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哈代集(03):卡斯特桥市长(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02 22:5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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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托马斯·哈代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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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哈代集(03):卡斯特桥市长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哈代集(03):卡斯特桥市长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哈代集(03):卡斯特桥市长作者:托马斯·哈代排版:KingStar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出版时间:2015-07-01ISBN:9787542651747本书由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总序“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与此同时,上海三联书店得悉“文库”出版计划,则主动提出由其承担“文库”的出版任务,以期为优质文化的积累贡献一份力量。眼见又有这样一家有理想追求的知名出版社,积极参与“文库”的建设,颇呈现“珠联璧合”、“强强联手”之势,我倍感欣喜。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而且,有这么一个平台,把一个个经典作家作为一个个单元、一个个系列,集中展示其文化创作的精华,也不失为社会文化积累的一桩盛举,众人合力的盛举。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2013年元月译本序《卡斯特桥市长》是哈代的第十部长篇小说,于1884年着手写作,1885年4月完成,先在《图画》杂志上连载(1886年1月至4月),同年书分两卷,由史密斯-埃尔达出版公司出版。此前,在“性格与环境”系列小说中哈代所浓墨重彩的是自然环境,展呈的是环境的非凡魔力以及人与环境冲撞所酿成的种种悲剧,作品的主人公往往就是复杂多变、神奇诡谲、扑朔迷离的大自然。《卡斯特桥市长》的问世,标志着哈代创作的重心已由渲染苍茫肃穆、晦暝凄迷的埃格敦荒原景色转移到人物性格的精雕细刻上,开创了以主人公悲惨死亡为小说结局的先河,揭启了哈代小说创作的新篇章,为他的杰出代表作《苔丝》和《无名的裘德》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小说的主人公迈克尔·亨查德是作品的灵魂,这从作者给小说所加的副标题“一个有性格的人的故事”中可见一斑。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部有关亨查德的人生遭际、宦海浮沉、破败落拓的大写照。

亨查德无疑是个李尔王式的悲剧性人物,他的一生与孤独形影相伴,与愁闷依依相随。作品开首,他作为一个独行者的形象跃然纸上:在一个收割的季节里,他四方浪荡,到处寻找活计,不知路在何方;虽然有妻女伴随,但他孤惶无援,一副落魄相。即使在十九年后,当他从一个卑微的割草人,通过发愤图强,一跃成为卡斯特桥的首富和市长,他依然孑然一身,孤苦凄凉,事业上的功成名就反而更加深了他的伶仃枯寂。可以想见,在那数千个日日夜夜中,他是怎样面对四壁徒然惆怅的。由于他所处的特殊地位,对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滋味该有最为深切的感受。正是因缘于此,他周边没有知心朋友可以一吐心中的郁悒。在威敦·普利奥斯的那场卖妻闹剧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的心灵,使他蒙受莫大的耻辱,历经数载悔意不减;就这样,他始终处于一种已婚而无妻的尴尬、令人悲叹的境地。

后来,即使在他和苏珊重新团圆后,他的生活也没有展现出应有的快乐:一方面,第二次明媒正娶进来的苏珊踏进他的官邸,并不是为自己的爱情找个安乐窝,而是完全为了伊丽莎白·简的前途思虑着想;而亨查德弃露赛妲而娶苏珊则纯粹是出于道义,也没有多大的爱情可言。这样一种双方都缺乏爱心的结合,其结果可想而知。也许他们都已过了天命之年,对感情这一类东西都能“泰然处之”了,并不奢求有情感火花的迸溅,只望有心灵的宁静与安谧。另一方面,退一步说,即使亨查德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安耽于这样一种带有浓厚尽义务、守职责色彩的“天伦之乐”的话,这份乐趣也是瞬息即逝的:苏珊不久就撒手而去,带走了“欢乐”,也带走了束缚亨查德的义务。值得玩味的是,苏珊的死好像并没有使他悲恸欲绝。难道他真的那么飘逸超脱吗?

在亨查德事业成功的背后,隐伏着深深的危机,随时有可能功亏一篑,全线崩溃。没有法尔伏雷的鼎力相助,当初他很难渡过“陈麦”风波;他不善经营,缺乏科学的管理经验,在法尔伏雷的步步进逼下,束手无策;他情绪无常,往往感情用事,刚愎自用,态度专横粗暴,对待惠特尔便是典型的一例。这全是他的性格缺陷使然。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说,亨查德的大敌就是他的性格。他的悲欢离合、兴衰生死是对“性格就是命运”的最好诠释。在深受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影响的哈代眼里,生来孱弱而无知的人类注定要同无情的命运展开殊死的搏斗,唯有奋起抗争,才有希望拯救自己。然而,可悲的是,亨查德怎么也难逃命运的主宰,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命运无端的嘲弄和戏耍:他恳求法尔伏雷留下来辅助他左右,可到头来正是这个法尔伏雷接管了他的家产,攫取了市长的高职,掠夺了他的情人露赛妲,拥有了他的继女伊丽莎白·简。这接踵而至的事业和情感上的双重打击导致他身败名裂,走向了毁灭之路。

在看到亨查德生性倔强执拗、孤傲冷兀、狭隘偏激一面的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了他人性中闪光的一面。首先,他为人憨厚耿直、心地善良。譬如,他每年都酿制上好的家酒款待工人,不间断地给惠特尔的老母送上过冬的煤。卡斯特桥人有目共睹。同时,他固守誓诺,言而有信,历十数年滴酒不沾,表现出强大的意志力;他奉行正义、磊落,公平观念根深蒂固;在遭遇破产的厄运下,他毫不失却体面。首席市政委员的“我从来没遇到过一个负债人,比他做得更公正”这番话道出了卡斯特桥人的心声。更生动的一幕是他与法尔伏雷的面对面较量角斗中,他绑起自己的一只胳膊,以求“费厄泼赖”。这一非同寻常的举动将他性格中的粗鄙与豁达、仁爱与怨仇之间的冲突展露得淋漓尽致。充满矛盾的内心经受着复仇与宽恕、施善与行恶的大搏斗,恰恰是这无尽的交战把他升华到了一个具有悲剧意蕴的双重性格人物。

显而易见,哈代用他那饱含深情的笔触勾画了这个缺少爱却渴望得到爱的滋润而又不知如何奉献爱的悲剧人物,意欲唤起读者对他的深切同情和怜悯。亨查德在年轻时铸下了弥天大错,真可谓“一失足而成千古恨”。他虽然在事业和情爱上努力补过,却依然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逃过厄运的惩罚。他临终前草拟的那份遗嘱,倾诉着对人世的无限愤懑,发出了震撼心灵的呐喊,将人类孤独这一悲剧主题高度浓缩,并推向了极致。那寥寥数行是痛苦的哀鸣、无奈的抗争、自我矛盾的大曝光,更是人生的一大讽刺!亨查德为了瞬时的洒脱却换来了大半生的悲苦和黑暗!

书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围绕着亨查德而相继登台亮相的。如三位女主人公苏姗、伊丽莎白·简、露赛妲,她们都与亨查德有情感上的关联或纠葛。对苏珊着墨不多,作者把她描绘得貌似纯朴天真,可实际上却工于心计,大智若愚。她通过暗中给伊丽莎白和法尔伏雷写信,想把他们撮合在一起;为了伊丽莎白的前程,她一直向亨查德隐瞒她的生身之父。同时,她还有泼辣果敢的一面:小说开头,她把结婚戒指猛地掷向亨查德的情景给读者留下了至深的印象。然而,亨查德和水手纽逊却都认为她只是个“热心肠、朴实的”女人,未能真正看透她的性格。

露赛妲是常见于哈代其他小说的另一类女性。总的说来,她任性、轻浮、卖弄风情。她朝三暮四,对法尔伏雷“一见钟情”,极尽挑逗、逢迎、撒谎之能事,想煽起他的恋火情焰;她招摇过市,爱出风头,专注于个人的一己之得。然而,在这水性杨花性格的下面,却隐裹着一颗脆弱、敏感的心灵。她初到卡斯特桥,就冒名乔装,企图割断与“过去”的纠葛,可这谈何容易。在极度孤苦无援下寄给亨查德的片片鸿雁——如今这些已经成为她过去罪孽的活见证——似幽灵般地缠绕着她,折磨着她,最终置她于死地。

伊丽莎白·简在小说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不仅对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不可或缺,而且她与作者和读者间维系着非常独特的关系:哈代正是通过这个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的所见所闻,才把一幅幅人间世相裸呈在读者面前,凭藉她的所思所想,表露了他自己的精神感悟和人生哲学,依赖她的所言所为勾勒她的基本性格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作者的代言人,也是沟通作家和读者的一座桥梁。当然,在担负此任的同时,她自己的个性也得以充分地展现和张扬。

伊丽莎白·简是个心地单纯、生性善良、富有正义感的女性。在小说中,她是唯一与书籍为友的人。她笃守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准则,崇尚中庸之道,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她通达明理,反省悟察,是非分明。当露赛妲夺走了她的法尔伏雷,她学会了克己的教训;可当她听说露赛妲以前曾与亨查德有男女私情,她却暴跳如雷,活像复仇的女神——这时候,她的正义感压倒了处心积虑培养起来的克制精神。她的生命中不无失望和悲伤,尤其是在失恋的时候,然而,她从来没有放弃希望,靠着理性之光的引导,走出了情感的低潮,迎来了平稳、美满的生活。

不过,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真正安宁:在她的大喜日子里,自我放逐中的亨查德提着礼物来向她真诚道贺之时,她却无情地将他拒之门外,拂逆了他的一片慈爱之心、歉悔之意,蚀抹了他赖以生存的最后一丝曙光——而她如此作为,正是她高扬道德理性,鄙睨弄虚诓骗的必然选择!

与亨查德的命运休戚相关的另一个人物便是唐纳德·法尔伏雷。他与亨查德性格迥然有别,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照:亨查德轻率鲁莽,他冷静精明;亨查德愚昧无知、迷信保守,他懂通科学、善擅经营;亨查德寂寥幽孤,他活泼开放……总而言之,亨查德是十九世纪英国农村旧式人物的代表,体现了没落的农业社会及其经济秩序;法尔伏雷是体现新兴农业社会与经济秩序的代表人物。他们两人之间的较量,反映了两代人之间的冲突,是先进的生产方式与落后的生产方式之间的斗争(张中载语)。亨查德的日暮途穷与法尔伏雷的飞黄腾达,昭示着旧时代的终结、新时代的诞生。哈代在描绘这场斗争中,理智与情感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在情感上,他深切同情亨查德,为他的凄风苦雨而叹息,为他的多舛命运而扼腕;然而,在理智上,他更倾向于法尔伏雷,站到了开明与先进的一边。

耐人寻味的是,要是我们将这场斗争放在更为广阔的历史背景审视,我们就能发现法尔伏雷虽然战胜了亨查德,然而他的奏凯却是暂时的。正如亨查德替代了前任,法尔伏雷也终将为后任所代替,这是不可避免的。至于法尔伏雷会如何结束他的生涯,那只有等候另一部《卡斯特桥市长》的问世了,而哈代的这一部《卡斯特桥市长》无疑成了他的承上启下之作。

本书第1—15章由笔者翻译,第16至30章、第31至45章分别由沈正明和刘澹娟翻译,特此说明。有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郭国良 年11月于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卡斯特桥市长——一个有性格的人的故事一

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夏末的一个傍晚。一对青年男女正走近上威塞克斯的威敦·普利奥斯大村庄。他们徒步而行,女人怀抱一个婴孩。他们衣着朴素,但并不破旧,只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积蒙在两个赶路人鞋子和衣服上的厚厚灰尘,使他们看上去显得格外可怜和寒酸。

这男人体格魁梧而健壮,面容冷峻而阴沉。他略侧着头,脸角几近垂直。他穿着一件较新的灯芯绒布缝制的短外套,一条镶有白角扣的粗斜纹布旧马夹,同样质地的短裤,鞍革绑腿,头戴一顶用闪亮的黑帆布衬盖的草帽。他肩背一个用皮带结成活扣拴着的灯芯草篮子,篮子口上突出一把割草刀的刀柄,透过篮孔,一把结草绳用的螺丝钻依稀可辨。他迈着稳健而缺乏弹性的步履。看得出他是一个干练的乡下人,与一般干活人的蹒跚脚步迥然有别。与此同时,他脚步的每一起落,无不体现出他所特有的玩世不恭和冷若冰霜,就连那时而在左腿、时而在右腿交相递叠的斜纹布褶迭,也都在展示这份神情。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这一对男女相互之间竟一句话也不说。或许正是这一点才会偶引路人的注意,否则人们准是无心理会他们的。他们肩并肩地走着,从远处望去,人们定会以为这对亲密无间的人儿正窃窃私语、说着知心话儿呢。但仔细一瞧,便可看到那男的正在读着——或装作在读——一首印在纸上的歌曲。他的手得挽着篮子的皮带,所以要将那张歌片举在眼前着实有些费力。他是否表里如一,抑或只是装模作样,以此来逃躲一场他所厌烦的交谈,除了他自己外,恐怕谁也说不准。但他沉默如初,而那女人虽有他相随,却得不到做伴的乐趣。实际上,除了她怀抱中的小孩,她可说是独个儿在大道上走。有时,那个男人弯起的胳膊肘几乎碰着了她的肩胛,因为她尽量挨近他却又不想碰着他。她似乎不想去挽他的臂膀,而他也无意于把臂膀伸给她。对他的不理不睬、默默无语,她毫不惊讶,仿佛认为那是一桩极自然的事情。假如这三个人中终于有人开了口,那也是女人跟小孩偶尔的轻声低语,与小孩的咿呀咿呀作答。那孩子是个小布丁女孩,穿着短衣和棉织的蓝色靴子。

这年轻女人的脸庞富有动感,这是她主要的、几乎是唯一吸引人的地方。在她侧着脸低头俯视孩子的时候,显得容貌美丽,甚至很漂亮,此时,色彩斑斓的阳光斜映在她的颜面上,使她的眼睑和鼻孔晶莹剔透,双唇鲜红如火。可当她在树篱的蔽荫里沉思冥想、缓步前行时,脸色冷漠而呆滞,仿佛一个人认为在时光和机遇的股掌中无所不能,也许唯独没有公道。前一种情形当属造化,而后一种大概是文明的产物了罢。

这一男一女无疑是一对夫妻,而且分明是小女孩的父母。否则,他们行路时像一层光轮似的罩在他们身上的走了味的亲情是怎么也无法解释得了的。

多半时间那妻子直愣愣地凝视着前方,可兴味索然,不过这也难怪。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在英格兰的任何一郡的任何一地,景色跟这儿相差无几:一条不弯不直、既不平坦又不崎岖的路旁生长着的灌篱、树木和其他草木已变成墨绿色,再过一些时日,树叶命定会由暗黑而泛黄,然后呈红。河堤边的绿茵和近处树篱的丫枝上聚积着被疾驰而过的车辆扬起的尘土。同样的尘土也覆盖在大路上,像铺了层地毯,将他们的脚步声消去。就这样,周围哪怕一声一息都听得真真切切。

许久许久,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一只有气无力的小鸟在山间哼唱一支古老的黄昏之歌。在这季节的任何一个落日时分,这啭鸣啁啾人们已经聆听了无数个世纪。在他们临近村庄时,各种各样的叫喊声和嘈杂声从村那边的高地方向隐隐地传入他们的耳廓。然而那一簇簇树叶却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当威敦·普利奥斯村的第一批房屋终于映入他们的眼帘时,这一家子碰到一个迎面走来的刨萝卜的农庄雇工。那人肩上扛着锄,锄上悬系着饭袋。那看歌本的人即刻抬起头来。“这儿有什么活儿可干吗?”他扬了扬手里的纸头,指着前面的村庄,懒洋洋地问道。他以为这雇工不解其意,随即追问了一句:“有什么打草工的活儿吗?”

刨萝卜的连忙摇头:“天哪,这个时令,亏你想得出到威敦找这样的活儿干!”“那么可有房屋出租——一间新盖的小草房什么的?”另一个问道。

那悲观论者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威敦拆房子的事儿倒常有。去年拆掉了五间,今年又是三间。大伙儿没地方可去——唉,连个树枝搭起的茅草房都没有哇。威敦·普利奥斯如今已搞成这副样子了。”

割草人——他明摆着是干这一行的——倨傲地点点头。他凝望着村庄,继续说道:“我说,今儿个这里热闹着哩,是不是呀?”“对哩。今天刚好是赶集的日子。不过这会儿你听到的无非是骗小孩和傻瓜的嘈七杂八声。正经做生意的可老早就收场了。我一整天都在这喧闹声中干着活儿,可我不赶集——我才不呢。它关我屁事。”

割草人和妻儿继续赶路,不久就来到了市场。这里有许多牲口栏,上午已经展卖过几百匹马和羊了,不过此时大半都已牵走了。眼下,就像那雇工所言,剩下的已没有什么正经的生意,主要的就是拍卖一些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脱手的劣等牲口,眼界高点的买卖人早来早回,绝不会要此路货色。然而,这会儿人群倒是比早上密得多。这批无足轻重的访客,有外出休假的工人、一两个请假回家却在外地游荡的士兵、乡村铺子的掌柜,等等,都在集市收摊之际蜂拥而入。这儿有西洋镜、玩具摊、蜡人像、神灵怪兽、闯荡江湖普施善行的郎中、设圈套摆赌摊的、卖小玩意儿的、相命的,不一而足。这帮观光客如鱼得水,尽情其中。

我们说的赶路人对这些玩意儿可没有多大兴趣。他们四处张望,想在高地上支起的许多帐篷中寻找小吃店。挨他们最近的有两家,裹罩在落日余晖的赭色霞光中,看上去差不多同样的吸引人。一家支着簇新的乳白色帐篷,篷顶飘扬着鲜红的旗帜。它吹嘘供应“上等家酿啤酒、淡色啤酒和苹果酒”。另一家不怎么新,后面伸出一段铁筒烟囱,前面一块招牌上赫然写着“此处出售香甜牛奶麦粥”。割草人心里略作掂量,意欲去前一家。“不,不,到那边去,”女人开口说道,“我一向爱吃甜牛奶麦粥,伊丽莎白·简也爱吃。你也会喜欢吃的。累了一整天,喝点粥有营养。”“我可从来不吃那东西。”男人说道。不过,他还是依了她。他们便走进了卖甜粥的帐篷里。

里面人群鼎沸,都坐在靠帐篷四壁排着的狭长桌子边上。帐篷的里端,放着一个烧得旺旺的炉子,炉子上吊着一口三脚大锅,锅边擦得锃亮无比,一看便知它是由钟铜铸造的。掌勺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老丑婆。她身系一条白围裙,宽大得几乎围住了整个腰身,显得气度非凡。她慢悠悠地搅拌锅里的东西,生怕烧焦了粥。当她这样搅动着由麦片、面粉、牛奶、半干的葡萄干、无核的小葡萄干等调制而成的古色古香的食物时,那只大匙子刮着锅子,发出沉闷单调的声响,全帐篷的人都听得见。一碗碗调料摆放在她身旁的一张铺着白台布的搁板桌上。

这对青年男女各叫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坐下身来悠悠地喝着。到此刻为止,一切都顺顺当当,因为就像女人所说,这甜粥滋养丰富,是四海之内皆有的佳肴。不过有些平常不喝的人,一看到麦片涨得像柠檬果仁那般大,浮在碗面上,那准会退避三舍的。

但是且慢,这帐篷里有你草草一瞥所看不见的东西呢。而这刚愎乖张的男人很快就嗅到了其中的奥妙。他装腔作势地猛地喝了一口粥,便用眼角梢瞟着老婆子,一眼便看破了她玩的把戏。他朝她使了个眼色,她点了下头,他就将碗递了过去。她打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瓶子,偷偷地量出一些酒,倒进男人的粥里。这倒进去的是朗姆糖酒。男人也悄悄地付了酒账。

粥里掺了浓烈的酒,他觉得喝起来比原先的要过瘾得多了。这一切他妻子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而他却劝她也掺上些,她犹豫了一会儿才答应稍加一点儿。

男人喝了一碗,又要了一碗,还暗示要掺更多的酒。酒力马上开始发作,在他的一举一动中表现出来。待到这时,他的妻子才痛苦地明白过来,她好不容易避开了那家有营业执照的酒家的暗礁,到头来却又卷进了这卖私酒的旋涡。

小孩开始不耐烦地叽里咕噜起来,妻子就不止一次地对丈夫说:“迈克尔,过夜的地方怎么办?要是我们不快走,找个歇脚点就麻烦了。”

但是他对妻子的轻声催劝置若罔闻,只顾拉开嗓门同邻座海阔天空。蜡烛点燃之际,小孩的圆黑眼睛缓缓地、好奇地凝视着烛灯,然后眼帘低垂了下来,接着又睁开,又闭拢,终于睡着了。

喝完第一碗,这男人心神怡然;第二碗,眉飞色舞;第三碗,与人展开了舌战;喝完第四碗,他的脸部表情——那不时地紧抿着的嘴,黝黑的眼珠子冒动着燃烧的火花——在他的一举一动中显露出来。他盛气凌人,吵兴正浓。

谈话骤然升温。在这种场合下,这本是常事。话题是:能干的男人往往毁在坏老婆的手里,特别是许许多多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因为草率的早婚,而使他们崇高的希望与远大的志向终成泡影,也耗尽了他们的精力。“这种事偏让我给碰上了。”割草人若有所思、凄苦地说道,口吻几近愤懑,“我十八岁那年结的婚。当时我活像个傻瓜蛋。喏,这就是结果。”他一挥手,指了指自己和他的一家子人,要大家目睹他的穷酸相。

那年轻女人——他的妻子,对这种话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就像压根儿没有听见似的,继续同那忽睡忽醒的孩子,间歇地说些亲昵的知心话儿。那孩儿也不过是长得那么大,她妈要腾开胳膊歇歇时,刚好可以把她放在她身边的凳子上坐一会儿。那男人继续说:“虽然我一股脑儿只有十五先令,可在这一行当里,我可算得上是个经验丰富的行家里手。买卖饲料,我敢向全英国挑战,与任何人一比高低。要是我重新成为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只要我动手干,我就挣它个千儿八百英镑。可是一个人不到所有能干出点名堂的机会统统丢光,是永远不会明白这些劳什子事情的。”

外面的场地上,拍卖商在出卖老马,可以听到他的叫嚷声:“嗨,这是最后一匹啦——嗨,哪位愿意捡这最后一匹呀?便宜卖啦!要我开四十先令吗?这头母马可会下崽哩,才五岁出头,可是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只是脊背有点凹陷,左眼珠子给踢瞎了,那还是来这儿的路上给亲姐妹踢的。”“唉,我真不明白,那些娶了老婆却又不再想要她们的男人,干吗不能像这帮吉普赛人摆脱他们的老马那样将她们脱手呢?”帐篷里的那个男人说道,“为什么他们不能用拍卖的法子,把她们卖给需要这号货色的人呢?怎么?老天爷保佑,不论什么人,要是愿意买我老婆,这会儿我就把她卖了!”“会有人愿意买的。”有几个客人回应道,瞅瞅那妇人。她的模样真不赖。“一点不假。”一个吸烟的绅士附和着。他那一身衣服,无论领子、胳膊肘、衣缝和肩胛上都磨得锃亮,只有长期不断地与油污污的平面摩擦才会这样光彩照人。通常家具倒要这样锃亮,而衣服如此闪亮却有失大雅。从他模样上来看,他从前可能在邻近的乡绅富豪人家当过马夫或车夫。“我在有钱有势的人家待过,可以说,比谁都不差。”他接着说,“我懂得真正的教养,比谁都懂。我敢说她是个贵妇人哩——记住,我说的是她骨子里头——可以跟集上的任何女人比。可惜了她,没有受到良好的培养。”说着,他便跷起二郎腿,抬眼凝望着空中的某一点,又抽起了烟斗。

这个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丈夫,听着这番对他老婆的出乎意料的赞誉,愣怔了几秒钟,心生怀疑自己如此这般对待具有这等品格的人的态度是否明智可取。不过,他很快又恢复到了原态。他声色俱厉地说:“那么,好哇,现在你们的好机会来了——只要买主出个价,我便把这个稀世宝贝卖啦!”

她转向丈夫,小声地说:“迈克尔,你以前当着好多人的面就这样胡说八道过。笑话归笑话,可不能老说啊!”“我知道我以前说过,我说话算数。我就是要找个买主。”

正在这时候,这夏季里最后一批中的一只燕子恰巧从隙口飞进帐篷的上空,在人们的头上迅速地来回盘旋,引得众人的目光茫然若失地追随它。那一群人一直望到鸟儿又夺路而出,就没顾得上回答割草人刚才的提议。话头暂时中断了。

可是过了一刻钟,这男人继续往粥里掺酒,并越掺越浓,真不知他是意志坚强呢还是海量无边,他依然十分清醒。仿佛乐器在幻想曲中重回主题曲,他又老调重弹起来。“喂,有人要吗?我等着呢。这个女人对我毫无用处。谁要她?”

这时在座的诸位已变得恶不可及。这旧事重提引来他们一片赞许的哄笑。女的小声诉说,她热切地乞求他:“得了,得了,天快黑了。说这种无聊话有什么意思?你不走,我可要一个人走了。走哇!”

她等了又等,可他就是不动。过了十来分钟,喝粥的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穷聊起来。那个男人又嚷嚷道:“刚才我问过这个问题,可没人吱声。莫非你们没有一个要我的货吗?”

女人态度骤变。她紧绷着脸,神色阴郁。“迈克尔,迈克尔,”她说,“这越来越不像话了,啊——太不像话了。”“有人愿意买她吗?”男人问道。“我希望有人愿意,”她语气坚定地说,“她现在的主人根本不合她的意了!”“我也不喜欢你。”他说,“那么我们意见一致了。先生们,你们听见了吧?同意分手啦。要是她要这小女孩,她可以带着去,走她的路;我拿我的家什,走我的道。这跟圣经上的记载一样的简单。那么,苏珊,你站起来,给大家瞧瞧吧。”“别站起来,我的孩儿,”一个坐在她近旁、穿着肥大衬裙、体态丰腴的卖束胸纽带的女人轻声说道,“你男人不知道自己在说些啥呢。”

然而,这女人还是站了起来。“好啦,谁当拍卖人?”割草人嚷道。“我来当。”一个矮个儿汉子马上搭腔。他的鼻子像个铜疙瘩,声音嘶沉,双眼活像纽扣洞。“哪位愿替这位太太开个价?”

女人垂头看着地上,似乎是靠了极大的意志力才支撑着。“五先令。”一个家伙说。人们报以一阵哄笑。“别欺侮人,”丈夫正色道,“谁肯出一基尼?”

没有人响应。这时那个卖束胸纽带的女人插嘴道:“看在老天面上,先生,正经点儿吧!啊,这个可怜的人儿嫁给了个多么残忍的家伙呀!老天呀,食宿费可不便宜哟!”“把价钱抬高点。”割草人说。“两基尼!”拍卖人说。可是没人应答。“要是在十秒钟内,这个价钱还是没人要,那他们就得出更多啦。”丈夫说,“好了,拍卖的,再加一基尼。”“三基尼,三基尼卖了。”那人瓮声瓮气地说。“还没人出价吗?”这丈夫问,“老天爷,哦,我在她身上花去五十倍这个价钱哪。开下去。”“四个基尼啦!”拍卖人叫道。“我告诉你们——少于五基尼我是不卖的。”丈夫说着,一拳砸下去,震得桌上的一只只碗盏都蹦跳起来,“五个基尼。我就把她卖给随便什么人。只要他肯掏腰包,只要他好生待她,她就永远归他了。以后我决不会跟他再啰唆。但是哪怕少一个子儿也不卖。好了——五个基尼——她就是你的了。苏珊,你同意吗?”

她低着头,不理他。“五个基尼,”拍卖人说,“要不,她就要撤销了。谁愿意出这个价钱?最后一次啦!有没有?”“我出。”门口一个声音大声地说道。

所有的目光刷地转了过去。在帐篷大门的三角形入口处,站着一个水手。他到此地不过才两三分钟,旁人未曾看见他。随着他的话音,是一阵死样的沉寂。“你说你要买?”这丈夫两眼盯着他发问。“我是这么说的。”水手答道。“说说是一回事,给钱又是一回事。钱在哪里?”

水手略一踌躇,再一次瞧瞧那女人。他走进帐篷,摊开五张簇新挺括的纸币,将它们扔在桌布上。这是五镑英格兰银行的钞票。在这上头,他又叮叮当当地照数扔下五个先令——一、二、三、四、五。

在这之前,观众们都不怎么把这场挑战当回事,直至看到有人真的如数给了钱应战,才知事情已闹得非同小可。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盯住那几位主角的面孔,然后又盯在桌上压在先令底下的几张钞票。

直到此刻,虽然这男人一本正经地作出撩人心怀的表示,但谁也不能肯定他是真心实意的。观众们本以为整个事情不过是一场过火的戏谑罢了,认为他失了业,难免会对世界、社会、自己的亲骨肉火冒急燎。他要钱,而有人真的照实付了钱,这无聊的玩笑从此便收了场。帐篷里似乎弥漫着一股苍白暗淡的光晕,使里面的人面貌全非,嬉笑从听众的脸上猝然消逝,他们全都目瞪口呆地期待着。“好了,”女人说,她那低沉干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显得分外洪亮高亢,“在你还没走得更远之前,迈克尔,听我说一句。要是你碰一碰那钱,我和女孩儿就跟这人走了。听清楚了,这可不再是开玩笑了。”“开玩笑?当然不是开玩笑。”丈夫喊道,她的提示反而使他怒火上升,“我拿钱,水手带你走。这是最简单不过了。旁的地方这样干来着,难道这儿干不得?”“那要看这位年轻女子是否心甘情愿了。”水手和颜悦色地说,“我可不愿伤她的心。”“没错,我也不想使她伤心,”她丈夫说,“不过只要孩子归她,她就情愿。就在前几天,我扯起过这码子事,她就这么说过来着。”“你能发誓吗?”水手问她。

她看了看丈夫,他脸上没有半丝悔意,这才说:“我起誓。”“好得很,她可以带走孩子。这笔交易算是了结了。”割草人说。他拿起水手的钞票,不慌不忙地折叠起来,连同那几枚先令,放进一个贴胸的口袋里,一副拍板定局的神气。

水手朝女人看了看,笑了。“跟我来吧,”他和蔼地说,“这小的一块儿走——人越多越快乐!”她踌躇片刻,仔细地瞅了他一眼,随后她垂下眼帘,什么也没说,抱起孩子,跟着他朝门口走去。到门口的当儿,她突地转过身来,摘下结婚戒指,朝帐篷那头的割草人脸上直扔过去。“迈克尔,”她说,“我同你一起过了两年,除了受气还是受气。现在我同你再也没有瓜葛了,我要到外地去碰碰运气了。这对我和伊丽莎白·简都会好些。那么再见了!”

她右手抓住水手的臂膀,左手抱着小女孩,伤心地、抽抽搭搭地冲出帐篷。

丈夫的脸上挂着一副呆头呆脑的忧虑神情,似乎他终究不大会料到有如此的结局。有几个顾客放声大笑。“她走了吗?”他说。“是啊,她走了,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站在门口边的村民说。

他站起身,自知灌进了过量的酒精,趔趄着走向门口。另外一些人尾随其后,大家伫立着朝苍茫暮色中凝望。就在此地,低级动物的平谧天性与人类的蓄意仇怨之间的天壤之别,可谓一目了然。与帐篷内那刚刚结束的冷酷的一幕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几匹马正相互亲昵地交颈挨摩着,耐心地等待着安上挽具,准备踏上归家路。市集外面,在山谷和树林中,万籁俱寂。夕阳刚刚下山,西边的天穹披上了玫瑰色的晚霞。那景象仿佛永恒旷久,然而却在缓缓地变幻。驻足伫望这片云天,恰似从昏黑的观众席上欣赏舞台上的超凡绝技。目睹帐篷里的那一幕后,又亲临这一场景,人们会升腾起一股本能,不由自主地将人类视为仁慈宇宙中的一抹污点,加以唾弃。不过,万万不可忘记的是这世上一切物象都出没无常,说不准某个夜晚人类会天真浪漫地坠入梦乡,而这些安谧宁静的风物却尽情地汹涌咆哮。“那水手住在哪儿?”当他们环视四周一无所获时,一个看客发问道。“天知道,”那个见过大世面的男人说,“毫无疑问,他是这儿的生客。”“他大概是在五分钟以前进来的。”卖甜粥的女人两手搁在臀部上凑着大伙儿一起说,“随后他退出去,后来又朝里看。他那儿我是一个子儿也没赚到。”“这丈夫活该,”卖束胸纽带的女人说,“像她这样好看又体面的女人——男人到底还想咋呢?我真佩服她的志气。要是我丈夫这样作践我,我自己也会像她这么干的——要是我不争气,老天都难容我啊!我一定走,他会叫呀、喊呀,直叫到嗓子眼儿发疼。我会永不回头——不,不到世界末日我绝不回头!”“嗯,这女人的日子会好过起来了。”另一个比较有点头脑的人开了口,“因为以航海为业的人是被剪的羔羊极好的庇护。还有呢,那个人好像特有钱。照我看来,她近来的境况不尽如人愿。”“哼,听我说,我才不会去追她呢!”割草人说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模样很固执,“随她去!既然她这样异想天开,那就得自作自受。只不过她没有权利带走我的女孩——那可是我的女孩。要是这事整个儿重来一遍,她就甭想把孩子带走。”

那些吃客们,他们或许有点意识到自己已为一件不可饶恕的行为推了波助了澜,或许是因为天色已晚,总之过不了多久,便都纷纷散去。这男人伸出两肘趴在桌上,脸枕靠着臂膀,很快就打起鼾来。卖甜粥的决定夜里打烊,先把没收拾好的酒瓶、牛奶、麦片、葡萄干等等装上二轮马车,然后才走到男人身旁。她推了推他,但弄不醒他。好在市集还要再开三天,那天夜里不收帐篷,她就让这酣睡的人——他显而易见不是个流浪汉——连同他的工具篮留在那里。她吹灭了最后一支蜡烛,放下帐篷的门帘,赶着车离去。二

这男人一觉醒来,晨曦已透过帐篷帆布上的缝隙倾泻进来。偌大的帐篷里荡漾着温暖的光辉。一只大绿头苍蝇孤单单地在嗡嗡打转。除了苍蝇的嘤嘤叫,周围寂静无声。他环视四周——长凳、搁凳支起的板桌、他的工具篮、煮粥的锅炉、空空的碗盘、几颗洒落的麦粒,还有散弃在草地上的几个瓶塞。在零星杂物之中,他忽地看到一件亮闪闪的小物件。他捡了起来。那是他妻子的戒指。

头天晚上发生的那乱糟糟的图景,仿佛在他脑海中浮现。他把手插进贴胸的口袋,一阵纸头的窸窣声使他猛然醒悟:那是他漫不经心地塞进去的水手的钞票。

这第二桩事充分证明,他那模模糊糊的记忆确有其事。这下他明白了这一切并非梦幻。他仍然坐着不动,眼睛久久地瞅着地上。“我得赶快摆脱这境地,”他终于从容不迫地说,仿佛只有把话说出口,才能抓住自己的思想似的,“她走了——千真万确跟买下她的水手走了,还带着小伊丽莎白·简。我们走到这里,我喝了甜粥,是掺了酒的,于是把她给卖了。是啊,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而我还在这儿,这下我该怎么办呢?酒醒后,我还有力气走路吗?”他站了起来,觉得自己的情况良好,走路没问题。随后,他将工具篮挎在肩上,发觉还背得动。他便撩起帐篷门帘,跨入露天里。

这男人郁郁寡欢而又好奇地朝四下张望。他伫立着,九月早晨的空气清新凛冽,拂得他心旷神怡。昨天晚上他和一家子人到达这儿时,业已疲惫不堪,没怎么留意这一地方。因而,此刻他放眼眺望,就好像是头一遭看到似的。这地方正是一处开阔的山丘高顶,一头的下方与一片人工林接壤,一条蜿蜒曲折的大路通到山下。山脚边便是一座村庄,这片高地因本村庄而得名,而一年一度的市集便在这上面举行。它伸延而下,直通幽谷,脉岭逶迤,座座冢墓点缀其间,散落着史前期的堡垒遗迹。整个景色展现在初升太阳的万缕金光之下。阳光还未来得及晒干一片沾露欲滴的草叶。远处,几辆黄色和红色的大篷车投下斑斑阴影,那是每个车轮的扇形外缘抛射出的影子,形状狭长,活像彗星的轨道。留下过夜的吉普赛人和摆摊人都舒舒服服地躺在大车和帐篷里,或者裹着马衣睡在底下。除了偶尔的一声打鼾表明他们的存在外,委实像死一般寂静。可“七眠子”必定有一条狗相随。流浪汉豢养的尽是些怪种狗。与其说它们是狗,不如说像猫;而说它们像猫,倒不如说更像狐狸。这种怪里巴叽的杂狗就躺在附近。一只小狗在一辆车子底下突然惊醒过来,本能地吠叫了几声,很快又躺下身去。它是割草人离开威敦市集的唯一目击者。

看来,这与他的心思不谋而合。他沉思着往前走,毫不理会嘴上啄着草在篱笆上飞来舞去的黄鹀鸟儿、一簇簇的蘑菇头冠,以及那当地羊群的铃铛发出的阵阵声响。这些挂着铃铛的羊真算走运,还没有被赶进集市。当他走到一条小道,离昨夜的地方已足有一英里时,他放下篮子,身子倚靠在一扇大门上,脑海中翻腾着一两个难题。“昨儿晚上我把名字告诉了大家,还是没有告诉大家呢?”他自言自语道。最后他断定他并没有说。他的行为举止足以表露出他妻子跟他顶真是叫他多么吃惊又气恼——从他的脸部表情,还有他顺手从篱笆上扯下一根草,从他咬嚼草的那副样子,都一览无遗。他知道她必定是生气了才这样做的。她必定也相信这桩买卖里有着某种约束力的。对后一点,他深信无疑,因为他了解她的性格。她决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但她的智力却极其单纯。也许在她平素的娴静平和底下,本来就匿藏着太多的轻率和积怨,因而一有时机她就顾不得片刻的犹豫了。就在上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时,他就扬言要把她卖掉,而她以听天由命的口吻回敬他,说她根本用不着听他一遍遍的唠叨,这等事会发生的……“可她明明知道我那样做的时候,是喝得稀里糊涂的呀!”他叫道,“我一定要走遍四方,把她找到……抓住她,我非要问个究竟,她为啥不能多长个心眼儿而不叫我出乖露丑呀!”他吼叫起来,“就算我喝糊涂了,可她没有哇!只有像苏珊这样的白痴头脑才会这么简单。温顺——那可恶的温顺真比最暴烈的脾性更要害苦我呀!”

当他心平气和一些时,原来的信念又浮上心头——必须千方百计地把她和小伊丽莎白·简找到,而且要忍受这场奇耻大辱。事情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理应由自己承受。不过,首先他决定要发个誓,发个有生以来最大的誓。而要正正经经地发誓,就非得找个合适的场所和神像——这个人的信仰里颇具拜物的意味。

他背起篮子,继续往前赶路。他边走边四处张望探寻。在三四英里路的远处,他终于看到村子的屋顶和一座教堂的尖塔,便立马朝教堂方向走去。村子里十分宁静,此时正值乡村日常生活里的静歇时分。在这空当儿里,庄稼汉都已离家去干活了,而他们的妻子却还没有起床去准备他们回来时吃的早餐。因此,他一直走到教堂也没人发觉他。教堂门只是闩着,他径直走了进去。割草人把篮子存放在洗水盘的旁边,走到中殿直到圣坛栏杆的地方;开了门,进入内殿。置身于此,刹那间他似乎体味到一阵奇异的感觉。然后他跪在梯台上,将头俯靠在圣餐台夹牢的那本书上。他高声祈祷:“我,迈克尔·亨查德,在今天,九月十六日早晨,到这圣洁之地,在上帝面前郑重起誓,今后的二十年里,每一年抵去我已活过的一年,我戒绝各种烈酒。我对面前的圣书发誓,倘有违背誓言,就让我双目失明、嘴哑耳聋、孤苦无依。”

割草人起誓完毕,吻过《圣经》,站起身来,仿佛生命开始了新的历程,心里安然宽慰了。他在门廊里伫立了一会儿,只见一缕炊烟忽地从附近农舍的红烟囱里袅袅升起,知道屋主人刚起炉生火。他绕道走到门口,主妇答应给他做一顿饭,只收一点儿钱。吃罢早饭,付了钱,他便上路寻找妻儿去了。

过了不久,他就明白,要找到妻儿是何等的困难。他日复一日地东奔西走,到处查问;然而从集市那晚以后,哪儿都没有人看到过他所述说的那些人的踪影。而难上加难的是,他连那水手姓甚名谁也说不出来。由于他身上的钱所剩无几,经过几番犹豫,他才决定动用水手的钱来继续寻找,但这依然无济于事。找人得大喊大叫,到处打听才成,而迈克尔·亨查德却死要面子,不肯透根露底、道出原委。也许因缘于此,他连丝毫的线索也没得到,虽说他已竭尽全力,无奈他守口如瓶,不愿说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才失去她的。

一晃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他仍然在苦苦寻找,其间他也干点零活以维持生计。后来,他来到一处海港,才打听到是有几个与他描述的特征一一相符的人,前不久已移居海外。于是他说他不再找了。他要到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去安身落户了。第二天,他起程朝西南方向行进,除了夜宿,从不息步,直到他到达威塞克斯郡边远地区的卡斯特桥市镇。三

通向威敦·普利奥斯村的大道上又是尘土滚滚。树木也像昔日般墨绿郁葱。从前亨查德一家三口曾在这里走过,现今与那家子不脱干系的两个人正徜徉其上。

大体而言,这情景与上次几乎一模一样,即便是从邻近村子里传来的人声和喧鼎声,似乎与前述插曲的第二天下午毫无二致,只有细微之处才看得出些许变化。但自不待言,漫长的岁月已悠悠而过。两个行路人中,有一个在上次的场景中身为亨查德的年轻妻子。她往日丰润的脸庞已瘦削多了,肌肤也起了根本变化,头发虽则未曾失去色泽,可也比从前稀疏零落得多。她身着寡妇的丧服,她的同伴也是一袭黑色衣裙打扮。她是一个身材匀称、年约十八岁的年轻姑娘,完全禀有那短瞬而珍贵的青春丽质,而青春本身,却与容貌或身材无关,永远美丽。

你一眼就能看出,她是苏珊·亨查德长大成人的女儿。人生的仲夏在母亲的脸上打上了含辛茹苦的不灭烙印,这当儿“时光”却多么巧妙地将她从前那春天般的特有风采移植到了第二个人——她的女儿——身上,而女儿此时被母亲的一些秘密蒙在鼓里。这对一个寻根刨底的人来说,是大自然延续力的莫明其妙的缺陷。

她们俩手牵着手往前走,这分明是亲昵的举动。女儿靠外边的手上提着一只老式柳条篮子,她母亲拿着一个蓝布包裹,这与她的黑裙袍形成奇特的对照。

她们走到了村子边,然后沿着从前的同一条路朝集市走去。这里,同样也看得出岁月沧桑、世事变迁。这儿有了旋转木马、秋千、乡下人测力器、体重秤还有打气枪的摊棚。从这些游乐玩意上,可以觉察到机械化的步步进展,而正儿八经的集市买卖却大为萎缩了。邻近的一些市镇冒出了一些新式定期的大市场,开始严重地干扰这里已沿袭数世纪之久的贸易。羊圈和马栏只有先前的一半长,裁缝、卖针织品的、箍桶匠、卖亚麻布和其他做小买卖的货摊几近绝迹,车辆也稀少多了。母女俩挤着穿过人群走了一程,随后便驻足止步。“我们干吗浪费时间跑到这儿来呢?我还以为你想往前走呢。”少女说道。“嗯,亲爱的伊丽莎白·简,”另一个解释道,“可我只是想到这儿来看看。”“为什么呀?”“当年就在这儿,我第一次碰到纽逊——就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在这儿第一次遇见爸爸?嗯,您以前这样告诉过我。可如今他淹死了,离开我们了。”姑娘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看着它叹了口气。卡片四周镶着黑边,在类似壁匾的图案里写着这样的词句:“深切怀念水手理查德·纽逊,一八四一年十一月不幸在海上遇难,时年四十一岁。”“也就是在这儿,”她母亲接着说,语气略有迟疑,“我最后一次见到我们要找的那位亲戚——迈克尔·亨查德先生。”“妈,他到底是我们的什么亲戚呀?你从来没对我讲清楚过。”“他是,或者说他过去是——因为也许他已离开人世了——姻亲关系。”她母亲谨慎地说。“这话你跟我讲了不下二十遍了!”姑娘边回答边漫不经心地四面张望,“我想他不会是我们的一门至亲吧?”“怎么会呢。”“你最后一次听说他,他是个打草的,可不是吗?”“是的。”“我想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我吧?”少女天真地往下说。

亨查德太太迟疑了一会儿,很不自在地回答道:“当然没有,伊丽莎白·简。哦,往这边来。”她举步朝场地的另一边走去。“我想在这儿是打听不到什么人的,”女儿朝四处张望着说道,“赶集的人就像树叶子一样变换不停。我敢说当年所有来过这里的人,今天就只有你一个了吧。”“我看不见得吧,”纽逊太太(如今她这样称呼自己)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绿草如茵的土坎下的地方,“你看那边。”

女儿朝母亲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一个插在地上的木棍三脚架子,上面吊着一口三脚锅,下面烧着一堆闷燃着的木柴,锅里热气腾腾。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脸上爬满皱纹的老妪俯身在锅旁。她操着一只大勺,一边搅动锅里的东西,一边不时地用破嗓门吆喝道:“卖美味牛奶甜粥喽!”

果真是从前开粥篷的那个老板娘。想当初她生意兴隆,穿戴干净利索,系着条白围裙,钱币叮当响,而如今没了帐篷,没了桌子板凳,生意清淡,人也蓬头垢面,只有两个脏不溜秋的小顽童跑来光顾,说来碗“半便士的——多盛点”,她就用有碎疤的黄土碗盛了两碗。“那年头,她就在这儿摆摊。”纽逊太太继续说道,迈前一步想走近点。“别跟她搭嘴——那太掉价了。”另一个劝阻道。“我只说一句话,伊丽莎白·简。你就待在这儿。”

这女孩倒也挺情愿的。她母亲一向前走,她就折身来到卖印花布的小摊上。老妇人一见亨查德太太,赶忙招揽起生意来。听到要“一便士的”,她便兴高采烈地张罗着,比当年卖六便士还热情有加。这位自称寡妇的人端起碗来,见里面尽是稀汤,跟早先配料丰富的稠粥不可同日而语。这时,老妇人打开火炉后面的一只篮子,狡狯地抬起头,低声问道:“要放点甜酒吗?——你知道,这是私货。来两便士好吗?——喝下肚去滴溜溜,真过瘾!”

她的顾主看到老把戏故技重演,不由苦笑着直摇头,个中的含义是那老女人根本无法猜得到的。她接过铅调羹,假装喝了一点,一边喝一边不动声色地对老妇人说:“你早先有过好日子吧?”“嗯,太太——算你说对了!”老妇人答道,她感慨万千,就此打开了话匣子,“在这集市里,我已站了整整三十九年了哇,从姑娘到媳妇,后来又守了寡。从那年头我就明白该怎样跟那帮腰缠万贯的吃客打交道。太太,你简直不会相信我曾经有过一顶这集市里最最吸引人的大帐篷。来来往往的过客,谁不喝上一碗‘好好太太’的牛奶甜粥解馋呢!我懂得牧师的口味、浪荡公子的口味,我也摸透了城里人的口味、乡下人的口味,连那些不要脸的女人的口味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他娘的,这世道真没记性。堂堂正正做生意赚不到钱——这年头只有滑头和骗子才走红运。”

纽逊太太朝四处张望——她女儿还是弯着腰在浏览远处的货摊。“你可记得,”她小心翼翼地对老妇人说,“十八年前的今天,一个媳妇在你帐篷里被丈夫卖掉的那回事?”

老太婆想了想,微微摇摇头。“要是件大事情,我马上就会想起来,”她说,“只要我亲眼看到过的事,比如夫妻反目而大打出手啦,谋财害命啦,偷鸡摸狗啦——当然是那些大的,我都一一记得。可卖人的事?是悄悄儿干的吗?”“嗯,是的,我想是的吧。”

卖粥老太婆又稍稍摇头。“不过,”她说,“我记起来啦。我记得是有那么一回事——那男的穿一件灯芯绒布外套,拿着一篮子家什。不过,愿上帝保佑你,我们脑袋里一般不装这号事情。这个人我现在还记得起来,只是因为第二年赶集市时他又到这儿来过一趟。他私底下同我说,要是有个女人来打听他,就说他已经到——哪儿来着?——到卡斯特桥——对,到卡斯特桥去了。可是天哪,我后来再也没去念叨这事儿!”

要不是纽逊太太耿耿于怀,还记得正是这个利欲熏心的老婆子的酒精才使她丈夫丢人现眼,那她准会尽绵薄之力来酬答她了。她对这个传话人略表谢意,便回到了伊丽莎白身旁。伊丽莎白迎上前来,说道:“妈,咱们得走了。你到那儿去吃点心太不成体统了。只有下等人才上那儿去。”“不过,我却终于打听到了我要找的人。”母亲平心静气地说,“我们那位亲戚上次到集市上来时说过,他住在卡斯特桥。那地方离这儿很远很远,他说这话又是好多年以前。可是我想,我们还是上那儿去吧。”

说罢,她们就离开集市,进到村子里,在那儿过了一夜。四

亨查德的妻子殚精竭虑,却给自己招来了无穷的麻烦。一次又一次她几乎要把自己的真实身世告诉女儿,可总是难以启齿。在威敦市集上的那笔交易成了她人生的惨烈转折点,而当年她比如今站在她身旁的女儿大不了多少。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就这样成长起来,笃信那个和蔼可亲的水手同她母亲之间的关系,正像他们一向表现的那样,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一个孩子有许多惹人烦乱的思想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断增长的,而不惜通过冒险来破坏她那坚贞的爱意,这是亨查德太太连想都不敢想的事。看来,要让伊丽莎白·简明白事理,简直是愚不可及。

不过,苏珊·亨查德怕道出真相而失去她所挚爱的女儿对她的爱,倒不是因为觉得自己犯了什么丑事。她为人单纯,当初亨查德瞧不起她,固因缘于此。她单纯才会和纽逊同居了这么些年,才会心悦诚服地认为纽逊既然买了她,他就在道义上有权真正地、合理地拥有了她,虽说她对这种权利的确切意义和合法程度模糊不清。在老成练达的人士看来,一个脑筋清清爽爽的年轻主妇居然会对这种交易信以为真,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有无数类似的例子佐证,这码事简直难以令人置信。不过,据众多村志记载,这些农家女都服服帖帖地跟着她们的买主过活,无不从一而终。她可算不上空前绝后呢。

苏珊·亨查德在这期间的坎坷经历,三言两语便可交代清楚。她无依无靠,跟随纽逊来到加拿大,在那儿他们一住就是好几年。虽然她像别的主妇一样辛勤操劳,一心想把他们的茅舍收拾得快快活活,衣食不愁,可日子却过得差强人意。伊丽莎白·简十二岁那年,三人返回英国,在法尔茅斯安家落户。纽逊在那儿当了几年船夫,兼做一些岸上的零杂活,赖以谋生。

后来,他到纽芬兰贸易航线当了一名水手,也就在这时期,苏珊幡然醒悟过来。她向一位朋友吐露了自己的身世,那人笑她竟会如此当真听任摆布,于是她的心头再也无法平静。有一年冬末,纽逊回到家来,发觉自己精心维系的幻想已成泡影,永远消散了。

接下来便是一段忧伤凄苦的日子。她向他端出了心中的疑虑——自己是否还能跟他一起生活下去。渔季来临时,纽逊又离家了,漂洋过海去了纽芬兰。不久,隐约传来他在海上丧身的消息。折磨她良知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亨查德杳无音讯。对当年的劳动臣民来说,英国不啻是个大洲,一英里路就相当于地图上的一度。

伊丽莎白·简发育得早,已出落成一个婷婷少女。在惊闻纽逊在纽芬兰外海遇难的噩耗以后的一个月光景,这姑娘大约十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在她们仍然租居的小茅房里,坐在一把柳条椅上,替渔民编织麻线网。她的母亲也在这房间的一隅,做着同样的活计。她放下沉甸甸的木梭子,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阳光从门口照进来,倾洒在年轻姑娘的头上。她的头发蓬散着,光线如入淡褐色的小灌林,直射进发丝的深处。她的脸庞虽说有点儿苍白,也不够丰满,却蕴藏着大量未定型的美质。面容的曲线一时还没有圆熟舒展,而由于她们生活的拮据,容貌受损便成家常便饭,可是其中却隐伏着一种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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