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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5 00:2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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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巴西)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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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时刻(中经典精选)

星辰时刻(中经典精选)试读:

对空无的激情

科尔姆·托宾

一九六三年一月,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从里约热内卢致信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谈及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小说。“我翻译了克拉丽丝的五篇小说,”她写道,“都是短篇,一篇稍长。《纽约客》有兴趣——我知道她手头拮据,所以这是好事,钱就是钱……可就在——正当我准备把那批作品(除一篇以外)寄出之际,她开始对我避而不见——彻底消失——大约整整六个星期!……我大惑不解……这也许是‘性情’,或更可能只是人通常在每个转弯处所遭遇的‘巨大惯性’……在这些短篇里,她有十分出色的描写,而且这些描写译成英语听起来亦非常动人,让我甚感欣喜。”

一九六三年六月,毕肖普再次写到李斯佩克朵:“又有一个文学会议邀请克拉丽丝去,在得克萨斯大学,如今的她腼腆而教人猜不透——但我感到她内心非常骄傲——当然,她将前往。我会协助她准备她的讲稿。我以为我们会成为‘朋友’——可她是我认识的最不精通文学的作家,像我们过去常说的,‘从不开卷读书’。我所知道的作品,她一概没有读过——我认为她是一个‘自学成材’的作家,好像上古时期的画家一样。”

在“美国文库”出版的毕肖普的《诗歌、散文和书信》里,有三篇李斯佩克朵作品的译作,包括那篇惊人的《世上最小的女人》(The Smallest Woman in the World),它既具有毕肖普所指出的那股原始力量,而且又包含一种真实而机巧的博学,懂得怎么处理语气、处理段落结尾、处理对话,这一点,只有深谙文学之道的人才做得到。和从事小说创作的博尔赫斯一样,李斯佩克朵能够写出仿佛从未有人写过的作品,其独创性和新鲜感仿佛完全出其不意地降临世间,如同李斯佩克朵的短篇《一只母鸡》(A Hen)里下的那枚蛋一样,毕肖普也翻译了这篇作品。

李斯佩克朵的逃逸、飘忽不定、复杂难懂,如毕肖普所言会消失不见,是构成她作品和名声的核心要素。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1920—1977)出生在乌克兰,但幼时就到了巴西。她乌克兰的出身背景和因是犹太人而举家逃离那儿的经历,在本杰明·莫瑟(Benjamin Moser)的杰出传记《为何这世界》(Why This World)里有令人心痛的细述。莫瑟所称之的“她坚定不屈的个性”,使李斯佩克朵成为她身边人着迷的对象,以及读者着迷的对象,但总有一种感觉,她被世人严重神秘化,她对生活本身感到不自在,甚而对叙述亦然。

一九七七年十月,在去世前不久,她出版了中篇小说《星辰时刻》(The Hour of the Star),她的全部才华和怪癖融合并交叠在里面,用一种高度自觉的叙事手法,来处理讲述故事的困难与奇异的快乐,进而在可能之时,讲述了玛卡贝娅的故事。关于这名女子,李斯佩克朵告诉一位采访者,“穷得只能吃得起热狗”。可她明确表示,这“并非故事所在。故事讲的是一份被粉碎的纯真,一种不具名的悲惨境遇。”

这篇故事讲的也是一个来自巴西东北部阿拉戈斯州的女子——李斯佩克朵一家人初抵这个国家时住在那儿——后搬去了里约热内卢,和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一样。在书近结尾的一幕中,女主人公去拜访一位占卜师卡罗特夫人,李斯佩克朵本人恰好也去拜访过一位占卜师。李斯佩克朵告诉一位电视采访记者:“我去见了一位占卜师,那人向我讲了各种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好事,在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我心想,在听了那种种好事后,假如有辆出租车把我撞倒,碾过我,我死了,那可真是滑稽。”

这不是意指这篇故事富有自传性;更确切地说,它是一次对偶尔瞥见、却几乎不认识的自我的探索。在李斯佩克朵创作这本书期间,作家若泽·卡斯特略(José Castello)在里约的科帕卡巴纳大道瞥见她本人,她正盯着一家商店的橱窗。和她打招呼时,卡斯特略写道:“过了半晌她才转过身。起先她没有动,接着,在我斗胆又打了一声招呼前,她缓缓转过来,像是欲查看某些可怕之物从何而来。她说:‘哦,是你。’那一刻,我惊恐地发现,橱窗里空无一物,只有没穿衣服的人体模型。但随后我的目瞪口呆转化成一个结论:克拉丽丝有一种对空无的激情。”

以极端不确定之形式来重塑的自我,不仅是小说表面上的主角、那个来自东北部的姑娘,还有叙述者,也是一个重塑的自我。他会做出冗赘的旁白,对自己的方法过于自信,面对语言的威力和无力时一味惶恐,又会突然冒出激扬优美、含义分明的语段。他会道出诸如这样一节话:“此时,云很白,天空很蓝。为何上帝拥有如此之多。为什么不分一点儿给人。”或是,“此刻——星辰寂静,这空间亦即这时间与她与我们都没有干系。”《星辰时刻》犹如在一场戏的演出中途给带到后台,得以零星瞥见演员和观众,并进一步、更加深入的得窥剧院的构造——布景和服装的变化,机关的设置——加上许多次后台工作人员的打断。它用走出剧院经过售票处时的讽刺、也许语带嘲弄的窃窃私语告诉人们,那些瞥视其实才是演出的全部,经由作者细心谨慎的布局谋篇,这位作者依旧在紧张地观看,从某一近处,或隔着远远的距离,这位作者也许存在,也许甚至不存在。

文中没有什么是稳固的。叙述者的话音从最隐晦的对存在和上帝的疑惑,转换到近乎喜剧般的游走于他笔下人物的内心;他注视着女主人公,走入她的意识,倾听她,后又退身。他对女主人公的境况满怀怜悯和同情——她的贫穷,她的纯真,她的身体,多少她不知晓也不能想象的事——可他也警觉到小说写作本身是一种要求技巧的行为,而他,可怜的叙述者,根本没有掌握,或没有找到有用的技巧。有时,反之,他掌握了太多技巧。难以抉择该为谁感到更惋惜,是玛卡贝娅还是叙述者,是纯真无辜、受生活之苦的人,还是有高度自觉性、受自身失败之苦的人。知晓太少的那一个,还是知晓太多的那一个。

小说的叙述从一组对人物和场景的粗线条刻画,不乏一笔带过的瞬间和信口而出的总结分析陈词,转换到有关生与死、有关时间和上帝之谜的格言警句;从深深意识到活着的悲剧,到转而悄然包容存在是一出喜剧的事实。故事设置在巴西,既是一个在对人物生活的限定上几乎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巴西,又是一个精神上和想象上的巴西,在这本神秘的告别作里,李斯佩克朵利用语言和画面、利用语气和疏密的变换,使其变得广袤辽阔。

法国批评家埃莱娜·西苏(Hélène Cixous)曾写过,《星辰时刻》“是一个有关贫穷而并不贫乏的文本”。它有博学和神秘的一面,喋喋不休又出奇精炼。它保留太多,又诉说太多。它作出笼统的判断和细微的观察。它思考两种类型的无力,每一种皆格外明显。首先是叙述者的无力,他拥有可供他支配使用的语言,却觉得语言,因其极度的不可靠和诡谲多变,将会把他抛弃。他不确信这该让他哭还是笑;他以不寻常迸发的坚毅决心,停留在一个奇特的、受惊的状态。其次是他想象过的,或说见过的、容许语言——极度脆弱而可笑的语言——召唤出过的那个人物的无力。

但有时,叙述者忘乎所以——诚如贝克特时常的那样——发现某些太有趣或太怪诞发噱的东西,而不愿探究其在叙事中扮演的角色,探究其真实性或虚构性。例如,主人公吃过一回“炸猫”的记忆,里约那条街道的景观和响声,或某些回忆。抑或玛卡贝娅的宣言:“当我死时,我会很想我自己的。”

大多数晚期作品具有一种幻影之美,让人感觉形式和内容互为舞伴,跳着悠缓而娴熟的华尔兹。李斯佩克朵则相反,在走到生命尽头之际,她的创作宛若人生伊始,感到有必要打乱并撼动叙述本身,看看叙述可能会把她(那个困惑而具独创性的作者)和我们(她的困惑而兴奋的读者)带往何处。(张芸 译)

作者献词

(实际上是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话)

好吧,我把这个东西献给古老的舒曼和美好的克拉拉,啊!他们今天已化身为骨。我把它献给红色,这红色如此之红,就像我的血,盛年的人类之血,因此,我把它献给我的血。我尤其要把它献给充盈于我生命里的地神、矮人、风神与宁芙。我把它献给我对贫穷过往的思念,那时,一切都更朴素更庄重,那时,我还不曾吃过龙虾。我把它献给贝多芬的风暴。献给巴赫中性色彩的律动。献给肖邦,他酥软了我的骨。献给斯特拉文斯基,他让我惊惧,我与他一起在火中飞舞。献给《死与净化》,理查·施特劳斯是想以此为我显现一条命途?我特别把它献给今天的前夕与今天,献给德彪西透明的面纱,献给马尔罗·诺伯勒,普罗科菲耶夫,卡尔·奥尔夫,勋伯格,献给十二音律,献给电子刺耳的呐喊,献给所有通抵我内心的一切,那是我不敢企盼的地方,献给所有预言现时的先知,他们也为我做出了预言,就在这一瞬间,我准备爆炸成:我。这个我是你们,因为我不能忍受只成为自己,我需要其他人才支撑得下去,我多么愚蠢,我走向歧途,总之,人只能冥思,来坠入这完满的空,唯有冥思才能抵达。冥思不需要结果:冥思可只以自身为目的。我无言地冥思,我什么都不思。写作搅乱了我的生活。

还有——不要忘记,原子的结构人们看不到,但却知道。很多事情我看不到,但我知道。你们也是如此。不要去证明至为真实之事的存在,要去相信。哭泣着相信。

这是一个在公共灾难与危机状态中发生的故事。这是一本没有完成的书,因为它尚缺一个回答。我希望世界上能有一个人为我做出回答。是你们吗?这是个彩色故事,这样更奢侈一些,感谢上帝,我也同样需要。阿门,为我们所有的人。星辰时刻我的责任或星辰时刻或由她去争或喊的权利。至于未来。或蓝调的哀歌或她不会呐喊或迷失的感觉或黑暗之风的呼啸或我什么都做不了或记下先前的事实或[1]绳书上的煽情故事或从深处的出口小心地逃脱

正文

世间的一切都以“是的”开始。一个分子向另一个分子说了一声“是的”,生命就此诞生。但在前史之前尚有前史的前史,有“不曾”,亦有“是的”。永远有这些。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知道宇宙从来不曾有开始。

希望大家不要误会,借由很多努力,我才拥有了简单。

只要我有疑问而又没有答案,我会继续写作。如果一切在发生前发生,那又如何在开始时开始?如果前前史之前已有启示录怪兽的存在?如果这段历史不存在,以后会存在。思考是一种行动,感觉是一个事实。两者的结合——就是我写下正在写的东西。上帝是世界。真实永远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内心接触。我最真实的生命不可辨认,它是极端的内在,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够指称。我的心清空了所有的欲望,缩紧为最后或最初的跳动。横亘于这段历史的牙痛在我们的口腔里引发深沉的痛楚。因此我厉声高唱一曲充满切分的刺耳旋律——那是我自己的痛苦,我承载着世界,而幸福阙如。幸福?我从未见过比这更愚蠢的词汇,这不过是徒徙于山间的东北部女人的编造。

就像我将要讲的那样,这个故事源自一种逐渐成形的幻象——两年半前,我慢慢发现了原因。这是一种迫在眉睫的幻象。关于什么的?谁知道呢,也许以后我会知道。就像我书写的同时也被阅读。我还没有开始,只是因为结尾要证明开头的好——就像死亡仿佛诉说着生命——因为我需要记录下先前的事实。

此时,我带着几分事前的羞耻写作,因为我用如此外在如此不言自明的叙述侵入了你们。然而,生命如此鲜活,鲜血气喘吁吁地从里面喷涌,稍后凝结成颤抖的啫喱。难道这个故事有一天也会成为我的凝结?我不知道。如果有真实蕴含其中——当然了,这故事尽管是杜撰的,但确实是真实的——但愿每一个人都能在自己体内认出那真实,因为我们所有人是一个人,金钱上不穷的人,精神与牵挂上会受穷,因为他没有比金子还宝贵的东西——有些人没有精微的本质。

既然我从来不曾这样活过,而且我此时并不知晓,那么,我又如何知道随后的一切事?这是因为在里约热内卢的一条街上,惊鸿一瞥间,我从一位东北部女孩的脸上捕捉到迷失的情绪。况且,孩提时代的我是在东北部长大的。我知道那一切,因为我正在活。活的人知道,尽管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知道。这样,人们比他们想象中知道得多,他们装作口是心非。

我希望我写下的东西不那么复杂,但我不得不使用一些把你们留住的词汇。故事——我以虚假的自由意志决定——将有七个人物,当然了,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我,罗德里格·S.M。这是个古旧的叙事,因为我既不想赶时髦,也不愿意发明新词来标新立异。这样,我将背叛我的习惯,尝试一个有开头、中间和“大结局”的故事,结局之后是寂静与飘落的雨。

这是个外在的不言自明的故事,是的,但它亦包藏着秘密——秘密始于其中一个标题,“至于未来”,前面有个句号,后面接着一个句号。这并非是我恣意妄为——到结尾处也许你们会理解这种划界的必要。(我越来越看不清那个结尾,如果我的贫乏允许,我希望那是个宏大的结局。)如果不是句号,而是省略号,那题目便具有了开放性,会听凭你们想象,甚至可能是病态无情的想象。好吧,对于我的主人公,这位东北部姑娘,我确实也很无情:我希望这是个冷酷的故事。但,我有权痛苦地冷酷,而你们不行。因此,我不能给你们机会。这不仅仅是叙事,它首先是原生的生命体,在呼吸、呼吸、呼吸。这是有毛孔的物质,有一天,我会过上分子的生活,与原子一起闹哄哄。我的书写不仅仅是创作,讲述千千万万个她之中的这位姑娘是一种重托。把生活揭示给她是我的责任,哪怕这一点儿也不艺术。

因为人有权呐喊。

因此我呐喊。

这是纯粹的呐喊,不为获得施舍。我知道有些姑娘出卖肉体,那是她们唯一的财产,来换取一顿丰盛的晚餐,不用再吃面包夹香肠。但我要讲的这个人连可以出卖的身体都没有,没有人要她,她是处女,她不害人,谁都不需要她。另外,我现在发现——谁也不需要我,我写出的这些东西,别的作家一样会写。别的作家,是的,但一定得是个男人,因为女作家会泪眼滂沱。

千千万万个女孩和这姑娘一样散居于蜂巢般的屋舍与陋室中的床位,在柜台后面辛苦工作,直至筋疲力尽。她们不曾察觉自己可以被如此轻易地替换。她们存在,却仿佛不存在一般。她们中很少有人抱怨,据我所知,没有人抱怨,因为不知向何人抱怨。这位何人存在吗?

我正温暖着身子准备开始写作,我用一只手摩擦着另一只手,以便获得勇气。此刻,我记起曾有一段时间,为了温暖我的灵魂,我会祈祷:那是灵的运行。祈祷是一种深藏不露的方式,默然中让我接近了自己。当我祈祷时,我获得了心灵的空——这空是我无法拥有的一切。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但这空是有价值的,它近似于满。获得的一种方式是不去追寻,拥有的一种方式是不去企求,只去相信:这寂静,我坚信充盈于我体内的寂静,是一种回答——对我的神秘的回答。

就像我之前的暗示,我打算以朴素的方式书写。而且,供我支配的材料过于单一,人物信息少之又少、不甚明了,这些信息艰难地从我这里生出,又来到我这里,这是个木匠活儿。

是的,但不要忘记:无论书写下什么,我的基本材料是词语。所以,这个故事将由词语构成,词语分组成句,从中生发出一种隐秘的含意,进而超越了词与句。当然,身为作家,我也受丰美多汁的词语诱惑:我熟知光辉灿烂的形容词与丰满肉感的名词,还有那些瘦骨嶙峋的动词,它们锐利地划破空气,直奔行动而去,因为词语就是行动,你们同意吗?但我不会去修饰词语,因为一旦我碰了这姑娘的面包,它会变成金子——那么,这个小姑娘(她不过十九岁),这小姑娘就咬不动面包了,会饿死的。因此,我不得不平实地讲述,以便捕获她纤弱而模糊的存在。我谦卑地局限——我不会去炫耀我的谦卑,否则那将不再成为谦卑——我局限于讲述一个女孩在那个一切与她作对的城市中孱弱的冒险。她本该穿一身印花裙,待在阿拉戈斯的腹地,而不做打字员,因为她只念到小学三年级,书写实在太差。她这般无知,打字时不得不慢慢腾腾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抄写——是姨妈胡乱教了些课程,让她学会了敲打字机。但这姑娘获得了尊严:终于,她成了打字员。虽然,她语言上不及格,老把两个辅音连在一起;虽然,她在抄写她心仪的上司那圆润美丽的字母时,把designar这个词,按照她的读法,写成了desiguinar。

请原谅,但我要继续谈论我自己,我是我自己的陌生人。当我书写时,我有些讶异,因为我发现我有一种命运。谁不曾自问:我是怪物?或者,这意味着成为了一个人?

我想首先保证一件事,这姑娘不识自我,而是随波逐流地生活。如果她愚蠢地自问“我是谁?”,会被结结实实地掼在地上。因为这一声“我是谁”会造成需要。又该如何满足这重需要?自我追问的人是不完整的。

我要讲的这个人简直太过愚蠢,有时,她竟然在路上冲着他人微笑。没有人回应她的微笑,因为他们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

再回到我:苛求太多且期待高雅的心不可能忍受我要写的一切。因为我要讲述得赤裸裸。它也有背景——就在此时此刻——那是忧烦的昏暗,当我在暗夜里忧烦地入睡时,它便在我的梦里现身。你们不要期待接下来会有星辰:没有任何闪烁的东西,那是混沌的物质,因为自身的性质,遭到所有人的鄙视。这个故事没有如歌的旋律。它的节奏有时会不协调。但它有事实。倏然间,我爱上了非文学的事实——事实是坚硬的石头,我对行动更有兴趣,而不是思考。人们不可能从事实中逃逸。

我自问是否应该走在时间之前,草草勾勒一下结局。但实际上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将如何结尾。也因为我知道我应该在钟点确定的时限内,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连动物都在与时间搏斗。而这也是我第一位的条件:缓慢地行走,尽管我对这姑娘没什么耐心。

这个故事让我感伤,我知道每一天都是从死神那里偷得。我不是知识分子,我用身体写作。我所写下的是潮湿的雾。词语是纵横交错的阴影流出的声响,是石钟乳,是花边,是管风琴里升华的音乐。我不敢向这张网呼唤词语,这网颤动而丰富,垂死而黯淡,它把痛苦那粗重的低音当作反调。活泼的快板。我想从煤中淘金。我知道我在提前揭示这个故事,没有球我却玩球。事实是行动吗?我发誓这本书不是用词语写下。这是一张无言的照片。这本书是一种寂静。这本书是一个提问。

但我怀疑,这番闲谈不过是为了延宕故事的贫瘠,因为我害怕。这姑娘出现在我生命里之前,虽说在文学上一事无成,但可以说我是个有几分知足的男人。如果一些东西在某些方面太好,那就很可能会变得很坏,因为完全成熟的东西腐烂得快。

所以,僭越自己的界限让我着迷。这一切发生在我想书写下真实的那一瞬,因为真实超越了我。无论“真实”指的是什么。我要讲述的会眼泪汪汪吗?它有这个倾向,但眼下依然干燥,我要让一切冷酷。至少,我写的一切不是为了请求任何人的帮助,也不是为了呼救:它会以男爵的尊严,忍受所谓的痛苦。

就这样。看上去我的写作方式好像变了。但实际上我只写我想写的,我不是专业作家——我必须讲讲这个东北部姑娘,不然我会窒息而亡。她在指责我,把她书写下来是我自我辩护的方式。我用绘画那活跃而粗率的线条写作。我将与事实搏斗,仿佛那是我之前说过的无可救药的石头。在我揣测真实时,我希望钟声敲响催我振奋。我希望天使鼓翼,如透明的蜂一般绕着我那颗火热的头颅,它希望最终变成客观之物,那会更容易一些。

难道行动真会超越词语?

然而,当我书写时——还是把真实的名字赋予事物吧。每一个事物是一个词语。如果它没有,就给它编一个。你们的神命令我们杜撰。

我为什么写作?最主要是因为我捕捉到了语言的灵魂,这样,有时,形式便成就了内容。因此,我写作不是为这个东北部姑娘的缘故,而是因为一种“不可抗力”,就像书面申请里说的那样,因为“法律的效力”。

是的,我的力量存在于孤独之中。我既不怕暴雨倾盆,也不怕狂风肆虐,因为我也是夜晚的黑。尽管我听不得黑暗中风声呼啸或是脚步拖迤。黑暗?我想起一位女友,她不再是处女,黑暗驻扎在她的身体里。我从来没有忘记她:人们不会忘记睡过的人。这事件以火的标记文刻在活生生的肉里,每一个察觉到瘢痕的人都会惊恐地逃跑。

此刻,我想讲讲这位东北部姑娘。是这样的:她就像一条流浪狗,只由自己牵引。因此她早已退缩成自己。我也是,失败连着失败,我退缩成我自己,但我至少希望找到世界与它的神。

关于这姑娘和我个人的信息,我还想再多说一句,我们完全生活在当下,因为永远、永恒是今日,明天将是今日,永恒是事物于此刻的状态。

因此,此刻我把词语赋予这姑娘,我有些迟疑。问题是这个:我该怎么写?我证实我用耳朵写作,就像我用耳朵学习英语和法语。我有什么写作的成例吗?我这个人也就比挨饿的人钱多,这让我不那么诚实。我只在该撒谎的时候撒谎。而我写作时从不撒谎。还有什么?是的,我不属于任何社会阶级,我是边缘人。高贵阶级视我如洪水猛兽,中产阶级忧心我会让他们不安,下等阶级从来不曾靠近我。

不,写作不是简单的事。它很难,就像劈开山岩。但有火花与细屑飞舞,宛如四溅的钢花。

啊!我真害怕开始,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姑娘的名字。就更不要说这故事实在让我绝望,因为它太过简单。我要讲的一切看起来很简单,谁都能写。但书写其实非常艰难。因为我必须得让那几近湮没的我已无法看清的一切重新变得清晰可见。在泥沼中,那双十指染泥的手僵硬地摸索着不可见。

有一件事我是确定的:叙述会涉及一件脆弱的事,这便是创造出一个完整的人,她像我一样鲜活。你们要关注她,因为我的能力只在于展示她,让你们在路上认出她,她会轻盈地行走,因为她瘦得可以飘起来。如果我的叙述让人伤心,那该怎么办?之后,我肯定会写些高兴的事,可是又为了什么而高兴?因为我是一个爱唱颂歌的男人,也许有一天,我会对这姑娘大加赞美,而不是言说她的困苦。

此刻,我想赤身露体或衣衫褴褛地行走。至少得有一次,我要品尝人们口中那圣餐的无味。吃下圣餐将会感受到世界的淡,并沉浸于无。这将成为我的勇敢——抛弃习以为常的舒适的勇敢。

现在一点儿也不舒适:为了讲这姑娘,我得几天不刮胡子,我得有黑眼圈,因为我很少睡觉,累得直打瞌睡,我是个手艺人。我还要穿上撕裂的旧袍。这一切将我置于与这个东北部姑娘平等的地位。然而,我知道也许我该以一种更让人信服的方式向上流社会介绍自己,他们对这个正在打字的人有着诸多苛求。

这就是一切,是的,故事就是故事。但首先要知道这点,以后才不会忘记:词语是词语的果实。词语必须与词语相像。我的首要任务是接近它。词语不可修饰,也不能艺术性地空洞,词语只能是它自己。好的,其实我也希望获得一种细微的感受,这种细之又细不会在绵延无尽的线中折断。同时,我也希望接近最粗重最低沉,最庄重最泥土的长号。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因为写作时神经紧绷,我竟无法自控,从胸膛里发出大笑。我希望接受我的自由,不去考虑很多人会考虑的事:存在是蠢人的事,是疯狂的病例。因为看起来就是这样。存在没有逻辑。

故事的推进会把我变身为他人,也会把我具体化为客体,这就是结局。是的,也许我够得着那根温柔的长笛,我会如菟丝子一般将它紧紧缠绕。

但是,让我们回到今天。因为,你们知道,今天就是今天。你们不理解我,我模糊地听到你们在笑我,那是老人的笑声,迅疾而刺耳。我听到路上有节奏的脚步。我害怕得汗毛竖立。好在我要写下的一切肯定早已以某种方式书写在我的身体里。我只需以白蝴蝶一般的轻盈抄写下自我。之所以会产生这白蝴蝶的念头,是因为如果那姑娘将来结婚,她会消瘦而轻盈地结婚,她会穿上白裙,就像圣母。或者,她根本不会结婚?事实是我手上掌握着一种命运,然而我感觉不到我有能力自由创作:我走上了一条隐秘的命定之路。我不得不去寻找那个会超越我的真相。为什么我要去书写这个女子?她的贫穷甚至不加装点。也许因为她身上有一种隐遁,也许因为在这身体与灵魂的贫瘠里,我触碰到了神圣。我想感受我生命彼岸的吹息。为的是成为比我更丰富的人,因为我实在太过贫乏。

我写作,因为我在世间别无他事可做:我是多余的人,人之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写作,因为我绝望,而且我累了,我再也忍受不了日复一日的我是我,倘若不是书写的新奇,每一日我都会象征性地死去。但我做好了准备,会小心地从深处的出口逃脱。我几乎经历了一切,包括激情与它带来的绝望。现在我只希望拥有我本该是而没有是的一切。

我仿佛知道这个东北部女孩的一切细枝末节,因为我与她共存。由于我揣测她太过,她竟然粘在我的皮肤上,就像黏糊糊的蔗汁与黑黢黢的淤泥。当我还小时,读过一则故事。一个老人害怕过河。这时,来了一个年轻人,也要过河。老人趁机说:“带上我吧!我骑在你背上行吗?”

年轻人答应了,等过了河,告诉老人:“我们到了。你可以下来了。”

但是此刻,老人老奸巨猾地回答:“啊!不!骑在你背上真好。反正我也上来了,我永远也不下去了!”

这姑娘不愿意从我背上下来。偏偏是我察觉到了贫穷的丑陋与混乱。因此,我不知道我的故事会怎么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没鼓足勇气去写。会有事件吗?会有。什么事件?我也不知道。我不希望引发你们焦虑而贪心的期待:我真不知道到底什么在等着我,我手上有一个不安分的人物,她每一刻都在从我身边逃开,以此希望我把她复原。

我忘了说,现在,我是在鼓点的伴奏下写下这一切,一个士兵正敲着鼓。就在我开始写这个故事的瞬间——突然,鼓声停了。

我看到这个东北部姑娘正照着镜子——鼓敲了一下——镜中现出我这张疲惫不堪胡须蔓生的脸。我们有太多的东西相互交换。毫无疑问,她是个有形的人。我要提前透露一个事实:这个姑娘从未看过自己的裸体,因为她觉得害羞。害羞是因为耻辱,还是因为丑陋?我也问自己该如何在事实与事实之间自处。突然之间,形象化让我着迷:我创造了人的行动,因而瑟瑟发抖。我喜欢形象化,就像一位只用抽象色块绘画的画家想告诉大家他是因为喜欢才这么画,而不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画。为了画出这个姑娘,我不得不自我克制,为了攫取她的灵魂,我不得不节俭地只用水果充饥,我不得不喝下冰冷的白葡萄酒,因为这间自我封禁的陋室无比闷热,从这里我想看到整个世界,这是我的异想天开。我还要禁绝性爱与足球。而且,我不能与任何人接触。有一天我会返回从前的生活吗?我很怀疑。此刻,我发现我忘了说一件事:我现在什么都不读,这样,奢侈便不会污染我语言的质朴。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词语必须和词语相像,这是我的工具。或者,我并不是个作家?其实我更像是演员,因为,仅用句读这种方式,我便玩起了抑扬的把戏,逼迫别人与我的文本同呼吸。

我还忘了说一件事:记录马上就要开始——因为我已经不堪承受事实的压力——在世界上最受欢迎的饮料赞助之下,这马上就要开始的记录才可以最终完成,这种饮料在全世界大行其道,不过他们并不因此而付给我钱。另外,这饮料也资助了危地马拉最近一场地震。尽管喝起来就像喝指甲油、啃香皂或嚼塑料,却不能阻止人人爱它,死心塌地、奴颜婢膝。也因为——我现在要讲一件费解的事,只有我自己明白——因为这种含有古柯碱的饮料意味着今天。通过它,人们更新换代,踏入现时。

这个姑娘呢,她住在一个非人的灵泊里,无法到达最坏,也同样到达不了最好。她活着,只是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实际上——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她的活无足轻重。是的。但为什么我此刻觉得负疚?我没有为这姑娘做过任何具体的事,以便让她好过一点儿。我试图宽慰自己,从重负中解脱。这个姑娘——我发现我已经进入了故事——这个姑娘穿着棉布睡袍入睡,上面沾染了污渍,大概是褪色的血迹。为了在寒冷彻骨的冬夜入睡,她蜷缩成一团,接受自己给出的那少得可怜的热量。因为鼻子堵塞,她张着嘴睡,她筋疲力尽地睡,她一觉睡到不曾。

我必须强调一件事,想要理解叙述,这一点至关重要:从开头到结尾,一种牙痛始终与叙述不离不弃,那是曝露在外的牙龈的痛楚,它轻之又轻,而又连绵不绝。我还要保证一件事:提琴奏出的悲伤之音将始终伴随着这个故事,街角那位瘦削的汉子正在拉琴。他的脸窄而黄,仿佛他已死去,也许他真的已经死去。

我说了这么久,因为我害怕承诺得太多而给出的却太少太简单。这个故事,几乎什么都不是。我这样突如其来地开头就仿佛我突如其来地跃入刺骨的海水中,这是以自戕的勇气,面对无尽的冷。现在我要从中间开头,我要说——她不胜任。对于生命,她不胜任。她没有把事情做好的范儿。她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察到她缺少什么东西。如果她是那种会表达的生灵,她会这样表达:世界在我之外,我在我之外。(写出这个故事将是非常艰难的。尽管我和这姑娘毫无干系,但我却不得不通过她,在我的骇然中书写下我自己。事实拥有声响,然而,事实与事实之间亦有私语。私语让我震撼。)

她没有把事情做好的范儿。因此(爆炸)她竟然不为自己辩护,滑轮公司的老板粗暴地下达了通知(她觉得是她的那张脸,那一张讨打的脸,招致了这种粗暴),他粗暴地只为她的同事格洛丽娅保留职位,而至于她,且不说打字时犯了那么多错,还居然每一次都能把纸弄脏。他就是这样说的。姑娘觉得出于尊重,必须做出回应,因此面对心仪的上司,她礼数周全地说:“请原谅我惹了这么多麻烦。”

拉伊蒙多·希尔维拉先生——此时他已转身而去——不禁回转头来,这不期而至的温柔让他有些讶异,姑娘的脸几近微笑,上面有样东西使他放低了声音中的严厉,尽管依然带着反感:“好吧,不用现在走人。可以稍微推迟一段时间。”

收到通知后,她来到洗手间,想一个人待会儿,因为她整个人吓坏了。她机械般地看着镜子,下面的水池肮脏破败,缠满头发,正与她的生命相得益彰。她觉得这黢黑暗淡的镜子不能反射出任何形象。她的肉身存在偶然隐匿了吗?一会儿,错觉过去了,她注视着粗劣的镜子里那张变形的脸,鼻子变得极大,就像小丑的假鼻子一样。她看着自己,缓缓地想:这么年轻,就已经生锈了。(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很简单:这姑娘没有。没有什么?就是没有。如果你们懂我,那很好。如果你们不懂,那也很好。可是,为什么我在念着这个姑娘?其实我真正渴望的是盛夏里纯然成熟的金麦。)

当她还小时,姨妈吓唬她,说吸血鬼——那咬开软嫩的喉咙吸吮人血的家伙——在镜子里照不出来。就算当吸血鬼也不是完全不好,至少会给那张蜡黄的脸添点儿血色,而她好像连一滴血都没有,除非有一天,血会从她的身体里汩汩而出。

这姑娘弓着肩膀,就像织补女工一样。小时候,她就学会了织补。如果她从事这项穿针引线的工作,她可能会更有成就感,也许会织补丝绸。或者更奢侈的织物:闪光的锦缎,心灵的亲吻。蚊子一样的小织补女。蚂蚁一般的背上驮着一粒糖。她有点儿像白痴,只是她并不是。她不知道自己不幸。因为她相信。相信什么?相信你们,可是,不需要相信什么人或什么事——相信就够了。这让她经常充满感恩。她从未失去信仰。(她太让我烦心,我简直被掏空了。我被这姑娘掏空了。她越没有要求,便越是让我烦心。我怒气冲天。这股怒气能砸毁碗碟击碎玻璃。我该如何报复?或者,我该如何补偿?我已经知道了:爱我的狗,它的吃食比这姑娘的还多。为什么她不反抗?到底有没有种?没有。她温和且顺从。)

她还看到了两只大大的、圆圆的、凸出的、问询的眼睛——她的眼神属于那种翼翅折断了的人——也许因为甲亢,眼睛里写满了问号。她向谁询问?上帝吗?她不想上帝,上帝也不想她。谁抓得住上帝,上帝就属于谁。上帝于漫不经心中现身。她从不问问题,我猜她没有问题。问问题很蠢吗?只会收到浮在脸上的“不”吗?或许,问一些空洞的问题不过是为了有一天人们可以不说她连问都没有问过。没有人回答她,她仿佛自己回答了:因为是这样,所以就是这样。世上还有其他答案吗?如果有人知道一个更好的答案,请一定要说出来,我已经等待了好多年。

此时,云很白,天空很蓝。为何上帝拥有如此之多。为什么不分一点儿给人。

她出生便已有病在身,现在她仿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脸上的表情在祈求原谅,因为她占用了空间。她看着镜子,漫不经心地审视着脸上的斑点。阿拉戈斯人把这叫作“毛毛”,说是从肝里带出来的。她用很厚的粉遮掩毛毛,妆一旦掉了,那脸色也就比土灰稍强一点儿。她不大爱干净,很少洗澡。白天穿衬衫和裙子,晚上穿睡裙。室友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她身上有股子骚味。因为担心触怒这姑娘,最后什么也没说。她这个人一点儿也不绚烂,只有雀斑之间的肌肤透出一丝蛋白石的晶莹。但这不重要。路上没人看她,她就像一杯冷掉的咖啡。

就这样,时光从这女孩身上流走。她用睡裙的边擤鼻涕。她没有那种被唤作魅力的娇贵物事。只有我觉得她有魅力。只有我,她的作者,爱她。我为她痛苦。只有我可以这样说:“你哭着说我不赞美你,你还想要我怎么做?”这姑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就像一条狗不知道自己是狗。因此她感觉不到不幸。她唯一希望的是活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而活。她从不自我追问。或许,她觉得活着里有小小的荣光。她以为人必须得幸福。所以她是幸福的。降生之前她是一个观念吗?降生之前她已经死去了吗?降生之后她会死吗?可是,这一牙西瓜实在是太细了!

要讲述的事实太少,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在说什么。

现在(爆炸),我将用飞快的线条画下这姑娘生命的成长,直至她注视洗手间镜子的这一刻。

她生来就有佝偻症,这是腹地人的遗产——我说过了,她出生时便有病在身。阿拉戈斯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两岁时,父母双双死于当地流行的热病。很久以后她来到马塞约与虔诚的姨妈一起生活,这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偶尔她也会想起已经忘记的事。比如,姨妈喜欢弹击这姑娘的脑壳,因为她觉得头顶是生命的汇聚点。她总是弓起指节,敲击那因为缺钙而骨质稀疏的头颅。她并不是为了打而打,打这姑娘时,姨妈获得了极大的快感——她从未婚配,一想到这事就犯恶心——而且,她觉得这是职责所在,这样这姑娘才不至于沦为马塞约的站街女,点着烟,等着男人。虽然没有半点迹象表明这姑娘会成为街头的浪女。成为女人仿佛都不是她的使命。成为女人是后来才萌生的想法,就连流浪的龙爪茅也想得到阳光的照耀。她忘记了挨打,因为等一会儿就不疼了,疼痛会过去的。然而,她被剥夺了所有的甜食——番石榴加奶酪,她生命里唯一的激情,这才真的让她觉得疼。姨妈洞悉一切,所以,这便成为了她最喜欢的惩罚?为什么她总受罚?姑娘从来不问,不需要知道一切,不知道是她生命里重要的构成。

这种不知道看起来很差劲,其实却不然。她知道很多事,就像狗不用教也知道摇尾,人不用教也知道肚饿;人降生,慢慢会知道一切。就像没有人教她有一天该怎么死:有一天她肯定会死,就像明星演的那样死去,她都记熟了。因为在死的那一刻,人会变成璀璨的电影明星,这是每一个人的光荣时刻,这一刻仿佛是在合唱中听到了尖刺的咝咝咝。

当她还小时,她很想养只动物。可姨妈觉得养小动物意味着添了一张嘴。因此,小姑娘觉得自己只能养跳蚤,因为她连狗的爱都配不上。与姨妈生活了这么久,她始终低垂着头。然而虔诚未能驻留:姨妈死了,她再也没去过教堂,因为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对她来说,神太陌生了。

生命就是这样:按下按钮,生命点亮。只是她不知道该按哪个钮。她不曾意识到她生活在技术社会,不过是一颗可多可少的螺丝钉。但她惴惴地发现了一件事:她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有父有母,她早已忘记了那种滋味。如果她能更好地思考,她会说她已经在腹地的土地上发芽,长成了蘑菇,随即发了霉。她的确会说话,是的,然而又极度地沉默。有时我可以抓住她说的一个词,然而它又在我的指间溜走。

姨妈死了,但她坚信她不会这样,她永远不会死。(成为另一个人是我的受难。此处,我化身为另一个女人。我与她一样,污秽地颤抖。)

可定义的事物让我有点儿疲惫。我更喜欢预感中的事实。等我摆脱了这个故事,我要返回那个不负责任的领地,那儿只有轻忽的预感。并不是我造出了这个姑娘。而是她在我的体内强行存在。她并非智力低下,却如白痴一般无助与虔信。这姑娘至少不用讨饭,还有一群人尚且忍饥挨饿,不知前路。只有我爱她。

后来——不必理会缘由——她们来到里约,不可置信的里约热内卢,姨妈给她找了份工作,终于她死了,这姑娘现在孤身一人,租了一个床位,与四位在亚美利加商行当柜员的姑娘同住。

房间位于苦涩的阿克雷大街一处殖民建筑的阁楼,离码头不远,四周是装煤与水泥的仓库,还有扎堆的妓女,主顾都是水手。肮脏的码头让她牵挂未来(未来有什么?我仿佛听到欢乐的钢琴流出的乐音——难道象征着这姑娘会有光辉灿烂的未来?这种可能性让我开心不已,我会竭尽全力让这一切成真。)

阿克雷大街。可那是什么地方啊!阿克雷大街上肥老鼠横行。我从未踏足过那里,因为我毫无愧色地害怕那一团灰褐色的脏污生命。

偶尔她会幸运地听到公鸡黎明时歌唱生命,她想起了腹地。这个进出口大宗货物的海港干燥逼人,何处容得下一只喔喔叫的公鸡?(如果读者您有几分家财且生活舒适,不妨出离一下自己,有时也要看看别人。如果读者您是个穷人,还是不要往下读了,经常饿肚子的人实在没什么必要读我的书。我在这儿充当你们的排气阀,中产阶级布尔乔亚隐忍生活的排气阀。我清楚地知道出离自己让人恐惧,不过,所有的新事物都很吓人,尽管故事里这无名的姑娘古老得可以成为《圣经》人物。她深埋地下,从来不曾有过花期。我说谎了:她是龙爪茅。)

闷热的夏日,待在逼仄的阿克雷大街,她只感到汗流浃背,那汗味很难闻。我觉得那汗水有些不妙。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肺结核。我想不是。漆黑的夜里,一个男人吹着口哨,他的脚步很沉,遭人遗弃的贵宾犬在狂吠。此刻——星辰寂静,这空间亦即这时间与她与我们都没有干系。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公鸡在如血的晨曦中打鸣,为她萎谢的生命增添了一丝新鲜的意义。清晨,群鸟欢腾地飞过阿克雷大街:生命从土里发芽,在石头之间快乐。

她在阿克雷大街住,在拉布拉迪奥大街工作,周日,她去码头散心,货船那一两声悠长的笛音没来由地让她的心抽紧,又有一两声悦耳又有些痛楚的公鸡啼鸣。公鸡自不曾而来。公鸡从无尽来到她的床边,赐给她恩典。她的觉很轻,因为她着凉了快有一年。黎明时分,她会猛烈地干咳:她用薄薄的长枕堵住咳嗽,但室友——玛利亚·达·佩尼亚、玛利亚·阿芭蕾西达、玛利亚·若泽与只有一个单名的玛利亚——并没有受到打扰。她们太累了,工作虽然无足轻重,但却并不因此而少受辛苦。其中一人在卖科蒂的粉,能想象得出来吗!她们转了个身,又睡了过去。另一个人的咳嗽甚至会把她们摇向更深的梦乡。天空是在上面还是下面?这姑娘思考着。她躺着,她不知道。有时,入睡之前她感到饥火中烧,会近乎疯狂地想着牛腿肉。为了止饿,她会吃纸,嚼成浆,吞进肚子。

嗯。我习惯了,但我不会软下心肠。感谢上帝!我和动物相处得比和人更好。当我看到我的马自由地在草地上撒欢——我很想把我的脸贴在它毛发浓密生气勃勃的颈部,向它讲述我的生命。当我抚摸着我爱犬的头——我知道它不要求我有意义,或者为自己做出解释。

也许这东北部姑娘已然得出了结论:生命让人不安,心灵无法在身体里安放,即便是像她那样无足轻重的心灵。她迷信一般地以为如果偶然间感受到了活着的滋味——魔法就不灵了,一瞬间,她会从公主蜕变成败类。因为,即便状况再不堪,她也不希望把自我剥离,她希望成为她自己。她觉得如果她有了快意,便会遭到严重的惩罚,甚至招致死亡。因此,她用极少的活抵御着死,她很少消耗生命,为了让它永不终结。这种俭省带给她几分安全感,因为人不可能摔得比地面还远。她有没有感到自己的生活漫无目的?我没法知道,我觉得没有。只有一次,她问了自己一个悲伤的问题:我是谁?她吓坏了,完全停止了思考。而我,我成不了她,我觉得活着没有意义。我一文不名,我得支付电费、煤气费和电话费。而她,有时候拿到了工资,还会买一枝玫瑰。

这一切发生在渐渐远去的一年。我只有在搏斗得筋疲力尽之时,才会结束这个故事,我不是个逃兵。

有时,她会想起一首走调的歌曲,歌声让她害怕,小女孩们手拉着手一起玩时唱了这首歌——她不参加,只是听着,因为姨妈让她扫地。那些小女孩儿波浪般的长发上系着粉红色的发带。“我想要你们的一个女儿,马雷—马雷—德西”,“我挑了我想要的马雷”。音乐是苍白的鬼魂,就像玫瑰是疯狂而必死的美:她苍白而必死,童年里她没有球也没有娃娃,今天,这姑娘是那童年温柔而恐怖的鬼魂。因此,她常常装作抱着娃娃跑在走廊上,追赶着一只球,哈哈地笑着。这笑声很瘆人,因为它发生在过去,唯有不祥的想象把它带到了现时,这是对应该是而又不是的牵挂。(我早已告之过这是绳书上的煽情文字,虽然我拒绝一切悲天悯人。)

我必须说这姑娘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如果她有意识,便拥有了一个可以向之祈祷的人,这将是一种拯救。但我对这姑娘则有完全的意识:通过她,我呐喊出对生命的恐惧。我多么爱这生命。

回到这姑娘:她也会奢侈一把,睡前喝一大口冷咖啡。为这奢侈她付出了代价,醒来时,胃烧灼一般地疼。

她很沉默(因为无话可说),但她喜欢喧闹。那是生活。夜晚的寂静让她害怕:仿佛夜已做好了准备,要说出一个致命的词。晚上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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