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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3 07:2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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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畅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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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穆朗玛峰上的魔方

珠穆朗玛峰上的魔方试读:

作者介绍

徐畅,男,小说家、编剧、背包客、抄经人《中国作家》、《小说月刊》、《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等杂志发表多篇小说;

出版长篇小说《漫天飞舞的信》(辽宁少儿出版社);

珠穆朗玛峰上的魔方

T166次列车经过唐古拉山口,海拔飙升到5100米,车厢内紧急供氧。多名乘客产生高原反应,趴倒在座位底下抓住输氧管吸氧,他们大多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现在这些少年人,身体都不行了。”靠窗的老太太说。她的脸贴着厚玻璃,目送窗外依次排开的雪山,说话时眼睛不离开窗外。“四十多岁的人还算少年人啊?”Black man问。老太太恋恋不舍地从窗外收回目光,瞥着Black man说:“我四十多岁的时候,他们还在撒尿和稀泥呢,你在我看来,连个小屁孩都算不上。”Black man一阵尴尬,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又黑又红。我看着一米八五的Black man萎缩成舔黄鼻涕、抠鼻屎、穿开裆裤的小屁孩。Black man不再搭理她,只是挠着头皮,我知道他浑身不自在时就会一个劲地挠头皮。老太太显然是在倚老卖老。

两排座位上有七个人,两位回民夫妇带着六岁的女儿阿布拉去拉萨走亲戚,还有一名小伙去日喀则找活干,剩下我和Black man一道去拉萨逛布达拉宫。我们都不知道老太太独自一人去西藏做什么?一路上,我们欢声笑语,不时为看到野牦牛、藏羚羊、雪山、圣湖惊叹不已,只有老太太冷漠地靠着窗子,饿了才吃两片鸡蛋糕。似乎她厌倦外面的美景,也厌倦了喧闹的我们。

小阿布拉趴在座位上哭闹着要看外面的野兔子,我把她抱在怀里,她肉嘟嘟的小手“梆梆”拍打窗玻璃。老太太皱着眉头挥手让我抱下去。“就不下去,就不下去。”小阿布拉鼓着嘴巴说,她的鼻尖上吹出半个拳头大小的泡泡。我们哈哈笑起来。

老太太指指她的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吵死我,耳朵都聋了。”老太太伸手要抓住小阿布拉拍玻璃的右手。小阿布拉一抹鼻子,把一手鼻涕甩在她细瘦的胳膊上,我们笑得更厉害。老太太一阵恶心,赶忙从兜里掏出旧手帕,鼻涕越擦越黏,半条老胳膊上全是青黄色的粘稠液。小阿布拉也大笑起来,“让你尝尝我超级无敌黏黏鼻的滋味。现在你知道我的厉害了吧。”Black man笑得直掐我大腿,回民夫妇也跟着笑。老太太冷下脸较真了,她一把抓住小阿布拉的胳膊大吼起来:“快下去,这么讨厌的小娃,下去,不准再靠近窗户。听到没有?”老太太用力太狠,小阿布拉“哇哇”哭出来,她的回民父母赶紧上前抱过她。“坏老太婆,她欺负我,妈妈,这坏老太婆打我。”小阿布拉肆意抹着眼泪说。“跟小孩子怎么还一般计较?都这么大岁数了。”小阿布拉的妈妈说。“是她先闹我的,你们自己小孩没带好。”老太太说。“你是大人,她是小孩,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年人,真是怪。”“我……我怎么了,我没打她,没骂她,我怎么了?”老太太盯着她问。“是。你没打她,没骂她,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婆子。”“好了,不吵了。人家都看着呢。算我们倒霉。”小阿布拉的爸爸察觉到人群围观过来说。

争吵停息了,侧身而来的乘客也纷纷收回屁股。Black man冲我撅撅嘴,这老太太确实不招人喜欢。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没有人愿意搭理她。回民夫妇拿出牦牛干分给我们吃,唯独不给老太太,小阿布拉嘴里塞满牛肉干,报复似得站在老太太面前大肆咀嚼。老太太不理会她默默捧起一把鸡蛋糕碎末送进嘴里。我们继续有说有笑,但每当望向窗边面无表情的老太太,内心都会阴沉下来。

火车把天走黑了,夜越陷越浓。与白天的热闹比起来,晚上的车厢像是廉价的多床位旅馆,人们横七竖八地睡在一起,几对臭脚横跨在过道里,车厢吸烟处地板上也躺着人。死猪级别的人物直立腰杆歪着脑袋就能“呼呼”打鼾;睡神级别的大神躺在座位底下,宛如一具死尸,凌晨一两点,他从座位底下爬出来,懵懂懂地说,哎呦妈呀,差点憋过气去,这一夜脚味够大的;炼金术士级别的至尊蹲在洗漱间洗手池上面,脚丫子冲着凉水睡上一夜好觉,是名符其实的高枕无忧。

Black man躺在我肩膀上睡着了。回民夫妇抱着小阿布拉簇拥着躺在一起。我毫无睡意,百无聊赖之下,掏出背包里的魔方。这个魔方是为了打发火车上无聊的时光提前准备的。我回忆网上流传的公式,双手笨拙地转动着棱色块。拼好蓝色的一面,我眼睛酸涩看了一眼窗外,老太太正看着我手中的魔方,她聚精会神的程度足以让我相信,我手里攥着的不是魔方,而是数十万人民币。我甚至担心,她会一把抢走它。“你也会玩这个小玩意?”她问。“会一点。”我并不想跟这古怪的老太太多说话。“我怎么都玩不会,拼上半天也拼不出一面,我儿子会,他半分钟就能拼好,无论多复杂。”她自豪地说。当母亲的,谁不说自己的儿子好呢。我想。“他到哪里去,都带着一个魔方,跟你这个一模一样。”她又说。“一般的魔方,长得都一个样,天下乌鸦一般黑嘛。”我为自己不恰当的比喻而诧异。老太太笑了,露出两排牙龈,牙龈上只剩四五颗坏牙。这是她第一次笑,虽然谈不上慈祥,但也总好过冷脸。“你一个人去西藏做什么的?”我没话找话。“去看我的儿子,我跟别人都这么说的。”她说。

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她要真去看儿子,为什么说得那么不确定呢?如果不是去看儿子,撒这个谎有什么意义吗?况且我只是随口问问,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回答就可以,哪里需要这么模棱两可,又那么认真呢?我又不是真的关心她。“就你一个人啊?那么远。还那么大年纪。”我问。“今年整七十,我命硬,老头子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心肌梗塞,他在麦地里拔草,我中午给他送饭时,他躺在麦地里,身子已经硬了,双手抽成两对鸡爪挠着胸口。我都是一个人过的。”她平静地说,仿佛在讲别人的老伴去世的故事。“那时候小军才三十岁出头。他跟疯子一样,哪里都要去,媳妇也不要,后来也离婚了。”“小军,”我说,“你儿子?对对,当然。”“每年都要出去一趟,不是新疆就是西藏,还去过几次外国什么鬼地方。”她说。“旅游吗?”“不是,不是旅游,”老太太看看窗外雪山远去的黑影,“去登山。登了很多座山。什么四姑娘山、卡鲁什么山,反正登过不少。每登一座山,他都往家里寄一张明信片,现在一捆明信片又五块大饼那么厚。”她用手比划五块大饼的厚度,边说,“不是山东的那种煎饼,是家里平底锅烙的那种厚饼。”“你儿子是登山家啊?我们跟你去拉萨还能见见他。”我说。老太太摇摇头,数着手指头说:“香港回归后的不知第几年,对,是2001年,就是那年。”“怎么了?”我问。“我骂了他一顿,他要去珠穆朗玛,就是那个最高峰,我不同意,”她眼睛眨巴着,“他还是去了,也给我寄了明信片。”她看着我手里下意识转动的魔方,“也带着这么个玩意。登……登顶了。爬上去了,好像是和登山队一块去的。他们队长后来听说进了公家什么单位。”“你儿子登上珠峰了。”老太太瞬间伟大起来,我转魔方的手也麻利了些许。“是的,后来登山队去我家了,队长提溜着我儿子的一大包东西,两件厚棉衣、几盘长绳、一对冰镐,就是爬山用的一套东西,还有什么来着?两袋饼干,还有就是一个魔方,六面颜色都对好了,他们说是在峰顶拼好的,没带录像机,要是带早该录一段了。”“为什么他不亲自跟你说?这么光荣的事情。”我问。“他死了。”老太太说。她的双眼像干涸的枯井,纵使再难过,也无法滋生出任何水份。我右手一颤动,打乱了拼魔方的顺序。我也明白,老太太说,去西藏是为了看儿子。她是要去西藏的定日县看珠穆朗玛峰。“总共死了三个人,都是在下山的路上,雪崩。你可晓得?”她说。“晓得,在新闻上看到过。”“三个人都埋在雪里头,挖出来时还在往外扒雪,都是活活闷死的。听说另外两个还不到三十岁。”她补充说:“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老头子死了,我儿子死了,村里人都说是我把他们克死了。是我命硬,早该死他们前面。我这叫人嫌弃的死老太婆。”

我汗湿的手握着魔方,安慰的话是多余的,我缓慢拧动着魔方,等待她继续讲下去。“我儿子真正拼了一辈子魔方,从六岁就爱玩这个,一直到三十六岁,他也算这方面的高手了。”老太太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却失败了。

我把魔方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捧在眼前,她双手微颤着转了几下,原本拼好的蓝色面也被打乱了,她连续转了十来下,魔方更加混乱。她想恢复原来的蓝色面,但是越拼越乱。“我跟你说过,我儿子半分钟就能拼好一个魔方,他当我面拼过,我拼不出来。”她把魔方还给我。我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两点半了。老太太看着窗外,列车经过一座城镇,街道上的暗黄的街灯还惺忪地亮着,等飞驰的列车把一排街灯撩在身后,老太太趴在座位上睡着了。我搜刮脑海里拼魔方的所有公式,我甚至用手机在3G网上找了各种拼魔方图解。

两个半小时后,天天渐渐亮起来。小阿布拉用手指蘸着吐沫揉开眼睛,Black man伸伸懒腰继续睡过去,老太太理理满头白发醒过来,她看到桌子上魔方,红橙蓝绿黄白六个面都拼好了,她欣喜地望向我,抹一把干涩的眼睛,及时转过脸去凝视着窗外。

失落的雪山

1

眼皮灼热,像两片烧红的铁片镶在眼球上,而后背上的脊柱、肋骨、脂肪彻底冻僵了,仿佛是从冰箱里拖出的冻肉。他睁开眼,白雪反射的强光使他晕眩,有只山鹰在盘旋,但是他分不清山鹰在天上,还是只是在脑子里。他聆听着雪里的声音,窸窣的流水声像厨房里的水龙头,松茸的雪深处没有传来更剧烈的声响。这是他第二次从昏迷中苏醒,距离正午时的雪崩已过去三个小时。

第一次醒来时,他的左胳膊卡在岩缝里,没等他挣扎,另一波雪层带着碎石滚砸下来。他隐约听到有人呼喊“考拉、考拉”,对讲机里也响起“哧哧”的电流声。他并不喜欢“考拉”这个代号,其他三名队员都是“羚羊”、“黑熊”、“秃鹰”,就因为进山前他在帐篷里一觉睡到九点。或许,他压根就不喜欢用代号,他更喜欢别人叫他阿飞或者飞哥。他坐在滚动的雪面上飞速下滑,他不清楚胳膊是如何拽出岩缝的,也不清楚裤子是否拉出大口子。等他陷进半腰深的雪坑时,雪的流速缓和下来,他对自己冻僵并且坚硬的屁股产生了由衷的敬畏。但是随后而来的滚石击中他的后脑勺,他昏死了。

这次醒来,他深吸一口气,鼻孔里拥堵的雪渣子一股脑地涌进肺叶里,抓挠似的瘙痒感引发了他的支气管炎。十二岁以前,这种恼人的气管炎始终伴随着他,他的肺叶就像长满湿疹的气囊,他恨不得扒开它亲手挠挠。但此刻的干咳却让他感到活着的欣喜,眼皮能掀开、合上,喉咙能感觉极度的干渴,手指也能捏住一小撮雪。他享受刺骨的寒意和无遮无拦的暴晒。他艰难地打量两边,左腿旁伸出一只胳膊。胳膊从雪层里伸出来,手指痉挛似得卷握着,手臂上挂着鲜红色的布料。

红色、红色,他扣空脑壳想是谁穿着红色冲锋衣。秃鹰?不是,黑熊,对对,就是黑熊。黑熊和他都穿红色冲锋衣,因为羚羊总说,他俩站一起时活像一对同性恋。他挪动大腿触碰胳膊,胳膊不动弹,他碰了四次都无济于事。他蜷起腿,瞄准胳膊的方向踩过去,裤腿带起雪花飞扬起来,像粉末。整只胳膊露出雪面,胳膊末端露出活鲜鲜的白肉和冒出来的骨头。胳膊根本没有连在黑熊身上,它不过是一根断掉的胳膊。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左臂,本想对左胳膊说,看,还是长在我身上安全。但是,他的左肩膀血肉模糊,一层冻雪覆盖着,两块皮耷拉着缩成卷状,血水冻成冰凌吊在皮正下方,温暖的血液正像一洼喷泉般往外溅涌。

他腾出手牢牢摁住血管,挣扎着坐起来。屁股底下的雪层下陷,屁股压出一号大坑。身后是雪崩留下的巨大滑坡,新雪、陈雪挤兑出各种奇怪的形状,一条绿色背包带露出雪面,他跪着往上爬,每跨出一步,膝盖就陷进松软的雪里,他只有把右手插进雪里才能拖住身体。没走出十步,另一件事困扰了他,身体越是活动,肩膀上的血喷溅得越厉害,而且每迈出一步,他的右手必须离开肩膀撑在雪里。他只好趴在雪层上,右手紧紧按住伤口,蹬腿一点点把身体往上送。脸埋在雪里慢慢僵硬了,仿佛颧骨上盖着厚厚的面具。爬出五米远,“窸窣”水流声更加清晰。他立刻意识到,流淌的水声不是幻觉,也不是来自山涧,而是雪层下面,暗淌的水流是山顶融化的积雪形成的。他不敢再移动位置,生怕哪块薄雪层塌陷了,但是背包带就在三米处,另一个阻碍他上前的原因是:他不确定背包带是连着背包,还是像那只胳膊一样简单竖在雪里。他停留了两分钟,随着左肩膀上冻冰的融化,他逐渐感到锯骨钻心的疼痛,他决心赌博一次。

往上三米,水声更加明朗,仿佛身体趴在水面上。他一把揪住背包带,一头是毛糙的线头,他刨开雪向另一头捋,那头拽着实打实的重量。他拉出背包,另一边的背包带卡住了,他坐在雪地上后扬着拉也毫不动弹。他把手伸进雪里,摸到一张硬邦邦的脸。他扒拉出雪,里面埋着“秃鹰”,他一看到那顶秃头就知道是他。“秃鹰”冻硬的手钳住背包带,“考拉”掏出背包里的急救包,取出绷带、纱布缠裹在左肩上,再解下皮带拴紧动脉。背包里还有双人帐篷、抗低温的睡袋、动力绳、快挂、雪铲与两盒罐头,这些都是急需的。但是背包还攥着“秃鹰”手里,“考拉”掰开他的食指,没想到用力过猛,掰断了。半截新鲜、冰冻的食指放在手掌上,他惊恐地看着它。“秃鹰”喜欢衔住食指吹口哨,也喜欢用食指玩微信。就算他活着,也用不了这根食指了。考拉继续掰下去,中指、无名指、拇指,他把四根指头塞进秃鹰的口袋里,用雪堆了一座坟墓。他背起包,往山下滑去。路过自己断掉的左胳膊,他犹豫了二十秒,但还是把胳膊塞进背包里。

当他下到山腰一处凹槽时,气温降到零下十五度,太阳离山顶只剩一指高,不用一小时,天就彻底黑下来,此刻,漫天的雪花也沉寂地掉下来。2

暮色困顿,稀松的雪面仿佛吸干了光线,风从山顶飞旋下来,雪花打在脸上像玻璃渣子。他拿出雪铲埋头挖雪,他必须保持均匀的速度,不能过快,也不能过慢。要是过慢,暴风雪来临前不能挖出像样的雪洞,他只能站在寒风里冻死;要是过快则会大量出汗,汗水冰冻了导致体温过低,还是冻死。太阳收回最后一缕光线时,他挖好雪洞拖着背包躲了进去,并且庆幸没有流汗。他确信脚下的雪层足够坚硬,不会发生任何规模的雪崩。这间雪洞的形状跟陕北人的窑洞大差不离,只是规模更小,刚能钻进一个人。风在洞口肆无忌惮地撕扯,大量的飞雪撞到哪里就盖上厚厚的一层。他在洞口糊起一道雪墙,留出碗口大小的洞眼,雪花迅速填满洞眼,要是他此刻睡着了,就会因窒息而死。他把左胳膊插进洞眼,只要每隔两小时旋转一次手臂,空气就能保持流通。

他单手摊开帐篷,没有撑开,而是当作毯子铺在睡袋底下。他打开一盒罐头,里面是两条小黄鱼。他拎起一条个头小的放进嘴里咀嚼,咸酸、多汁而油腻,他的味蕾像启动的网站账号一样活跃起来。如果活过今晚,明早他将继续享用另一条。他在罐头里填装了满满的冻雪,塞进怀里。他知道消化食物要消耗大量水份,他必须有所准备。如果吃雪的话,满嘴会得口腔溃疡,到时候再多的小黄鱼也吃不下去。他小心拿出罐头,小黄鱼正浸泡在半罐雪水里,他喝光水钻进了睡袋。胃里的半罐水缓缓变热,身体也温暖了。这种温暖不是阳光干燥的灼烧感而是从胃部扩散开的像在家里与老婆同浴时的温存。但是温暖也是危险的,温暖的危险在于它使人忘记了危险。可怕的念头像梅毒一样在脑中滋生了:他希望躲在这小雪洞里等待救援,而放弃先前下山的决定。

他睡着了,梦见直升飞机在雪地上投下无数个暗影。两个小时后,他醒过来,扭转鸡爪样的左手掌,冰冷、清醒的空气窜进洞里。他熬过了第一个夜晚。

天亮后,他必须做出抉择:等待还是下山。面临选择时,无论上班时还是现在,他总有一套方法应付。他理性地把利害关系想了一遍:等待……有维持两天的小黄鱼……算上胳膊,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那么做……也许一个星期……但是不冒险;下山……自己救自己……废弃的3号营地,三天的路程……每个晚上挖雪洞……十多里的山路……伤口在恶化……

权衡再三,他放弃了冒进的冲动。他搬来一堆石头,在洞口摆出求救造型:“SOS”,趁着太阳还高,他走回秃鹰那里,扒下他的冲锋衣。他临走时给“秃鹰”磕了个头。“秃鹰”赤裸裸地埋在深雪里,仿佛他只穿了条裤衩爬到了这里。他回到雪洞里,抖落完上面的冻雪穿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铂金戒指。“秃鹰”参加登山队的头一年就离婚了,虽然他憎恨出轨的妻子,但是这一年多里,他一直带着(不是戴着)结婚戒指。“考拉”戴上这枚戒指,倒不是因为多么值钱,而是可以当做切割工具来用。他坐在洞口仰望着天空,两天时间里,他对天空有了新的认识,天空不再是云和蓝天的镶嵌,而是一种表情,不管是坐在上海的写字楼里还是现在的雪洞前看到的都是同一个,宁静、哲思并且混沌,除了两只山鹰和一架民航飞机飞过激起一丝悸动之外,这张表情跟死去的“秃鹰”一样。

第四天,罐头里只剩一条小黄鱼,他努力克制提起它的冲动,只有等到天傍黑才能吃上半截,饥饿让天黑变得愈加困难。太阳还有一指高,他说服爬进雪洞里夯实雪层,其实他只是想靠近小黄鱼,小黄鱼咸中带酸甜,辣酱把鱼刺都泡软了,整条鱼可以连着鱼头、脊骨、鱼尾巴一起吃下去,尤其是鱼肚子在嘴里爆浆的那一刻,就像身下的女人达到了高潮。再把舌头伸进鱼肚子翻搅,每一平方毫米的味蕾都被挑逗了。他三心二意地踏实雪层后跪在罐头前,只要咬上一口,一整天的焦虑和辛苦都值得了。他轻轻揭开铁盖,就像撩开女人的裙子,罐头里一无所有,只剩一层薄薄的油脂,油脂上甚至没有沾上一片鱼鳞。他眼前漆黑,耳洞里像飞进了蜜蜂“嗡嗡”响。他瘫倒在雪地上,揉搓着太阳穴。等那阵黑暗和噪音散去后,他想起昨天晚上早已吃掉了最后一条鱼。幻觉和幻听都严重的饥饿造成的,这一夜时常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但是他睁眼看到的只有那条萎缩的胳膊。3

救援没有希望了,再这样等上两天,就算救援队挖开了雪洞,找到的也只是一根冰棍模样的尸体。外面的雪地一泛白,他把左肩膀挂着的空袖口扎紧,离开了雪洞往山下走去。他真希望脚上长出鸭子的脚掌,这样他的大腿就不会陷进雪层。山风揭掉雪地上的一层厚皮,在山谷里旋转,成群的雪花像漫天的黄沙灰土。他身后半米深的脚印三秒钟之内就被新雪填埋,大片的雪泥巴黏糊在他胸口。沸腾的咖喱汤、放满开水的浴缸、光线充足的书房、小艾柔软的身体。他回忆这些暖和的记忆,身体也随之温暖了。但是这种温暖是虚假的,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意识到他在自欺欺人。滚烫的咖啡是虚假的,冒热气的排骨、烂熟的肉肘子也是虚假的,任何温暖的东西都是虚假的,包括他37摄氏度的身体,只有硬邦邦的雪山、“嗖嗖”飞走的山风、无处不在的冻雪是真实的。

他走了一天,却只走了不到两公里,他回头还能辨别雪洞的位置。幸运的是,坡度更加平缓了。只要再走上一天就能走出雪线。这一夜,他没有挖雪洞而是躲在一块岩石的背风面。他扫去下面的积雪,另一块矩形岩石刚好卡在底座。他裹着睡袋靠在大岩石上。两侧的风汹涌澎湃,他喝玩罐头里的水,又填进雪块塞进怀里。他抽出背包里断掉的胳膊仔细观摩,这条左胳膊帮他削铅笔、提裤子、自慰、抠鼻屎、擦屁股、敲键盘、拿马克杯、夹住烟茎,三十年来,它忠诚于他,是他的兄弟,是他的奴隶,也是他的情人,但更多时候是他自己。现在,它彻底断掉了,主人分泌荷尔蒙时再也不能给以安慰,甚至弯曲一下食指也做不到。不过大雪淹没的高山上,只有它在陪伴着他。

夜越陷越深,他在迷糊的睡意中回忆了胳膊的一切,就像手术台上流产的妇女回想胎儿八个月的成长。他用右手食指肚擦拭着胳膊起皱、灰暗的皮肤,从撕扯开的横断面滑过僵硬、突起的肌肉,停留在扭曲的关节处。他从未从现在的角度去看这条左胳膊,他把玩着它,揉捏着上面每一块尚且柔软的部分。他费了大力气想要掰直手指,但是每次掰直中指,先前的食指和小拇指就蜷缩了。他勉强分开五指,十指相扣。左手五指牢牢抓住他的右手掌,就像从前那样自然而然地指指环扣。他把右手举着空中,整条左胳膊就垂吊在下面。他取下左胳膊揽入怀里,用体温暖热它。

这样的雪夜,他跟这条胳膊产生了特殊的情感,它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而是独立的一个人,它闻着他的呼吸、嗅着他的体味,他们相互温暖、相依为命。夜里他惊恐地醒来,忍不住对胳膊说起了话:他买了多少束玫瑰花追求小艾,用多少诡计才和小艾住进宾馆二楼的同一间房,新婚当晚小艾多么自然、主动地和他做爱。“你哪里睡过女人呢?虽然你确实尝到过不少甜头,但那都不算数。你当然也不知道女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胳膊猫缩在睡袋里。“女人就要比一颗柠檬,柠檬你知道,你还掰过、挤过。没有得到时,它多么可爱、多有质感,可是靠近它,你就知道它的酸涩,酸得你只有哭的份。这样的感觉反而是好的,最痛苦的是,一旦你拥有它、再放上一段时间,你可晓得……”他抚摸着断胳膊说。胳膊冷冷地瞥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只要一小段时间,三年?五年,它们就萎缩、干枯了。有时候你想扔掉它,但是你不能,你就想去逃避,逃避她也是在逃避生活,但这狗屁雪山却要了你的命。这些雪、这些风就是来弄死你的。”胳膊绅士地倾听着,想反驳什么却止住了。

几次短暂的睡眠后,天再次亮了。他昏沉沉的,耳边总有人在说话,但只听到浆糊状的嗡嗡声。这一天,他拄着左胳膊,走走停停离开了雪线。4

两个星期以后,救援队在山谷巨大的岩石边上找到了他的尸体,尸体面部朝下,头上的黑血结痂成厚厚的硬块,他显然是从巨石上摔下来撞裂了头部。尸体旁边鼓起一撮石堆,两只老鼠正埋头往外刨石子。石堆里,弯曲的手指露出来,指头啃掉了半截。翻过他的尸体,成窝的老鼠一哄而散,左肩膀上留下多处咬痕,颧骨上的冻疮正在化脓,通透的表皮下有白蛆在蠕动。5

离开雪线,他只花了两个半小时就滑下两百米长的碎石坡,山谷里巨石林立,像一头头拥挤的白象。他头脑晕眩,迷糊中看到石林尽头立着一间黑色小木屋。但要走到那里至少得花上五个小时。除了喝下两罐头雪水,他四天没有进食了。他扛着左胳膊,沿着巨石夹出的狭窄细缝往前走,只要还能看到小木屋就能辨别方向。木屋里可能有炉子、床铺,运气好的话,还能烧开水。这些星星点点的期望支配着他滞重的双腿。

在这样的野外,天总是急着黑下来。山谷的寒意聚拢,雾立刻凝重了。雾气从石缝里生长出来,沉积在谷底,把他裹得密不透风。黑屋子藏在雾水里,变成一片人影。他的眉毛上粘了薄薄的轻雾,冲锋衣表面上也湿了水。他扶着石头前进,石缝里窜出一只肥硕的灰老鼠,老鼠爬过他的手背,跳上旁边的石尖回望着他。他牙缝里猛地渗出口水,胃里一阵空响,肠子也纠缠开去。这只老鼠像米饭团一样摆在他面前,熟不熟完全不要紧了。他拾起石片砸过去,正中后腿。肥老鼠拖着断腿,“嗷嗷”哼叫着,对人类的好奇给它带来灭顶的灾难。他咽下口水攀上岩石。灰老鼠挤着眼、骚弄着后爪往岩石顶爬。他踮着脚贴着岩壁伸手抓它,只要再往上一厘米,就能抓到尾巴、扔到石头上、摔死。它的尾巴尖圆润而光滑,只有不多的黑毛高耸着,他跳起去抓,老鼠纵身一跳落进碎石缝里。他跪下来扒拉开碎石,老鼠消失了,再扒进去,深处还有更窄的狭缝。

刚才一系列的大动作消耗了他所有的体力,眼前倏地黑下来,耳边听到混杂的说话声,像站在百货超市里,或是争吵的会议室。他靠着石头抱头蹲下来。他的大脑严重萎缩,胃部反而在扩张,撕咬着临边部位,先是肝脏、肺叶,然后是一截一截的直肠,它一定把它们当成挂面了。他的身体只剩下一具掏空的肉壳子。他歇息了半个小时,耳边消停了,近处的石头也能看清。剩下的两个小时,他靠一只胳膊和两条腿爬着前进,就好比一辆缺了轱辘的三轮车。车头十米处就是黑屋子,他像溺水的人玩命蹬着腿。雾霭中,屋子的框架愈渐明朗:四四方方的长方形、五米高、没有窗户、见不到门。雾气更加浓郁,他加快了脚步。雾气滤过他的睫毛,他看清木屋真实的样子,这压根不是一间木屋,而是两块盘根伫立的焦黑色巨石,与其他青绿色、灰白色石块形成鲜明对比。雾色里很容易误以为是黑屋子。

他捶打着笨重、冰寒的大石头痛哭起来,他想嚎喊,喉咙却哽咽住了。哭了一会,他干脆躺在石块上软巴巴地蜷起来,活像一枚用完后丢弃的安全套。他憎恨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寸雾霭、每一阵寒气、每一升空气,就连头顶死人样的天空也要逼死他,而且左肩伤口剧烈阵痛。他抓起一把碎石子扔向天空,石子落下来还是砸到自己脸上。他真后悔没有死在雪崩里,白受这么多罪,到头来还不是要死掉。为什么非跟自己过不去?为什么活下来的不是别人呢?他想得越较真,脑子绞痛得越深。他取出睡袋抱着左胳膊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胸口一阵痒痒,怀里的左胳膊正挠他的痒痒。他醒来,天大亮,胳膊正横在胸口,手掌来回比划着。胳膊活过来了吗?不对,胳膊成精了?他歪头斜看,两只老鼠正撕咬着关节处暴露的残肉。是鲜肉的香味把它们吸引过来。他夺回胳膊,一只老鼠吓跑了,另一只死咬住不放,他抖了一下,那老鼠撕下一大片,叼着窜逃了。

雾散去,头顶又是明晃晃但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的太阳。他望着左胳膊上的肉条发起呆,那鲜嫩、多汁的瘦肉口感肯定极佳,温暖的血液冲淡肉质的枯涩,口腔里润滑而细腻的粘液得到前所未有的稀释,要是一股脑地喂咽下去,胃部定会扩散出暖暖的饱腹感。光靠鱼罐头里的雪水是没有用的,他取下手上“秃鹰”的戒指,用膝盖压住胳膊,对准关节处扎进去割开,先是破皮、扎了三五下,才割出白肉来,划拉了一阵,胳膊被开膛破肚了,白肉、血管、鲜血翻腾出来,一根皙白的骨头依稀可见。他遏制住自己抓起骨头乱啃的冲动,而是礼貌性地把肉割开,切成条状。等他割出三片肉条,渗出的体液混着鲜血在伤口处凝成泛红的薄膜。他把肉条整齐地摆放在手腕处,手里的戒指血痕累累,只有零星的地方还能反射光亮,他重新戴上戒指,捡起一条拧住指尖,这条肉七分瘦、三分肥,跟平时吃的猪肉、羊肉、牛肉没什么区别,瘦肉也是鲜红色,肥肉也在泛白。这些不过是蛋白质和脂肪,没什么大不了。他极力劝说自己,眼前的这块肉就是那头猪身上的。他看了胳膊一眼,把肉送进嘴里。

他的味蕾、牙龈活跃起来,他试探性地嚼了几下,咀嚼的快感从喉咙深处冒出来,鲜腥、粘稠、油腻、质感各种微妙的感觉在口腔里爆浆了。碎肉、血汁在舌头周围翻滚、搅拌。他尽量延长咀嚼的时间,避免吞咽时刻的到来。但是当碎肉成了糊状,再咀嚼也失去了意义,他必须咽下去。他的喉咙、他的胃、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等待着,只要咽下去,各种感官就复活了,他的全身将充满能量。但是此刻,另一种感觉困扰着他,这一片胳膊上的肉似乎不是来至他自己,而是他的亲人。这条胳膊跟他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它知道自己的一切隐私、任何邪恶可耻的念头,而且在雪夜里还给他取暖,陪他说话,帮助他走出雪线,他早把它当成另外一个亲人,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去的亲人,这更象是他的孩子。他在吃自己孩子的肉。

他用手指抠进喉咙里,把滑进去的肉沫呕吐掉,胃液连带着吐了出来,眼泪不自禁地流淌着,他吐了十几口吐沫星,等嘴里、胃里安静下来,他才把剩下的两片肉条塞进挖出的伤口里。他拾起石块刨出一洼小坑,把胳膊折起来刚好能放进去,他再没有力气挖出更深的坑了。他抱起胳膊,像抱起夭折的孩子,放进坑里堆起碎石埋好。

这么一折腾,他所剩不多的力气也消耗光了。他望着远处没有穷尽的石林,山谷是走不出去了,营地也找不到,先前幻想闻到“营地”边自己大便的臭味也不可能了。他在左胳膊的小墓前躺了两分钟,丢下背包、睡袋,爬上黑色巨石,倾身跳下来。

买安全套的男人

第一次买那个东西是在高中,倒不是因为床上有女人在等我,而是出于好奇。十八岁以后,我买过很多次,但细节都记不清了。

我下楼来到小卖部门前,老板看我。

烟?还是……

他的定位简洁而老练。我点点头,避开他的眼睛望着柜台下面的小盒子。付了钱,穿过柏油路,上楼。她穿着薄薄的内衣,内衣里的内容丰富而让人浮想联翩。笔记本单曲循环着法国慢摇《Hey oh》,慢摇并不适合这种气氛,但找不出更好的音乐。我们事先约定好,因此,我并不急躁,一点一点按部就班。

我想跟你说说话?她说。我脱下长裤和外套。一会再说,好吗?我说。

不,说什么都可以。她说。我上了床碰到她的胸脯,她颤栗了。你知道,这是我的第一次。她说。今天晚上,她提到第一次不下二十遍,我有点厌烦了。

你们男人都是骗子。她说。我无言以对,兴许她说的是对的。我操起一把铁锹想撬开脑袋里柔软、好听的句子,可脑子就像大学时代到月底的银行卡。我的下半身代替了上半身的思考。我抱住她。她推开我哭起来。

你知道吗?我的心理压力好大。虽然,我们相处了一年多,但是……她继续说,但是,我们还没考虑过结婚?我从没有接触过这种事,难道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她抹着眼泪,又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图的是什么。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也答应了。你想太多了,这是顺理成章的事,顺理成章,你懂吗?不是你想的那样。

别说了。她似乎生气了。又说,你这几天对我这么好是不是为了那个?

不是。我口气坚硬,不做那件事,我也会对你好。你知道吗?

你和你前面那位做过吗?她问,像在我头上冷不丁地泼了一盆冰水。干嘛问这个?我说,同时耳边响起前年夏天急促的呻吟声。我不敢看她。

你说不说?她问。

不是不能说,我觉得说这个没有意思。我说。

那个夏天,我们经常光着身体,在屋里待上一整天。除了做饭、上网、洗澡,就是做那件彼此认为最重要的事情。那一年七月,我大学毕业,找不到任何一份想去干的工作,我把存下的钱付了一个月的房租。我们心知肚明:八月份,我们将各奔东西。

刺痛你了,是吧?她说,想你的前女友了?

没有,我早把她忘了。我说,不要说这个了好吗?说点别的。

七月底,她经期不正常,我跟医生说了症状,医生说,她怀孕了。我感觉一个巨大的孩子从子宫里蹦出来,压在我肩膀上,我喘不过气来。

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她?她逼问。我在她面前像一头开膛的猪,五脏六腑一览无余。

都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了?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我说。

您还年纪小,您还不懂事?您还有什么不懂的?她说,你们是怎么分手的?

我不想谈这个。我说,不是跟你说过吗?性格不合。

我劝她把孩子打掉,她说不敢,说刮子宫可能导致不孕。我一再坚持,她大哭着跪在我面前。两天后我告诉她,家里托关系给我找了份工作,让我回县里面试,回去一天就回来。她一个人也可以冷静冷静,她送我去火车站。我手里紧紧攥着去往深圳的火车票。

我相信你,你说的,我都相信,她搂住我的脖子说,只是我害怕,害怕会失去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但不想做那个。

不想,就不做了。没事的。我不会为难你。我说。心里一片虚无,像站在冬天的无边无际的牧场上。

真的可以吗?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

我明白。我抱住她。这时,音乐循环了第二遍,嘻哈伴着说唱在半空敲出一个个鼓点。

你真的想和我结婚吗?她问。

想,当然想,我还想和你有个孩子。我说着,边抹去眼角的眼泪。

粉红色的子夜

夜越陷越深,风在空中没有方向地死磕,人要是站在屋外,一分钟内能换十来个发型。

老徐爹圈起四季鹅,蹲靠在墙边吃了半碗山芋稀饭,就了中午吃剩了一个半馒头,他甚至还洗了热水脚。他髋部以下的部位暖和起来,像在血液里灌了几碗温水。他躺在旧藤椅上,身体松散了,各个生锈的关节像拿螺丝刀卸了下来。

他丝毫没有睡意,或者说他对床产生了敬畏,即使是冬天里那温暖、火融融的被窝。像其他老年人一样,他担心躺上床后,就再也爬不起来。每天夜里,他只睡上三四个小时,而这短短的睡觉任务,是在大钟敲响十二下之后的。他习惯把睡觉当成一种任务,生活中的很多事情,他都会当成需要完成的任务。活着,也是一种任务,活着就是为了不死掉,为了不叫火葬场的灵车拖走,为了不叫人扒光衣服推进火炉里。这几年,他活着的任务更加艰巨,他怀疑自己快没有力气完成这项任务了。

徐老爹从藤椅里缓慢爬起来,等骨头组装好之后,他才直直站起。他打开电视和DVD机,从被褥底下摸出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几张碟片,他借着电视的荧光看清上面写着“ネイキッ”。他年轻时见过这种文字。每当火爆的太阳晒干灌溉的渠水时,他就会想起见到日本人的情景。他盖着草帽,站在淤泥里扒小渠引水,大路上来了一队人,大旗上的红太阳跟头顶上的一样热腾、刺眼。两个日本兵反剪绑了他。他和几个村里人被日本兵带走,每天扛着半骟猪肉要走五十里土路。有那么几次,他想,要是没在无锡跳河逃了,现在会是个啥样?那一晚可教人受的,都腊月了,在水里扑腾了四五个小时,天拂晓才敢爬上岸。

光碟封面上端坐着一位少妇,穿着超短裙,衬衫耷拉着,露出两个圆包。她高跷着大腿,拖鞋夹在脚趾间。徐老爹用手指摸摸那条大腿,那大腿白皙得像在面粉上撒了一层白盐,抬高的脚几乎伸出了光碟,凑到他的眼前,他能闻到脚上红色指甲油的焗油味。按理说,当年日本人绑了他,他是恨日本人的,但此刻他竟迷恋着眼前的日本少妇。她坐在凳子上挪动髋部,还把手指衔进嘴里,头发打乱,伸手玩弄徐老爹稀疏的胡碴子。

他的女人也喜欢侍弄他的胡渣子,那时他的胡须抓在手里像一把干稻草,又硬又粗。那个女人刚十九岁,第一次兴奋的时候,紧紧攥住他的胡子死死不放,仿佛他恨得不是爬在她身上急得似一头公猪的男人,而是一撮扎人的胡子。

他打开DVD机的仓门,装上碟片,那少妇还在骚弄头发,不愿被塞进黑咕咚的机身。满面雪花的银幕跳出灼眼的字幕。他退到藤椅里,拉过大衣猫腰着蜷进去,风尖锐了,像举着斧头到处砍。他腰椎一阵刺疼,像骨肉里畸生出冰锥,不管往哪动,冰锥都快要挖穿皮肉,剔进骨筋。肯定是刚才弯腰用力用过了头,那种痛苦,蛆虫一般爬满全身,身体很多块骨头都像打进了食指长的铁钉,他感到身上的骨头正像一串红萝卜干挂在院里的细绳上,寒风吹得透彻、冰凉。

他狠咬着后槽牙辛苦地放平身体,他没有一丝愤恨,这些要人命的疼痛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暗想:只要转移注意力熬过那么几分钟,身体又会恢复原样。而这时转移注意力的最好方法就是欣赏粉红色银幕上亲吻的男女。效果是不言而喻的。下身一阵热乎,像捂上两颗刚煮熟的土鸡蛋。那阵温暖滋生开,身体的疼痛因这一点热度减轻不少。他舒服地享受着疼痛减轻的快感,仿佛这比没有疼痛更舒服。但那一丁点的温度又困扰着他。他的裤衩里没有什么实物,两腿间吊着的那个东西也只剩半截。那颗97式手雷扔得也够邪乎。

吊桥眼看守住了,废木堆后面一个没死透的日本步兵抠开手雷,在石板上猛磕一下,白烟冒起,二狗子是看见了,往徐老爹身上扑去,要是二狗子再用点力,要么伸长点胳膊,他就能保住那几寸长的玩意儿。手雷崩炸的凹槽里迸出一块石片直蹦他的裤裆。想着,他摸了一把裤裆。二狗子死得惨,找不到头,也找不到半条大腿,都成了肉沫沫,溅到他脸上、胳膊上,也黏到他浸透血的棉裤上。几秒钟前,他们还说吃狗肉放什么麻料来着。

外面的风抹尖嗓子叫喊着,在某个墙角、某个树丫处拧断了喉咙。这时,风像赤裸的流水悄无声息。画面上两个身体拧麻花一样交织在一起,时不时发出沉闷的呻吟声。按照徐老爹看这张碟片的经验,这是快进入最后的高潮阶段了。

写字台上慢条斯理走着的大钟丧心病狂地敲打了十二下,徐老爹心里一阵大祸临头的恐惧感,眼睛却不自觉地眯许着,他聆听着自己微弱的呼吸声,任凭银幕上那个日本女人如何欢叫,呼吸多么急促,徐老爹沉沉睡了过去。直到屏幕变成一片雪花白,直到四季鹅挑高嗓门推倒圈门口的木板。

黑三叫来的小货车缓缓驶来,黑三来过五趟,递烟、说好话硬话都不顶用,上个月费了多少穷劲,张书记、赵主任都来了也挪不动这老家伙,老家伙还发疯操起扁担砸人。要不是看他无儿无女,早年又当过兵,早该找三五个青年人把他从这破门槛里扔出去。昨天,他是抱着应付差事的良好心态,临了,这死倔的老头竟答应了,看来,这老家伙是想通了,不期望没人照应,死在这土墙瓦檐的烂屋子里。

黑三对这个烂屋子并不陌生,他少年时,特别在乎前额几撮卷发的那几年,常和村头二毛子躲在这土屋后面打“跑得快”,那时屋子里就住了这老爷子,他一个人住着,没有老太婆也没有子女。他不怎么跟人说话,也不喜欢孩子。有些妇女偷摘他前院里的丝瓜挨老头骂时,当面赔不是,事后一直骂老头是个死没用的老太监,烂了根子,也烂了脑子,难怪要让人家捆起来跪到公社里不让吃、喝?至于为什么要捆起来不让吃喝,妇女们也不知道,都是上一辈人传说的。

几个年轻人三下五下把屋里的东西搬上了货车,三只四季鹅也捆好了一并带去敬老院,只有DVD机不见了。黑三问落没落下什么东西时,徐老爹摆摆满是泥土的手。小货车启动引擎、挂上档,向敬老院方向一路奔去,身后留下两串伤痕累累的车辙。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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