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集:父与子(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04 02:43:38

点击下载

作者:屠格涅夫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屠格涅夫集:父与子

屠格涅夫集:父与子试读: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编委会

主  编 柳鸣九

编  委 (按姓氏笔画排序)

    王守仁 史忠义 宁 瑛 冯季庆 冯 威 朱 虹

    刘文飞 李辉凡 陈众议 陈绍敏 罗新璋 贺鹏飞

    倪培耕 高中甫 黄 梅 谭立德

主编助理 赵延召 乌尔沁 张晓强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总序

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

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

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了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而且,有这么一个平台,把一个个经典作家作为一个个单元、一个个系列,集中展示其文化创作的精华,也不失为社会文化积累的一桩盛举,众人合力的盛举。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2013年元月

译序

在19世纪中后期的俄国文坛上,伊万·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是一位与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尼·托尔斯泰齐名的作家,他们一起被誉为文坛“三巨头”。

屠格涅夫于1818年11月9日生于奥廖尔省一个世袭贵族家庭,父亲是退役的骠骑兵军官。他的童年是在母亲的祖传领地——奥廖尔省姆曾斯克县的斯帕斯科耶度过的。1827年全家迁往莫斯科,屠格涅夫先后在两所寄宿学校学习,1833年考入莫斯科大学语文系,第

年转入彼得堡大学哲学系语文科。学习期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大学毕业后曾出国深造,长期住在国外,1883年9月3日在巴黎附近的布日瓦尔逝世。

屠格涅夫的文学才能是多方面的。他以诗歌创作开始自己的文学生涯,早期写有数十首短诗和《帕拉莎》等

首长诗。他的诗歌曾经受到别林斯基的好评,后来还被选入格尔别里编的《大众读物》,不过他本人却认为自己没有什么诗才,甚至说他对自己的诗作有一种“完全的,几乎是肉体的反感”。其实,光是这些作品已经为他赢得了诗人的美名。后来他的小说创作中那种浓郁的诗意绝不是凭空而来的。

屠格涅夫还是一位出色的戏剧家。19世纪四

十年代,他的诗歌创作热情逐渐为戏剧创作热情所取代,从1843年至1852年的十年间,他写了包括《食客》《单身汉》《贵族长的早宴》《村居一月》等著名戏剧在内的十个剧本,它们不仅为他后来小说创作中那种强烈的戏剧性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且以其鲜明的社会心理倾向在俄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重要地位,为亚·奥斯特罗夫斯基和契诃夫的创作开辟了道路。

然而在屠格涅夫的创作中,数量最多、成就最高、影响最大,而且创作热情历久不衰的,毕竟是他的小说。从19世纪40年代直至逝世之前,他以小说作为自己的主要创作形式,写了《猎人笔记》和大量中短篇小说,以及

部具有连续性的长篇小说——《罗亭》(1856)、《贵族之家》(1858)、《前夜》(1859)、《父与子》(1862)、《烟》(1867)和《处女地》(1876)。他在《六部长篇小说总序》一文中说:“我用尽力气和本领,务求诚挚而冷静地把莎士比亚所称的the body and pressure of time的东西和俄国文明阶层人士的迅速变化的面貌描绘出来,并体现在适当的典型中,至于俄国的文明阶层,那一向是我主要的观察对象。”他的小说,特别是六部长篇小说,正是通过文学典型的塑造反映了19世纪40至50年代的时代面貌,以及贵族知识分子和平民知识分子的面貌。其中的罗亭(《罗亭》),拉夫列茨基(《贵族之家》),叶琳娜、英沙罗夫(《前夜》),巴扎罗夫(《父与子》)更是成了俄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不朽的典型。《父与子》是1860年8月屠格涅夫在英国怀特岛的文特诺镇游历时开始构思的。两个月后,长篇小说的详细情节已经形成,主人公形象也已酝酿成熟。他在巴黎写好了开头几章,但小说的创作进展缓慢。1861年5月他回到故乡斯帕斯科耶,这是他曾经写出过《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的地方。在故乡熟悉而宁静的环境中,第四部长篇小说《父与子》的创作颇为顺利。7月30日脱稿,经过约半年的修改,1862年3月在《俄罗斯导报》2月号刊出。

小说的主要情节发生于1859年5月20日至同年7月,但在第二十八章(亦可视为尾声)中,作者简要地描绘了1860年1月尼古拉一家为帕维尔饯行的场面,并且交代了除巴扎罗夫以外的主要人物目前(亦即创作《父与子》尾声的1861年7月)的情况。因此可以说,《父与子》所反映的是1861年2月农奴制改革前后,主要是农奴制改革前夕的俄国社会状况。这是俄国历史上一个急剧变革的时期,农民问题与俄国的发展问题成为社会的焦点,而“一切社会问题都归结到与农奴制度及其残余作斗争”。1855年克里米亚战争失败后,农民运动风起云涌,农奴制度摇摇欲坠,贵族阶级处于“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境地,一代平民知识分子正在成长,并将取而代之,成为时代的主人。“父”与“子”的矛盾变得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激烈。

小说主人公巴扎罗夫正是平民知识分子的一个代表。他的原型是外省青年医生德米特利耶夫,他在1860年前夕去世。作家认为,这个人体现了那种刚刚产生,后来被称为“虚无主义”的因素。不过小说中的巴扎罗夫却是“一个逐渐融合与积聚了各种适当的要素的活人”。作家在给斯卢切夫斯基的信中这样描绘自己的主人公:“我幻想着一个阴沉、粗野、高大、一半脱离了蛮性、坚强有力、凶狠而又直爽,但无论如何注定要灭亡的人——因为他无论如何是站在未来的门口——我幻想着一个类似普加乔夫之类的奇怪人物。”这不禁使人想起1820年俄国文坛上的一件事。那一年普希金完成了长诗《鲁斯兰和柳德米拉》,它的民主主义精神对文学中的贵族传统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保守的《欧洲导报》惊呼道:“如果一个客人满脸络腮胡子,穿着农民衣服,穿着一双树皮鞋,不知用什么方法偷偷出现在莫斯科高尚的集会中,粗声粗气地喊道:‘好哇,孩子们!’难道大家会欣赏这样一个恶作剧式的人物吗?”如果说,《欧洲导报》是把普希金的《鲁斯兰和柳德米拉》比作一个闯进贵族文学沙龙的“农民”和“一个恶作剧式的人物”,那么屠格涅夫的巴扎罗夫就是一个闯进贵族客厅的真正的、地地道道的平民和“类似普加乔夫”的人物。

诚然,巴扎罗夫从出身经历、生活方式到思想意识都表现出平民知识分子的基本特点,而且在这几方面跟基尔萨诺夫兄弟,特别是跟帕维尔形成尖锐的对立。

基尔萨诺夫兄弟出身贵族家庭,父亲当过将军,退休后在彼得堡加入了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加入的英国俱乐部,给两兄弟留下了一片有两千俄亩土地的领地。两兄弟

十四

岁以前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后来帕维尔进了贵族子弟军官学校,尼古拉大学毕业后成了领地的主人。然而巴扎罗夫却出身平民家庭,祖父是教堂执事,“犁过地”,父亲曾在老基尔萨诺夫手下当过军医,老巴扎罗夫唯一值得自豪的事是给维特根施泰因公爵和诗人茹科夫斯基摸过脉,唯一的理想是将来在儿子的传记里有这样几句话:“他是一个普通军医的儿子,不过他的父亲早就看出他是个什么人,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对他进行培养……”巴扎罗夫小时候跟着父母到处奔波,没有一个安定的学习环境,只是后来才通过努力进了大学。

帕维尔穿戴考究,派头十足。年轻时他是社交界的风流人物,有名的花花公子。为了追逐P公爵夫人,不惜辞掉军职,一直追到国外。十年的光阴被虚掷在情场上,失恋后一蹶不振,落得孑然一身,只得住到尼古拉的庄园里。即使在穷乡僻壤,他也不愿意降低自己的身份,生活是按英国方式安排的,他仍然保持着绅士的派头,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高贵”的香味,不过他的灵魂极端空虚,除了回忆,没有剩下任何东西,无异于行尸走肉。可是巴扎罗夫却完全相反,他穿着随便,不修边幅,朴实无华,不拘礼节。当他作为阿尔卡季的客人来到玛丽茵诺,第一次出现在读者面前时,只见他身材高大,前额宽阔,脸孔又长又瘦,鼻子上扁下尖,一脸沙土色的络腮胡子,穿着一件带穗子的又长又大的外衣,酷似《欧洲导报》带着鄙夷的态度描绘的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穿着农民衣服”的“客人”。在他身上只有自信和智慧,绝无丝毫贵族气息,而且他的基本形象自始至终保持不变。

然而,作为平民知识分子和“子”的代表的巴扎罗夫跟作为贵族的“父”的代表的帕维尔最根本的对立是思想观点的对立。帕维尔是个贵族自由主义者,他宣称自己“具有自由思想和热爱进步”。较之一般的贵族,他的确具有进步的一面:他多少读过几本书;在参加选举时,还“偶尔用他那自由主义的狂言逗弄和吓唬那些旧式的地主”。他跟果戈理笔下的泼留希金是不同的,有人说他像莱蒙托夫笔下的毕巧林。总之,他是“凝乳”,而不是一般的牛奶。也就是说,他是贵族中的精华。不过他在世界上最尊敬的只有贵族和贵族作风,认为贵族作风是一种原则,宣称“在我们的时代,只有不道德的人或者空虚无聊的人才能够不要原则地活着”。他特别推崇英国的贵族,认为“贵族把自由给了英国,并且支撑着英国”。他还把贵族的两种感情——个人的尊严感和自尊心看成社会的福利和社会结构稳固的基础,显而易见,帕维尔是贵族制度的一个忠实的维护者。然而巴扎罗夫却截然相反。他是个“用批评的观点看待一切的人”。在跟帕维尔的几次交锋中,他公开地、明确地宣布,他不信仰任何原则,鄙视贵族作风,对作为贵族制度基础的村社以及上层建筑进行了嘲笑和抨击,并且在否定贵族原则的基础上,提出了否定一切的主张和改造社会的任务,指出把社会改造好了,精神上的疾病自然可以得到医治。巴扎罗夫的到来,极大地震撼了基尔萨诺夫兄弟,动摇了他们的信念。尼古拉不得不承认自己成了“落后分子”,贵族的“黄金时代过去了”;帕维尔在跟巴扎罗夫的决斗中不仅大腿上挨了一枪,而且精神上受到沉重的一击,他也不得不承认,“巴扎罗夫指责我有贵族派头的话并没有错”,后来索性出国了。对于基尔萨诺夫兄弟来说,对于贵族制度来说,巴扎罗夫的确是个“类似普加乔夫”的人物。

当然,巴扎罗夫也是个自相矛盾的人物。他的“否定一切”的虚无主义固然充满了革命精神,但无疑带有严重的偏激情绪;他跟下层群众固然有某种天然的联系,但毕竟跟他们还有相当的距离;他对奥金佐娃的爱情固然可以找到某种共同的思想基础,但毕竟是不现实的;他对科学实验固然非常重视,但却在一次尸体解剖中疏忽大意,感染身亡。不过这些矛盾都可以从形象本身和作家本身找到原因,得到合理的解释。从形象本身来说,这是一个成长中的平民知识分子,是一个“过渡的典型”,甚至是个“奇怪人物”,因此这一切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从作家本身来说,屠格涅夫在政治上是个渐进主义者。尽管这部小说是“反对把贵族作为进步阶级的”,但他并不赞成革命民主主义者的“农夫民主制”。他认为自己的主人公“站在未来的门口”,是“注定要灭亡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巴扎罗夫身上的矛盾是作家本身矛盾的反映。《父与子》发表之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虚无主义者”一词变得尽人皆知,甚至成了“革命者”的代名词。1862年俄历5月作家回到彼得堡时,适逢阿普拉克辛商场发生火灾,一个熟人对作家说:“请看您的虚无主义者干的好事!放火烧彼得堡!”两个对立的阵营内部都存在着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反动阵营有人对作者大肆攻击,而特务机关“第

厅”却在1862年的奏章中说:“为公平起见,必须提及:名作家伊万·屠格涅夫所著《父与子》一书,于世道人心确有其良好影响……屠格涅夫通过此一著作……以含义刻薄之名词‘虚无主义者’,对我国一般少不更事的叛乱分子痛下针砭,使唯物主义谬说及其代表人物同受震撼。”进步阵营有人认为小说是对革命民主主义者杜勃罗留波夫的歪曲和攻击,而革命民主主义批评家皮萨烈夫却对小说做了比较公正的评价:“巴扎罗夫是我们年轻一代的代表;他身上集合了那些零零碎碎地散布在群众中的特点,因此,这个人物形象能够鲜明清晰地浮现在读者的想象之中。屠格涅夫对巴扎罗夫的典型作过深入的思考,他对它的了解之正确,是我国任何一个年轻的现实主义作家所不及的。”

不管当时两个阵营怎样沸沸扬扬,意见相左,《父与子》毕竟经住了时间的考验,成了一部经典作品。它不仅以巨大的思想力量震撼了人们的心灵,而且以巨大的艺术魅力使人们为之倾倒。跟前三部长篇小说一样,《父与子》结构单纯,情节朴实,人物形象十分鲜明,并且富于论辩色彩和诗情画意。这是屠格涅夫长篇小说的总体风格。不过在《父与子》中,论辩色彩更强烈,诗情画意更浓郁,而且二者交织得更紧密,更自然,使它成为一部具有哲理抒情倾向的社会心理小说。

屠格涅夫是一个在中国有着广泛读者的外国作家。从1915年起,他的作品就陆续被译成中文,并且影响了几代读者的思想和几代作家的创作。今天,在世界文学各种流派作家和各种风格作品被大量介绍到中国的时候,屠格涅夫依然保持着他的光彩,受到中国读者的喜爱,这无疑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最后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们在翻译本书时,参考了巴金先生的译本,特此致谢。张铁夫 王英佳

纪念

维萨里昂·格利戈里耶维奇·别林斯基

“怎么样,彼得?还看不见吗?”一位四十岁刚刚出头的老爷问道。这是1859年5月20日,他穿着一件满是尘土的大衣和一条方格裤子,光着脑袋,从××公路边一家旅店里出来,走到低低的台阶上。被问的人是他的仆人,那是一个年轻的、脸蛋胖胖的小伙子,下巴上长着些许浅白色茸毛,一对小眼睛呆滞无神。

仆人身上的一切,不管是戴在耳朵上的绿松石耳环,还是抹了油的、色彩斑斓的头发,还是彬彬有礼的举止,都显示出这个人属于时髦的、先进的一代,他顺从地朝路上望了一眼,回答道:“看不见,连一点儿影儿都没有呢。”“看不见吗?”老爷又问了一次。“看不见。”仆人又回答了一次。

老爷叹了口气,便坐到一条小板凳上。当他弯着两条小腿坐着,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四周的时候,我们把他给读者作一介绍。

他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在离旅店

十五

俄里的地方,他有一片很好的领地,这片领地有两百名农奴,或者按照他跟农民划定地界、创办“农场”以后的说法,有两千俄亩土地。他的父亲,一个参加过1812年战斗的将军,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大老粗,但却是个没有恶行的俄国人。他在军队里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先后当过旅长和师长,经常驻扎在外省,由于官高位显,他在那些地方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像他的哥哥帕维尔(关于帕维尔的情况以后再谈)一样,出生在俄国南方,十四岁以前在家里受教育,身边都是些庸俗无聊的家庭教师、放纵不羁而又卑躬屈节的副官,以及团里的和司令部的其他人物。他的母亲出身科利亚津家族,闺名叫Agathe,但当了将军夫人以后便叫作阿加福克列娅·库兹明尼什娜·基尔萨诺娃,属于“喜欢发号施令的官太太”之列。她头上戴的是十分华丽的包发帽,身上穿的是窸窣作响的丝绸衣服,在教堂里她总是最先走到十字架跟前;讲起话来嗓门很大,而且滔滔不绝;早晨她让孩子们吻她的手,晚上孩子们临睡前她给他们祝福——总之,她的日子过得称心如意。作为将军的儿子,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尽管他不仅不以勇敢出众,而且还得了个“胆小鬼”的绰号——应当像他哥哥帕维尔那样去服兵役;然而就在获悉关于他的任命一事的当天,他摔断了一条腿,卧床达两个月之久,一辈子成了“瘸子”。父亲对他不再抱什么希望,让他走文官之路。他刚到十八岁,父亲就把他带到彼得堡,让他进了大学。那个时候,正好他的哥哥成了近卫团的军官。两个年轻人合住一套房子,并且偶尔受到身为大官的表舅伊里亚·科利亚津的监督。他们的父亲回到了自己的师里和自己的妻子那儿,只是偶尔给两个儿子寄来一张张四开的灰色大信纸,上面用奔放的文书体写满了字。这些四开大信纸后面的落款是“陆军少将彼得·基尔萨诺夫”,落款周围还精心画了一圈漂亮的、弯弯曲曲的“花边”。1835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学毕业,获得学士学位,同一年,基尔萨诺夫将军因阅兵成绩不佳,被迫退休,带着妻子来到彼得堡闲居。他本来在塔夫利达花园旁边租了一幢房子,并且报名参加了英国俱乐部,可是突然中风而死。阿加福克列娅·库兹明尼什娜不久便跟他而去,因为她不习惯首都那种沉闷的生活;她是被退休闲居的烦恼折磨死的。其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还在父母生前,便弄得他们颇为伤心,因为他爱上了他的老房东——小官吏普列波罗文斯基的女儿,那是一个容貌秀丽、通常所谓很有修养的少女,她喜欢读杂志上“科学”栏里那些内容严肃的文章。服丧期刚满,他便跟她结了婚,于是他辞掉了他父亲生前通过关系给他在皇室地产部弄到的职位,跟自己的玛莎过起了快乐幸福的小日子,起初住在林学院附近的一幢别墅里,后来搬到城内一套有洁净的楼梯和淡雅的客厅的漂亮的小房子里,最后迁到乡下,在那儿安家落户,没多久他的儿子阿尔卡季便出世了。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十分称心,十分平静:他们几乎一直是形影不离,一起看书,在钢琴上四手联弹,唱二重唱歌曲;她种植花卉,饲养家禽;他偶尔出去打猎,管理农事;而阿尔卡季则逐渐长大了——也是又称心,又平静。十年的时间像梦一样消失了。1847年基尔萨诺夫的妻子与世长辞。他险些没经受住这个打击,几个星期之内便变得头发斑白;他已经启程去国外游历,打算稍微散散心……可是就在这时,1848年来临了。他不得已回到乡下,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无所作为,后来才开始进行农事改革。1855年,他送儿子进了大学;他在彼得堡跟儿子过了三个冬天,几乎足不出户,但却竭力结交阿尔卡季那些年轻的同学。最近这个冬天他无法前往,于是我们在1859年5月看见了他,他已经白发苍苍,身子有点儿发胖,还有点儿驼背。他正在等待像他自己从前那样获得学士学位归来的儿子。

那个仆人出于礼貌,也许还由于不愿意待在老爷的眼前,于是走到大门口,用烟斗抽起烟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下脑袋,朝破旧的台阶打量起来:一只花毛大雏鸡用它那对黄色的大腿迈着坚实的步子,俨乎其然地在台阶上走来走去;一只脏兮兮的母猫装腔作势地蜷伏在栏杆旁边,怀着不友好的态度望着他。太阳火辣辣地照耀着;从旅店昏暗的穿堂里飘来热气腾腾的黑麦面包的阵阵香味。我们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沉浸在幻想之中。“儿子……学士……阿尔卡沙……”这些字眼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萦回;他试图去想一件别的什么事情,可是那些念头又纷纷回到了脑海。他想起了亡妻……“她没有等到今天!”他沮丧地低语道……一只壮实的瓦灰色鸽子飞到路上,急匆匆地走到井边一个水洼里去喝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刚开始打量它,可是他的耳朵已经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辚辚的车轮声。“好像是他们来了。”仆人从大门口钻进来报告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霍地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顺着公路眺望。出现了一辆驿站的三套四轮敞篷马车;一顶大学生制帽的帽圈和一个熟悉、亲切的脸庞在马车里闪了一下……“阿尔卡沙!阿尔卡沙!”基尔萨诺夫叫了起来,一面朝前跑着,一面挥着双手……不一会儿,他的嘴唇便在一个年轻学士的没有胡须的、沾满尘土的、晒得黝黑的面颊上吻了起来。二“爸爸,让我先抖一抖灰尘吧,”为了回报父亲的爱抚,阿尔卡季愉快地说道,由于旅途劳顿,他的声音有一点儿嘶哑,但却非常洪亮,充满青春的活力,“我会把你全身都弄脏的。”“不要紧,不要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深受感动地微笑着,反复地说道,他用一只手在儿子的大衣领子上拍了两下,也在自己的大衣上拍了两下。“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你。”他补充说,退到一边,可是马上又迈着急促的步子朝旅店走去,边走边嚷,“往这儿来,往这儿来,快点儿套马。”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似乎比自己的儿子激动得多;他仿佛有点儿慌乱,也仿佛有点儿害怕。阿尔卡季拦住了他。“爸爸,”他说,“让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好朋友巴扎罗夫,他这个人,我在给你的信中是经常提到的。他真叫人喜欢,竟然同意到我们这儿来做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迅速扭转身子,走到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一件带穗子的又长又大的外衣的人跟前。那人刚刚钻出四轮敞篷马车,过了一会儿才把手伸给他。他紧紧地握住那人没戴手套的、红红的手。“欢迎光临,”他开始说道,“对您的一片盛意,我由衷地感到高兴,并且表示谢意;我希望……请问您的名字和父名?”“叶甫盖尼·瓦西里耶夫。”巴扎罗夫用懒洋洋的,但却坚毅的声音回答道,他翻下外衣领子,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看他的整个脸庞。这张脸又长又瘦,宽阔的前额,上扁下尖的鼻子,绿莹莹的大眼睛,下垂的沙土色络腮胡子。脸上浮现出一个镇静的微笑,变得生气勃勃,并且流露出自信和智慧。“亲爱的叶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我希望您在我们这儿不会感到烦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接着说。

巴扎罗夫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举了举制帽。他那又长又密的深黄色头发遮不住高高隆起的宽阔的颅骨。“怎么样,阿尔卡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又转身对儿子说了起来,“是现在就套马呢,还是你们想休息一下呢?”“回家休息吧,爸爸;吩咐套马吧。”“马上,马上。”父亲接嘴道,“喂,彼得,听见了吗?备车吧,伙计,快点儿。”

彼得是个训练有素的仆人,他并不走到少爷跟前去吻手,而只是在远处向他鞠了一躬,然后又消失在大门里面了。“我是坐有篷马车来的,不过也给你的马车准备了三匹马,”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唠唠叨叨地说,这时候阿尔卡季正拿着旅店女主人送来的一铁勺水在喝,而巴扎罗夫却用烟斗抽着烟,走到那个正在卸马的驿站车夫跟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继续说,“我的马车只有两个座位,我不知道你的朋友怎样……”“你坐四轮敞篷马车走。”阿尔卡季小声地打断他的话,“请你不要跟他讲什么客气。他是个顶好的人,是个非常朴实的人——你会看到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车夫把马牵了出来。“喂,把身子转过来,大胡子!”巴扎罗夫对驿站车夫说。“米丘哈,”另一个站在一旁、双手插在皮袄后面的破孔里的驿站车夫搭腔道,“你听见这位老爷给你取了个什么外号吗?的确是个大胡子。”

米丘哈只是摇了摇帽子,然后从那匹满身是汗的辕马身上拿下缰绳。“快点儿,快点儿,小伙子们,帮帮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声喊道,“待会儿赏酒钱!”

几分钟内马就套好了;父子俩坐在四轮有篷马车里;彼得爬上赶车人的座位;巴扎罗夫跳上四轮敞篷马车,把头搁在皮枕头上——于是两部马车便疾驰而去。三“这么说,你终于得了学士学位,回家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时而拍拍阿尔卡季的肩膀,时而拍拍他的膝盖,“终于等到了!”“伯父怎么样?他身体好吗?”阿尔卡季问,尽管他满怀着真挚的、近乎孩子气的欢乐心情,但他只想尽快地扯扯家常,而不说那些令人动感情的话。“他身体很好。他本来是要跟我一起来接你的,但不知为什么变了卦。”“那你等了我很久吗?”阿尔卡季问。“五个小时光景。”“真是个好爸爸!”

阿尔卡季连忙转身对着父亲,在他的面颊上响亮地吻了一下。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轻轻地笑了起来。“我给你准备了一匹多好的马啊!”他说道,“你会看到的。你的房间还糊了墙纸呢。”“那么给巴扎罗夫安排了一个房间吗?”“也会想法给他安排的。”“爸爸,请你好好地款待他。我无法用言语给你形容,我是多么珍视他的友谊。”“你跟他认识的时间不长吧?”“不长。”“怪不得去年冬天我没有见过他,他是学什么的呢?”“他的主科是自然科学。不过他无所不通。明年他还想考医生呢。”“啊!他是医学系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沉默了一会儿,他又伸出一只手问道,“彼得,车上那些农民好像是咱们村里的吧?”

彼得朝老爷指的那边望了一眼。几辆大车在一条窄窄的乡间小路上飞奔,拉车的马都被去掉了马衔。每辆车上坐着一两个敞着羊皮袄的农民。“正是的。”彼得说。“他们这是上哪儿去,是进城还是怎么的?”“大概是进城吧。上小酒店去。”他又鄙夷地补了一句,然后微微俯身对着车夫,仿佛是想得到他的支持。但那人连动都没有动一下:这是一个旧派人物,不赞成那些时髦的观点。“今年农民给我添了很多麻烦,”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继续对儿子说,“他们不交租。你有什么办法呢?”“那你对那些雇工还满意吗?”“是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乐意地说,“有人怂恿他们,问题就在这里;嗯,他们干活还是不肯出力。马具也被弄坏了。不过耕地还马马虎虎。一切终归会好的。难道你现在对农事感兴趣吗?”“您这儿没有阴凉的地方,真糟糕。”阿尔卡季答非所问地说。“我在北面的阳台上搭了一个大布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现在连饭都可以在室外吃了。”“这真有点儿像个别墅……其实,这些都是小事。不过这儿的空气多好啊!气味多么清香啊!说实在的,我觉得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空气,也不像这一带那么清香!而且这儿的天空……”

阿尔卡季突然把话煞住,朝后面瞟了一眼,便不吭声了。“当然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你是在这儿出生的,你应该对这儿的一切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嗯,爸爸,一个人不管在哪儿出生,这是一样的。”“但是……”“不,这是完全一样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侧面看了儿子一眼,马车又走了大约半俄里,然后他们才恢复谈话。“我不记得,我是不是在信里告诉过你,”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始说,“你以前的奶娘叶戈罗芙娜去世了。”“真的吗?可怜的老太婆!那么普罗科菲伊奇还健在吗?”“还健在,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还是那样唠唠叨叨。总的来说,你在玛丽茵诺不会发现什么大的变化。”“你的管家还是原来那个人吗?”“啊,管家我可是换了。我下决心不再继续使用那些做过家仆的获释农奴,或者至少不对他们委以任何重任。(阿尔卡季朝彼得望一眼。)Il est 1ibre,en effet,”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小声说,“不过他只是一个仆人。我现在的管家是个小市民,看来是个能干的小伙子。我给他规定的年薪是二百五十卢布。不过,”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补充说,他用一只手擦了擦前额和眉毛,对他来说,这往往是一种心神不宁的迹象,“我刚才对你说过,你在玛丽茵诺不会发现什么变化……这并不完全正确。我认为自己有义务事先告诉你,虽然……”

他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又继续用法语说道:“一个严厉的道学先生肯定会认为我的肺腑之言是不恰当的,不过第一,这件事是无法隐瞒的,第二,你知道,关于父子关系,我历来奉行一套特殊的原则。不过,你当然有权对我进行指摘。我到了这把年纪……一句话,这个……这个姑娘,她的事情,你也许已经听说了……”“是费涅奇卡吗?”阿尔卡季毫不客气地问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脸刷地红了。“请你提到她的名字时,声音不要太大……嗯,是的……她现在住在我那儿。我把她安排在家里……那儿有两个小房间。不过,这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哪能呢,爸爸,为什么呢?”“你的朋友来我们家做客……不方便呗……”“至于巴扎罗夫,请你放心好了。他压根儿不会管这件事。”“嗯,你也不方便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那间小厢房太差了——真倒霉。”“哪儿的话,爸爸,”阿尔卡季接嘴说,“你似乎是在道歉;你怎么不害臊?”“当然啰,我应该害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回答道,脸变得越来越红了。“够了,爸爸,够了,请你别说了!”阿尔卡季亲切地微笑道。“有什么可道歉的呢!”他暗自想道,一种对善良、慈祥的父亲的体谅之情和一种隐秘的优越之感,洋溢在他的心中。“请你别说了。”他又重复了一次,对自己思想的成熟和解放,不禁感到扬扬得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又在擦自己的前额,他从指缝里望了儿子一眼,他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心……但是他当即把自己责备了一番。“瞧,进入我们的地界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以后说道。“前面好像是我们的树林吧?”阿尔卡季问道。“是的,是我们的。不过我把它卖掉了。今年它就会被砍掉。”“你为什么要把它卖掉呢?”“需要钱呀;而且这块地要转归农民所有。”“就是那些不给你交租的人吗?”“这可是他们的事;不过他们以后会交的。”“真舍不得这片树林啊。”阿尔卡季说,然后开始观看四周的景色。

他们经过的那些地方谈不上风景秀丽。一片片田地,所有的田地,时起时伏,一直伸展到天边;有的地方露出一片片小树林和一个个蜿蜒的,长满稀疏、低矮的灌木的峡谷,看上去跟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那些古老的平面图描绘的景物非常相似。沿途遇到的还有一条条两岸挖松了的小溪,一个个房舍低矮、屋顶漆黑,而且屋顶往往塌了一半的小村,一个个歪歪斜斜的打麦用的小棚子,棚子的围墙是用枯枝编成的,空荡荡的打麦场旁边的栅门敞开着。还有一个个教堂,有的是用砖盖的,一些地方的泥灰脱落了;有的是用木头盖的,上面的十字架已经倾斜。墓地也遭到彻底破坏。阿尔卡季的心渐渐紧缩了。好像故意安排似的,迎面遇到的农民一个个穿着破衣烂衫,骑着瘦弱的驽马;一棵棵被剥掉树皮、折断树枝的爆竹柳,就像衣衫褴褛的乞丐站在路旁;一头头瘦弱的、毛茸茸的、仿佛皮包骨的母牛在水渠边贪婪地吃草。它们似乎刚刚从什么凶猛残暴的野兽的利爪下挣脱出来——这些衰弱不堪的动物那种可怜巴巴的样子,使人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不禁联想起那个凄凉的、漫长的、风雪交加的寒冬的白色幽灵……“不,”阿尔卡季想,“这个地方并不富裕,它既不是以富足,也不是以勤劳使人倾倒;它不能,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必须进行改革……不过怎样实行改革呢,怎样着手呢?……”

阿尔卡季在心里这样寻思着……然而就在他这样寻思的时候,春天充分地显示了自己的魅力。四周一片金绿,一切物体——树木呀,矮树丛呀,青草呀,一切都在暖风的轻轻吹拂下宽广地、轻柔地荡漾,发出夺目的光彩;云雀阵阵嘹亮的歌声不停地从四面八方飘来;凤头麦鸡时而高叫着在低洼的草地上空盘旋,时而静静地在土墩上跑来跑去;白嘴鸦在嫩绿的、长得不高的春麦地里悠闲自在地走来走去,乌黑的羽毛显得特别漂亮;它们消失在已经微微发白的黑麦地里,只是偶尔从烟色的麦浪里露出它们的脑袋。阿尔卡季不停地看着,他的忧虑渐渐减弱,最后完全消失……他脱掉身上的大衣,兴高采烈地、十足孩子气地望了父亲一眼,使得父亲又拥抱了他一下。“现在路程已经不远啦,”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只要上了这座小山,就看得见家了。我们要住在一起了,太好啦,阿尔卡沙;你可以帮我管理生产的事,只要你对这件事不感到厌烦。现在我们应该彼此多多接近,彼此好好了解,对不对?”“当然啰,”阿尔卡季说,“不过今天天气好极了!”“这是欢迎你回来呢,亲爱的孩子。是的,正春意盎然呢。不过我同意普希金的意见——你记得《叶甫盖尼·奥涅金》里的这几句诗吗?你的来临使我多么忧伤,春天,春天,恋爱的时光!怎样的……”“阿尔卡季!”从四轮敞篷马车里传来了巴扎罗夫的声音,“派人给我把火柴送来,烟斗没办法点着。”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再往下念了,阿尔卡季本来正在听父亲念诗,他的神情含有某种惊讶的成分,但也不无赞许的意味,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质小火柴盒,叫彼得把它送给巴扎罗夫。“你要雪茄吗?”巴扎罗夫又大声问道。“给一支吧。”阿尔卡季回答道。

彼得回到四轮有篷马车,把那盒火柴还给他,还递给他一支又粗又黑的雪茄,阿尔卡季立即把它点着,他的四周散发出一种辛辣刺鼻的劣质烟草的气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小就没抽过烟,不由自主地把鼻子扭开了,不过他不露声色,生怕儿子见怪。

一刻钟以后,两辆马车便在一幢墙上涂着灰色油漆、顶上盖着红色铁皮的新木头房子的台阶前停了下来。这就是玛丽茵诺,也叫“新村”,而农民却管它叫“穷庄”。四

到台阶上来迎接两位主人的并不是一群蜂拥而至的家仆;出来的只有一个十二岁光景的小姑娘,跟着她从屋里出来的还有一个很像彼得的小伙子,他穿着一件钉有白色徽章纽扣的灰色仆役上衣,这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的仆人。他一声不吭地拉开四轮有篷马车的小门,又解开四轮敞篷马车上的档布。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儿子和巴扎罗夫下了马车,穿过一个黑洞洞的、几乎空荡荡的厅堂(一张年轻的女人的脸在厅堂门后闪了一下),走进一间布置得非常时髦的客厅。“瞧,我们到家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摘下便帽,抖了抖头发,“现在最要紧的是应该吃晚饭和休息。”“吃点儿东西的确不是件坏事。”巴扎罗夫边伸懒腰边说,然后坐到一张沙发上。“对,对,就叫开饭,马上开饭。”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显然无缘无故地跺了一下脚说,“瞧,普罗科菲伊奇正好也来了。”

进来的这个人六十岁光景,头发苍白,身体瘦弱,皮肤黝黑,身上穿着一件钉着铜纽扣的咖啡色燕尾服,脖子上戴着一条玫瑰色围巾。他咧嘴笑了一下,走到阿尔卡季跟前吻了一下手,并且对客人鞠了一躬,然后退到门边,把双手放在背后。“瞧,普罗科菲伊奇,”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终于回到我们这儿来了……怎么样?你认为他如何?”“好极了。”老汉说,又咧嘴笑了一下,不过马上把他的浓眉皱了起来。“您吩咐摆桌开饭吗?”他郑重其事地问道。“对,对,请开饭吧。叶甫盖尼·瓦西里伊奇,您是不是先去看看您的房间?”“不要,谢谢您——用不着。不过请您吩咐人把我这只箱子送往那儿,还有这件衣服。”他补了一句,从身上脱下他那件外衣。“很好。普罗科菲伊奇,把他的大衣拿去。(普罗科菲伊奇仿佛困惑莫解地用双手接住巴扎罗夫的衣服,把它高高地举在头顶,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阿尔卡季,那你是不是要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一下?”“是的,应该洗漱一下。”阿尔卡季回答道,正要朝门边走去,可是这时候却有一个人走进了客厅。这人中等身材,穿一件深色的英国式短襟上衣,系一条时髦的低领巾,蹬一双漆皮短筒靴。这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看样子他有四十五岁光景,他那剪短了的斑白头发像新银子一样闪耀着黝黑的光彩;他的脸上肝气很旺,但却没有皱纹,五官非常端正,非常洁净,仿佛是用小巧玲珑的雕刻刀雕出来的,在这张脸上,当年那种俊秀之美风韵犹存,特别漂亮的是那双又黑又亮的椭圆形眼睛。阿尔卡季的伯父的整个外貌既优雅又高贵,保持着年轻人的那种匀称的身段和二十岁以后便多半消失的那种超脱世俗的向往。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裤袋里伸出一只漂亮的、留着玫瑰色长指甲的手,这只手在只用一颗蛋白石大纽扣扣着的雪白的袖口衬托下,显得更加漂亮。他把这只手伸给侄子。首先来了个欧洲式的shakes hands,然后按俄国方式吻了他三次,也就是用他那香喷喷的胡子在他的面颊上碰了三次,并且说了声:“欢迎。”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他介绍给巴扎罗夫。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将他那柔软的身段微微一弯,而且莞尔一笑,但他的手却不伸出来,甚至把手放回了衣袋。“我还以为你们今天不来了呢。”他用悦耳动听的声音说,同时亲切地摇摇身子,耸耸肩膀,露出一口漂亮、洁白的牙齿,“难道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吗?”“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阿尔卡季回答道,“对,耽搁了一会儿。不过我们现在就像饿狼一样。爸爸,催一催普罗科菲伊奇吧,我马上回来。”“等一等,我跟你一起去。”巴扎罗夫突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大声嚷道。两个年轻人走了出去。“这个人是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阿尔卡沙的朋友,据他说,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是来我们这儿做客的吗?”“是的。”“这个浑身是毛的人吗?”“嗯,是的。”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用指甲敲了敲桌子。“我认为阿尔卡季s’est dégourdi,”他说,“他回来我感到高兴。”

吃晚饭时大家很少交谈,特别是巴扎罗夫,几乎一言未发,但却吃得很多。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讲述了他那所谓农场生活中的各种情况,还谈了政府即将采取的新措施呀,委员会呀,代表呀,必须使用机器呀等问题。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餐厅里慢悠悠地踱来踱去(他从来不吃晚饭),偶尔拿起那只斟满红葡萄酒的高脚玻璃酒杯呷一口酒,还偶尔发表一个什么意见,或者不如说是发出“啊!嘿!哼!”之类的感叹。阿尔卡季讲了几条彼得堡的新闻,不过他感到有点儿窘迫,这种窘迫是那些刚刚脱离孩提时期,回到那个习惯于把他看成孩子的地方的年轻人通常不可避免的。他故意把话拉长,避免使用“爸爸”这个称呼,甚至有一次用“父亲”这个称呼加以代替,不过叫的声音很轻;他满不在乎地往自己的大玻璃杯里斟酒,斟得大大超过了他的酒量,而且把酒全喝下去了。普罗科菲伊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只是吧嗒了一下嘴。晚饭后大家马上散了。“你的伯父有点儿怪。”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他穿着一件长衫,坐在阿尔卡季的床边,嘴里衔着一个短烟斗,“您想一想,他的穿戴在乡下是多么讲究!瞧他那指甲,指甲,简直可以送到展览会去展览呢!”“你可不知道,”阿尔卡季回答说,“他以前可是社交界的风流人物呢。我什么时候把他的故事讲给你听。他以前可是个美男子,把许多女人弄得神魂颠倒。”“啊,原来这样!这么说,这是老习惯。可惜在这儿不会使任何人着迷。我仔细观察过了:他的衣领真漂亮,就像石头一样硬,下巴也刮得非常干净。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这不是可笑吗?”“也许是吧;不过他的确是个好人。”“一个老古董!可你父亲是个挺不错的人。他读诗是白费力气,而对农事却未必很懂,不过他却是个好心人。”“我的父亲是个顶好的人。”“你发现他那胆怯的样子吗?”

阿尔卡季摇了摇头,仿佛表示他自己并不感到胆怯。“怪事,”巴扎罗夫继续说道,“这些古老的浪漫主义者!他们把自己的神经系统弄得非常发达,动辄生气……嗯,平衡也被破坏了。不过,再见吧!我的房间里有一个英国悬壶洗手器,而房门却锁不上。但这毕竟是应该加以鼓励的——英国悬壶洗手器,这就是一种进步啊!”

巴扎罗夫走了,而阿尔卡季却满怀喜悦的心情。睡在自己的家里,躺在熟悉的床上,盖着一双可爱的手做的被子(也许这就是奶娘的那双手,是那双温柔、善良和不知疲倦的手),简直是甜丝丝的。阿尔卡季想起了叶戈罗芙娜,叹了口气,祝愿她的灵魂升入天国……但他却没有为自己祈祷。

他和巴扎罗夫很快就睡着了,然而家里另一些人却久久无法入眠。儿子的归来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十分激动。他躺到床上,但却没有吹灭蜡烛,一只手托着头,久久地凝思着。他的哥哥午夜以后很久还坐在书房里壁炉前面一张冈贝斯家具店制造的宽大的圈椅上,壁炉里的煤火还在隐隐燃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有脱衣服,只不过一双红色的、没有后跟的中国拖鞋换下了脚上那双漆皮短筒靴。他手里拿着一张新的Galignani,但他却不看;他凝视着壁炉,里面有一股蓝幽幽的火苗时亮时灭,阵阵抖动……天知道他的思想在哪儿游荡,不过他不仅仅是在回忆往事,因为他的脸部表情专注而忧郁,一个人如果仅仅沉浸在回忆之中,往往是不会有这样的表情的。而在后面一间小屋内的一只大箱子上,坐着一个名叫费涅奇卡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一件浅蓝色坎肩,黑头发上搭着一块白头巾,她时而凝神细听,时而打个短盹,时而看看那扇开着的门,门里面露出一张小小的童床,还传来了一个熟睡的婴儿均匀的呼吸声。五

第二天早晨巴扎罗夫醒得比所有的人都早,然后便到屋外去了。“嘿!”他环视了一眼四周,想道,“这个小地方平平常常嘛。”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他的农民划定地界以后,只得划出一块四俄亩光景的、非常平坦的荒地来修建一个新的庄园。他盖了一幢住房、几间杂屋和一个农场,开辟了一个花园,挖了一个池塘和两口水井;不过小树长得不好,塘里蓄的水也很少,井水还带一点儿咸味。只有一个用丁香和刺槐搭成的凉亭长得相当好;有时在凉亭里喝茶和吃饭。巴扎罗夫几分钟内就走遍了花园的所有小径,参观了家畜栏和马厩,找到了两个家仆的小孩,跟他们马上就混熟了,并且跟他们一起到离庄园一俄里光景的一块小沼地捉青蛙去了。“老爷,你要青蛙做什么用呢?”一个小孩问道。“我这就告诉你做什么用,”巴扎罗夫回答道,他具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可以唤起地位卑微的人对自己的信任,虽然他对他们从不放任,并且对他们非常随便,“我要把青蛙剖开,看看它的身子里面的情况;因为咱们俩跟青蛙是一样的,只不过咱们用脚走路而已,于是我就会了解咱们身子里面的情况。”“你了解它又有什么用呢?”“要是你得了病,我不得不给你治,那就不会出错呀。”“莫非你是医生吗?”“是的。”“瓦西卡,你听着,老爷说,咱们俩跟青蛙一样呢。真奇怪!”“我怕它们,怕青蛙。”瓦西卡说,这是一个

岁光景的小男孩,长着一头像亚麻一样白的头发,穿着一件灰色的、身后打褶的立领上衣,光着一双脚丫子。“怕什么呀?莫非它们咬人吗?”“喂,你们这两位哲学家,钻到水里去吧。”巴扎罗夫说。

与此同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醒来了,然后便到阿尔卡季那儿去了,后者已经穿好衣服。父子俩走到阳台上的布篷下面;在栏杆旁边的桌子上,在几大束丁香花的中间,一个烧开了的茶炊冒出一股股热汽。走来一个小姑娘,她就是头天晚上最先到台阶上来迎接的那一个,她用尖细的嗓音说:“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不大舒服,不能够来;她叫我问您,您是愿意自己斟茶呢,还是派杜尼娅莎来呢?”“我自己斟,自己斟。”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连忙回答道,“阿尔卡季,你的茶里放什么,是放乳脂还是放柠檬?”“放乳脂吧。”阿尔卡季回答道。他沉默了一会儿,询问地说:“爸爸?”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慌乱地望了儿子一眼。“什么事?”他问道。

阿尔卡季垂下眼睛。“爸爸,如果你觉得我的问题不恰当,那就请你原谅,”他开始说,“不过是你自己昨天用坦诚唤起了我的坦诚……你不会生气吧?……”“说吧。”“你给了我向你提出问题的勇气……费——是不是因为……她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才不来斟茶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脸往旁边微微一扭。“也许是吧,”他终于说,“她认为……她害羞……”

阿尔卡季迅速地朝父亲一瞥。“她用不着害羞嘛。第一,你了解我的思想方式(阿尔卡季在说这句话时感到非常惬意),第二——难道我想要对你的生活、你的习惯进行丝毫干涉吗?而且我相信,你不会做出不好的选择;你既然让她跟你住在一起,可见她是当之无愧的;不管怎样,儿子不能审判父亲,特别是我,特别是对你这样的父亲,你在任何问题上从来都没有干涉过我的自由。”

起初,阿尔卡季的声音有点儿发抖:他觉得自己豁达大度,但同时也知道,他仿佛在对自己的父亲宣读什么训词。不过一个人的声音会对他本人产生强烈的影响,因此阿尔卡季在说最后几句话时语气坚定,甚至非常感人。“谢谢,阿尔卡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瓮声瓮气地说,他的手指又在眉毛和前额上摸了起来,“你的推测的确是对的。当然啰,如果这个姑娘不配……这不是一个轻率的怪念头。我觉得跟你讲这件事不容易;不过你知道,对她来说,到这儿来见你可是个难题,特别是在你回来以后的第一天。”“既然这样,我自己上她那儿去。”阿尔卡季大声嚷道,他那豁达大度的感情又一次涌上心头,并且霍地从桌子边站起身来,“我要对她讲清楚,她用不着在我面前感到害羞。”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站起身来。“阿尔卡季,”他说,“求求你……怎么可以呢……那儿……我还没有告诉你……”

然而阿尔卡季没有听他的话,从阳台上跑出去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望了一下他的背影,不好意思地坐到椅子上。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在这一瞬间,他是否想到父子之间未来的关系会不可避免地变得非常奇怪,他是否认为,如果他压根儿不提这件事,阿尔卡季大概会对他更加尊敬,他是否在反省自己的缺点——这是难以说清的;所有这些想法他心里都有,但却是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觉;他的脸还是通红的,心也还在怦怦地跳着。

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阿尔卡季回到了阳台上。“爸爸,我们已经认识啦!”他脸上带着一种亲切、善良的得意神情大声嚷道,“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今天的确不大舒服,要晚一点儿才能来。不过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有一个弟弟呢?我本来昨天晚上就会去把他大吻特吻一顿,就像刚才吻他那样。”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说什么,想站起来和张开双臂……阿尔卡季已经扑到了他的脖子上。“这是怎么回事?又在拥抱吗?”从他们后面传来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父子俩对他这时候来到都同样感到高兴;有些非常感人的场面往往使人想要尽快从中摆脱出来。“你干吗感到奇怪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愉快地说,“多少年了,我终于把阿尔卡沙等回来了……从昨天起我还没有来得及把他好好地看一看呢。”“我压根儿就不感到奇怪,”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连我自己也不反对跟他拥抱一下呢。”

阿尔卡季走到伯父跟前,他的面颊又感觉到了伯父那香喷喷的胡子的接触。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坐到桌边。他身穿一件雅致的英国式晨衣,头戴一顶小巧、漂亮的非斯卡帽。

这顶非斯卡帽和那条随便系着的小领巾显示出乡村生活的自由自在;不过他那很紧的衬衣领子(衬衣的确不是白的,而是花的,这是为了和晨衣相配),却像往常那样坚定不移地抵住刮得光光溜溜的下巴。“你的新朋友在哪儿呢?”他问阿尔卡季。“他不在家里;他常常起得很早,然后就到什么地方去了。最主要的是不要管他:他不喜欢礼节。”“是的,这是很明显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慌不忙地在面包上抹起黄油来,“他在我们这儿要做很久的客吗?”“不一定。他是去父亲那儿,顺路上这儿来的。”“那他的父亲住在哪儿呢?”“就在我们这个省,离这儿八十俄里光景。他在那儿有一片小小的领地。他以前是个军医。”“得——得——得——得……难怪我老是问自己:我在哪儿听到过巴扎罗夫这个姓呢?……尼古拉,还记得父亲那个师里有一个姓巴扎罗夫的军医吗?”“好像有。”“对,对。那么这个军医就是他的父亲。哼!”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摸了摸胡子。“嗯,那么这位巴扎罗夫先生本人是什么人呢?”他从容不迫地问道。“巴扎罗夫是什么人吗?”阿尔卡季笑了一下,“伯伯,您是要我告诉您,他本人是什么人吗?”“你说吧,好侄儿。”“他是个虚无主义者。”“怎么?”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道,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却将一把刀尖上挑着一小块黄油的刀子举到空中,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儿。“他是个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重复了一遍。“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根据我的推测,这是从拉丁文nihil这个词来的,意思是无;看来,这个词的含义,是一个……是一个什么都不承认的人吧?”“你应该说是一个什么都不尊敬的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搭腔道,然后又抹起黄油来了。“是一个用批评的观点对待一切的人。”阿尔卡季说。“这不是反正一样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不,不一样。虚无主义者是不向任何权威折腰的人,他不把任何原则当作信仰,不管这个原则怎样受到广泛的尊敬。”“怎么,难道这很好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打断了他的话。“这就要看对谁而言了,伯伯。有的人会觉得这很好,而有的人会觉得很坏。”“原来是这样。嗯,我认为,这与我们无关。我们是旧时代的人,我们认为,如果没有原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讲到这个词时声音很轻,而且像讲法语那样把重音放在倒数第二个音节上,相反,阿尔卡季却把重音放在第一个音节上),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不把原则当作信仰,那就寸步难行,连气都喘不过来。Vous avez changé tout cela,愿上帝保佑您健康,再给您一个将官,我们将来只能欣赏,先生们……叫什么来着?”“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清晰地说道。“是的。以前是黑格尔主义者,而现在却是虚无主义者。我们倒要看看,你们将怎样在真空中,在没有空气的空间中生存;可是现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弟弟,请你拉一下铃,我该喝我的可可茶啦。”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拉了一下铃,大声喊道:“杜尼娅莎!”不过来到阳台上的并不是杜尼娅莎,而是费涅奇卡本人。这是一个约莫二

十三

岁的少妇,皮肤白白嫩嫩的,头发和眼睛黑黝黝的,鲜红的嘴唇像小孩的那样丰满,还有一双娇嫩的小手。她穿着一件整洁的印花布连衫裙;一条新的浅蓝色三角头巾轻盈地披在她那浑圆的肩头。她端着一大碗可可茶,把碗放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面前,感到非常害臊:一股热血像波浪一样涌了上来,在她那秀丽的面庞的细嫩的皮肤上泛起了一片红晕。她垂下眼睛,站在桌旁,轻轻地用指尖支着身子。她好像羞于来到这儿,同时她又仿佛觉得,她有权来到这儿。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严厉地皱了一下眉头,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却感到很难为情。“你好,费涅奇卡。”他轻轻地说。“您好。”她回答道,声音不大,但却非常清脆,然后她瞟了阿尔卡季一眼,后者友好地对她笑了一下,她悄悄地走开了。她走路的样子有点儿蹒跚,不过就连这一点也是跟她相称的。

有好几分钟阳台上一片寂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喝他的可可茶,突然抬起头来。“瞧,虚无主义者先生光临我们这儿啦。”他低声说。

果然,巴扎罗夫穿过花坛,从花园里迈步走来。他的亚麻布大衣和裤子被污泥弄脏了;一根有粘力的沼地水藻盘在他那个旧圆帽的顶上;他的右手提着一个不大的袋子;袋子里有什么活的东西动来动去。他迅速走到阳台跟前,点了一下头,说道:“你们好,先生们;请你们原谅,喝茶我迟到了。我这就回来;瞧,必须给这些俘虏安排个地方。”“您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是蚂蟥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不,是青蛙。”“这些青蛙您是拿来吃的呢,还是拿来繁殖的呢?”“是做实验用的。”巴扎罗夫冷冷地说,然后就进屋去了。“他要对它们进行解剖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对原则他不相信,可是对青蛙他却相信。”

阿尔卡季遗憾地看了伯父一眼,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偷偷地耸了耸肩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自己觉得,他的俏皮话没有奏效,便谈起农事和新管家来。那个管家先天来找他诉苦,说是一个叫福玛的雇工“无理取闹”,很不听话。他还顺便说:“他简直就是个伊索,到处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他呀,糊里糊涂地活着,也会糊里糊涂地死掉。”六

巴扎罗夫回来了,他坐到桌旁,匆匆忙忙地喝起茶来。基尔萨诺夫兄弟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阿尔卡季则偷偷地时而看看父亲,时而看看伯父。“您去的地方离这儿很远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终于问道。“你们这儿有一块小沼地,在那片小白杨林旁边。我轰出了五六只田鹬;阿尔卡季,要是你呀,就会打死它们。”“那您不打猎吗?”“不打猎。”“您本人是学物理的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也问道。“是的,学物理的;学一般的自然科学。”“听说日耳曼人近来在这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是的,在这方面德国人是我们的老师呢。”巴扎罗夫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用的词是“日耳曼人”,而不是“德国人”,具有讥讽的意味,不过这一点谁都没有察觉。“您对德国人评价这样高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故作谦恭地问道。他心里开始出现一种隐秘的恼怒感觉。他那贵族的天性被巴扎罗夫那种极端放肆的态度激怒了。这个军医的儿子不仅不感到胆怯,而且回答问题若断若续,不大乐意,他的声调带有一种粗野的、近乎无礼的意味。“那儿的学者是一批能干的人。”“对,对。嗯,那您对俄国学者大概是不屑于这样称赞的吧?”“也许是这样。”“这是一种值得大加称赞的忘我精神。”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身子向上挺了一挺,又把脑袋向后甩了一甩,说道,“不过,怎么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刚才对我们说,您是不承认任何权威的呢?您不相信他们吗?”“是的,我干吗要承认他们呢?又有什么值得我相信呢?他们对我说得有道理,我就同意,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么德国人说的话全是有道理的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冷漠、疏远的神情,仿佛他这个人已经跑到

霄云外去了。“不全是。”巴扎罗夫打了个很短的呵欠,回答道,他显然不想继续进行争辩。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望了阿尔卡季一眼,似乎想对他说:“说实在的,你的朋友真是彬彬有礼呢。”“至于我嘛,”他又说了起来,但颇有点儿勉强,“我对德国人,对不起,并不赏识。关于那些俄国的德国人,我就不提了:人人都知道,这是些什么家伙。不过,就连那些德国的德国人,我也并不喜欢。以前的人还不错,那时候他们出过——嗯,席勒呀,还有歌德呀……瞧,我的弟弟对他们特别赏识……可是现在冒出来的却全是一些化学家和唯物主义者……”“一个正派的化学家比任何一个诗人有用二十倍。”巴扎罗夫打断了他的话。“原来是这样。”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他仿佛要睡着了,把眉毛微微一扬,“看来,您对艺术是不承认的吧?”“不是赚钱的艺术,就是治疗痔疮的艺术!”巴扎罗夫带着鄙夷的微笑大声说道。“对,对。原来您喜欢开玩笑。看来您对一切都持否定态度?就算是吧。这么说,您只相信科学?”“我已经告诉过您,我对任何东西都不相信;而且什么是科学呢——一般的科学吗?只有一门门的科学,就像只有一门门的手艺,一个个的称号一样;而一般的科学是根本不存在的。”“说得很好。嗯,那么您对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约定俗成的其他规则,也是抱着同样否定的态度吗?”“这是怎么回事,是审问吗?”巴扎罗夫问道。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脸色微微发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认为自己应该参与谈话。“我们以后再就这个问题跟您进行更详细的讨论吧,亲爱的叶甫盖尼·瓦西里伊奇;我们既要了解您的意见,也要谈谈自己的意见。就我个人来说,我感到非常高兴的是,您是学自然科学的。我听说,李比希在大田肥料方面做出了惊人的发现。您可以在农业生产方面对我进行帮助,就是说,您可以给我提出一些有益的建议。”“我一定给您效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过我们暂时还谈不上李比希呢!首先应该把字母学会,然后才可以开始念书,可是我们连字母a都从来没有见过呢。”“嗯,我看你真的是个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心里寻思。“不过有机会时,还是请允许我向您请教吧。”他大声说道。然后对他的哥哥说:“哥哥,我认为,咱们现在该去跟管家讨论一下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是的,”他任何人都不看,说道,“在乡下住那么五六年,远离那些大智大慧的人物,实在是一种不幸!你会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傻瓜。你千方百计想不忘掉那些所学的东西,可是突然一看,原来这一切都成了无稽之谈,别人还告诉你,那些有出息的人再也不研究这些微不足道的问题,还说你是个落后的笨蛋。有什么办法呢!看来,年轻人的确比我们聪明些。”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地用鞋后跟把身子一扭,然后便慢慢地离开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随他而去。“怎么,他在你们这儿一直是这样的吗?”两兄弟刚一把门掩上,巴扎罗夫冷静地问阿尔卡季。“你听我说,叶甫盖尼,你对他太厉害了,”阿尔卡季说,“你把他冒犯了。”“是的,我应该投其所好,顺着这些土贵族!要知道,这一切全是妄自尊大、大社交家派头和公子习气。嗯,既然他是这样的性格,那就应该继续把彼得堡作为自己的活动舞台……不过,根本不要管他!我发现了一只相当罕见的水甲虫,Dytiscus marginatus,你知道吗?我待会儿给你看看。”“我答应过给你讲他的故事。”阿尔卡季说。“说甲虫的故事吗?”“嗯,够了,叶甫盖尼。是讲我伯父的故事。你会看到,他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人。他与其说值得嘲笑,不如说值得同情。”“我不想争论;不过你怎么对他老是念念不忘呢?”“应该做个公正的人,叶甫盖尼。”“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呢?”“不,你听我说……”

于是阿尔卡季对他讲述了伯父的故事。这个故事,读者在下一章里便可读到。七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起初跟他的弟弟尼古拉一样在家里受教育,后来在贵族子弟军官学校学习。他从小便以容貌俊俏出众;而且颇为自信,有点儿爱嘲笑人,爱发点儿让人觉得有趣的脾气——因此他不能不招人喜爱。他一当上军官,便开始到处露面。他到处受到重视,对自己放任自流,甚至任意胡闹,出乖露丑;不过就连这种事也是与他相称的。女人们被他弄得神魂颠倒,男人们管他叫花花公子,但暗中又对他非常羡慕。如前所述,他跟弟弟合住一套房子,对弟弟怀着一种诚挚的爱,虽然他跟弟弟毫无相似之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腿有点儿跛,小小的脸庞非常可爱,但却有点儿忧郁,眼睛又小又黑,头发又软又稀;他疏懒成性,但也爱好读书,而且把交际视为畏途。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有一个晚上是在家里度过的,他以大胆和机灵出名(他曾经使体操在上流社会的年轻人中风行一时),一共读过五六本法文书。他在二十八岁那年便当了上尉;等待他的是一个灿烂的前程。可是突然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当时有一个女人偶尔在彼得堡的上流社会露面,至今她还没有被人们忘记,这就是P公爵夫人。她有一个很有教养、彬彬有礼,但却有点儿愚蠢的丈夫,没有子女。她忽而出国游历,忽而回到俄国,总而言之,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她被认为行为轻佻和卖弄风情,对任何一种娱乐活动都如醉如痴,跳舞跳得骨软筋酥,跟年轻人在一起谈笑风生,她常常是午饭以前在昏暗的客厅里接待那些年轻人;可是每天夜里她便向隅而泣,暗自祷告,片刻不得安宁,常常苦恼地绞着双手在房间里踱到天亮,或者脸色发白,身上发冷,坐在那儿读圣诗集。白天降临了,于是她又变成了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她又出门拜访朋友,又是谈笑风生,似乎只要哪儿能给她一丁点儿快乐,她就急忙奔向那儿。她风姿绰约;一条金色的、沉甸甸的长辫子像黄金一样垂到膝盖下面,不过谁都不会说她是个美人儿;在她的整个面庞上,只有一双眼睛是漂亮的,而且还不是眼睛本身——眼睛不大,又是灰色的——然而她的目光却又敏捷又深沉,随便而至于大胆,沉思而至于沮丧——这是一种谜一样的目光。即使她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空洞无聊的话语,而她的目光却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光彩。她的穿着非常雅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是在一个舞会上遇到她的,跟她跳了一次玛祖卡舞,在跳舞的过程中她没有讲过一句中肯的话,但他却狂热地爱上了她。在这方面他是百战百胜的,这一次也很快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不过这种轻而易举的胜利并没有使他变得冷静。恰恰相反,他更痛苦、更紧密地缠住这个女人,即使当这个女人无偿地委身于他的时候,她身上似乎仍然保留着一种什么秘密的、难以理解的东西,而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洞察的。她的内心里藏着什么——天知道!她似乎受到某些神秘的、连她本人也不了解的力量的控制;它们任意玩弄着她;她那不够聪明的头脑无法对付它们的怪僻。她的所有的行为都是不合情理的;她只有几封信可以引起她的丈夫公正的怀疑,但这些信却是她写给一个几乎陌生的男子的,而她的爱情却带有一种忧郁的色彩:她跟意中人在一起,不再欢笑,不再逗乐,只是困惑莫解地注视着他,听他说话,有时候,多半是突然地,这种困惑莫解变成了毛骨悚然;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十分古怪的表情;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她的女仆把耳朵贴在锁孔上,可以听到她那呜呜咽咽的哭声。不止一次,基尔萨诺夫在幽会之后回家去时,内心里感到万分痛苦,极端苦恼,这种感觉是只有在彻底失败之后才会在心里出现的。“我究竟还想要什么呢?”他问自己,心仍然在痛。有一次,他送给她一枚宝石上刻着斯芬克司的戒指。“这是什么呢?”她问道,“斯芬克司吗?”“是的,”他回答道,“而且这个斯芬克司就是您。”“我?”她问道,慢慢地向他抬起她那谜一样的目光。“您知道吗,这是非常荣幸的?”她带着一种无足轻重的微笑补充道,而一双眼睛却仍然奇怪地望着。

即使在P公爵夫人爱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时候,他也感到非常难受;可是当她变得对他冷淡以后(这件事发生得相当快),他就几乎发了疯。他十分痛苦,非常嫉妒,不让她安宁,到处跟着她;她对他这种纠缠不休的跟踪感到厌烦了,于是便到国外去了。尽管朋友们苦苦劝告,长官们一再开导,他还是辞掉了军职,跟随公爵夫人而去;他在异邦度过了四年光景,时而紧追不舍,时而故意放纵;他为自己感到害羞,恨自己意志薄弱……然而根本无济于事……她的形象,这个无法理解的、几乎没有意义的,但却很有魅力的形象,已经在他心中深深地扎了根。在巴登他似乎又跟她和好如初;她对他的爱似乎还从来没有这样热烈……然而一个月以后,一切都结束了:火光最后闪烁了一次,便永远熄灭了。他预感到分手是不可避免的,希望至少做她的一个朋友,似乎跟这样的女人建立友谊是可能的……她悄悄地离开了巴登,从此以后便经常躲避着基尔萨诺夫。他回到了俄国,试图像以前那样生活,可是已经无法走上原来的轨道。他像中了邪似的,从一个地方逛到另一个地方;他仍然坐着马车出门,他仍然保持着上流社会人物的种种习惯;他可以吹嘘两三次新的胜利;可是他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不再存任何特殊的希望,经常无所事事。他逐渐变老了,头发变白了;每天晚上坐在俱乐部里,十分气恼,百无聊赖,在单身汉的辩论会上冷静地发表一通意见,这些都成了他的需要——大家知道,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关于结婚的事,他自然连想都没有想过。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平平庸庸,一事无成,过得很快,过得非常之快。任何地方的时间都不像在俄国那样飞跑;据说在监狱里它跑得更快。有一次在俱乐部吃午饭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获悉P公爵夫人死了。她是在巴黎去世的,临死前已经几乎处于精神失常的状态。他从桌旁站起身来,在俱乐部的几个房间里久久地踱来踱去,经常呆呆地站在那些玩纸牌的人旁边,跟平常相比,他并没有提前回家。不久以后他收到了一个寄给他的包裹,里面装着他送给公爵夫人的那枚戒指。她在斯芬克司像上画了一个十字,并且托人告诉他,十字架就是谜底。

这是1848年初的事,当时正值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丧偶之后来到彼得堡。自从弟弟迁居乡下以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就几乎没有跟他见过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结婚之日,正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与公爵夫人初识之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国外归来,去他弟弟那儿,打算住两三个月,分享一下弟弟的幸福,不过仅仅勉强住了一个星期。两兄弟的情况相差悬殊。到了1848年,这种差异就缩小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失去了妻子,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失去了自己的回忆;公爵夫人去世以后,他尽力不再想她。然而尼古拉却感到生活依然过得充实,儿子在他眼前渐渐长大了;与此相反,帕维尔还是孑然一身,正在进入那个不安的黄昏时期,这是一个悔恨类似希望,希望类似悔恨的时期,这时候青春已经逝去,而老年尚未降临。

对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来说,这个时期比对于任何其他的人更加艰难:他失去了自己的过去,便失去了一切。“我现在不邀请你到玛丽茵诺去了,”有一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哥哥说(他给自己的村子取了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妻子),“我的妻子活在世上的时候,你还觉得在那儿闷得慌,那么现在,我想你会觉得在那儿厌烦透了。”“我当时傻里傻气,忙忙乱乱,”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道,“从那以后,就算我没有变得聪明一些,也变得安静一些了。现在情况相反,如果你让我去,我打算一辈子在你那儿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拥抱来作为对他的回答;可是在这次谈话之后一年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才下决心实现他的打算。不过他在乡下定居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就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彼得堡跟儿子陪住的那三个冬天,也是如此。他开始读书,多半是英文书;一般来说,他的整个生活是按照英国方式安排的,他很少去邻居家串门,而出门也仅仅是去参加选举,在会场上他多半保持沉默,只是偶尔用他那自由主义的狂言逗弄和吓唬那些旧式的地主,他跟新一代的那些代表也不进行接触。两派都认为他是个傲慢的人,但两派都尊敬他,因为他有优雅的贵族风度,因为传闻他在情场上百战百胜;因为他穿戴考究,总是在最好的旅馆下榻,开最好的房间;因为他总是吃美味佳肴,有一次甚至在路易·菲利普的宴席上与威灵顿共进午餐;因为他到处随身携带一个真正的银质化妆盒和一个行军澡盆;因为他身上散发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非常“高贵”的香味;因为他是个打惠斯特的高手,而且总是输牌;最后,他之所以受到尊敬,还因为他非常诚实。女士们认为他是个迷人的忧郁症患者,但他却不跟女士们交往……“你要知道,叶甫盖尼,”阿尔卡季在谈话快要结束时说道,“你对伯父的批评是多么不公正!至于他不止一次帮助父亲摆脱困境,把他所有的钱都送给了父亲,我就更不用说了,(你也许还不知道,他们的领地是没有分的。)不过他对任何人都乐于帮助,顺便说说,他还常常为农民打抱不平呢;不错,他在跟农民谈话时,常常皱着眉头,老是闻香水……”“这是明摆着的事:神经有问题。”巴扎罗夫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也许他的心是非常好的。而且他一点儿也不蠢。他给我出了一些多么有益的主意啊……特别是……特别是如何对待女人。”“啊哈!自己的牛奶烫过嘴,别人的凉水也要吹一吹。这种事我们知道呢!”“嗯,一句话,”阿尔卡季继续说,“他是很倒霉的,我说的是实话;蔑视他是很不应该的。”“谁蔑视他?”巴扎罗夫反驳道,“不过我还是要说,一个人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押在女人的爱这张牌上,当他的这张牌输掉以后,他就垂头丧气,无所作为,这样的人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说他倒霉,你知道得最清楚;不过他身上的那种傻气并没有完全消失。我相信,他可是真的认为自己是个能干的人,因为他经常读《加里内尼导报》,而且每个月拯救一个农民,使他免遭一顿鞭打。”“不过你不要忘了他所受的教育和他所生活的时代呀!”阿尔卡季说。“教育?”巴扎罗夫接嘴说,“任何人都应该自己教育自己——比方说,至少像我这样……至于说到时代——我干吗要服从它呢?最好还是让它服从我吧。不,老弟,这全是放荡,空虚!而且男女之间的神秘关系是什么呢?我们是生理学家,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关系。你仔细研究一下眼睛的解剖学吧:你所说的那种谜一样的目光是从哪儿来的呢?这全是浪漫主义,无稽之谈,腐化堕落,不良行为。我们最好还是看甲虫去吧。”

于是两位朋友便到巴扎罗夫的房间里去了,房间里已经弥漫着一种外科药品和廉价烟草的混合气味。八

当弟弟跟管家谈话的时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只在旁边待了一会儿。管家是个又高又瘦的人,有一副像肺病患者那样柔和的嗓子和一双狡黠的眼睛,不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什么,他一律回答:“是的,那还用说。”他竭力把农民说成醉鬼和小偷。不久前,在生产管理中开始采用新的方法,但它却像没有上油的轮子那样轧轧作响,又像用湿木料做的家具那样喀喀有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并不泄气,但却老是长吁短叹,心里犯愁:他感到,没有钱,事情就行不通,而他的钱已经几乎用光了。阿尔卡季说的是实话: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帮助过自己的弟弟;他不止一次看到弟弟绞尽脑汁,搜索枯肠,寻找摆脱困境的办法,便慢慢地走到他的跟前,把两只手插进口袋,轻轻地嘟哝道:“Mais je puis vous donner de l’argent.”于是就给了他一点儿钱;然而这一天他自己一个钱也没有,因此他觉得最好还是走开。生产上的琐事往往使他感到烦恼;而且他常常觉得,尽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非常热心和勤奋,但事情却总是搞得不那么好;不过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毛病究竟出在哪儿,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弟弟不大实际,老是受骗。”他在心里推测道。相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却高度评价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常常征求他的意见。他说道:“我这个人优柔寡断,一辈子待在穷乡僻壤,而你跟各种各样的人不是白白地打交道的,你对他们非常了解:你有锐利如鹰的目光。”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只是扭转身子作为对这些话的回答,而并不对弟弟进行反驳。

那天他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留在书房,沿着那条把房子分成前后两个部分的走廊溜达着,当他走到一扇很矮的门跟前时,若有所思地停住步子,他扯了扯自己的胡子,然后敲了敲门。“是谁呀?请进来。”传来了费涅奇卡的声音。“是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然后便把门推开了。

费涅奇卡抱着自己的孩子坐在椅子上,她霍地站起身来,把孩子交给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立即抱着他走出房间,她赶紧整一整自己的三角头巾。“请原谅,我打扰您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口说道,眼睛没有看她,“我只想求您……今天好像要派人进城……请您叫他们给我买点儿绿茶。”“知道了,”费涅奇卡回答道,“您要他们买多少呢?”“半磅就足够了,我认为。可是您这儿,我发现变样了。”他补了一句,迅疾的目光朝四周一瞥,也从费涅奇卡的脸上掠过。“瞧这些窗帘。”他发现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又说道。“是的,这些窗帘;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赏给我们的;不过挂了很久了。”“可不是,我也很久没到您这儿来了。现在您这儿挺漂亮的。”“多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关照。”费涅奇卡喃喃地说。“您是不是觉得这儿比原来那间小厢房好些?”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彬彬有礼地问道,不过他脸上毫无笑容。“当然好些。”“现在让谁住在您那个地方?”“现在那儿住的是几个洗衣女工。”“啊!”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吭声了。“他马上就会走的。”费涅奇卡心里想,可是他并不想走,她轻轻地逐一扯着自己的手指,像生了根似的站在他的面前。“您干吗叫人把您的小孩抱走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说,“我喜欢孩子:让我看看他吧。”

费涅奇卡脸色变得通红,因为她既感到不好意思,又感到非常高兴。过去她怕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他几乎从不跟她说话。“杜尼娅莎,”她喊道,“请您把米佳抱来(费涅奇卡对家里所有的人都称您)。不过请您等一下;得给他穿件衣服。”

费涅奇卡朝门边走去。“不要紧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我马上来。”费涅奇卡回答道,连忙出去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独自留了下来,这一次他特别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他置身于其中的这间房子又小又矮,但却非常干净和舒适。房间的地板上散发着新油漆的气味,还可以闻到甘菊和蜜蜂花的香味。墙边摆着几把靠背像竖琴一样的椅子,它们还是那位已故的将军在出征波兰时购置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挂有一顶细纱帐子的小床,旁边放着一只包有铁皮的、盖子圆圆的箱子;对面角落里挂着“显灵的尼古拉”的一幅色彩暗淡的大圣像,圣像前点着一盏小油灯;一个用红带子系着的小瓷蛋挂在圣徒头顶的光轮上,一直垂到他的胸前;窗台上有几个盛着去年做的果酱的玻璃罐子,罐口用绳子牢牢地系着,里面透出绿莹莹的光;几个罐子的纸盖上都有费涅奇卡亲手写的两个大字——“醋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特别爱吃这种果酱。从天花板垂下的一根细细的绳子上,吊着一个装着一只短尾巴黄雀的笼子;它不停地吱吱叫着,并且跳来跳去,因此笼子也不停地晃来晃去,阵阵抖动,一颗颗大麻子落到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响声。在窗与窗之间的墙壁上,在一个小抽屉柜的上方,挂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几张姿态不同、拍得相当难看的相片,这是一个江湖摄影师拍的;那儿还挂着一张费涅奇卡本人的相片,简直拍得一塌糊涂:一张没有眼睛的脸在一个发黑的小框子里不自然地笑着——此外就什么也无法分辨了;费涅奇卡相片的上面是叶尔莫洛夫的画像,他披着一件毡斗篷,正在威严地、皱眉蹙额地远眺高加索的群山,一只装佩针的绸子小鞋正好落在他的前额上。

过了约莫五分钟,隔壁房间里传来了衣服的窸窣声和絮絮的低语声。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抽屉柜上拿起一本油迹斑斑的书,这是马沙尔斯基的《火枪手》中的一本,翻了几页……房门开了,费涅奇卡抱着米佳走了进来。她给他穿了一件领子上有金银边饰的红衬衣,给他梳了头发,擦干净了脸;他跟所有健康的孩子一样,呼吸的声音响亮,全身都在乱冲乱动,一双小手舞个不停;不过那件漂亮的小衬衣显然对他起了作用:他那整个圆滚滚的身子给人一种愉快的印象。费涅奇卡把自己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三角头巾也戴得更好看些,不过像原来那样也不错。难道世界上果然有什么东西比一个年轻貌美的、手上抱着一个健康的小孩的母亲更迷人的吗?“好一个小胖子。”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故作高兴地说,然后用食指的长指甲尖搔了一下米佳的双层下巴;小孩目不转睛地望着黄雀笑了起来。“这是伯伯呢。”费涅奇卡说,对他低下自己的脸,轻轻地把他摇了几下,这时候杜尼娅莎把一支点着了的香烛放在窗台上,香烛下面垫了一枚铜币。“他有几个月啦?”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六个月啦,很快就七个月,

十一

号那天。”“不是八个月吗,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杜尼娅莎有点儿胆怯地插嘴道。“不,是七个月;怎么可能呢!”小孩又笑起来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箱子,突然用五个小手指抓了一下母亲的鼻子和嘴唇。“跳皮佬。”费涅奇卡说,没有把脸掉开。“他很像我的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他还能像谁呢?”费涅奇卡心里想道。“是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继续说道,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像极了。”他聚精会神地、几乎忧伤地望了费涅奇卡一眼。“这是伯伯呢。”她又说了一次,不过这一次是小声说的。“啊!帕维尔!原来你在这儿!”突然传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急忙转身,皱了一下眉头;可是他的弟弟是这样高兴、这样感激地望着他,他不能不报之以微笑。“你的孩子真可爱,”他说道,然后看了一下表,“我是顺便来这儿说买茶叶的事的……”

说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立即走出了房间。“是他自己进来的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费涅奇卡。“是他自己。他敲了敲门,便进来了。”“嗯,那么阿尔卡沙再没到你这儿来过吧?”“没有。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是不是搬到厢房里去?”“这是为什么呢?”“我想,暂时搬过去是不是好些。”“不——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结结巴巴地说,摸了一下前额,“本来应该早搬……胖小子,你好呀!”他突然兴奋地说道,走到小孩跟前,亲了一下他的面颊;然后他把身子微微一弯,把嘴唇贴在费涅奇卡的手上,在米佳的红衬衣的衬托下,这只手像牛奶一样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这是做什么呀?”她嘟嘟哝哝地说,垂下两只眼睛,然后又把眼睛抬了起来……当她似乎皱着眉头望着和亲切地、带一点儿傻气地笑着的时候,她的眼神是十分迷人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费涅奇卡是这样认识的。约莫三年以前,有一次他不得不在一个很远的县城的一家旅店里过夜。他那个房间非常整洁,床上的被褥也洗得干干净净,这使他惊喜交集。“这儿的女主人会不会是德国人呢?”他心里不由得想道;然而女主人竟然是俄国人,一个五十岁光景的女人,衣服整洁,容貌俊秀,样子非常精明,说话十分得体。他在喝茶时跟她做了一次交谈,他非常喜欢她。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当时刚刚迁入自己的新庄园,不愿把那些农奴留作家仆,正打算另外雇人;而那位旅店女主人也在抱怨城里客人很少,日子过得艰难;他聘请她去他家里当管家,她同意了。她的丈夫早已去世,只给她留下一个女儿,名叫费涅奇卡。约莫两个星期以后,阿丽娜·萨维什娜(这是新管家的名字)便带着女儿来到了玛丽茵诺,住在那间小厢房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选择是成功的。阿丽娜把他的家搞得井井有条。费涅奇卡当时已有十七岁,谁都不议论她,也很少有人见到她;她过着一种平静、朴实的日子,每逢星期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才能在教区教堂靠边的地方看到她那白皙、清秀的面庞的侧面。这样过了一年多。

一天早晨,阿丽娜来书房找他,她像往常那样鞠了一个大躬,问他是不是有办法帮助她的女儿,因为炉子里一粒火星飞进了她的一只眼睛。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所有那些不爱出门的人一样,常常研究医术,甚至订购了一只顺势疗法的药箱。他立即叫阿丽娜把患者带来。费涅奇卡听说老爷叫她去,感到十分害怕,不过她还是跟着母亲去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她带到窗子跟前,用双手扶着她的脑袋。他仔细检查了她那只红肿的眼睛,给她开了一个处方,立即亲手配了一种眼药水,并且把自己的一块手帕撕成几块,给她演示湿敷的方法。费涅奇卡听完他的话后,便打算离开。“傻丫头,你得亲一亲老爷的手呀。”阿丽娜对她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把手伸给她吻,而是自己不好意思地在她那低垂的脑袋的头发分缝上吻了一下。费涅奇卡的眼睛很快就好了,但她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心中留下的印象却没有很快消失。他的眼前仿佛老是浮现出这个纯洁的、温柔的、怯生生地微微抬起的面庞;他觉得他的手掌似乎还在抚摸她那柔软的头发,他的眼睛看到了她那天真无邪、微微张开的嘴唇,两排珍珠般的牙齿在阳光下像水波一样闪闪发光。他在教堂里开始聚精会神地端详她,千方百计地跟她说话。起初她见到他就害臊,一天傍晚她在黑麦田里一条行人踏出来的窄窄的小径上遇到了他,连忙钻进又高又密的、长满蒿草和矢车菊的黑麦丛里,生怕引起他的注意。他透过像网眼一样纵横交错的金灿灿的麦穗看见了她那小小的脑袋,她正像一只小动物那样从麦穗底下向外窥探,于是他亲切地对她大声喊道:“你好,费涅奇卡!我不咬人呢。”“您好。”她轻轻地说,没有从躲着的地方出来。

她渐渐地开始跟他搞熟了,但在他面前仍然感到胆怯,突然她的母亲阿丽娜得霍乱死了。怎样安置费涅奇卡呢?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了那种喜欢有条不紊、深明事理和举止得体的性格,可是她这样年轻,这样孤寂;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本人又这样善良,这样谦和……后面的事就不必说了……“真的是哥哥自己上你这儿来的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她道,“他敲了敲门,就进来了吗?”“是的。”“嗯,很好。让我来摇一摇米佳吧。”

说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始往上抛他,几乎碰到了天花板,逗得孩子非常快活,但却使母亲十分不安,每抛一次,她就伸出两只手去接他的两条光光的小腿。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到了他那雅致的书房,书房的四壁糊着漂亮的暗灰色墙纸,在一条花花绿绿的波斯挂毯上挂着一些武器,家具是用胡桃木做的,上面蒙着深绿色毛绒,一个renaissance的书架是用黑色的老橡木做的,华丽的书桌上摆着几个小小的青铜塑像,此外,还有一个壁炉……他倒到沙发上面,双手放在脑后,一动不动地坐着,怀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心情望着天花板。他究竟是不愿意让墙壁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呢,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站起身来,放下沉甸甸的窗帘,然后又倒到沙发上。九

同一天,巴扎罗夫也跟费涅奇卡认识了。他跟阿尔卡季一起在花园里溜达,给他解释,有些小树,特别是小橡树长得不好的原因。“这儿应该多种些银白杨和云杉,也许还可以种些椴树,多加些黑土。凉亭那儿的花长得挺好,”他补了一句,“因为那是刺槐和丁香——它们都是乖孩子,不要人照料。啊呀!这儿有人呢。”

在凉亭里坐着的是费涅奇卡和杜尼娅莎,还有米佳。巴扎罗夫停住步子,阿尔卡季像老相识似的对费涅奇卡点了点头。“这是谁?”他们刚从一旁经过,巴扎罗夫便问道,“真是个美人儿!”“你说的是谁呀?”“应该知道说的是谁,美人儿只有一个呀。”

阿尔卡季有点儿慌乱,简要地向他介绍了费涅奇卡是什么人。“啊!”巴扎罗夫说,“看来,你父亲的眼力很不错。我很喜欢他,你的父亲,真的!他真行。不过我得跟她认识认识。”他补了一句,便转身朝凉亭走去。“叶甫盖尼!”阿尔卡季惊慌地在他的身后喊道,“千万要慎重些啊。”“别着急,”巴扎罗夫说,“咱们是见过世面的,是城里人。”

他走到费涅奇卡跟前,摘下帽子。“请允许我作一个自我介绍,”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说道,“我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的朋友,是个温顺的人。”

费涅奇卡从长凳上欠起身子,默默地望着他。“这孩子漂亮极了!”巴扎罗夫继续说道,“别担心,我的眼睛不是毒眼,还没有给任何人带来过不幸。他的小脸蛋为什么这样红呢?难道是出牙不成?”“是的,”费涅奇卡说,“他已经长了四颗牙了,可是现在牙龈又肿了。”“让我看看吧……您别害怕,我是个医生。”

巴扎罗夫接住小孩,那孩子既不乱踹乱动,也不觉得害怕,这使费涅奇卡和杜尼娅莎感到十分惊讶。“看见了,看见了……不要紧,一切都正常,会长出一副好牙齿的。如果有什么情况,请您告诉我。那么您自己的身体好吗?”“很好,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再好不过了。那么您呢?”巴扎罗夫转身对着杜尼娅莎,又问道。

杜尼娅莎是个在主人家里非常严肃,一出大门便嘻嘻哈哈的姑娘,她只是扑哧一笑,作为回答。“嗯,好极了。给,把您的勇士还给您。”

费涅奇卡把孩子接到手上。“他在您手上真乖。”她低声说。“所有的小孩在我手上都很乖,”巴扎罗夫回答道,“这些小家伙的脾气我摸透了。”“小孩也能感觉到谁喜欢他们。”杜尼娅莎说。“的确是这样。”费涅奇卡证实说,“就拿米佳来说吧,有的人呀,他无论如何也不让他抱。”“那么要我抱吗?”阿尔卡季问道,他在远处站了一会儿,已经走到了凉亭跟前。

他招手叫米佳让他抱,可是米佳把头向后一仰,哭了起来,弄得费涅奇卡很难为情。“下一次,等他跟我搞熟了再抱吧。”阿尔卡季毫不计较地说,然后两个朋友便离开了。“她叫什么名字呢?”巴扎罗夫问道。“费涅奇卡……费多西娅。”阿尔卡季回答道。“那么父名呢?这也是必须知道的。”“尼古拉耶芙娜。”“Bene。她不过分忸忸怩怩,我喜欢她这一点。也许有人还会认为她这一点不好呢。胡扯淡!干吗要忸忸怩怩呢?她是一个母亲——那她就做得对。”“她的确做得对,”阿尔卡季说,“不过我的父亲……”“他也做得对。”巴扎罗夫打断了他的话。“嗯,不,我不这样认为。”“很明显,是一个多余的继承人使你感到不痛快吧?”“你把这样的想法强加给我,怎么不感到害臊!”阿尔卡季激动地反驳说,“我不是从这种观点出发才认为父亲不对,我认为他应当跟她结婚。”“嘿——嘿!”巴扎罗夫心平气和地说,“瞧,咱们是多么豁达!你把婚姻还看得挺重要呢;你的这种想法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两个朋友默不作声地走了几步。“你父亲的所有产业我都参观了。”巴扎罗夫又说了起来,“牛不壮,马也要死不活;房子也盖得不好,工人看上去懒透了;管家要么是个傻瓜,要么是个骗子,我还没有弄清楚。”“你今天可是专找碴儿,叶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那些好心的农民肯定在骗你的父亲。你知道有这么一句俗话:‘连上帝都会被俄国农民吃掉。’”“我现在开始觉得伯伯的意见是对的,”阿尔卡季说,“你简直把俄国人说得一团糟。”“这有什么要紧呢!俄国人的唯一优点就是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要紧的是二乘二等于四,其余的一切都不值一提。”“连大自然也不值一提吗?”阿尔卡季一面若有所思地远眺被美丽、柔和的夕阳照耀着的五彩缤纷的田野,一面问道。“你心目中的大自然也不值一提。大自然不是一座教堂,而是一个作坊,人是作坊里的工人。”

就在这时,一阵大提琴的悠扬的声音从屋里飘到了他们的耳际。有人在拉舒伯特的《期待曲》,虽然拉得并不熟练,但却很有感情,像蜜一样甜的旋律在空中荡漾。“这是什么?”巴扎罗夫惊讶地问道。“这是父亲。”“你父亲会拉大提琴?”“是的。”“那你父亲多少岁了?”“四十四岁。”

巴扎罗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笑什么?”“得了吧!一个四十四岁的人,一个pater familias竟然在×县里——拉大提琴!”

巴扎罗夫仍然笑着,然而阿尔卡季不管以前怎样崇拜自己的老师,这一次却连笑都没有笑一下。十

过了大约两个星期。玛丽茵诺的生活一如往常:阿尔卡季无所事事,巴扎罗夫忙于工作。家里所有的人都跟巴扎罗夫混熟了,也习惯了他那非常随便的作风和他那不太复杂的、若断若续的谈话。费涅奇卡跟他混得特别熟,一天夜里还派人去把他叫醒,因为米佳全身抽搐;他来了,像往常那样又是开玩笑,又是打呵欠,在她那儿待了两个小时光景,治好了孩子的病。可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却在内心里对巴扎罗夫恨之入骨。他认为巴扎罗夫是个傲慢无礼、厚颜无耻的平民;他怀疑巴扎罗夫不尊敬他,大概还蔑视他——也就是蔑视他帕维尔·基尔萨诺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点儿畏惧年轻的“虚无主义者”,并且怀疑他对阿尔卡季的影响是否有益;不过他喜欢听他讲话,喜欢参观他做物理实验和化学实验。巴扎罗夫带来了一架显微镜,每次一用它就是几个小时。仆人们也在他跟前转来转去,虽然他经常取笑他们;他们觉得,他毕竟是自己的弟兄,不是老爷。杜尼娅莎喜欢对他吃吃地笑,她常常“像一只鹌鹑似的”从他身边跑过,意味深长地斜着眼睛打量他;彼得这个人极其自尊而又极其愚蠢,老是皱眉蹙额,他的全部优点是看似谦恭,能够按照一个个音节拼读,还常常用一把小刷子刷他的常礼服——只要巴扎罗夫注意到他,就连这个人也会喜笑颜开;家仆的孩子们常常像小狗一样跟在“医生”后面跑。只有普罗科菲伊奇老汉一人不喜欢他,每次在席上给他上饭菜时,总是哭丧着脸,还常常管他叫“屠夫”和“骗子”,并且要人相信,他一脸络腮胡子,真像矮树丛里的一只猪。普罗科菲伊奇这个人,就其本身来说,他的贵族派头并不亚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六月上旬——一年中最好的日子来临了。天气好极了;不错,远处的霍乱又构成了威胁,但×省的居民对它的光顾已经习以为常了。巴扎罗夫常常起得很早,走两三俄里路,不是散步——那种没有目的的闲逛他无法忍受——而是采集草和昆虫的标本。有时他带上阿尔卡季。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常常进行争论,尽管阿尔卡季的话说得比他的同伴要多,但却往往是失败者。

有一次他们在外面耽搁的时间似乎长了一些;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到花园里去接他们,当他走到凉亭跟前时,突然听到了两个年轻人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们朝凉亭的另一边走来,无法看到他。“你对我父亲还不够了解。”阿尔卡季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藏了起来。“你的父亲是个善良的人,”巴扎罗夫说,“不过他这个人落后了,他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侧耳倾听……阿尔卡季什么也没有回答。“落后的人”一动不动地站了两分钟光景,便拖着步子慢慢地回家去了。“前天我发现他在念普希金的作品,”与此同时,巴扎罗夫继续说道,“请你告诉他,这毫无用处。他又不是一个小孩:该扔掉这种废物了。在我们的时代又何必做一个浪漫主义者呢!让他念点儿什么有用的东西吧。”“让他念什么呢?”阿尔卡季问道。“对,我认为,开头还念比希纳的Stoff und kraft吧。”“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阿尔卡季赞成地说,“Stoff und kraft是用通俗的语言写的。”“原来咱们两人,”同一天午饭以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他的书房里对他的哥哥说,“变成落后分子了,咱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怎么回事呢?也许巴扎罗夫说得对,不过说实在的,有一件事我感到很痛心:我偏偏现在希望把跟阿尔卡季的关系搞得更密切和更友好些,结果却是我落在后面,他走到前面去了,而要彼此了解,已经无法做到了。”“为什么他走到前面去了呢?他究竟在哪一方面大大超过了咱们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很不耐烦地大声嚷道,“这一切都是这位先生,这位虚无主义者给他灌输的。我恨这个医生。依我看,他只不过是个巫医,就算他解剖的青蛙不少,但我相信他对物理学却懂得不多。”“不,哥哥,你不要这样说。巴扎罗夫又聪明又博学。”“而且自尊得令人讨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又插嘴道。“是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很自尊,可是没有自尊显然是不行的。不过有一点我弄不明白。为了不落后于时代,该做的事我似乎全做了:农民也安置了,农场也办了,弄得全省都管我叫赤色分子;我读书,学习,总而言之,千方百计去适应时代的要求——可是他们却说,我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是的,哥哥,我自己也开始相信,我的黄金时代的确已经过去了。”“这是什么原因呢?”“原因是这样的。今天早晨我正坐着读普希金的作品……记得我读的是《茨冈》……突然,阿尔卡季走到我的跟前,他一声不吭,脸上露出一种亲切、惋惜的表情,就像对待小孩那样,悄悄地把我的书拿掉,在我面前另外放了一本,那是一本德文书……他笑了一下便离开了,普希金的作品也被他带走了。”“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把什么书给了你呢?”“就是这本。”

说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常礼服后面的口袋里掏出比希纳的那本赫赫有名的小册子,这是第九版。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它在手上转了一下。“哼!”他说,“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关心你的教育呢。怎么样,你试读了吗?”“试读了。”“嗯,怎么样呢?”“要么我太愚蠢,要么这全是胡扯。也许是我太愚蠢。”“你的德文没有忘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德文我是看得懂的。”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又把书在手里转了一下,皱着眉头看了弟弟一眼。两人都不吭声了。“对了,顺便说一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口说,显然是想改变话题,“我收到了科利亚津一封信。”“马特维·伊里奇的信?”“是他的信。他是来本省进行视察的。他现在成了大人物,信中说,他作为亲戚,想跟咱们见见面,邀请咱们俩和阿尔卡季进城去。”“你会去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不!你呢?”“我也不会去。跑五十俄里路去喝一口粥,太费劲啦。Mathieu想对我们大显一番威风,去他的吧!省里的人会去巴结他的,没有咱们也不要紧。三级文官,有什么了不起呢!如果我继续在军队里服务,一直干这种傻事,我现在也当上侍从将军了。可是现在咱们俩竟成了落后分子。”“是的,哥哥。看来,到了定做一口棺材,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的时候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叹了口气,说道。“嗯,我是不会这么快就投降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嘟哝道,“咱们跟这个医生还有一场交锋,我有这种预感。”

当天喝晚茶的时候就进行了交锋。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进客厅时就做好了战斗准备,他怒气冲冲,态度坚定。他等待的只是借口,以便向敌人发起进攻,可是借口迟迟没有出现。一般来说,巴扎罗夫当着“老基尔萨诺夫”(这是他对那两兄弟的称呼)很少说话,而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默默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心急如焚,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话题转到了邻村的一个地主身上。“坏蛋,卑鄙的贵族!”巴扎罗夫冷静地说,他在彼得堡跟那人见过面。“请允许问您一个问题,”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口说,他的嘴唇阵阵抖动,“按照您的理解,‘坏蛋’和‘贵族’这两个词是同样的意思吗?”“我说的是‘卑鄙的贵族’。”巴扎罗夫懒洋洋地呷一口茶,回答道。“的确是这样。但我认为,您对贵族的看法跟对所谓卑鄙的贵族的看法是相同的。我认为我有义务向您声明,我对这种意见是不赞成的。我敢说,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具有自由思想和热爱进步的人;不过正因为如此,我尊敬贵族——真正的贵族。请您记住,阁下(巴扎罗夫听到这个称呼,抬起眼睛望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请您记住,阁下,”他恶狠狠地又说了一遍,“我尊敬英国的贵族。他们对自己的权利毫不让步,因此他们也尊重别人的权利;他们要求别人对他们履行义务,因此他们也对别人履行自己的义务。贵族把自由给了英国,并且支撑着英国。”“这种调子我们听到过很多次了,”巴扎罗夫反驳道,“不过您想用这个来证明什么呢?”“我想用这么个来证明,阁下(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生气的时候,就故意把‘这个’说成‘这么个’,虽然他非常清楚,这种用法是语法不允许的。这种怪癖是亚历山大时代的旧习气的残余。当时的达官贵人一般不讲本国话,即使偶尔讲那么几句,也是有的说‘这么个’,有的说‘这样个’,言外之意是:我们才是地地道道的俄国人,同时我们又是大人物,可以对那些小学生的规则嗤之以鼻),我想用这么个来证明,没有个人的尊严感,没有自尊心——而在贵族中这两种情感是很普遍的——那么社会的……bien public……社会的结构,便没有任何稳固的基础。阁下,个性是个重要的东西,人的个性应该坚如磐石,因为一切都建筑在它上面。比方说,我非常清楚,您肯定认为我的习惯、我的打扮,以及我的整洁是很可笑的,可是这一切都是出于一种自尊心,出于一种责任感,对,对,责任感。我住在村子里,住在穷乡僻壤,但我并不降低自己的身份,我尊敬我自己这个人。”“对不起,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巴扎罗夫说,“您尊敬自己,但却抄手坐着;这对于bien public有什么益处呢?假如您不尊敬自己,也会干同样的事情。”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脸刷地白了。“这完全是另一个问题。我现在根本没有必要向您解释,我为什么像您所说的那样抄手坐着。我只想说,贵族作风是一种原则,而在我们的时代,只有不道德的人或者空虚无聊的人才能够不要原则地活着。阿尔卡季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对他讲过这个意思,现在我对您再说一遍。是这样吗,尼古拉?”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点了点头。“贵族作风呀,自由主义呀,进步呀,原则呀,”这时候巴扎罗夫说,“你想一想,多少外国的……和没用的字眼啊!对俄国人来说,这些玩意儿白送都不要。”“那您认为,他们究竟要什么呢?按照您的说法,那我们就处在人类之外,人类的法则之外了。得了吧——历史的逻辑要求……”“可是我们要这种逻辑做什么呢?没有它我们也过得去呢。”“怎么会是这样呢?”“就是这样。当您感到饥饿的时候,我希望,您不至于需要逻辑来帮助您把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去吧。这些抽象的玩意儿我们用不着!”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挥了挥双手。“我不明白您这句话的意思。您在侮辱俄国人。我不明白,怎么能不承认原则,规则!您的行动的根据究竟是什么呢?”“伯伯,我已经告诉过您,我们不承认权威。”阿尔卡季插了一句。“我们行动的根据就是我们认为有益的那些东西,”巴扎罗夫说,“在目前情况下最有益的就是否定——于是我们便否定。”“否定一切吗?”“否定一切。”“怎么?不仅否定艺术、诗歌……而且……说出来真可怕……”“否定一切。”巴扎罗夫又说了一遍,态度有说不出的镇静。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而阿尔卡季却高兴得涨红了脸。“不过对不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口说,“你们否定一切,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你们破坏一切……不是还得建设吗?”“这已经不是我们的事情了……首先要对地面进行清理。”“人民目前的处境要求这样做,”阿尔卡季一本正经地补充说,“我们应该去实现这些要求,我们无权只满足于一己的私利。”

最后这句话显然不合巴扎罗夫的心意,它带有哲学意味,也就是带有浪漫主义意味,因为巴扎罗夫把哲学也称作浪漫主义。不过他认为没有必要去反驳他年轻的弟子。“不,不,”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然激动地大声说道,“我不愿意相信你们这些先生真正了解俄国人民,你们代表着他们的要求、他们的渴望!不,俄国人民并非你们想象的那样。他们虔诚地崇拜传统,他们保持着古老的风俗,没有信仰,他们便无法生活……”“我并不想对这个问题进行反驳,”巴扎罗夫打断了他的话,“我甚至打算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您是对的。”“那么,既然我是对的……”“这还是什么都不能证明。”“恰恰是什么都不能证明。”阿尔卡季满怀信心地把巴扎罗夫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棋手,已经预见到对方要下一着显然致命的棋,因此毫不感到惊慌。“怎么是什么都不能证明呢?”感到惊异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嘟哝道,“这么说,你们要去反对自己的人民吗?”“那又怎么样呢?”巴扎罗夫大声嚷道,“人民认为,在打雷的时候,是先知伊里亚驾着马车从天上驶过。怎么样?我应该同意他们的看法吗?而且,他们是俄国人,难道我自己不是俄国人吗?”“不,您刚才说了这样一些话,您已经不是俄国人了!我不能承认您是个俄国人。”“我的祖父犁过地。”巴扎罗夫非常自豪地回答道,“您问问你们这儿任何一个农民,他更愿意承认咱们俩当中哪一个——您还是我——是他的同胞。您连怎样跟他讲话都不会呢。”“可是您在跟他讲话的同时却鄙视他。”“那又怎么样呢,既然他值得鄙视!您对我的观点进行指责,可是谁对您说过,我的这种观点是偶然产生的,而不是您极力为之辩护的民族精神本身的产物呢?”“可是不需要虚无主义者啦!”“需要不需要他们——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您不是也认为自己是个并非无益的人吗?”“先生们,先生们,请不要涉及个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声喊道,然后欠起身子。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笑了一下,把一只手放到弟弟的肩上,按着他重新坐下。“别担心,”他说道,“我不会忘乎所以,这恰恰是由于我有那种遭到这位医生先生猛烈嘲笑的自尊心。对不起,”他又扭头对巴扎罗夫继续说道,“您也许以为您的学说是个新玩意儿吧?您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您所鼓吹的唯物主义曾经不止一次风行一时,结果总是站不住脚……”“又是外国字眼!”巴扎罗夫打断了他的话,他怒火中烧,他的脸变成了粗鲁的红铜色,“第一,我们什么也不鼓吹;这不是我们的习惯……”“那你们究竟做些什么呢?”“我们做的是这样的事情:以前,不久以前,我们议论,我们的官吏收受贿赂,我们既没有道路,也没有商业,没有公正的法庭……”“嗯,对了,对了,你们是揭发者——好像是这样称呼的吧。对你们揭发的很多东西我也有同感,不过……”“可是后来我们明白了,对我们的伤口高谈阔论,仅仅高谈阔论,是毫不费力的,这只会导致庸俗无聊和教条主义。我们发觉,就连我们的那些聪明人,那些所谓进步分子和揭发者也毫不中用,我们尽干一些没有意义的事,喋喋不休地谈论什么艺术呀,无意识的创作呀,议会制度呀,律师职业呀,以及鬼知道什么问题,而问题在于:没有起码的生活资料;极端愚蠢的迷信使我们受到窒息;我们所有的股份公司都面临破产,唯一的原因是缺乏诚实的人;政府正在张罗的自由本身,也未必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因为我们的农民恨不得把自己的钱也偷个精光,唯一的目的是在小酒店里喝得酩酊大醉。”“对,”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插嘴道,“对,你们证实了这一切,于是你们自己便决定不认真地干任何事情。”“决定不干任何事情。”巴扎罗夫闷闷不乐地重复了一遍。

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恨,因为他竟然在这位老爷面前大发议论。“那么只进行谩骂?”“只进行谩骂。”“这就叫虚无主义?”“这就叫虚无主义。”巴扎罗夫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态度特别粗鲁。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眯起眼睛。“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用非常沉着的声音说,“虚无主义能够医治一切痛苦,因此你们,你们是我们的救星和英雄。然而,你们为什么对别人,甚至对那些揭发者也要进行谩骂呢?你们不是也像所有的人那样只会空发议论吗?”“我们可能有别的毛病,但却没有这个毛病。”巴扎罗夫不乐意地说。“那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你们在行动吗?你们打算采取行动吗?”

巴扎罗夫什么也没有回答。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猛然抖了一下,但他马上控制住了自己。“哼!……采取行动,进行破坏……”他继续说道,“可是连为什么要进行破坏都没弄清楚,又怎样进行破坏呢?”“我们要进行破坏,因为我们是一种力量。”阿尔卡季说。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侄子,笑了一下。“是的,力量是从来弄不清楚的。”阿尔卡季说,把腰挺直了。“可怜的家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大声喊道,他完全失去了控制,“你最好想一想,你在俄国用这种论调支持的是什么东西!不,这会叫天使都失去忍耐!力量!野蛮的卡尔梅克人和蒙古人也有力量——但它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我们珍惜的是文明,是的,是的,阁下;我们珍惜的是文明的果实。因此你们不要对我说,这些果实毫无价值:最拙劣的画家,un barbouilleur,或者一个晚上只有五个戈比收入的舞会钢琴演奏者,就连他们也比你们更有益处,因为他们是文明的代表,而不是粗暴的蒙古力量的代表!你们以进步人士自居,可是你们只配待在卡尔梅克人的帐篷里!力量!最后请你们记住,有力量的先生们,你们总共才四个半人,而那些人却多不胜数,他们决不允许你们践踏他们最神圣的信仰,他们会把你们踩成肉酱!”“既然要踩,也是活该。”巴扎罗夫说,“不过这还很难说呢。我们的人数并不像您估计的那样少。”“怎么?你们真的以为能够制服,制服全体人民吗?”“您知道,莫斯科就是被一支只值一戈比的蜡烛烧毁的。”巴扎罗夫回答道。“是的,是的。首先是魔鬼般的骄傲,然后便是冷嘲热讽。瞧,这就是使年轻人入迷的东西,这就是征服孩子们没有经验的心的东西!您看,其中的一个就跟您坐在一起,要知道,他几乎要对您顶礼膜拜了,您欣赏一下吧。(阿尔卡季把头一扭,皱起了眉头。)而且这种传染病已经流行很广。我听说,我们的画家在罗马根本不去梵蒂冈。拉斐尔几乎被看作傻瓜,因为据说这是个权威,而他们自己却没有能力,毫无成绩,简直可恶,他们自己的幻想一直跳不出《喷泉旁边的少女》这类画的范围,不管你要什么!而且少女也画得糟透了。依您看,他们真行,不是吗?”“依我看,”巴扎罗夫反驳道,“拉斐尔一钱不值,而且他们也不比他好。”“好!好!听着,阿尔卡季……现在的年轻人就应该用这样的语言讲话!想想看,他们怎么不跟着您走呢!以前年轻人不得不念书,他们不愿意被视为大老粗,因此他们不得不努力。可是现在他们只要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胡扯淡!——这就万事大吉。年轻人兴高采烈。真的,以前他们不过是一些糊涂虫,而现在他们突然成了虚无主义者。”“瞧,您大吹特吹的自尊心已经动摇啦。”巴扎罗夫冷静地说,然而阿尔卡季却满脸通红,两眼炯炯发光,“我们的争论离题太远啦……看来,最好停止争论。至于我,到时候会同意您的意见,”他一面站起身来,一面补充说,“只要您能够在我们现在的日常生活中,在家庭生活或社会生活中,给我举出哪怕一个不会遭到彻底的、无情的否定的组织。”“我可以给您举出几百万个这样的组织,”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大声叫道,“几百万个!比方说,村社就是一个。”

巴扎罗夫撇嘴冷笑了一声。“嗯,关于村社,”他说,“您最好还是跟令弟谈一谈吧。看来,他现在已经在实际中体会到了,什么是村社呀,连环保呀,戒酒呀,以及诸如此类的玩意儿。”“还有家庭,家庭,因为它存在于我们的农民之中!”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嚷了起来。“这个问题,我认为您自己最好也不要进行详细的分析。您也许听说过那些扒灰佬的事吧?听我的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花一两天时间想一想吧。您未必能一下子就发现什么。请您把我们所有的阶层逐一研究一番,对每个阶层都好好考虑一下,而我和阿尔卡季暂时要去……”“嘲笑一切。”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接嘴说。“不,解剖青蛙。我们走吧,阿尔卡季。再见,先生们!”

两个朋友离开了。两兄弟留了下来,起初两人只是对视着。“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开口说,“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年轻人!这就是他们——我们的继承人!”“继承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在整个辩论过程中他如坐针毡,只是偷偷地、痛苦地望着阿尔卡季。“哥哥,你知道我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吗?母亲在世时,有一次我跟她发生了争执,她大叫大嚷,不想听我说话……最后我对她说,您是无法了解我的;我们属于两代不同的人。她感到极其难受,可是我却想道:有什么办法呢?药丸虽然苦口,必须把它吞下。瞧,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们的继承人也可以对我们说:你们跟我们不是一代人。把药丸吞下去吧。”“你呀,太宽容,太谦虚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反驳道,“恰恰相反,我相信咱们俩说的比这两位先生有理得多,虽然咱们所讲的语言也许有点儿陈旧,已经vieilli,而且咱们不像他们那样狂妄自大……现在的年轻人多么傲慢啊!你问某个年轻人:您要什么酒,红的还是白的?他神气十足地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我向来喜欢喝红的!’仿佛这一刹那全世界的人都在望着他呢……”“你们还要茶吗?”费涅奇卡把头探进门里问道。她听到客厅里还在进行争论,不敢进去。“不要啦,你可以叫人把茶炊拿走啦。”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回答道,站起来朝她走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对他说了声bon soir,就回自己的书房去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