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老通城曾家第一部·创业(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03 08:3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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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宪德

出版社:武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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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口老通城曾家第一部·创业

汉口老通城曾家第一部·创业试读:

汉口老通城曾家-第一部创业

  

第一章 来到汉口

  

1 江城汉口

  汉口冬晨的雾像是从地上生出的烟,悄悄升向空中弥漫开来。天虽在渐渐变亮,雾气却越来越浓地代替黑暗来掩藏这个世界。湿润带着寒意直浸入路人的肌肤,让呼吸也变得有些吃力。有时,这雾会两三个时辰后才缓缓散去。而停在汉水和长江水面的帆船和火轮,都会静静地蛰伏着不动。无论租界还是老华界,也如同夜一般安静,看不出大雾笼罩下的人们是不是还在继续睡着懒觉。  汉口每天响起的第一阵人声,是那些近郊的菜农。他们有一声地无一声地呼喊着“下--河啦”,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就挑着粪桶穿街走巷了。这声音唤起华界的女人、还有租界巷子里的女佣人们打开后门出来倒马桶。“哗哗”的倾倒声和“唰唰”的涮刷声在各条街巷此起彼伏响起来。而通往后湖的每条路上,渐渐形成并列行走着的两条来去的长长粪担队伍:一条是进城的空担,一条是出城的、颤悠悠闪动着的满担。  如果大雾不散,街上就一时还看不到市镇醒过来的迹象。随着天明,粪担子们逐渐消失,挑水的担子大军就在大街小巷出现了。他们走下江河边细软的、灰黑色的沙滩,用木桶从江河里打满水,挑在肩上,有节奏地、一闪一闪地、配着弹性而优美的脚步,挑进各条街巷,用“嘿哟嘿哟”的吆喝声叫醒市民们,为他们往水缸添水,也为租界的送水车加水。水不断从摇晃的水桶中闪出,把石板道路打湿,把土路变得泥泞,这时,靠劳作谋生的人们开始陆续从他们的家走了出来。  汉口当时隶属汉阳府,称做夏口镇。这个“靠水吃水”、依傍江河而成的码头城市,占尽地利,从几个码头开始,自由地蔓延、扩张,竟形成了号称“九省通衢”的著名商埠。随意驰骋的江河搞乱了这里人的方向感,他们放弃了东南西北的概念,依水成俗,将长江上游方向称做是“高头”,下游叫“底下”。  截至洋人到来止,最繁华的地方还是“高头”靠近汉水的一片。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按《天津条约》开放了汉口港。于是外国人纷纷来了,陆续划定了自己的租界。到十九世纪末,从苗家码头沿扬子江向“底下”、一直到分金炉,十多里长的沿江,依次划出了英租界、俄租界、法租界、德租界和日本租界。这片租界地在原先荒芜的江岸展示出了一片巍峨的、国人从未见过的高大建筑。洋行、工厂一个个开办起来,与张总督的洋务新政暗为呼应。夏口镇一下成了一个远比汉阳雄伟得多的现代新城。  戊戌年(1898年)京汉铁路动工时,湖北已连遭了四年水灾,破产的农民们从周围县乡涌向这个在传说中神化了的城市,来寻找新的生计。以后一年比一年人多。一些又失望地离开了,一些则留了下来,成为新的居民。他们其中不少人当过民夫,后来进了作坊、工厂或码头,还有更多的加入到了游散的贩夫走卒队伍。也有使出乡下带来的看家本领的,在后湖捕鱼、放鸭,或在汉口堡外塘边开出菜地,耐心地伺机溶入汉口市井。  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湖北经受八年水涝后,后湖官堤终于建成了。汉口堡外一些水塘开始慢慢干涸。不过离城垣再稍远一些,湖水和蛮荒野地还是依旧,芦草还在自由地生长。汉沔方向来的小木船依然顺着襄河和后湖、黄陂方向来的则顺着黄孝河一直划进夏口城堡内的土垱湖。张总督心里放着大汉口蓝图,下令用火车从外地运泥土来在铁路堤内填湖造地。干地一多,移民们落脚的地方也多了,他们趁机扒取些来,为自己填出小块地盘,在上面搭盖自己的窝。这样,在汉口堡外,傍着汉口四坊,原先三五零星草庐茅店的野地上,每隔几天,就会又不声不响地冒出几个简陋的庐棚、板房、吊脚楼。渐渐有了短短的街巷,继而又杂乱无章地继续野生野长延伸开去,聚成了大小不一的村子。每个“村”本能地汇集着同一地逃荒来的流民,被人们称作“鄂城墩”、“天门墩”、“河南棚子”、“沔阳园子”……汉口就这样变大了,城堡外的新地盘竟然已比老华界还要大得多。  靠近循礼门火车货站的铁路堤内,货栈的仓库外围,便是很一大片湖塘干涸后的荒地。有些来汉找不到活路的农民,就在这里开荒种菜。这里一时还没有名字,正因为这是有菜地而生的栖身地,几年后,这块地方便被称作了“老圃”。不过,老圃一带虽人口渐多,却很少见到房屋,连茅草房、芦苇泥编墙的吊脚楼都很少,却有成片的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窝棚,只用两三张芦席将草绳子一攀就盖成了,人只能弓腰钻进爬出,里面用芦草铺在地上睡觉,就算是个窝。虽说下雨漏雨、刮风进风,每次风稍大一点就有不少芦棚被毫不留情地掀去,但这仍然是初来汉口的乡下人的首要选择的栖窝。  在其中一个被先来者遗弃的窝棚中,住了三个从汉阳永安堡新来汉口的乡下人。粗布大襟短袄,辫子盘在脖上,光脚蹬着草鞋。这是二十岁的曾广诚和他的哥哥曾广智、堂兄曾广瑞。  这个大雾的早晨,他们早早从窝棚里爬出。进城后连日的碰壁,连一分扛活的生计都没有找到,已使他们奔汉口时的幻想大打折扣,前景也如雾一样迷茫了。但今天他们却是怀着希望奔向一个具体目标的。  浓雾中,方向只能凭直觉辨别。过了循礼门货栈往西,又是一片荒地,一些不大的水塘隐藏在半枯的芦苇和半人多高的草丛中,不小心很容易会踩了进去。走过了这片荒地后,有几处七零八落的、用芦苇秆糊黄泥搭成的房子。再走上里把路,倘若没有雾,便可看到铁路边的一小片高地,那是火车从外地运泥土来卸车时漏撒堆成的。上了那片小高地,有一个竹篱笆围着的一个厂院。院门半掩着,门很宽,两辆板车都可以并着过去。门口竖挂着一块木制的招牌。他们中唯一认得几个字的曾广诚仔细念出:“田记蜜饯作坊。”  

2 冷漠的城

  曾广诚的老家在汉阳府永安堡九真山义田湾。义田湾一湾人大半姓曾。曾家人世代严格按照圣祖仁帝为“孔孟曾颜”所御赐的统一名派“兴毓传纪广、昭宪庆繁祥”来按辈份起名。他是“广”字辈。父亲曾纪奎,母亲卢氏,他上面还有姐姐广莲和哥哥广智。父母早亡的堂兄广瑞也住在一起。  广智几年前就曾经被官府派过力役修铁路,来去都曾路过汉口。挑了几个月泥巴,虽说“像犯人一样做活”,却给乡里带回“汉口洋人房子像仙宫”的神话。广智在乡里是出名的犟脾气,对世上一切都持否定态度,从未听他夸过什么人什么事,所以从他嘴里说出汉口好,就没有人不相信。尽管都明白那些宫殿是洋人的,与自己无关。  八年的灾荒和重赋,永安堡远近已是一片凋敝,通往大集、蔡甸、侏儒的每条路上,经常都能看到饿死路边的饥民。广智修完铁路回家时,曾家早已下无寸土,欠债累累,全家当着雇农。交完租后,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靠在周围打长短工糊口活命,离绝境已经没有多远。曾纪奎以前也从逃荒路过的难民口中零星听到过些汉口的神话。既然有那么个仙境一样的地方,为什么不让儿子们去那里讨生活,总比在乡里全家饿死强吧!曾纪奎于是狠下决心,让大儿子广智带广瑞、广诚进城谋生。  曾家兄弟捆了铺盖,含泪告别父母离家远行。翻过后龙王山,到那个叫松林嘴的内湖港口,搭上一条带篷的运货木船,经后官湖、三角湖、墨水湖六十多里水路,用了两天一夜,第二天黄昏才在汉阳马沧湖小码头起坡。再穿过很长一段荒凉的、到处是孤坟野塚的泥泞小路,到天全黑后才到了月湖堤。这是张总督新建的铁厂倾倒废渣的地方。他们找了家简易栈房歇了一夜。离家后的第三天,每人花两文钱、乘坐称为“双飞燕”的小渡船过了汉水,到五圣庙码头上了岸。  那繁华的、车水马龙的街道让广诚和他的兄长惊呆了: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大的集镇!广诚不得不心悦诚服地承认汉口的确比蔡甸强多了。那叫他眼花缭乱的店铺,目不暇接的货栈,各式各行的作坊、衣装各异的行人……以前哪里见过哇!最新奇的是,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忙,沿途飞跑的鸡公车和称作“扁担”的苦力们高声吆喝着往来穿梭。广诚无论站在哪里,都有人对他吼“让、快让”,稍微迟钝就被撞得一蹶。沿街的房子、沿河的吊脚楼一个挨一个。这种繁荣的场面远远超过了当时听了哥哥描述后的想象。  他怕走丢,紧紧地跟在老大广智的身后,等走完华界沿江的地盘,“太古公司堆栈”拦在了前面。广诚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头上缠着“少不了半匹布”的大胡子、黑皮肤、手上拿着警棍的“红头洋人”。三兄弟无师自通地知道再不能往“底下”走了,只好奇地放眼望去。  那传说中的洋人地界切实地出现在了眼前:宽广的洋灰马路,修剪得方正的草坪和美丽花坛,仙境可能就是这样吧?广诚看了一眼他崇敬的、见多识广的哥哥,他竟也惊讶得张大了嘴。  看够了,他们继续随着人流穿过了太平巷,来到了花楼街,就听说了“阜昌砖茶厂”招工的消息。  汉口果然遍地是钱、到处是机会!他们无比兴奋。广智连忙带着两个弟弟大步赶过去,他们还扛着行李呢!  在汉口堡循礼门外,一群人围成了个圈,圈内可见“招工”二字高树。广智把行李交给广诚,大踏步就向人堆里插。  一个辫子很靓、穿黑马褂的人伸出手拦住了他,“嗨嗨嗨!干什么?”  广智点头恭敬地说:“劳慰您驾,这里是茶厂招工吗?”  “是啊!你要报名?是哪个作保啊?”黑马褂问,眼睛在却在他浑身打量着。  广智陪笑回答:“我们是刚从汉阳来的,冇得人作保。”  “哦!还没进厂做过?那我告诉你规矩吧:你要找一个保人,不然你弄坏了机器跑了,哪个赔?懂吗?拿你,是条命都赔不起!”  广智吓坏了,不知怎么回答。黑马褂有点不耐烦,眼睛却还在打量他,说:“交押金也可以的。”  “押金?多少?”广智机械地问出。  “你,看你和我是汉阳老乡,三石谷子吧!”  “什么?”广智脱口而出,当长工、最好年成一年总共才能“吃谷五石”呢!  “你听我说,这点跟机器比算老几?” 黑马褂不屑地说,“不过你要实在拿不出,我也可以帮你垫,但你得在这借条上签个字,头半年工钱归我。”  “那是几多?”  “几多要看你赚几多啊!你做得好,一月就有一石糙米,最差也有五斗。”  “那怎么才抵三石啊!”  “我白帮你垫哪?没有利哪?你想得好美哪!”  广智还想说什么,一个人在旁拉他。广智回过头看,不由一喜:“陆财宝?”是他修路时认得的民夫。  “我早就看到你了。莫上当了,这人是专门拿为人作保当生意的。他们叫‘掮客’。”陆财宝说,“你不说‘力差’满了就回乡去吗?”  “回去了,这又出来了。你呢,没回纸坊?”广智果然见过世面,纸坊这么神秘的地名脱口就出来。  “我在帮人送货哩!老曾,其实这里报名进去的都是当苦力,不是学本事当工人。茶厂里拿摩温坏得很!动不动就打人,三天两头扣你的工钱。我们分手后,我就进俄租界‘顺丰砖茶厂’做过几个月,那拿摩温不是人哪!非要说我弄坏了东西,要赔一个月工钱。我不服气,就被赶出来了。结果还倒欠着掮客的钱呢!”  “哦!”广智听得胆战心惊。“还要还?”  “我都不做了,还还他个屁!唉,你们还扛着行李哪?先跟我去,住下再说吧!想找活做,不是一下的事。”  他们觉得陆财宝说得对,遇见个熟人让他们很高兴,至少可以了解汉口的不少市情。陆财宝带着他们向堡外循礼门火车站方向走去,到了那块前面说过的叫做“老圃“的地方,这也是陆财宝的栖身地,他没费多少力就帮他们找了个无人的空窝棚。  “你帮人扛活,我们几个也有的是力气啦!”广智笑着说,他希望进一步得到陆财宝的帮助,“能把我们带去吗?”他友好地把陆财宝扯到铺地草席上坐下。  “带个屁!我又冇得东家,做的野活。你们要是没有混到我这样,千万莫走这一步。”陆财宝低下头摇了摇说,“汉口每块地方都是划了地盘的,像我这样扛活只有悄悄放机灵点,像做强盗的,一不小心被把头看见了,要吃敲竹杠,搞不好还要挨打。‘把头’你们懂不懂?就是些地头蛇,舵把子,后面跟了打手。”  广诚听得吃惊,自己出力气做活还兴不让?听广智又问:“我们顺江边一路走来,那么多大码头,个个码头都忙得很,扛的担的,我们都能干哪!”  “那都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有地盘的,你自己去试试吧!‘扁担’的名份是要花钱买的,一个人要先交几块银元‘买扁担’咧,那叫‘下河钱’!我的哥!”  “几块银元!?”三兄弟几乎是异口同声。好多乡下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银元的样子哩。  “三元五元吧!那要看你找的是那个码头了。”陆财宝眨着一双鼠眼,炫耀着自己的见多识广,“我的哥!老汉口八大码头,五圣庙、龙王庙、集家嘴、么事么事……还有新的什么王家巷、熊家巷码头……我说不完了。再说火车站,从刘家庙起,谌家矶、大智门、循礼门、玉带门,是码头也好、车站也好,地盘都是帮派把持的,我的哥!你想在哪个地盘上扛活,都要先给把头交一笔‘扁担费’的呀!挣的钱要上交三四成啊!不入他的帮,你想当苦力也当不成呀!哥、我的哥!不过,买了扁担,可以留给儿子的。最屁的‘下河钱’是两元,但不能传儿子!”  “哪有这规矩?”广诚简直听不下去,差不多要把怨恨都转给这个陆财宝,好像这些闻所未闻的丑陋规矩都是因这家伙才有的。而且他说的留给儿子,岂不是说他下一代还要扛活,这很伤他的自尊心。  兄弟几个的信心大受打击。陆财宝走后,几个人私下商量,疑心他可能是在吓唬乡下人,还是亲自试一试再说。  跟前的循礼门站当然是首选。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试运气了。  循礼门还不是个正式的货站,但为车皮装卸货物却很繁忙。顺着铁路两边以及围墙外,有数十个大小库房与货场。一行扁担们正扛着麻袋依次走进一个仓库,门口有工头给每个扛着麻袋的人发一个称作“欢喜”的竹签,这是计件。苦力用嘴接住,像牲口一样衔着,扛进里面去卸包。再去继续扛。  广智鼓起勇气,向工头走去,敞明自己想扛活,没有保人、也交不起押金。  “我这里不缺人,问清规矩再来,莫在这里打岔!”那工头不耐烦将手一挥,要他让到一边。  广智扭头就走,并不在乎。他本来就只指望打打短工,不想被绑架在这里。而且据财宝说,当了谁家的“扁担”差不多就是卖了身,再走不脱了,碰到与别的帮抢地盘、争码头的事,还得随叫随到,去打架拼命。他上前问,只为试试水。  他们直接向花楼街走去。那么多店铺作坊,还怕找不到活?  但是走了一天后,他们失望了。虽说到处都像是忙得不得了,可就是没有人愿意收留他们。他们问过些店铺,都说只招十一二岁的学徒,要不有现成手艺的也可以。三人什么本事都没有,加之无人作保,搭上几句白后,连忙自己知趣地走开。  就这样竟然几天过去了。  广智改变策略,专找作坊,在乡下作短工打长工泥活木活篾匠活多少都会一点,去了就能干哪!然而不晓得是时机不对,还是三个人让人看了不放心,经常还没走近就听到在喝着喊“走开”了。汉口这地方本无土著民,但是有那么些在这里扎下根的成了“城里人”后,专对新来的乡下人翻白眼。  曾家兄弟三个也就见识了各种眼色。几天后,他们已经习惯了被人用赶苍蝇的手势打发,或者如同对待要饭的一样粗声叱开。真不懂明白汉口怎么对乡下人这般傲慢冷漠。  路走多了,饿得快、也吃得更多。一天天消耗时间事小,白花饭钱事大。碰钉子一多,他们开始泄气。广智乱了方寸,需要人商量,只好是广瑞了。在他眼里,弟弟广诚什么都不懂,只配听他摆布。  广瑞仅比他小几个月,不过语言却尤其金贵,平日里几天没有一句话。一到坐下来时,就眯起了双眼,低眉瞄着脚尖,是叫人琢磨不透在养神还是不满意。一般情况下,别人问他意见时,他总等别人把各个方案一一说完,然后只点头或摇头表态。他的经验就是少说话就可以少吃亏。  这天又待出门了,广智坐在地铺上,难得一次谦虚,问堂弟有什么主意。  不料广瑞一开口就叫老大难得招架。  “明天再不行,我回乡去算了。”他的眼仍然半眯且低垂着,“几年都攒不下来的钱,几天就花光。”很明显他已心疼得无法忍受才说出这么完整的意见。  “回去?你就不怕丢人?我就在这里开片地种菜,都比回家强吧!”广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简直太扰乱军心了。  广诚抢着提醒:“昨天下午都没吃饭哩!”  广智一下火了:“你就晓得吃?几个钱吃光了你吃狗屎,一天到晚睁着洋盼眼睛到处看,你到省心!”  广诚本来就饿得难受,被呛了两句,很不服气,“你只管拿我出气,你不洋盼?你来过汉口的都冇得办法,拿我出气有什么用?”说完竟一气跑了出去。  广诚向循礼门车站奔去,他实在饿了,想找个小摊,将身上剩的几文钱买点东西填进肚子再说。  离车站不远,广智就追上他了。在家时,爹娘就反复叮嘱过他,广诚年青,没见过世面,性子又烈,一定照顾好弟弟。他怕广诚惹祸,又怕他赌气把最后的路费钱一顿吃了,断了后路。  广诚见哥哥追上来扯他,越发犟起来,甩开他的手。广智不肯放,就在街上扯着。看热闹的便围了过来。广智看见有人围观,觉得丢人,但是也不愿认输,就小声斥道:“你去哪里?怎么不听招呼呀?”  广诚撒气回答:“你去找你的厂,我去当抢犯,有牢饭吃、饿不死!”  一个有几根稀拉山羊胡子、戴尖顶瓜皮帽、穿蓝布夹长衫、系着腰巾的中年人站在广智身后,似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小伙子好大火气。”  广智虽说背着,但听清了,好像是汉阳乡音。他怕人笑话,压下火气小声说:“广诚,我们这就去吃,你想怎么样,跟哥说,哥都依你的哪!”  广诚见自己一向崇敬、且从不向人低头的哥哥这样,心软了,低下头说:“是你光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挤,‘高头’那边尽是商铺,哪来的活路嘛?”  这句话无疑对老大有了启发,不错,这些老地段尽是商铺,哪里还有我们插足的地方呢?铁路外的些牛皮厂那么臭,到不得已时再说。听人说,租界内还有很多茶厂、蛋厂、火柴厂、糖厂、烟厂……,唯一遇到的一次招工不就是租界么?英租界、俄租界都有围墙难得进。法租界呢?大去智门火车站那边看看,不信那边就不让华人走路了。  

3 蜜饯作坊

  广智的不懈精神终于遇到回报。当天,就在他们去火车站的半路上,在离铁路堤不远,看到了一家简陋的院墙围着的作坊,几兄弟在门口碰巧遇到了管事的,搭了几句腔。那人长了稀拉几根山羊胡子,还挺和气,似乎在哪见过,居然还和他们认起了汉阳老乡,说自己是‘大集’那边的人。  当时他们都急着去法、德租界,没把那个作坊放在眼里,因此客套了两句就走了。不过,等再次碰了一天壁回“家”后,几个人近乎绝望地闷躺着时,广智忽然想起那作坊了。一经他提起,几兄弟竟突然兴奋起来,仿佛看到了黑夜中的一线曙光。那不起眼的破作坊,在他们的心目中立即上升成了未来和希望的象征。是的,现在已快山穷水尽,有个地方能吃口饭再说。正如老大说的,绝不能回乡!这样回去了,丢人不说,前景必是和父母守在一起穷死,家里可指望他们挣几个钱回去还债哩!  于是,就如前文说到过的,这日他们一早起来就直奔目标。  广诚一行找了过去时,蜜饯作坊的工人们早就在上工了。走进院内,左墙边是一排三个水缸,右边沿墙搭了芦席雨棚,两个男人正在那里码着柴垛。前院也就两丈来深,一眼可以直看到大门敞开的工棚里边的作坊。尽管很昏暗,还是可以看清有几个蓬头灰脸的女人围坐在离门不远的一个案桌边,飞快地地用细竹签将莲子的莲心穿顶出来。隐隐还看得见几个男的在黑糊糊的后边忙着,有在推磨的,有在踩碓窝的。靠近大门隔出了一个小间,大概是账房。  广智向柴垛边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说明来意。那人扫视了他们三个一下,也不言语,就进去了。不一会,那个有山羊胡子的男人从小间走出来,工棚内熬糖的香味也随着山羊胡子飘出,逗得腹中空空的他们发馋。  山羊胡子手上端着一个白铜的水烟袋,很疲倦的样子,但显然认出他们了。  “我这里呢,是想要两个人。”他率先说,停顿了一下,抽了口烟,大概借抽烟的时间在想要说的话。他提高了点声音,“前几天,两个外乡来的偷糖吃,被我送官打了板子,赶走了。”他又停下来了,这次大概是给时间让曾家兄弟去体味他的话,“你们呢,我听口音就晓得是老乡,永安堡的?离我们大集也就二三十里。用我们老家话说,就隔几条田埂子。我姓田,是这里的管家。你们就留两个下来顶他们吧!”  他抽了口烟,用不放心的眼光偷扫了下一身虎气的广诚,说:“我算你们的保人了。可先把丑话说前头,我不收你们押金,你们也别泼我面子。卯时前上工,要听招呼,不许偷懒。偷懒的,不给工钱走人!不许偷东西吃,犯了要送官的!工钱嘛,第一年每月六斗糙米,管两顿饭;第二年再加薪。初一关饷,十五歇工,三十打牙祭。好了,哪两个留下来?”  三个人这才真正听懂了,“两个”原来是个很确切的数字,不由面面相觑。还是广智出面恳求道:“田老爷抬抬手,我们是三兄弟一起……”  田管家却好像不耐烦听了,车身就走,一边说:“两个,想留下就跟我进来。”  广智当机立断地说道:“广诚,你跟广瑞哥去,我再想办法。”  此前,他们几个的第一反应都是自己退让出来。虽然他们都已看出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听他说就知道活儿不轻,远不如做农活散淡。不过话说回来,这边工钱要比在乡下打长工高出不少,还管两顿饭,六斗糙米不就完全攒下来了?还不怕旱涝。况且这毕竟是一个立足之地。有了立足之地,一切梦想才有一个切实的起点。  广智当然不会让任何一个弟弟流落在外,何况只有自己见过点市面,按情按理,都应该自己让出。  谁知还没等到他决断,田管家突然转过身,许是生怕留下了自己想淘汰的那个人吧,“冇得功夫等你们扯了,我忙得很,你,你,留下来!等以后有了空缺,那个再来。”  怎么偏偏把弟弟撵了呢?广智几乎眼泪都要涌出来,但现在无论什么都无须说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是绝不能丢掉的。他拍了下广诚的肩膀,“等晚上收工我们再想办法吧!广诚,城里人狡猾,不比我们乡下,你脾气要收着点,千万莫在外头惹祸。”  广诚有些悲壮地点了下头,转身大踏步走出了作坊门。  

4 第一个铜元

  广诚很丧气,盲目地走着,不一会就到了铁路边。他疾步跃上铁路堤,踩着钢轨走了一阵,走不稳,又走,还是只走得了几步。他觉得烦躁,便干脆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了,想静下心来想想怎么办。  大智门火车站离这里有两里远。雾中一辆火车朦胧的黑影缓缓地开出了站、在不远停了下来。约莫半个时辰,才慢吞吞地喘着粗气又退回站去。他这才觉得自己坐很久了。  也不知道爹娘现在在做什么。爹多半是鸡叫头遍就下地,这个时辰,已经做了一早农活,娘该为爹煮菜糊等他回家“过早”了。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爹娘向来就是哪怕让一家人饿肚子,也会护着他让他先吃。可到了外面,那“山羊胡子”一点都不护着自己,硬要让他一个人流落街头。不信你那作坊就多我一个?爹娘要晓得偏是自己一个没着落,在汉口是这个样子,不心疼叫他回家去才怪呢!  不过家是万万不能回的,哥哥说得对,不要说家里已经穷见了底,要传出去他在汉口混不下去回了乡,连爹都从此会在乡里抬不起头的。  他看着四周的未散尽的余雾,想起了十五岁那年。那是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冬天。早晨,他独自带着一把柴刀,到村对面的山脚下去割柴草。  义田湾就在九峰蜿蜒起伏连绵围成的盆地里,背靠着与九真山主峰对峙的后龙王山。清晨,白雾从山坳里星罗的水塘中升起后,越来越浓,渐渐四周九山的轮廓完全都模糊在白茫茫之中。他走到一处柴草较密的坡地,正打算做活,忽然间发现一个黑黑的东西、从山脚不远的地方蠕动过来,仿佛是头很大的兽。他被吓了一跳,竟喊不出声来,慌忙在草丛中蹲下。那团蠕动的东西踉踉跄跄地,渐渐近了。仔细看清,原来竟是一个衣服肮脏、蓬头垢面的男人。  那人十分憔悴,仿佛在打摆子,牙巴直打颤。他看见了广诚,眼里流露出了求助的神情。广诚先是吓了一跳,想转身就跑,但看到那人连站都站不稳,竟本能地伸过手去想扶他。这荒郊野地,若倒下去怕就只能等死了,哪能见死不救呢?  广诚将他扶回了自己的家。  他家在后龙王山脚的一处高地上。枯树枝围成的篱笆院中,有五间芦编泥巴墙的茅草屋。广诚让他躺在自己床上捂汗,跑去告诉爹妈。  他爹听后大惊,责怪他不懂事,大清早从山上下来的不知底细的人,是个逃荒讨饭的都还算好的,如果是个土匪怎么办?  但是曾纪奎自己去看过后,见那人确实病得厉害,心就软了。娘卢氏本来就心善,忙给那人烧了热水洗脸烫脚,又赶紧熬了姜汤。  那人几次要拜谢,被曾纪奎劝止住后,就要求不要找医生,也不要惊动别的人。纪奎一下就明白了,又发现他身上有伤,心里又一下怕起来,这人果然是个“匪类”,官府知道或许会“满门抄斩”。他于是悄悄去前屋和卢氏商量了好一阵子。  两人一致认为,报官是万万不行的,若结下了仇,他的同伙说不定会来报复。退一步说,这人面相不恶,不是那恩将仇报的长相,这年头,多少好人让官府冤杀了,就算是逃犯,也未必就是坏人。两人便叫来广智广诚兄弟、快出嫁的广莲,还有广瑞,叮嘱他们千万不可和其他人说什么,如有人问起,就说是汉川那边母亲娘家的亲戚……一声火车的鸣叫打断了广诚的回忆。雾已经慢慢消散,好像又是一个艳阳天。他想总不能就这么坐下去吧,自己该接着去找生活了。  可现在到哪里去找呢?  两个和他差不多打扮的乡下人,抬着一个敞篷软轿飞快穿过铁路,轿上坐着一个穿洋装的人,那精致讲究的衣装他见都没见过。两个抬轿的都敞着短袄,满脸黑汗水流,但广诚却按捺不住内心的羡慕,觉得他们都比自己强多了。  跟着轿子向铁路外看去,那边多是些菜地和荒野。听人说这条路是通黄陂的,大约两里外,好像有个洋人的球场,再过去,又是些荒野芦塘了。那边肯定找不到什么活计。  “饿死胆小的!”广诚忽然无师自通地冒出来一句,仿佛下了决心,他将盘在头上的辫子紧了紧,起身穿过铁路口通向大智门的马车道,盲目地顺着道走去。  绕着荒草水塘子约走了半里地,渐渐前面出现小片的吊脚楼和稀稀拉拉的板房,这些房屋之间的空隙便是弯来弯去的路。不久,有条直路了,不过岔道很多。板房开始变密,并见到有砖瓦房了。广诚沿着最宽的道又走了不远,便踩着了铺着卵石的街道,路两边出现了一些整齐的两层的木房和砖瓦楼房。再走下去,街道越来越平整宽敞,路面也变成了条石,至少可以走两辆马车。有安南巡捕拿着棍子在街上遛着。不远可见漂亮的西式花园洋房。广诚知道快进法租界了。  他怕洋人欺负,听说闯错了地方都要被抓起来,那样连给哥哥报信的人都没有,便不敢再往前走,又倒过来朝车站走。来的路已经不记得了,他想沿着铁路走回去,顺便看看昨天没能仔细看的汉口火车站。  那火车站好气派,有些像个倒扣着的铁皮盒子。它右边是一个货棚和一个大仓库,左边也有一个很大的大棚,像是候车棚,又像是市场,里头人声嘈杂。大棚周围停着大大小小的担子、独轮车。广诚不敢进去,便顺着铁路的方向往西,见到一溜好多家背靠铁路堤的板房铺面,是些小饭馆、小茶馆。铺面前有好大一片场地,比老家的集市还要热闹,有卖包子、卖面食的小担,也有卖药、卖小杂物的地摊,一些叫化子也在场中晃来晃去。还有几堆人围成圈子,听里边传出的欢呼和叫好声,不是耍猴就是练把式的,这些广诚在永安堡早都见过的。场边还有个带女孩敲唱沔阳三棒鼓的瞎老头,但没有人搭理他们。  这些没有提起他的兴趣,倒是葱花汤面的香气一阵阵飘来,让他更感觉肚子饿了。他用手掂了下腰上的那一小串铜板,不晓得吃碗汤面够不够。  忽然间听到有人在喊:“喂,那个乡里人,你过来!”  乡里人?莫非是喊我?他转过头看,靠货棚侧门边有个很瘦的男人,个子不高,背有些驼,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穿着短袍,扣了顶瓜皮帽,戴着一副黑眼镜,看去倒活像是骷髅洞,正在和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在争什么。只听那人又喊了一句:“喊你呢!”广诚心里一动,连忙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跟前,就听那脚夫慌忙说:“这不正好两个人抬?”瘦子不耐烦地将脚夫一推,那脚夫竟被推得退了几步远。瘦子大声道:“你们这些人我晓得,这下你不要钱、我也不找你了。”说罢对广诚说:“这个箱子,你一个人扛到日租界巡捕房。给你一块龙洋。”  广诚一听,不由内心涌起一阵狂喜。这些天,他们从硚口一直走到底下日租界,哪碰到过这种运气?好在看到别的贩夫走卒时,他就暗想过,自己可能有一天也会去抬轿挑脚,便将一些要紧的地名使劲记在心里的。日租界巡捕房,不就是德租界再往底下去里把多路么?一块龙洋!今天只要走这一趟,差不多当广智他们做两个月了。  他伸手试了下。箱子长长的,很沉,大概有百多斤,而且很不好扛。不过两百斤的担子他都不在话下哩!可能就是太长太重,独轮车、人力车都不好放,或是东西怕颠,这人才想到雇人扛吧?那脚夫怕是坚持要两个人抬、才丢了生意?  广诚回头看了看,那脚夫已经走开。管他这里是哪个的地盘,赶紧扛了走再说!他心里一动,马上说了声:“我去!”将木箱竖立起来,用力一下就扛到了肩上。瘦子慌忙喊:“轻点,摔了要你赔的!”广诚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稳了稳架势说:“走吧!”  那瘦子得意地点了点头,甩手就在前面走了。那人不走法租界,却顺着铁路边的高低不平的小路往“底下”走,有一段满是石头碴,踏着脚生疼。沿路都比刚才萧条多了,除了往德租界方向看可以看到几处孤独的工厂外,像样的房子不多。广诚恨这家伙不带他走好路,猜这喜欢摆谱的家伙顶多是个有钱人的跟班,戴副黑眼镜装样子吓唬乡下人。  “不出一年,这些地方,一直到丹水池下边,都要成大日本的租界。”瘦子得意地顺着铁路一直指向很远处一大片野地说。  广诚听他说出这话,心里更不舒服了,这家伙原来是为日本人做事的,小日本总想充什么大日本,又在打我们地的主意哩!他从记事起,就听说过甲午年和日本海战打输的事,也知道几年前八国联军、日本和其它洋鬼子到中国烧杀掳掠的事。乡下人个个恨不得生吃了洋人。朝廷还赔给小日本很多银子。是多少,广诚不清楚,反正听说很多,乡里捐税一年比一年重,就是这么来的。他很有些讨厌这个瘦子了,暗暗在肚里骂着“日本杂种”,然后粗声粗气地嚷道:“喂,歇口气!”  已经可以看到通往西商跑马场的大路的高墙了。他知道这一片住着好些刚来汉口的黄陂人,前边应该有个火柴厂,昨天和哥哥刚去过。他不等瘦子同意就停下了脚,放下箱子,站着休息。瘦子只好也停了下来等着。广诚走了大半个时辰,现在又饥又渴,也燥热起来,肩膀也被箱子勒得十分疼痛。站了一会,心里越发焦躁,又想不如快些到了算了,于是换了个肩,又上了路。  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日租界巡捕房到了。那瘦子叫广诚在院外大门口放下箱子,在值岗的旁边等着,自己进去了。不一会,从里面出来两个华人,抬了箱子进去。  广诚等了一阵,不见那人出来,便对岗哨说:“麻烦你通报一声,我还等脚钱呢!”  那岗哨瞪了广诚一眼,却不答理他。广诚无奈,只有耐着性子继续等着。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那瘦子才出来了,面无表情地走到广诚身边,摸出一个铜元,递给他,然后转身就走。  广诚一看不对头,这才几个钱?便一把拉住他,小心地说道:“官人,您给少了!”  瘦子那躲在黑眼镜后面的眼睛一下猛爬到镜框外,好像因为惊奇、要出来才看得到个究竟。  “什么少了?你看清没有?这是天津铸的铜元,这上面有‘每枚当制钱十文’的字样,当十个铜钱呢,你认不认得字啊?见过没有啊?”  广诚听到他这瞧不起人的口气,十分反感,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虽说自己没有钱,却对各种钱币的样子都悄悄记得很清楚。“不是,您驾!”他克制住自己的气愤,用汉阳人最客气的语气、耐心地企图说服他,“您驾说的是一元龙洋。”  “你说么唦?我说得清清楚楚是一块铜元啊,你是不是耳朵背,听成了龙元?”瘦子竟摆出一脸诚恳相。如果感觉不出那眼神中的讥讽,你倒会真觉得受冤屈的反而是他了。  广诚万没想到这家伙这么说谎脸都不红,心想怎么进城来这么容易就碰上骗子了。他仍抱着希望,压住性子说:“您驾刚才说得很清楚,哪是说的铜元?明明是说的‘龙洋’!‘龙洋’两个字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听得很清楚的。”  瘦子又是摇头又是晃脑,扯高了声音:“你发财啊!龙洋,还鹰洋呢!现在龙洋一元要值八九百文,那么好赚,我都去扛了。”  广诚火气一下冲了上来,说:“你说的话怎么收得回去?你能扛?你去把箱子一个人扛到门口来,你只要能扛起来走三步,我就不要钱了!”  瘦子板下了脸,挥手说道:“箱子是警察署长中山大人托运来的东西,我已经交了。我警告你不要在这里瞎闹,这是什么地方你弄清楚啊!”  “你……赖账啊?”广诚仍在极力忍耐,“十文钱,哪个肯把这么重的箱子送这远哪?”  “你不就送了?”瘦子讥讽地笑道,“城里的钱那么好赚哪?你做梦吧?滚!一文钱我都不会加!”  “你到底讲不讲理?”广诚感到忍无可忍,那把火已经冲到了头顶,凭他的力气和功夫,只要一出手,就要把这家伙的骨头拧断,但他看到那两个持枪站岗的,懂得现在不能依自己的性子,便咬着牙说道:“你再说一遍!你要敢说你说的不是‘龙洋’,你赌个咒!”  “你想干什么?乡里人!”瘦子板下脸,露出了凶相,恐吓道:“这可是日租界巡捕房,你要敢胡闹,就把你抓起来!你个臭苦力!”  大门口的卫兵狰狞地瞪着他。广诚没有想到来汉口就遇到这样的人,他生平还没有见过这种无赖!在乡下,说出口的话就没有人反悔,比城里人强多了!这明摆着仗势欺人!欺他是乡里人!乡下人就该受欺负吗?这家伙不就是仗着他身后有日本人吗?他真想把朝他指来点去的瘦骨头手抓过来,给他点厉害看。  但此时哥哥早上的叮咛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广诚,城里人狡猾,脾气要收着点,千万莫惹祸。”他得压住火,这里荒远,除了日本巡捕房的,没有什么别的人,这些家伙又有洋枪,真出了事,连个给哥哥报信的都没有,好汉不吃眼前亏,以后这小子迟早还会让我碰上。他强忍下这口气,啐了一口,转身大步离去。  

5 他乡遇故知

  这样又过了十几天,广诚学着陆财宝说的,靠零零星星地瞅机会帮人扛活出力,日子居然有一天无一天地混了过来,人也练得精灵了些。倒是广智广瑞听说他的遭遇后,都说他那天忍得对。广智甚至十分后怕,很不放心弟弟一个人在外面,便不停地向田管家请求让广诚进去做工。田管家看到曾家兄弟本分,做活又卖力。正好冬月末,蜜饯作坊的活计多了起来,于是同意广诚也进作坊干活了。这样,兄弟几个都住进了作坊院后的工棚。  蜜饯作坊生产些糖莲子、糖花生和柿饼、京果、麻糖。二十多个工人,其中一大半是女工。管家田贵义为人还算和善,不过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他都收在眼里。有时,他会走到某个人面前教训几句,每说一句便抽一口烟,像是打标点符号,这样他既可以想一想接下去再说什么,也正好让听者有机会消化他的意见。广诚做了几天,觉得活计很重,换了没吃过苦的人还真怕吃不了这碗饭。但他很珍惜,做得很卖力,对管家的唠叨也慢慢习惯。有天田管家竟难得地夸奖了他一句:“小子你力气大还脑瓜子好,那天你和你哥在循礼门扯皮我就看到你了,年轻气盛,我一直还怕管不好你呢。” 广诚这才晓得为什么那天田管家不收留他了。这下听了句好话,觉得很受用,越发做得尽心。  老板田贵溪是汉阳大集那边的一个乡绅,祖上当过官,到他这代人,家境已渐渐不济。张之洞总督的“湖北新政”成就,大大打开了田老爷的眼界,让他看到家道中兴的一条出路,只是苦于本钱不足,犹豫了两年。到北方“拳匪”闹得厉害那年,张总督竟不理会朝廷已向洋人宣战,邀了两江总督刘坤一,毅然与租界里的洋人达成了“东南互保”约款,江南地区却因此免遭兵燹。他从张大人胆敢“抗旨”的气魄,坚信湖广必大有发展,终于下决心睹一把了。他于是卖掉了大部分田产,跑到汉口经商。听说抽鸦片的人抽烟后特别喜欢吃甜食,又据说因张大人嗜好蜜饯,达官贵人都纷纷效仿,所以甜食生意格外好做,便在前花楼开了个杂货门面,卖些甜食果品。开始时,他就从跟前的剪子街进货,心中却已暗暗将“汪玉霞”、“曹祥泰”作为自己的远景目标。一年后,他小有积累,在堂弟田贵义的建议下,果断买下了大智门外一个破产的竹篾厂的厂房,田贵义当管家,招了工人,自行生产甜食蜜饯,自己销售。田贵义管理经营都办法很多,作坊便逐步发展到向其他小店面供货,几年下来,本钱已经扩大了几倍。  广诚虽说在汉口游荡才一个多月,却已清楚体会到了城里立脚的艰难。他想,要是有一天,他自己能当了老板,一定善待那些真心想靠出力挣钱的人。虽然他自己也认为这是在做梦,但还是把这心愿暗暗埋下了,还情不自禁地观察田管家如何组织进货出货、怎样给几个心腹派活和监督工人生产、以及如何与上门的债主周旋等等。  时间很快地过去,过年时,几兄弟为了省钱都没回家,这是和父母说好了的。以后日子又很快过去,他们到汉口已经一年了。  冬至前的一天早上,天气大晴,田贵义叫广诚跟他的一个亲戚推两个独轮车去店里送货。广诚推车走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屁股随着车子重心灵活地摆动着。车子唧唧哑哑不停地哼叫。他想,难怪汉口人把这车叫做“鸡公车”。  走过“阜昌砖茶厂”在英租界围墙的阜昌街道口时,忽然听到有人喊:“广诚!广诚!”他连忙将车停下,看见同乡的、小名叫淘气的曾广业,挥着手从后面大步赶上来。  淘气比广诚小一岁,是小时一起长大的“屙尿和泥巴”的朋友。淘气十四岁时,父母就在贫困中相继亡故。第二年,他跟着逃荒人群离开了义田湾,到蔡甸一家馒头店当了学徒。哪晓得都快熬到出师的三年时,却因不堪打骂跑到襄河边躲避、遇到汉口茶厂来乡下招工的人贩子,被骗到了汉口,转卖给了掮客,就这样进了“阜昌砖茶厂”。现在已熬过了“只管饭、不拿钱”的头年,当了厨子,算是雇工了。  “你在这个茶厂?”两年没有淘气的的音信了,彼此都不知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现他乡遇故知,总是令人兴奋的。广诚想告诉他,刚来汉口时他们也好想进这个茶厂呢!  “是的,在厂里帮他们煮饭,还帮洋人做面包。我这是派我赶去循礼门帮忙扛东西,几句说不清楚,你几时来的?住在哪里?”  广诚才说了两句近况,淘气就匆匆道:“这样,以后有功夫我们慢慢说。知道吗?我遇见过你谭师父了。”  “真的!”广诚犹如听到一个响雷,师父已经和他分别三年多,分手后就不知去向。原来竟在汉口!  “谭师父说,他每逢三、九在法租界如寿里的一个‘大智茶馆’喝晚茶。他还不晓得你来汉口吧?你去不去找他?”  广诚一阵惊喜,没想到在汉口竟得到了师父的消息!和淘气匆匆分手后,他兴奋得推上车、飞跑起来。  

6 自立军余党谭襄农

  他师父叫谭襄农,沔阳人,就是那年他在九真山脚下带回家的那个病人。  庚子年(1900年)闰八月,果如湖北人所说“闰七不闰八,闰八过刀杀”,是个凶年。戊戌变法失败后逃亡的维新人士唐才常等,筹建了约两万人的“自立军”,试图趁义和团造成的动荡局面、在安徽和湖北,以“保国保种”勤王名义武装起事,推翻逃到西安的慈禧。然而,先是安徽的一支秦力山、吴禄贞因起事仓促又兵少不敌而溃散。而唐才常等人也错误估价了张之洞、这位被他们寄予厚望的总督大人。后者毫不犹豫地派兵包围了他们在汉口的住所,又带兵进入藏在英租界的自立军总部,逮捕了他和二十多自立军领导人,在武昌大朝街紫阳湖畔悍然处决。  “自立军”另一支、“江右军”统领沈荩,却不畏血腥镇压,闻讯不久仍在新堤镇毅然发动武装起义,蒲圻、常德等地也纷纷响应。然而在张之洞的重兵围剿下,“江右军”也很快失利,沈荩被迫秘密逃亡。  谭襄农乃是沈荩帐下的一员得力干将。他祖上几代是军官,从小拜师习武,光绪二十五年在武昌“湖北武备学堂”毕业,在学校接受了维新思想,后与沈荩认识、结为知己。  谭襄农拼命杀出重围时身上几处受伤、与左右失散。次日知自己已被悬赏追捕,不敢回家,仓皇中,跳上了通顺河的一艘蓬船。幸好他随身带有些银两,便买通船家,欲顺索子长河逃去马口找朋友。哪知一路皆见到官兵在搜捕义军余部,只好藏在船仓,两整天后才上岸。他人生地不熟,一气爬上了山,在一座荒庙中度夜。  这正是九真山,山上荆草杂茂,并无人烟。时下又是冬天,天气寒冷。他伤虽不重,却又感染了风寒,次日病情加重。饿着又躺了一天后,更觉不支。他勉强再熬了一夜,一早挣扎起来、打着寒战下了山。  山脚附近人烟稀少,谭襄农拖病狼狈下山,体力已十分虚弱,却幸而遇到善良的广诚。所以他后来常说,是广诚救了他一命。  他对曾家说自己是得罪了官绅被诬告,离乡出逃迷了路,总算让曾纪奎安了心。经调养了几天后,襄农病就好了。根据沈荩临别“潜伏待势”的交待,他征得曾纪奎同意后,就以曾家为他杜撰的“娘家亲戚”身份,在不远的永安堡住下来,到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一边伺机打听同党音信。  为了感谢曾纪奎一家,谭襄农从随身带的不多银两中拿出大部分,帮广诚的姐姐广蓮办了嫁妆。当时汉沔一带已连续六年迭遭水灾。曾纪奎已濒临破产,正为钱发愁,打算将最后两亩地“以田为质”借钱嫁女。对谭襄农的解囊,曾纪奎夫妇虽很不情愿施恩图报,再三拒绝,怎得谭襄农一片诚心,终于收下。  谭襄农安顿下来后,对曾家的另一报答就是收广诚为徒。他看到广诚为人忠厚,身体强壮,决定好好教他拳脚。义田湾曾姓人家本来就差不多都习武。在那个年代,乡下人练武,都是为了强身护家。他们的三招两式,无非是些少林“心意把十二式”零星流传到江湖后演化出的散招。就这样,义田湾也出了些好汉,蔡甸、永安一带称之为“义田十八锤”,按当地土语。“锤”就是拳头。虽说早先几年,张总督曾下过告示,禁止民间习武。但山高皇帝远,湾里人照练不误。广诚八九岁起就开始练拳了,这下有了谭襄农的指点,不到一年,就大有长进,几个人近他不得。  襄农又亲自用小楷默下了“三字经”,在广诚农活之余教他识字。广诚认得的几个字,就是这么来的。  襄农为人豪爽真诚,又“知书达理”,所以湾里的人都尊敬他。襄农见环境安全,便在第二年从沔阳接来了家小,在永安堡一住就是两年多,暗自继续打听同党的下落。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的一个大伏天,他突然得到噩耗,以记者身份为掩护的沈荩不幸牺牲。当时沈荩设法通过朝廷要员获得了清政府打算与俄密签的《中俄密约》的内容,将其在天津《大公报》向大众揭露。顿时国内外舆论大哗,民情激愤,终使条约被迫流产。慈禧恼羞成怒,派出密探搜捕到了沈荩,竟不顾“万寿日(光绪生日)向不杀人”的惯例,令刑部将沈荩“当庭杖毙”。沈荩成了中国第一位以身殉职的记者。  谭襄农闻讯悲痛欲绝,发誓与清廷势不两立。他计划联络自立军旧党和洪门兄弟,伺机暗杀张之洞。这年秋后,他离开了永安,只说是去马口。  谭襄农走后,汉沔地区又连遇了两个歉收年。光绪三十年,广智、广瑞相继成了家。曾纪奎也终于失去了最后一寸土地,成了身负重债的雇农。全家男人都只能去富户人家当长工。同乡人讥讽他家是“连钉个雀子的泥巴都冇得”。  从此,家乡对曾家只剩下饥饿和贫穷,只剩下日益逼近的死亡。当广智派力役修铁路后,带回了汉口的神话。曾纪奎又听说其它湾子有同样穷得活不下去的人进城务工、过年返乡时好像换了个样,在乡集招摇过市,给家人带回钱和城里的稀罕物品。这些在乡下人口中传播,到曾家人的耳中时已被成倍放大。  城市是遍地有钱的地方吗?城市给曾纪奎一家带来的幻想,随着生活越来越朝不保夕而一天比一天演变得灿烂。纪奎夫妻终于下了决心,让两个年轻力壮的儿子到汉口寻求出路。广智、广诚大为兴奋,临走前给父母发誓,不混出个人样,决不回来。  广诚来汉口,就一直朦胧地怀着能碰到师父的希望。淘气的消息让他喜出望外。等到 “逢九”那天,他求田贵义晚饭后准了个假,还赊了点糖莲子和京果(在工钱里扣),晚饭后匆匆往法租界方向走去。  “田记蜜饯作坊”离法租界不远。广诚顺铁路走到大智门车站,拐向玛领事街,就问到了如寿路。这条路与玛领事街平行,跨过法租界的边线指向铁路。在法租界内一侧分布了一些小店茶馆,出了租界的那头则有些烟馆、栈房、澡堂和带赌场的茶楼。广诚问起“大智茶馆”,原来就在租界内一侧的如寿里口拐角上。  到茶馆门口,广诚竟一眼就看到了师父,穿着一身古怪的衣服,正在里面喝茶。他心头顿时一热,走进上前叩头便拜,“师父!”  谭襄农大为惊喜,搀扶起广诚。广诚指着他的衣服问:“师父,你这是……?”  谭襄农笑了一笑,喊了声:“堂倌,茶!”叫广诚坐下,说道:“好广诚,都长这么壮了。都三年多了吧?你还拿东西来做什么?我眼下在法国巡捕房混饭吃,以后再给你细说,有空还带你去我家坐坐。”他把住地告诉了广诚。接着问:“说说你,你家老人和家里怎样?来多久了?住在哪里?在哪里讨生活?”  广诚便将师父离去后自己家的情况和进城后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谭襄农很仔细听完后说:“一月六斗糙米,太少了点。淘气一个月都有八斗糙米,不过只管一顿饭。哎!你本来以为来汉口就可以很快挣到钱给家里还债是不是?但是照你现在说的,收入这么低,怕三年五年都难得出头哟!我说广诚,你进了城,还不能算城里人,也不是说你学会防着城里人不上当就够了,你还要多张些见识,看清这个世道,学些真本事,将来好成家立业,孝敬你的父母。千万莫想一步登天,开头吃点苦、受点累都是免不了的。”  广诚注意地听着师父的话,他何尝不是这样想呢?他来汉口,比他的哥哥更想见识外面的世界,而且抱有更多让自己的浑身的力量施展出来、改变自己贫穷命运的愿望。所以,他从来就没打算长久在蜜饯作坊做工。不要说收入低、强度大,每天简单重复的工作也让他觉得太单调了,哪里谈得上开什么眼界?更难说什么成家立业。但是汉口找点营生那样难,又怎么不叫他灰心呢?  谭襄农却是对广诚怀着兄长般的关切的,广诚不仅曾救过他,而且他的朴实、善良让他喜爱,自然生出帮助他、帮助曾家改变困境的责任心。他问:“你需要师父帮你做什么吗?”  广诚实在地答道:“我不想留在那里做了,师父要有路子,帮广诚找个赚钱多点的事做。”  谭襄农很理解,答道:“我想办法。师父也才来汉口一年,确实也没有多少路子。你过十天半月再过来一趟,听我的消息。对了,我问你,要是让你当茶房,做服侍人的事,你愿不愿意呢?”  广诚道:“那有什么不愿意的?我又有什么大本事?又不是害人的坏事。”  谭襄农微笑着点了点头,广诚还是很厚道、很懂得分寸的。  

7 循礼门初会童瑨

  见过师父后几天,田管家亲自带了广诚和两个人,到循礼门货站去拖北方采购来的蜜枣、果脯等。原来因年前生意特别好,作坊做不过来,有些品种直接从北方采购成品更合算。田贵义进去验单认货,几个人便在车站外等着。  等了一阵,货栈那边的一个小酒肆里忽然一阵嘈杂。广诚看到一个十三四岁、骨瘦如柴的叫花子亡命地奔了出来,手上拿了个像是馒头的东西在拼命往口里塞,后面两人在追,跑到离他们不远时就被追到。其中一个只一下就把那少年掰到地下,然后两个就下死手的拳打脚踢。广诚毕竟还是没懂汉口的世道,只觉看不下去,也没多想就高喝了一声:“不要打了,会打死人的!”  两人停下了拳脚,瞪了广诚一眼,见不过是个穿草鞋扛活的,其中胖的一个便恶狠狠地喝道:“豹胆妈的,你算老几?你是想打抱不平吗?”  广诚慌忙抱住双拳作了个揖,陪笑道:“不敢不敢,只是怕好汉下手太重了,他还是个小伢。”  胖子仍然高声嚷道:“他敢到老爷饭桌上抢馍馍,还敢跑!你是哪个码头的?”  广诚客气地说:“小的初来乍到,没有码头。请好汉放了他,这样吧,我帮他赔您驾馒头。”  他的话让旁边那个瘦的觉得很稀奇,看来这乡巴佬太不懂汉口的板眼、也太不晓得自己的斤两了。他不耐烦地喝道:“你是哪里拱出来的乡里岔把子?老爷我一桌饭菜都被他弄脏了,心情也被他搅了。你要出头,就帮他赔吧!五两银子!”  那少年从地上爬了起来,本能地躲到了广诚身后。看热闹的人群很快就兴致勃勃地把他们围了起来。广诚见这两人蛮不讲理,不是什么善类,便极力忍住了火,不再开腔。  那瘦的见广诚不敢答腔,以为他怕,便越发不肯罢休了。几步逼到广诚面前,伸手将他一推:“怎么不说话了,我看你小子欠打!”一边说,一边连推了他好几掌,见他不还手,觉得遇到了好欺负的,更想教训下这乡里人过过瘾,便挥起一掌朝他脸上搧去。  广诚原本确实有些怯满嘴汉口腔的“城里人”,见连让了几掌还不住手,心里头火上来了,他在乡下就知道,有些人欺软怕硬。爹妈也教过他,不惹祸归不惹祸,但真有人欺到头上也不能没了骨气,你越让就越吃亏。便一仰身躲过,顺势一把捏住他的手掌,悄悄加了点劲,说:“好汉,莫这大火气唦?”  在旁人看来,广诚平平和和地站着没动,也就是抓住了那人的手。哪知那人大声喊叫起来:“哎哟,好大劲!”他苦着脸朝胖子喊道,“大哥,快帮一把,我的手要被他捏断了!”  胖子哪里把广诚放在眼里,臭苦力他收拾得多了。按他的经验,调教乡巴佬在这里会“得道多助”。就是打,两个对付一个,也足以叫这小子长点记性。说时迟,那时快,他忽然抢上飞起就是一脚,朝广诚下身踢来。广诚早有防备,就势一把将瘦的像干柴一样甩到一边,侧身让过了胖子,说了声“得罪了!”同时在胖子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一掌。  胖子打了个趔趄,朝前蹔了几步,却让看热闹的人挡了一下,没有摔倒。众人见到精彩,有的喝彩,有的哄笑。  胖子这下没了面子,越发忍不下那口气来,他转过身来对周围喊:“这乡巴佬骨头痒,敢跟老子还手!来,一起上!”不过他也只能虚张声势,并没有谁跳出来响应他。  广诚本来性情急躁,到汉口来一直收敛着,今天终于找到机会发泄,见两个真要打,就摆稳了架势。那两个下不了台,不知天高地厚,扑上来就开打。幸好直到此时,广诚还在怕自己出手重、伤了人不好办,只是守势严密,并没还手,指望就此息事。那两个见广诚退让,竟以为“乡里人到底怕狠”,越发缠住不放。广诚火便又渐上来,忍不住了,想道:“这两个讨打哩,不给他点厉害他不会收手!”便喊道:“两位还要逼我,我要还手了。”喊完,忽然变了架势,准备几下将两个打翻。  忽然间,人群中有人高喊:“两个打一个,人家还一直相让。你两个还不甘拜下风收手!”  这两个人有如听到命令,居然马上停了下来。对着喊话的人喊道:“童少爷!既是你解劝,我两个算了。”广诚便也收了架势,看见人群后站着一个穿着青花黑缎长袍、戴瓜皮帽的白净青年,旁边几个家人模样的人正在哄散人群,知道来了个地面上有身份的了。那童少爷又喝道:“你两个还不向壮士认错!”  两人战战兢兢,也想趁势下台,不情愿地对广诚作了个揖,说道:“看童少爷的面子,向好汉赔礼了!”说完又向童少爷行了个礼,一溜烟跑了。  童少爷走到广诚跟前,笑道:“壮士见义勇为,拳术精湛,更难得得理让人,叫本少爷十分佩服。但不知壮士尊姓大名。”  广诚连忙作揖道:“童少爷见笑了,小的姓曾,叫广诚。不过是可怜这小孩为吃个馒头就挨往死里打。广诚也挨过饿,所以出来劝了几句,哪里敢谈见义勇为,更不敢称壮士。那两个若是少爷的人,广诚可就得罪了。”  童少爷说:“不是不是,那是车站边的混混。这里认得我的人多,所以才吼住了。这些混蛋真不晓得好歹!我见好汉处处相让,遐举遥击,架式舒展,长拳招式,真是好看。江湖上一般人有几个能真使出来?若不是怕你不小心伤了他们,我真还想多看几招的。”  广诚谦让说:“少爷抬举了,广诚只是乱学了几遭,哪里懂得什么拳路,也不敢被称作好汉。”  童少爷道:“你不用太客气,本人名瑨,是花布街‘瑞祺牙行’的大少爷,想请好汉那边酒店一叙如何?”  广诚慌了,“不瞒童少爷,广诚是个帮工的,随管家来提货的,少爷如果错爱,我当改日登门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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