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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3 07:4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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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子

出版社:清华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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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现代人的精神病历本

精神病院:现代人的精神病历本试读:

精神病院

:现代人的精神病历本

作者:南子

出版社:清华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12-01

ISBN:9787302339434

本书由清华大学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精神病院

一扇永远打不开的门,就是墙。

人们造墙是为了抵御危险,预防不轨之徒入室偷盗财物。墙固然遏制了不轨者胆大妄为的自由,但危险是永存的,因而墙就永远存在,代表着隔绝与限制。它是一个事实,以幽闭和灰暗的监禁作为代价,紧拽住被停滞的时间和空间。

那些囚禁在此的人,内心是壁垒,没有多少人愿意去洞悉他们心灵中的搏杀史。只有一早一晚的光线,不厌其烦地照彻他们生存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要说的是精神病人。

有精神疾病的人被看做是一个情感上大起大伏的人,狂热而不计什么后果,是一个内心太过敏感,以至于不能够承受这个粗俗而平凡的世界的充满恐惧的人。“是病人自己创造了自己的病。”

这种疾病的诱因,部分是来自外界对患者的影响,但更多的则是来自患者对待世界的方式,或者说,来自他对待自己的方式。

像精神分裂症这样的疾病是需要隔离的。为了治好病,患者不得不从她或者他的日常生活中被隔离出来,被送到一个特殊的封闭式场所。一旦被隔离,病人就进入了一个有着特殊规则的双重世界。

而很多病人喜欢在精神病院里待着。因为,只有在这里,大家才看着像是同类人。

童年时光,孩子们总是能找到一两个神秘的人,与他们的童年生活保持着猜疑的间距。比如在垃圾堆里捡拾食物的疯子,无疑是孩子们的合适人选。他(她)从哪里来?他(她)的家人在哪里?他(她)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没有人知道。只有孩子们乐意对他们扩大想象的边界,猜测他们种种神秘的身份。

从词源上说,有病的人意味着受难者。

苏珊·桑塔格在其著作《疾病的隐喻》中这样写道:“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的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自己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

但是,说一个人“疯了”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她)居无定所,从白天到夜晚不停地改换栖居的角落。他们没有一堵墙可以庇护自己。一旦他们走出了墙,世界对他们而言就是一张网,而夜晚,也只是一条街道或垃圾场旁边的某一个角落……

现在,他(她)衣衫褴褛,脸上的表情丧失了悲喜,在垃圾堆里捡拾发霉腐臭的食物,嘴角流出发黑黏稠的涎水……孩子们(我也在其中)围着他有节奏地齐喊“疯子!疯子!疯子……”或故作害怕似的哄笑着跑开。

接着,从暗处飞出一颗石子,瞄准并打中了疯子,暗红色的血顺着他(她)的额头淌下来……上苍就是这样,选中了他(她)作为灾难的祭品。

除去大墙,这些被称作是“疯子”的人意识也是失重和混沌的,如一重厚厚的壁垒,上面长满了枯萎了的精神的稗草。因而,在这样一个理性的时间中,我想到那些患有精神分裂症、恐惧症以及妄想迫害症的人,心里便不能释怀。我写下他们,也像是在察看自己内心的阴影。

对精神病人的禁闭最早始于15、16世纪。在欧洲,随着麻风病人的减少,麻风病院被改造成精神病院,以最特殊的方式禁闭和照料精神病人,他们创建医院的目的之一就是保证疯子的安全直到他们恢复理智。但这些“危险”的精神病人是与乞丐混在一起的,而当时的乞丐被认为是最大的社会问题。

传说中,世界上最知名的禁闭精神病人的地方是英国伦敦的伯利恒医院。它创建于1242年,到1403年止,仅住过6名精神病人,但到了18世纪时,伯利恒医院的知名度几乎可以与伦敦塔、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相媲美。它成了一个能吸引大量伦敦游客、贵族们的观光景点,参观狂躁、凶暴的精神病患者极其古怪、滑稽的行为成为有钱人的一种时髦的娱乐活动,即便到了19世纪晚期,伯利恒医院的门票也是供不应求。

无独有偶。同样,1784年建于维也纳的著名的疯人塔也与伯利恒医院齐名。

我曾经在国外一本的画报中,看到过这座著名的维也纳疯人塔的景观。

这是一幅黑白画像。

数名男性患者均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他们有的人裸露出全身肮脏的身体呆坐一旁;有的人狂躁地舞起手臂,来回奔跑在被禁闭的四方形高墙内;还有的人旁若无人地在墙上信手涂鸦,或者朝着墙上一格格小窗里正饶有兴味观看他们的贵族扮鬼脸,哇哇大叫……恐惧,成了一种游戏。

而这些有钱人的目光如同魔法一样,穿越门与门的阴影、墙与墙的束缚,厚厚的墙环拱着,无法阻止他们向下面张望的视线。当口水、臭鸡蛋还有尖叫砸向这些疯子,提醒他们必须仰起脸来的时候,好在还有这么一条向上的通道!可是有什么用?癫狂、任性、恐惧……在他们的血液中鼓涨,并泼绘出周边尖刺状的形状来,让他们在扭曲的目光中看见城市在燃烧、天空在旋转、人群如蚊蚋、坟冢在开裂……

这幅画的对象是他们,不是“我们”。观者注定要孤立无援地走进这幅画中,这无关乎时间和空间,都既不可能而又有可能,像一个怪诞的梦,令我们惊悚。引导我们到另一世界上去,那里的世界令我们骇异和不可思议。因为它的逻辑是一个对立面,是我们逻辑世界的某种延伸。

我承认,这幅画给了我轻微的“快感”。

乌鲁木齐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

在这之前,这个城市连续下着雪。天晴后,洁白的雪在阳光下发出坚硬如铁的光泽。冬日阳光均匀地照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和行人的脸上,在霜迹渐淡的晨雾里,枯叶在树梢上飒飒作响。空气冷冽而又宁静,似乎是某种美好事物的开端。

但当我越来越靠近城郊那幢被厚厚的围墙封闭起来的灰白色小楼时,我的紧缩的心,被一股巨大而莫名的东西压倒。

那是悲伤。一种真的悲伤。

我来到的地方是一家精神病院。

我来这里是看望一个人,我的一个至亲。

作为一个正常人,有谁见过,或者了解真实存在的精神病院呢?

多年以来,我对这个“非法”的名词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恐惧。觉得它是悬在我内心深处一个幽深的洞口——“众多灵魂幽暗的花瓣开在湿漉漉的枝条上”——在很多的深夜,意象派大师的诗句就像是一个咒语,冰冷、凝滞,像是某种不可言状之物的眼睛,在看着我。而那些被称为“病人”的人也如同被这目光所驱赶,一个个鱼贯进入这个被封闭着的幽深洞口。

这是一个古怪而隐秘的通道,在这里,有一股阴风吸附着他们,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身影变小,而后消失不见。

消失。就是他们到达彼岸的证明。

这是一座普通的白色大楼,有四层。每一层都有狭长的走廊,两扇剥落了绿漆的铁皮门终日紧锁。

在公众的心里,这栋白色小楼里面藏着太多人的秘密、阴暗和恐怖。那里的病人是反常规的、危险的,是一些远离社会常规的“不合时宜”的人。

精神病院没有传说中的高墙和密布的电网,但6个入口处无一例外地安装了铁门。铁门紧闭,每扇铁门上都打上了十几个用纱网封闭起的圆形小孔,让病人用来与外界交流。走廊里,走廊的两侧,无一例外的是有着铁床和铁条封闭着窗户的病房。

那些穿着蓝白横条病服的人,他们在昏暗的灯洒下的黄色光晕里发呆。有的人双脚交替摇摆着,像变了形的钟表。

冰冷厚重的铁门像是另外一堵墙,隔开混沌与清晰,谁也不能在一个平面上同时看到门的两面。只能在它开合的一瞬间,转换成未知的、崭新的谜面。

在精神病院空旷的院落尽头,没有什么人在走动。一枚薄薄的冬日太阳嵌进灰灰的云层里,洒下同样薄而凉的光。

一路上,我恰好迎面遇上二十多位刚从浴室洗澡回来的精神病患者,有男有女。他们穿着统一的蓝白病服,在数名医护人员的监护下,趿着鞋,懒洋洋地走着。这些病人,每天只有几个小时的放风时间。他们被护士带到一个小花园里——说是花园,其实就是一个好久没有修剪的,随便长着几棵大树的院子。一个护工守着花园的出口,而病人们则被护士带着,排着队,一个挨着一个在院子里散步。

队伍中一个齐耳短发的患者蹦跳着,不时地要去抚摸走在她前面的一位女护士的帽子,被女护士面带愠色地轻声制止。乍一看,他们跟普通的患者没有什么不同。但再仔细一看,他们表情涣散,脚步迟缓,发青的眼窝里是已被抽空了的空洞和疲惫,还有惶惑。感觉这些在阳光下的人的影子里面的谜要比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宗教的谜更多……

现在,他们远远地走过,宛如一幅破碎了的风景。

在精神病院,最特殊的是那些女病人们,她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习惯性散漫地张望,近乎于无声地自语、唱歌,更多的时候是坐着发呆。

当我在一间病房角落的阴影处看见一个女病人时,她正试图靠近另一位正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头发蓬乱,不时地扬起手臂,对着墙壁狠狠拍打,嘴里还念念有词:“打死你,让你再跑,打死你!”可白花花的墙壁上没有蚊子、苍蝇,什么也没有啊!

还有一个女病人,她是里边唯一没有穿病服的人,看不出她的年龄,甚至族别,她的身躯异常瘦小,好像刚在发育之中,就像被谁大喝了一声就让她从此停止了生长。她蓬乱的头发高顶着一只儿童毛线帽,似坠非坠,显得非常可笑。

她苍白、干巴巴的脸像月牙一样尖细,而唇部泛出猩红的颜色,那是一种不正常的红,是一种生病的红……她自始至终都在傻笑着,一溜晶亮的涎水从嘴角淌了下来……而她满脸的污迹,说明她很久没有洗过脸了。

就在我注视她的时候,她已经在靠近这个正在不停拍打墙壁的男性患者,一边朝他傻笑着,一边慢慢地脱下了皱巴巴的针织毛线裤。我吓了一跳,一把拉开了她:“穿上,快穿上。”病房里,三五个病人都在目睹着这个女患者不正常的人生游戏。没有人惊讶。

她还在傻笑着,她的表情天真烂漫,好像早已丧失了痛苦、绝望,甚至是羞耻。她从哪里来?是被谁送来的?我没有问,只是当我们睁开眼睛,在我们的现实中又增加了一个疯女人而已。

随后,一位女护士面无表情地把她带走了。临走时,扔下了一句硬邦邦的话:“今天新来的。”

这时,治疗室里突然传来号啕大哭的声音,一位女病人盖着被子、闭着眼睛在拼命大哭。另一张床上的女病人则恰恰相反,只要护士给她盖被子,就浑身剧烈抽搐,直到将被子完全抖落在地才安静。

由于室温较低,4名护士和医生不得不合力按住她,花了十来分钟才帮她盖上被子,并用布带将病人捆住。处置的过程中,医生被病人抓伤,一位护士的工作服被抓破。后来我才知道,这位病人总在家拿刀追砍丈夫、摔东西,家人无奈才将她送进医院。

在精神病院12号病房里,我看到了姐姐红掌。我的亲人。

她还活着,成为那场可怕灾难后遗留的证据。她傲慢地站在那里,构成了对我身体中原罪的指认。

我走近她,不知为了什么对她笔直的身体产生了迷恋:“你终于变成这样了,轻的像一个影子,可以飞!”

我轻轻笑起来,我和她之间的那堵墙轰然倒塌。

绳索

铁链。粗糙的绳索。在微亮的光线下散发出冰凉的质感。“一股冷意从并拢的脚底爬向膝盖,热量在精神的弧线中散去。如果不使我暖和起来,那么,我准会战栗,在寒冷的炼狱之火中冻僵。”

铁链往往是用来捆绑和牵引重物的,比如一只开合的木箱,一艘欲随波而去的小船……

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看到铁链是在动物园里。一只刚入园的大猩猩被囚禁在巨大的铁笼里,两条粗黑的铁链,在它多毛的胸前交叉捆绑,黑亮的毛皮因剧烈摩擦而划出几道血痕。它粗壮的身体除了臊腥的动物气息,还留有森林中桦木和草叶的清香,这种来自大自然的特殊香气,使它时时陷在矛盾之中,无法把自己与此时被围困的栅栏、粗硬的铁链联系在一起。

因此,它的眼睛里尽是愤怒的目光。像人的眼神一样,因愤怒而哀怨。但铁链是那么的冰凉。难以挣脱,最后,大猩猩像块黑色的石头那样沉默。

我用孩子一样的目光透过围观的人群,看到了这只大猩猩,感受到了它沉默的力量。“你吃,吃。”

一个稚嫩的童声从人群中传来,一位梳着马尾辫的约摸四五岁的小女孩的脸紧贴在栅栏杆子上,小胖手握住一只剥了皮的香蕉,身体尽可能地向前倾,伸长并靠近它。“吃呀,吃。”

小女孩的声音像天使。

沉默的大猩猩朝着小女孩望去,舐了舐干燥的双唇,疲惫的双眼闪过一丝温柔,但很快又消失了,像块沉默的石头那样一动不动。

最后,人群散去。大猩猩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

绳索。

我的词汇中又增加了一个词。

一个无论在何时都可以感受到将一件庞大的物体捆绑起来的一个词。

然后是女人。

其实,女人的身体似乎更容易感受到一根绳索所表现出来的意义。正如女作家海男所说“我的绳索是一条道路”,“我的命运就是一条绳索”,……绳索好像与她的未来有关系,好像正在展开,试图席卷过去……那根绳索,制造了关于她命运的一种神话。

的确,绳索在女人的历史中反复出现。尽管很多女人并没有尝试着用绳索捆住自己的身体。绳索对她们而言只是一个词,但那种被捆绑起来的疼痛感却总在她们的身体之中。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

但我要说的是,绳索在她们的生活中的具体显现,正由有形而变无形:婚姻的气味,膝下三岁孩童的眼神,有窥视欲的女友,闪烁其词的情人,灶台边的灰色围裙,以及停滞在抽象道德意义上的环形涟漪……

绳索,像一种更为原始的符号般,让女人时时承担这一个词的重量,感受到命运被加以改变的某种可能性。

这里,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些用绳索捆住的女人。

她们是一群精神病人。是用粗大的脚链束缚住了的女人。

1793年巴黎的一座女疯人院。

18世纪,欧洲的贵族把疯人院看成是人类堕落的地方。当有人主张释放疯子时,保守分子竟说:“什么,你要放掉这些野兽?你自己是不是也疯了?”

画面上,有数位倚靠在门柜上的女人,昏暗的灯光下,她们衣衫褴褛,下垂的乳房露了出来,一缕缕垂落下来的头发像一堆枯草被风吹乱,还有深陷在阴郁中的眼睛。啊,那样一种深邃孤独中的眼睛。

画面上,我看见一个女人的头微微低垂着,握紧拳头,紧紧贴住因过度紧张和恐惧而变形的脸颊。

她的手、脚被冰冷的铁链缠绕。赤裸的身体、铁链……尽管后来的某些女性在私生活领域中扮演受虐的性角色,比如,让对方用铁链缠住自己丰满的裸体,或让性伙伴用皮鞭抽打自己,似乎这样,才是一种暗示情欲勃发的新办法……

但此时,被束缚住的女性的身体与性无关。

甚至与悲喜无关。

现在,距离她身体很近的另一个女人正懒散地坐在地上,两腿平齐着微微叉开,姿势显得很不体面,浮肿的脸上露出愚钝的、满不在乎的笑容。

画面上的她们,宛若一幅破碎了的风景。

用冰凉粗大的铁链紧紧捆扎,但精神能够飞升?我说的是她们,或者是在说我自己。

我所敬重的一位“学者型作家”赵鑫珊说他自己许多年来,养成了热心考察精神病院、停尸房、墓地、监狱和荒野的习惯。在他的眼里,那都是一本本打开的哲学教课书。那里有活的弥陀、庄子、柏拉图和海德格尔。

越来越多的时候,无论是一个人长久地默坐,还是独自在路上行走,我常常会感到同样的一副无形的铁链正将我脆弱的身体,还有精神紧紧捆扎。这让我自己如同被放逐在黑暗的天际中旷野中。没有人说话。这种不好的感觉让我快要窒息。

这时,我极端地以为我无法从她们中寻找到她们。

如果寻找,我会将目光从人群中,从周围的女人中移开。在尘封的女性历史中,在生长的词语密林中辨别她们,接纳她们。

如同接纳我自己。

窗户

我去过的医院——无一例外——只有精神病院的窗户是永远封闭着的。几条钢棒交叉着,被死死钉在了窗框上,透明的窗户玻璃上面留下了几道怪异的黑影。这些由铁和玻璃的网络所组成物质被火烧制后会变得坚硬,水分被烧干,剩下的物质紧紧凝结,然后,由这样坚硬的东西组成长方形,人居住其中,既受到保护又受到威胁。用力撞窗,就会头破血流。

于是,人们退一步,任由它挡住外人的视线,将自己囚禁其中。而窗户的外边,正是重重楼群的黑影,在城市夜晚的角落发出窃窃私语之声,推窗一看,却空无一人。

每个星期二是精神病院探视的时间。

——那天暑热,太阳是白色的,阳光像锐利的刀片一样插下来。我的身上有些发冷。在精神病院的走廊里,那些来探望自己家属的人,无一不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去。

我也低着头,和母亲一前一后,提着食品的塑料袋子不时地触碰着腿部。

强烈的日光从玻璃窗外呼啦一下、呼啦一下地泼进来。远远地看,这群人从我的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身体的一半落在阳光里,一半留在阴影中。他们似乎仅仅靠自身的气力,而非形体,和我一起踽行在这空旷的走廊一角。

我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先是敲门。稍许,铁门上如脑袋大小的窗户开了,探出一张男护士的脸。他吹了一声口哨,我便把手中带来的东西交给他去检查。要知道,精神病人的身边是不能留任何私人物品的,像剪刀、橡皮筋、头上的卡子、吃饭的筷子,包括鞋子上的鞋带都要被抽掉——因为它们都很危险,一个小小的不留意就会要了他们的命。“好了——你可以进来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他打开这道封闭的铁门,看我进来,又哐啷一下锁上,静寂的楼道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男护士关上铁门上的窗户,让我迈进病房的那一瞬间,一张张奇怪的面孔和一双双神情各异的投向这个世界的眼睛,几乎使我失去了判断——这是一个白日梦的世界。

在走廊尽头一个比较宽畅的地方有桌有椅,好像是病人的休息区,男护士让我坐在一张长椅上别动,然后,他让一个护理员去叫人。

休息区的墙壁四周贴满了宣传画和心理咨询事项、注意事项什么的。比如,有一个大标题:容易患精神病的五类人群,还仔细地罗列了一大堆“怪人”——偏执性格、循环性格、分裂性格、癔病性格、神经衰弱性格,等等。还用红笔写下了好多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要在病房吸烟,拣到图钉、铁丝、绳子和小刀等要马上交给护理人员,等等。

还有一点我没看懂,上面写着:大小便之后应立刻离开厕所,不要逗留观看,不要吃屎尿——第一次看到“吃屎尿”这些字的时候,我吃惊坏了,眼睛一定瞪得好大,以为自己看错了。

我随护士一起走向病房。医生的办公室距离病房约有一百米远的距离,现在是正午,两排病房中间白色的走廊很安静,除了一面面雪白的墙壁和紧锁的一扇扇铁门,没有任何色彩,走廊中也没有病人走动。我好像是走在监狱的白色甬道里。我的心跳得很快,脚步慢下来。一扇扇铁门上的锁在我的眼前放大,大得像是一间黑暗中的铁房子。

走廊里有一股“来苏儿”的味道。当然不是在阳光下或旷野中的味道,而是在睡梦中似曾相识的,无声无息、古里古怪的味道。

我熟悉这股味道。我记得,八年前的一个清晨,我也是被这样的一股味道牵引着来到了这里。那气味在空气中像鸟一样地飞来飞去,纷乱沉重——“你可以走了——下星期二是探视的时间。”

护士把门板上的小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儿,冲我微笑,是那种天才对智能低下者的居高临下的微笑。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白大褂”扶住姐姐的胳膊,消失在他们所开启的那扇窗户的后面。看着她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入这个静止的盒子里,不再出现。只有窗户紧闭着。

清晨的光还没褪尽,那窗子像一只深邃而黯淡的眼睛,从那眼睛的深处,我看到了一个个曾经鲜活的青春的毁灭,看到了毁灭了的家庭的每一个人的悲戚与忧伤。

直到走出很远了,我回头朝着这扇门看了一眼,这扇铁门上的窗户像是长了一只小眼睛的怪物,在朝我眨眼。

每个星期二我都要去探望姐姐。到了那一天,精神病院的探视室里乱糟糟的。那些病人的家属们为自己的亲人带来了好吃的,对病人说着要听医生的话之类的话。经常这个时候,妈妈一直扳着姐姐的肩膀,眼睛里含着泪。我别过头去。我知道,姐姐红掌一直是她生命中最敏感最脆弱的东西。

现在,我在姐姐红掌的病房里,就在我发愣的时候,护士端着一个大白盘子又来发药片。盘子上放着一个个小药盒,红掌睡着了,我转过身,轻轻推了她一下,她的鼻子哼了一声,又没了动静。护士对我摆了摆手,很信任地把给姐姐的那份药递到我的手里,说,她醒来了就监督她吃掉。我答应了。然后,护士又去管理别的病人去了。

我盯着手里的药片。4种颜色,11片。我想了想,趁护士不注意,瞬间就把药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喝了一大口水。

临床的一个女孩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她与姐姐同病房。她是一个22岁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吃过药,或经过电疗后,她的神智和正常人没两样。

有一天,她跟我说了她的一个逻辑推理,她说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所以人不该吃肉;又想到动物是从植物进化而来的,所以,吃蔬菜也不应该。后来,又想到植物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所以不应该站在大地上——

她说这些话的神情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忘记的。她的极端的非理性让我在精神病学中找到了一个专门的术语,叫“非现实思维”。

看着她,我就想起了一个幽默的说法:“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都有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缺陷。而有些人的缺陷特别的大,是因为上帝特别喜爱他的芳香和甘甜。”

这个幽默的比喻传到了上帝的耳朵里,上帝立即发表声明:“我承认我咬了世上的人,至于有些人患上了精神病,神经出现了错乱,那并不是我所为,我得去追查一下——”

可现在,我却笑不出来。

吃下药片后的大约20分钟,我的舌头开始发硬,脑袋里有一种很混沌的停滞感,像是有一种东西被一下子抽离了。我用手用力拍了一下脑袋,似乎没什么感觉。

我望着窗外。初秋的太阳温暖柔和。

十几年前,我在西安上大学的时候,和许多学生一样,住的是学校的集体宿舍。最初的时候,我最怕别人坐我的床铺,我不怕坐脏,而是怕坐皱。床单一皱,我的心好像也出现了很多的皱折,跟着就乱了。这会让我非常的烦躁不安和纠结。

为了不让来串门的同学坐我的床,我把床单、被子、蚊帐,还有枕头全换成了白色,就像是在医院的那种。一眼望去,我的床是那样地突兀,肃穆而森然。看到这张床,就可以得知,因为这个恶习,这个床的主人与周围火热的生活有着多么深的隔阂。只是,但愿有人懂得,但愿无人经过。

直到第二年我恋爱了,我的这点小怪僻才扭正了过来,我变得热情而又邋遢。

想想,爱情真的是一味奇怪的药哦,要么让我生病,要么治愈我的病。

现在,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地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准备拆除的房屋,有的已经坍塌,只剩下破残的墙壁断面,护士说要在它的原址上盖新的病房区。

清晨的光线照在灰色的瓦砾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光柱中灰尘的颗粒在旋转和弥散。它们虽然千疮百孔,却带有几分假定性和非物质性。

有几个女病人站在窗前,晨光像是被魔法呼唤过,使她们的身体镀上了一层白色,眼睛散发出黑缎子一样的光芒。不知为什么,我看着她们,她们三三两两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致,那种神情既孤独又渴望人群,跟外面明亮的光线有些不协调。那光线显得咄咄逼人,有一种侵犯之感。让人觉得,她们随时都有可能破窗而下,充满重量地砸下来,坠落在地。

一想到这样一个不祥的场景,我便沉默起来。那沉默是一种对自己的同类所怀有的无法言传的深深的同情。一种渴望在心中升起。有那么一瞬间,我渴望自己奋力一跃,回到阳光下,回到正常的世俗世界中去。就像十多年前,同样是在这个地方,曾发生的一起坠楼事件一样。

那个时候,精神病院的窗子并不是封闭着的。这个特殊场所与其他的地方一样,窗户是一个通往外部世界的象征,窗户将窗外的风景框在窗棂之中,舒缓室内的郁闷,也让视觉有个出口。

据说,有个艺术学院的女孩到天津深造,不久因循环性深度抑郁症休学回到了新疆。一个雪后的清晨,她的同学来精神病院探望她,把镜头对准她,说是要给她拍些照片,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把头发散开好吗?那样会好看些。她的同学在那一刻,眼泪下来了。

她永远散着长发——这是一个象征。

在她的同学离开不久,这个女孩的身体就超越了禁锢她的窗子,在高处,在远方——她从窗子里跳下楼了。没人知道,她在跳楼的最后一刻想到了什么,但是在那一刻,她还拥有了选择的自由。

病院日志 他们

对你和任何人我都纯洁无瑕你的肉体伤害了我如同尘世触犯了上帝——(美)普拉斯

病例一 脆弱的器皿

天天

这是川端康成一篇小说中的题目。也是他对女人的一个比喻。他说:“年轻女子的确容易毁坏,恋爱本身也容易毁坏年轻女子。”

所以,应该“待她们犹如较为脆弱的器皿”。

因为她,我一下子想起川端康成的这个比喻。

现在,这个叫天天的女孩坐在我的面前,双手低垂,说话断断续续,欲言又止。她的神情让我想起我曾经看到的一幅画:蒙克的《青春期》——

画面上,裸身的年轻女孩双腿合拢,坐在一张灰白色的床单上,过于瘦削的身体有些僵直,两手交叉着放在腿上。眼睛空洞、畏缩。女孩脱去衣服像正等待医生的检查,可她有什么病呢?她整个人是局促的、紧张的。而画面的背景后面,一道巨大的黑影正靠近她,一直伸展到她的脚下,像她从未见过的一头怪兽,在她还没看见的地方喘息,等待着苏醒。

蒙克自己有一段话可以作为这幅画最好的注脚:“我像一个病态的生物来到了这个世界,在一群病态的人之中,我的青春就像是一间病房一样。”

还有什么比人在病房里的处境更好地反映出青春期的状况吗?封闭的白色房间里坐着青春的病孩。

哦,青春,与人隔绝的孤独,巨大的无法说出的秘密,或远或近的死亡,还有一大把不知什么做成的,由生活强迫你服下的药片——

我是在精神病院幽暗的走廊里遇见天天的。当她端着一只蓝色的塑料盆迎面向我走来的时候,一身藏蓝色的运动衫式样的薄绒衣散发出过于洁净和矜持的气息。

她不算特别的美。但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女孩,任何长相都足以焕发出迷人的气息。

哎,我要是能把她走动时身体的轻盈和香气传递给你们就好了。她那双俏丽的眼睛特别的乌黑,怎么说呢?那是深渊一样令整个青春陷落的黑。

她19岁,是母亲30多岁才有的独生女,刚上大二。母亲的管教严厉苛刻,没有溺爱。她亦回报给家人过于警觉的抗争和沉默。“我的话很少,一直都是,总是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哭。”“我12岁时,就爱上了一个男孩,到现在有7年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记忆在此时出现了甜蜜的停顿。命运仿佛就在她略带威严的微笑面前望而却步。

如今,社会往往会给那些不能遵循社会规范或者违反行为习俗的人加上“精神病”的标记。社会文化理论家认为,那些有心理障碍的人是社会力量的受害者,并且,社会标签就是促成精神分裂症的原因。

但是,早期的理论却认为,家庭关系特别是母子关系是导致精神分裂症的关键因素。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观点非常流行,以至于出现了“致精神病分裂症的母亲”这一概念。按照这一理论,母亲与子女之间的不良关系,是导致精神分裂症的直接原因。

于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母亲便成为了一个被唾弃的人。人人避而远之。更有人将这种理论扩展到双亲及婚姻的影响,并进一步将这种父母的不良影响归纳为两种婚姻的类型,即家庭扭曲型和家庭不和型。前者指那种母亲较为专横古怪,而父亲较被动及依赖型家庭;后者指的是那种充满着争执和敌意的家庭。

尽管现在父母的影响不再被认为是精神分裂症的唯一病因,但是,这种观点却刺激了人们对这一问题的进一步研究。

现在,冬日的午后阳光从宽大的玻璃窗透进来,坚硬,透明,打在她的脸上具有一种瓷的质感。她的眼睛流露出令人惊恐的怀春少女的恍惚和彷徨,比起她本人更含情脉脉、楚楚动人。母亲对她过早到来的偏执而又病态的恋情极为愤怒,唤醒了潜藏在她心底深处的无数个魔鬼,她身体中那些蛰伏已久的病症从此开始发作了。

她用清晰而冷静的声音告诉我,她为此四次自杀未遂的经历:两次割脉,一次服安眠药;最后一次是在车流滚滚的大街上,意识中出现了幻听,耳边清楚地听到有个声音对她说话,要她的身体去撞向前方正从马路中间驶来的白色车辆——四次自杀未遂的经历,说出了一个青春少女的被毁与自毁——这好像一枚硬币的两面,说的是同一件事,既然毁坏是注定的结局,以什么方式又有什么区别呢?

几乎没人能克服得了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亲身经历过痛楚才能够产生出悲悯。

我和她一样,也曾经历过幽闭的青春时期。抽象的痛苦以具体的方式侵害到生活内部,我认为只有死亡的力量,才能解除人生漫长的苦役。

死于青春。

有人把青春期的成长比作是一次漫长的兵役,幽夜,寒冬,远路,烦恼——全是在这战场上必须忍受的。

茨维塔耶娃说:“我的青春啊,我不会回首呼唤,你是我的累赘和负担。”

程立

精神病院的确是一个特别之所,几乎带有荒谬色彩。身体是神设下的迷局,让某些书本哲学陷入尴尬。

即使是在夏天,精神病院的过道里也是阴凉的。那些在走廊的阴影中走动的精神病人,身体轻得像一道阴影——阴影,藏着深刻的原罪感,缓解了病人的隐痛,却保藏了他们唯愿存储于斯的秘密。

一个从我身边走过去的精神病人给人的感觉也是阴凉的——他很瘦,看起来又出奇的高,两只深陷入颊骨的眼窝就像是两座坍塌的废水池,被黑暗浇铸——难以置信,他也曾和我们一样有着黎明般的瞳仁。

他在过道中走来走去,不停地发出嘿嘿的笑声,我窥见他的笑声就是从那个干瘪的喉部发出的,笑声在空寂的过道中扩散开,让人畏惧。

我感到了另一世界的寒冷。

如果说痛苦是人生的本质,那么,智残者预先领受了痛苦,比我们更接近生命的本质。“癫痫病使他达到正常人的感觉所达不到的高度紧张状态,使他得以洞视隐秘的感觉世界,和人所不知的心灵领域。”斯蒂芬·茨维格曾这样分析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

因而我们不得不承认,“智残者是我们族类中沉默的一部分”。

现在,程立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坐在我的面前。我想起一位作家说的,这是一件为疾病所特造的包装纸样。而昼夜轮转,一黑一白,时间穿着一件条纹相同的病号服。

主治医生告诉我,程立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几十年了。

人老。珠黄。

这四个字说的是人的衰老是从眼珠子开始的。

47岁了,可程立的眼珠子漆黑清亮,不带一丝烟火气,似乎还透露出儿童的天真稚气。好像那一件事,让他一直走在向童年折返的路上。

程立早年的照片记录他骄傲的童年时光。他在父母过度的荫护下,得到平稳长久的幸福。照片中,他的表情聪慧而无邪。如今这一切,已是成为父母不堪回首的怆楚回忆:他在12岁那年,一次和小伙伴打架打输了——在我看来,这只是日常生活中无数普通事件中的一件,但却修改了他。仅仅在命运的一瞬间。

记忆是否值得绝对信赖,以恢复我们原来由琐屑构成的现实?时间使回忆丢失的部分闪烁其词,像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放逐在通往虚无的英雄之梦的路上。但这个梦太抽象,程立一时还弄不清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盐化在水里。

从此以后,程立“病了”。生活在“输了”的世界里,在此后的三十余年里,再也没有走出来。而童年时那个曾经和他打架的小伙伴,无意中成为他臆想中的敌人,接受了来自他的累累遗嘱和命运的丰厚馈赠——命运被消解了其悲剧意义,充满了闹剧似的荒谬,像一个巨大的破折号,一秒钟就妥协了。

现在,我如何才能从一张童年薄薄的照片里推算出命运的流转变迁?

阿强

童年的孤独是一种隐秘的孤独。

我曾经长久地站在土屋后面,望着蹲在墙根角下抽烟的父亲出神。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这个形象于自己是模糊的。他暴躁乖张、喜怒无常的个性给家庭带来了多少无尽的烦恼和阴影呵。

有好多次,我咬着嘴唇,在心里自言自语:“爸爸你瞧——”或者“爸爸,今天星期几……”对“爸爸”一词的陌生,仿佛我从未这样叫过一般。

正午的阴影里,父亲黎黑的面孔在袅袅腾起的一缕烟雾中凸显,坚硬而又孤傲。正午的阳光被墙挡住了,在沉默的时候,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扑簌簌”的声音。

我的目光被父亲的一双手吸引。这是一双多么奇怪的手呵,尽管看上去和任何别人的手没有什么两样,大拇指坚定地向外伸开,骨节粗大的手指修长、忧郁,而无名指则有些神经质。我注意到手掌间模糊的纹路,像树枝的树杈,有它自己的预示和方向,手掌凸起的地方泛起微微的粉红色,让人想到血液在深处默默流淌,想起手的温度,柔软和坚硬……

我突然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突然不认识这只手。难道它不曾抚摸过自己滚烫的脸颊?难道不曾握过我冰冷的手?而童年的泪水不曾沾满它的指尖和掌中的纹路……

和阿强一样,那都是些孤独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丧失了与世界,与他人沟通的通道,对外界没有热情,对他人没有关心,到后来,那种与他人的隔阂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发加重了。其实,这种与他人隔开的东西正是来自于他们的内心。

现在,坐在我跟前的这位年轻的男孩,就是这样一个“孤独的人”。

他叫阿强。19岁。刚刚住进精神病院。他的皮肤黝黑、粗糙,头发蓬乱,趿着拖鞋懒洋洋地走了进来,像个布袋子一样把自己扔到了椅子上。再也不想动。坐下意味着较长久的停留,身体的松弛程度仅次于躺下。他的身体乃至精神都极为松垮,像是一种被“打摆子”缠过的人才有的那种松垮。他说话时断断续续,思维混乱,目光空洞而不能与人长久相交。

19岁的阿强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母亲在这个城市的水利部门工作,长期在野外,不常回家。他从小到大一直跟哑巴外婆生活在一起,压抑的环境让他的性格变得极端自闭。

这让我想起被尊为存在主义之父和后精神分析的大师克尔凯郭尔在日记中记载着他童年中的这样一些事实:在最深层意义上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因为我从早年起就被牢牢捆绑在某种类似神经错乱的痛苦中,此种痛苦的缘由必根植于我心灵和肉体的某种错位……哪怕只是刹那间想到早年那笼罩我生活的黑暗背景。哦,我便感到异常的可怕!我父亲把他极度的忧虑、把他严重的抑郁症以及许多我甚至不能行诸笔墨的东西统统塞进了我的灵魂里……我早年的全部生活笼罩着黑暗阴沉的迷雾……一个儿童竟是由一个忧郁的老者带大的, 在其最深刻的意义上乃是悲剧性的。

这样的经历使克尔凯郭尔自豪、悲愤地宣称:“从童年时起,我就已成为精神。”

阿强12岁那一年,他的外婆去世后,就开始一个人住,自己照顾自己。而他长达7年的手淫史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记忆中,没有什么朋友和他交往。他总是一个人独自睡在这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无论冬夏,他睡觉时总把蚊帐放下,在密闭的蚊帐里他才感到安全。他经常在深夜里被惊醒,窗外的风声被他想象成无数个狰狞的鬼魅。

这让他的手心出汗,无法入睡。

他的身体藏在独自的黑夜里,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秘密。直到黑夜淹没他的床,他发出了青春期的一种哀叫,从中品尝了真正的火焰,直到火焰燃烧了他的身体,又很快变成了灰烬——

他开始热衷于看黄碟,每天都看。看了就开始做。越害怕的事就越要去做,从害怕中获取张力。每次手淫后,他的精神极为沮丧、低落。他没有力量熄灭这个凶猛而邪恶的火球。身体和内心的虚弱使一个人的日子变得漫长难熬,他在太阳底下多站一会儿,眼前就会发黑。

最后,他就这样独自一人长大了。

阿强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沮丧的人了。他强迫自己每次事后洗床单,非洗不可。害怕自己的身体被细菌和体液沾染。后来,发展到典型的强迫症心理,只要看见布质的东西,手触过后就非洗不可。

他知道自己是“生病”了。“生病”这个词像尖刀一样插入他未成年的日子里,这个词让他的身体隐隐作痛。于是,他每天喝大量的水。这个习惯保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17岁那年,阿强在学校里不敢跟任何人的目光接触,感到自己难以见人,索性就退学了。同年除夕前的一天下午,他独自一人在当地一家大型超市百无聊赖地逛着,忙着买年货的人群熙熙攘攘,他置身嘈杂的人群中,突然,他全身出现了癔病性木僵,目光发直,思维开始混乱,四肢无力,在万念俱灰中,他想到了自杀。

2005年9月,阿强被母亲送到了这家精神病医院治疗,是由于焦虑性抑郁症和狂躁发作的双向心境障碍,诊断结果为边缘性精神分裂症。

其实,一年中偶尔也回家住几日的母亲早在阿强13岁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的这种嗜好,便用一种很含蓄的方式把一本有关青春期性知识的手册放到了他的枕头下面,他翻了几页后,便扔到了窗外。“那本书太假了,太幼稚了。”

坐在我面前的阿强说。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再次想起童年时,我曾经长久地站在土屋后面,望着蹲在墙根角下抽烟的父亲出神。不觉中我已来到他的身边。我7岁的孩童的眼眸中流露出的是惊恐还是期待?我的声响惊动了正在抽烟的父亲,他转过头来,仔细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吱声。

噢,孤独,多年以后,我在异乡的一个城市的街道走动,我突然说出这个词。在街巷、在楼群、在夜晚红绿灯的压迫中……

孤独,孤独造就了哑者的眼神、盲者的听觉,造就了时间的梦呓、黑暗、死神和爱情。

病例二 怀有恐惧的人

方旗

精神病院16号病房。

17岁的少年方旗刚做完电疗,身体有了某种虚脱感。他半伏在靠窗的桌子上发怔。这是他的一个惯有的表情。

闷热的正午给人的感觉,就像被太阳晒透的潮水突然切进了此刻,空荡荡的隐秘之物、短暂的停顿以及微微带来的饥饿感。刺目的光线正把有形的肉体、有形的呼吸笔直地切开。

一本破旧的摄影杂志在橙色桌上倾斜着,像是另一种停滞的色块,携带着一个又一个的片断飞奔。那是一幅黑白摄影。

图片上,夜色越来越浓,占据四分之三的画面,像是一池不断涌现的膨胀的黑水——寂静的巷子里空寂无人,隐藏着多少隐秘的气息和声音,风吹过木头的房檐发出轻微的声响,幽深的巷道、斑驳的土墙。在冬天,任何一个渺小的个体无论如何是经不起被这样巨大的黑所藐视的。

方旗想,有一天自己会被这样的黑吞噬。

但是,一个画面出现了。

那是一个奔跑着的孩子受惊吓的脸。

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那急促的脚步声从僻远的小巷深处隐隐地传来,并一步一步地向自己靠近,远处正在发生什么,他无从知晓,他等待这一刻,但又有某种慌乱。

惨白的月光切割下小巷两旁的门、土墙以及光秃秃树梢的影子,但是一个更大的影子被他同时也看见了。那是那个孩子迅疾奔跑着的黑影,在身后追逐着自己。那阴影像是夜的同谋,一个注定要追上他的东西。

方旗无力再翻开下一页。

那不是颜色,不是停滞的,平面的色块与色块的对比。不是画面。

——这是每个人身上都可能有的一个阴影。

罪的阴影。

恐惧的阴影。

苏小米

苏小米44岁。

她曾是某私立学校的英文教师,被爆出曾经整容七次。她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整容整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认不出的女人。丈夫怀疑她有强迫症,在离婚后,很尽责地将她送到了精神病院,然后溜之大吉。

这个早上,苏小米对我说,说她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辆巨大的公共汽车停在路边上,车身通红。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骇人的红,弥散出一股铁的甜腥味儿。天灰蒙蒙的,像黄昏刚刚降临时的最后一刻。街道上人影寂寥,有几个人匆匆向这辆奇怪的车走来。他们看到自己时的眼神似曾相识。但是,她想不起他们是谁。

不知什么时候起,头顶上的天空悄悄发生了变化。云彩骤然变暗,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沙砾,也卷起不安地在哗哗作响的树叶,一串沉闷的雷声响过,天上下起了雨。空气中充满了泥土的气息,细密的水珠从车窗玻璃上滑落下来,使窗外的风景变得影影绰绰。

在车厢里,她心不在焉地抬起眼睛,将目光投向窗外,路上的人。

那刚从车窗身边走过的几个人,正托举着白色酒杯大小的玻璃器皿承接雨水,他们的脚下摆满了长长的一排已盛满雨水的玻璃器皿。

他们是4个人,两男两女,在密集的雨帘中,他们的脸大而模糊,像是一群没有五官的人。现在,他们仰着头,高高举着杯子。湿湿的头发粘在额上,嘴巴微张着,身上的雨水流淌下来,在脚下形成一个一个的小水洼。

苏小米说,她被这样的举动吸引住。

她等着,看他们中会不会有人轻轻转过身来,让她旁若无人地冲他大吼一声:“停!”

而更多的雨水落在了白色器皿的外边,落在了泥土里,也落在了他们淋湿的衣服上。他们像被谁命令这么做。脸上有一种执着的神情。但,他们怎样才能在天黑之前把天上的雨水全部都盛放在有限的几个白色的器皿里?

他们只有更快地工作。我有些替他们着急。手心、额头上分泌出了细密的汗。她醒了,才知道是一个梦。

她松了一口气。

苏小米对我说:这个梦大约是不久前自己从那个洗刷杯子的举动衍生出来的吧。

那天,她趴在水池边,正用流动着的清水奋力洗涮着曾盛放过面膜的瓷杯。那只小而精致的薄瓷杯本应斟满透明的红酒,让舌头传递出醇香而美妙的滋味。

但是,现在却被自己用来盛放女人的垃圾——那么多的垃圾:杯子里黏稠的面膜残液里,漂浮着细碎的毛发、皮屑、骷髅状的衰老的幽灵。

病例三 文疯子——伊和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正在闹市街头一棵茂盛的梧桐树下冲我招手。一个疯女人。她有一个很奇怪却又好听的名字,叫伊和。

现在是夏季,边城6月的夜气潮湿而闷热。夜,仍然是那种熟悉的味道,已然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弥漫视野。纳凉的人流在霓虹灯闪烁的街头来来往往,梦一样。每一个路灯下出现一团伞状的黄晕,像舞台上的局部照明,使街景像是一个非现实中的场景。偶尔有人碰触到了我的肩头、胳膊,我也感觉不到。我看不见他们,我只顾往前走着,仿佛多年以前就这样走了。

就在我驻足旧书摊的时候,一抬头,我就看见了梧桐树下的她。

她站在那里,干裂的嘴唇泛着白皮。看到她,嘴唇一动一动的。像是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她的脸太长了,像被谁故意狠狠地扯了一把,五官奇怪地拧在一起,此时她的长发早已剪去,瘦削而单薄的身体竭力向前倾。

我吃惊地看着她。

她却笑了。

并不是所有人的笑,都能使人心悦。一个单薄如纸片似的黑瘦女人蓬散着头发,背景是昏暗的树影,她几近呆滞的目光盯着我看,还笑。我的指尖,一下子就凉了。血突地往上涌。

她扑哧一声又笑了一下,翻了翻眼白,笑声低缓、短促。

她向我靠近的身体散发出一股不清洁的味道。

她的年纪不轻,穿着十几年前款式的衣裙,留着童花式短发,头丝一缕一缕纠结着,上面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球,左脚穿着一只鞋,右脚光着,就那样骇然地站在那里。有几个不懂事小孩贴着她的身子看热闹,看见有人注意她,便有些做作地扯了扯斜披在身上的破残的旧床单,半只乳房露了出来。她无邪地冲我笑着,那笑容也像是对着所有过往的路人。

而她就那样骇然地站在那里,使原本浓稠的夏夜变得突兀。

我有些替她害羞。

旧书摊的女老板似乎同她很熟悉。向她招了招手,她便笑嘻嘻地从那棵梧桐树下走了过来,拖着一只偌大的旧皮箱,似乎刚从很远的地方来,似乎欲往很远的地方去。“嗳,你才下飞机?”

老板娘像在调侃——“衣服真多,又买新的啦?”“哎——”她受了夸奖,扭捏地笑着,显得很兴奋,又扯了扯裹在身上的旧床单,上半身几乎半裸着。她的皮肤、乳房……“咦,干吗呢?干吗呢——”看围观的人有些小小的骚动,老板娘突然有些过意不去,赶忙替她扯了扯身上的布单。“我走了,我不能再继续了。但是他们不让我走,说什么一会儿你就好些,一会儿就一切正常。一会儿你就可以回家了……身上太热了。去年春天他们就告诉过我,我可以回家,我走了,他知道我十二点一刻下飞机,他会着急的。”

她急促地表达着,身体不停地在抖动,眼睛看着所有的人,又像是谁也未看。当她说到“他”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抹温柔的笑意,使那张被生活毁坏了的脸一下子焕发出动人的光彩,洒落在看不见的地方。

她抿了一下嘴角,转身走了。

后来有一次,我又在这个城市的闹市街角遇见过这个疯女人。伊和,她仍然是一身“盛装”,顶着缀满彩色珠子的乱发,光着脚,只是披在身上的残破的床单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了。

无从知晓她的一切。只记得第一次在旧书摊上看见她的时候,书摊的老板娘说:“这可是个文疯子,没病以前她可是新疆小有名气的舞蹈演员哪!那时她可是有家的。”

又过了一些时候,我在翻看某天的《晨报》。当我翻到新闻版时,一行新闻标题赫然映入了我的眼帘,“热心民警奋力营救跳楼女”。大概内容是:某天下午,当地某派出所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说有一女站在格兰德歌舞厅14层的楼顶边缘徘徊。不吃不喝已有两天两夜。经民警颇费周折营救下来,发现该女年纪尚轻,不停地在咿咿呀呀地唱歌。

该警察判断:“她的神经有问题。”该新闻还配了摄影照片,我看见这个年轻女子蹲在地上,长发遮面,微垂着头,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只见她的双手紧紧攥着铁栏杆。

这样的新闻在每天各地的生活小报上比比皆是。但谁会在意呢?大多数情况下,它只不过是人们公车里或餐桌上的谈资。

被生活毁坏的人无处不在。而人是多么的卑微,连痛苦都不能救赎。是的,我们曾为之付出的一切,得不到任何救赎。

现在我在看她。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叫伊和的女疯子。现在,她拖着那只偌大的棕色皮箱轻盈地走着。夜风吹拂着她身后残破的旧床单,人群中几乎没有人能触碰到她,她的背影孤傲而又决绝。

病历四 孤独的人不说自己孤独——马跃

人的感觉是客观事物的个别属性,如声、光、软、硬、轻、重、形状、颜色和气味等,通过感官在人脑中的反映。一般正常情况下,人的感觉、知觉或印象与外界的客观事物是一致的,但幻听、幻觉和幻视等则是精神分裂症的特征症状。

这些人,他们的幻听体验是十分生动而逼真的,但会给患者的思维和行动带来显著的影响。有的患者在幻听、幻觉的支配下做出违背本性,不合情理的举动来。

比如,住在这里的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患者,她在住院之前有一天出门买菜,耳边有个声音讲:“老妖精又出门了。” 这位患者听到之后十分生气,便掉头回家。可耳边的声音马上又说:“装蒜。”

精神医院里还有一位正上大二的男性患者,坚持认为自己也是互联网的一部分,身体的所有信息包括思想和生理指标能同步传到世界各地——还有的患者在幻听的支配下,辱骂或殴打亲人、同事和路人。

但这些人,都是些孤独的人。孤独的力量是强大的。

它像空气一样,从来就没有颜色和形状,但很多人,就是这样被笼罩和淹没。这样的人注定无法逃脱。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这位近40岁的男子,就是这样一个孤独的人。他的皮肤黝黑粗糙,头发蓬乱。

病历卡上,他的名字叫马跃。他是五年前因继发性被害妄想症而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的。诊断结果为:“典型性精神分裂症。”

他说,自己总是听到耳边有另外的一个声音对他讲:“水里有毒。”

为喝上干净水,他跑了不少地方。有一次,他提着暖水瓶竟步行了二十多公里的路,沿着黑细的公路,穿过大片荒凉戈壁,才在一个乡村里找到了他自以为的“干净水”。

为这一壶水,往返竟花去了近一天的时间。

在这之前,他经常出现幻听,怀疑别人给他的碗里下毒药而拒绝吃任何食物,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饿了整整四天后已奄奄一息。我看着他,似乎体会到了他说的那种饥饿感。那是一种被火烧灼的感觉,从胃部蔓延到全身,灼烧着体内的每一个感官和每一寸肌肤。这是一个巨大的唯一的感觉,挤压着他全身的力气和水分,而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最后,他被人发现,在送进医院的时候,他的身体发出一股难闻的馊腥气。

他的主治大夫说,马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新疆边防某部,是个副营级干部。从小性格极为孤僻自闭,后来,入伍后又在荒凉封闭而又艰苦的自然环境下一待就是七八年,缺乏与人、与外界沟通和交流的机会。没有亲友探望,没有通信,少有进城或回家探亲的机会。他就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人,并坚信自己是一个卑鄙的、让人厌恶的、有害的人。

回到乌鲁木齐后,他更是难以适应多元复杂的城市生活,一天到晚担心自己转业后找不到工作,才产生了妄念——

我知道,他向我描述的是一种孤独的感觉。尽管,他从头到尾没有说到这两个字。但是,我听见了从他的体内发出的荒凉的声音。

现在,他在我面前,反反复复说的一段话就是:“他(司务长)为什么要迫害我?要在我的碗里下毒?我好多天都没吃上饭了,饿得很——”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脑袋也耷拉了下来。

病历五 画火车的人——王忠良

有的人,比我更迷恋火车。

前些年,央视的《小崔说事》节目中,我记得有一位做客的嘉宾叫王忠良。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一辈子专以画火车为生,有着很深的火车情结。他因为对火车有说不出的喜爱,把工作都给弄丢了,老婆也跟他离婚了。周围的人都说他神经有问题。是个疯子。

他说他把中国的火车从1860年最早的“零号机车”直到今天最快的火车“中华之星”全部都画完了。

从电视上看,王忠良是比我年长得多的一茬人。是20世纪50年代的人。他的皮肤粗糙、黝黑,话不多,看起来十分沉默、敦厚。但他细小的眼睛里沉淀出我所不了解的东西:边缘者的气质,天然的感伤以及观望。

他让我想起曾经看过一幅摄影,名字叫做《铁路上的流浪者》。

忘记是谁拍的了,但它肯定比甜腻直观的风情照片更能打动人心:占据画面的是站在铁轨边上的一位少年,那是一张疲惫的面孔,脸上有着黑色油污,火车似乎刚刚离去,又好像即将到来,空气中似乎还留有铁轨与火车摩擦出来的铁腥味儿。不知哪个方向的大风正吹乱了他蓬乱的头发,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迷惘的激情——好像火车狭长巨大的气流正准备将他单薄的身体带走——

他似乎天生就属于铁轨。现在,他正向我们张望。但他的眼睛看不见我们。钢铁的客人马上就要来到,它将要踏上天蓝的田间小路——

现在,大雨将至,天阴沉沉的快要压下来,布满黄褐色锈斑的冰凉的铁轨在他的身后无尽地延伸着,像一把冰冷、锋利的刀子,把什么都搅碎了——

远方,流浪的少年,冰凉的铁轨——摄影者就这样毫不掩饰地把这种日常性的痛苦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我喜欢那些没有名气的但是一直按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的普通人。他们无法实现的梦想,卑微的欲望,痛苦的抉择和勇气——这些,都是我一直渴望了解的。

现在,王忠良在谈他的火车。他说他的生活的全部激情都在冰凉的铁轨上行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穿梭。

火车,铁轨——这两个词注定与生命盲目的激情和游走有关,与时间的流逝有关。当它在一个道口拉响了汽笛,生命的短促,人的命运,都在这片刻的招呼和道别声中了。

一辈子专以画火车为生的王忠良,一个被称之为疯子的男人,就这样在纸上复活了一个对距离和时间的破碎的记忆。

而世界,永远只在铁轨的两头延伸,而从不交会。

病历六 怕光的人——林晓

死亡和正午的太阳令人不可逼视。——拉罗什夫科《箴言集》

林晓说,她怕光。尤其怕正午的光。

正午的光有如一种生铁的坚硬质地。铁,既是一种结构也是一种质地。对于一个十六七岁过于敏感的孩子来说,是一个奇怪的词。在她的记忆中划出钢蓝色的弧线。

一想到这个词,她周身便被一种灼热所包含。它携带一种速度和力量在疾行,她在其中的形象生涩而模糊。

林晓少女时代的课堂支离破碎又广大无边。最后蔓延到工厂。

那次经历与工厂有关。

高中毕业等待大学通知书的一段日子,她去了当地一家工厂做学徒工。工厂的车间是一个由生铁、机器、机油和光膀子的男人组成的内脏,厂房里到处是机声轰鸣,弥散着浓烈而腥甜的生铁的气息,一股浑身散发出蛮力的男人的味道。

车间里悬在头顶上的一种车——天车。

每一天,总有那些特殊的时段里,她吃惊无比地顺着突然而至的轰鸣声仰起头向上看,一辆悬浮在头顶上的钢铁之躯缓缓滑过,载着比她的身体大百倍、千倍的生铁环呼啸而去,极像未来世界中的一个镜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荒诞感。

车间里,生铁毛坯堆得到处都是。

白天,她穿着宽大的工作服,在空旷的工房里吃力地搬运那些生铁的毛坯。生铁毛坯呼吸着噪声生长,刺刺地在高速旋转的机器中转动。闪烁着钢蓝色的坚硬、锐利的光。每一分钟都被车床飞旋而出,从嘴中源源不断地吐出铁皮。

那些废铁皮弯曲而旋转,缠出一团团硕大无比的东西。像热带植物般蓬勃生长。它们就是工厂这特殊花盆里培植出来的奇怪的植物。叶片锋利,它们不是靠泥土、水分、空气生长起来的,而是相反。

它们像大团铁的云朵堆在厂房的外面,像科幻片未来世界中硕大无比的南瓜和白菜,堆得比厂房还高,极具后现代主义的美感。几场风、几场雨过后,它们的颜色由钢蓝变成暗褐,越来越陈旧。

它们总是堆得很高才被人运走。

在它们消失的地方黄色的粉末堆积,被风吹散,弥散在空气中,制造出工厂特有的气味,或者被雨水浸泡成一堆黄色的锈水,四处流淌。

但铁的气味常年在这里盘桓。

它们造成的压抑永远存在。

在南疆偏僻小镇上,许多征兆是跟夏季燥热的正午连在一起的,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在正午炎热太阳的逼视下会变得不可思议。

一个夏日的正午,雨后,毒烈的太阳迅速烧干地面上的湿气。地面上一些掉落的叶子带着干草的气味和浓烈的日光气味混合在一起,迅速弥散、升腾。

南疆的正午,最难熬的是八月。

她很想描述一下南疆的正午时光,说说被烧焦的中午,炎热粘连的光线如何穿透了夏天的心脏。但她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表达这种内在的和谐。炎烈的风吹着,路上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在走动,道路两旁的树都僵住不动了。这是真的。

正午携带着荒漠般的寂静,像一个人晦暗的生长期。

太阳又大又白,好多人都在午睡。老人、孩子、路边的狗。树叶儿搭拉下来,睡着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黏稠的梦魇的气息。热,白炎的光,虫的鸣噪。难以化解的一份艰涩。而自己正躲在正午的阴影中,于人于己在遮蔽中似乎都后退了一步。

人是需要被阴影庇护的。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她时常失眠,正午的阴影来自于最炎热的夏日午后。那来自内心低潮的寒冷,时常在她不设防的时刻向她袭来。

她在正午的某一个时辰睁开眼睛,看到刺眼的光亮犹如另外一种光明。梦中的景象变得时断时续,不置可否。正是在这种正午的光亮中,混乱的,灾难性的,彻底失败的景象,好像一个个确凿的证据出现在她的面前。仿佛一切都已失去。

她又沉沉地睡去,当在夜晚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是阴暗的,乳白色的窗帘透出的光亮半明半暗,让人误以为是早晨,天还没有全亮,很快她便忆起了中午遍地的日光——还有整整一个晚上要度过呢。

不容多想,夜幕就降临了。

她吃过饭,带着慵懒而缓慢的步伐在厂房里走着。

厂房里没有人,没有机器热烈的轰鸣声。其他人都去了别处。或在午睡,一切都像是在减速,虚拟的寂静,没有了危险。

对,是危险,与人隔离。

这个时候,她能够深刻体察自己身上有一种清冷、迟疑、僵硬和拒绝的因素。

她慢慢走着,就像悬浮在一种得到保护的升腾之中。她感到周围的气温正在一点点地上升。这是正午中唯一的节奏。

她在放慢脚步时获得了它。带着担心碰破一些易碎东西的那种轻,穿过厂房里舒适的暗,她能听见各种混合的味道在炎热空气中蒸发时汩汩流淌的声音。

厂房里,胡乱堆放的生毛坯散发出一股男人身上蛮横的气味儿。她小心翼翼地穿过它们,锃亮的车床像一个隐藏着的巨大阴谋。

突然,她不小心碰到了一根细铁管,它滚落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在这空旷无比的厂房中吓坏了她。“谁?”

她的一声空洞怪异的叫喊像是从她的身后发出的,内心有一种耳膜被震荡的感觉。让人想到被打碎的玻璃和玻璃上的血迹。

她在这种声音中怔住了脚步。

想起同样的一天,她难以忍受正午炎热的逼视,曾一人慢慢向厂房近处的树林走去。却差点忽略了倚在树下的一位老人。他是厂里门房的门卫。

一小排白杨树林围成的走廊,树叶儿有疏有密,走一下是有亮光的,再走一下是阴凉昏黑的,明暗交替。

他在午后的熟睡中流汗,头微偏着,伏在桌子上的胳膊上趴着一只苍蝇,静止不动,收敛起翅膀,表达着隐喻的某种可能性。

她明白了他的生活——不,她的生活成了这个模样,就是这样,而非其他。

她明白了“永远无疑”是可怕的,而“永远如此”也是可怕的。

在这样一个个令人窒息的午后,是什么东西到了一定的时刻就静止?

病历七 一个难过的女人——章慧

这是一个过去的词。

是一个儿时的用语。这个词有它原初时候的沉默。它过多地被童年的时光浸泡了。可现在,我把这个词同哀伤混淆在一起了。

这是两种拒绝的方式。

它从遥远的地方发出询问,然后,这个词退烧似的隐去,只留下虚弱和虚弱不堪的记忆。

这个词扼杀想象。

为了不难过,是不是应该什么都不必期待?从一开始就醒悟了?可是不难过,又怎能让自己做得到?

难过。现在它转过来,朝我俯下身。

那是一个荒凉的地方。孤零零的一幢暗白色三层小楼,不与别的楼房毗邻。没有什么人在走动,它在晴天朗日下呈现出的并不是一种世俗生活才有的安静,在这里既像静止又像悬浮。它的背面就是一些稀疏的房屋,墙体陈旧,和周围那些树的颜色一致,很不规则地栽在地上。

这栋小楼被一个院子围起。院子里稀疏的几棵杨树高大茂密,在风中翻动它们黑而油亮的叶子。这些叶子在太阳光下有着金属的质感。

院子里有一个带喷泉的花池。

一个夏天的清晨我来到这里,看见从花池喷出一股股如雨的细丝,被太阳很隆重地镶了一道金边,毛茸茸的,带着一种柔软的清凉和湿润。细细的水丝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又被风吹得闪烁不定。一群精神病人围在一起,仰头在看。他们围坐在一起扬起头朝天上看的模样,在我的回忆中,经过了清凉的雨丝的浸透,带上了浓重的夏季清晨的味道。

喷泉巨大透明的水冠犹如少女旋转的裙裾,飘移在他们热烈的眼眶中。这透明水冠其实与外边公园里的喷泉没有什么区分。可是在这些精神病人眼中,这透明的水冠将细雨洒落下来,形成一张毛茸茸的柔软的网,将幻境与现实隔离开。这幻觉里的甜蜜幸福,哪一个更真实?

他们中有一个人最有趣。神情简单,嘴张得很大,像是在接从天上掉下来的水,很吃惊的样子。嘴里发出“啊,啊”的尖细的孩子似的叫声,使这个美好的夏日清晨显得突兀、诧异。还有一个病人把鞋子脱下来,伸进水帘里,一会儿就被水冲得光滑闪亮。精神病院中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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