先生不得不把他双臂绑到身后,防止他在足球训练中攻击雷吉·D。还有,人人都看得出,当中学二年级的男生们出去跑步的时候,只有汤米一个人没有同伴。他跑得很快,(2)要不了多久就能跟其他人拉开十到十五码的距离,也许是觉得这样就可以掩盖没人愿意跟他同跑的事实。还有,几乎每天都有流言,说他又遭受什么捉弄了。很多时候都是那些常见的把戏——床上有怪东西,麦片里有虫——可是有一些就显得特别恶意,毫无道理:比如有一次,不知什么人用他的牙刷刷了厕所,刷毛上粘着屎摆在那里等着他。他的块头和力气——我猜还有他那个脾气——使得没人敢当面去欺负他,但是就我的记忆而言,至少在两三个月中,这些恶作剧层出不穷。我以为迟早会有人站出来说做得太过分了,可是情况依然继续,没有人开口。

有一次我试着自己挑起话头,在宿舍里,熄灯之后。到中学之后,我们每间宿舍的人数减少到了六人,因此只剩下我们这个小群体。我们常常在入睡之前,躺在黑暗中,说一些最最亲密的话题。可能会说起一些做梦都想不到要在其他任何地方讲的事,哪怕在运动馆里也不行。于是有天晚上,我提起了汤米。我没有多说,只是概括讲了他的这些遭遇,说这其实很不公平。我讲完之后,黑暗中出现了一阵古怪的沉默,我意识到大家都在等着露丝的反应——通常任何有点为难的情况出现时,大家总是这样。我等待着,然后听到房间里露丝那个方向传来一声叹息,她说:“你说的有道理,凯西。这样不好。可是如果他想要这种事停止,就得改变自己的态度。春季交换活动他什么都没带。下个月的活动他有准备东西么?我觉得肯定也没有。”

这里我应该稍微解释一下我们在黑尔舍姆的交换活动。每年四次——春、夏、秋、冬——我们都会举办一个大型展销会,卖过去的三个月中我们创作的东西。油画、素描、陶器以及随便当天喜欢什么素材,就拿来做的雕塑——可能是砸坏的铁盒,插进硬纸板的酒瓶把儿什么的。你每放一件东西进去,可以得到交换币——由导师判定你的某件杰作价值几何——然后到了交换日当天,你就拿着你的交换币,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规则是你只能买跟自己同年的学生作品,可是这样我们还是有很多选择,因为我们大多数人三个月内会很高产的。

现在回望从前,我能明白为什么交换活动对我们那么重要。首先,这是我们除了拍卖会之外——拍卖会是另外一桩事,后面我再讲——唯一能够建立个人收藏的机会。比如说你想装饰自己睡床周围的墙壁,或者想要件物品放在包里,不论走到哪个房间,都可以摆出来放在书桌上,那么你就可以在交换活动中找到这些东西。现在我也终于明白,这种交换活动是如何对我们所有人产生了微妙的影响。仔细想想看,你需要依赖彼此,来制造各种有可能成为属于你的宝贝——这注定会对我们相互之间的关系有一定影响。汤米的事就很典型。很多时候,你在黑尔舍姆的名声、得到的尊重和爱戴,都取决于你多么擅长“创作”。

几年前,我在多佛的康复中心照顾露丝的时候,我们俩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一起回忆起这些事情来。“就是这样的事,才让黑尔舍姆显得那么特别,”有一次她说,“我们受到鼓励,要珍惜彼此的作品。”“的确,”我说,“可是有时候,我现在回想起交换活动的话,时常会觉得有些地方很奇怪。比如诗歌。我记得我们是允许交诗歌的,用来代替素描或者油画。奇怪的是我们都觉得这样很好,我们觉得这很合理。”“为什么不呢?诗歌是很重要的。”“可我们那都是些九岁小孩的玩意儿,可笑的几行小诗,拼写错误百出,写在练习册上。我们都愿意把宝贵的交换币拿出来,去交换一本写满这种东西的练习册,而不要别的真正好看的东西,可以贴在床边的。如果我们真的很喜欢一个人的诗作,我们干吗不直接去借来,花上随便哪个下午的工夫自己抄写一遍呢?可你记得当时的情形。到了交换活动的时候,我们就呆呆地站在那里,在苏西·K的诗和杰克做的那些长颈鹿之间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杰克的长颈鹿,”露丝说完不禁大笑,“做得好美。我有过一个的。”

我们这番对话发生在一个夏日傍晚的美好时分,坐在她康复室的小阳台上。那是她第一次捐献之后的几个月,当时最糟糕的阶段已经过去,我总是精心安排傍晚去看望她的时间,就是为了能跟她一起,在外面度过那半个小时,望着层层的屋顶之外,夕阳慢慢落下。你可以看到许多天线以及卫星接收器,有时候正前方很远的地方,还能看到闪亮的一条,那是大海。我会带去矿泉水和饼干,我们就坐在那里,想到什么聊什么。当时露丝住的那家中心是我最喜欢的之一,如果我最后要在那里完结,我一点都不会介意。康复室很小,但设计很好,很舒适。一切——墙壁和地板——都铺着亮晶晶的白瓷砖,中心把这里打扫得很干净,因此你刚进去的时候,几乎像是进了一间装满镜子的大厅。当然很多时候你并不能真的看到自己的倒影,但你几乎总是感觉能够看到。当你抬起胳膊,或是床上有人坐起的时候,你就能感到这样苍白的、影子似的动作反射在周围的瓷砖上。在那家康复中心里,露丝的房间还有些巨大的玻璃拉门,因此她躺在床上就很容易能够看到外面。哪怕她头倒在枕头上,仍然可以看到一大片天空,而且如果天气够暖,她就可以走出去到阳台上,尽情享受新鲜空气,想要多少有多少。我很喜欢去那里看她,喜欢我们之间那些漫无方向的闲聊,从夏天到初秋,一起坐在那个阳台上,说起黑尔舍姆,后来住过的农舍,以及各种浮上脑海的记忆。“我想说的是,”我又继续说道,“在我们那个年纪,我们十一岁的时候,其实我们并不是真的对彼此的诗歌有兴趣。可你记得么,像克里斯蒂那样的?克里斯蒂写诗的声望可高了,为此我们都特别敬仰她。甚至是你,露丝,你都不敢随便支派克里斯蒂。就是因为我们都认为她写诗写得很棒。可我们对于诗歌一无所知。我们不懂诗歌。这很奇怪。”

可是露丝没明白我的意思——不然就是她故意逃避。也许她是决心要把我们记成比实际更为成熟的样子。再不然也许她能感觉到我想把谈话带到什么方向,却又不希望我们朝那边聊。总之她长叹一声,又说:“我们都认为克里斯蒂的诗写得特别好。可我不知道若是拿到现在,我们会觉得如何。真希望现在我还留着一点,我很想知道我们现在会怎么看。”随后她笑了,说:“我倒是还保存着彼得·B的几首诗。但那是后来的事了,我们上中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一定是喜欢过他。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我会买他的诗。那些诗写得愚不可及,太自以为是了。但是克里斯蒂是真好,我记得她的诗很好。有趣的是,她一开始画画就完全放弃了诗歌。可她画画绝对没有写诗那么好。”

可是让我回到汤米的话题。当时在我们的宿舍里,熄灯之后露丝所说的那些,汤米如何自己招来麻烦的话,大概也是当时黑尔舍姆大多数人的想法。但是当她说起自己那些往事的时候,我躺在那里,才想到他这样有意不努力的态度,早在小学时就已经开始不断产生影响了。这时我才带着一丝寒意想明白,汤米遭受着他所遭受的这种待遇,已经不是几周或几个月的事,而是几年来一直如此。

我和汤米不久之前还谈过此事,他讲起自己这些麻烦的开始,也验证了我那天晚上的想法。据他说,事情开始是一个下午,在杰拉尔丁小姐的美术课上。汤米告诉我说,那天之前他还一直很喜欢画画。但那天在杰拉尔丁小姐的课堂上,汤米画了一张水彩画——是一只大象站在很高的草丛里——所有的事都是从这幅画开始的。他声称这幅画是个玩笑。那时候我问了他很多问题,我疑心真相跟那个时代的许多事一样:你没有任何明确的理由,就只是这么做了。你这么做是因为你觉得可能会赢得笑声,或者你想看看能否引起一点骚动。而过后当别人要你解释的时候,事情似乎毫无道理可言。我们都做过这样的事。汤米并没有像这样说,但我敢肯定事情就是这样。

总之,他画了幅大象,这正是一个比我们小三岁的孩子可能会画出来的那种作品。他统共前后只用了二十分钟,当然博得大家一笑,但却不完全是他所期望的那种回应。即便如此,这本来可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这是个大大的讽刺,我觉得——如果当天上课的老师不是杰拉尔丁小姐的话。

在我们那个年纪,杰拉尔丁小姐是所有人都最喜欢的导师。她很温柔,讲话和软,你需要安慰的时候她总能安慰你,哪怕你做了坏事,或者被其他导师批评了。如果她本人不得不批评你,那么接下来的几天里,她都会对你多加注意,仿佛她欠了你什么。汤米运气不好,那天是杰拉尔丁小姐上艺术课,而不是比如罗伯特先生,或者艾米丽小姐亲自来——她是校长,经常上艺术课。如果上课的老师是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位,汤米可能会受到一点批评,他可能会报之以鬼脸假笑,其他人最坏也只会把这事当成是个没意思的笑话。甚至可能会有些学生觉得他挺滑稽,像个小丑。可是杰拉尔丁小姐就是杰拉尔丁小姐,事情没有这样发展。相反,她尽可能地怀着善意和理解去观看这幅画。也许她猜测汤米可能会遭到其他同学的责备,她就尽量找补,做得有些过分了,甚至找理由来称赞他,还指给全班看。敌意就是这样开始的。“我们离开教室之后,”汤米记得,“那时我第一次听到他们讲怪话。他们根本不在乎我听得到。”

我猜想,早在他画那幅大象之前,就已经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尤其他画的画,就像是比他低好几年级的孩子的水平——于是他就尽可能地遮掩,故意画一些幼稚的作品。但是在那幅大象画之后,一切都摆到桌面上来了,如今大家都看着他,下一步会怎么做。有一段时间他似乎的确是很努力,但是每当他开始做点什么,周围就会充满讥笑和嘲讽。实际上,他越是努力,做出的成果就越好笑。因此过了不久汤米就退回了最初的抵御策略,画一些故意显得幼稚的画作,这些作品明摆着说他完全不在乎。从那开始,情形越陷越深。

一度他只是在艺术课上需要忍受——可这也够受的,因为我们小学时代艺术课很多。但后来越搞越大。玩游戏的时候他落单,吃晚餐的时候男孩子们拒绝挨着他坐,或者在宿舍里,熄灯之后他讲话的时候,别人假装没听到。开始还没有那么残酷。可能会有几个月都平安无事,他都以为整件事已经完全过去了,然后他做了什么——不然就是他的对头之一,比如亚瑟·H做了什么——又会让一切重新开始。

我不确定他的脾气大发作是从何时开始的。在我自己的记忆中,汤米一直就是出了名的脾气大,从婴幼儿时代就是,但他告诉我说,只是在那些作弄变得很糟糕的时候,他的脾气才开始发作。总之,恰恰是他这种脾气大发作,才真的让人们变本加厉使劲整他,到了我说的这段时间——就是我们中学二年级的夏天,我们十三岁的时候——这种迫害达到了顶峰。

然后一切就停止了,虽不是一夜之间,但也是很快的变换。就像我所说的,这时候我一直认真观察着整个局面,因此我在大多数人发现之前就看到了迹象。开始是有个阶段的——可能有一个月,也许更久——这些恶作剧仍在持续稳定发生,但汤米没有发脾气。有时候我看得出他马上要发火了,但他还是设法控制住了自己;还有些时候,他只是心平气和地耸耸肩,或是做出一副完全没注意到的样子。一开始他的这些反应让人失望,也许人们甚至心怀怨恨,因为他没让这些人得逞。后来渐渐地人们自己也厌倦了,这些恶作剧都不用心了,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任何作弄他的活动了。

这事本身可能也没有那么重要,但我还发现了其他的变化。一些小事,比如亚历山大·J和彼得·N跟他一起穿过院子朝操场走去,三个人很自然地聊着天;还有人们提到他名字的时候,声音里那种微妙却又明确的改变。后来有一次,下午的休息时间快结束时,我们一群人坐在离南操场很近的草坪上,男孩子们跟往常一样在踢球。我跟着大家在聊天,但目光一直留意着汤米,我发现他正是赛场上的核心人物。有一次他被别倒了,于是站起身,将球放到地面,他来踢任意球。男孩们散开来准备接球,这时我看到亚瑟·H——是折磨汤米最起劲的人之一——就站在汤米背后几码远,开始模仿他,故意摆出个蠢样子,学汤米脚踩着球,双手扶胯的样子。我认真观察,但其他人完全没有接亚瑟的茬儿。他们一定都看到了,因为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汤米,等着他开球,而亚瑟就在他正后方——可是没人感兴趣。汤米一脚将球飞过草坪,比赛继续,亚瑟·H也没有再兴风作浪。

这种发展变化让我感到高兴,同时也感到奇妙。汤米的水平并没有真正的变化——他的“创作”声誉一如既往的低。我看得出,他不再发脾气这点确实起了很大作用,但造成这种变化的关键因素到底是什么,似乎很难摸清。跟汤米本人有关系——他行为举止的样子,讲话时望着别人的眼睛,坦然大方、友好善意——都跟从前不一样,这也反过来影响了周围人们对待他的方式。然而所有这些改变是什么造成的,却模糊不清。

我很好奇,决定下次我们有机会私下交谈的时候,要跟他深入了解一下。不久机会就来了,我在排队打午饭的时候,发现他就在同一个队列中往前几位站着。

我猜这听起来大概有点古怪,但是在黑尔舍姆,午餐排队恰恰是私下聊天的好时机。这跟大厅的声音效果有关系;周围的各种嘈杂和高高的天花板就意味着只要你压低声音,靠近站立,确保旁边的人也全心投入自己的聊天,你就有很高的机会不被别人偷听。不管怎么说,我们其实没有太多选择。“安静的”地方通常最糟糕,因为总是可能会有人路过,距离近得刚好能听到。何况,一旦当你看起来像是要溜出去讲悄悄话,几分钟之内全屋的人似乎都能感觉得到,你就没机会了。

因此当我看到汤米在我前面隔着几位的时候,我就挥手招呼他过来——规矩是不能往前插队,主动退后几位则没问题。他面带愉快的笑容过来了,我们在一起站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倒不是出于尴尬,而是因为我们要等一等,让汤米退后所引起的兴趣消退再说。然后我对他说:“这些天你好像心情好多了,汤米。你好像情况好多了。”“你什么都看在眼里,是不是,凯丝?”他说这话完全没有讽刺的意味,“没错,一切都很好。我过得还不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找到上帝了还是怎么了?”“上帝?”汤米似乎呆了一秒钟。随后他笑道:“噢,我明白了。你是说我没有……那么生气了。”“不光是这个,汤米。你为自己扭转了局面。我一直在观察。所以我才这样问你。”

汤米耸耸肩。“我长大了一点吧,我猜。也许其他人也是。不能总是搞老一套,会厌烦的。”

我没说什么,只是径直不转眼地望着他,直到他再次轻笑起来,说道:“凯丝,你真是穷追不舍。好吧,我猜的确有点缘故。确实发生了一件事。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好啊,那你接着说。”“我会告诉你的,凯丝,但你一定不能说出去,可不可以?几个月之前,我跟露西小姐谈过一次话。那之后我感觉好了很多。这很难解释。但她说了些什么,让我感觉好多了。”“她到底说了什么?”“这个……其实说来可能有点怪。开始我觉得有点怪。她当时说,如果我不想去创作,如果我真的不喜欢,那也完全可以。一点问题都没有,她说。”“她就这样告诉你的?”

汤米点头,但我已经要转身离开了。“这是胡说,汤米。如果你要跟我玩这种傻花样,我恕不奉陪。”

我真心感到愤怒,因为我觉得他是在跟我撒谎,而我本该值得他信任。我看到身后隔几位有个我认识的姑娘,于是走到她旁边去了,把汤米一个人落在当地。我看得出他很困惑,垂头丧气,可是我为他担心了好几个月之后,这时的感觉是遭到了背叛,我才不管他什么感受呢。我跟朋友聊了一会儿——我想那是玛蒂尔达——尽量表现得兴高采烈,站队等待的剩余时间里,我几乎不再朝他的方向看了。

但是,当我拿着餐盘朝桌旁走去的时候,汤米来到我身后,很快地说:“凯丝,我不是逗你玩的,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你给我哪怕半点机会,我都会告诉你的。”“不要胡说,汤米。”“凯丝,我讲给你听。午餐之后我要去池塘边。如果你来我就告诉你。”

我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就走开了,但我猜几乎立刻我就开始设想,关于露西小姐的那些话也许并不是他瞎编的。等到我跟朋友们一起坐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努力设法,看之后如何能够趁大家不注意,溜到池塘边去。

(1) 凯丝是凯西的名字将尾音吞掉,作为昵称。

(2) 一码约等于零点九一米。

第三章

池塘在主楼的南面。要去那边得先从后门出去,然后沿着蜿蜒小径,从蕨类丛生的灌木丛中穿过,此时虽已是初秋时节,这些植物还是阻挡着道路。或者,如果没有导师在场的话,你还可以抄近道,从种着大黄的菜地里穿过去。总之,一旦你出来到了池塘边,就会发现面前的气氛变得非常宁静,周遭围绕着水鸭、芦苇还有各种水边杂草。可这里不是一个讲私房话的好地方——跟午餐排队的时候根本没得比。首先,从主楼里能清楚看到你。还有声音在水上传播的方式难以预料;倘或有人想要偷听也是最容易不过,只需要从外面小径走过来,蹲在池塘另一边的灌木丛里即可。但是既然在午餐排队的时候是我中止了对话,我想我得尽量弥补。当时已经是十月份,但那天有太阳,于是我决定就假装自己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散步,偶遇汤米。

也许是因为我太专心要营造这种形象——虽然我根本不知道是否真有人在盯着我们——当我终于找到他,见他坐在水边不远处一块大平石头上时,我完全没想要坐下来。当时想必是星期五或者周末,因为我记得我们穿的是自己的衣服。我记不清楚汤米当时穿着什么——很可能是件变形了的足球衫,哪怕天冷了他还是总穿这种汗衫——可我一定是穿着那件绛红的运动服上衣,拉链一直拉上来的那件,我是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在拍卖会上买的。我绕到他身前,背朝池水站着,面朝着主楼,这样的话一旦大家开始在窗口聚集,我就能看到。随后的几分钟里,我们没有讲什么特别的,仿佛午餐排队时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我不知是出于为汤米考虑,还是担心旁观者的看法,但特意警惕地保持着不经意路过的样子,一度还作势要继续往前溜达呢。这时我看到汤米脸上浮现出一种恐慌,立刻就感到很抱歉,虽然我不是有心,却也作弄了他。于是我记得自己当时说道:“这个,你之前怎么说的来着?露西小姐跟你说什么了?”“哦……”汤米的视线越过我落到池塘里,也在假装这个话题他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了。“露西小姐。哦,那个啊。”

在黑尔舍姆,露西小姐是导师中最擅长运动的一个,可你从她外表不大容易猜到这点。她体型矮胖,几乎像头斗牛犬,一头黑发很古怪,长的方向朝上,因此永远无法覆盖她的耳朵,还有短脖子。但其实她很结实,很健康,即便是我们长大些以后,我们中大多数人——连男生在内——在操场跑步的时候都跟不上她的速度。她曲棍球打得特别棒,足球场上能跟中学的男生抗衡。我记得有一次看到她带球过人,詹姆斯·B试图铲倒她,可是倒地飞出的却是他本人。我们读小学的时候,她从来不属于杰拉尔丁小姐那种、你情绪低落的时候会去找她的人。实际上,我们小一点的时候,她不大跟我们讲话。真的,只有进了中学之后,我们才开始欣赏她那种轻灵的风格。“你当时说了什么,”我对汤米说,“关于露西小姐跟你讲,不擅长创作也没关系。”“她的确是说过这样的话。她说我不用担心,不用介意其他人怎么说。那是大概两个月之前的事了,也许更久。”

在远处的主楼里,几个小学生在楼上的窗边停下了脚步,望着我们。但我这时在汤米前方蹲了下来,完全不再假装什么了。“汤米,她这么说很滑稽。你确定她真是这样说的?”“当然我确定。”他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她并不是只说了那一次。我们在她的房间里,关于这一点,她跟我说了好多。”

当艺术欣赏课后,她第一次请他去她书房的时候,汤米解释说,他以为又要挨一顿训,教他要更加努力——这种话他应该从不同的导师那里听过多次,包括艾米丽小姐本人。但是当他们从主楼朝导师居住区所在的橘园走去时,汤米开始感到这次聊天会不一样。后来,当他刚刚在露西小姐的安乐椅上坐下——她仍是靠床边站着——她就请汤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出来,实事求是地说,他都经受了些什么事。于是汤米开始从头讲起。但还没等他说到一半时,她突然打断他,自己开始说了起来。她认识很多的学生,她说,很长时间里,他们都很难有创作能力:画画、素描、诗歌,好几年里哪一样都不灵。然后某一天他们翻过一个坎儿,就盛放了。很可能汤米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所有这些汤米之前就曾听过,但是露西小姐的姿态方式让他继续专心往下听。“我能看出,”他对我说,“她要讲到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当然,很快她就开始说一些汤米无法理解的话。但她不断重复,直到他终于开始明白。如果汤米真诚地努力过,她当时说,可就是没办法创作出什么,那就完全没问题,他不需要为此担心。无论导师还是学生,任何人要是为此惩罚他,或是以其他方式向他施加压力,那都是错误的。这根本不是他的错。然后,汤米反驳说露西小姐说的容易,可是其他人都认为是他的错,这时她叹了口气,朝窗外望去。然后她说:“可能这对你也没有太大帮助。但你只要记住,在黑尔舍姆这里,至少有一个人想法跟他们不同。至少有一个人相信你是个很好的学生,跟她以往碰到的学生一样好,甭管你有没有创意。”“她不是在钓你上钩吧?”我问汤米,“这是不是要变着法子批评你呢?”“绝对不是那种意思。总之……”他似乎头一次感到担心有人会偷听,回头朝主楼的方向看了看。窗口的小学生已经失了兴致走开了;我们年级的几个女生正在朝运动馆走来,但她们距离这边还很远。汤米朝我转回身,几乎耳语道:“反正,她说这些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你什么意思,发抖?”“是发抖。愤怒的颤抖。我看得到她。她怒火中烧,但是那种埋得很深的怒火。”“气谁呢?”“我说不准。总之不是对我,这点最重要!”他笑了起来,随即又严肃起来,“我不知道她生谁的气。但她真的是在生气。”

我再次站起身,因为我小腿肚都酸了。“这很奇怪啊,汤米。”“有趣的是,这次跟她的谈话确实有帮助。帮助很大。早先你说过的,我现在状态好像好些了。其实都是因为那件事。因为从那以后,想到她所说的那些话,我明白了她说得对,事情的确不是我的错。好吧,我处理得不好。但是归根到底这不是我的错。这点带来了大不同。每当我感到困难的时候,我会看到她走来走去,或者我上她的课,她并不会说起那天的谈话,但我会望着她,有时候她会看到我,朝我轻轻点头。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你前面问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喏,这就是发生的一切。可是凯丝,你听我说,不要跟任何人讲起这件事,好吗?”

我点头,但是问道:“她要你保证不讲吗?”“不,没有,她没让我做任何保证。但你不许外传。你真的得保证。”“好吧。”几个朝运动馆走来的女生已经看到了我,正在挥手、喊我。我挥手作答,然后对汤米说:“我得走了。我们迟些再继续聊这件事。”

可是汤米不理会我的话。“还有别的,”他继续说道,“她还说了别的话,我听不大明白。我想问问你来的。她说我们学得很不够,诸如此类的。”“学得不够?你是说她认为我们应该更努力学习吗?”“不,我觉得她不是那个意思。她说的是,你知道的,关于我们。将来我们会怎么样。捐献啊什么的。”“可是所有这一切我们已经学过了,”我说,“奇怪,她到底什么意思。她是不是认为还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

汤米想了一会儿,随后摇头。“我想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认为关于这些,教给我们的很不够。因为她说她很想亲自跟我们讲讲这个。”“到底讲什么呢?”“我说不准。也许我完全是会错了意,凯丝,我不知道。也许她说的根本是另外的意思,别的意思,关于我没有创意的事。我真的不明白。”

汤米望着我,仿佛期待我给他一个答案。我认真想了几秒钟,然后说:“汤米,好好回想一下。你说她生气……”“对,看上去就是这样。她很安静,但她在发抖。”“好吧,管他呢。我们就当她是生气。她是生气了才开始说这些另外的事么?说关于捐献等等,我们知道得还不够什么的?”“我猜是吧……”“哎,汤米,好好想想。她为什么提起这个?本来是说你,还有你不肯创作。然后突然她就开始说这些另外的事。其中的关联是什么?为什么她会说起捐献?这跟你的创意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猜其中一定有缘故。也许一桩事联想到另一桩。凯丝你现在对这事也太起劲了吧。”

我笑了,因为他说得对:我眉头紧皱,陷入沉思。事实上,我的大脑同时在朝好几个不同的方向开动。汤米讲的他跟露西小姐的谈话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可能有一系列的事情,跟露西小姐有关的、过去的事,当时就曾让我感到迷惑。“只不过是……”我停下来,叹了口气,“我说不好,自己都想不明白。但是所有这些,你说的这一切,好像跟别的一些令人迷惑的事接上茬了。我一直在想所有这些事。比如为什么夫人要来拿走我们最好的画。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艺廊。”“可她那艺廊到底是干吗的?她总是到这里来,把我们最好的作品拿走。到现在她一定已经攒了一大堆了。我曾经问过杰拉尔丁小姐一次,夫人到这里来有多久了,她说自从有了黑尔舍姆她就来了。这艺廊到底是干吗的?她为什么要搞个艺廊,收我们的作品?”“也许她拿去卖。外面,就外面,他们什么都卖。”

我摇摇头。“不可能。这和露西小姐跟你说的话有关系。关于我们,总有一天我们要开始捐献。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有这种感觉,一切都是相关联的,可我想不清楚是如何关联的。我得走了,汤米。关于我们说的这些,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好的。还有你不要跟任何人讲露西小姐的事。”“可是如果她再跟你说起任何像这样的话,你都告诉我好吗?”

汤米点点头,随后再次环顾四周。“你说的对,你得走了,凯丝。很快就有人会听到我们讲话了。”

我和汤米讨论到的这个艺廊,在我们所有人的成长过程中都一直存在。人人说起来都好像真的有这么个艺廊一样,然而实际上,我们谁也拿不准这艺廊是否真的存在。我无法记清第一次听说艺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但我敢肯定,我这样是很典型的。显然不可能是从导师们那里,因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我们决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说起这个话题。

现在我猜想,这可能是黑尔舍姆的学生们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我记得在我才只有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阿曼达·C一起坐在矮桌旁,两人手上都沾满了雕塑黏土。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其他小孩跟我们一起,也不记得有没有导师负责。我只记得阿曼达·C——她比我大一岁——看着我在做的东西,惊叫道:“真的很棒,很棒呀,凯西!做得太棒了!我敢说一定会进艺廊!”

那时候我一定已经知道了艺廊的存在,因为我记得她说那话的时候,那种兴奋和自豪感——还有接下来的一刻,我自己心里的念头:“这太荒唐了。我们谁都还没有到能够进艺廊的水平。”

随着我们长大,大家仍然在谈论着艺廊。如果你想要称赞某人的作品,就会说:“都够得上进艺廊了。”等到我们发现了反讽这种修辞手段之后,每当我们看到差劲到好笑的作品,就会说:“对,没错!这件可以直达艺廊了!”

可是我们是不是真的相信艺廊的存在呢?如今我不确定了。正如我前面所说,我们从来不对导师提起艺廊,回顾往事,这不成文的规矩可能是我们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同样也可能是导师的决定。我还记得在我们十一岁左右的时候有件事。那是一个冬日上午,阳光明媚,我们在七号教室里。我们刚刚上完了罗杰先生的课,我们少数几个人留下来跟他闲聊。我们都坐在课桌上,我记不清楚当时说了些什么,但罗杰先生跟往常一样,逗得我们笑了又笑。这时卡罗尔·H趁着咯咯笑的间隙说了一句:“可能还能选中你进艺廊呢!”说完她立刻抬手捂住嘴,“哎哟”了一声,气氛依然轻松愉快;但连罗杰先生在内,我们都知道她犯了个错误。倒不是什么弥天大错;程度差不多相当于我们中有谁不小心骂了个脏字儿,或者当着导师的面说到了他的绰号。罗杰先生宠溺地面带笑容,仿佛是说:“说过就算了,我们假装你没说过这话,”随后我们又嬉笑如常。

如果对我们来说,艺廊始终是个含混不清的存在,那么清楚明了的事实是,夫人通常每年两次——有时三到四次,来挑选我们最好的作品。我们称呼她“夫人”因为她是法国人,或者比利时人——具体是哪国有些争议——还有导师们一直都这么称呼她。她是个高个子、身材瘦削的女子,头发很短,也许还很年轻,可当时我们谁也不会往那个方面去想她。她总是穿着一身硬朗的灰色套装,跟园丁和送供给物资来的司机——跟其他所有从外面来的人——都不一样,她不跟我们讲话,冷着一张面孔让我们敬而远之。很多年里,我们都认为她“目中无人”,但后来,在我们大约八岁的时候一天晚上,露丝想出了一个另外的理论。“她怕我们,”她声称。

我们躺在宿舍里,黑着灯。小学的时候,我们一间宿舍睡十五个人,因此那时候不大有后来我们在中学宿舍里这种漫长亲密的谈话。但后来那些成为我们小“团体”的人,那时候就睡床挨得很近了,我们已经逐渐形成了深夜长谈的习惯。“你什么意思,怕我们?”有人问,“她怎么可能害怕我们?我们能怎么着她?”“我不知道,”露丝说,“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她是怕。我原来以为她就是目中无人,但不对,有别的缘故。我现在确信了。夫人是害怕我们。”

我们断断续续就此争论了几天。大多数人都不同意露丝的意见,但这样一来,她更是下定了决心要证明自己正确。于是到最后,我们决定要做个计划,等下次夫人来黑尔舍姆的时候,我们要检验一下她的理论。

虽然说夫人的来访从来不会公开宣布,但到她该来的时候,迹象总是非常明显。为了她到来的准备工作提前几个星期就开始了,导师们把我们的作品筛选一遍——我们的油画、素描、陶塑,所有的作文和诗歌。这项工作要持续至少两个星期,到最后小学和中学部每个年级都会有四五件作品被选进台球室。这期间台球室是关闭的,但是如果你站在外面露台的矮墙上,就能透过窗户看到选中的作品越堆越多。一旦导师们开始将作品整齐地摆开,摆到桌上、画架上,就像一场小型的我们那种交换活动,这时你就知道夫人一两天内就到。

在我所讲的那个秋天,我们不仅需要知道夫人来的日子,还要知道她出现的准确时间,因为她通常只会待一两个钟头。因此当我们一看到作品在台球室展示出来,就决定轮番守望。

这个任务因为我们这里地形的关系,变得非常容易。黑尔舍姆建在一个平滑的山谷中,周围都是坡地。这就意味着从主楼的几乎任何一间教室的窗口里——甚至从运动馆里——都可以清楚看到那条蜿蜒细长的小路从田地间穿过,直到大门口。大门到校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所有的车辆都得从碎石铺的车道上驶过,穿过灌木和花圃,最终才能达到主楼前面的院子。有时候好几天我们都看不到任何一辆车从那条窄路上开进来,而来的车辆多半是货车或者运输车,送来物资、园丁或者工人。小汽车很罕见,有时候远远看到一辆就足以在课堂上引起一阵骚动。

看到夫人的小车沿着小路穿过田野开来的那天下午,风很大,阳光很好,有几块雨云正在开始聚集。我们在九号教室——就在主楼前方的二层——当我们交头接耳传递消息的时候,可怜的弗兰克先生正在教我们拼写,他搞不懂为什么我们突然之间会变得这么躁动不安。

我们想出的验证露丝理论的计划很简单:我们——一共有六个人——要悄悄埋伏在某处等着夫人,然后“拥出来”一下子围在她身边。我们会举止合度,然后继续往前走,但是如果我们时间掌握得恰好,堵她个猝不及防,我们就能看出——露丝坚持道——她真的是害怕我们。

我们主要的担心在于可能没办法在她待在黑尔舍姆的短暂时间内抓到机会。但是,当弗兰克先生的课程结束之后,我们分明看到夫人就在下面的院子里,正在停车。我们在楼梯间匆忙开了个小会,然后就跟班上其他同学一起走下楼梯,然后在主楼的门廊上晃荡。我们朝外能看到明亮的院子,夫人依然坐在车里,翻她的公文包。终于她从车中出来,朝我们走来,穿着平时那身灰色套装,双手紧紧抱着公文包。露丝发出讯号,我们就慢慢溜达着,径直朝她走去,但就像梦游一样。只是等到她僵直地站住了之后,我们才各自轻声说:“抱歉,小姐。”然后分开了。

我永远无法忘记接下来的刹那我们身上发生的那种奇怪的变化。直到那一刻,关于夫人的这件事虽然算不上笑话,也只是我们私下说说,小圈子解决而已。我们从未想过夫人本人,或是其他人会受到何种影响。我的意思是说,直到那时,这还是件轻松的事儿,包含着一点大冒险游戏的因素在里面。倒不是说夫人做出了什么我们意料之外的反应:她只是定定地站住,等着我们经过。她没有尖叫,甚至没有出声。但我们都在集中精神观察她的反应,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事才会对我们有这么大的影响。当她突然停下脚步的时候,我快速扫视她的脸——其他人也一样,我敢肯定。我至今都能栩栩如生地看到,她似乎在拼命压抑住周身的颤抖,那种真正的恐惧,怕我们中的哪一个会不小心碰到她。虽然说我们继续往前走,但我们都感受到了;仿佛我们从阳光中一下子迈进了寒冷的阴处。露丝说得对:夫人确实怕我们。但她害怕我们就像是有的人害怕蜘蛛一样。对此我们毫无准备。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我们要怎么想这件事,我们自己会是什么感受,被人那样看待,当成蜘蛛。

等到我们穿过院子,到了草坪上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一群人,跟当初兴奋地站在那里等待夫人从车里出来的时候换了个人。甚至露丝都显得大受打击。这时我们中的一个——我想是劳拉——说道:“如果她不喜欢我们,那为什么要我们的作品?干吗要干涉我们?再说了,有谁请她来这里了?”

没有人答话,我们继续走到了运动馆,一路都再没有讲起刚刚发生的事。

如今回想起来,我看得出在当时那个年纪,我们对自己有所了解——我们是谁,我们跟导师、和外面的人有何不同——但还没有真正理解所有这些的意义。我敢说,在你的童年时代,也曾有过像我们这样的经历;哪怕具体细节未必相似,但究其内里和感受一定有过类似的体会。但是无论你的导师多么认真地帮你做好准备:所有那些谈话、录像、讨论、警告,所有的一切都无法解释到位。当你只有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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