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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3 01: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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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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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城记

猫城记试读:

出版说明

我国的长篇小说创作有着悠久的历史,而作为现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则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之后受中外文学交互影响而产生的。

四时期的文化启蒙运动使小说这个古老的文学样式在华夏大地上从“稗官野史”升级到与诗文同等甚至更重要的地位,从茶余饭后的消遣娱乐变为作家和读者表现人生、看取社会的重要手段,在语言与形式上也经历了由文言章回体到现代形态的蜕变。

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始,在白话短篇小说发展兴盛的基础上,长篇小说也孕育萌芽,

十年代达到创作的高峰,出现了巴金、老舍、茅盾、张恨水、李劼人等重要作家和以《家》、《骆驼祥子》、《子夜》、《金粉世家》、《死水微澜》为代表的重要作品,立体深刻地反映了中国当时的社会生活和国民的生存状态,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篇章。

为了系统展示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创作成就,我们新编了这套“中国现代长篇小说藏本”系列图书,选收1919至1949年间创作的有代表性的优秀长篇,为读者相对完整地阅读并珍藏这一时段的长篇小说提供一套优质的读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

〇〇八年十月

自序

我向来不给自己的作品写序。怕麻烦;很立得住的

个理由。还有呢,要说的话已都在书中说了,何必再絮絮叨叨?再说,夸奖自己吧,不好;咒骂自己吧,更合不着。莫若不言不语,随它去。

此次现代书局嘱令给《猫城记》作序,天大的难题!引证莎士比亚需要翻书;记性向来不强。自道身世说起来管保又臭又长,因为一肚子倒有半肚子牢骚,哭哭啼啼也不像个样子——本来长得就不十分体面。怎办?

好吧,这么说:《猫城记》是个恶梦。为什么写它?最大的原因——吃多了。可是写得很不错,因为二姐和外甥都向我伸大拇指,虽然我自己还有一点点不满意。不很幽默。但是吃多了大笑,震破肚皮还怎再吃?不满意,可也无法。人不为面包而生。是的,火腿面包其庶几乎?

二姐嫌它太悲观,我告诉她,猫人是猫人,与我们不相干,管它悲观不悲观。二姐点头不已。

外甥问我是哪一派的写家?属于哪一阶级?代表哪种人讲话?是否脊椎动物?得了多少稿费?我给他买了十斤苹果,堵上他的嘴。他不再问,我乐得去睡大觉。梦中倘有所见,也许还能写本“狗城记”。是为序。年月日,刚睡醒,不大记得。一

飞机是碎了。

我的朋友——自幼和我同学:这次为我开了半个多月的飞机——连一块整骨也没留下!

我自己呢,也许还活着呢?我怎能没死?神仙大概知道。我顾不及伤心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火星。按着我的亡友的计算,在飞机出险以前,我们确是已进了火星的气圈。那么,我是已落在火星上了?假如真是这样,我的朋友的灵魂可以自安了:第一个在火星上的中国人,死得值!但是,这“到底”是哪里?我只好“相信”它是火星吧;不是也得是,因为我无从证明它的是与不是。自然从天文上可以断定这是哪个星球;可怜,我对于天文的知识正如对古代埃及文字,一点也不懂!我的朋友可以毫不迟疑的指示我,但是他,他……噢!我的好友,与我自幼同学的好友!

飞机是碎了。我将怎样回到地球上去?不敢想!只有身上的衣裳——碎得像些挂着的干菠菜——和肚子里的干粮;不要说回去的计划,就是怎样在这里活着,也不敢想啊!言语不通,地方不认识,火星上到底有与人类相似的动物没有?问题多得像……就不想吧;“火星上的漂流者”,还不足以自慰么?使忧虑减去勇敢是多么不上算的事!

这自然是追想当时的情形。在当时,脑子已震昏。震昏的脑子也许会发生许多不相联贯的思念,已经都想不起了;只有这些——怎样回去,和怎样活着——似乎在脑子完全清醒之后还记得很真切,像被海潮打上岸来的两块木板,船已全沉了。

我清醒过来。第一件事是设法把我的朋友,那一堆骨肉,埋葬起来。那只飞机,我连看它也不敢看。它也是我的好友,它将我们俩运到这里来,忠诚的机器!朋友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我觉得他们俩的不幸好像都是我的过错!两个有本事的倒都死了,只留下我这个没能力的,傻子偏有福气,多么难堪的自慰!我觉得我能只手埋葬我的同学,但是我一定不能把飞机也掩埋了,所以我不敢看它。

我应当先去挖坑,但是我没有去挖,只呆呆的看着

外,从泪中看着四外。我为什么不抱着那团骨肉痛哭一场?我为什么不立刻去掘地?在一种如梦方醒的状态中,有许多举动是我自己不能负责的,现在想来,这或者是最近情理的解释与自恕。

我呆呆的看着四外。奇怪,那时我所看见的我记得清楚极了,无论什么时候我一闭眼,便能又看见那些景物,带着颜色立在我的面前,就是颜色相交处的影线也都很清楚。只有这个与我幼时初次随着母亲去祭扫父亲的坟墓时的景象是我终身忘不了的两张图画。

我说不上来我特别注意到什么;我给四围的一切以均等的“不关切的注意”,假如这话能有点意义。我好像雨中的小树,任凭雨点往我身上落;落上一点,叶儿便动一动。

我看见一片灰的天空。不是阴天,这是一种灰色的空气。阳光不能算不强,因为我觉得很热;但是它的热力并不与光亮作正比,热自管热,并没有夺目的光华。我似乎能摸到四围的厚重,热,密,沉闷的灰气。也不是有尘土,远处的东西看得很清楚,决不像有风沙。阳光好像在这灰中折减了,而后散匀,所以处处是灰的,处处还有亮,一种银灰的宇宙。中国北方在夏旱的时候,天上浮着层没作用的灰云,把阳光遮减了一些,可是温度还是极高,便有点与此地相似;不过此地的灰气更暗淡一些,更低重一些,那灰重的云好像紧贴着我的脸。豆腐房在夜间储满了热气,只有一盏油灯在热气中散着点鬼光,便是这个宇宙的雏形。这种空气使我觉着不自在。远处有些小山,也是灰色的,比天空更深一些;因为不是没有阳光,小山上是灰里带着些淡红,好像野鸽脖子上的彩闪。

灰色的国!我记得我这样想,虽然我那时并不知道那里有国家没有。

从远处收回眼光,我看见一片平原,灰的!没有树,没有房子,没有田地,平,平;平得讨厌。地上有草,都擦着地皮长着,叶子很大,可是没有竖立的梗子。土脉不见得不肥美,我想,为什么不种地呢?

离我不远,飞起几只鹰似的鸟,灰的,只有尾巴是白的。这几点白的尾巴给这全灰的宇宙一点变化,可是并不减少那惨淡蒸郁的气象,好像在阴苦的天空中飞着几片纸钱!

鹰鸟向我这边飞过来。看着看着,我心中忽然一动,它们看见了我的朋友,那堆……远处又飞起来几只。我急了,本能的向地下找,没有铁锹,连根木棍也没有!不能不求救于那只飞机了;有根铁棍也可以慢慢的挖一个坑。但是,鸟已经在我头上盘旋了。我不顾得再看,可是我觉得出它们是越飞越低,它们的啼声,一种长而尖苦的啼声,是就在我的头上。顾不得细找,我便扯住飞机的一块,也说不清是哪一部分,疯了似的往下扯。鸟儿下来一只。我拚命的喊了一声。它的硬翅颤了几颤,两腿已将落地,白尾巴一钩,又飞起去了。这个飞起去了,又来了两三只,都像喜鹊得住些食物那样叫着;上面那些只的啼声更长了,好像哀求下面的等它们一等;末了,“扎”的一声全下来了。我扯那飞机,手心粘了,一定是流了血,可是不觉得疼。扯,扯,扯;没用!我扑过它们去,用脚踢,喊着。它们伸开翅膀向四外躲,但是没有飞起去的意思。有一只已在那一堆……上啄了一口!我的眼前冒了红光,我扑过它去,要用手抓它;只顾抓这只,其余的那些环攻上来了;我又乱踢起来。它们扎扎的叫,伸着硬翅往四外躲;只要我的腿一往回收,它们便红着眼攻上来。而且攻上来之后,不愿再退,有意要啄我的脚了。

忽然我想起来:腰中有只手枪。我刚立定,要摸那只枪;什么时候来的?我前面,就离我有七

步远,站着一群人;一眼我便看清,猫脸的人!二

掏出手枪来,还是等一等?许多许多不同的念头环绕着这两个主张;在这一分钟里,我越要镇静,心中越乱。结果,我把手放下去了。向自己笑了一笑。到火星上来是我自己情愿冒险,叫这群猫人把我害死——这完全是设想,焉知他们不是最慈善的呢——是我自取;为什么我应当先掏枪呢!一点善意每每使人勇敢;我一点也不怕了。是福是祸,听其自然;无论如何,衅不应由我开。

看我不动,他们往前挪了两步。慢,可是坚决,像猫看准了老鼠那样的前进。

鸟儿全飞起来,嘴里全叼着块……我闭上了眼!

眼还没睁开——其实只闭了极小的一会儿——我的双手都被人家捉住了。想不到猫人的举动这么快;而且这样的轻巧,我连一点脚步声也没听见。

没往外拿手枪是个错误。不!我的良心没这样责备我。危患是冒险生活中的饮食。心中更平静了,连眼也不愿睁了。这是由心中平静而然,并不是以退为进。他们握着我的双臂,越来越紧,并不因为我不抵抗而松缓一些。这群玩艺儿是善疑的,我心中想;精神上的优越使我更骄傲了,更不肯和他们较量力气了。每只胳臂上有四五只手,很软,但是很紧,并且似乎有弹性,与其说是握着,不如说是箍着,皮条似的往我的肉里煞。挣扎是无益的。我看出来:设若用力抽夺我的胳臂,他们的手会箍进我的肉里去;他们是这种人:不光明的把人捉住,然后不看人家的举动如何,总得给人家一种极残酷的肉体上的虐待。设若肉体上的痛苦能使精神的光明减色,惭愧,这时候我确乎有点后悔了;对这种人,假如我的推测不错,是应当采取“先下手为强”的政策;“当”的一枪,管保他们全跑。但是事已至此,后悔是不会改善环境的;光明正大是我自设的陷阱,就死在自己的光明之下吧!我睁开了眼。他们全在我的背后呢,似乎是预定好即使我睁开眼也看不见他们。这种鬼祟的行动使我不由的起了厌恶他们的心;我不怕死,我心里说:“我已经落在你们的手中,杀了我,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呢!”我不由的说出来:“何必这样……”我没往下说;他们决不会懂我的话。胳臂上更紧了,那半句话的效果!我心里想:就是他们懂我的话,也还不是白费唇舌!我连头也不回,凭他们摆布;我只希望他们用绳子拴上我,我的精神正如肉体,同样的受不了这种软,紧,热,讨厌的攥握!

空中的鸟更多了,翅子伸平,头往下钩钩着,预备得着机会便一翅飞到地,去享受与我自幼同学的朋友的……

背后这群东西到底玩什么把戏呢?我真受不了这种钝刀慢锯的办法了!但是,我依旧抬头看那群鸟,残酷的鸟们,能在几分钟内把我的朋友吃净。啊!能几分钟吃净一个人吗?那么,鸟们不能算残酷的了;我羡慕我那亡友,朋友!你死得痛快,消灭得痛快,比较起我这种零受的罪,你的是无上的幸福!“快着点!”几次我要这么说,但是话到唇边又收回去了。我虽然一点不知道猫人的性情习惯,可是在这几分钟的接触,我似乎直觉的看出来,他们是宇宙间最残忍的人;残忍的人是不懂得“干脆”这个字的,慢慢用锯齿锯,是他们的一种享受。说话有什么益处呢?我预备好去受针尖刺手指甲肉,鼻子里灌煤油——假如火星上有针和煤油。

我落下泪来,不是怕,是想起来故乡。光明的中国,伟大的中国,没有残暴,没有毒刑,没有鹰吃死尸。我恐怕永不能再看那块光明的地土了,我将永远不能享受合理的人生了;就是我能在火星上保存着生命,恐怕连享受也是痛苦吧!?

我的腿上也来了几只手。他们一声不出,可是呼吸气儿热忽忽的吹着我的背和腿;我心中起了好似被一条蛇缠住那样的厌恶。

咯咯的一声,好像多少年的静寂中的一个响声,听得分外清楚,到如今我还有时候听见它。我的腿腕上了脚镣!我早已想到有此一举。腿腕登时失了知觉,紧得要命。

我犯了什么罪?他们的用意何在?想不出。也不必想。在猫脸人的社会里,理智是没用的东西,人情更提不到,何必思想呢。

手腕也锁上了。但是,出我意料之外,他们的手还在我的臂与腿上箍着。过度的谨慎——由此生出异常的残忍——是黑暗生活中的要件;我希望他们锁上我而撤去那些只热手,未免希望过奢。

脖子上也来了两只热手。这是不许我回头的表示;其实谁有那么大的工夫去看他们呢!人——不论怎样坏——总有些自尊的心;我太看低他们了。也许这还是出于过度的谨慎,不敢说,也许脖子后边还有几把明晃晃的刀呢。

这还不该走吗?我心中想。刚这么一想,好像故意显弄他们也有时候会快当一点似的,我的腿上挨了一脚,叫我走的命令。我的腿腕已经箍麻了,这一脚使我不由的向前跌去;但是他们的手像软而硬的钩子似的,钩住我的肋条骨;我听见背后像猫示威时相噗的声音,好几声,这大概是猫人的笑。很满意这样的挫磨我,当然是。我身上不知出了多少汗。

他们为快当起见,颇可以抬着我走;这又是我的理想。我确是不能迈步了;这正是他们非叫我走不可的理由——假如这样用不太羞辱了“理由”这两个字。

汗已使我睁不开眼,手是在背后锁着;就是想摇摇头摆掉几个汗珠也不行,他们箍着我的脖子呢!我直挺着走,不,不是走,但是找不到一个字足以表示跳,拐,跌,扭……等等搀合起来的行动。

走出只有几步,我听见——幸而他们还没堵上我的耳朵——那群鸟一齐“扎”的一声,颇似战场上冲锋的“杀”;当然是全飞下去享受……我恨我自己;假如我早一点动手,也许能已把我的同学埋好;我为什么在那块呆呆的看着呢!朋友!就是我能不死,能再到这里来,恐怕连你一点骨头渣儿也找不着了!我终身的甜美记忆的总量也抵不住这一点悲苦惭愧,哪时想起来哪时便觉得我是个人类中最没价值的!

好像在恶梦里:虽然身体受着痛苦,可是还能思想着另外一些事;我的思想完全集中到我的亡友,闭着眼看我脑中的那些鹰,啄食着他的肉,也啄食着我的心。走到哪里了?就是我能睁开眼,我也不顾得看了;还希望记清了道路,预备逃出来吗?我是走呢?还是跳呢?还是滚呢?猫人们知道。我的心没在这个上,我的肉体已经像不属于我了。我只觉得头上的汗直流,就像受了重伤后还有一点知觉那样,渺渺茫茫的觉不出身体在哪里,只知道有些地方往出冒汗,命似乎已不在自己手中了,可是并不觉得痛苦。

我的眼前完全黑了;黑过一阵,我睁开了眼;像醉后刚还了酒的样子。我觉出腿腕的疼痛来,疼得钻心;本能的要用手去摸一摸,手腕还锁着呢。这时候我眼中才看见东西,虽然似乎已经睁开了半天。我已经在一个小船上;什么时候上的船,怎样上去的,我全不知道。大概是上去半天了,因为我的脚腕已缓醒过来,已觉得疼痛。我试着回回头,脖子上的那两只热手已没有了;回过头去看,什么也没有。上面是那银灰的天;下面是条温腻深灰的河,一点声音也没有,可是流得很快;中间是我与一只小船,随流而下。三

我顾不得一切的危险,危险这两个字在此时完全不会在脑中发现。热,饿,渴,痛,都不足以胜过疲乏——我已坐了半个多月的飞机——不知道怎么会挣扎得斜卧起来,我就那么睡去了;仰卧是不可能的,手上的锁镣不许我放平了脊背。把命交给了这浑腻蒸热的河水,我只管睡;还希望在这种情形里作个好梦吗!?

再一睁眼,我已靠在一个小屋的一角坐着呢;不是小屋,小洞更真实一点;没有窗户,没有门;四块似乎是墙的东西围着一块连草还没铲去的地,顶棚是一小块银灰色的天。我的手已自由了,可是腰中多了一根粗绳,这一头缠着我的腰,虽然我并不需要这么根腰带,那一头我看不见,或者是在墙外拴着;我必定是从天而降的被系下来的。怀中的手枪还在,奇怪!

什么意思呢?绑票?向地球上去索款?太费事了。捉住了怪物,预备训练好了去到动物园里展览?或是送到生物学院去解剖?这倒是近乎情理。我笑了,我确乎有点要疯。口渴得要命。为什么不拿去我的手枪呢?这点惊异与安慰并不能使口中增多一些津液。往四处看,绝处逢生。与我坐着的地方平行的墙角有个石罐。里边有什么?谁去管,我一定过去看看,本能是比理智更聪明的。脚腕还绊着,跳吧。忍着痛往起站,立不起来,试了几试,腿已经不听命令了。坐着吧。渴得胸中要裂。肉体的需要把高尚的精神丧尽,爬吧!小洞不甚宽大,伏在地上,也不过只差几寸吧,伸手就可以摸着那命中希望的希望,那个宝贝罐子。但是,那根腰带在我躺平以前便下了警告,它不允许我躺平,设若我一定要往前去,它便要把我吊起来了。无望。

口中的燃烧使我又起了飞智:脚在前,仰卧前进,学那翻不过身的小硬盖虫。绳子虽然很紧,用力挣扎究竟可以往肋部上匀一匀,肋部总比腿根瘦一些,能匀到胸部,我的脚便可以碰到罐子上,哪怕把肋部都磨破了呢,究竟比这么渴着强。肋部的皮破了,不管;前进;疼,不管;啊,脚碰着了那个宝贝!

脚腕锁得那么紧,两个脚尖直着可以碰到罐子,但是张不开,无从把它抱住;拳起一点腿来,脚尖可以张开些,可是又碰不到罐子了。无望。

只好仰卧观天。不由的摸出手枪来。口渴得紧。看了看那玲珑轻便的小枪。闭上眼,把那光滑的小圆枪口放在太阳穴上;手指一动,我便永不会口渴了。心中忽然一亮,极快的坐起来,转过身来面向墙角,对准面前的粗绳,两枪,绳子烧糊了一块。手撕,牙咬,疯了似的,把绳子终于扯断。狂喜使我忘了脚上的锁镣,猛然往起一立,跌在地上;就势便往石罐那里爬。端起来,里面有些光,有水!也许是水,也许是……顾不得迟疑。石罐很厚,不易喝;可是喝到一口,真凉,胜似仙浆玉露;努力总是有报酬的,好像我明白了一点什么生命的真理似的。

水并不多;一滴也没剩。

我抱着那个宝贝罐子。心中刚舒服一点,幻想便来了:设若能回到地球上去,我必定把它带了走。无望吧?我呆起来。不知有多久,我呆呆的看着罐子的口。

头上飞过一群鸟,简短的啼着,将我唤醒。抬头看,天上起了一层浅桃红的霞,没能把灰色完全掩住,可是天像高了一些,清楚了一些,墙顶也镶上一线有些力量的光。天快黑了,我想。

我应当干什么呢?

在地球上可以行得开的计划,似乎在此地都不适用;我根本不明白我的对方,怎能决定办法呢。鲁滨孙并没有像我这样困难,他可以自助自决,我是要从一群猫人手里逃命;谁读过猫人的历史呢。

但是我必得作些什么?

脚镣必须除去,第一步工作。始终我也没顾得看看脚上拴的是什么东西,大概因为我总以为脚镣全应是铁作的。现在我必须看看它了,不是铁的,因为它的颜色是铅白的。为什么没把我的手枪没收,有了答案:火星上没铁。猫人们过于谨慎,唯恐一摸那不认识的东西受了危害,所以没敢去动。我用手去摸,硬的,虽然不是铁;试着用力扯,扯不动。什么作的呢?趣味与逃命的急切混合在一处。用枪口敲它一敲,有金属应发的响声,可是不像铁声。银子?铅?比铁软的东西,我总可以设法把它磨断;比如我能打破那个石罐,用石棱去磨——把想将石罐带到地球上去的计划忘了。拿起石罐想往墙上碰;不敢,万一惊动了外面的人呢;外面一定有人看守着,我想。不能,刚才已经放过枪,并不见有动静。后怕起来,设若刚才随着枪声进来一群人?可是,既然没来,放胆吧;罐子出了手,只碰下一小块来,因为小所以很锋利。我开始工作。

铁打房梁磨成绣花针,工到自然成;但是打算在很短的时间用块石片磨断一条金属的脚镣,未免过于乐观。经验多数是“错误”的儿女,我只能乐观的去错误;由地球上带来的经验在此地是没有多少价值的。磨了半天,有什么用呢,它纹丝没动,好像是用石片切金刚石呢。

摸摸身上的碎布条,摸摸鞋,摸摸头发,万一发现点能帮助我的东西呢;我已经似乎变成个没理智的动物。啊!腰带下的小裤兜里还有盒火柴,一个小“铁”盒。要不是细心的搜寻真不会想起它来;我并不吸烟,没有把火柴放在身上的习惯。我为什么把它带在身边?想不起。噢,想起来了:朋友送给我的,他听到我去探险,临时赶到飞机场送行,没有可送我的东西,就把这个盒塞在我的小袋里。“小盒不会给飞机添多少重量,我希望!”他这么说来着。我想起来了。好似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半个月的飞行不是个使心中平静清楚的事。

我玩弄着那个小盒,试着追想半个月以前的事;眼前的既没有希望,只好回想过去的甜美,生命是会由多方面找到自慰的。

天黑上来了。肚中觉出饿来。划了一根火柴,似乎要看看四下有没有可吃的东西。灭了,又划了一根;无心的可笑的把那点小火放在脚镣上去烧烧看。忽!吱!像写个草书的四字——の——那么快,脚腕上已剩下一些白灰。一股很不好闻的气味,钻入鼻孔,叫我要呕。

猫人还会利用化学作东西,想不到的事!四

命不自由,手脚脱了锁镣有什么用呢!但是我不因此而丧气;至少我没有替猫人们看守这个小洞的责任。把枪,火柴盒,都带好;我开始揪着那打断的粗绳往墙上爬。头过了墙,一片深灰,不像是黑夜,而是像没有含着烟的热雾。越过墙头,跳下去。往哪里走?在墙内时的勇气减去十分之八。没有人家,没有灯光,没有声音。远处——也许不远,我测不准距离——似乎有片树林。我敢进树林吗?知道有什么野兽?

我抬头看着星星,只看得见几个大的,在灰空中发着些微红的光。

又渴了,并且很饿。在夜间猎食,就是不反对与鸟兽为伍,我也没那份本事。幸而不冷;在这里大概日夜赤体是不会受寒的。我倚了那小屋的墙根坐下,看看天上那几个星,看看远处的树林。什么也不敢想;就是最可笑的思想也会使人落泪:孤寂是比痛苦更难堪的。

这样坐了许久,我的眼慢慢的失了力量;可是我并不敢放胆的睡去,闭了一会儿,心中一动,努力的睁开,然后又闭上。有一次似乎看见了一个黑影;但在看清之前就又不见了。因疑见鬼,我责备自己,又闭上了眼;刚闭上又睁开了,到底是不放心。哼!又似乎有个黑影,刚看到,又不见了。我的头发根立起来了。到火星上捉鬼不在我的计划之中。不敢再闭眼了。

好大半天,什么也没有。我试着闭上眼,留下一点小缝看着;来了,那个黑影!

不怕了,这一定不是鬼;是个猫人。猫人的视官必定特别的发达,能由远处看见我的眼睛的开闭。紧张,高兴,几乎停止了呼吸,等着;他来在我的身前,我便自有办法;好像我一定比猫人优越似的,不知根据什么理由;或者因为我有把手枪?可笑。

时间在这里是没有丝毫价值的,好似等了几个世纪他才离我不远了;每一步似乎需要一刻,或一点钟,一步带着整部历史遗传下来的谨慎似的。东试一步,西试一步,弯下腰,轻轻的立起来,向左扭,向后退,像片雪花似的伏在地上,往前爬一爬,又躬起腰来……小猫夜间练习捕鼠大概是这样,非常的有趣。

不要说动一动,我猛一睁眼,他也许一气跑到空间的外边去。我不动,只是眼睛留着个极小的缝儿看他到底怎样。

我看出来了,他对我没有恶意,他是怕我害他。他手中没拿着家伙,又是独自来的,不会是要杀我。我怎能使他明白我也不愿意加害于他呢?不动作是最好的办法,我以为,这至少不会吓跑了他。

他离我越来越近了。能觉到他的热气了。他斜着身像接力竞走预备接替时的姿式,用手在我的眼前摆了两摆。我微微的点了点头。他极快的收回手去,保持着要跑的姿式,可是没跑。他看着我;我又轻轻的一点头。他还是不动。我极慢的抬起双手,伸平手掌给他看。他似乎能明白这种“手语”,也点了点头,收回那只伸出老远的腿。我依旧手掌向上,屈一屈指,作为招呼他的表示。他也点点头。我挺起点腰来,看看他,没有要跑的意思。这样极痛苦的可笑磨烦了至少有半点钟,我站起来了。

假如磨烦等于作事,猫人是最会作事的。换句话说,他与我不知磨烦了多大工夫,打手势,点头,撇嘴,纵鼻子,差不多把周身的筋肉全运动到了,表示我们俩彼此没有相害的意思。当然还能磨烦一点钟,哼,也许一个星期,假如不是远处又来了黑影——猫人先看见的。及至我也看到那些黑影,猫人已跑出四五步,一边跑一边向我点手。我也跟着他跑。

猫人跑得不慢,而且一点声音没有。我是又渴又饿,跑了不远,我的眼前已起了金星。但是我似乎直觉的看出来:被后面那些猫人赶上,我与我这个猫人必定得不到什么好处;我应当始终别离开这个新朋友,他是我在火星上冒险的好帮手。后面的人一定追上来了,因为我的朋友脚上加了劲。又支持了一会儿,我实在不行了,心好像要由嘴里跳出来。后面有了声音,一种长而尖酸的嚎声!猫人们必是急了,不然怎能轻易出声儿呢。我知道我非倒在地上不行了,再跑一步,我的命一定会随着一口血结束了。

用生命最后的一点力量,把手枪掏出来。倒下了,也不知道向哪里开了一枪,我似乎连枪声都没听见就昏过去了。

再一睁眼:屋子里,灰色的,一圈红光,地,飞机,一片血,绳子……我又闭上了眼。

隔了多日我才知道:我是被那个猫人给拉死狗似的拉到他的家中。他若是不告诉我,我始终不会想到怎么来到此地。火星上的土是那么的细美,我的身上一点也没有磨破。那些追我的猫人被那一枪吓得大概跑了三天也没有住脚。这把小手枪——只实着十二个子弹——使我成了名满火星的英雄。五

我一直的睡下去,若不是被苍蝇咬醒,我也许就那么睡去,睡到永远。原谅我用“苍蝇”这个名词,我并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的样子实在像小绿蝴蝶,很美,可是行为比苍蝇还讨厌好几倍;多的很,每一抬手就飞起一群绿叶。

身上很僵,因为我是在“地”上睡了一夜,猫人的言语中大概没有“床”这个字。一手打绿蝇,一手磨擦身上,眼睛巡视着四围。屋里没有可看的。床自然就是土地,这把卧室中最重要的东西已经省去。希望找到个盆,好洗洗身上,热汗已经泡了我半天一夜。没有。东西既看不到,只好看墙和屋顶,全是泥作的,没有任何装饰。四面墙围着一团臭气,这便是屋子。墙上有个三尺来高的洞,是门;窗户,假如一定要的话,也是它。

我的手枪既没被猫人拿去,也没丢失在路上,全是奇迹。把枪带好,我从小洞爬出来了。明白过来,原来有窗也没用,屋子是在一个树林里——大概就是昨天晚上看见的那片——树叶极密,阳光就是极强也不能透过,况且阳光还被灰气遮住。怪不得猫人的视力好。林里也不凉快,潮湿蒸热,阳光虽见不到,可是热气好像裹在灰气里;没风。

我四下里去看,希望找到个水泉,或是河沟,去洗一洗身上。找不到;只遇见了树叶,潮气,臭味。

猫人在一株树上坐着呢。当然他早看见了我。可是及至我看见了他,他还往树叶里藏躲。这使我有些发怒。哪有这么招待客人的道理呢:不管吃,不管喝,只给我一间臭屋子。我承认我是他的客人,我自己并没意思上这里来,他请我来的。最好是不用客气,我想。走过去,他上了树尖。我不客气的爬到树上,抱住一个大枝用力的摇。他出了声,我不懂他的话,但是停止了摇动。我跳下来,等着他。他似乎晓得无法逃脱,抿着耳朵,像个战败的猫,慢慢的下来。

我指了指嘴,仰了仰脖,嘴唇开闭了几次,要吃要喝。他明白了,向树上指了指。我以为这是叫我吃果子;猫人们也许不吃粮食,我很聪明的猜测。树上没果子。他又爬上树去,极小心的揪下四五片树叶,放在嘴中一个,然后都放在地上,指指我,指指叶。

这种喂羊的办法,我不能忍受;没过去拿那树叶。猫人的脸上极难看了,似乎也发了怒。他为什么发怒,我自然想不出;我为什么发怒,他或者也想不出。我看出来了,设若这么争执下去,一定没有什么好结果,而且也没有意味,根本谁也不明白谁。

但是,我不能自己去拾起树叶来吃。我用手势表示叫他拾起送过来。他似乎不懂。我也由发怒而怀疑了。莫非男女授受不亲,在火星上也通行?这个猫人闹了半天是个女的?不敢说,哼,焉知不是男男授受不亲呢!?(这一猜算猜对了,在这里住了几天之后证实了这个。)好吧,因彼此不明白而闹气是无谓的,我拾起树叶,用手擦了擦。其实手是脏极了,被飞机的铁条刮破的地方还留着些血迹;但是习惯成自然,不由的这么办了。送到嘴中一片,很香,汁水很多;因为没有经验,汁儿从嘴角流下点来;那个猫人的手脚都动了动,似乎要过来替我接住那点汁儿;这叶子一定是很宝贵的,我想;可是这么一大片树林,为什么这样的珍惜一两个叶子呢?不用管吧,稀罕事儿多着呢。连气吃了两片树叶,我觉得头有些发晕,可是并非不好受。我觉得到那点宝贝汁儿不但走到胃中去,而且有股麻劲儿通过全身,身上立刻不僵得慌了。肚中麻酥酥的满起来。心中有点发迷,似乎要睡,可是不能睡,迷糊之中又有点发痒,一种微醉样子的刺激。我手中还拿着一片叶,手似乎刚睡醒时那样松懒而舒服。没力气再抬。心中要笑;说不清脸上笑出来没有。我倚住一棵大树,闭了一会儿眼。极短的一会儿,头轻轻的晃了两晃。醉劲过去了,全身没有一个毛孔不觉得轻松的要笑,假如毛孔会笑。饥渴全不觉得了;身上无须洗了,泥,汗,血,都舒舒服服的贴在肉上,一辈子不洗也是舒服的。

树林绿得多了。四围的灰空气也正不冷不热,不多不少的合适。灰气绿树正有一种诗意的温美。潮气中,细闻,不是臭的了,是一种浓厚的香甜,像熟透了的甜瓜。“痛快”不足以形容出我的心境。“麻醉”,对,“麻醉”!那两片树叶给我心中一些灰的力量,然后如鱼得水的把全身浸渍在灰气之中。

我蹲在树旁。向来不喜蹲着;现在只有蹲着才觉得舒坦。

开始细看那个猫人;厌恶他的心似乎减去很多,有点觉得他可爱了。

所谓猫人者,并不是立着走,穿着衣服的大猫。他没有衣服。我笑了,把我上身的碎布条也拉下去,反正不冷,何苦挂着些零七八碎的呢。下身的还留着,这倒不是害羞,因为我得留着腰带,好挂着我的手枪。其实赤身佩带挂手枪也未尝不可,可是我还舍不得那盒火柴;必须留着裤子,以便有小袋装着那个小盒,万一将来再被他们上了脚镣呢。把靴子也脱下来扔在一边。

往回说,猫人不穿衣服。腰很长,很细,手脚都很短。手指脚指也都很短。(怪不得跑得快而作事那么慢呢,我想起他们给我上锁镣时的情景。)脖子不短,头能弯到背上去。脸很大,两个极圆极圆的眼睛,长得很低,留出很宽的一个脑门。脑门上全长着细毛,一直的和头发——也是很细冗——联上。鼻子和嘴联到一块,可不是像猫的那样俊秀,似乎像猪的,耳朵在脑瓢上,很小。身上都是细毛,很光润,近看是灰色的,远看有点绿,像灰羽毛纱的闪光。身腔是圆的,大概很便于横滚。胸前有四对小乳,八个小黑点。

他的内部构造怎样,我无从知道。

他的举动最奇怪的,据我看是他的慢中有快,快中有慢,使我猜不透他的立意何在;我只觉得他是非常的善疑。他的手脚永不安静着,脚与手一样的灵便;用手脚似乎较用其他感官的时候多,东摸摸,西摸摸,老动着;还不是摸,是触,好像蚂蚁的触角。

究竟他把我拉到此地,喂我树叶,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由的,也许是那两片树叶的作用,要问了。可是怎样问呢?言语不通。

三四个月的工夫,我学会了猫话。马来话是可以在半年内学会的,猫语还要简单的多。四五百字来回颠倒便可以讲说一切。自然许多事与道理是不能就这么讲明白的,猫人有办法:不讲。形容词与副词不多,名词也不富裕。凡是像迷树的全是迷树:大迷树,小迷树,圆迷树,尖迷树,洋迷树,大洋迷树……其实这是些决不相同的树。迷树的叶便是那能使人麻醉的宝贝。代名词是不大用的,根本没有关系代名词。一种极儿气的语言。其实只记住些名词便够谈话的了,动词是多半可以用手势帮忙的。他们也有文字,一些小楼小塔似的东西,很不好认;普通的猫人至多只能记得十来个。

大蝎——这是我的猫朋友的名字——认识许多字,还会作诗。把一些好听的名词堆在一处,不用有任何简单的思想,便可以成一首猫诗。宝贝叶宝贝花宝贝山宝贝猫宝贝肚子……这是大蝎的“读史有感”。猫人有历史,两万多年的文明。

会讲话了,我明白过来一切。大蝎是猫国的重要人物,大地主兼政客、诗人与军官。大地主,因为他有一大片迷树,迷叶是猫人食物的食物。他为什么养着我,与这迷叶大有关系。据他说,他拿出几块历史来作证——书都是石头做的,二尺见方半寸来厚一块,每块上有十来个极复杂的字——五百年前,他们是种地收粮,不懂什么叫迷叶。忽然有个外国人把它带到猫国来。最初只有上等人吃得起,后来他们把迷树也搬运了来,于是大家全吃入了瘾。不到五十年的工夫,不吃它的人是例外了。吃迷叶是多么舒服,多么省事的;可是有一样,吃了之后虽然精神焕发,可是手脚不爱动,于是种地的不种了,作工的不作了,大家闲散起来。政府下了令:禁止再吃迷叶。下令的第一天午时,皇后瘾得打了皇帝三个嘴巴子——大蝎搬开一块历史——皇帝也瘾得直落泪。当天下午又下了令:定迷叶为“国食”。在猫史上没有比这件事再光荣再仁慈的,大蝎说。

自从迷叶定为国食以后的四百多年,猫国文明的进展比以前加速了好几倍。吃了迷叶不喜肉体的劳动,自然可以多作些精神事业。诗艺,举个例说,比以前进步多了;两万年来的诗人没有一个用过“宝贝肚子”的。

可是,这并不是说政治上与社会上便没有了纷争。在三百年前,迷树的种植是普遍的。可是人们越吃越懒,慢慢的连树也懒得种了。又恰巧遇上一年大水——大蝎的灰脸似乎有点发白,原来猫人最怕水——把树林冲去了很多。没有别的东西吃,猫人是可以忍着的;没有迷叶,可不能再懒了。到处起了抢劫。抢案太多了,于是政府又下了最合人道的命令:抢迷叶吃者无罪。这三百年来是抢劫的时代;并不是坏事,抢劫是最足以表现个人自由的,而自由又是猫人自有史以来的最高理想。(按:猫语中的“自由”,并不与中国话中的相同。猫人所谓自由者是欺侮别人,不合作,捣乱……男男授受不亲即由此而来,一个自由人是不许别人接触他的,彼此见面不握手或互吻,而是把头向后扭一扭表示敬意。)“那么,你为什么还种树呢?”我用猫语问——按着真正猫语的形式,这句话应当是:脖子一扭(表示“那么”),用手一指(你),眼球转两转(为什么),种(动词)树?“还”字没法表示。

大蝎的嘴闭上了一会儿。猫人的嘴永远张着,鼻子不大管呼吸的工作;偶尔闭上表示得意或深思。他的回答是:现在种树的人只有几十个了,都是强有力的人——政客军官诗人兼地主。他们不能不种树,不种便丢失了一切势力。作政治需要迷叶,不然便见不到皇帝。作军官需要迷树,它是军饷。作诗必定要迷叶,它能使人白天作梦。总之,迷叶是万能的,有了它便可以横行一世。“横行”是上等猫人口中最高尚的一个字。

设法保护迷林是大蝎与其他地主的首要工作。他们虽有兵,但不能替他们作事。猫兵是讲自由的,只要迷叶吃,不懂得服从命令。他们自己的兵常来抢他们,这在猫人心中——由大蝎的口气看得出——是最合逻辑的事。究竟谁来保护迷林呢?外国人。每个地主必须养着几个外国人作保护者。猫人的敬畏外国人是天性中的一个特点。他们的自由不能使五个兵在一块住三天而不出人命,和外人打仗是不可能的事。大蝎附带着说,很得意的,“自相残杀的本事,一天比一天大,杀人的方法差不多与作诗一样巧妙了”。“杀人成了一种艺术,”我说。猫语中没有“艺术”,经我解释了半天,他还是不能明白,但是他记住这两个中国字。

在古代他们也与外国打过仗,而且打胜过,可是在最近五百年中,自相残杀的结果叫他们完全把打外国人的观念忘掉,而一致的对内。因此也就非常的怕外国人;不经外国人主持,他们的皇帝连迷叶也吃不到嘴。

三年前来过一只飞机。哪里来的,猫人不晓得,可是记住了世界上有种没毛的大鸟。

我的飞机来到,猫人知道是来了外国人。他们只能想到我是火星上的人,想不到火星之外还有别的星球。

大蝎与一群地主全跑到飞机那里去,为是得到个外国人来保护迷林。他们原有的外国保护者不知为什么全回了本国,所以必须另请新的。

他们说好了:请到我之后,大家轮流奉养着,因为外国人在最近是很不易请到的。“请”我是他们的本意,谁知道我并没有长着猫脸,他们向来没见过像我这样的外国人。他们害怕的了不得;可是既而一看我是那么老实,他们决定由“请”改成“捉”了。他们是猫国的“人物”,所以心眼很多,而且遇到必要的时候也会冒一些险。现在想起来,设若我一开首便用武力,准可以把他们吓跑;可是幸而没用武力,因为就是一时把他们吓跑,他们决不会甘心罢休,况且我根本找不到食物。从另一方面说呢,这么被他们捉住,他们纵使还怕我,可是不会“敬”我了。果然,由公请我改成想独占了,大蝎与那一群地主全看出便宜来:捉住我,自然不必再与我讲什么条件,只要供给点吃食便行了,于是大家全变了心。背约毁誓是自由的一部分,大蝎觉得他的成功是非常可自傲的。

把我捆好,放在小船上,他们全绕着小道,上以天作顶的小屋那里去等我。他们怕水,不敢上船。设若半路中船翻了,自然只能归罪于我的不幸,与他们没关系。那个小屋离一片沙地不远,河流到沙地差不多就干了,船一定会停住不动。

把我安置在小屋中,他们便回家去吃迷叶。他们的身边不能带着这个宝贝;走路带着迷叶是最危险的事;因此他们也就不常走路;此次的冒险是特别的牺牲。

大蝎的树林离小屋最近;可是也还需要那么大半天才想起去看我。吃完迷叶是得睡一会儿的。他准知道别人也不会快来。他到了,别人也到了,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幸而有那艺术”,他指着我的手枪,似乎有些感激它。后来他把不易形容的东西都叫作“艺术”。

我明白了一切,该问他了:那个脚镣是什么作的?

他摇头,只告诉我,那是外国来的东西。“有好多外国来的东西,”他说:“很好用,可是我们不屑摹仿;我们是一切国中最古的国!”他把嘴闭上了一会儿:“走路总得戴着手铐脚镣,很有用!”这也许是实话,也许是俏皮我呢。

我问他天天晚上住在哪里,因为林中只有我那一间小洞,他一定另有个地方去睡觉。他似乎不愿意回答,跟我要一根艺术,就是将要拿去给皇帝看。我给了他一根火柴,也就没往下问他到底睡在哪里;在这种讲自由的社会中,人人必须保留着些秘密。

有家属没有呢?他点点头。“收了迷叶便回家,你与我一同去。”

他还有利用我的地方,我想,可是:“家在哪里?”“京城,大皇帝住在那里。有许多外国人,你可以看看你的朋友了。”“我是由地球上来的,不认识火星上的人。”“反正你是外国人,外国人与外国人都是朋友。”

不必再给他解释;只希望快收完迷叶,好到猫城去看看。

我与大蝎的关系,据我看,永远不会成为好朋友的。据“我”看是如此;他也许有一片真心,不过我不能欣赏它;他——或任何猫人——设若有真心,那是完全以自己为中心的,为自己的利益而利用人似乎是他所以交友的主因。三四个月内,我一天也没忘了去看看我那亡友的尸骨,但是大蝎用尽方法阻止我去。这一方面看出他的自私;另一方面显露出猫人心中并没有“朋友”这个观念。自私,因为替他看护迷叶好像是我到火星来的唯一责任;没有“朋友”这个观念,因为他口口声声总是“死了,已经死了,干什么还看他去?”他第一不告诉我到那飞机堕落的地方的方向路径;第二,他老监视着我。其实我慢慢的寻找(我要是顺着河岸走,便不会找不到),总可以找到那个地方,但是每逢我走出迷林半里以外,他总是从天而降的截住我。截住了我,他并不强迫我回去;他能把以自己为中心的事说得使我替他伤心,好像听着寡妇述说自己的困难,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使我不由的将自己的事搁在一旁。我想他一定背地里抿着嘴暗笑我是傻蛋,但是这个思想也不能使我心硬了。我几乎要佩服他了。

我不完全相信他所说的了;我要自己去看看一切。可是,他早防备着这个。迷林里并不只是他一个人。但是他总不许他们与我接近。我只在远处看见过他们:我一奔过他们去,登时便不见了,这一定是遵行大蝎的命令。

对于迷叶我决定不再吃。大蝎的劝告真是尽委婉恳挚的能事:不能不吃呀,不吃就会渴的,水不易得呀;况且还得洗澡呢,多么麻烦,我们是有经验的。不能不吃呀,别的吃食太贵呀;贵还在其次,不好吃呀。不能不吃呀,有毒气,不吃迷叶便会死的呀……我还是决定不再吃。他又一把鼻涕,一把泪了;我知道这是他的最后手段;我不能心软;因吃迷叶而把我变成个与猫人一样的人是大蝎的计划,我不能完全受他的摆弄;我已经是太老实了。我要恢复人的生活,要吃要喝要洗澡,我不甘心变成个半死的人。设若不吃迷叶而能一样的活着,合理的活着,哪怕是十天半个月呢,我便只活十天半个月也好;半死的活着,就是能活一万八千年我也不甘心干。我这么告诉大蝎了,他自然不能明白,他一定以为我的脑子是块石头。不论他怎想吧,我算打定了主意。

交涉了三天,没结果。只好拿手枪了。但是我还没忘了公平,把手枪放在地上告诉大蝎,“你打死我,我打死你,全是一样的,设若你一定叫我吃迷叶!你决定吧!”大蝎跑出两丈多远去。他不能打死我,枪在他手中还不如一根草棍在外国人手里;他要的是“我”,不是手枪。

折中的办法:我每天早晨吃一片迷叶,“一片,只是那么一小块宝贝,为是去毒气,”大蝎——请我把手枪带起去,又和我面对面的坐下——伸着一个短手指说。他供给我一顿晚饭。饮水是个困难问题。我建议:每天我去到河里洗个澡,同时带回一罐水来。他不认可。为什么天天跑那么远去洗澡,不聪明的事,况且还拿着罐子?为什么不舒舒服服的吃迷叶?“有福不会享”,我知道他一定要说这个,可是他并没说出口来。况且——这才是他的真意——他还得陪着我。我不用他陪着;他怕我偷跑了,这是他所最关切的。其实我真打算逃跑,他陪着我也不是没用吗?我就这么问他,他的嘴居然闭上了十来分钟,我以为我是把他吓死过去了。“你不用陪着我,我决定不跑,我起誓!”我说。

他轻轻摇了摇头:“小孩子才起誓玩呢!”

我急了,这是脸对脸的污辱我。我揪住了他头上的细毛,这是第一次我要用武力;他并没想到,不然他早会跑出老远的去了。他实在没想到,因为他说的是实话。他牺牲了些细毛,也许带着一小块头皮,逃了出去,向我说明:在猫人历史上,起誓是通行的,可是在最近五百年中,起完誓不算的太多,于是除了闹着玩的时候,大家也就不再起誓;信用虽然不能算是坏事,可是从实利上看是不方便的,这种改革是显然的进步,大蝎一边摸着头皮一边并非不高兴的讲。因为根本是不应当遵守的,所以小孩子玩耍时起誓最有趣味,这是事实。“你有信用与否,不关我的事,我的誓到底还是誓!”我很强硬的说:“我决不偷跑,我什么时候要离开你,我自然直接告诉你。”“还是不许我陪着?”大蝎犹疑不定的问。“随便!”问题解决了。

晚饭并不难吃,猫人本来很会烹调的,只是绿蝇太多,我去掐了些草叶编成几个盖儿,嘱咐送饭的猫人来把饭食盖上,猫人似乎很不以为然,而且觉得有点可笑。有大蝎的命令他不敢和我说话,只微微的对我摇头。我知道不清洁是猫人历史上的光荣;没法子使他明白。惭愧,还得用势力,每逢一看见饭食上没盖盖,我便告诉大蝎去交派。一个大错误:有一天居然没给送饭来;第二天送来的时候,东西全没有盖,而是盖着一层绿蝇。原来因为告诉大蝎去嘱咐送饭的仆人,使大蝎与仆人全看不起我了。伸手就打,是上等猫人的尊荣;也是下等猫人认为正当的态度。我怎样办?我不愿意打人。“人”在我心中是个最高贵的观念。但是设若不打,不但仅是没有人送饭,而且将要失去我在火星上的安全。没法子,只好牺牲了猫人一块(很小的一块,凭良心说)头皮。行了,草盖不再闲着了。这几乎使我落下泪来,什么样的历史进程能使人忘了人的尊贵呢?

早晨到河上去洗澡是到火星来的第一件美事。我总是在太阳出来以前便由迷林走到沙滩,相隔不过有一里多地。恰好足以出点汗,使四肢都活软过来。在沙上,水只刚漫过脚面,我一边踩水,一边等着日出。日出以前的景色是极静美的:灰空中还没有雾气,一些大星还能看得见,四处没有一点声音,除了沙上的流水有些微响。太阳出来,我才往河中去;走过沙滩,水越来越深,走出半里多地便没了胸,我就在那里痛快的游泳一回。以觉得腹中饿了为限,游泳的时间大概总在半点钟左右。饿了,便走到沙滩上去晒干了身体。破裤子,手枪,火柴盒,全在一块大石上放着。我赤身在这大灰宇宙中。似乎完全无忧无虑,世界上最自然最自由的人。太阳渐渐热起来。河上起了雾,觉得有点闭闷;不错,大蝎没说谎,此地确有些毒瘴;这是该回去吃那片迷叶的时候了。

这点享受也不能长久的保持,又是大蝎的坏。大概在开始洗澡的第七天上吧,我刚一到沙滩上便看见远处有些黑影往来。我并未十分注意,依旧等着欣赏那日出的美景。东方渐渐发了灰红色。一会儿,一些散开的厚云全变成深紫的大花。忽然亮起来,星们不见了。云块全联成横片,紫色变成深橙,抹着一层薄薄的浅灰与水绿,带着亮的银灰边儿。横云裂开,橙色上加了些大黑斑,金的光脚极强的射起,金线在黑斑后面还透得过来。然后,一团血红从裂云中跳出,不很圆,似乎晃了几晃,固定了;不知什么时候裂云块变成了小碎片。联成一些金黄的鳞;河上亮了,起了金光。霞越变越薄越碎,渐渐的消灭,只剩下几缕浅桃红的薄纱;太阳升高了,全天空中变成银灰色,有的地方微微透出点蓝色来。

只顾呆呆的看着,偶一转脸,喝!离河岸有十来丈远吧,猫人站成了一大队!我莫名其妙。也许有什么事,我想,不去管,我去洗我的。我往河水深处走,那一大队也往那边挪动。及至我跳在河里,我听见一片极惨的呼声。我沉浮了几次,在河岸浅处站起来看看,又是一声喊,那队猫人全往后退了几步。我明白了,这是参观洗澡呢。

看洗澡,设若没看见过,也不算什么,我想。猫人决不是为看我的身体而来,赤体在他们看不是稀奇的事;他们也不穿衣服。一定是为看我怎样游泳。我是继续的泅水为他们开开眼界呢?还是停止呢?这倒不好决定。在这个当儿,我看见了大蝎,他离河岸最近,差不多离着那群人有一两丈远。这是表示他不怕我,我心中说。他又往前跳了几步,向我挥手,意思是叫我往河里跳。从我这三四个月的经验中,我可以想到,设若我要服从他的手势而往河里跳,他的脸面一定会增许多的光。但是我不能受这个,我生平最恨假外人的势力而欺侮自家人的。我向沙滩走去。大蝎又往前走了,离河岸差不多有四五丈,我从石上拿起手枪,向他比了一比。八

我把大蝎拿住;看他这个笑,向来没看见过他笑得这么厉害。我越生气,他越笑,似乎猫人的笑是专为避免挨打预备着的。我问他叫人参观我洗澡是什么意思,他不说,只是一劲的媚笑。我知道他心中有鬼,但是不愿看他的贱样子,只告诉他:以后再有这种举动,留神你的头皮!

第二天我依旧到河上去。还没到沙滩,我已看见黑忽忽的一群,比昨天的还多。我决定不动声色的洗我的澡,以便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去再和大蝎算账。太阳出来了,我站在水浅处,一边假装打水,一边看着他们。大蝎在那儿呢,带着个猫人,双手大概捧着一大堆迷叶,堆得顶住下巴。大蝎在前,拿迷叶的猫人在后,大蝎一伸手,那猫人一伸手,顺着那队猫人走;猫人手中的迷叶渐渐的减少了。我明白了,大蝎借着机会卖些迷叶,而且必定卖得很贵。

我本是个有点幽默的人,但是一时的怒气往往使人的行为失于偏急。猫人的怎样怕我——只因为我是个外国人——我是知道的;这一定全是大蝎的坏主意,我也知道。为惩罚大蝎一个人而使那群无辜的猫人联带的受点损失,不是我的本意。可是,在那时,怒气使我忘了一切体谅。我必须使大蝎知道我的厉害,不然,我永远不用再想安静的享受这早晨的运动。自然,设若猫人们也在早晨来游泳,我便无话可讲,这条河不是我独有的;不过,一个人泅水,几百人等着看,而且有借此作买卖的,我不能忍受。

我不想先捉住大蝎,他不告诉我实话;我必须捉住一个参观人,去问个分明。我先慢慢的往河岸那边退,背朝着他们,以免他们起疑。到了河岸,我想,我跑个百码,出其不备的捉住个猫人。

到了河岸,刚一转过脸来,听见一声极惨的呼喊,比杀猪的声儿还难听。我的百码开始,眼前就如同忽然地震一般,那群猫人要各自逃命,又要往一处挤,跑的,倒的,忘了跑的,倒下又往起爬的,同时并举;一展眼,全没了,好像被风吹散的一些落叶,这里一小团,那里一小团,东边一个,西边两个,一边跑,一边喊,好像都失了魂。及至我的百码跑完,地上只躺着几个了,我捉了一个,一看,眼已闭上,没气了!我的后悔比闯了祸的恐怖大的多。我不应当这么利用自己的优越而杀了人。但是我并没呆住,好似不自觉的又捉住另一个,腿坏了,可是没死。在事后想起来,我真不佩服我自己,分明看见人家腿坏了,而还去捉住他审问;分明看见有一个已吓死,而还去捉个半死的,设若“不自觉”是可原谅的,人性本善便无可成立了。

使半死的猫人说话,向个外国人说话,是天下最难的事;我知道,一定叫他出声是等于杀人的,他必会不久的也被吓死。可怜的猫人!我放了他。再看,那几个倒着的,身上当然都受了伤,都在地上爬呢,爬得很快。我没去追他们。有两个是完全不动了。

危险我是不怕的:不过,这确是惹了祸。知道猫人的法律是什么样的怪东西?吓死人和杀死人纵然在法律上有分别,从良心上看还不是一样?我想不出主意来。找大蝎去,解铃还是系铃人,他必定有办法。但是,大蝎决不会说实话,设若我去求他;等他来找我吧。假如我乘此机会去找那只飞机,看看我的亡友的尸骨,大蝎的迷林或者会有危险,他必定会找我去;那时我再审问他,他不说实话,我就不回来!要挟?对这不讲信用,不以扯谎为可耻的人,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呢?

把手枪带好,我便垂头丧气的沿着河岸走。太阳很热了,我知道我缺乏东西,妈的迷叶!没它我不能抵抗太阳光与这河上的毒雾。

猫国里不会出圣人,我只好咒骂猫人来解除我自己的不光荣吧。我居然想去由那两个死猫人手里搜取迷叶了!回到迷林,谁能拦住我去折下一大枝子呢?懒得跑那几步路!果然,他们手中还拿着迷叶,有一片是已咬去一半的。我全掳了过来。吃了一片,沿着河岸走下去。

走了许久,我看见了那深灰色的小山。我知道这离飞机坠落的地方不远了,可是我不知道那里离河岸有几里,和在河的哪一边上。真热,我又吃了两片迷叶还觉不出凉快来。没有树,找不到个有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会儿。但是我决定前进,非找到那飞机不可。

正在这个当儿,后面喊了一声,我听得出来,大蝎的声儿。我不理他,还往前走。跑路的本事他比我强,被他追上了。我想抓住他的头皮把他的实话摇晃出来,但是我一看他那个样子,不好意思动手了。他的猪嘴肿着,头上破了一块,身上许多抓伤,遍体像是水洗过的,细毛全粘在皮肤上,不十分不像个成精的水老鼠。我吓死了人,他挨了打,我想猫人不敢欺侮外人,可是对他们自己是勇于争斗的。他们的谁是谁非与我无关,不过对吓死的受伤的和挨打的大蝎,我一视同仁的起了同情心。大蝎张了几次嘴才说出一句话来:快回去,迷林被抢了!

我笑了,同情心被这一句话给驱逐得净尽。他要是因挨打而请我给他报仇,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从一个中国人的心理看,我一定立刻随他回去。迷林被抢了,谁愿当这资本家走狗呢!抢了便抢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快回去,迷林被抢了!”大蝎的眼珠差一点弩出来。迷林似乎是一切,他的命分文不值。“先告诉我早晨的事,我便随你回去。”我说。

大蝎几乎气死过去,脖子伸了几伸,咽下一大团气去:“迷林被抢了!”他要有那个胆子,他一定会登时把我掐死!

我也打定了主意:他不说实话,我便不动。

结果还是各自得到一半的胜利:登时跟他回去,在路上他诉说一切。

大蝎说了实话:那些参观的人是他由城里请来的,都是上等社会的人。上等社会的人当然不能起得那么早,可是看洗澡是太稀罕的事,况且大蝎允许供给他们最肥美的迷叶。每人给他十块“国魂”——猫国的一种钱名——作为参观费,迷叶每人两片——上等肥美多浆的迷叶——不另算钱。

好小子,我心里说,你拿我当作私产去陈列呀!但是大蝎还没等我发作,便很委婉的说明:“你看,国魂是国魂,把别人家的国魂弄在自己的手里,高尚的行为!我虽然没有和你商议过,”他走得很快,但是并不妨碍他委曲婉转的陈说,“可是我这点高尚的行为,你一定不会反对的。你照常的洗澡,我借此得些国魂,他们得以开眼,面面有益的事,有益的事!”“那吓死的人谁负责任?”“你吓死的,没事!我要是打死人,”大蝎喘着说,“我只须损失一些迷叶,迷叶是一切,法律不过是几行刻在石头上的字;有迷叶,打死人也不算一回事。你打死人,没人管,猫国的法律管不着外国人,连‘一’个迷叶也不用费;我自恨不是个外国人。你要是在乡下打死人,放在那儿不用管,给那白尾巴鹰一些点心;要是在城里打死人,只须到法厅报告一声,法官还要很客气的给你道谢。”大蝎似乎非常的羡慕我,眼中好像含着点泪。我的眼中也要落泪,可怜的猫人,生命何在?公理何在?“那两个死去的也是有势力的人。他们的家属不和你捣乱吗?”“当然捣乱,抢迷叶的便是他们;快走!他们久已派下人看着你的行动,只要你一离开迷林远了,他们便要抢;他们死了人,抢我的迷叶作为报复,快走!”“人和迷叶的价值恰相等,啊?”“死了便是死了,活着的总得吃迷叶!快走!”

我忽然想起来,也许因为我受了猫人的传染,也许因为他这两句话打动了我的心,我一定得和他要些国魂。假如有朝一日我离开大蝎——我们俩不是好朋友——我拿什么吃饭呢?他请人参观我洗澡得钱,我有分润一些的权利。设若不是在这种环境之下,自然我不会想到这个,但是环境既是如此,我不能不作个准备——死了便是死了,活着的总得吃迷叶!有理!

离迷林不远了,我站住了。“大蝎,你这两天的工夫一共收了多少钱?”

大蝎楞了,一转圆眼珠:“五十块国魂,还有两块假的;快走!”

我向后转,开步走。他追上来:“一百,一百!”我还是往前走。他一直添到一千。我知道这两天参观的人一共不下几百,决不能只收入一千,但是谁有那么大的工夫作这种把戏。“好吧,大蝎,分给我五百。不然,咱们再见!”

大蝎准知道:多和我争执一分钟,他便多丢一些迷叶;他随着一对眼泪答应了个“好!”“以后再有不告诉我而拿我生财的事,我放火烧你的迷林。”我拿出火柴盒拍了拍!

他也答应了。

到了迷林,一个人也没有,大概我来到了之前,他们早有侦探报告,全跑了。迷林外边上的那二三十棵树,已差不多全光了。大蝎喊了声,倒在树下。

迷林很好看了:叶已长得比手掌还大一些,厚,深绿,叶缘上镶着一圈金红的边;那最肥美的叶起了些花斑,像一林各色的大花。日光由银灰的空中透过,使这些花叶的颜色更深厚静美一些,没有照眼的光泽,而是使人越看越爱看,越看心中越觉得舒适,好像是看一张旧的图画,颜色还很鲜明,可是纸上那层浮光已被年代给减除了去。

迷林的外边一天到晚站着许多许多参观的人。不,不是参观的,因为他们全闭着眼;鼻子支出多远,闻着那点浓美的叶味;嘴张着,流涎最短的也有二尺来长。稍微有点风的时候,大家全不转身,只用脖子追那股小风,以便吸取风中所含着的香味,好像些雨后的蜗牛轻慢的作着项部运动。偶尔落下一片熟透的大叶,大家虽然闭着眼,可是似乎能用鼻子闻到响声——一片叶子落地的那点响声——立刻全睁开眼,嘴唇一齐吧唧起来;但是大蝎在他们决定过来拾起那片宝贝之前,总是一团毛似的赶到将它捡起来;四围一声怨鬼似的叹息!

大蝎调了五百名兵来保护迷林,可是兵们全驻扎在二里以外,因为他们要是离近了迷林,他们便先下手抢劫。但是不能不调来他们,猫国的风俗以收获迷叶为最重大的事,必须调兵保护;兵们不替任何人保护任何东西是人人知道的,可是不调他们来作不负保护责任的保护是公然污辱将士,大蝎是个漂亮人物,自然不愿被人指摘,所以调兵是当然的事,可是安置在二里以外以免兵馋自乱。风稍微大一点,而且是往兵营那面刮,大蝎立刻便令后退半里或一里,以免兵们随风而至,抢劫一空。兵们为何服从他的命令,还是因为有我在那里;没有我,兵早就哗变了。“外国人咳嗽一声,吓倒猫国五百兵”是个谚语。

五百名兵之外,真正保护迷林的是大蝎的二

名家将。这二十位都是深明大义,忠诚可靠的人;但是有时候一高兴,也许把大蝎捆起来,而把迷林抢了。到底还是因为我在那里,他们因此不敢高兴,所以能保持着忠诚可靠。

大蝎真要忙死了:看着家将,不许偷食一片迷叶;看着风向,好下令退兵;看着林外参观的,以免丢失一个半个的落叶。他现在已经一气吃到三十片迷叶了。据说,一气吃过四十片迷叶,便可以三天不睡,可是第四天便要呜呼哀哉。迷叶这种东西是吃少了有精神而不愿干事;吃多了能干事而不久便死。大蝎无法,多吃迷叶,明知必死,但是不能因为怕死而少吃;虽然他极怕死,可怜的大蝎!

我的晚饭减少了。晚上少吃,夜间可以警醒,大蝎以对猫人的方法来对待我了。迷林只仗着我一人保护,所以我得夜间警醒着,所以我得少吃晚饭,功高者受下赏,这又是猫人的逻辑。我把一份饭和家伙全摔了,第二天我的饭食又照常丰满了,我现在算知道怎样对待猫人了,虽然我心中觉得很不安。

刮了一天的小风,这是我经验中的第一次。我初到此地的时候,一点风没有;迷叶变红的时候,不过偶然有阵小风;继续的刮一天,这是头一回。迷叶带着各种颜色轻轻的摆动,十分好看。大蝎和家将们,在迷林的中心一夜间赶造成一个大木架,至少有四五丈高。这原来是为我预备的。这小风是猫国有名的迷风,迷风一到,天气便要变了。猫国的节气只有两个,上半年是静季,没风。下半年是动季,有风也有雨。

早晨我在梦中听见一片响声,正在我的小屋外边。爬出来一看,大蝎在前,二十名家将在后,排成一队。大蝎的耳上插着一根鹰尾翎,手中拿着一根长木棍。二十名家将手中都拿着一些东西,似乎是乐器。见我出来,他将木棍往地上一戳,二十名家将一齐把乐器举起。木棍在空中一摇,乐器响了。有的吹,有的打,二十件乐器放出不同的声音,吹的是谁也没有和谁调和的趋向,尖的与粗的一样难听,而且一样的拉长,直到家将的眼珠几乎弩出来,才换一口气;换气后再吹,身子前后俯仰了几次,可是不肯换气,直到快憋死为止,有两名居然憋得倒在地上,可是还吹。猫国的音乐是讲究声音长而大的。打的都是像梆子的木器,一劲的打,没有拍节,没有停顿。吹的声音越尖,打的声音越紧,好像是随着吹打而丧了命是最痛快而光荣的事。吹打了三通,大蝎的木棍一扬,音乐停止。二十名家将全蹲在地上喘气。

大蝎将耳上的翎毛拔下,很恭敬的向我走来说:“时间已到,请你上台,替神明监视着收迷叶。”我似乎被那阵音乐给催眠过去,或者更正确的说是被震晕了,心中本要笑,可是不由的随着大蝎走去。他把翎毛插在我的耳上,在前领路,我随着他,二十名音乐家又在我的后面。到了迷林中心的高架子,大蝎爬上去,向天祷告了一会儿,下面的音乐又作起来。他爬下来,请我上去。我仿佛忘了我是成人,像个贪玩的小孩被一件玩物给迷住,小猴似的爬了上去。大蝎看我上到了最高处,将木棍一挥,二十名音乐家全四下散开,在林边隔着相当的距离站好,面向着树。大蝎跑了。好大半天,他带来不少的兵。他们每个人拿着一根大棍,耳上插着一个鸟毛。走到林外,大队站住,大蝎往高架上一指,兵们把棍举起,大概是向我致敬。事后我才明白,我原来是在高架上作大神的代表,来替大蝎——他一定是大神所宠爱的贵人了——保护迷叶,兵们摘叶的时候,若私藏或偷吃一片,大蝎告诉他们,我便会用张手雷霹了他们。张手雷便是那把“艺术”。那二十名音乐家原来便是监视员,有人作弊,便吹打乐器,大蝎听到音乐便好请我放张手雷。

敬完了神,大蝎下令叫兵们两人一组散开,一人上树去摘,一人在下面等着把摘下来的整理好。离我最近的那些株树没有人摘,因为大蝎告诉他们:这些株离大神的代表太近,代表的鼻子一出气,他们便要瘫软在地上,一辈子不能再起来,所以这必须留着大蝎自己来摘。猫兵似乎也都被大蝎催眠过去,全分头去工作。大蝎大概又一气吃了三十片带花斑的上等迷叶,穿梭似的来回巡视,木棍老预备着往兵们的头上捶。听说每次收迷叶,地主必须捶死一两个猫兵;把死猫兵埋在树下,来年便可丰收。有时候,地主没预备好外国人作大神的代表,兵们便把地主埋在树下,抢了树叶,把树刨了都作成军器——就是木棍;用这种军器的是猫人视为最厉害的军队。

我大鹦鹉似的在架上拳着身,未免要发笑,我算干什么的呢?但是我不愿破坏了猫国的风俗,我来是为看他们的一切,不能不逢场作戏,必须加入他们的团体,不管他们的行为是怎样的可笑。好在有些小风,不至十分热,况且我还叫大蝎给我送来个我自己编的盖饭食的草盖暂当草帽,我总不致被阳光给晒晕过去。

猫兵与普通的猫人一点分别也没有,设若他们没那根木棍与耳上的鸟翎。这木棍与鸟翎自然会使他们比普通人的地位优越,可是在受了大蝎的催眠时,他们大概还比普通人要多受一点苦。像眠后的蚕吃桑叶,不大的工夫,我在上面已能看见原来被密叶遮住的树干。再过了一刻,猫兵已全在树尖上了。较比离我近一些的,全一手摘叶,一手遮着眼,大概是怕看见我而有害于他们的。

原来猫人并不是不能干事,我心中想,假如有个好的领袖,禁止了吃迷叶,这群人也可以很有用的。假如我把大蝎赶跑,替他作地主,作将领……但这只是空想,我不敢决定什么,我到底还不深知猫人。我正在这么想,我看见(因为树叶稀薄了我很能看清下面)大蝎的木棍照着一个猫兵的头去了。我知道就是我跳下去不致受伤,也来不及止住他的棍子了;但是我必须跳下去,在我眼中大蝎是比那群兵还可恶的,就是来不及救那个兵,我也得给大蝎个厉害。我爬到离地两丈多高的地方,跳了下去。跑过去,那个兵已躺在地上,大蝎正下令,把他埋在地下。一个不深明白他四围人们的心理的,是往往由善意而有害于人的。我这一跳,在猫兵们以为我是下来放张手雷,我跳在地上,只听霹咚噗咚四下里许多兵全掉下树来,大概跌伤的不在少数,因为四面全悲苦的叫着。我顾不得看他们,便一手捉住大蝎。他呢,也以为我是看他责罚猫兵而来帮助他,因为我这一早晨处处顺从着他,他自然的想到我完全是他的爪牙了。我捉住了他,他莫名其妙了,大概他一点也不觉得打死猫兵是不对的事。

我问大蝎,“为什么打死人?”“因为那个兵偷吃了一个叶梗。”“为吃一个叶梗就可以……”我没往下说;我又忘了我是在猫人中,和猫人辩理有什么用呢!我指着四围的兵说:“捆起他来。”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把大蝎捆起来!”我更清晰的说。还是没人上前。我心中冷了。设若我真领着这么一群兵,我大概永远不会使他们明白我。他们不敢上前,并不是出于爱护大蝎,而是完全不了解我的心意——为那死兵报仇,在他们的心中是万难想到的。这使我为难了:我若放了大蝎,我必定会被他轻视;我若杀了他,以后我用他的地方正多着呢;无论他怎不好,对于我在火星上——至少是猫国这一部分——所要看的,他一定比这群兵更有用一些。我假装镇静——问大蝎:“你是愿意叫我捆在树上,眼看着兵们把迷叶都抢走呢?还是愿意认罚?”

兵们听到我说叫他们抢,立刻全精神起来,立刻就有动手的,我一手抓着大蝎,一脚踢翻了两个。大家又不动了。大蝎的眼已闭成一道线,我知道他心中怎样的恨我:他请来的大神的代表,反倒当着兵们把他惩治了,极难堪的事,自然他决不会想到因一节叶梗而杀人是他的过错。但是他决定不和我较量,他承认了受罚。我问他,兵们替他收迷叶,有什么报酬。他说,一人给两片小迷叶。这时候,四围兵们的耳朵都在脑杓上立起来了,大概是猜想,我将叫大蝎多给他们一些迷叶。我叫他在迷叶收完之后,给他们一顿饭吃,像我每天吃的晚饭。兵们的耳朵都落下去了,却由嗓子里出了一点声音,好像是吃东西噎住了似的,不满意我的办法。对于死去那个兵,我叫大蝎赔偿他的家小一百个国魂。大蝎也答应了。但是我问了半天,谁知道他的家属在哪里?没有一个人出声。对于别人有益的事,哪怕是说一句话呢,猫人没有帮忙的习惯。这是我在猫国又住了几个月才晓得的。大蝎的一百个国魂因此省下了。十

迷叶收完,天天刮着小风,温度比以前降低了十几度。灰空中时时浮着些黑云,可是并没落雨。动季的开始,是地主们带着迷叶到城市去的时候了。大蝎心中虽十二分的不满意我,可是不能不假装着亲善,为是使我好同他一齐到城市去;没有我,他不会平安的走到那里:因为保护迷叶,也许丢了他的性命。

迷叶全晒干,打成了大包。兵丁们两人一组搬运一包,二人轮流着把包儿顶在头上。大蝎在前,由四个兵丁把他抬起,他的脊背平平的放在四个猫头之上,另有两个高身量的兵托着他的脚,还有一名在后面撑住他的脖子,这种旅行的方法在猫国是最体面的,假如不是最舒服的。二十名家将全拿着乐器,在兵丁们的左右,兵丁如有不守规则的,比如说用手指挖破叶包,为闻闻迷味,便随时奏乐报告大蝎。什么东西要在猫国里存在必须得有用处,音乐也是如此,音乐家是兼作侦探的。

我的地位是在大队的中间,以便前后照应。大蝎也给我预备了七个人;我情愿在地上跑,不贪图这份优待。大蝎一定不肯,引经据典的给我说明:皇帝有抬人二

十一

,诸王十五,贵人七……这是古代的遗风,身分的表示,不能,也不许,破坏的。我还是不干。“贵人地上走,”大蝎引用谚语了:“祖先出了丑。”我告诉他我的祖先决不因此而出了丑。他几乎要哭了,又引了两句诗:“仰面吃迷叶,平身作贵人。”“滚你们贵人的蛋!”我想不起相当的诗句,只这么不客气的回答。大蝎叹了一口气,心中一定把我快骂化了,可是口中没敢骂出来。

排队就费了两点多钟的工夫,大蝎躺平又下来,前后七次,猫兵们始终排不齐;猫兵现在准知道我不完全帮忙大蝎,大蝎自然不敢再用木棍打裂他们的猫头,所以任凭大蝎怎么咒骂他们,他们反正是不往直里排列。大蝎投降了,下令前进,不管队伍怎样的乱了。

刚要起程,空中飞来几只白尾鹰,大蝎又跳下来,下令:出门遇鹰大不祥,明日再走!我把手枪拿出来了,“不走的便永远不要走了!”大蝎的脸都气绿了,干张了几张嘴,一句话没说出来。他知道与我辩驳是无益的,同时他知道犯着忌讳出行是多么危险的事。他费了十几分钟才又爬到猫头上去,浑身颤抖着。大队算是往前挪动了。不知道是被我气得躺不稳了,还是抬的人故意和他开玩笑,走了不大的工夫,大蝎滚下来好几次。但是滚下来,立刻又爬上去,大蝎对于祖先的遗风是极负保存之责的。

沿路上凡是有能写字的地方,树皮上,石头上,破墙上,全写上了大白字:欢迎大蝎,大蝎是尽力国食的伟人,大蝎的兵士执着正义之棍,有大蝎才能有今年的丰收……这原来都是大蝎预先派人写好给他自己看的。经过了几个小村庄,村人们全背倚破墙坐着,军队在他们眼前走过,他们全闭着眼连看也不看。设若他们是怕兵呢,为何不躲开?不怕呢,为何又不敢睁眼看?我弄不清楚。及至细一看,我才明白过来,这些原来是村庄欢迎大蝎的代表,因为他们的头上的细灰毛里隐隐绰绰的也写着白字,每人头上一个字,几个人合起来成一句“欢迎大蝎”等等字样。因为这也是大蝎事先派人给他们写好的,所以白色已经残退不甚清楚了。虽然他们全闭着眼,可是大蝎还真事似的向他们点头,表示致谢的意思。这些村庄是都归大蝎保护的。村庄里的破烂污浊,与村人们的瘦,脏,没有精神,可以证明他们的保护人保护了他们没有。我更恨大蝎了。

要是我独自走,大概有半天的工夫总可以走到猫城了。和猫兵们走路最足以练习忍耐性的。猫人本来可以走得很快,但是猫人当了兵便不会快走了,因为上阵时快走是自找速死,所以猫兵们全是以稳慢见长,慢慢的上阵,遇见敌人的时候再快快的——后退。

下午一点多了,天上虽有些黑云,太阳的热力还是很强,猫兵们的嘴都张得很宽,身上的细毛都被汗粘住,我没有见过这样不体面的一群兵。远处有一片迷林,大蝎下令绕道穿着林走。我以为这是他体谅兵丁们,到林中可以休息一会儿。及至快到了树林,他滚下来和我商议,我愿意帮助他抢这片迷林不愿意。“抢得一些迷叶还不十分重要,给兵们一些作战的练习是很有益的事。”大蝎说。没回答他,我先看了看兵们,一个个的嘴全闭上了,似乎一点疲乏的样子也没有了;随走随抢是猫兵们的正当事业,我想。我也看出来:大蝎与他的兵必定都极恨我,假如我拦阻他们抢劫。虽然我那把手枪可以抵得住他们,但是他们要安心害我,我是防不胜防的。况且猫人互相劫夺是他们视为合理的事,就是我不因个人的危险而舍弃正义,谁又来欣赏我的行为呢?我知道我是已经受了猫人的传染,我的勇气往往为谋自己的安全而减少了。我告诉大蝎随意办吧,这已经是退步的表示了,哪知我一退步,他就立刻紧了一板,他问我是否愿意领首去抢呢?对于这一点我没有迟疑的拒绝了。你们抢你们的,我不反对,也不加入,我这样跟他说。

兵们似乎由一往树林这边走便已嗅出抢夺的味儿来,不等大蝎下令,已经把叶包全放下,拿好木棍,有几个已经跑出去了。我也没看见大蝎这样勇敢过,他虽然不亲自去抢,可是他的神色是非常的严厉,毫无恐惧,眼睛瞪圆,头上的细毛全竖立起来。他的木棍一挥,兵们一声喊,全扑过迷林去。到了迷林,大家绕着林飞跑,好像都犯了疯病。我想,这大概是往外诱林中的看护人。跑了三圈,林中不见动静,大蝎笑了,兵们又是一声喊,全闯入林里去。

林中也是一声喊,大蝎的眼不那么圆了,眨巴了几下。他的兵退出来,木棍全撒了手,双手捂着脑勺,狼嚎鬼叫的往回跑:“有外国人!有外国人!”大家一齐喊。

大蝎似乎不信,可是不那么勇敢了,自言自语的说:“有外国人?我知道这里一定没有外国人!”他正这么说着。林中有人追出来了。大蝎慌了:“真有外国人!”林中出来不少的猫兵。为首的是两个高个子,遍体白毛的人,手中拿着一条发亮的棍子。这两个一定是外国人了,我心中想;外国人是会用化学制造与铁相似的东西的。我心中也有点不安,假如大蝎请求我去抵挡那两个白人,我又当怎办?我知道他们手中发亮的东西是什么?抢人家的迷林虽不是我的主意,可是我到底是大蝎的保护人;看着他们打败而不救他,至少也有失我的身分,我将来在猫国的一切还要依赖着他。“快去挡住!”大蝎向我说,“快去挡住!”

我知道这是义不容辞的,我顾不得思虑,拿好手枪走过去。出我意料之外,那两个白猫见我出来,不再往前进了。大蝎也赶过来,我知道这不能有危险了。“讲和!讲和!”大蝎在我身后低声的说。我有些发糊涂:为什么不叫我和他们打呢?讲和?怎样讲呢?事情到头往往不像理想的那么难,我正发糊涂。那两个白人说了话:“罚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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