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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3 17:4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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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检秋著

出版社:中华书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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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汉学家族研究

清代汉学家族研究试读:

导 论

20世纪初年,梁启超指出:“吾中国社会之组织,以家族为单位,不以个人为单位,所谓家齐而后国治是也。周代宗法之治,在今日其[1]形式虽废,其精神犹存也”。其后,钱穆论中国文化也说:“‘家族’是中国文化一个最主要的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部都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2]其他的一切。”直到清末民初,绝大多数中国人仍生活于家族社会,士大夫的家族意识仍然挥之不去。

一个世纪过去了,家国同构的历史传统趋于解体,儒家“修齐治平”的思想魅力大为减弱。人们更多地关注、依赖于法制,期望“社会转型”。许多人从中西分殊的角度,将家族本位到社会本位视为“转型”的重要标志。但在此过程中,传统道德观念趋于崩溃,新的信仰和价值观念尚未确立,法制捉襟见肘,社会乱象环生。在20世纪的政治风云中,家族文化也在批判“族权”的激流中被扭曲和根本否定了。

人们常说,对传统文化当弃其糟粕,取其精华,家族文化也不例外。但何为糟粕,何为精华,则仍是有待研究的课题。家族作为中国社会的衍生机制,其客观作用不可一概而论。族权和家族主义应予否定,而家教、家学和家风的价值仍值得重视和辨析。简言之,良好的家教是养成人格、培育人才的摇篮,与学校教育相辅相成,甚至像当代一些教育家所云,家庭的作用对于人才的成长远比学校重要;家风是培育良风美俗的种子,也是民族文化的外在体现;家学是学术传衍的重要途径,也是民间学术繁荣的表征。在中国古代尤其是明清时期,学术家族俨然为一代文化风骨的集中体现。一些家族对于学术的执着精神和卓越成就,令后世学者感佩不已。民国年间,社会动荡,民生艰难,家学遗风稍逊前代,而父子、兄弟、叔侄在学术上并驾齐驱者仍不鲜见。这种现象至今发人深省。

长期以来,研究者聚焦于学术与政治的关联,而对铸造学术辉煌的家庭因素不甚在意。梁启超、钱穆等人注意到家族社会,却未对学术家族展开研究。古代家世其学显然不只是职业问题,社会学家潘光旦指出:“世家和一个兴骤亡速的暴发户又有什么分别?还不是因为遗传的基础深厚,而婚姻的选择审慎么?目前人才问题的症结,就在没有真正的世家,目前研究人才问题的通病,正坐不懂世家是什么东①西!”他注重血缘因素,置重婚姻关系,当然只是一家之言,实际情形可能更为复杂。但看到世家对于人才成长的重要性,仍具有启发意义。所谓“遗传的基础”,不仅包括血缘关系,还体现在学术、思想,以及家教、家风的薪火相传。进而言之,无视家族环境,正如忽略政治制约一样,都不能深入、全面地阐释许多学术现象,也不能洞悉古代士人的心灵世界。

清代士人家族众多,有些科名显赫,有的家学相传。仅就学术家族而论,数量大约也在百家以上。本书显然不可能对此一一论列,面面俱到。汉学是清代学术的主流,家世其学者比比皆是,典型地体现了学术家族的繁衍、兴衰。事实上,目前有关清代汉学的研究已经“山重水复疑无路”,亟待转换视角和思路,关注其家族语境、学术薪火和社会背景。[1] 梁启超:《新大陆游记节录》,《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十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21页。[2] 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51页。

一 汉学分派的困境

明清之际,士大夫经历了天崩地解般的震荡,学术风气由空疏转向笃实,源远流长的考据学发展起来。清初许多学者追求“回归原典”,学术重心从“四书”转到“五经”,形成了偏重经学考证的局[1]面。乾隆年间,汉学逐渐取代宋学而成为学术主流。汉学名家辈出,头绪纷繁,地缘、师承、书院和家学成为传衍学术的不同途径,而意义不尽相同。清末以来,一些学者依据师承或地域来梳理汉学脉络,试图将其分列几派。1902年,梁启超说:“一曰吴派,一曰皖派。吴[2]派开山祖曰惠定宇……皖派开山祖曰戴东原。”稍后,章太炎进而指出:清儒“其成学著系统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吴,一自皖南。吴始惠栋,其学好博而尊闻。皖南始戴震,综形名,任裁断,此其所异也”。惠栋弟子有江声、余萧客,“而王鸣盛、钱大昕亦被其风,稍益发舒。教于扬州,则汪中、刘台拱、李惇、贾田祖,以次兴起”。戴震受学于江永,“其乡里同学,有金榜、程瑶田,后有凌廷堪、三胡”。“震又教于京师。任大椿、卢文弨、孔广森,皆从问业。弟子最知名者,金坛段玉裁,高邮王念孙。”俞樾、孙诒让“皆承念孙之[3]学”。自此,清代汉学遂有吴、皖二派说。1907年,刘师培述近儒学术系统亦云:东吴惠栋“承祖父之业,始确宗汉诂,所学以掇拾为主,扶植微学,笃信而不疑”;徽歙之地,戴震“曲证旁通,以小学为基,以典章为辅,而历数、音韵、水地之学,咸实事求是,以求其[4]源”。他们评论清儒,多谈派别,而基本不出吴、皖二派思路。

民国以后,随着梁、章等人的学术影响扩大,汉学分派流播渐广。民初支伟成撰《清代朴学大师列传》,采纳章太炎从前的做法,将多数扬州学者归入皖派,而将汪中父子、李惇、刘台拱、朱彬归入吴派。因他对一些人的归属犹疑不定,特再征询意见。而此时章氏认为,“宝应刘台拱、朱彬二家,皆兼宋学意味,而朱之《礼记》尤甚。即皖派大师江、戴二公亦然。江本兼谈宋学,戴氏《孟子字义疏证》力与宋学相攻,而说经实兼采宋学”。于是,支伟成依据学者对宋学的态度,将刘台拱、朱彬二家转归皖派,汪中、李惇仍属吴派。但他对刘、朱二家因兼采汉、宋便列为皖派的做法心存疑虑,因为兼采汉、宋者远不止此。他对陈寿祺父子、张惠言、刘文淇、俞正燮等人究竟属于吴派还是皖派,均犹豫不决。因章太炎的建议,才勉强将其列入[5]吴派或皖派。支伟成已注意到扬州学者的独立性,认为王念孙、段玉裁、任大椿、凌廷堪还是皖派,阮元以后始有扬州学派。其后,张舜徽修正此说,系统地研究了“扬州学派”,将分属吴、皖的汪中、高邮王氏、任大椿以及焦循、阮元等单列为“扬州学派”,认为清代学术以“吴学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20世纪40年代,他[6]给学生讲“中国近百年学术史”,“着重阐述扬州学派”。

后来论者试图寻求更为合理的分派,新见迭出。近年有的将其综述为:吴、皖二派说,吴、皖、扬三派说,吴、皖、扬、浙四派说,[7]惠(栋)、戴(震)、钱(大昕)三派说。从清末至今,讨论汉学分派已历百年之久,却始终缺少共识。至20世纪90年代,已有学者对汉学分派提出质疑,认为从惠学到戴学是一个历史过程,不宜以吴、皖二派来概括乾嘉汉学。因为惠、戴前后的许多经学家如顾栋高、陈祖范、吴鼎、梁锡玙等,史学家全祖望、邵晋涵、钱大昕、章学诚,扬州名儒汪中等人皆不在惠、戴二学范围之内。同时除吴、皖二地之外,江浙的常州、无锡、嘉定、扬州、镇江、绍兴、余姚、宁波、杭[8]州等地均是文人渊薮,学者如云。有的提出,所谓吴派好古博闻,重考核,唯汉是好;皖派善裁断,重义理,实事求是,但划为吴派的钱大昕并不嗜古,且与戴震互相推重。皖派也有好古者,如金榜专宗郑玄,戴震不读汉以后书。其弟子段、王、孔广森均非皖人,且段、王不传戴氏义理之学,对宋学的态度也不相同。即使在吴派、皖派内[9]部,学者之间也多差异。有的论者也对钱大昕为吴派说提出质疑。[10]这些见解均有价值,但还可深入论述,挖掘分派困境的学术根源。笔者认为,导致这些误识的根源,大致有以下几点:

其一,师承关系错综难辨。清代师承关系复杂多样,有授业师、受知师、座师、房师等,还有私淑弟子,他们对学术传承的意义不一。钱大昕曾云:“古之所谓师者,曰经师,曰人师;今之所谓师者,曰童子之师,曰乡会试之师,曰投拜之师。”尤其是“投拜之师”,“外雅而内俗,名公而实私”。没有传道解惑,质疑问难,“今日得志而[11]明日背其师矣”。这揭示了清代师承关系的复杂性,较之汉代经学师承已经不同。被人们看作吴、皖宗师的惠、戴二人曾有师弟之谊,在汉学群体中具有典型意义。戴震(1724——1777)早年并尊汉、宋,乾隆二十二年(1757)在扬州卢见曾幕中谒见惠栋(1697——1758)后转尊汉学。故钱穆认为:“东原论学之尊汉抑宋,则实有闻[12]于苏州惠氏之风而起也。”尊崇汉学是乾嘉汉学家的基本取向,尽管具体观点因人而异。至于贬抑宋学,则其情形千差万别。除了尊汉之外,惠、戴治学方法基本一致。惠栋说:“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13]音,乃知其义。是故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戴震认同其由古训而通经义的方法:“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贤人、圣人之义理非它,存乎典章制度者也。松崖先生之为经也,欲学者事于汉经师之故训,[14]以博稽三古典章制度,由是推求理义,确有据依。”惠著《周易述》的第二十二、二十三卷杂采经典论《易》之语,为《易微言》上、下卷,分列数十条目,上卷考释“元”“无”“潜”“微”“几”“初”“本”“极”“一贯”“心”“养心”等词,下卷则考释“道”“神”“玄”[15]“妙”“诚”“仁”“善”等词。他于故训中求义理,对宋学观念加以重释。戴著《孟子字义疏证》沿用由训诂以明道的方法,对“理”“天道”“性”“道”“诚”“权”等词进行更为详尽的疏证,二人研究方法如出一辙。

然而,自顾炎武、阎若璩、胡渭、惠栋以来,汉学家莫不强调读书必先识字,倡导文字训诂之学,故学术方法尚不足以定惠、戴之同。应该说,有师弟之谊且学术方法相同的惠、戴之所以被后人分门别派,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学术思想的差异。惠氏弟子王鸣盛(1722——1798)曾“间与东原从容语:‘子之学于定宇何如?’东原曰:‘不同。定宇求古,吾求是。’嘻!东原虽自命不同,究之求古即所以求[16]是,舍古无是者也”。在王鸣盛看来,所谓求古、求是之分,只是戴震学术争胜的自我标榜。他不读汉以后书,也隐含以古为是的价值取向。然而,参与编纂《四库全书》的戴震影响力很大,后来《四库[17]全书总目提要》采其说,谓惠栋“其长在古,其短亦在于泥古”。[18]王引之、焦循也都接受此说。其实,乾嘉学者的求古与求是并无根本矛盾,王鸣盛的说法也不无道理。真正区分惠、戴二学的依据是其思想歧异和学术观点。惠栋对宋儒的天理、人欲之辨不以为然,戴震则进而疏证《孟子》等书,全面批判理学,自建思想体系。惠、戴二人的学术定位为认识汉学脉络提供了参考。

乾嘉学者不乏类似关系,其学术方法之同和思想歧异决不亚于惠、戴二人。亲炙惠栋的弟子有江声、余萧客,其他挂名弟子、再传弟子,或者问学请益者,与惠氏学术差异尚多。被人列为吴派的钱大昕,早年像戴震一样向惠栋问学,但其史学重心与惠氏经学迥然不同,两者义理之学更不可同日而语。嘉道年间的钱泳说:钱著“精深纯粹,[19]贯综百家,是合惠、戴两家之学而集为大成者也”。章太炎也说:“吴派之起,盖以宋学既不足尚,而力攻宋学,如毛奇龄辈,其谬戾又甚焉。故纯取汉学,不敢出入,所以廓清芜障也。至钱大昕出,实[20]与三惠异趣。”故主张将钱大昕列入“大师传”。又如,张惠言曾向吴、皖学者问学,被人列为“皖派”或“吴派”,其实也是左右为难。至于被列入“吴派”的汪中,其治学领域之博、学术思想之新简直与“吴派”形同天壤。那么,惠栋与江声、余萧客等几人是否堪称一派?江声虽是惠氏传人,但其后人的学派色彩日趋淡簿。江声之孙江沅幼承家学,擅长小学,著《说文释例》2卷。段玉裁晚年侨居苏州时,江沅出入其门数十年,为其高足。段著《六书音均表》,江沅则以段书第二表为纲,成《说文解字音均表》17卷。故其学术上既有“吴派”遗传,又摄入“皖派”血统。江沅还从理学人物彭绍升游,师其辞章之学。如此,江沅究竟属于哪派,恐怕已很难判别了。

按一般说法,“皖派”结胎于歙县富商汪梧凤的不疏园。江永、戴震早年居处僻陋,为乡俗所怪。汪梧凤于二人“独礼而置诸其家,饮食供具惟所欲。又斥千金置书,益招好学之士日夜诵习讲贯其中。[21]久者十数年,近者七八年、四五年,业成散去”。汪梧凤、戴震、郑牧、汪肇龙、程瑶田、方矩、金榜被称为“江门七子”,得切磋之益,但其学术重心和倾向差异甚大。江永尊朱子,撰《近思录集注》等书,戴震则在习闻宋学后,转而抨击宋学。他们“业成散去”之后,学术关联更显疏远。后来安徽学政朱筠幕又取代不疏园而成为皖南学术中心。换言之,不疏园正如朱筠、毕沅等幕一样,只是学者临时聚结之所,谋生与问学兼而有之,甚至如幕中的汪中、章学诚那样学术思想势如水火。[22]

戴震“学高天下,而不好为人师”,弟子主要有王念孙、段玉裁。至于孔广森,与戴氏姻娅而执弟子礼。任大椿与戴震同任馆职,却非弟子。段、王于戴氏学术也是既有传承,又有变异。他们发展了戴氏文字训诂之学,而摒弃其义理之学。从思想线索上看,段、王与戴震之差异,决不亚于戴震与惠栋之间。戴震的早年学源,除了江永、惠栋之外,还有秦蕙田、钱大昕的某些影响。而王念孙早年除与贾田祖、李惇等一起讲求古学外,也与刘台拱、陈昌齐、陈鳣等切磋文字音韵学,学源不囿于戴震。

清代汉学家虽讲师承,却排斥宋、明儒家的派系观念。后来张舜徽认为:“清代学者,有些人有师承,有传授;而更多的人,全由自学成才,无师自通,谈不上有什么渊源。这是和宋明学术界特别是理学诸儒的学风截然不同的地方。但是由于同在一个地区,彼此影响,[23]自然形成一种学术风尚,这倒是客观存在,至为显著。”他认为,清代汉学家治学以实事求是为宗,不像汉、宋儒家那样授受谨严,其师承脉络不足以成派,而地域性因素更有意义。

其二,地域性陷阱。扬州学派、浙东学派之说主要是从地域而论,因为这些学者缺少师承。扬州学派最初只是高邮王氏、宝应刘氏及汪中等同郡学者群,自学术史家张舜徽表彰之后,遂与吴、皖鼎立。然而,被纳入该派学者越多,其间学术差异则愈益明显。从学术源头上看,贾田祖、李惇、汪中等人崇尚顾炎武的经学,排斥宋学,犹如汪[24]中所云:“中少日问学,实私淑诸顾宁人处士。”汪中学术上推重高邮王氏、宝应刘氏、朱氏及好友贾田祖、李惇,但对同郡任大椿、顾九苞等人贬斥甚严,而后者恰恰被人看作扬州学派的重镇。宝应刘台拱、朱彬等人交好汪中,却传承理学,调和汉、宋,与汪中及贾田祖、李惇的学术倾向不同。

任大椿的两名高足,一为汪廷珍,江苏山阳人;一为胡长龄,江苏通州人(今南通)。距扬州虽不算太远,但与扬州经学几乎无关。任大椿的《深衣释例》《释缯》等著作,对孙星衍、洪亮吉、恽敬、许宗彦、张澍、刘宝楠、汪士铎、成蓉镜等人的研究都不无启发,[25]其中仅刘、成是扬州人。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将王念孙、王引之、任大椿附于戴震之后,其他人则列为扬州学者,其实也表明了扬州学者的不同脉络。汪中撰李惇墓志云:“是时古学大兴,元和惠氏、休宁戴氏,咸为学者所宗。自江以北,则王念孙为之唱,而君和之,中及刘台拱继之。并才力所诣,各成其学。虽有讲习,不相依[26]附。”他们各成其学,不相依附,显示了学术差异和独立性。

嘉道年间,贾田祖、李惇、汪中、任大椿、顾九苞等均已辞世,扬州学者主要有王引之、阮元、焦循、顾凤毛、江藩、刘宝楠、凌曙、刘文淇、黄承吉、汪喜孙等人。王念孙、朱彬虽然健在,却以耄耋之年闭门家居,与晚辈学者交往不多。此时扬州汉学家多传承家学,如王、焦、顾、刘、汪等。其中,阮元(1764——1849)作为封疆大吏和汉学护法,影响巨大,而焦循则以学问和人缘(阮元的族姐夫)而成为扬州学术重镇。然而,他们与前辈汉学家的学术重心与学术认同差异明显。前期以高邮王氏为代表,侧重于文字音韵学,后期的阮元、焦循等人侧重考释名物典制以及重释孔、孟义理。阮元的成名作是《考工记车制图解》,随后又与焦循一起阐释性理、仁义等主题。他们对清代学统的认同也有变化。与汪中等人推尊顾炎武不同,阮元表彰毛奇龄对清代汉学的开创之功:“国朝经学盛兴,检讨首出于东林、蕺山空文讲学之余,以经学自任,大声疾呼,而一时之实学顿起。当是时,充宗起于浙东,朏明起于浙西,宁人、百诗起于江淮之间。检讨以博辨之才,睥睨一切,论不相下,而道实相成。迄今学者日益昌明,大江南北著书、授徒之家数十。视检讨而精核者固多,谓非检[27]讨开始之功则不可。”汪、阮建立的清代汉学谱系明显不同。

焦循既吸取惠栋、钱大昕之学,又阐发戴震思想。乾嘉之际,朱筠、章学诚等人对戴氏义理学均不谓然,而焦循肯定戴氏“自得之义理”,非宋儒《西铭》《太极》所讲之义理,其所著之书“惟《孟子[28]字义疏证》三卷、《原善》三卷最为精善”。显然,作为扬州学术重镇,焦循与吴、皖汉学大师的学思多有相同。注重汉学脉络的江藩15岁师从余萧客。三年后,余萧客死。江声“教之读七经三史及许氏《说文》,乃从艮庭受惠氏《易》”。就此而言,江藩师承“吴派”。大约江藩20岁时,又与前辈学者汪中定交。汪中劝其治《九章算术》,并以梅氏历算之书相赠,而江藩“自以知志位布策,皆容甫之[29]教也”。江氏交好的扬州学者还有李惇、阮元。此外,他少时还师从出入儒、佛的长洲诸生薛起凤、吴县诸生江缙,自云:“藩从(薛)[30]先生受句读,方十二龄,即论以涵养工夫。”可见,江藩学源广泛,也很难以“吴派”或“扬州学派”来概括。

嘉道年间,除了阮元、焦循、江藩因为姻亲或幕主关系外,其他扬州学者间的交流已大不如前辈。阮元主编的《儒林传稿》最初没有汪中,后在王念孙的斡旋下,收入汪中。但阮氏所拟传稿不足百字:“汪中,字容甫,江都拔贡生。好古博学,长于经谊,于诗、古文、书翰,无所不工。著《周官征文》《左氏春秋释疑》,皆依据经证,[31]箴砭俗学,并见《述学》内、外篇。”这寥寥数语显然不足以反映汪中的学术和生平,且多不准确。不过,道光年间汪喜孙刊刻其父遗著、阐扬家学后,汪中的学术地位得到提升,阮元也誉其为“通儒之学”。“通儒之学”也是阮氏的学术追求。他提倡并践履调和汉、宋,与贾田祖、李惇、汪中等前辈力排宋学形成反差。

更有进者,阮元对今文经学相当推重。他不仅为孔广森的《春秋公羊经传通义》作序,而且《儒林传稿》的《孔广森传》长达4000多字,比一般人物传稿多出数倍。且谓“孔广森于《公羊春秋》,张[32]惠言于孟、虞《易说》,亦专家孤学也”。阮元与常州庄氏交往密切,且多学术认同。在山东学政任上,他结识了知县庄述祖,称其“学有本原,雅博精审”。后来,刘逢禄、宋翔凤至京师,都曾馆于阮家。道光初年,庄存与的《味经斋遗书》刊行时,阮元作序,对其[33]经学评价甚高。阮元总督两广时,立学海堂,取名于何休学无不通,“有学海之誉”。他在此以尊崇今文经学教士,其“学海堂策问”[34]还包括“汉何邵公赞”一类题目。阮元编纂《皇清经解》,将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等人的著作收入。而汪喜孙请求收入其父《春秋述义》时,阮元答以《经解》将来还有续编,“只好续编,恐未能羼[35]入前卷耳”。所谓续编再收,其实是婉言谢绝了。阮元休致后,不与地方官来往,惟独龚自珍来访时,精神焕发。

另一方面,因汪喜孙交好刘逢禄,汪中之学颇得刘氏好评。刘逢禄读汪氏著作,认为“其学综周、秦、两汉,而深通其条贯。其文兼汉、魏、六朝,下止中唐,而不苟为。炳炳麟麟,渊渊乎文有其质,[36]儒家之雋才也”。汪中的义理之学和经世意识引起了刘逢禄共鸣。汪、阮、刘之间的学术评价说明,同乡之间的学术认同并无明显优势。扬州学者之间多无师承,而其学术认同又变得如此多元,那么以地域而名的“扬州学派”确实值得重新考虑。

清代浙江学术在全国占有一席之地,章学诚(1738——1802)的《文史通义》曾有“浙东学术”一篇,谓浙西之学出于顾炎武,浙东之学出于黄宗羲,源于刘宗周。又强调“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37]于史,此其所以卓也”。章氏所说浙东史学的脉络尚属粗略。1902年,梁启超论清代学术云:“浙东学派……其源出于梨洲、季野[38]而尊史,其巨子曰邵二云、全谢山、章实斋。”这是近代“浙东学派”说之滥觞。何炳松等人推衍其说,将浙东史学追溯至南宋程颐及[39]传衍程学的“永嘉、金华两派之史学”。他们所谓“浙东学派”仅就史学而言,钱穆也说浙东学派贡献最大者一是黄宗羲、全祖望的学术史、人物史,二是章学诚的方志学,“此为历史中之方域史或社会[40]史”。然而,即使从史学而言,“浙东学派”一开始就遭遇了尴尬。支伟成曾拟将史学家分为“浙派”和“别派”。章太炎认为,这种做法“尚非允惬”,主张区分“作史”与“考史”。清代浙江多“作史家”,而“考史家”很少,“作史家”需具才、学、识三长。于是,他们将杭世骏、厉鄂列为“考史家”,而鄞县万氏、邵晋涵、章学诚、马骕、全祖望、谢启昆及钱仪吉、钱泰吉等均视为“作史家”。[41]章氏阐扬浙江学者“作史”之长,但全祖望认为,“近来文士大半是不知而作,如邵念鲁为是集,其意甚欲表彰儒先,发扬忠孝,其意[42]最美。然而读书甚少,以学究固陋之胸,率尔下笔,一往谬误”。乾隆年间,邵廷采经其族孙邵晋涵(1743——1796)及其好友章学诚表彰之后,颇得学者赞誉。不过,全祖望的讥评并非没有根据。在清代前中期,浙江学者承黄、万之绪,作史时发扬民族大义,对史料的选择、对史实的考证确有粗疏之处。全祖望的评论反映出浙江学者的学术路径和自我认同仍有显著差异。

正因此,民国以来,不少学者对浙东学派提出了质疑。20世纪中期,史学家金毓黻指出,章学诚论“浙东学术”多“似是而非之论”。“浙东学派起于宋,时有永嘉学派、金华学派之称”,而清代黄宗羲的史学与之“绝少因缘”。黄氏学术导源于王阳明,万斯同、全祖望传其学,而章学诚、邵晋涵治学“自致通达”,与黄、万等人没有因缘。“谓为壤地相接,闻风兴起则可,谓具有家法互相传授则不可。”他不认为清代有所谓浙东学派,故其史学史“以专门名家为[43]断”,“弗取学派之说”。其后,海内外学者倪文孙(David S.Nivision)、钱穆、何佑森、余英时等人从不同侧面对“浙东学派”[44]提出质疑,可谓视野广阔,证据丰富。余英时剖析了章学诚夸张浙东学术的心理因素,一方面是因其“寂寞以至‘孤愤’”,另一方面是抬出黄宗羲与戴震的学术来源顾炎武抗衡,“南宋有朱、陆,清[45]初有顾、黄,这样才能衬托出乾隆时的戴、章并峙”。这种分析显然不无道理。

然而,章太炎已将浙东学派从史学推衍到经学,从清前中期延伸至清末,提出:“自明末有浙东之学,万斯大、斯同兄弟皆鄞人,师事余姚黄宗羲,称说《礼经》,杂陈汉、宋,而斯同独尊史法。其后余姚邵晋涵、鄞全祖望继之,尤善言明末遗事。会稽章学诚为《文史》《校雠》诸通义……定海黄式三传浙东学,始与皖南交通。其子以周作《礼书通故》,三代度制大定。唯渐江上下诸学说,亦至是完集[46]云。”于是,浙派汉学俨然初具规模。不过,章氏此说更难成立。除了黄、万、邵、章等人外,具有独立性的浙江学者也不少。比如,全祖望好搜集、整理历史文献,修订、增补黄宗羲的《宋元学案》,负气忤俗,与其他浙东学者立异。地域上属于浙西的德清胡渭(1633——1714),专精经义,著《禹贡指归》《易图明辨》等书,晚年得康熙帝赐“耆年笃学”四字,实为清代汉学的开创者之一。乾隆年间,杭州卢文弨(1717——1796)发展家学,成为校勘名家。而临海洪颐煊、洪震煊治学兼及经、子、史地,也显示了学术独立性,不能纳入章氏的学术谱系。

晚清浙江出现了擅长礼学的黄式三、黄以周父子,以及汉学名家俞樾、孙诒让、章太炎,有的论者推衍章氏之说,视为浙派汉学。其实,他们对浙东学派和清前中期浙江学术的认同并不一致。黄氏兼治经、史,学术中心是《礼》学,阐发戴震的思想,与偏重史学的浙东学风显然不同。在黄式三看来,戴震发扬了程、朱真意,不像元、明诸儒对宋学任意张扬。他也对凌廷堪、阮元等人会通训诂与义理的学术路向相当推崇,与章学诚不同。黄以周曾在浙江书局与俞樾共事,晚年任江阴南菁书院山长,与俞樾的学术影响相当,但二人交往不多,学思不同。黄以周的著名弟子如唐文治、曹元弼、曹元忠、陈玉树等人分治儒家各经,影响多在江苏,与偏重史学者泾渭分明。或许正因为如此,章太炎、支伟成将定海黄氏列为“浙粤派汉宋兼采经学家”,而将俞樾、孙诒让列入“皖派经学家”。因为俞、孙服膺高邮王氏,尤其是俞樾的《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均为模仿王氏而作。

那么,晚清学术关联较多的俞樾、孙诒让、章太炎是否可以单独成派?孙、章之间学术上互相推重,但俞、章学术和思想差异甚大。章太炎在诂经精舍师从俞樾,业师还有谭献、高学治,也师从过黄以周、孙诒让。俞樾对于太炎关注现实和排满大不谓然,曰:“曲园无是弟子!”逐之门墙之外。章氏也作《谢本师》一文。当时太炎声望尚低,既弃于师,乃谒孙诒让(仲容)请学,一谈即合,居孙家半年。“仲容曰:他日为两浙经师之望,发中国音韵、训诂之微,让子出一头地,有敢因汝本师而摧子者,我必尽力卫子。”时太炎集中署名“荀漾”者,即孙诒让也。以荀子亦名“孙子”,诒让二字反切为[47]“漾”,仲容与太炎来往书札皆用此姓名。

浙绅胡道南、童学琦于1897年7月筹办《经世报》时,章太炎颇为支持,并和参与其事的宋恕、陈虬等人筹创兴浙会。宋恕回信云:“执事欲振浙学,与恕盖有同情。然非开学会不可,非请曲园师领袖其事不可。鄙意欲俟此馆既开,拟一《浙学会章程》,邀集同门雅士,公请曲园师出名领袖。倘蒙师允,即将章程登报,立总会于此馆,渐立支会于各府县城,期于大昌梨洲之学、德清之道,方能为浙人吐[48]气。”但宋恕要由俞樾领衔、大昌德清之道的主张未获章氏支持。此事曲折过程可见俞、章之间的学术差异和疏离。俞樾在诂经精舍的另一高足是吴兴人崔适,在民国后转崇今文经学,著《春秋复始》,“证明《穀梁》也是古文;又撰《史记探源》,说《史记》是今文学,其所以杂有古文说,全是刘歆的羼乱,于是今文学更由经典而推及于[49]史籍”。崔适在民初执教北大,成为疑古思潮的渊薮,与太炎之学大异其趣。同一师承、同一地域的弟子,学术上竟如此各执一端。

与俞樾同邑的戴望(1837——1873)出身书香门第,其外祖父为浙江名儒周中孚。周氏好读书,于经学侧重古文,为诸生时识宋翔凤。戴望之父戴福廉为俞樾的表兄,但戴望4岁丧父,家道衰落,受俞樾学术影响甚微。戴望最初致力于考据、辞章,咸丰初年在苏州师从陈奂,又从宋翔凤习《公羊春秋》。他当时致力于《左传》,不信刘、宋之学。咸丰十年(1860),宋翔凤卒后,他因避难山中,于刘逢禄之书“徐徐取读之,一旦发寤,于先生及宋先生书若有神诰”。[50]其转崇刘、宋今文经学的“神诰”,根源于咸丰初年的磨难经历,故着意于公羊家三统、三世说蕴含的拔乱反正、致太平思想。刘逢禄曾著《论语述何》,宋翔凤也著《论语发微》,均以公羊学阐释《论语》。戴望“博稽众家,深善刘礼部《述何》及宋先生《发微》,以[51]为欲求素王之业,太平之治,非宣究其说不可”。他遂推衍刘、宋之绪,以《公羊》义例释《论语》,阐释“齐学所遗,邵公所传”,成《论语注》20卷。戴望又治先秦诸子和清初颜李之学,而壮年时期的学术重心是公羊学和《论语》,与俞樾、孙诒让、章太炎等人偏重古文经学者显然不同。俞樾读了戴著《论语注》后,“颇不以为然”,并表示“仆说经务求平易,故与足下此论不合,希更审之”。[52]然而,戴望并没有因俞樾的异议而改变学术观点和路向。

晚清浙江汉学群体中的类似差异不一而足。总之,某地学术盛况是一回事,是否成派则是另一回事。如果以地域而名学派,则其主要成员除籍贯相同之外,还当师承有绪,旨趣相合,而且学术领域、学术风格基本一致。准诸此,则清代扬州学派、浙江学派之说大抵均难以成立。

其三,不恰当的“附入”。嘉道以降,汉学在江南之外迅速扩散,一些地区出现了汉学名家,如湖南(魏源、邹汉勋、王先谦、皮锡瑞、叶德辉等)、岭南(林伯桐、陈澧、侯康、康有为等)、福建(陈寿祺、陈乔枞父子、林春溥、林昌彝等)、贵州(郑珍、莫友芝等)、四川(廖平、胡从简等)转治汉学,成就引人注目。他们曾与“吴派”“皖派”“扬州学派”“常州学派”学者交游或师从,但学术上、思想上仍具有鲜明的独立性。然而,一些论著仍将他们附入其中,故多有凿枘不合。

常州今文学派既同地域,又多师承,而且均偏重今文经学,基于考据学而讲求微言大义,可谓初具学派规模,但有些说法仍当辨析。后人谓常州学派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者如刘师培云:“常州之学,复别成宗派。自孙星衍、洪亮吉……说经笃信汉说,近于惠栋、王鸣盛。”张惠言“久游徽歙,主金榜家,故兼言礼制……惟说《易》,则同惠栋”。庄存与“喜言《公羊》,侈言微言大义”,庄绶甲传之,刘[53]逢禄、宋翔凤均治《公羊》,“而常州学派以成”。如此囿于地域,将孙星衍、洪亮吉、张惠言等学思不同者纳入常州学派,其实也有不妥。因为这些常州学者,或治经,或治史,或治文学,学术重心各不相同。而治经者,或近于惠栋,或学于金榜,或言今文,或兼今古文,旨趣不同。仅仅因为地望便纳入同一学派,显然过于笼统。

狭义的常州学派仅指今文经学。它起源于庄存与,历经数代,以庄氏家族(包括姻亲成员)为核心。其今文经学重心和治学风格基本一致,脉络清晰,自然可视为同一学派。但问题是,如果将庄氏今文经学称为常州学派,则掩盖了常州其他学术群体。再则,一些论著将龚自珍(1792——1841)、魏源(1794——1857)附于常州今文学派,但常州今文经学以庄氏为核心,家族之外的师承,均不及家学特征明显。在龚、魏之前,常州今文经学基本上是家学传衍。龚、魏习闻庄氏学术后,融合其他学术资源,今文经学因之出现了飞跃性发展。故章太炎认为,龚自珍“不可纯称‘今文’”,魏源“不得附常州学[54]派,如说《诗》多出三家之外”,王闿运“亦非常州学派”。龚、魏代表了清代今文经学的新阶段,与常州今文学派差异甚大,章太炎此说很有道理。嘉道以降的今文经学实已超越常州,比如孔广森、陈立、凌曙、柳兴恩、陈寿祺、陈乔枞父子等都研究今文经,显然不属于常州学派。因此,所谓常州今文学派,实质上只是庄氏之学,也不必因交游或学术相似性而将龚、魏等人附入。

闽县陈寿祺早年心向宋儒,专心科举,因接受座师阮元的建议,[55]转治汉学,推崇段玉裁、钱大昕、王念孙、程瑶田等人。章太炎[56]认为“左海父子,学本近吴,列吴派下为得”。支伟成遂将陈寿祺、陈乔枞父子列入“吴派”。然而,陈氏虽像惠栋、王鸣盛一样精研《尚书》,却推崇《今文尚书》,与“吴派”偏重《古文尚书》形成了强烈反差。在陈寿祺看来,“向微伏生,则唐、虞、三代典谟诰命之经,烟销灰灭,万古长夜”。且伏生之学,“往往六经所不备,诸子[57]百家所不详”。陈寿祺还撰文专驳沈彤的“唐虞不步五星说”,认为沈氏不当以“《虞书》中星不兼及五星,遂谓五星之名商以后始[58]见”。显然,陈寿祺的《尚书》学与“吴派”大相径庭。在推重今文经的同时,陈寿祺主张兼采汉、宋,致力于重兴福建理学。嘉庆二十年(1815),他与郡守及泉州绅士捐俸修葺清源书院,“祀朱子及诸儒”。道光年间,他主鰲峰书院长达11年,订立“学规”,以尊德性教士;晚年还积极整理乡邦文献,阐扬黄道周的理学,主张将刘宗周、黄道周从祀孔庙。其学术主张与“吴派”迥然不同,将其附入“吴派”显然是不合适的。

即使同地学者,随便附入某派也可能陷入尴尬。绩溪胡氏在学术脉络上与戴震及不疏园学者泾渭分明,没有师承关系,但往往因地域因素而被列入“皖派”。又如俞正燮,支伟成觉得“俞理初学问典博,辨论精切,贯串经史百家,不易分派”,列为“诸子学家”或“皖派”都有些勉强。章太炎认为,俞氏“学问甚博,而不能自名其家;其在皖派,又与先哲不同;入于‘诸子学家’亦有未安……既无朋类汇集,[59]只有附入皖派,稍似妥帖”。然而,“皖派”附入这些学思独立者,显得非常勉强。

总的来看,清人注重学有本源或师承,士人交游也呈现一定地域性,但这些因素并不必然导致学术成派。清代汉学家的学派观念远不如宋明理学家明显。理学家自建思想体系,衍成濂、洛、关、闽之学,其后学注重宗传,固守壁垒。清代汉学家置重实证研究,追求实事求是,广征博采,学派观念相对淡薄。立足于汉学的《四库全书总目》云:“汉、唐儒者谨守师说而已,自南宋至明,凡说经、讲学、论文,皆各立门户。大抵数名人为之主,而依草附木者,嚣然助之。朋党一分,千秋吴越,渐流渐远,并其本师之宗旨亦失其传,而仇隙相寻,操戈不已,名为争是非,实则争胜负也。人心世道之害,莫甚于斯。”[60]清代汉学家自己不好分派,嘉道学者也很少以学派来勾勒汉学谱系。乾隆六十年(1795),焦循曾致函孙星衍,批评学者以考据相标榜,赞赏汉代经师“各传其经,即各名其学”的做法:

本朝经学盛兴,在前如顾亭林、万充宗、胡胐明、阎潜邱;近世以来,在吴有惠氏之学,在徽有江氏之学、戴氏之学;精之又精,则程易畴名于歙,段若膺名于金坛,王怀祖父子名于高邮,钱竹汀叔侄名于嘉定,其自名一学,著书授受者不下数十家,均异乎补苴掇拾者之所为,是直当以“经学”名之,乌得以不典之称之所谓“考据”者,[61]混目于其间乎?

焦循反对称清代经学为“考据学”,列举了数十汉学家“自名一学”的格局,显露出以家名学的倾向。至嘉庆二十三年(1818),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在广州刻成,此时乾嘉汉学已经日过中天,传衍脉络已经清晰了。然而,该书虽重汉学脉络,却没有明确分派,只是分8卷简述40多位汉学家的生平、学术成就及特色。

嘉庆年间,阮元任国史馆总纂三年,主持编纂《儒林传稿》,并于嘉庆十七年(1812)八月出任漕运总督前完稿。传稿包括44篇正传,55篇附传,兼采汉、宋,而重心在于汉学。全书梳理学术脉络,但没有分门别派。阮元认为:“我朝诸儒,好古敏求,各造其域,[62]不立门户,不相党阀,束身践行,暗然自修。”事实上,《儒林传稿》的正、附传多叙家学传衍,如《惠周惕传》附列惠士奇、惠栋、江声等传。其中云:“本朝谈汉儒之学者,以东吴惠氏为首。惠氏三世以经学著,周惕其创始者也。”“惠氏世守古学,而栋所得尤精,拟诸汉儒,当在何休、服虔之间……弟子知名者,江声、余萧客。”[63]该书《戴震传》附有凌廷堪传,并无“皖派”踪影,仅云:“婺源江永精《礼经》及推步、钟律、音声、文字之学,震偕其县人郑牧、歙县汪肇漋、方矩、汪梧凤、金榜学之。震乃精研汉儒传注及《说文》诸书,由声音文字以求训诂,由训诂以求义理,实事求是,不专主一家。出所学质之江永,永为之骇叹。”“凌廷堪,字次仲,歙县人,[64]六岁而孤,冠后始读书,慕其乡江永、戴震之学。”这些叙述虽涉及皖南的学术关联,却没有视为同一派别。光绪年间,桂文灿罗列清代经学成就:“二百年来,专门名家,于《易》有半农、定宇惠氏父子,于《书》有艮庭江氏、西庄王氏,于《诗》有长发陈氏,于《礼》有稷若张氏、慎修江氏、东原戴氏,于《春秋》有复初顾氏、顨轩孔氏,于《尔雅》《说文》《音韵》有亭林顾氏、二云邵氏、竹汀钱[65]氏、懋堂段氏、石臞王氏。”这一经学谱系仍按儒经门类分列,与江藩、阮元等人的做法异曲同工,同样没有汉学派系的踪影。

当然,严斥汉学的方东树提到了“扬州学派”。他攻击汪中“欲废‘四子书’之名”,《墨子》研究是“颠倒邪见”,“后来扬州学派[66]著书,皆祖此论”。方东树以此讥贬扬州学者,而当时健在的阮元、江藩等人,并不以“扬州学派”自居。仪征刘师培以及认同扬州汉学的俞樾、孙诒让、章太炎等人,在谈及清学流派时,也没有接受“扬州学派”的概念。

在清末社会变革中,政治对垒与学术纷争交织于一。无论是章太炎、刘师培等古文经学家,还是康有为、梁启超等今文经学者,无不重视政治上、学术上的党派性。在彰显派系的思维习惯中,他们偏重学术分派,建立汉学谱系。然而,梁启超、刘师培并没有坚信其所分派别。清末刘师培说:“昔周季诸子,源远流分,然咸守一师之言,以自成其学。汉儒说经,最崇家法;宋明讲学,必称先师。近儒治学,[67]亦多专门名家,惟授受谨严,间逊汉、宋。”他认为清代汉学的师承授受不如汉、宋谨严,这显然不无依据。至民国年间,梁启超对早年的分派也不那么自信了。作于1920年的《清代学术概论》既将乾嘉考证学分派、归类,又说“其实清儒最恶立门户,不喜以师弟相标[68]榜。凡诸大师皆交相师友,更无派别可言也”。四年之后,他一方面说乾嘉汉学有吴派、皖派,此外,尚有扬州一派,有浙东一派;另一方面指出:“以上所举派别,不过从个人学风上以地域略事区分,其实各派共同之点甚多。许多著名学者,也不能说他们专属那一派。总之,乾嘉间学者,实自成一种学风,和近世科学的研究法极相近。”①梁启超的认识无疑具有典型意义。事实上,清末民初批评分派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人罗列代表性言论:

王先谦曰:“宗派之说,起于乡曲竞名之私,播于流俗之口,而浅学者据以自便(《续古文辞类纂·例略》)。”郭立山曰:“学问之道,求其是而已矣,不必问其宗派也。况其术本同,而强以地望分之,不尤陋之甚乎?(《复斋文稿》)。”李详曰:“……古云师法,无所谓宗派者(《论桐城派》)。”统此三说,可知学术之不应以宗派分,以②地域限,明矣!

这些见解远不像章太炎、梁启超的言论受到重视。然而,历经多年的争论之后,有关清代汉学的每一分派均遭受质疑。总之,汉学分派陷入困境的根源,一是对师承关系的误识,二是过重学术的地域性。加之,有的“学派”附入了差异较大的学者,导致概念笼统不当,而对其学术本身、学术认同注意不够。其实,在乾嘉学者中,一些人超越地域性而另启新途,甚至弟子修正师说、改变学术方向者也屡见不鲜。直到19世纪中期,清代士人多以某氏之学概述汉学脉络,如吴县惠氏、高邮王氏、常州庄氏等,未见后来那样的分派。因之,超越分派,从更丰富、更具体的家学脉络来梳理清代汉学,或许更切合实际情形。①潘光旦:《中国伶人血缘之研究》,《潘光旦文集》第二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58页。[1] 笔者认为,“汉学”一词至迟在南宋已较常见,而且均指两汉时期的学术思想。清代学者逐渐尊信、归依汉儒经说,对于“汉学”的评价也发生了根本变化。清代汉学是一个变化、发展的概念,其外延往往因时代和士人的思想、学术差异而有所不同。就其主体内容经学而言,它既涵盖乾嘉古文经学及其流风余韵,又包括嘉庆以降的今文经学。详见拙著《嘉庆以来汉学传统的衍变与传承》(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14页。[2]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92页。[3] 章太炎:《訄书重订本·清儒》,《章太炎全集》第一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54——155页。[4] 刘师培:《近儒学术系统论》,《左盦外集》卷九,《刘申叔先生遗书》第49册,宁武南氏1936年版,第3——4页。[5] 《章太炎先生论订书》,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卷首,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1——7页。[6] 张舜徽:《清代扬州学记》,广陵书社2004年版,第1——2页。[7] 黄爱平:《清代汉学流派研究的历史考察及其评析》,《中国文化研究》2008年第3期。[8] 陈祖武推衍其师杨向奎先生之说,较早对吴、皖分派提出质疑,详见其《关于乾嘉学派的几点思考》,收入《清儒学术拾零》,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62——169页。[9] 暴鸿昌:《乾嘉考据学流派辨析——吴派、皖派说质疑》,《史学集刊》1992年第3期。[10] 王记录:《钱大昕是吴派吗?兼谈乾嘉学术派别问题》,《河南师范大学学报》1995年第5期。[11] 钱大昕:《与友人论师书》,《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三,《嘉定钱大昕全集》第9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64——565页。[12]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22页。[13] 惠栋:《九经古义·九经古义述首》,见《丛书集成新编》第10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63页。[14] 戴震:《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戴东原集》卷十一,《续修四库全书》影印乾隆五十七年段玉裁刻本,第10页。[15] 惠栋:《周易述》卷二十二、卷二十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51——300页。[16] 王鸣盛:《古经解钩沉序》,《西庄始存稿》卷二十四,《续修四库全书》影印乾隆三十年刻本,第7页。[17] 纪昀等纂:《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二十九,上册,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80页。[18] 焦循:《述难四》,《雕菰集》卷七,《续修四库全书》影印道光刊本,第14——15页。[19] 钱泳:《竹汀宫詹》,《履园丛话》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8页。[20] 章太炎:《吴派经学大师列传第三批语》,《清代朴学大师列传》,第26页。[21] 汪中:《大清故贡生汪君墓志铭并序》,《新编汪中集》,广陵书社2005年版,第483页。[22] 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04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版,第596页。[23] 张舜徽:《清儒学记自序》,《张舜徽集·清儒学记》,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24] 汪中:《与巡抚毕侍郎书》,《新编汪中集》,第428页。[25] 张舜徽:《清代扬州学记》,第84页。[26] 汪中:《大清故候选知县李君之铭并序》,《新编汪中集》,第480页。[27] 阮元:《毛西河检讨全集后序》,《揅经室二集》卷七,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初刻本,第10——11页。[28] 焦循:《申戴》,《雕菰集》卷七,第1页。[29] 闵尔昌编:《江子屏先生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22册,第592、594——595页。[30] 江藩:《国朝宋学渊源记》,《汉学师承记(外二种)》,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22页。[31] 阮元:《拟儒林传稿汪中传》,《汪喜孙著作集》下,台北,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3年版,第901页。[32] 阮元:《儒林传稿序》,《儒林传稿》卷首,《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嘉庆刊本,第2页。[33] 阮元:《庄方耕宗伯经说序》,《味经斋遗书》卷首,道光年间刊本,第1、2页。[34] 阮元:《学海堂策问》,《揅经室续集》卷三,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初刻本,第12页。[35] 阮元:《阮宫保与喜孙书》,《汪喜孙著作集》下,第970页。[36] 刘逢禄:《汪容甫遗书序》,《刘礼部集》卷十,光绪十八年重刻本第1页。[37] 章学诚:《浙东学术》,《文史通义》内篇二,《章氏遗书》卷二,刘氏嘉业堂1922年刊本,第23页。[38]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95页。[39] 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页。[40] 钱穆:《中国儒学与文化传统》,《中国学术通议》,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80页。[41] 《章太炎先生论订书》,《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卷首,第2、5页。[42] 全祖望:《答诸生问思复堂集帖》,《鲒埼亭集外编》卷四十七,《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嘉庆十六年刻本,第15页。[43] 金毓黻:《中国史学史》,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34页。[44] 参阅何冠彪:《浙东学派问题平议——兼辨正黄宗羲与邵廷采之学术渊源》,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清史室编《清史论丛》第七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7——242页。[45] 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69——72页。[46] 章太炎:《訄书重订本·清儒》,《章太炎全集》第一辑,第155——156页。[47] 刘禺生:《章太炎师事孙诒让》,《世载堂杂忆》,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26页。[48] 宋恕:《复章枚叔书》(1897年7月14日),《宋恕集》上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573页。[49] 周予同:《“汉学”与“宋学”》,《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37页。[50] 戴望:《故礼部仪制司主事刘先生行状》,《谪麐堂遗集》文卷一,宣统三年刊本,第27页。[51] 戴望:《注论语叙》,《戴氏注论语小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91——292页。[52] 俞樾:《致戴望》,《俞樾函札辑证》(上),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37页。[53] 刘师培:《近儒学术系统论》,《左盦外集》卷九,《刘申叔先生遗书》第49册,第5页。[54] 《章太炎先生论订书》,《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卷首,第4页。[55] 陈寿祺:《答段懋堂先生书》,《左海文集》卷四,《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刊本,第48页。[56] 《章太炎先生论订书》,《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卷首,第6页。[57] 陈寿祺:《尚书大传定本序》,陈寿祺辑校《尚书大传(附叙录辨讹)》,《丛书集成新编》第106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342——343页。[58] 陈寿祺:《驳沈果堂〈尚书小疏〉唐虞不步五星说》,《左海文集》卷三,第37——38页。[59] 《章太炎先生论订书》,《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卷首,第7页。[60] 纪昀等纂:《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凡例》,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3页。[61] 焦循:《与孙渊如观察论考据著作书》,《雕菰集》卷十三,第23——24页。[62] 阮元:《儒林传稿序》,《儒林传稿》卷首,第2页。[63] 阮元:《惠周惕传》,《儒林传稿》卷二,第4、8页。[64] 阮元:《戴震传》,《儒林传稿》卷四,第5、10页。[65] 桂文灿:《经学博采录》卷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66] 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上,《汉学师承记(外二种)》,第291——292页。[67] 刘师培:《近儒学术系统论》,《左盦外集》卷九,《刘申叔先生遗书》第49册,第1页。[68]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第4页。

二 家学与汉学

在中国历史上,官、私之学的消长影响到学术盛衰。家学与官学若即若离,或者重叠交叉,但家学本质上是私学,具有民间性。《辞海》释“家学”云:“家传之学。如:家学渊源。《北史·江式传》:‘式少传家学。’苏轼《刘壮舆长官是是堂》诗:‘刘君有家学,三世[1]道益孤’。”“家传之学”是简略解释。概言之,家学是以经、史、诸子、文辞之学为基本内容,治学的重心或方法、特色具有同一性,且家族数代相传的学问。至于技艺、书画、医学、戏曲等领域借用“家学”一词,则体现了这一概念的泛化,并非本义。

历代家学的具体情形不尽一致。三代学在王官,官师合一,治学之士多为公卿子弟,家学与官学密切相关。东周私学勃兴,诸子百家并起立说,议论纵横,学术的民间性空前彰显。钱穆论秦汉时期的学官“博士”云:

古代学术分野,莫大于王官与家言之别。鲍白令之有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官”言其公,“家”言其私。百家言者,不属于王官而属于私家,易辞言之,即春秋以下平民社会新兴之自由学术也。王官学掌于“史”,百家言主于诸子,诸子百家之势盛而上浮,[2]乃与王官之史割席而分尊焉,于是有所谓“博士”。

关于“博士”的私学性质尚可再加探讨,但钱穆认为稷下学派及诸子百家属于私学,且注意到博士之职在秦、汉之际的变化,无疑是有识之见。事实上,民间学术脉络一旦形成,就会以不同形式传衍、流播,从先秦的诸子百家,到后世的学术“异端”和家学,大体上都是私学。

西汉大一统局面后,官学统摄了学术文化,而家学仍流转不绝,形态各异。官学是汉代经学世家的主要来源,如“五经博士”。但汉代经学极重师承,“五经博士”均以家世传业。“汉人无无师之学,训诂句读皆由口授;非若后世之书,音训备具,可视简而诵也。书皆竹简,得之甚难,若不从师,无从写录;非若后世之书,购买极易,可[3]兼两而载也。”师承为家学衍生、为官学的民间化提供了条件。陈乔枞论汉儒《齐诗》学云:“汉儒说经,最重家学。”文景之际,言《诗》者有鲁、齐、韩三家并立学官,三家之学,“皆家世传业,守[4]其师法”。于是,本为官学的经学逐渐家学化,转化为民间学术。时移势异,东汉许多经学世家不再立于学官,只是家学相传。

魏晋时期,儒经的学官地位遭受冲击,而士族社会成为家学传承的基础。陈寅恪指出:“东汉以后学术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之大族盛门乃为学术文化之所寄托。中原经五胡之乱,而学术文化尚能保持不坠者,固由地方大族之力,而汉族之学术文化变为地方化及家门化矣。故论学术,只[5]有家学之可言,而学术文化与大族盛门常不可分离也。”魏、晋、南北朝时期,学术的民间性较前代发展,不像两汉那样笼罩在官学之下,这对于隋唐以后的学术也具有重要意义。故陈寅恪认为:“河陇一隅所以经历东汉末、西晋、北朝长久之乱而能保存汉代中原之学术者,不外前文所言家世与地域之二点,易言之,即公立学校之沦废,学术之中心移于家族,太学博士之传授变为家人父子之世业,所谓南[6]北朝之家学者是也。”家学传承从此成为中国学术文化的命脉。

隋唐以后,士族社会发生了巨变,科举成为士人进身之阶。明、清科举鼎盛,世代科甲者随之增多,产生了许多科举望族。乾嘉年间,有人罗列清初科举世家:“本朝桐城张氏亦二世阁老;昆山徐氏则兄弟三鼎甲;宜兴吴氏则五代进士;长洲沈氏、磁州张氏、泰州宫氏、吾邑蒋氏,则四代进士;长洲彭氏则祖孙会状;德清蔡氏则从叔侄两[7]状元,可谓超越前代矣。”科举强化了士人联结官方体制的纽带,有的科举家族也重视学术。但科举的目的是选官,即通常所谓选材,与学术世家不能等同。民初刘禺生说:“按有清一代,经史、词章、训诂、考订各种有用之学,名家蔚起,冠绝前朝,皆从事学问,而不事举业。凡有科名者未必有学问,而有学问者亦可得科名,或学优而仕,或仕优而学,学问不为举业所限制。论其原因:一、继承家学,如二钱、三惠、王氏父子之例。二、各有师承,读《汉学师承记》[8]《宋学渊源记》等书自知。”在他看来,清代汉学之盛,实在于家学和师承,而不在科名。此说显然不无道理。

钱穆曾说,先秦诸子百家之“‘家’字与‘官’字对立。官指王官,即政府中各衙门。家指社会中之私人家庭。因其成为一学派,门徒传习,历久弗替,犹如贵族家庭之爵位世袭般,故家字亦兼有家世[9]之义”。他从家世相传的民间学术来定义“家学”。陈寅恪则从士族的本质特征彰显家学的意义:“所谓士族者,其初并不专用其先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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