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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3 10:4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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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蒂尔·兰波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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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画集:兰波散文诗全集

彩画集:兰波散文诗全集试读:

译者前言

兰波(Arthur Rimbaud)一八五四年出生于法国近比利时的夏尔维尔(阿登省),父亲弗雷德里克·兰波是军人,常年服役军中,母亲是阿登省武齐埃区一个小农家庭的女儿维塔莉·居伊夫。一八六五年兰波十岁入夏尔维尔市立中学,颖异过人,天赋诗才。一八七年在修辞班得教师乔治·伊藏巴尔关注,并建立深厚的友谊,在思想上、文学上受到影响。一八七至一八七一年期间,法国处在巴黎公社起义、普法战争动荡中,此时也正是兰波诗作发展时期,其间兰波曾三次离家出走:一八七年十月步行去布鲁塞尔,一八七一年二月二十五日去巴黎,四月十九日身无分文再次动身去巴黎,正值巴黎公社街垒战,据说兰波无所投奔,曾与公社战士一同参加战斗,五月离开巴黎返回夏尔维尔。回到夏尔维尔后,他在市图书馆大量阅读社会主义著作(蒲鲁东、巴贝夫、圣西门等)、十八世纪小说,研究秘术、神秘主义学说,还曾起草一份《共产主义政体计划》(不存)。一八七一年五月他曾分别写信给伊藏巴尔和友人德莫尼陈述有关诗的新观念,文学史上称之为“通灵者书信”。一八七一至一八七三年,是兰波与另一位诗人魏尔伦密切交往时期,这种不同于一般的友谊致使魏尔伦家庭不睦,史家说这种关系是一种同性恋。一八七二年七月,两位诗人同去布鲁塞尔,九月去伦敦,兰波十二月返回夏尔维尔。一八七三年二月又去伦敦与魏尔伦相会,四月同回法国,五月又去伦敦,他们在伦敦实际上过着流浪生活,曾得到公社流亡战士的帮助,但两人相处时有争执,七月两人先后回到布鲁塞尔,七月十日因发生争吵,魏尔伦用左轮手枪击伤兰波右手腕,兰波住进布鲁塞尔圣约翰医院治疗,两人因此涉讼,最后兰波撤回起诉,此即所谓布鲁塞尔事件。同年十月兰波在布鲁塞尔一家出版商处自费印成《

地狱一季

》五百册,这是诗人唯一一本手订的散文诗作品。但兰波仅取走样书六册分赠友人,即弃之不顾(欠款也未付清),几百册《地狱一季》一直堆放在仓库内,到一九一年方才被一位藏书家发现。一八七三年后兰波基本上放弃文学生活。一八七四年曾与友人再度前去伦敦。此后直至一八八年六七年时间,几乎两手空空频繁只身出走:一八七五年去德国斯图加特,经瑞士越阿尔卑斯山到米兰,后被里窝那法国领事馆遣返马赛;一八七六年去维也纳,被奥地利警方驱逐出境,徒步从德国南方回到法国;后在布鲁塞尔应荷兰外籍军团招募随外籍军团乘船远走爪哇,并进入爪哇内地,后又潜逃乘苏格兰船作为水手返回欧洲在爱尔兰上岸,然后经巴黎转夏尔维尔;一八七七年去德国不来梅,去瑞典斯德哥尔摩、丹麦哥本哈根,又去意大利罗马;一八七八年去汉堡、瑞士等地,去地中海塞浦路斯;一八八年再度去塞浦路斯,在一处工地任工头,因待遇不佳,辗转前去亚丁,在一家法国开设的商行任职,同年被派往埃塞俄比亚哈拉尔商行分号任事。他一个人在哈拉尔任事达十年之久。一八九一年二月开始右膝肿痛异常,四月被抬回亚丁,五月抵马赛,住进医院,手术截肢,锯掉右腿;出院回故乡。八月旧病复发,肿瘤扩散,又去马赛医院求治;一八九一年十一月十日不治身亡。享年三十七岁,留下诗篇六十余首,散文诗专集《地狱一季》和《彩画集》两种,以及大量零散诗作、书信等。

兰波从一八七年(十六岁)以后直到生命最后一息似乎始终处于一种躁动不安、焦灼求索状态下。作为诗人他的诗作大体到一八七四年即告结束,有如流星从夜空闪过,在他的诗篇中可以突出感到那种力度和震动,奇丽炫目。当诗人舍弃文学远走非洲,他的声名在巴黎正与日俱增。《彩画集》于一八八六年在居斯塔夫·卡恩主编的杂志《时式》(Vogue,五—六月号)上发表,距诗人弃世不过五年,诗人对此却全不与闻。魏尔伦收集兰波散文诗意欲发表时间更要早一些,其间几经周折方将手稿找到,汇集在一起计有三十八首。这三十八首散文诗既无中心主题,也是无序的,发表时排列顺序形式是刊物有关人士确定的。同年又由《时式》出版单行本,编排顺序又有变化。一八九五年瓦尼埃版全集本中《彩画集》增加新找到的手稿五篇。一九四九年法兰西水星出版社出版布伊阿纳·德·拉科斯特评注本《彩画集》,除其中有六篇拉科斯特当时不曾见到的原手稿外,其余各篇均经精心考校订正;直至一九五七年善本书社(Club du meilleur livre)版才将上述六首按发现的手稿作了校订。一九四六年罗朗·德·勒内维尔与于勒·穆凯编定七星丛书全集本《彩画集》收四十四首,其中有一首按残稿仅留下半句(无题)。一九七二年安托万·阿达姆编定七星丛书新全集本《彩画集》收四十二首,编排顺序与一九四六年七星丛书全集版自第三十首以后有变动调整,仅留有半句的一篇抽下,最后一首不列入《彩画集》,与另发现的两篇相关手稿合并为《福音散文》三节。此处译出的《彩画集》即按一九七二年七星丛书全集本组成形式排列本书所选兰波诗作及书信均根据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一九七二年版七星丛书安托万·阿达姆编定《兰波全集》的文本译出。参见附后的《题解》。另外,附后题解亦采取自该书编者阿达姆的注释,应该在此交代一下。。《彩画集》写成时间无法确定。按内容和有关资料考察,这四十二篇散文诗写成背景可以肯定与诗人同魏尔伦结交、伦敦之行、布鲁塞尔事件相关。魏尔伦在一八八六年为瓦尼埃版《彩画集》所写序言中指明“写于一八七三年至一八七五年间”,可以为据。当今批评界一般只能以魏尔伦指出的时间为准,即在布鲁塞尔事件之后,一八七三年七月至一八七五年二月。其中《虔敬之心》,有注释家认为与诗人北欧之行有关,又有些诗篇中所写有关异域景物又与诗人一八七六年爪哇之行有关,因此关于写成时间问题至今仍有争议。关于这一组散文诗的总标题Illuminations,最早提出的见之于魏尔伦书信,据称Illuminations是一个英文语词,意思是彩色版画,兰波本人也曾以Painted plates两字作为这些诗作的副题。英国研究者对此有不同看法,认为Illuminations作为英文并非彩画之意。既然诗人自己对这一词作彩画解,所以一般认为尊重诗人本意为是。兰波本人对自己的诗稿一向不加注意,故《彩画集》各篇得以集中发表几经转折,时间延续近十年之久。有关《彩画集》问题多年来已成为兰波研究中一个旷日持久的学术讨论课题。集中各篇显然不是在一个确定的主题下一气呵成,据说原手稿分别写在不同纸张上,笔迹也不相同,且多有改动,也没有编注页码,最具权威性的意见应属于魏尔伦,但他之所知也并不详确,而且说法前后不一。有研究者将《彩画集》各篇大体分为几类,如《故事》、《王权》、《工人》、《流落》、《黎明》、《波顿》等归于叙事一类;《童年》、《人生》、《守夜》、《青春》,包括对于已不存在于世或新出现的人物如《古意》、《守护神》等属于回忆联想一类;《洪水之后》、《致某一种理》、《野蛮》、《虔敬之心》等是祈愿、祝颂类;描述类有《轮迹》、《城市》、《花卉》、《海角》、《桥》等;有关节庆一类:《滑稽表演》、《冬天的节日》、《Fairy》、《演剧》等。这种分类虽可供参考,便于理解作品的内容体制,但如类似游戏之作《H》、表现某种沉痛感情的《焦虑》、《大拍卖》等就很难归入上述任何一个方面。兰波为什么到后来放弃写传统形式的诗作转而致力于散文诗,这显然与波德莱尔著名的散文诗发表之后巴黎诗风变化有关,当时写散文诗以及自由诗的作家很多,马拉美即写有许多散文诗作品,已成为传世之作。《彩画集》长期以来成为批评界聚讼纷纭的课题除上述原因外,还在于诗集本身独特的形式和诡谲难解的含义,这与诗人新的诗学和创造性探索有关。兰波提出:诗人必须成为“通灵者”,“无比崇高的博学的科学家”,“通过长期、广泛和经过推理思考过程,打乱所有的感觉意识”,通过所谓“言语的炼金术”,寻求一种“综合了芳香、音响、色彩,概括一切,可以把思想与思想连结起来,又引出思想”,“使心灵与心灵呼应相通”的语言,以求达到“不可知”。这“不可知”也并非某种形而上的客体,有时又与他诗中所说的未来的“社会之爱”有关,也可能是某种理想(当时正是空想社会主义思潮很盛的时期)。又说,诗人“用词语幻觉解释我各种像中了魔法那样的诡论”,“我终于找到我精神迷乱的神圣性质”,这是他在《地狱一季》中提到的。以上种种,可以说就是兰波的象征主义。附后译出茨维坦·托多罗夫对《彩画集》的分析意见,或许有助于人们了解这些散文诗作品的性质和特点。但是,一百年以来,注释家和研究者多方探索兰波这些诗作,似乎也未能完全证实这些诗作产生的原因,也未能完全穷尽诗中容纳的意义。也许其中呈现出某种模糊性与不可确定性正是这一类诗的现代性之所在,其影响是深远的。还可以补充一句,尽管原作有晦涩难解的情形,但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法国生活那种气氛依然不难感知,对于诗人所处的文化传统包括基督教神学意识,那种沉重精神负担和极为沉痛的呼号,其回响也是可以听到的,兰波说:“精神上的搏斗和人与人之间的战斗一样激烈残酷”(《地狱一季》)。阅读这些诗篇似乎有一种桀骜抗世的话语在耳际萦回。王道乾1988年2月[1]

序诗

过去,如果我记得不错,我的生活曾经是一场盛大饮宴,筵席上所有的心都自行敞开,醇酒涌流无尽。

一天夜里,我把“美”抱来坐在我的膝上。——后来我发现她苦涩惨怛。——我对她又恨恨地辱骂。

我把自己武装起来,反对正义。

我逃走了。女巫,灾难,仇恨,啊,我的珍奇财富都交托给你们!

我把人类全部希望在我思想里活活闷死。像猛兽扑食,我在狂喜中把它狠狠勒死。

我叫来刽子手,我在垂死之间,用牙咬碎他们的枪托。我召来种种灾祸,我在黄沙血水中窒息而死。灾难本来就是我的神祇。我直直躺在污秽泥水之中。在罪恶的空气下再把我吹干。我对疯狂耍出了种种花招。

可是春天却给我带来白痴的可憎的笑声。[2]

最近我发现我几乎又要弄出最后一次走调!我只盼找回开启昔日那场盛宴的钥匙,也许在那样的筵席上,我可能找回我的食欲,我的欲望。

仁慈就是这样一把钥匙。——有这样一个灵启,表明过去我确实做过一场美梦!“你还是做你的豺狼去,以及其他等等……”魔鬼给我戴上如此可爱的罂粟花花冠,这样喊叫。“带着你的贪欲,你的利己主义,带着你所有的大罪,去死。”

啊!我得到的是太多了:——不过,亲爱的撒旦,我请求你,不要怒目相视!稍等一下,卑怯随后就出现,你是喜欢作家缺乏描写才能或没有教育能力的,作为被打下地狱的人,这是我的手记,这几页极为可厌的纸头我撕下来送给你。[1] 原诗无题,标题是五个星号。全诗写成后,再写此篇,置于全诗之首,作为序诗。[2] 乐器的失音走调。

坏血统

我从我高卢祖先那里得到蓝白相配的眼目,狭窄的颅骨,战斗中的拙劣无能。我发现我穿的衣服和他们一模一样,同样的野蛮。不过我不在头发上涂抹油脂。

高卢人是剥兽皮的人,在他们那个时代,他们是最荒谬最低能的烧草放荒的人。

我从他们那里还继承了偶像崇拜和亵渎神圣的恶癖;——哎呀!我还继承了他们的种种恶习、暴躁易怒、骄奢淫逸,——奢华,多么美妙;——尤其是说谎,还有怠惰。

不论什么行业,我都怕,我不干。师傅和工人,所有的农人,都卑微下贱。拿笔的手比扶犁的手强得多。——怎样一个手的时代啊!——我不会有属于我的手。后来,役使奴仆用得太滥,也太过分。行乞的正直磊落也让我悲痛难堪。罪犯也像阉人那样可憎可厌:我啊,幸好没有受到伤损危害,完好如初,不过,我也无所谓。

但是!是谁把我的舌头弄得这般恶毒这般凶险,竟让它指引并监护我的怠惰以致到了这等地步?要活下去也不愿动一动自己的身体,比癞蛤蟆还要懒散,我到处鬼混,得过且过。欧洲多少家族,我一家也不认识。——我知道的,只有像我家这样的家庭,坚守人权宣言的家庭。——这种家庭生养出来的子弟我都认识,我都深知。

如果我个人历史中也含有法兰西历史的某一点,那有多好!

但是,没有,一点也没有。

所以,对于我,很明显,我原本就属于低劣种族。我不可能理解什么是反抗。我所属的种族只知起而掠夺:就像狼只知攫取还没有被它们咬死的牲畜。

法兰西的历史,我还记得,法兰西,教会的长女。我作为贱民,本心也想远行,前往圣土;在我这脑袋里也知道施瓦本平原上有条条[1]大道,拜占庭的风景,索利姆的围城;在我内心深处,在千百种反宗教的仙山胜境缭绕之间,也有对马利亚的崇拜,对钉在十字架上受难者的深情。——我大麻风长满一身,在烈日照射的墙脚下,我呆坐在破瓦罐和荨麻上。——后来,我成了德国籍雇佣兵老兵油子,在德国的黑夜里踽踽独行,不知投奔何处。

啊!还有:我在林中空地红光闪闪下和老妇幼童在魔巫夜会上狂欢乱舞。

这块土地,还有基督教,我都没有忘记。除此之外也无从回忆。对于这样的过去,我频频回顾,永无止期。不过,永远是孤独一人;没有家;甚至,我讲的是何种语言,我也不知?基督的教示,我从来没有听取;领主的教训,我也不得而知,——领主,就是基督的代表。

在上一个世纪我曾经是怎样的人:我只见到我的今日。漂泊生涯已属过去,暧昧不明的战争也成为往事。低劣种族盖过了一切——正如人们所说,人民出现了,已经有了理性;民族国家和科学出现了。

啊!科学!人们已经无所不知。为了灵魂和肉体,——临终圣体,远行必需付出的代价,——人们又有了医学和哲学,——偏方土药,还有调弄得很好的民间谣曲。还有君王的娱乐消遣,还有他们严禁外传的游戏。还有地理学,宇宙结构学,力学,化学!……

科学,新贵族阶级!这就是进步。世界在前进!世界怎么会不照常运转?[2][3]

这就是数的图景意识。我们要走向“圣灵”。这是确定不疑的,这是神谕,这就是我说的话。我完全理解,不用异教言语说话就不能明白解释自己,我宁可沉默无言。

异教的血液又回来了!“圣灵”近在咫尺,为什么基督不来扶助我,给我的灵魂以高贵和自由。“福音”已经一去不返!福音!福音。

我在等待上帝,等得我垂涎三尺。我是永生永世归于劣等种族了。[4]

我现在在阿尔摩里克海岸。让都城在暗夜里放出光华,灿若白昼。我这样的一天已告完成;我要离开欧洲。海风熏炙我的肺腑;遥远海外的气候把我炙晒成一身棕黑皮肉。在水中游泳,咀嚼药草,猎取野兽,吸烟;饮用多种烈酒,酒之酷烈如同熔化的金属,——就像我可爱的祖先,围着篝火,又是吸烟又是喝酒。

总有一天我还要回来,肢体变成生铁铸成的,皮色黝黑,眼目如狂如怒:人们看看我这副面具就断定我是出自一个强悍的种族。我将拥有黄金:我将是优游自主,而且粗狂野蛮。有许多女人照料看顾这些从热带返回的凶野的残废人。我将参与政治事务。得救了。

现在,我依然是被诅咒的人物,祖国,我怕它,我无法忍受。最好是横身躺在沙滩上醺醺入睡。

并没有动身出行。——还是让我们在这里循着这些道路往前走,我的邪恶也随身带上,这邪恶自从进入理性之年就将它痛苦的根须延伸生长在我的胸膈之间——这邪恶正在不断上升,它鞭挞我,把我打翻在地,把我拖来拖去。

最后的纯真,最后的恐惧。这是早已说定了的。不要把我的憎恶和我的背叛也带给世界。

好了,好了!跋涉,重负,沙漠,厌倦,还有愤怒。

我出租给谁?应该崇拜哪个畜生?对准哪个神圣的形象发起攻击?要我撕烂哪些人心?我应该讲什么谎言?——在怎样的血液中开路前进?

还是把正义保住吧。——艰难困苦的生活,还有麻木不仁,——把手擦干,掀起棺盖,坐进去,闷死。这样,没有衰老,没有危险:恐怖不属于法国所有。

——啊!我完全被抛弃了,我完全可以向任何神圣形象奉献我对于完善一心向往的狂情。

啊,我的自我牺牲,我的舍弃,啊,我绝妙的慈心仁爱!毕竟是在人世,毕竟是在这个世界上![5]

De profundis Domine,我蠢极了,蠢极了!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敬慕关在牢中不屈的苦役犯;我曾经遍访他逗留过、已成为圣地的小旅店和出租的陋室;我还按照他的观念去观望蓝色的天宇和田野上扬花的庄稼;我在许多城市都觉察到他的命运。与圣徒相比,他更强大有力,比旅人更富于良知——他,只有他!他是他的荣耀和他的理性的证明。

在路上,在隆冬之夜,没有投宿地,没有寒衣,没有面包,有一个声音把我冻结的心揪得紧紧:“软弱或者强大,这就是你,就是力量。你不知投奔何处,你不知到哪里去,也不知为什么要去,你无往不在,无所不应。反正是死尸一具,你是杀不死的。”在清晨,我张开眼看,茫然无所见,有形而无质,以致路上遇到我的人看见我也无所见。

在城里,我突然看到污泥秽土都呈红黑二色,就像邻室灯光晃动下的一面明镜,林中深藏的珍奇!我惊叫:是幸运,是机遇,我看到满天浓烟火焰弥漫;于是,左右前后,所有财富珍奇如同一场大火那样燃烧,如同数不清的雷电喷涌迸发奇光四散。

但是,狂欢纵饮,与女人交好,对我是禁止的。我一个同伴也没有。我看到我前面站着的是激怒的人群,行刑队也站在我的面前,因为我为他们所不理解的灾祸痛哭,而且我还要宽恕!——像贞德那样!——“教士呵,教师呵,律师呵,你们押我去审判,你们错了。我本来不属于这类人;我从来不是基督徒;我属于肉刑鞭挞下引吭高歌的那个族类;我不知道法律;我没有道德意识,我是一个粗胚,一个蛮人:你们搞错了……”

是的,在你们的光照下,我只能闭上眼睛不看。我是一匹兽,我[6]是黑奴。但是我可能得救。你们是假黑人,你们这些狂人、暴徒、贪鄙的吝啬鬼。商人,你是黑人;法官,你是黑人;将军,你是黑人;帝王,你这个老鬼,你这个发痒症者,你是黑人:你喝免税的甜烧酒,撒旦搞出来的货色。——这类人生活在热病和癌肿的控制下。衰竭和衰老的人因此受到尊敬,他们期求把自身煮沸消毒。——最大的坏蛋应该离开本大陆,这个大陆,疯狂正在不怀好意地到处游荡,俘[7]虏穷人当作人质。我已进入含的子孙后代的真正王国。

大自然,我还认识自然吗?我还认识我自己吗?——不用说了。我把死去的人全埋葬在我的肚子里了。喊吧,叫吧,打起鼓来,跳呀,舞呀,跳舞,跳舞呀!白人上岸,我就堕入虚无,连这样的时刻我也看不到了。

饥饿,焦渴,呼叫,跳舞,跳舞,跳舞,跳舞!

白人登陆。火炮轰鸣!必须匍伏下来屈服,接受洗礼,穿上衣服,辛苦劳动。

我的心,受到致命的一击。啊!这我事先可没有料到!

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今后的日子将会过得轻松,悔恨之苦在我可以免除。我几乎已经死去的灵魂今后不会再受到什么煎熬痛苦,死去的灵魂已泛出肃穆的光辉,像丧仪上燃起的白烛。一个家族长子的命运,就是一具由晶莹泪水过早封盖的棺木。邪行放荡是愚蠢的,邪恶也是愚蠢的;污秽劣迹应该抛开。但是,时钟不会永不敲响,除非纯洁的痛苦时刻来临!我一定像一个幼童那样,被抚养成人,以便忘却一切苦难在乐园中嬉戏。

快,快!有别样的生命吗?——在丰足富有中睡眠是不可能的事。财富永远属于公众。只有神的那种爱才赐予开启科学的钥匙。我看自然是善的盛大展示。幻念,理想,谬误,

永别

了。

天使的理性的歌唱从救世之船升起:这就是神的那种爱。——双重的爱!我能够死于尘世的爱,死于献身。那些人,那些灵魂,我已经舍弃了,因为我之远离,他们的痛苦只会有增无减!你们从许多遇难沉沦的人中选出我;留下的人,他们是不是我的朋友伙伴?

也救救他们!

理性已经在我身上产生。世界是好的。我要赞美生活,我要祝福生命。我要爱我的兄弟。这不是童年的期许。也不是借此希望逃避衰老和死亡。上帝给了我力量,我赞美上帝,赞颂上帝。

厌倦不再是我钟爱之所在。激怒,恶行,疯狂,它们的种种冲动和祸害,我都清楚,——我所有的沉重负担都可以解除。请珍视我的天真无辜,这种天真开阔明朗,不会让你感到晕眩不能自持。

我大概不会要求自我鞭挞以激励自己。让耶稣基督充作岳父大人,和他一同乘船前去举行婚礼,我相信我不会做出这种事。

我不是我的理性的囚徒。我说过:上帝。我只求在得救之中保持自由:如何求得自由?轻浮无聊的恶癖我已经放弃。无需什么献身,更不需要神圣的爱。过去那个心灵明慧的时代我并不惋惜。人各有自己的理性,各有各自的鄙视,也有自己的仁慈:我在天使良知的最高一级保留有我的席位。

至于现已建立的福祉,不论是驯顺如奴隶与否……不,不,我都无能为力。我太放纵自己,心早已分散,太软弱了。生活因为辛勤劳作正像繁花怒放那样繁荣,这是由来已久的真理:我么,我的生活负担也不太重,我的生活飘飘摇摇,浮荡在行动的上方,这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小小的可珍视的位置,一个点。

我因为缺乏热爱死亡的勇气,已经成了老处女!

祈祷,愿上帝赐予上界天使般的安宁——像古代的圣徒那样。——圣徒!强人!隐修士,古代的艺匠,已经不合时宜了。

无休止的闹剧!我的天真只能让我悲哭,生存是人人都必须扮演的滑稽戏。

够了,够了!这就是惩罚。——前进!

啊!胸口有火在燃烧,时间在咆哮!正因为有这样一轮太阳,我眼中却是黑夜茫茫!心……四肢五体……

到哪里去?去战斗?我是弱者!别的人正在前进。工具,武器……时间!……

开火吧!对准我开枪!打吧!我投降。——懦夫!——杀死我吧!让我匍伏在奔马的铁蹄之前!

啊!……

——我会习惯的,我可以适应。

也许这就是法国的生活,通往荣誉的小径![1] 施瓦本平原,德国南部符腾堡与巴伐利亚间地区;索利姆,即耶路撒冷。此处所述施瓦本、拜占庭、索利姆,指十字军东征所经途程。[2] 即数量、数学的数。[3] 圣灵(Esprit),另一意为精神。[4] 即今法国布列塔尼地区,七世纪以前,称阿尔摩里克。[5] 为亡灵祈祷的拉丁经文首句,引之以示对宗教信念的嘲弄。[6] 兰波一八七三年五月在一封信中称他正在写“散文体的小故事”,题作《异教之书》(Livre païen)或《黑人之书》(Livre nègre),一般认为此即《地狱一季》最初的题目。此处译为黑奴以与下文“黑人”(假黑人)有所区别。一八九〇年二月二十五日兰波一封信中说到“所谓文明国家的白种黑人”,即此处所说商人、法官、将军、帝王之类。[7] 含是挪亚的三个儿子之一。大洪水后,挪亚种植葡萄园,“他喝了园中的酒便醉了,在帐棚里赤着身子。迦南的父亲含,看见他父亲赤身,就到外边告诉他两个弟兄……”因此迦南受到咒诅,被咒为人奴。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九章。

地狱之夜

我吞下一大口毒药。——给我这么一个好主意,真该三倍地祝福!——五脏六腑烈火燃烧。毒性猛烈,我的四肢五体痉挛抽搐,我扭曲变形,倒翻在地。我渴死,我窒息,透不出气,叫也叫不出。这就是地狱,永恒的惩罚!你看,火焰往上窜!把我烧个够。滚开,魔鬼!

皈依良善和幸福,得救之路,我已经隐约看到。即便我能说出看到的景象,地狱也容不得赞美诗!有难以数计美好动人的创造物,有芬芳灵智的乐曲,力量与和平,高尚的壮志雄心,我知道?

高尚的雄心壮志!

依旧是那样的生活!——罚入地狱莫不是永生永世!——人欲自毁自伤,必下地狱,是不是?我信我已落下地狱,所以,我就在地狱。这就是亲身践行教理。受洗即卖身,我自是我受洗礼的奴隶。父母呵,你们做成我的不幸,也做成你们自己的不幸。可怜的无辜的人!——地狱伤不到异教之人。——照样还是生活!往后,下地狱的快乐将更是深不可测。按照人世的律法,一次犯罪,我立即就被打入虚无。

你不要说,不要说了!……在这里,责难就是耻辱:撒旦说火是愚蠢的,我的愤怒也愚不可及。——教唆我去犯错误,施魔法,假香料,幼稚的无聊的音乐。够了,够了!……——说我握有真理,说我看到了正义:我有健全、明确的判断力,说我已臻于完美……那是傲慢。——我的头皮在干裂。主啊,怜悯吧!我怕,我怕。我只觉焦渴,渴死了!啊!童年,绿草地,喜雨,岩石上的碧水蓝湖,钟楼[1]敲响午夜十二时的月光……在这样时刻,魔鬼他正躲在钟楼上。马利亚!圣母!……——我这种愚蠢,可怕至极。

在那里的难道不都是正直的灵魂?不都是对我怀有善意?……来吧……我拿枕头堵住我的嘴,他们听不到我说话,他们是游魂。此后,[2]谁也不需想到他人。谁也不要接近。我闻到焦臭味,肯定是焦臭味。

幻影重重,无穷无尽。我所见到的永远都是如此:历史不可信,原则全忘记。我将来也不说:诗人和看到异象的人会嫉恨在心。我是千倍地富有,我们须像海洋那样悭吝。

啊!生命之钟刚刚停下。我在这世上已不复存在。——神学决不苟且,地狱肯定在地下——苍天在上。——出神坐忘,噩梦,火巢中的沉睡。

在关注农耕操持之间,有多少恶念,多少狡狯……撒旦,费尔迪[3]南,带着野草种子到处乱跑……耶稣从紫红色荆棘丛中走过,也没有压折荆棘……耶稣还曾在激荡的水面上行走。那盏灯照着他,他伫[4]立在那里,身穿白衫,镶有棕色饰带,腰际有一条翠绿色水痕……

我要揭开所有的秘密:宗教的神秘,或自然中的神奇,生,死,过去,未来,宇宙肇始,混沌空无。我是施展魔幻奇景的法师。

请听!……

各种才能我都不缺少!——这里空无一人,可是毕竟有着那么一个人:我决不愿把我的财富珍奇分散施予。——谁想听取黑人之[5]歌,看女仙之舞?谁想要我消隐无踪,下水寻找一枚指环?要不要?我能变出黄金,引来起死回生的药石。

你们要信我,信仰可以减轻痛苦,指引道路,拯救灾殃。来来,你们都来,——小孩也来,——我给你们安慰,我把心分给你们,——奇妙美好的心!——可怜的人,苦工们!我不要求祈祷;只要你们一心信任,我就自觉万幸。

——想一想我。好让我对人世不要过于感到惋惜。不再痛苦就是我的吉运。可惜我这一生仅仅是几次小小的癫狂,可惜。

啊!有什么怪相想得出就全摆到脸上来。

千真万确,我们这是在世界之外。渺无人声。我的触觉已经消失。[6]啊!我的城堡,我的萨克森,我的柳林。黄昏,清晨,黑夜,白昼……我只觉得厌倦。

我应该让我的地狱化为愤怒,化为骄傲,——以及亲昵爱抚的地狱;一首地狱协奏曲。

我因为厌倦而死去。这就是坟墓,我将委身于蛆虫,恐怖中的恐怖!撒旦,你这爱调笑的滑稽演员,你想施展你蛊惑人的魅力把我分解灭绝。我抗议。我抗议!长柄叉一叉,再加上一把火。

啊!再起来,死而复生!看看我们如何变形,变得丑恶。还有这毒药,该诅咒的一千次的吻!我的软弱,人世的严酷!我的上帝,怜悯吧,请把我隐藏起来,我支持不住了!——我被隐匿藏起,所以我就不是那个我。

是火焰,火焰卷着罪人升腾而起。[1] 有研究者认为这一句与魏尔伦《平行集》中一首题作《月》的十行诗中一句相同。其间关系无法确证。[2] 宗教裁判所用火烧死持异端者。闻到焦臭气息,即表示有异端在。[3] 据说在兰波故乡一带,称魔鬼为费尔迪南。[4] 《圣经·新约·约翰福音》对耶稣有类似的记述。[5] 有注释家说这是指潜入水中寻出指环那种熟知的游戏;又有人说指日耳曼神话尼勃龙根事。[6] 萨克森在德国东部地区,旧省;今包括莱比锡区、德累斯顿区和卡尔-马克思城区。城堡、萨克森、柳林,传说故事中的美丽景物。

谵妄Ⅰ

疯狂的童贞女——————下地狱的丈夫

请听地狱中一个同伴的告解:“噢,上界的丈夫,我的主,不要拒绝你最悲惨的女奴忏悔告白。我是毁了。我醉得昏天黑地。我是不洁的。怎样的生活啊!“主在上,饶恕我,饶恕我!啊!饶恕!流了多少眼泪!今后眼泪还要流,我希望流不到头!“天上的丈夫,以后,我会认识你,了解你!我生来注定屈从于‘他’。——别人现在尽可把我狠打!“当前,我是在人世的最底层!我的那些女伴啊!……不,不,不是我同伴……从来不曾这么晕眩,这么痛苦,从来不曾有过……这是多么愚蠢!“啊!苦啊,我哭,我叫。我痛苦至极。反正拿我怎么都行,反正我这人最可鄙的心都要蔑视。“让我们把真心话说出来,哪怕重复二十遍也不怕,——反正是一样,反正都是又悲又惨又琐碎!“我是那个下地狱的丈夫的奴隶,他就是那个失去几个发疯的童贞女的那个男人。就是那个魔鬼。不是鬼,不是鬼魂。是我,是我不慎失德,死在人世,罚下地狱,——杀死我也不可能!——怎么给你细说!甚至说也说不清。我服丧戴孝,我哭了又哭,我害怕。主啊,要是愿意,赏我一点新鲜空气,垂顾于我!“我是寡妇……——我早就成了寡妇……——不错,我从前很严肃很规矩,我出生不是为了成为髑髅白骨!……——他那个时候几乎是一个孩子……他种种神秘的温柔体贴诱惑我。顺从他,我就把我为人的责任忘在脑后。这是什么生活啊!真正的人生根本没有。我们也没有真正活在人世。他去哪里,我就跟去,理当如此。他常常对我发怒生气,我啊,可怜的灵魂。魔鬼!——是一个魔鬼,你知道,那不是一个人。“他说:‘我不爱女人。爱情还有待于发明,你知道。女人什么也不行,只想有一个可靠的地位。地位一有,心和美就抛开不顾:当今,只剩下冰冷的蔑视,婚姻的养料。要不然,我看到有些女人,带着幸福的标志,我么,我也可以和她们结成伙伴,上来就让多情敏感的蛮人生吞活剥就像一堆干柴……’“我听他把无耻当作光荣,把残忍当作妍美。‘我是来自远方的种族:我的祖先生在斯堪的纳维亚:他们在胸胁两旁穿刺喝自己的血。——我在我身上划上一道道伤口,我给我绣上纹身,我愿变得像蒙古人那样丑怪:你看,我到街上去尖声号叫。我要变得癫狂,我要发疯。不要拿珍珠宝石给我看,我只趴在地毯上,扭成九曲三节。我的财富珍宝,我要拿血把它染得鲜血淋漓。我决不做工劳动……’他那个魔鬼把我缠了好几夜,我们滚在地上,我跟他撕打扭斗!——在夜里,他常常是喝得酩酊大醉,站在街上,或者是在房里,把我吓得要死。‘有人真把我脖子割断;那可多么可厌。’噢!处在这样的日子,他只想带着犯罪的神色向前走出!“有时,他用讲隐语软绵绵的语调,讲述那叫人深自悔恨的不幸的人的死,不幸的人确实有,艰辛的劳作,撕裂人心的诀别,确实有。在下流小酒馆我们都喝得醺醺欲醉,他看我们周围那些人就是受苦受难的牲畜,他也痛哭流涕。在那不见天日的陋巷,他扶起倒下的醉汉。他有一个坏母亲对待自己幼儿那样的悲悯。——他怀着少女前去领受教理那种殷勤美好情意竟自远去。——他装作对人世一切都已经了悟,什么商业,艺术,医学。——当然,我一定跟着他去!“在精神上,他在他四周装点起来的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衣装,床褥,家具摆设:我给他提供一些纹章徽志,那是另一种面目。与他有关的一切,我看那是他有意为自己创造出来炫示。当我看到他精神萎靡无力,我,我还是跟他进入种种奇异、复杂的行动之中,是好是坏,远远地看:我可以肯定,他的世界我从来不曾进入。有多少次黑夜,经过多少时间,我守候在他那可爱的酣睡的身体旁边,我总想弄清他为什么要避开现实。男人从不曾有像这样的意愿。我认识到,——对于他那是无所惧的,——他可能是社会中一大危险。莫非他手中掌握了改变生活的秘密?不,他不过是在寻求探索,我经常对自己这么辩解。一句话,他的仁慈是有魔力的,我成了他的仁慈的俘虏。任何灵魂都不会有力量,——绝望的力量!——来承受这种力量,——受到他的保护和他的爱。再说,我也容不得他和另一灵魂同在我面前呈现:人只看见自己的天使,不得见他人的天使,——我相信是这样。我显现在他的灵魂之中,就像在一座出空的不容见有不如你高贵的人出现的宫殿一样,就是这样。啊,一切都指望于他,少不得他。但是我这暗淡懦弱的存在,他又意欲怎样?他如果不让我死,他也没有让我更好!我是又悲又恼,有时我对他说:‘我知道你。’他耸耸肩理也不理。“就是这样,我的苦恼有增无减,我看我在迷途上越走越远,——如不是受到惩罚人人把我忘记,他们也愿拉住我不让我堕落!——我却更加急切渴求他的善意。他的亲切的吻和拥抱,就像是上天,阴暗的天堂,我走进这阴森的天界,我宁愿被抛在这里,可怜无告,又聋又哑,瞎了眼看不见。那对于我早已成了习惯。我看我们很像两个好孩子,在这可悲可虑的天堂,也算是自由自在。我们曾经是融洽一致。我们都很动心,我们一起劳作,共同生息。但是,一次深切动心的爱抚之后,他说:‘这里没有我,你也过得去,你看这多有趣。你的颈下不需要我手臂去搂抱,你用不着靠在我供你休憩的心上,也不需这嘴去吻你的眉眼。因为我要走,总有一天我要远离。因为我应该去帮助别人:是我的责任。尽管说不上有趣……,亲爱的灵魂……’他要走,立时我只觉天旋地转,跌进最可怕的黑暗:死。我要他许诺不要和我分离。情人的许诺,他重复了二十次。他的诺言如同我对他说‘我了解你’一样无谓,同是空话。“啊!我从来不曾妒嫉他。我相信,他不会离开我。后来怎样?他没有知识,他没有工作。他只想像梦游人那样活下去。难道只有他的善良和仁慈赋予他生存在现实世界的权利?有时,我忘记我深陷悲悯的心境:他让我变得坚强,我们一同外出旅行,到沙漠中去行猎,一同睡倒在未见过的城市的石板路上,无所牵挂,无忧无虑。有一天我一觉醒来,法律风俗全变,——全凭他的魔力,——世界依然如故,照旧让我们随心所欲,有我的欢乐,任我闲散任意。噢!我受过多少苦,你把儿童书上才有的生活也分给我当作补偿?他不能。我不知道他的理想是什么。他告诉我,他有悔恨,也有希望:当然与我完全无关。他也向上帝倾诉?也许是我应该投向上帝。我被贬在深渊最底层,我再也不知应该怎样去祈祷。“如果他向我倾诉他心中的悲哀,比我听他的嘲笑,我更可以理会?他打我,他把世上凡涉及我的用来狠狠折磨我,让我羞愧难当,一说就是几小时,我要是哭,他就怒气咻咻万分恼怒。“‘你看看这个漂亮的青年人,走进一处美丽安静的住宅:他叫杜瓦尔,迪富尔,阿尔芒,莫里斯,叫什么,谁知道?有一个女人,忠心热爱这个坏蛋、白痴:她死了,现在她肯定上升天界已经成了圣女。你就仿效他害死那个女人,把我也害死。这是我们的命运,仁慈的心……’唉,唉!所有活动着的人在他看来就像那疯狂手中捉弄的玩物,他有时也是这样:他长时间狂笑不止,非常可怕。——后来他又恢复年轻母亲、可爱的姐姐那样的情怀举止。他不是那样凶恶,可能我们早已得救!他的温情同样是致命的。我只有俯首听命。——啊!我是疯了!“也许,有那么一天,他不可思议地从这里消失;如果他也飞升上天,登上某一处天界,那就该让我也知,让我亲眼看看我心爱的人得道升天!”

真是一对有趣的夫妻!

谵妄Ⅱ

[1]言语炼金术

与我有关。我的种种疯狂中一种疯狂的故事。

很久以来,我自诩主宰了一切可能存在的风景,我认为绘画和现代诗如此驰名原也十分无谓。

我喜爱愚拙的绘画,挂帘,装饰品,街头卖艺人的小布景,招牌,民间彩绘;我喜欢过时的旧文学,教会的拉丁文,不带拼写文字的色情书,描写我们老祖宗的小说书,童话,儿童看的小书,古老的歌剧,无谓的小曲,朴素的诗词。

我总是在做梦,梦到十字军远征,不涉及他人的冒险旅行,梦到那没有历史的共和国,被镇压下去的宗教战争,风俗大变革,种族大迁徙,大陆移位:对这一切美妙神奇,我都信而不疑。[2]

我发明了母音的色彩!——A黑,E白,I红,O蓝,U绿。——我规定了每一个子音的形式和变化,不是吹嘘,我认为我利用本能的节奏还发明了一整套诗的语言,这种诗的语言迟早有一天可直接诉诸感官意识。至于如何表达,我还有所保留。

首先,这是一种学习。我写出了静寂无声,写出了黑夜,不可表达的我已经作出记录。对于晕眩惑乱我也给以固定。远离了飞鸟,畜群,村女,榛林围着一片石楠丛沃土,午后柔绿的薄雾中我屈膝俯身,有什么可以供我掬饮?在青青的瓦兹河我喝到了什么,——无声的小榆树,无花的草地,荫蔽的天空!——我离开亲切的茅屋举起黄葫芦瓢畅饮?是黄金水喝得人热汗涔涔。我打制一块古怪的旅店招牌。——一阵风暴从天空隆隆驰过。黄昏,林中溪水消失在纯洁的沙地上,上帝之风向着池水吹拂冰雹;我哭,我看见黄金——竟不能一饮。——

————夏日清晨四点钟,爱情的酣眠还在延续。在绿绿的树荫下  欢乐之夜的气息渐渐消失。木匠在远处工场里,[3]在埃斯佩里德阳光下,衣袖卷起,  已经在走动。在布满青苔的静谧的沙漠里,他们在打制精美的护壁板,    护壁板上城市将漆饰假的天顶。噢,给这些可爱的工人,巴比伦国王的臣民,给他们的灵魂都戴上王冠,  爱神!暂先把情人放开。  牧羊人的女王给工人送来烈酒,愿他们的力量得到宁息,且待到正午到海里去海浴。

诗中的旧辞古意,在我的言语炼金术中占有重要地位。

我已经习惯于单纯的幻觉:那分明是一座工厂,我在那里却看到一座清真寺,天使组成的击鼓队,天宇路上驰行的四轮马车,沉没在湖底深处的厅堂;还有妖鬼魔怪,还有种种神秘;一出歌舞剧的标题在我眼前展示出种种令人惊骇的景象。

我用词语幻觉解释我各种像中了魔法那样的诡论!

最后,我终于找到我精神迷乱的神圣性质。我在沉重的热病控制[4]下变得闲散空放:我羡慕动物的至福——尺蠖,再现了灵薄狱的无邪,鼹鼠,是童贞的睡眠!

我的性格变得乖戾激奋。让我借用某类抒情曲,向人世告别:

高塔之歌最可珍爱的时间,快来,快快到来。我忍耐,这样有耐性,把一切都已忘怀。恐怖焦虑,还有痛苦,一总都送它上天。不洁的病态的焦渴使我的血脉发黑变色。最可珍爱的时间,快来,快快到来。一片芳草地弃之于遗忘,在肮脏的飞虫嗡嗡闹声中,生长又开花莠草发出芳香。最可珍爱的时间,快来,快快到来。

我喜爱沙漠,烧毁的果园,破落的店铺,泛味的酒。我步履艰难徜徉在恶秽发臭的小巷,我双目紧闭,在火之神太阳下曝晒。[5]“将军,如果你在毁圮的城堞上还留有一尊旧炮,就请用干土块轰击我们。对准华丽的商店大玻璃窗轰击!往沙龙内部轰击!让全城吞咽灰尘。让排水管都氧化生锈。让闺房都充满灼灼如焚的红宝石粉末……”[6]

蠓虫小蝇在小旅店的便池上飞舞,小飞虫最喜欢琉璃苣,快射出一道白光把飞虫驱散!

饥饿我若是有胃口,只想吃泥土和石头。午餐我一直在吃空气,煤铁,岩石。我饿得头昏目眩。饥饿,声响的牧场,平息,平息。去吮吸那旋花植物令人心花怒放的毒汁。吞吃那敲碎了的石块,教堂的古老的方石;昔日洪水遗下的卵石,抛在灰色山谷里的面包。

————狼在绿叶丛下嗥叫,吐出它饱餐家禽的五色缤纷的彩羽:和狼一样我也在空自消耗。青青蔬菜和果实等待着去摘采;篱边的大蜘蛛只知吞食紫堇花。让我睡去!在所罗门祭坛前把我加火烹煮。汤汁在铁锈上流溢[7]和塞德隆混成一处。

总之,啊,幸福,啊,理性,都好,很好,我要把蓝天从天空划分出来,蓝天也是青黑的,可是我却活着,自然之光里面也有金光闪烁。我采用滑稽又迷狂的表现手法,从欢乐引向可能:找到了!什么?永恒。那是溶有太阳的大海。我不朽的灵魂,察看你的意愿,纵然只有黑夜,白昼也如火炽。所以你摒弃人类的赞许,共同的奋起!你任自飞去……——从来没有希望,[8]也没有orietur。科学和坚忍,苦刑是一准。没有明天,炭火如锦缎,你的忠忱是你的义务。已经找到!——什么?——永恒。那是溶有太阳的大海。

我变成了一幕神奇壮美的大歌剧:我看一切存在的人都注定有福:行动不是生活,是败坏力量的一种方式,一种神经混乱。道德是脑髓的缺陷。

一个存在着的人,我认为应该给予他多种其他的生活。这位先生所作所为如此,他并不自知:他可以算是一位天使。这类家庭其实是一窝狗。我要在大庭广众之中高声说话,我偏要选取他们的其他生活中的一个方面,放声谈论,公开说出来。——所以,我竟爱上了一头猪。

这决不是出于怪癖的诡辩,也不是狂妄的诡论,——这种疯狂人们已经严加约束,这种疯狂我倒还没有忘记:我可以把那种胡言乱语、种种诡辩从头至尾复述一遍,那个体系我已经了若指掌。

我的健康受到威胁,遇到了危险。恐怖时代已经到来。我一睡就沉睡多日,起来以后,许多最悲惨的梦境依然在继续。我已经成熟到可以死去,我的软弱、缺陷沿着一条危险的道路把我引向世界和黑影[9]与旋风的国土西梅里的交界处。

我大概还有一段路程要跋涉,我需要把聚集在我头脑中的魔狂驱散。我爱那大海,仿佛它可以把我一身污秽洗净,我看见给人带来慰[10]藉的十字架从海上升起。我是被天上的彩虹罚下地狱的。“福祉”毕竟是我的命运,我的悔恨,我的蛆虫:我的生命是那么广阔,不会永远献身于力和美。

福祉!它的利齿,对死来说是温柔的,在最阴暗的城市,雄鸡报[11]晓的时候,——ad matutinum, au Christus venit,——向我告知:  季节啊季节,古堡啊古堡!  哪有灵魂纯洁无瑕?幸福无人可回避,我已作出神奇的设计。向它致敬,致敬,致敬,高卢雄鸡高唱黎明。啊!我还有什么企求:自有幸福承担我的生命。这种幻美夺去人的灵魂和肉身,又耗散了精力。  季节啊季节,古堡啊古堡!可叹可叹,它匆匆逝去,死亡的时刻跟着来临!  季节啊季节,古堡啊古堡!

这一切都过去了,完了。今天,我知道我要向美致敬。[1] 言语(Verbe),古义为言、语言,基督教神学称之为“圣言”,甚至说言先于世界即有(《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一句:“太初有道”)。本篇所述,有关一种新的诗学观念。参阅后附兰波致伊藏巴尔、德莫尼两封书信。[2] 兰波有著名的十四行诗《母音》(1871)。[3] 埃斯佩里德(一译赫斯珀里得斯),希腊神话中金苹果生长之地。[4] 灵薄狱(limbes):处在地狱边缘,未受洗礼的儿童死去,灵魂即到灵薄狱,等待上升天界。[5] 指火之神太阳。[6] 琉璃苣,据说中世纪以之为医治肺病的良药。[7] 在耶路撒冷城下流过的河流。据《圣经》记载,最后审判的号角将在塞德隆河谷吹响。[8] 拉丁文:(太阳)东升,新生,指引。[9] 西梅里(Cimmérie):冥界。[10] 彩虹(arc-en-ciel):在《圣经》中是上帝与下界立约的象征。[11] 拉丁文,意为“去晨祷,基督来临”。

不可能

啊!我童年经历的这种生活,以任何时代看都是一条广阔大道,超出于自然的质朴,比最好的乞丐更无私,为没有故乡、没有朋友而自负,这是何等愚蠢。——可是,惟独我有这种见识!

——这班好人对他们我有理由蔑视,一次爱抚的机会他们也决不放弃,这帮寄生在我们的女人清纯和健康上的寄生虫,而今天,女人与我们又是如此不一致。

我的全部蔑视都有根据:既然我已经远远避去!

我避开,我逃走!

我作出解释。

昨天我还祈求上天:“上天!在人世我们遭罪受惩不少!我打进他们的队伍为时已久!这些人我无一不识。我们彼此也一向深知;我们相互憎厌。仁慈与我们全不相干。但我们圆滑知礼;我们同人世的关系非常适应合礼。”这奇怪吗?人世!商人,头脑简单的人!——我们可不是丧尽廉耻的人。——但是,上帝的选民,他们又怎样接待我们?有不好惹的人,有心性快活的人,有冒牌选民,我们必须拿出胆力或卑躬屈膝才能与他们接近。他们是独一无二的选民。可不是好奉承的人。

只需付出两个铜板的理性——快得很!——我发现我苦恼原来是我没有尽早看出我们原本是西方人。西方的沼泽地!我不信光明败坏,形式陈旧,行动错乱……好!我精神绝对希求承担东方衰落以来精神已经承受的全部无比残酷的发展……我的精神,有这样的企求!

……我只值两枚铜钱的理性已经用尽!——精神就是权力,它要求我留在西方。取得预期的结论,就必须让精神沉默。

殉道者的荣耀,艺术的光辉,发明家的自豪,掠夺者的狂热,我全部交付给魔鬼;我要返回东方,回归初始的永恒的智慧。——这显然也是一场粗野怠惰的空梦!

逃避现代痛苦这种赏心乐事我决不希求。古兰经上驳杂的箴言我看不明白。——自从基督教义这门学问公之于世,人就在玩把戏,证明各种不言自明的事理,借这类证明自吹自乐,而且非这么活不可,这不是实实在在的苦刑是什么!精致巧妙的拷问,胡调无谓的酷刑;我精神上种种虚妄混乱的根源。也许人的本性也感到烦厌!普律多姆

[1]先生原来与基督同时降生。

是不是因为我们都在迷雾中辛苦耕耘!我们吞吃热病还佐以多汁的菜蔬。还有酗酒!还有烟草!还有无知!还有献身!——这一切,与东方的思想、智慧,初始的故土,不是相去很远吗?既发明这样一些毒药,为什么又有一个现代世界!

教会人士说:可以理解。你们所说的本是伊甸园。东方民族历史,与你们何干。——是真的;我是想念伊甸园!我做的什么梦,古代族类的纯真!

哲学家说:世界不纪年。有的只是人类大迁徙。你在西方,可以自由迁居去你的东方,你要它多古老就有多古老,——随你去。只要不是战败者。哲学家,你的确属于你们的西方。

我的思想,多加小心,注意提防。施用暴力救世的政党不见存在。你需要磨炼!——啊!对我们来说,科学进展还不够快!

——我发现我的精神沉睡了。

如果精神此刻觉醒,即刻我们就进到真理,也许真理正率领它的天使围着我们哭泣!……——如果思想此刻觉醒,也许我不会屈从毒害身心的本能,不会退到一个古老的时代!……——如果思想永远清醒,我必将在智慧之中涵泳徜徉!……

噢,纯真!纯真!

只有在这清明醒悟的一刻,才让我看到纯真的美景!——人凭借精神思想通向上帝!

痛苦至极的大不幸![1] 法国作家亨利·莫尼埃(1799—1877)小说中的人物:庸俗自负、大言不惭,一口教训人的词句,满脑袋的愚蠢观念。

闪光

人类的劳动!这就是时时照亮我的黑暗深渊的那种爆发。“弃绝虚妄;需要科学,前进!”现代《传道书》发出这样的号召,也就是说,全世界都在这样呼吁。可是坏蛋和懒汉的臭尸正在猛烈袭击其他人的心……啊!快快,更快一点;未来的报偿,永恒的奖励,越过黑夜,就在那里……难道我们弃而不取?……

——我能做什么?我懂得劳动,我能工作;可是科学进展过于缓慢。祈祷却在快步向前,阳光也在怒吼……我看得十分清楚。太简单了,而且天太热了;人们并不需要我。我有我的责任,我要效法多数人,照他们那样放弃责任,我为此感到自豪。

我一生空耗已经耗尽,没有用了。好吧!咱们就装聋作哑、装模作样,偷懒,什么也不干,天可怜见!还要存在下去,那就玩玩闹闹,梦想那妖异的爱情和奇幻的宇宙,再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对于世界多重表象争论不休,你们这些江湖术士,乞丐,艺术家,匪徒,——教士!我躺在医院病床上,有浓烈的乳香气味袭来;神前看管香火的人,听忏悔的神甫,殉道者……

我童年所受的肮脏教育我终于弄懂。后来又怎么样!……我已经二十岁,既然别人也是二十岁……

不!不!现在,我在对抗死亡!与我的自负相比,劳动未免过于轻松:背叛世界也许是极为短暂的痛苦。在最后时刻,我还要向左右两面发动进攻……

于是,——啊!——可怜的亲爱的灵魂,我们也许不会把永恒丧失!

清晨

可喜可爱的青春,神奇壮美的青春,应该写在金叶上,是不是我也曾享有过一次,——太幸运了!因为犯了罪,犯过错误,我就应该像现在这样软弱?你希望野兽发出痛苦的嚎叫,你希望病人绝望无告,你希望死者有噩梦纠缠,你给我讲讲我的堕落和我的沉迷不醒。为什么乞丐《天主经》、《圣母经》长诵不停,我,我却没有能力给自己作出解释。我再也不知如何说话了!

今天我相信,我同我的地狱的关系已经告终。是地狱,当真是地狱;是那个古老的地狱,地狱之门是人之子开启的。

仍然是在同一沙漠上,在同样的黑夜,我的永远倦怠不堪的眼目在银星照耀下惺忪醒来,生命之王,朝拜耶稣诞生的三博士、三个国王,心、灵魂、思想,却未见有所动。我们将在什么时候穿越远方海岸和山岭前去朝拜新的劳动,新的智慧,欢呼暴君、魔鬼逃走,迷信终结,去瞻拜人世上新的圣诞——作为去得最早的一批人!

天界升起了和歌,人民在前进!奴隶们,生命,我们不要诅咒生命。永别

已经是深秋!——何必惋惜永恒的阳光,既然我们立誓要找到神圣之光,——远远离开那死于季节嬗替的人。

秋天。我们的航船在静止的雾霭中转向苦难之港,朝着沾染了火与污秽的天空下的都城驶去。啊!衣衫褴褛,雨水浸坏的面包,喝得烂醉,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千万种情爱!这吞食无数灵魂无数尸体的鬼女王,她决不肯就此罢休,而且亿万死去的灵魂还要接受审判!我看见我的皮肉被污泥浊水和黑热病侵蚀蹂躏,头发、腋下生满蛆虫,心里还有大蛆虫辗转蠕动,我躺在不辨年龄、已无知觉不相识的人中间……我也许就死在这里了……可怕的景象!我憎恨贫穷。

我怕严寒的冬日,因为那是需要安全舒适的季节!

——有时我看到一望无际的海滩上空布满洁白如雪欢欣鼓舞的国度。一艘金色的大船在我上空有彩旗迎风摇曳。我创造了应有尽有的节日,应有尽有的胜利,应有尽有的戏剧。我还试图发明新的花卉,新的星辰,新的肉体,新的语言。我自信已经取得超自然的法力。怎么!我必须把我的想象和我的记忆深深埋葬!艺术家和说故事人应得的光荣已经剥夺!

我呀!我呀,我说我是占星术士或者天使,伦理道义一律免除,我还是带着有待于求索的义务,有待于拥抱的坎坷不平的现实,回归土地!农民!

我受骗了,上当了?仁慈对于我是否也是死亡的姐妹?

最后,因为我是靠谎言养育而生,我请求宽恕。好了,好了。

不必伸出友谊之手!到哪里去寻求援救?

是的,至少新时代是极其严酷的。

因为,我可以说,我是胜利了:咬牙切齿,怒气咻咻,恶声悲叹,都已经缓和下来。一切邪恶的记忆都已一笔勾销。我的最后的懊恨也大可收起,——乞丐,匪徒,死亡之友,各类发育不全的落伍者,嫉恨之心就留给他们。——你们这些下地狱的,要是我能复仇该有多好!

绝对应该做一个现代人。

赞美诗,一句也不要:走一步是一步。严峻的黑夜!斑斑血迹已经晒干,在我的脸上还在冒烟,我身后一无所有,除去这令人胆战心惊的丛丛灌木!……精神上的搏斗和人与人之间的战斗一样激烈残酷;至于正义的幻象,那是只许上帝享有的乐趣。

现在是明天的前夜。强劲活力的悸动和实有的温情,让我们都领略一番。等到明天,黎明初起,我们凭着强烈的耐力的武装,要长驱直入,走进辉煌灿烂的都城。

说什么友谊之手!最有趣的乐事,是我可以嘲笑自古即有的骗人的爱情,羞辱那些谎话连篇的夫妻伉俪——我在那里亲眼看到女人的地狱;——而且,在一具灵魂、一具肉体中真正占有真实,对于我是可以自行决定的。1873年4—8月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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