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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4 03:5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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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 埃米莉•圣约翰•曼德尔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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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站

第十一站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第十一站作者:(加) 埃米莉•圣约翰•曼德尔设计:李洪达排版:李洪达出版社:新星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11-01ISBN:9787513319263本书由新星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部 剧院1

国王站在一池蓝光中,船起锚了。这是《李尔王》第四幕,多伦多埃尔金戏剧中心一个冬天的晚上。几个小时前观众入场时,三个小女孩在舞台上玩拍手游戏,她们是演李尔三个女儿的小演员。现在这幕戏是她们返回舞台,表演李尔发疯时出现的幻觉。国王跌跌撞撞,伸出手去抓她们,而她们在阴影中轻快地来回跑动。他的名字叫亚瑟·利安德,五十一岁,头发上插着花。“你认识我吗?”扮演葛罗斯特的演员问。“我很记得你这双眼睛。”亚瑟说,他被扮演童年科迪丽娅的小演员分神了,这时常发生。他脸色一变,绊倒了,手臂的一侧撞上了一根柱子,他靠在柱子上喘息着。“她们的上半身虽然是女人,下半身却是淫荡的妖怪。”亚瑟说,他不仅念错了台词,就连这句话也念得气喘吁吁,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就像抱着一只折翼的鸟儿一样,把手拢在胸口。葛罗斯特和埃德加沉默地注视着他。那一刻亚瑟仍有可能是在演戏,但是剧院第一排有个男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他曾接受过医护训练。男子的女友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杰旺!你在干什么?”杰旺起先并不肯定,身后的人对他窃窃私语,让他坐下。一个引座员向他走来。雪开始落到舞台上。“不,小鸟儿都在干那把戏……”亚瑟低声念道,杰旺非常熟悉这出剧,意识到演员的台词跳回了十二行前。“鸟儿……”“先生,”引座员说,“请你……”

但是,亚瑟·利安德快没有时间了。他摇晃着,眼神失焦。杰旺很明白现在他不是李尔王了。杰旺把引座员推到一边,猛地冲向通往舞台的台阶,但是另一个引座员沿着过道跑来了,逼得杰旺没法走楼梯,只得爬上了舞台。这时第一个引座员揪住了他的袖子,他只好踢开了他。杰旺心不在焉地注意到,雪是塑料做的,有点半透明的塑料。雪粘在他的外套上,摩擦着他的皮肤。埃德加和葛罗斯特被这场骚乱分心了,他们都没看亚瑟,亚瑟已经退后几步靠在一根胶合板柱子上,正茫然地盯着飘落的雪花。后台传来几声喊,两道人影迅速靠近,但是杰旺已经跑到亚瑟身边了,在亚瑟正要跌倒时抓住了他,把他轻轻地放在地板上。周围的雪越下越大,闪烁着蓝白色光芒。亚瑟已经没有呼吸了。那两道人影是保安,他们停在了几步之外,大概终于明白杰旺不是一个狂热的粉丝。观众不解地低声抱怨着,手机摄像头闪动,从黑暗中传来了模糊不清的惊呼声。“上帝啊,”埃德加说,“哦,耶稣基督。”他方才的英国口音消失不见了,现在听起来像是阿拉巴马州口音,他确实是阿拉巴马人。葛罗斯特仿佛被冻在原地,嘴巴一张一闭,像一条鱼。

亚瑟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杰旺开始给他做心肺复苏。有人下达指令,幕布落下来了。织物和阴影嘶的一声,减弱了舞台的一半辉煌,并且把另一侧的观众隔开了。塑料雪还在下。那两个保安向后退开。灯光的颜色变了,从第四幕的蓝白色风暴变成了相比之下似乎有点发黄的照明光线。杰旺在人造黄油般的灯光下沉默无言地操作,有时扫一眼亚瑟的脸。求你了,他想,求你了。亚瑟双眼紧闭。舞台幕布又动了,有人在另一面拍打布料,摸索着想找到一个开口,然后一个穿着灰色西服的年长男人跪倒在亚瑟胸口的另一边。“我是心脏病专家,”他说,“我叫沃尔特·雅可比。”他戴着老花镜,眼睛显得很大,微微有些谢顶。“我是杰旺·乔杜里。”杰旺说。他不知道自己在舞台上待了多久。人们绕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但是每一个人似乎都遥远而模糊,除了亚瑟,现在终于有另一个人愿意加入了。这就像在一个风暴眼里,杰旺想,他和沃尔特、亚瑟一起待在风平浪静的风暴眼里。沃尔特摸了摸演员的额头,轻轻地,就像家长在安慰发烧的孩子。“他们已经打电话叫救护车了。”沃尔特说。

落下的幕布给这个舞台增添了意想不到的私密感。杰旺想起了那次他在洛杉矶采访亚瑟,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曾经当过一阵子娱乐记者。他想起了自己的女朋友劳拉,想知道她是在前排座位上等自己,还是已经走出了剧院大堂。他还在想,求你了,请重新开始呼吸吧,求你了。他想到落下的帷幕封死了第四堵墙,把舞台变成了一个房间,尽管这是一个巨大洞穴似的房间,而不是一个有天花板、有狭窄舞台过道和灯光的房间,在这里一个灵魂跌倒了却无人发现。这想法太荒唐了,杰旺告诉自己,不要想蠢事。现在他的后颈一阵发麻,像是有人从上方注视着他。“要不要我替你一会儿?”沃尔特问道。杰旺明白,这位心脏病专家觉得心肺复苏没用,所以他点点头,把双手从亚瑟的胸口拿开了。沃尔特接着杰旺的节奏按压起来。

杰旺环视舞台,现在他的想法变了,这不完全是一个房间,它太转瞬即逝了。在舞台的两个侧面之间,全部是门廊和黑暗空间,也没有天花板。它更像是一个终点站,他想,一个火车站或是机场,人们都在快速通过。救护车来了,两名医生穿过仍在荒唐飘落的雪花,一步步走近,然后他们像乌鸦一样落在倒下的演员身上。穿黑色制服的一男一女把杰旺挤到一边,那女子很年轻,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杰旺站起身,退了出去。亚瑟跌倒时靠过的那根柱子在他的指尖下光滑发亮,木头被漆得像一块石头。

这里随处是舞台管理员、演员、拿着记事板的无名工作人员。“看在上帝的分上,”杰旺听到其中一个人说,“谁能让这该死的雪停下来?”里根和科迪丽娅手牵着手,在幕布边哭,埃德加盘腿坐在旁边的地板上,手捂着嘴。戈那里尔悄声对她的手机说话。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她的年纪比从观众席看更老,假睫毛在她的眼睛上投下了阴影。

没有人顾得上杰旺,看来他在这出戏里的戏份都演完了。那个医生似乎没有成功。他得找到劳拉,说不定她正在大堂里心烦意乱地等他。说不定她——这是一个毫无根据的想法,不过——说不定她会认为他的行为值得钦佩。

终于有人把雪关了,最后几点半透明的雪花随风飘落下来。杰旺正在找下舞台最好走的路,这时他听到了呜咽声,这是一个他之前注意到的孩子,一个小演员,她跪在舞台上,就在杰旺左边的另一根胶合板柱子旁。杰旺已经看过四遍《李尔王》了,但是以前从没见过有小演员的,他认为这是舞台表演上的一个创新。这个女孩大约七八岁,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眼睛,把脸上的妆都弄花了。“让开!”医生说道,开始对亚瑟心口电击,其他人向后退开。“你好。”杰旺对这个女孩说。他跪在她身边。为什么没人来把她带走,带离这个地方?她看着医护人员工作。杰旺没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不知道该怎样和孩子们说话,但他一直想要一个或两个自己的孩子。“让开!”医生又喊了一次。“别看。”杰旺说。“他就要死了,是不是?”她呼吸有点哽咽。“我不知道。”他想说点什么让她放心,但他不得不承认,情况不妙。亚瑟一动不动地躺在舞台上,电击进行了两次,沃尔特按着亚瑟的手腕,严肃地望着远处,期待脉搏跳动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柯尔丝顿,”女孩说,“我叫柯尔丝顿·雷蒙德。”她脸上弄糊了的舞台妆真让人尴尬。“柯尔丝顿,”杰旺说,“你妈妈在哪儿?”“到十一点她才会来接我。”“宣告死亡时间吧。”一个医生说。“那你在这里时,谁照顾你呢?”“牧马人塔尼娅。”女孩还在盯着亚瑟看。杰旺挪了挪,挡住她的视线。“晚上九点十四分。”沃尔特·雅可比宣告。“牧马人?”杰旺问道。“他们都这样叫她。”柯尔丝顿说,“我在这里的时候,她照顾我。”一个穿西服的男人从舞台右侧出现,急切地和医生说着什么,医生们则把亚瑟固定到用来移动病人的担架床上。其中一个医生耸了耸肩,然后把毯子拉下来一点,给亚瑟的脸上戴了一个氧气面罩。杰旺意识到打这个哑谜肯定是为亚瑟的家人着想,这样他们就不会从晚间新闻上得知他的死讯。他被这庄重体面的做法感动了。

杰旺站起来,去拉这个抽噎的女孩。“来吧,”他说,“我们去找塔尼娅,说不定她也在找你。”

其实塔尼娅并不在找她。如果塔尼娅在负责任地找这个女孩,她肯定已经找到了。他带着小女孩走进被幕布遮挡的舞台侧面,这时那个穿西服的男子已经不见了。后台一片混乱忙碌,有人高声要求众人为亚瑟的队列让开道路,一脸严肃的沃尔特推着担架床。这队人消失在通向舞台前门的走廊里,接着骚动开始了,而且愈演愈烈,每个人都在大叫大喊,或者对着手机说话,或者几个人挤作一团,把事情经过互相复述:“那时我看过去,他正要跌倒——”有人在大声下命令,还有人无视这些大声下达的命令。“在这些人里,”杰旺说,他非常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你有没有看见塔尼娅?”“没有。”柯尔丝顿的声音非常小,“哪儿都没有看到她。”“嗯,”杰旺说,“也许我们应该待在一个地方,让她找我们。”他记得曾在一个小册子里读到过这个建议,大致内容是,如果你在树林里迷路了该怎么办。这里顺着后墙摆放了几把椅子。从此处,他能看到布景后面是没上漆的胶合板。一个舞台管理员在清扫积雪。“亚瑟不会有事吧?”柯尔丝顿已经爬上了他旁边的椅子,两手握成拳头捏着裙子。“就在刚才,”杰旺说,“他正在做他最喜欢做的事。”他是根据亚瑟一个月前接受《环球邮报》采访时的谈话发挥的——“我这一生都在等待,等我足够老了,能演李尔,什么也比不上我站在舞台上那么直接……”——但是回想起来,这些话似乎很空洞。亚瑟骨子里还是一个电影演员,有哪个好莱坞演员会渴望变老呢?

柯尔丝顿很安静。“我的看法是,如果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表演,”杰旺说,“那么这会让他高兴的。”“那是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吗?”“我认为是。我很难过。”

塑料雪已经扫成了一堆,在布景后面隐隐发光,像一座小山。“这也是世上我最喜欢做的事。”过了一会儿,柯尔丝顿才说。“是什么?”“表演。”她说。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满面泪痕的年轻女子,张开双臂。女人拉起柯尔丝顿的手,几乎看都没看杰旺一眼。柯尔丝顿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离去。

杰旺站起身,走上舞台。没有人阻止他。他隐隐希望看到劳拉还在原地等他,仍然坐在前排中间——事情已经发生多长时间了?但是,当他设法穿过天鹅绒幕布时,他发现观众都走了,引座员正在清扫垃圾,捡起丢弃的节目单。一条围巾被遗忘在椅背上。他向铺着红地毯的华贵大堂走去,小心地不去看引座员的眼睛。大堂里只有少数观众没走,但劳拉不在其中。他打电话给她,但是她看戏时手机关机了,显然还没有重新开机。“劳拉,”他给她的语音信箱留言,“请给我打电话。我在大堂。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他站在女士休息室的门口,大声向服务员询问,但是她回答说休息室里空无一人。他又绕着大堂走了一圈,走到了存衣处,衣架上还有最后几件衣服,他的大衣挂在其中。劳拉的蓝色外套不见了。

雪花飘落在央街上。他离开剧院时吓了一跳,这仿佛是对粘到他夹克上的半透明塑料雪片的呼应。五六个狗仔队记者在剧院门外守了一晚上。亚瑟不像过去那样有名了,但是他的照片仍然能卖钱,尤其是现在,因为他卷进了一桩麻烦的离婚案。他的太太是模特兼演员,她对他不忠,和一个导演搞在了一起。

杰旺不久前也是一个狗仔队记者。他和前同行们擦肩而过,希望别被发现,但是这些人的专业技能之一就是留心那些试图溜走的家伙。这下,他们马上就围了过来。“你混得不错啊,”其中一个人说,“上剧院外套穿得真花哨。”杰旺穿着一件海军双排扣大衣,其实穿上身并不太暖和,但的确能让他看起来不太像以前的同行——他们穿着臃肿的夹克和牛仔裤。“你去哪儿了,伙计?”“当酒保,”杰旺说,“我正在受训当医务护理人员。”“急救医疗服务?真的?把醉鬼从人行道上拖走,你打算以此为生?”“我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你是想问我这个吗?”“是啊,好吧。你刚才在里面吧?里面出了什么事?”几个人正对着手机说话。“我告诉你,他死了,”其中一个人说,就在杰旺身边,“嗯,我敢肯定。雪影响了照片效果,不过看看我刚发给你的那张照片吧,那张上有他的脸,他们正在把他送进救护车——”“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杰旺说,“他们只是在第四幕中间就降下了舞台幕布。”这么说是因为眼下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可能劳拉除外,更因为他特别不想和他们几个说话。“你们看见他被送进救护车了吗?”“他被推出来,从舞台门廊推到这里。”一个摄影师说。他紧张而焦急地吸着一根烟。“医生、救护车,该来的都来了。”“他看起来怎样?”“说实话吗?就他妈的像一具尸体。”“那是肉毒素,那就是肉毒素。”一个人说。“他们发了声明吗?”杰旺问道。“有几个穿制服的人走出来,跟我们说了几句。他是累垮了,等着瞧吧,准还有脱水的症状。”他们几个都笑了,“这些大明星总是又累又渴,对吧?”“你认为会有人劝告他们,”那个提到肉毒杆菌的人说,“如果有人心中有数,就会把一两个演员拉到旁边说话,比如,‘听着,伙计,你得多喝水,多睡觉,好吗?’”“恐怕我看见的,比你们知道的还少。”杰旺说,假装要接一个重要的电话。他把冰冷的电话压在耳朵上,沿着央街往北走了半个街区,找了个门廊避风,再次拨打劳拉的号码。她的手机还是关机。

如果打车,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但他喜欢站在空气清新的室外,远离其他人。现在雪越下越大了。他感到自己充满活力,那种放纵而愧疚的活力。这不公平,他的心脏正在完美无缺地泵血,而与此同时,亚瑟却冰冷地一动不动地躺在某处。他沿着央街向北走,双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里,雪刺痛了他的脸颊。

杰旺住在剧场东北面的椰菜镇。他二十多岁时会漫不经心地在这里散步,这几英里的城区里有红色有轨电车驶过,但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么散步了。他不确定是不是现在就开始步行,但是当他向右转到卡尔顿街时感到了一股冲动,这冲动带着他走过了第一个有轨电车站。

他走到了艾伦花园公园,这里差不多是全程的中间点。在这里,他突然发现自己感受到了一阵意想不到的快乐。亚瑟死了,他对自己说,你救不了他,这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但是,他这一生都在思索自己应当从事什么职业,他现在可以肯定了,绝对肯定,他振奋不已——他想成为一名医护人员。在其他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刻,他想成为那个挺身而出的人。

他有个荒唐的想法,想冲进公园。公园已经被暴风雪变得陌生了,到处是雪和阴影、树木的黑色剪影,玻璃温室圆顶的光泽仿佛来自水面之下。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喜欢在前院里仰面躺着,看雪落在自己身上。已经能看见椰菜镇了,就在几个街区之外,风雪让国会大街的灯光变暗了。电话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停下来看劳拉的一条短信:我头痛,所以回家了。你能顺路买牛奶吗?

到此为止,冲劲一下子都离他而去了。他不能继续走下去了。他把戏票当作一个浪漫的表态——让我们做点浪漫的事,因为我们一直在吵架。而她却在剧院里抛弃了他,她离开了在舞台上给一个死去的演员做心肺复苏的他,回家了,可现在她却要他买牛奶。杰旺停下来不走了,他很冷。他的脚趾冻得发麻。这场暴风雪带来的所有魔力和刚才他体会到的幸福都逐渐褪去。夜很黑,飘摇不定,雪花沉默地快速飘落,停在路边的汽车膨胀出了柔和的线条。如果他回家见到劳拉,他害怕自己会说些什么。他想在哪里找一个酒吧,但是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他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也不想买醉。他只想独处片刻,好决定下一步怎么办。他走进了公园的寂静中。2

有几个人留在了埃尔金戏剧中心。一个女人正在清洗衣柜里的戏服,一个男人在旁边熨烫其他衣服。扮演科迪丽娅的女演员正和舞台监督助理一起在后台喝龙舌兰酒。一位年轻的舞台管理员正用拖把擦洗舞台,不时地跟着他的iPod音乐点头。那个负责照看儿童演员的塔尼娅正在尽力安慰啜泣的小女孩柯尔丝顿·雷蒙德,亚瑟过世时她就在舞台上。

六个留下的人走进了大堂酒吧,有舞台监督,还有埃德加、葛罗斯特、一个化妆师、戈那里尔,还有之前坐在观众席里的一个执行制片人。不幸中的幸运是,酒保还在。而此时,杰旺正费力地走在艾伦花园公园随风飘飞的大雪里。酒保给戈那里尔倒了一杯威士忌。话题转到了怎样通知亚瑟的亲属上。“但是,他有家人吗?”戈那里尔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她的眼睛是红色的。不化妆时她的脸就像大理石,是酒保见过的最苍白、最完美无瑕的皮肤。舞台下的她似乎个头小多了,也远没有戏里那么邪恶。“他有什么亲人?”“他有一个儿子,”化妆师说,“叫泰勒。”“多大了?”“七八岁吧?”化妆师知道老亚瑟的儿子到底多大,但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看八卦杂志。“我想,这孩子可能和他妈妈一起住在以色列,也许是耶路撒冷,或者特拉维夫。”他知道是耶路撒冷。“哦,对了,他妈妈就是那个金发的女演员。”埃德加说,“她叫伊丽莎白,是不是?还是伊丽莎?总之就是类似的名字。”“她是第三任前妻吧?”制片人问。“我觉得孩子的妈妈是第二任。”“可怜的孩子,”制片人说,“亚瑟有亲近的人吗?”

这话激起了一阵让人不适的沉默。亚瑟生前一直和看护儿童演员的那个女子有暧昧。除制片人之外,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但是谁都不清楚其他人是否知道。葛罗斯特终于说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塔尼娅在哪?”“塔尼娅是谁?”制片人问。“有一个孩子还没人来接呢。我觉得塔尼娅应该在儿童化妆间里。”舞台监督之前从没见过任何人去世。他想抽一根烟。“好吧,”戈那里尔说,“还有谁要联系?塔尼娅、小男孩、所有前妻,还有其他人吗?他有没有兄弟姐妹,父母还在吗?”“塔尼娅是谁?”制片人又问道。“他有多少个前妻?”酒保一边擦玻璃杯一边说。“他有一个弟弟,”化妆师说,“但我不记得他的名字,我只记得他说过有个弟弟。”“我记得好像有三四个。”戈那里尔说,她指的是前妻。“也许是三个?”“是三个。”化妆师眨眨眼睛,想把泪水挤掉,“但我不知道最近的那次离婚办完没有。”“所以亚瑟死时……是单身,目前他和谁有婚约吗?”制片人知道这话问得很蠢,但他不知道还能怎么说。短短几个小时前亚瑟·利安德走进了剧院,而明天他再也不会走进来了,真让人不敢相信。“离了三次婚,”葛罗斯特说,“真不敢想象!”他自己最近刚离婚。葛罗斯特苦想着亚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是不是关于第二幕的舞台调度?他真该记住。“通知谁了吗?我们应该给谁打电话?”“我应该给他的律师打电话。”制片人说。

这个办法是最好的,但是这群人闷闷地喝了好几分钟酒,谁都不想说话,气氛压抑极了。“他的律师。”最后酒保开口了,“上帝,这算怎么回事?一个人死了,大家却打电话给他的律师。”“还能打给谁?”戈那里尔问道,“他有经纪人吗?要不打给那个七岁的小孩?他的前妻?或者告诉塔尼娅?”“我知道,我知道,”酒保说,“这事真难办。”他们又沉默了。有人对雪发表了评论意见,说雪下得真大。这倒是真的,他们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雪落在大厅外面。坐在酒吧里看雪,雪显得有点抽象,就像一部在废弃街道上拍摄的讲述恶劣天气的电影。“好吧,这杯敬亚瑟。”酒保说。

在儿童化妆间里,塔尼娅给了柯尔丝顿·雷蒙德一个镇纸。“给你。”她一边把它递到柯尔丝顿手上,一边说,“我会继续努力联系你父母,你最好还是别哭了,来看看这个漂亮的镇纸……”柯尔丝顿眼睛含着泪,屏气凝神地盯着这个东西。她觉得这是她得到过的最美丽、最奇妙又最让人不自在的东西。这是一块玻璃,一团风暴云被困在里面。

大堂里,人们聚在酒吧,把玻璃杯碰得叮当响。“敬亚瑟。”他们说。他们又喝了好几分钟,然后在狂风暴雪中各奔东西。

那晚在酒吧里的这几个人中,酒保是活得最久的。三个星期后他死在出城的路上。3

杰旺独自在艾伦花园公园里游荡。温室的冷色光像一座灯塔,把他吸引过去。此时雪已堆积到了他的膝盖,让他想起童年时第一个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的乐趣。他向温室内张望,被里面的一派乐园景象打动了,毛玻璃后面是模模糊糊的热带花卉,棕榈叶子的形状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在古巴度过的一个假期。他决定了,要去看看哥哥。他非常想告诉弗兰克今天晚上的事,说说亚瑟肃穆的死,还有,他受到了启示,当护理员才是他人生的正途。今晚他终于不再犹豫了。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职业,已经找了这么久。他当过酒保、狗仔队记者、娱乐记者,然后又是狗仔队记者,继而又当酒保。就这么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弗兰克住在城市南部边缘的一座玻璃高楼里,俯瞰着一片湖水。杰旺离开了公园,在人行道上上下蹦跳着取暖。他等了一会儿,登上了一辆有轨电车。它就像一艘船驶出了这个夜晚。他把额头靠在车窗上,电车缓慢而坚定地沿着卡尔顿大街向前,正是他刚才走过的路。暴风雪大得几乎让他暂时失明,有轨电车的移动速度和步行差不多。他的手由于做心肺复苏而隐隐作痛。他想到好些年前曾在好莱坞给亚瑟拍照,顿感伤心。他想到了那个小女孩柯尔丝顿·雷蒙德,她的舞台妆明亮欢快;那个心脏病专家穿着灰色西装,跪着;亚瑟脸上的线条,他最后的台词是“鸟儿……”这让他想到了鸟类。他想到了弗兰克和双筒望远镜,有几次他们一起观鸟。劳拉最喜欢的夏装是那件蓝底连衣裙,上面有一群黄色鹦鹉。劳拉,那些鹦鹉后来怎样了?说不定过一会儿他还是要回家的,说不定她随时都会打电话来道歉。现在他差不多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剧院已经关门,南边几个街区显得更黑了。电车只在央街上短暂地停了一下,他看到一辆汽车在电车轨道上打滑了,三个人推着它,轮胎在雪里空转。他的电话在口袋里再次震动起来,但这次不是劳拉。“华。”他说。尽管他们很少见面,但他认为华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大学毕业后有几年,他们一起当酒保,那时华正在准备医学院入学考试,杰旺想当婚礼摄影师,却没顺利开业。然后杰旺跟随另一个朋友去了洛杉矶,给演员们拍照片,与此同时,华动身去了医学院。现在,华已经在多伦多总医院工作很长时间了。“你看新闻了吗?”华的说话声里带着奇怪的紧张感。“今晚?没看新闻,我去看戏了。你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好吧,听着,你跟我说实话,如果我告诉你一个很糟、很糟的消息,会导致你的惊恐症发作吗?”“我三年没发作过了。大夫告诉我,那是暂时性压力引起的,这个你应该懂。”“好,你知道格鲁吉亚流感吧?”“当然知道,”杰旺说,“我平时还是看新闻的。”前一天出了个突发新闻,格鲁吉亚共和国爆发了令人惊恐的新型流感,死亡率和死亡人数的报告却不一致。新闻的细节很粗略,媒体的报道都用了一个让杰旺失去戒心的漂亮名字——格鲁吉亚流感。“我的重症监护室里有个病人,”华说,“是个十六岁女孩,她昨晚从莫斯科飞过来,今天凌晨在急诊室出现流感症状。”直到这时,杰旺才听出华的声音疲惫。“她看上去情况不妙。然后,上午我们又在急诊室接了十二个病例,症状相同。后来发现他们都在同一个航班上。他们都说自己在飞机上就感觉不舒服。”“是第一个病人的亲人朋友吗?”“没有任何关联。他们只是登上了同一架离开莫斯科的班机而已。”“那个十六岁的病人怎么样了?”“我觉得她快不行了。这是第一批病人,莫斯科乘客组。今天下午,一个新患者入院了,也是同样的症状,但是他不在那架飞机上。他只是机场的员工。”“我不知道你想说——”“他是登机口服务员,”华说,“他和其他病例的唯一接触,就是告诉乘客去哪里搭乘酒店接送班车。”“啊,”杰旺说,“听起来不妙。”电车仍然堵在被困汽车的后面。“你今晚得通宵加班了吧?”“你还记得SARS吗?”华问,“还记得当时我们是怎么说的吗?”“我记得我听说你们医院被隔离了,然后我从洛杉矶打电话给你,但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当时你吓坏了。我只好劝说你平静下来。”“好吧,我记起来了。但是你瞧,我得辩解几句,媒体当时把这个病毒说得非常——”“你当时说,如果出现了真正的流行瘟疫,让我打电话给你。”“我想起来了。”“今天上午我们已经收治了两百多例流感患者,”华说,“刚才三个小时里又接收了一百六十例。其中十五例已经死亡。急诊室里挤满了新的病例,走廊里摆放着加床。加拿大卫生部正要发表声明。”杰旺听明白了,华不仅仅是疲惫,还很害怕。

杰旺拉了拉停车铃绳,向后门走去。他发现自己正盯着其他乘客看。有个年轻女子买了生活用品,一个穿西服的男子在玩手机游戏,那对老夫妇在用印地语静静地交谈。他们中会不会有谁是从机场过来的?他意识到所有这些人都在他身边呼吸。“我知道你容易有偏执幻想,”华说,“相信我,如果事态不严重,我绝不会打电话给你,但是——”

杰旺用手掌重重地敲击车门的玻璃面板。之前有谁摸过这块门板?司机回头瞪了他一眼,让他下车。门嗖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他踏入暴风雪中。“但是,你真的觉得很严重。”杰旺路过那辆被困在轨道上的汽车,车轮还在呜呜哀鸣中旋转。央街就在前头。“我敢肯定这次流感非同小可。听着,我得回去工作了。”“华,你一整天都和这些病人待在一起?”“我没事,杰旺,我很好。我得挂了。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杰旺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穿过雪堆继续走。他沿着央街向南,向那片湖水和公寓大楼走去,他的哥哥住在那里。你还好吗,华,我的老朋友,你真的还好吗?杰旺深感不安。埃尔金戏剧中心就在前面,剧院里面现在已经没有灯光了,海报上还在打《李尔王》的广告。画面上,亚瑟抬头凝视着那蓝色舞台光,鲜花插在他的头发里,死去的科迪丽娅瘫倒在他怀里。杰旺站着看了一会儿海报。他继续慢慢地走着,想着华那个奇怪的电话。央街上空无一人。他在一家出售手提箱的商店门口停下来喘口气,看见一辆出租车在没来得及清扫积雪的街上非常缓慢地行驶,车灯照亮了暴风雪。这一幕灯光中的雪景,让他有片刻回想到了埃尔金剧院的暴风雪舞台效果。他摇了摇头,赶走亚瑟那空洞的眼神,继续精疲力竭地、茫然地走了起来。他穿过了一片阴影和橙色灯光,头顶上方是通往多伦多南郊玻璃城的贾丁纳高速公路。

暴风雪更狂野地落在皇后码头上,风横穿过湖面。他才刚走到弗兰克住的公寓楼外,华又打来了电话。“我一直在想着你。”杰旺说,“这次是不是真的——”“听着,”华说,“你必须出城。”“什么?今天晚上?怎么了?”“我不知道,杰旺,我只能简短地回答你。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很可能是一场流感,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流感。太快了,它似乎传播得非常快——”“情况更糟了?”“急诊室里全是病人,”华说,“这是个大问题,因为现在已经有一半急诊科医生病得无法工作了。”“他们被病人传染了?”

在弗兰克家公寓楼的门厅里,守夜的门卫草草翻阅着报纸。他背后墙上的灯照亮了一幅灰红色的抽象画。门卫和画倒映在光滑的地板上。“这是我见过的最短的潜伏期。我刚刚看到一个病人,她是在医院里值班的,今早第一个病人来时就在当值。几个小时后她换班了,开始觉得不舒服,很早就回家了,两个小时前她男朋友把她送了回来,现在她上了呼吸机。如果你接触到了病毒,几个小时内你就会生病。”“你认为它会蔓延到医院之外?”杰旺现在很难保持理性的思考了。“不,我知道它已经蔓延到医院外面了。它就在这里,就在这座城市里蔓延,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状况。”“你说我应该——”“我认为你最好现在就走。如果你不能离开,至少要储存些食物,留在你的公寓里。我还有几个电话要打。”他挂断了电话。那个夜间门卫翻了一页报纸。如果不是华,而是其他人说这些话,杰旺是不会信的。但是,在他认识的人中,华是最低调最保守的一个。如果华说那是一种瘟疫,那“瘟疫”这个词就不足以形容这件事了。杰旺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确信感碾得粉碎:就是这样了,华刚才描述的疾病就是“真正的流行瘟疫”,它将要把从前和今后一分为二,将把他的生活拦腰斩断。

杰旺意识到自己可能没有很多时间了。他转身离开弗兰克的公寓楼,穿过码头上的昏暗咖啡馆,这个小港口泊满了盖着厚厚积雪的游艇。杰旺走进了港口另一头的杂货超市。他在店里停了片刻,灯光照得他直眨眼。只有一两个顾客在货架间走动。他觉得应该打电话,可是打给谁呢?最亲密的朋友只有华。过了几分钟,他想到了哥哥。他的父母都死了,而他又鼓不起勇气跟劳拉说。他准备先去哥哥弗兰克那里再说。他就这么决定了,到达后要看看新闻,然后检查手机上的通讯录,告诉每一个认识的人。

在电影售卖区的柜台上方安装着一台小电视,正在播放有字幕的新闻。杰旺走了过去。镜头上是一个现场评论员站在多伦多总医院外的雪地里,白色字幕在她脑袋上方滚动着。多伦多总医院和另外两家本地医院已经被隔离。加拿大卫生部确认爆发了格鲁吉亚流感。现在他们不会公布数字,但已经有病患死亡,更多的信息即将公布。报道中暗示,格鲁吉亚和俄罗斯官员对这场危机的严重性多少有些不透明。加拿大政府要求每个公民尽量保持冷静。

杰旺对防灾准备工作的理解完全来自动作电影,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确实看了很多动作电影。他开始拿水,能拿多少就拿多少,直到装满了一辆超大号购物车。他使劲推着沉重的购物车,向收银台走去。他有一刻犹疑——自己反应过度了吗?但是既然已经开始,就来不及回头了。店员挑起眉毛,但什么都没说。“我就停在外面。”他说,“我会把推车还回来的。”店员疲倦地点点头。她很年轻,可能才二十岁出头。前额遮着一道漆黑的刘海,她不停地把头发从眼睛旁抚开。杰旺把不堪重荷的购物车使劲推了出去,半推半滑地穿过出口处的雪堆。有个很长的斜坡通向一个小公园,那里摆放着长椅和大花盆。购物车在走道上加速滑动,深陷在厚厚的积雪里,然后侧翻了,栽向一个大花盆。

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超市四十分钟后就要关门了。他计算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把车推到弗兰克的公寓,把水卸下,然后还需要多长时间解释这一切,反复保证自己没疯,最后返回超市买更多物资。把购物车在这里暂时放一会儿有什么害处呢?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走回杂货店,又给华打了电话。“现在怎么样了?”华说话的时候,杰旺飞快地走进了店里。他又拿了一箱水,他觉得人永远都不会嫌水太多,然后是许许多多罐头食品,货架上所有的金枪鱼、豆子和汤,还有意大利面,任何看起来能多放一段时间的东西。华说这家医院塞满了流感患者,城里的其他几家医院也是如此。救护车不堪重负。现在已经有三十七例患者死了,包括每一个搭乘那架莫斯科航班的人,还有两个收治了第一批病人的值班护士。杰旺再次站到收银台旁,那个店员扫描他买的罐头和其他包装食品。华说,他已经打电话给妻子,让她带着孩子们离开这个城市,今晚就走,但不能坐飞机。已经蒸发在埃尔金剧院里的前半个夜晚似乎是另一段不同的人生了。店员的动作非常慢。杰旺递给她一张信用卡,她仔细看了看,就好像她五或十分钟前没见过它似的。“把劳拉和你哥带上。”华说,“今晚就离开这个城市。”“带着我哥的话,今晚我没法出城。这个钟点租不到无障碍小货车,轮椅没法搬。”

电话那头只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华在咳嗽。“你病了?”杰旺把购物车推向门口。“晚安,杰旺。”华挂断了电话,雪地里只有杰旺一人。他感觉自己像着了魔。下一辆购物车上全是卫生纸。再下一辆是更多的罐头食品,还有冻肉、阿司匹林、垃圾袋、漂白剂、胶带。“我为慈善机构工作。”他对收银女孩说,他已经买了三四趟了,但她并没有太注意。她扫描杰旺买的东西,不时抬头看看电影售卖区柜台上方的那个小电视。

第六次去商店买东西的时候,杰旺打电话给劳拉,却打进了语音信箱。“劳拉”,他开始说,“劳拉。”他认为最好开门见山,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五十了,没有时间了。杰旺又装了一车食物,在这个充满面包香和花香的即将荡然无存的世界里快速行走。他想到弗兰克住在公寓的二十二层里,于暴风雪中高高在上,伴着失眠、写作计划、每日《纽约时报》和贝多芬的音乐。杰旺迫不及待地想见他。他决定过一会儿再给劳拉打电话,但站在收银台旁边时又改了主意。他拨通了家里的线路,主要是因为不想和收银员目光接触。“杰旺,你在哪里?”劳拉听起来有点责怪他。他把信用卡递给收银女孩。“你看新闻了吗?”“为什么要看新闻?”“发生了流感疫情,劳拉。很严重。”“那是在俄罗斯还是哪里来的?我知道这事。”“现在已经传染到这里了。比我们想得可怕。我给华打过电话了。你必须离开这个城市。”他抬眼一瞥,恰好看见了那个收银女孩看他的眼神。“必须?你在说什么?你在哪里,杰旺?”他在收据上签了名,费劲地把购物车推向出口。店里的整齐秩序到此为止,暴风雪的狂怒开始了。用一只手很难控制这辆车。那边还有五辆随意停放在长椅和花盆之间的手推车,现在已经被雪覆盖住了。“打开电视看新闻,劳拉。”“你知道我睡前不喜欢看新闻。你惊恐症发作了吗?“什么?没有。我正要去我哥哥家,我得确保他没事。”“为什么他会有事?”“你没在听我说。你从不听我说。”杰旺知道对流感大爆发来说这不值一提,却又忍不住提起。他像推犁一样把最后一辆购物车推到其他车之间,又冲回商店。“我不敢相信,你居然把我一个人留在剧院,”他说,“你留下我一个人,而我在给一个死掉的演员做心肺复苏。”“杰旺,告诉我你在哪里。”“在一家商店。”十一点五十五分。最后一辆购物车上全是好东西:蔬菜、水果、一袋袋橙子和柠檬、茶、咖啡、饼干、盐、真空包装的蛋糕。“好吧,劳拉,我不想和你争论了。这次流感很严重,速度很快。”“什么很快?”“流感,劳拉。它真的很快。华告诉我的。它传播得太快了。我想你应该离开这个城市。”在最后一刻,他多拿了一束水仙花。“什么?杰旺——”“那些乘客身体健康,可以乘飞机,”他说,“然后,一天之后他们就死了。我要和我哥哥待在一起。你最好现在就收拾行李去你妈妈家,否则等大家都明白过来,路就会堵住。”“杰旺,我很担心。我觉得你是惊恐症发作了。对不起,我把你留在剧院里了,我真的是头痛,我——”“求你了,打开电视看看新闻,”他说,“或者上网看看。”“杰旺,请告诉我你在哪里,我会——”“劳拉,快去,求你了。”他说道,然后挂断电话了,因为现在是他最后一次在收银台了,能和劳拉通话的时间已经用完了。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华。“我们要打烊了。”收银员说。“我不会再进来买东西了。”他对她说,“你肯定认为我是一个白痴。”“我见过更白痴的。”他是吓到她了,他想。她听到了他打的几个电话,还有电视上播放的让人不安的新闻。“好吧,我只想做好准备。”“准备什么?”“很难预料灾难什么时候发生。”杰旺说。“你是说那个吗?”她指指电视,“就和SARS一样。他们把它当作大事件,然后很快就平息了。”她对自己的话并非深信不疑。“它和SARS不一样。你应该出城。”他只想实话实说,也许能帮上她,但他一眼就看出自己搞错了。她很害怕,但她也认为他是个疯子。她毫无兴致地盯着他,扫了最后的几样商品。片刻之后他又站在门外的雪里了。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年轻人从生产保障部门走出来,他在杰旺身后锁上了店门。外面停着七辆巨大的购物车,得穿过雪地运送到他哥哥的公寓里。他被汗水浸透,又冷得要命了,觉得自己既愚蠢又胆怯,还有点疯狂,每一个念头都让他想到华。

杰旺花了大半个小时,冒着风雪,把所有购物车一辆一辆推到他哥哥公寓楼的大厅里,又一辆辆推进货梯。因为不在货梯使用时段,杰旺不得不贿赂那个守夜门卫,一趟趟把东西搬上二十二层。“我是个生存主义者。”杰旺解释道。“这些住户里没几个你这种人。”门卫说。“所以说这里很适合。”杰旺说,有点鲁莽。“适合什么?”“适合生存主义者。”“我明白了。”门卫说。

杰旺付了六十块钱之后,终于独自站到了哥哥的公寓房门口,购物车沿着走廊一字排开。也许,他想,他应该在商店提前给哥哥打电话。这是周四晚上,楼道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十分安静。“杰旺,”弗兰克来开门,“没想到是你啊,见到你真高兴。”“我……”杰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他向后退了几步,什么也没说,有气无力地指指那几辆车。弗兰克操纵着轮椅前进,低头向过道张望。“我看你是买东西去了。”弗兰克说。4

那个钟点,埃尔金戏剧中心已人去楼空,只有一名保安在低楼层休息室里玩手机上的俄罗斯方块。还有执行制片人,他决定在楼上办公室里打那个可怕的电话。亚瑟的律师接电话时制片人很惊讶,因为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虽然他知道律师住在洛杉矶这个不夜城。娱乐业律师通常都工作到太平洋时间晚上十点钟吗?制片人只能认为这是个竞争激烈的行业。他转达了亚瑟去世的消息,然后离开了。

这位律师一辈子都是工作狂,他早就训练自己靠二十分钟小睡坚持工作。他花了两个小时重看了亚瑟·利安德的遗嘱和他的所有电子邮件。他有几个疑问,不少资料是零散的。他给亚瑟一个最亲密的朋友打了电话,他曾在好莱坞一次尴尬的晚宴上遇到过这个人。当天早上,亚瑟那个最亲密的朋友在通过一次次越来越烦人的电话转接之后,终于联系上了亚瑟的几任前妻。5

电话打进来时,米兰达正在马来群岛的南海岸。她是一个船舶公司的经理,被派去视察地况,为期一周。这是她的老板的原话。“地况?”当时她问。

莱昂笑了。他的办公室就在米兰达的旁边,窗外中央公园的景致几乎一模一样。他们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有十来年了。他们一起经历了两次公司重组,并从多伦多迁往纽约。他们确实不是朋友,至少出了办公室不会去看望彼此,但她认为莱昂是自己最友善的盟友。“你说得对,我选了一个奇怪的词,”他说,“是‘海况’。”

这一年,全球12%的航运船队抛锚后停在马来西亚海岸,由于经济崩溃,货柜船休眠般停泊着。白天,地平线上的大量船只露出灰褐色的形状,在薄雾中似有似无。每艘船上只保留了骨干船员,一般二到六个人,他们在空荡荡的舱室和走廊里行走,脚步回响。“真寂寞。”其中一个人告诉她,当时米兰达乘坐公司一架直升机降落在一个巨大甲板上,同行的还有一名翻译和一名本地船长。公司有十几艘船停泊在这里。“他们不能就那样在那里放松娱乐。”莱昂这样说过,“那个当地的船长不坏,但我想让他们知道,是公司在把控局面。我禁不住想象出了一支开漂浮派对的无敌舰队。”

但那些人是认真的,他们孤独又害怕海盗。她和一个三个月没上过岸的人攀谈起来。

那天晚上,在酒店下方的沙滩上,米兰达被无法解释的孤独攫住了。她原以为自己对这支残存的舰队了如指掌,却没料到它这么美。船舶点亮了灯,防止夜间相撞。她望着这些船,在沙滩上流连忘返,天水之间的光辉就像一个华丽又遥不可及的童话王国。她一直把手机拿在手里,希望有朋友打电话给她,但是当手机开始震动时,她却认不出屏幕上的那串号码。“喂?”她身旁有一对夫妇正在用西班牙语交谈。她被他们分心了,因为她正在学西班牙语,能听得懂一小半词汇。“请问是米兰达·卡罗尔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英国口音很重。“是我,请问你是谁?”“你也许不记得我了,不过,几年前我们在戛纳的一次聚会上见过匆匆一面。我是克拉克·汤普森。亚瑟的朋友。”“那次聚会之后,我们还见过一次,”她说,“你来洛杉矶参加了一次晚宴。”“是的,”他说,“是的,你说得没错,我怎么忘了……”她明白过来,他肯定没忘。他说话真是得体。他清了清嗓子。“米兰达,”他说,“恐怕我得告诉你一个很不好的消息。也许你应该坐下。”

她没有坐下。“你说吧。”她说。“米兰达,亚瑟昨晚死于心脏病突发。”海上的灯光模糊了,变成一串重叠的光晕。“我很难过。我不想让你从新闻上听到这个消息。”“但是,我才见过他。”她听见自己说,“两个星期前我在多伦多。”“确实很难接受。”他又清了清嗓子,“是很震惊……我从十八岁起就认识他了。我也不敢相信。”“还有什么?”她说,“你还能告诉我什么其他情况?”“其实——好吧,希望你听到我这么说别难过——其实他是死在舞台上的,我认为他可能会觉得这样死得其所。有人告诉我,他是在演《李尔王》第四幕时发作了严重的心脏病。”“他就那么晕倒了?”“我听说台下有两名医生,他们意识到出事了,就上了舞台,想救他,但是已经无力回天了。到达医院前,他就被宣布死亡。”

所以就这样结束了,电话结束之后米兰达这样想,这老套的情节让她平静下来。你在世界另一头的一个海滩上接到一个电话,就这样,你曾想与之白头偕老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这颗星球。

附近的黑暗里还有人说着西班牙语。船队组成的幽灵城市依然在地平线上发光;依旧没有一丝风。现在纽约已经是早晨了。她想象着克拉克在曼哈顿的办公室里挂断了电话。这是按下一串电话按钮就能和地球另一头的人说话的最后一小段时光。6

不完整列表:

再也不能跳进从水底看是浅绿色的加氯游泳池。再也没有泛光灯下进行的橄榄球赛。再也没有夏日夜晚门廊灯旁的飞蛾。再也没有用输电轨惊人电能驱动的列车行驶在城市地底。再也没有城市。再也没有电影了,除非用上发电机,那噪音都能淹没一半电影对白,这还是在那些发电机燃料耗尽之前才可能,因为汽油两三年后就变质了。航空汽油能存放更长时间,但是很难获取。

再也没有人举起手机从人群上方拍下音乐会舞台照片,让屏幕在那黑暗中闪光。再也没有音乐会舞台上点燃的一百盏糖果色卤素灯。再也没有电子音乐、朋克、电吉他。

再也没有药品。再也不敢肯定手上的擦伤不会致死,比如做饭切菜时切到手指,或者被狗咬。

再也没有航班。从飞机窗户向下看,再也没有城镇和若隐若现的光点。再也不能从三万英尺高空向下看,想象那一刻灯光点亮的生活。再也没有飞机,再也没人要求你收起折叠式小餐桌,并且扣好。但不,这不是真的,各地仍然有飞机。它们静止地停在跑道上,停在机库里。机翼上积了雪。在寒冷的月份里,它们是理想的食品储藏室。夏季,果园附近的小飞机里装满了一盘盘在高温中晾干的水果。少年们溜进去偷尝禁果。锈斑像花一样绽放,留下条纹痕迹。

再也没有国家,所有的边境线上都没有人。

再也没有消防员,再也没有警察。再也没有道路养护和垃圾回收。再也没有从卡纳维拉尔角、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范登堡、普列谢茨克、种子岛升空的航天飞机。再也没有燃烧的轨迹穿过大气层进入太空。

再也没有互联网,再也没有社交媒体。再也不能滚动浏览他人没完没了地晒梦想、晒希望、晒午餐的照片;再也不能用红心或破碎的心来表达求救、满足或更新恋爱状态;再也没有以后见面的计划、恳求、抱怨、欲望;再也没有把婴儿打扮成熊或辣椒的万圣节照片。再也不能看、不能点评他人的生活,感觉在屋子里待着不那么孤独。再也没有个人头像。第二部 仲夏夜之梦7

航空旅行终结二十年之后,旅行交响乐团的大篷车队在炽热的天空下缓慢移动。现在是七月底,挂在领头大篷车尾部的用了二十五年的老温度计读数是106华氏度,41摄氏度。他们在密歇根湖附近,但无法从此处看到它。道路两旁长着茂密得挤挨在一起的树木,路面的裂缝中长出了小树苗,被大篷车队压弯了,柔嫩的树叶轻扫着马腿,也扫着乐团成员。热浪已经毫不留情地持续了一周。

为了减轻马匹的负担,大多数乐团成员都在步行,否则马必须频繁地在阴凉处休息,谁都不想这样。乐团并不十分了解这片地区,他们想尽快通过这里,但在这样的高温下是不可能有速度的。他们走得很慢,手里拿着武器,演员们念着台词,乐手们努力忽视演员,而侦察员们留意着道路前后的危险。“这是个不错的办法。”白天早些时候,导演说了这么一句。吉尔七十二岁,坐在第二辆大篷车的后部,他的腿比从前差远了。“如果在可疑的地方还能记住台词,在台上就肯定不会忘。”“李尔……”柯尔丝顿念道。二十年前,在她几乎完全不记得的那段生活中,她曾在一出短命的多伦多版《李尔王》中扮演一个不说话的小角色。现在,她穿着凉鞋走路,鞋底是从一只汽车轮胎上剪下来的,腰上别着三把刀。她带着一本平装的纸质剧本,舞台提示用黄色标了出来。“以鲜花杂乱饰身,”她继续念道,“上。”“可是谁来了?”正在学埃德加这个角色的台词的人念道。他名叫八月,最近才刚刚开始演戏。他是第二小提琴手,是个秘密的诗人,也就是说,在乐团里没人知道他写诗,除了柯尔丝顿和第七吉他手。“不是疯狂的人,绝不会把他自己……绝不会把他自己……后面呢?”“打扮成这一个样子。”柯尔丝顿提示说。“谢谢。不是疯狂的人,绝不会把他自己打扮成这一个样子。”

这些大篷车以前是皮卡车,但现在它们被马队拉着,车轮有的是钢铁的,有的是木头的。汽油用完之后所有没用的部件都被拆掉了——发动机、燃油供给系统,还有二十岁以下的人从不知道该怎么用的所有其他零件。在每辆皮卡车顶上都给车夫安装了一条长凳,所有会增加多余重量的东西都拆除了。但是另一方面,它们又保存得完好无损,门能关上,车窗玻璃很难打破。因为他们正在危险的地区旅行,能有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安置孩子们还是挺好的。这些大篷车的主体结构都安装在皮卡车里面,车架上捆扎着防水布。这三辆大篷车的防水布都被漆成了铁灰色,车身两侧写着几个白色大字:旅行交响乐团。“不,他们不能判我私造货币的罪名。”迪特尔回头念道。他正在学李尔这个角色,虽然他一点儿也不老。迪特尔走到其他演员的前面一点,对他最喜欢的一匹马低声念着台词。这匹马叫伯恩斯坦,它失去了半条尾巴,因为第一大提琴手上个星期刚刚给他的琴弓重新装了弦。“啊,”八月念道,“伤心的景象!”“你知道什么才是真的伤心吗?”第三小号手嘀咕着,“在热浪中连续听三遍《李尔王》。”“你知道什么更叫人伤心吗?”亚历山德拉十五岁,是乐团最年轻的演员。他们在路上发现她时,她还是个婴儿。“是在这块土地最边缘的地区旅行四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伤心是什么意思?”奥莉维亚问。她六岁,是大号手和女演员林的女儿,她和吉尔还有一只泰迪熊一起坐在第二辆大篷车的后厢里。“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走到那个水边的圣德博拉镇了。”吉尔说,“绝对不用担心。”

流感像一枚中子弹在地球表面炸开了,随后是大崩溃的冲击。开头那几年苦不堪言,所有人都颠沛流离,最后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他们不可能靠步行找到生活仍和以前一样的地方。于是他们就随处定居下来,为了安全聚居在原先的卡车服务站、餐馆和汽车旅馆附近。在这个已经改变了的世界里,旅行交响乐团的成员们在几个定居点之间迁徙。大崩溃后的第五年,他们开始了这样的生活。当时乐团指挥找到了他们军乐团的几个朋友,一起离开了定居的那个空军基地,踏入了未知的地区。

那时,大多数人都已经安顿下来了,因为第三年汽油就全部变质了,而人们也不能不停地步行下去。他们旅行了六个月,从一个城镇走到另一个城镇——“城镇”这个词的定义变得十分宽松,有些所谓的城镇里只有四五个家庭,一起住在卡车服务站里。六个月后,乐团指挥偶然遇见了吉尔等几个演莎士比亚戏剧的演员,他们是一起从芝加哥逃出来的,然后在一个农场里干了几年,当时已经在路上走了三个月,于是他们就联合起来一起经营。

大崩溃二十年后他们仍在继续迁徙,沿着休伦湖和密歇根湖的湖岸来回奔波,向西最远走到特拉弗斯城,向东和向北越过了北纬49度走到金卡丁。他们沿着圣克莱尔河向南走到马林城和阿尔戈纳克的渔村,然后再回来。旅行交响乐团现在踏上的这个地区绝大多数时候很宁静。他们很少遇到其他旅行者,大多是小商贩,在城镇之间用马车运输杂货。乐团表演音乐——有古典音乐、爵士乐,有大崩溃前改编的管弦流行歌曲——还有莎士比亚戏剧。在最开头的几年,他们表演过一些现代的戏剧,但让人吃惊的是,比起其他节目,观众似乎更喜欢莎士比亚。“人们想要这个世界的精华。”迪特尔说。他发觉自己很难活在当下。以前他活跃于大学的朋克乐队,渴望听到电吉他的声音。

再过不到两小时,他们就能走到水边的圣德博拉了。《李尔王》排练到第四幕就中止了,每个人都又热又累,在酷暑中心烦气躁。他们停下来让马匹休息。柯尔丝顿不累,又沿着路走了几步,在一棵树上练习掷刀子。她从五步之外开始练,然后是十步、二十步。刀刺中树木的声音让人满意。当乐团再次启程时,柯尔丝顿爬进第二辆大篷车的后厢,亚历山德拉正在那里休息,一边补戏服。“好吧,”亚历山德拉接着前一次的话题说,“所以你在特拉弗斯城看到计算机屏幕的时候……”“怎么了?”

他们刚刚离开了特拉弗斯城,那儿有一个发明家在阁楼上七拼八凑弄出了一个电力系统。供电能力很一般,就是用力踩踏一辆固定不动的自行车,就能支持一台笔记本电脑运转。但是,这位发明家志向远大:这项发明的重点不是电力系统,而是他正在寻找的互联网。当他说到互联网时,乐团的一些年轻成员有些兴奋,他们想起了传说中的WiFi和难以想象的“云”。他们想知道,互联网有没有可能仍然以某种方式存在着,就萦绕在他们周围的空气中,是一个个看不见的小光点。“那跟你记忆里的电脑屏幕是一个样子吗?”“我真的不记得电脑屏幕什么样了。”柯尔丝顿承认。第二辆大篷车震得特别厉害,坐在上面总是让她觉得骨头嘎嘎作响。“那样的东西你怎么会不记得?它那么漂亮。”“当时我才八岁。”

亚历山德拉点点头,好奇心没有满足。她显然在想,如果柯尔丝顿八岁时真的看见过点亮的电脑屏幕,那她应该能记住的。

那次在特拉弗斯城,柯尔丝顿盯着看屏幕上“该网页无法打开”的提示信息。她并不真的相信那个发明家能找到互联网,但是她迷上了电,也迷上了搅乱她内心什么东西的屏幕光。她心中总有画面闪现:靠墙的桌上有一盏台灯,洒下粉色的阴影;一盏小夜灯,形状像浮肿的半月;餐厅里有一盏枝形吊灯;一个闪耀着灯光的舞台。那个发明家疯狂地踩着脚踏板让屏幕亮着,同时解释一些关于卫星的事情。亚历山德拉被迷住了,这屏幕是一个有魔力的东西,它和任何记忆都不相关。八月死死盯着那个屏幕,一脸迷茫。

每次柯尔丝顿和八月闯入废弃的房屋时——这是他们的爱好,乐团指挥容许他们这样做,因为他们有时能找到有用的东西——八月总是渴望地盯着电视机看。小时候他一直很安静,还有点害羞,迷恋古典音乐。他对运动没有兴趣,总是不太擅长与人相处,这意味着放学后他得独自在家待很长时间——那是一栋栋可以互换、没有区别的陆军军事基地住房。他的兄弟们则在外面打棒球,结识新朋友。电视节目的一个好处是,它们无处不在,不论他的父母被调到了马里兰州、加利福尼亚州还是得克萨斯州,节目都一模一样。大崩溃前他花了很多时间看电视、拉小提琴,有时还同时做这两件事。柯尔丝顿能想象出来:九岁的八月、十岁的八月、十一岁的八月,他脸色苍白,骨瘦如柴,黑头发搭在眼睛上,表情严肃又有点固执,在铁青色荧幕光线的冲刷中演奏着一把儿童小提琴。现在他们闯进了一栋房子,八月想找电视指南。这些电视指南大部分是瘟疫来袭之前的过刊,但是直到最后仍然还有少数人用过它们。他喜欢之后找时间安静地快速翻阅这些电视指南。他声称自己记得所有的节目:科幻剧里的星际飞船、情景喜剧里放着大号沙发的客厅、飞快跑过纽约街头的警察、法庭上表情严厉的大法官。他寻找诗集,这比电视指南还难找。夜晚,或者跟着乐团行路时,他就研究诗歌。

柯尔丝顿喜欢在那些房子里找名人八卦杂志。因为她十六岁时翻看过一本杂志,它就放在一张被灰尘弄脏的靠墙桌子上。她在杂志里发现了自己的过去:

愉快的重聚:亚瑟·利安德在洛杉矶抱起儿子泰勒。

衣着邋遢的亚瑟·利安德欢迎七岁的泰勒。泰勒和妈妈——模特兼女演员伊丽莎白·科尔顿住在耶路撒冷。

照片上是三天没刮胡子的亚瑟,穿着皱巴巴的衣服,戴一顶棒球帽,抱着一个小男孩,男孩抬头对着父亲的脸大笑,而亚瑟微笑地看着镜头。照片拍摄一年后,格鲁吉亚流感就来了。“我认识他,”她对八月说,透不过气来,“是他给了我那本漫画!我让你看过的那本。”八月点点头,要求再看一遍。

大崩溃之前的世界里有数不清的东西,柯尔丝顿不记得了——她的街道住址、妈妈的脸、八月不停说起的电视节目,但她却记得亚瑟·利安德。看到那本杂志之后她就仔细检查能找到的每一本杂志,在里面找他。她收集残章片断,保存在她背包中的拉链袋里。有一张照片是亚瑟独自一人在海滩上,似乎在沉思,身形走样了。有一张是他和第一任妻子米兰达,还有一张是和第二任妻子伊丽莎白,她是个营养不良的金发女人,板着脸对着镜头。然后是一张他们和儿子的合影,男孩和柯尔丝顿差不多年纪。接着是第三任妻子的照片,她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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