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日本中篇经典)(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05 07:17:39

点击下载

作者:[日]德富芦花,于雷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不如归(日本中篇经典)

不如归(日本中篇经典)试读:

写在《不如归》一百版首卷

《不如归》发排第一百版,趁校对之机,重读旧作。这是一篇幼稚的小说。如果写写纯朴的童话故事,倒也好些;然而,这里为了使场面热闹起来,硬凑了千千岩和山木之间廉价的戏剧性场面,画蛇添足地写了小川某女,等等,要挑毛病,那是不胜枚举的。即使面对第一百版的欢呼声,我也还是想改得再好些。然而,事到如今,重写又大不易,终于,只作了校勘。

十年后重读,蓦然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这部小说孕育成熟的一天晚上,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相州逗子的“柳屋”租了个房间住下。有一名妇女病后休养,带一名儿童前来投宿。恰是盛夏溽暑,所有旅店无不客满。我不忍看他们走投无路,经与妻子磋商,把我们租来的十六平米的两间小屋,暂借一间给他们住下。夏天嘛,间壁也徒具形式,无非薄帘一张而已。风也穿堂过,话也听得清,一月间就处得很熟了。她是个三十四五岁受过苦的人(并非《不如归》中的小川某女),擅于述说情深意浓的故事。虽是夏季,日暮之后,阴云四起,在那宁静的夜晚,男孩已经出去玩耍,剩下这位妇女、我和我的妻子便一同闲聊。忽而,女人讲了一段那么令人酸鼻的见闻。那是“浪子”的故事。当时已家喻户晓,而我却初次听说。诸如浪子因患肺结核被迫离婚,武男十分悲伤,片冈中将怒接亲女,为病女新盖静养室,带浪子漫游京阪,终生留念,以及川岛家赠送的花束咸被掷还,等等,只这些是事实。那女人边呜咽,边侃侃而谈。我倚在佛龛前的立柱上呆呆地听着。妻子低着头,不知不觉太阳落了,古老的乡间小屋,室内昏黄,只有讲故事人的睡衣白花花的。她叙过浪子弥留之际的悲伤后,说:“听说浪子是这么讲的:‘再也不生为女人!’”那女人说罢,终于唏嘘不已,谈话结束了。一股冷气,闪电般从我的脊骨掠过。

这女人不久恢复健康,这一夕谈话留作谢礼,她回京去了。逗子之秋,变得冷清,而那女人谈话留下的印象却永不消逝。大浪朝夕,传送悲声。伫立在肃杀秋色下的海滨,那不在人世的人,身影却浮现在眼前。过度哀怜,凝成苦痛,不设法排解是不成的了。于是,在谈话的骨骼上信手补些血肉,便草就一篇不成熟的小说,发表在《国民新闻》,其后又做为单行本,由民友社出版,这便是本篇《不如归》。

再,《不如归》的瑕疵,乃笔者才疏所致。尽管如此,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这是因为浪子本人在逗子夏夜,借那位妇女之口,向读者诸君亲自倾诉的效果。总之,笔者充其量不过当了传声筒罢了。明治四十二年二月二日于昔日武藏野、今日东京府、北萨摩郡千岁村粕谷里1德富健次郎志主要人物表

浪子:武男之妻,中将片冈毅之长女

武男:浪子之夫,川岛庆子之子,海军中尉

片冈毅:子爵,陆军中将

繁子:片冈中将之后妻

庆子:川岛寡妇,武男之母

加藤子爵夫人:浪子之姨母,片冈中将前妻之妹

千千岩安彦:川岛寡妇之家侄,少尉

山木兵造:商人

几妈:片冈家之女仆

上卷

2

一、夜来香

134

上州伊香保镇千明旅馆的三楼,纸格窗开了。一位少妇在眺望夕阳景色。她年约十八九岁,挽着个标致的发髻,穿一件银白色碎花绉绸罩衣,草绿色的纽扣。

清容洁白,蛾眉微蹙,腮边似乎消瘦;若说有瑕,这倒也算是美中不足。然而,她风姿绰约,举止典雅,性格娴淑。可以这样评定:这位少妇既不是朔风中凌空傲立的梅花一朵,也不是烟春里疑似蝴蝶翻飞的樱花一枝,而是夏日暮霭中清幽怡人的夜来香。5

春日的金乌西坠了。远方的日光、足尾、越后等边境上的群山,6近处的小野子、子持、赤城等峰峦,抹上了落日的余晖,织出了绚丽的晚霞。于是,下方的乌鸦别了孤朴树枝头,戛然长鸣而去。当乌鸦的叫声也染成了金色时,两叶浮云从赤城山的背后悠然升起,三楼的少妇不由得凝神呆望。

那云,足够双手搂抱,水泛泛,娇滴滴,缓缓地辞别了赤城山顶,在一望无垠的太空中,像两只金色的蝴蝶比翼齐飞,幽闲地向足尾山飘去。少顷,夕阳西下,暮色苍茫,寒风瑟瑟。两叶浮云褪为蔷薇色,被风吹散,上下分飞。但见云儿在夜色渐浓的长空纷纷道别。霎那间,下面的那朵云渐渐缩小,不知不觉消失得片影无存。于是,剩下那一朵云,又褪为灰色,在空中徘徊,若隐若现。

终于,不论远山或长空,无不一片昏暗;夜幕中,惟有三楼少妇的脸,留下了一点点皎洁。2“小姐……唉呀,这可怎么好,又说走嘴了。嗬嗬……噢,夫人!我回来啦。哟,漆黑。夫人,您在哪儿?”“嘿嘿……在这儿哪。”“唉呀!在哪儿?快请回房,会受风寒的呀!老爷还没有回府吗?”“谁知是怎么啦,”少妇边拉开纸格门进屋,边说,“不妨传话给下边,派人迎接。”“这就对了。”她边说边摸索着擦燃了火柴,掌起灯来。只见她是年约半百的老妇。

这时,楼梯声响,旅馆的侍女走上楼来。“噢,恕我冒昧。老爷也太慢条斯理了……噢,刚刚打发小伙计迎接老爷去啦。老爷就要回府了吧?有信……”“啊,父亲的来信。快点回来多好呢。”挽发少妇无限怀念地启封读信。“将军大人的来信……真想快点拜读。嗬嗬……一定又讲了些有趣的事吧?”

侍女推开窗扇,在火炉里添了木炭,然后退下。老妇将一包裹收进壁橱,隔了一会儿走上前来。“天气真够凉的,和东京大不相同啦。”“五月里樱花才开哪!几妈,您再靠近我一些。”“谢谢,”老妇边说边盯住少妇的脸,“真像做梦哪!看您挽了这样的发髻,端端地坐着,几妈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拉扯大的那位小姐。老夫人去世的时候,我背着您,您哭喊着‘妈妈’,一切都像在眼前似的。”几妈热泪纵横地说:“当您坐上花轿的时候,我还想:倘若老妇人在世,看您那么俊俏的模样,不知该多么高兴呢。”几妈拖出衬衣袖子拭泪。

少妇似乎也为之所动,垂下头来。只有烤火的左手手指上的指环,灿烂得金光照人。

片刻,几妈抬起头来。“请原谅,我又提起这些事了。唉哟,人一老,就变得唠哩唠叨的。噢,嗬嗬……小姐,不,夫人!您从前一切都够苦的啦,总算坚强地熬了过来。瞧好吧!往后呀,一色是喜兴事儿啦!老爷又是那么一位和气的人……”“老爷回来啦!”楼梯口传来了侍女的语声。3“啊,好累,好累!”

一名二十二三岁的西装男子,脱下草履,对迎接的二人微微地颔首致意,跨上了檐廊,又回头瞟了一眼手提灯笼的少年,说:“噢,辛苦,辛苦!那束花,麻烦您,用温水生上吧!”“哟,真美!”“真的,啊,是美丽的杜鹃花呀!老爷,您是从哪儿采来的呀?”7“美吧?嗬,还有黄色的哪,叶子好像‘千年红’,我是想求浪子明天早晨给生上才采来的……喂,我立刻去洗个澡吧!”“老爷可真活泼!到底是军人,与众不同呀,夫人!”

夫人将叠好了的外衣轻轻地吻了一下,挂在衣架上,只是微微一笑,却不做声。

噔噔噔踏上楼梯的脚步声在纸格窗外停了。“啊,真痛快!”刚才的那位少年又跨了进来。“哎呀,老爷,您已经上楼啦?”“男子汉嘛!啊,哈哈哈……”老爷爽朗地大笑。夫人羞怯地给他披上了和服棉袍。老爷说了声“不客气啦”,便在坐垫上盘腿大坐,双手托腮。他那剪平发的头胖得像个栗子虫似的;风吹日晒的脸如同熟透了的鲜桃。浓眉亮眼,虽然鼻下稀疏的小胡像些毛虫,但不知什么地方总还保有些少小时的稚气,真是个女人值得投之以微笑的男子汉。“您看,有信!”“啊,岳父写来的吧?”

武男整装端坐,拆开信封,取出信笺,只见另附一纸。“这是给浪子的……嗯,显得还很硬朗……哈哈哈,又说了些诙谐语……如闻其声啊!”武男含笑读罢,将信卷起,置于身旁。“问候你。告诉说:‘由于换了环境,要善自珍摄,勿使宿疾复发。’”浪子回顾送来馔肴的老妇说。“啊,是呀,多谢了。”“喂,开饭,开饭!今天仅仅吃了两个饭团,足足走了一天,肚子饿极啦……哈哈哈,这是什么鱼?又不是油香鱼……”“叫什么大马哈鱼……是吧,几妈?”“是吗?香,太香啦。再来一碗饭!”“嘿嘿……少爷。”89“就是嘛。今天从榛名山到相马岳,又爬了两座山,到了‘屏风岩’下,和迎接的人相遇了。”“走了那么多的路?”“不过,在相马岳远眺,太美啦,真想叫浪子也开开眼。一边是10茫茫的平野,利根川在遥远的天际奔流;另一边就是所谓的重峦叠嶂。站在山顶,遥望富士山,只有那么一点点,妙极啦。若是引吭高歌,真想和谁比个高低哪!啊哈哈哈……喂,再来一碗!”“景致那么美呀,真想去看看。”“嘿嘿……浪子若能爬上去,赐给你金鸱勋章。那些险峻的大山呐。悬下十几根铁锁,要顺着它爬哪。我们这些男人是在江田岛练就的体魄。即使现在突然下令,不论是桅杆还是绳索,都能抓得牢,满不在乎。像浪子者流,怕是连东京的泥土都不曾踏过哩!”“呀,多嘴!”浪子笑微微的,脸儿羞得通红说,“我在学校里也做过体操呀。”“嘿嘿……贵族学校的体操,可真拿它没办法。是呀,是呀,那是什么时候啦,我曾去参观,又是提琴,又是什么,呜呜哇哇地响;同时,唱起《环球的国家》之类的歌。女学生们都拿着扇子,忽而踮脚,忽而弓身,忽而旋转。我还以为是练习舞蹈哪,可,那就是体操啊!哈哈哈……”“唉,嘴真刻薄。”“是啊,是啊。那时候,有个人和山木家的姑娘挨着肩,挽了个抓髻,在嘀咕些什么。穿一件紫红色裙裤,大模大样,在翩翩起舞哪。那一位,就是浪子小姐哟!”“哈哈……又嚼舌头。你认识那位山木小姐?”“山木是亡父一手照料的,现在也还往来无间哪!哈哈……浪子输了,所以,一言不发啦。”“胡说!”“噢,嗬嗬嗬……小两口这么吵嘴可不行。喂,喂,这可是友好茶哟!”

二、花溅泪

1

前回暂且称为壮士者,乃男爵海军少尉,名叫川岛武男。如今,经媒妁之言,和名震海内的子爵、陆军中将片冈毅的长女浪子小姐已行合卺之礼,这刚刚是上个月的事。如今,他请了个短假,带着新娘和从新娘家跟来的几妈,在四五天以前来到了伊香保。

浪子八岁丧母。因为才八岁,母亲的音容,已经依稀难辨,但还记得母亲总是面带笑容。弥留之际,将浪子叫到病榻,瘦弱的手紧紧握住浪子的手说:“浪子!妈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你一定要听话,悉心伺奉爸爸,爱护阿驹呀。再过五六年……”说着,泪飞如雨,“妈妈死后,你能想起我来吗?”浪子如今已经是乌发垂肩。可是那时,还是剪的齐额短发,乌发密密层层。妈妈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这些事,深深地刻在浪子的心版,令她永志不忘。

过了一年,来了这位现在的母亲。从此以后,万事都天翻地覆。原来的生身母亲出身于名门武士之家,诸事万般,无不彬彬有礼。虽然如此,也常听女仆们说:“像她们那样的好夫妻实在罕见。”继母也是出身于名门武士之家,但是,早年去英国留学,沾染欧风,甚于男性。于是,万事都与从前大变,实行彻底革新。仿佛一切都是为了消除浪子对生身母亲的怀念与记忆。她对父亲也事事都毫不顾忌地大说大讲。父亲只是笑笑,当作耳旁风,常说:“好啦,好啦,我认输,我认输。”有一次,父亲和一位很对性的难波副官夜饮,后母竟也莅席。父亲白了一眼后母,哈哈大笑,说:“喂,难波君!且不可娶个有学问的妻子哟!会叫你大吃苦头的呀!哈哈哈……”即使聪明的难波先生,在妈妈面前也不知如何周旋才是,只得百无聊赖地频频举杯。其后,他苦口婆心地恳求自己的夫人,不要女儿们多读书,读到高小毕业足够了。11

浪子自幼娴淑过人,而且异常聪颖。虽无“香炉峰雪”的诗才,但自三岁抱在乳母怀里,每当送客到门时,能亲自取帽,给爸爸戴在头上,这点机灵劲儿,还是有的。浪子自幼培育的童心,好比春天里的嫩芽,纵使一度雪打霜欺,只要不是横遭践踏,只待冰雪消融,自会郁郁葱葱。永别慈母的浪子,其悲伤虽然深沉得不像个孩子,但后来,如有阳光照抚,也会茁壮成长的。后母梳着西式发型,靠近些,会被香水味熏得头晕;有点吊眼梢,嘴很大,浪子初次相见时,的确有些畏缩不前。但,温顺的浪子对这样的继母也还心向往之。而继母却蓄意离间,将依依膝下的浪子推开。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加上炫耀学识、胡乱猜疑和妒嫉,竟对八九岁的可爱女孩,视如早有心数的成人与之作对。于是,浪子无依无靠,冰冷与凄凉,沁彻心魂。啊!得不到爱,多么不幸!爱不得,则更加不幸。浪子虽有母亲,却不许她爱,虽有小妹,却不许她亲。虽有父亲、几妈和姨母,然而,不管怎么说,姨母是外姓人,几妈是奴仆之身,何况,只要被继母盯上,哪怕稍微待得好些或是接受好意,都会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惟有父亲,浑身是爱。然而,即使身为中将的父亲,在继母面前也有所顾忌。思量起来,这也是父亲慈爱表现之一。因此,在继母面前,父亲不得不对她申斥几句,背地里却言语少而怜爱深。父亲的一颗不被理解的心,聪慧的浪子十分体谅。“啊!真高兴,感恩不尽,为了父亲,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她虽然满心这样想,但是,假如表现得太露骨,继母会认为是侵犯了她的领域,从而翻脸。这太痛苦了。然而,假如寡言少语,不露声色,惹人注意,撙节有礼,反而会被骂为心机叵测的蠢货,这又太可悲。时而稍有差错,继母便以长州腔滔滔不绝地大肆宣讲从英国进口的逻辑学,不仅对浪子,就连浪子的亡母,也毫不掩饰地予以讥讽。浪子实在委屈。可是,紧闭的双唇刚刚将启,忽见檐廊中父亲的身影忽地闪现,她便又闭口。有时被过分地胡乱猜忌,浪子就躲在窗帘后哭诉道:“妈妈也太过分了!”问她有父亲吗?有,有慈爱的父亲。然而,家庭对于全世界的女儿来说,五个爸爸也抵不上一名母亲。在如此母亲的管教下,过上十年,棱角也该平了,青春的红润也该褪了。夫人常常咒骂道:“真的,那丫头没有半点灵气,是个死心眼儿的人。”

啊,不论栽在泥钵中,还是栽在高丽、交趾的瓷盆里,花,毕竟是花,总要等待着阳光抚照。而浪子,真是一棵阴湿地方的小花哟!

且说,今番与川岛家定亲,一旦乘上花轿,浪子也就安定;不论父亲川岛中将和继母、姨母、几妈,也就全都心安神稳了。“夫人(指浪子的继母)自己爱穿戴,可是给小姐净买些难看的、素气的衣裳。”几妈总是嘟嘟囔囔。老妇悲其妆奁寒微,流着泪一再地说:“若是前夫人还在,何至于此……”但浪子却急于跨出这个家门。她从未体尝过的自由与快乐就等在前面。这,对于她告别父亲时的悲伤,倒也聊可慰藉。于是,她匆匆登程了。

三、采蕨行

1

自伊香保至水泽的观音寺,约一里许。一条小路九曲十弯,像一条长蛇,缠绕在秃山的腰部。只有两处,需在山豁的深谷中降而复升。余则尽是坦途,闭上眼睛也不会走错。望山下,赤城至上毛平野一览无余。看这边,一片草原,每逢春来,荒火烧过的土地上,萌起千娇万媚的芭茅、胡枝子、桔梗、黄花龙芽等嫩苗,宛如铺了一层绒毯。美丽的鲜花在绒毯上盛开。戴棉帽的紫萁,细长的蕨菜,遍处亭亭玉立。来此一游,会感到春光太短。

武男夫妇说要趁今日快晴,外出采薇,吃过午饭,便带领几妈和客舍的一名侍女来了。由于采蕨心急,有些疲倦,便命侍女将带来的毛巾铺在草地的最柔软处,武男脱鞋躺下。浪子也脱了麻里草履,用桃红色手帕擦了两三下膝盖,轻盈落坐。“噢,真柔软,有点不忍心呢!”“嗬嗬嗬,小姐……哟,又说走了嘴。请原谅,夫人面色很好。而且,唱了那么多的歌,真是多年没有过啰!”几妈高兴地瞧着浪子的脸。“唱得太多,嗓子有点干了。”“可,没有带来茶水呀……”女仆解开包袱,拿出酸橙、成袋的点心和盒装的饭卷,等等。“没关系!有这些,用不着喝茶。”武男说着,从衣袋里取出小刀,边剥酸橙边说:“怎么样,浪妹子,我的本事吓你一大跳吧?”“说那种话!”

这时,侍女说:“老爷采来的蕨菜里掺了不少杪椤哪!”“胡说!你是不肯服输啊!哈哈哈……今天真高兴。天气多好啊!”“多么晴朗,瓦蓝瓦蓝的,真想裁下来做一件窄袖便服哪。”“做一套水兵服就更妙啦。”“噢,好香!是山野花草的芬芳吧?啊,云雀在歌唱哪。”“喂,给我点饭卷吃,肚子饿了,再去采些来吧,嗯?丫头!”几妈催促旅馆的使女又去采蕨了。“不给我留下点,都采光可不行哟!多硬朗的老妈妈!是吧,浪妹?”“真够硬朗的。”“浪妹,累了吧?”“不,今天一点也不累。我第一次这么高兴!”“远洋航行,见过无数美景;但是,站在如此高山之巅,极目远眺,还是头一次哪!真够心旷神怡的了。喂,左边有一道白墙在闪闪12发光吧?那是涉川,是临来时和阿浪一同吃过午饭的地方;再近些,13像一条碧绿色的缎带,那是利根川,号称关东太郎。看不见吧?其次,是赤城山。那飞烟直下的地方,看哪,看哪,望见烟雾了吧?下方像个什么活物在蠕动,那就是前桥。什么?远处像一根银针似的那个?是啊,是啊,那也是利根川的河流。啊,再远些,一片模糊,什么都不见了。浪妹,带来望远镜多好啊!不过,云雾濛濛,看不太远,说不定反倒没趣哩!”

浪子悄悄地将手抚在武男的膝上,叹息道:“但愿我俩永远这样在一起!”

两只粉蝶从浪子的袖边掠过,上下翻飞,远了。刚听踏草的履声窸窸,一个戴帽的人已经坐在这对小夫妻的面前。“武男君!”“啊,千千岩君!怎么到这儿来了……”2

来客二十六七岁,身着陆军中尉军官服,在行伍当中算是个罕见的白面男儿,遗憾的是唇边总像挂着几丝卑俗气。锐利的双目犹如乌黑的水晶,但被这目光盯住,总给人以不快之感,真是糟糕。此人乃武男的表兄千千岩安彦。当时虽是参谋总部的下级官员,却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干练之才。“贸然来访,受惊了吧?是这样的。昨天因事宿在高崎。今朝来到涉川,听说伊香保就在咫尺之地,便来此一游。到了客舍,又听说你二位正在这儿采蕨游乐,这才循路问津了。不过,明天必须登程。是不是打扰了你们?哈哈哈……”“胡说……其后,你去过我家吗?”“昨天早晨去过,姑母很健康。不过,听说你们即将归省,总是擦眼抹泪的哪。赤坂那边,也一向安好。”千千岩说着,他那双水晶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浪子的脸。浪子本就羞赧的粉面刷地红了,便低下头去。“嘿,援兵已到,常胜不败!只要陆海二军齐心协力,娘子军纵有精兵百万,也不足惧了。嘿,适才这些女人欺负咱家一人,什么蕨菜采得太少啦,采来的并不是蕨菜啦,恶言恶语,咱家正招架不住哪!”武男用下颏指点着走上前来的几妈和侍女。“哟!千千岩少爷!哪股风把您给吹来啦?”几妈略带惊色地说,鼻翅上堆积着皱纹。“我刚才收了电报,有人呼救嘛!”“嘿嘿嘿……又说笑话。啊,是呀,嘿,明天回去。嘿嘿,提起回府,噢,夫人,晚餐已经准备好,我们先走一步啦!”“嗯,可以,可以。千千岩君大驾光临,必须盛宴款待才是。为此才要留点肚子哪!哈……喂,浪妹也走?嗨,在这儿不好吗?因为孤军绝援,只好逃走嘛。放心吧,绝不会欺负你的。啊哈哈哈……”

浪子既被挽留,几妈和女仆便理好蕨菜包上路了。

剩下三人,又去采了一会儿蕨菜。有谁提议,既然日影还高,莫如前去参拜水泽的观音菩萨。因此又回到刚才采蕨的地方,歇息片刻,登上归程。

夕阳从物闻山山头发出绚丽的光焰;大路两侧的草原一片金黄,路旁的孤松投下了修长的身影。举目四眺,远山静寂,沐浴着晚霞,山麓处处升起袅袅炊烟;远方走着驮草的牛儿,吆喝声,哞儿哞儿的叫声响彻云天。

武男和千千岩并肩边走边谈,浪子跟在后边。三人徐步而行,刚刚跨过沟壑,又爬过山岗,踏上了夕阳涂彩的黄昏之路。

武男突然驻步。“啊,糟糕!忘了拿手杖。咳,就忘在刚才休息过的地方。等我一会儿,我跑一趟去取。喂,阿浪等我吧!不远,我全速奔驰。”武男硬是留下浪子,将手绢包着的蕨菜放在草地上,疾步飞下山岗,不见了。3

武男去后,浪子和千千岩六尺之隔,悄然伫立。武男倏忽间跨过山谷,登上山岗,身影越来越小。待他再攀上一个山岗时,便不见了。“浪子!”

浪子正眺望远天,忽听耳边响起呼唤声,不由得打个冷战。“浪子!”说着,千千岩又挨近些。

浪子退了两三步,万般无奈,才抬起头来。但是在千千岩那双乌黑水晶般的双目威逼下,又扭过头去。“恭喜你!”

浪子无言,忽地红到耳根。“恭喜,恭喜!不过,也还有个喜不临门的人吧!嘻嘻……”

浪子低头,抚弄着粉红色的伞把,不住地掘着草根。“浪子!”

此刻,她宛如被毒蛇缠身,不得不扬起头来。“什么事?”“爵位加金钱,到底是好东西呀!嘻嘻……噢,恭喜。”“您说些什么?”“嘻……只要是贵族,又有钱,即使蠢材也有人嫁他。如果没有钱,不论爱得怎么深,连口唾沫也淋不上,这就是当今的高贵小姐!嘻嘻……浪子可不是这样的人吧?”

不愧是浪子,她面色如土,狠狠地盯住千千岩:“说些什么!真真失礼。试请当着武男的面重说一遍。放肆!你不像个男子汉,不尊父言,就给女方写起极其下流的情书……今后,可绝不留情。”“什么?”千千岩前额变得阴黑,咬着嘴唇,又靠近一两步。突然,脚下响起了马嘶声,隔着山岗可以望见马背上骑者的上半身。“驾,驾……冒犯啦。驾,驾……”

坐骑上是一位六旬上下的老汉。他边解蒙头巾,对二人的表情,十分诧异,边频频回首,策马而去。

千千岩站住不动,额上的青筋微微突起,咬紧了的唇边泛起微笑。“嘻嘻……如果成了负担,那就还给我吧!”“还你什么?”“还什么?这是什么话!就是你不喜欢的东西。”“没有。”“为什么没有?”“污秽之物,早已付之一炬!”“越来越凶了。肯定没人见过吗?”“没有。”“到了最后关头啦。”“放肆!”浪子忿恨的目光,遭到千千岩乌黑双睛的凶猛回击。她受不住这烦恼,暗暗地打战,将视线移向远方。恰在这时,隔着山谷,只见对面山坡上闪现武男的身影,脸儿宛如一粒红枣,在夕阳下熠熠发光。

浪子这才放下心来。“浪子!”

千千岩寸步不让地紧紧追逐着浪子背着他滴溜溜转动的眼睛,说:“浪子,听我说!不论是对武男,还是对二老,要保密,一切要保密!否则,你会后悔的。”他电火般的目光射在浪子的面上,又转过身去,弯腰采起野花。

皮靴声更响了。武男边挥舞着手杖边攀上山岗。“对不起,对不起。啊,难受,一口气跑个来回。但是,手杖,找到啦……阿浪,你怎么啦?脸色这么不好。”

千千岩边将刚刚采来的紫花地丁插在绶带上,边说:“噢,浪子嘛,因为你去了多时,怕你迷失了方向,非常担心哪!哈哈……”“啊,哈哈……是么。喂,立刻动身吧!”

三人并肩而行,边被路边的草儿牵衣挽留,边向伊香保走去。

四、山木馆

1

下午三时出发的上行列车。二等车厢的一隅,幸而无人,便将赤足伸在座席上,吸卷烟,读报纸。此人便是千千岩安彦。他将报纸狠狠地一摔,骂了声“混账!”卷烟趁说话的工夫从牙缝中脱落。他气愤地一脚踩灭,向窗外吐了一口,蜷曲着身子静默片刻,又吹起口哨,在室内踱了两三周,再回到座席,袖起手来,合上眼睛,两道黑眉拧成了一条线。

千千岩安彦乃一孤儿。父亲是鹿儿岛的地方官,在明治维新的一次战斗中殉国。母亲在安彦六岁那年因虎列拉丧身,当时叫做霍乱。六岁的孤儿便由姑母一手抚养。姑母便是川岛武男的母亲。

姑母对安彦倒也有几分怜爱,而姑父却把他看成累赘。每当武男身穿仙台平纹的和服衫端坐于仪式正席时,千千岩总是穿着小仓产的瘦小布褂被推到末席,缩手缩脚的。他不像武男那样,双亲、财产、地位应有尽有,较早地省悟到必须成为靠自己的拳头和智慧而立足于世的人。他厌恶武男,憎恨姑父。

他看穿了处世之道,竟有明暗两手。他发誓不论在任何情况下,也要寻找捷径前进。多亏靠姑父的荫庇,他进了陆军士官学校。其间,同学们都为考试或为分数而心慌,他却出没于乡绅之家,为攀龙附凤,而审慎地选择可能有利于己者相交。其他同学手里拿着毕业证书唉声叹气,他却早已顺蔓摸瓜,众目睽睽之下,钻进了陆军首脑的总参谋部。其他同学在四处只当了个连队的副职,为练兵与行军而疲于奔命。反之,千千岩却在总参谋部的楼下喷云吐雾,或可听到谈笑间吐露的军机大事,在人人垂涎的位置上筑成了燕雀之巢。

只剩下婚姻大事了。他早已洞晓:猴能饮泉,为其联臂;人能发迹,因有良缘。他虽然并非户吏,却能暗暗细数:某男爵乃某某侯爵之令婿,某伯爵乃某某学士兼高等官之泰山,某富豪乃某某伯爵之义父,某侯爵之儿媳乃某某富翁之千金,等等。如此,他那东寻西望的眼睛盯上了片冈中将府。提起片冈中将,当时虽系待命之官,但骁勇之名,天下尽知,上皇也有所耳闻。此人胸襟开阔,堪称护国干城。千千岩早已看出这位将军潜存于天下的强大势力,借一丝机缘,逐渐靠近,机灵地出入内宅,眼睛立刻盯上了大小姐浪子。一,是因为他很快就觉察中将自然而然地对浪子爱得最深;二,是因为他看得出当今夫人自然而然地疏远浪子,只要有人提亲,巴不得早些嫁出她去;其三,自然也夹杂着对浪子那谦恭谨慎的高贵气质的爱慕之情,于是,便盯上了这位姑娘。看样子,中将是个喜怒不轻易形之于色的大度之人,虽然一时难知他胸中究竟想些什么,但是夫人委实已经对千千岩中意。二小姐名叫驹子,是稍微轻佻些的豆蔻年华少女,已经和千千岩友好。驹子身下还有当今夫人所生的两位公子,这倒不成什么问题。只有老仆几妈,自前夫人在世时便在府上服侍,新夫人下轿后,纵然对后院炊妇进行过人事大更迭,也由于将军有话,只留下她一人。她始终陪伴着浪子,对千千岩缺乏善意,成为绊脚石。但是,这又何妨!只要攻克浪子本人便是。千千岩伺机一载,已经情急难耐。一日饮宴归来,有些醉意,便大胆地写了一封情书,装了两重信封,信皮上模仿女人手迹,通过邮局寄给浪子。

他当天奉命远地公出,三月余方归。他不在期间,由于贵族院议员加藤某作媒,天下之大,浪子偏偏与其表弟刚刚行罢婚礼。意外失误的千千岩心想:“令人满意的答复竟是如此这般!”他一气之下,将给浪子买来的礼品——友染产的印花绉绸外衣撕得粉碎,扔进纸篓。

尽管如此,千千岩既然是个任何时候也不肯完全忘掉“私”字的人,自然要断然鸣锣收兵。令人担心的是:如果浪子哪怕将情书中的一字一句吐露给将军或武男,便有失却靠山之危。不过,浪子既然精细,总不致如此;但他依然忧心忡忡。幸而来高崎办事,信步走访下榻于伊香保的武男夫妻,以便探听虚实。他想:最可恶的是武男……“武男,武男!”千千岩觉得耳边有人呼喊,愕然睁开双眼。从窗中望去,只见列车已到上尾车站。“上尾,上尾!”(发音近似武男——译者)在铁路人员的喊叫声中列车驰去。“蠢货!”他自谴自责,又站起身,在车厢里踱了二三周,全身颤动,仿佛要抖掉缠绕在心房中的某种思绪,才又回到座席。一丝冷笑的暗影,闪在眼里,浮在唇边。

列车又开出上尾,风驰电掣般地飞奔,越过几处,到达王子车站时,有五六名旅客踏着月台上的砂路,慢腾腾地登上了二等车厢。其中有一名年过半百的男子,扎着两条巧匠织成的白绉绸腰带,坚固的铁卡闪闪发光,右手指戴着重重的金戒指,红脸上的眼睑明显地下垂,左眼下有个沉甸甸的红痣。“啊,千千岩君!”“噢,幸会……”“到哪儿去了?”红痣汉子站着,千千岩坐在他的身旁。“噢,到高崎去了。”“从高崎回来?”此人对千千岩微微一瞥,压低声音说,“此刻忙吗?否则,愿一同进餐!”

千千岩点了点头。2

桥场的渡口旁,有一水上人家。假如不看“山木兵造别墅”几个字,人们会以为那宅子是哪位大人的官邸哩。二楼某室,琴音幽幽,映在格子窗上的不是婆娑绚丽的岛田式发髻,便是红颤的折光,犹如撒落彩色的纸牌。室内为了回避亮起电灯的俗气,特意张起了那盏油灯。杯盘狼藉中盘腿大坐的是千千岩,还有一名红痣汉子,不须问,当是本府主人山木兵造了。

也许为了防范,身旁并无侍女。红痣汉子的面前摊开了小型账簿,放了一支铅笔。上边写了地址、官名等等名堂,记了许多姓名,而且用铅笔注明各种符号。有圆圈、四角、甲字、丙字、五、六、七等数字,还有罗马数字,有标点,有的擦掉又恢复。“那么,千千岩君!那件事暂且就这么说定。几时定准,通知我一声……没事,不会错。”“没事!因为已经送到大臣的手里了嘛。不过,怎奈竞争者正在活动,那人,非下决心甩掉不行呀。他呀,可是个软硬不吃的家伙。不勒紧嚼子是不行的。”千千岩指着账本上的“一”字说。“此人何如?”“是个谈不拢的家伙。我倒不十分清楚,不过,是个非常顽固的家伙。要当面对他赔礼才行。弄不好,会搞糟的。”“唉,陆军里有的人通情达理;可是,有的人实在难谈。那是去年,给师团上缴军服,还是用老办法……幸而大体平安无事。唉,可也有过一些咸言淡语。是那个赤髯大佐吧?他说三道四,直出难题,很难对付,便派一名老板,送去那份点心。那家伙却神气十足地说:‘行贿吗?怎么会收?这关系到军人的体面!’那匣点心照例上边放的是果品,下边放的是银币。最后,那家伙给一脚踢飞了。想想看,这受得了吗!那情景,大约像‘霜叶落,白雪飞,室内雨纷纷!’吧!那家伙终于恼火,胡扯些什么‘太肮脏’啦,‘要告发’啦,等等。好歹才收场,可费了好大的手脚呢。因为有这些先生,事情就非常麻烦。噢,若说麻烦,武男也属于这号人,真是说不通,正发愁哪!前些天……”“不过,武男的爸爸攒下了几万元的家私,当然固执啦,正直啦,爱来哪套就来哪套。可是,如我者流,只有靠本事……”“噢,忘了个干净!”红痣汉子瞟了一眼千千岩,从怀里取出五张十圆的票子,“别的嘛,后会有期,先拿去这笔车费。”“那就不客气了,”千千岩急忙抓起票子,放进内衣袋里,说,“不过,山木先生!”

“?”“不管怎么说,种子不播,不会发芽哟!”

山木苦笑起来。啪的一声拍了一下千千岩的肩膀:“真是个滑头!遗憾得很哪,哪怕弄个经理、部长当当呢。”“哈哈……山木先生,清正牌短刀,可比孩童的三尺三长剑更锋利哟!”“说得好!不过,惟独对蛎壳町,你要多加小心,外行人一定要搞糟的。”“算个什么,才几个钱……那么,用不了几天,一旦将情况查明……噢,车嘛,待我出去雇一辆坐上就行啦。”“本来内人要来看你,只是女儿离不开。”“阿丰?她病了?”“说真的,她呀……近一个月来患病,内人说,要带她到这儿来。噢,千千岩君,老婆呀,孩子呀,轻易可要不得。攒下钱的,只有独身汉。哈哈哈……”

千千岩在主人和女仆的欢送下,辞别了山木别墅。3

山木送走千千岩,回房时,对面的格子门哗啦一声开了。一名四十多岁的女人,皮肤洁白,但是头发稀疏,而且两颗前齿七扭八歪地翘了起来。她一进屋,便在山木身旁落坐。“千千岩先生走了?”“刚刚把他赶走。阿丰怎么样?”

龅牙女子拉长了脸说:“真是的,唉……她也痛苦极啦……阿兼,你到那边去待着!今天她又说有点不顺心,又摔饭碗,又撕衣服,没办法,真的,才十八岁……”“就得送进巢鸭疯人院啦,真愁人!”“你呀,什么时候,还开那种玩笑……可怜呀,真够可怜的。今天她又对阿竹说:‘武男太冷酷,冷酷,冷酷!去年正月织了双袜子给他,又将手帕镶了边给他,还有毛手套,手镯。不单是这些,今年年初,又用红毛绒织了衬衫给他,全是我倾囊买线,做成给他的呀!可是他连个音信都不给,就娶了浪子。丑八怪,黑心肝,摆臭架子!真是个冷酷的人。冷酷呀,冷酷呀,冷酷……我也是山木家的女儿,对浪子绝不服输。太冷酷啦,冷酷,冷酷……’你听,她就是这样连说带号。那么死心眼儿,这可叫我怎么办呐……”“胡说!勇将之下,没有弱兵!你是阿丰的母亲。噢,川岛家是新贵族,有些财产,武男又根本不是个傻子。我不是也曾费尽心血要把阿丰嫁给他吗?可是,不成呀!你看,他婚礼已经举行过了,一切都破产啦。除非浪子死掉或离婚,又有什么办法!莫如死了这条心,别干那种蠢事,把她嫁给别人家,这才是头等大事。大傻瓜!”“我太傻?是的,我不像你那么嘴巧。那么大年纪,女人左一个,右一个,活像换双袜子似的……”“对我这么大发议论可不好办。你真是个牲口,屁大点事也当真。不管怎样,拿我来说,阿丰是个孩子,不疼爱着点怎么行。所以呀,别啰里啰嗦地说那些废话,我正想给她另找个好人家,让她一辈子荣华富贵哪!喂,阿隅,来呀!咱俩去劝说她一下吧!”

于是,夫妻双双,顺着走廊,朝丰子居住的独间走去。

山木兵造,究竟是哪里的人?生身之地,尚且不详。但他已是今日知名的豪商之一。立业之初,据说多蒙武男的亡父提携,如今也还出没于川岛之府。尽管有人说,这是因为川岛家是新贵中的富翁;但,此评有些过于刻薄。而山木,置府第于樱川街,建别墅于桥头渡口;昔日大放高利贷,今则专以包揽陆军或其他官员的修建工程为业;嫡子入了美国波士顿商业学校,女儿阿丰病前在贵族女子学校攻读。妻子不知是何时、又怎样娶到家的,只知道她是京都女人,十分丑陋,不少人劝说山木,将就些吧!可是,老实说,他八方藏娇,应该用娉婷袅娜这类字眼来形容的那些美女,等待着山木轮流光顾。这一点,妻子心里也并不糊涂。4

床上摆着七弦琴、月琴,还有玻璃匣里装着的大型偶人,等等,墙角有一张漂亮的女用书桌,这边有一架穿衣镜,令人以为这是多么高贵的公主的闺房。在那十六平米的床中心,铺着丝绸被褥,横躺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她那岛田式的发髻,活像扎了些玉米缨,拼命地摇晃得十分凌乱。她下腮丰盈,够可爱的。但是,丰盈得过了头,令人担心,那腮边肉会不会登时掉了下来。微微张开的嘴仿佛连闭上都感到麻烦,便始终形成了个门洞。淡淡的、似有似无的眉峰下,一堆赘肉好不容易才嵌了二三分的一条细缝,眼里宛如布满了春烟,仿佛从前辈子就久久酣眠,至今也从未苏醒。

侍女刚刚奉命,忍住笑声去了。姑娘对着侍女的后背放了一支冷箭,骂道:“混蛋!”她像十万分火急似的蹬掉了睡衣,抓起床上贴有穿劳动裤女学生照片的大型相册,眼睛眯成一条线,眨也不眨地盯着看。忽而在认准的一张照片上不停地连抓带挠。大概这样还不解恨,又用指甲将照片的面部横一条竖一条,划得伤痕累累。

响起开门声。“谁?阿竹吗?”“噢,是阿竹,是秃顶的阿竹。”是父亲山木和母亲边笑边坐在枕旁。姑娘好不惊慌,藏起照片,急忙躺下,似乎说:别想叫起她,也别想叫她入睡。“心情好吗,阿丰,好些吧?刚才藏的是什么?给我看看,唉,看看嘛。不是说叫你拿出来看看嘛……怎么,这,不是浪子的照片吗?挠得好惨呀!与其干这种事,莫如哪怕下半夜亲自登门,那多聪明!”“您又提起那些事!”“怎么样,阿丰,你是山木兵造的千金!要大度些,拿出冒险精神来,冒险精神!为那个寒酸的家伙守约,那也是一厢情愿的傻等哟。与其这样,喂,阿丰,不如拿定主意,攀上个‘三井’‘三菱’,不然,就是大将、总理的少爷。不,要更好些,靠上个外国皇族。区区鼠胆,这还行?怎么样,阿丰?”

阿丰在妈妈面前倒是任意撒娇,但是在父亲面前委实有所顾忌,忽地伏身流泪,并不回话。“如何,阿丰!还在眷恋武男吗?唉,是个落难的娘子啊!真没办法!既然分手,阿丰!何不去京都散散心?那里可太有趣啦。如果141516不愿意去参拜祇园清水知恩院和金阁寺,就到西阵去,选购些腰带,三层袖的锦衣。怎么样?这比等着天上掉馅饼好多了吧?老伴,你也好久没去了。领着阿丰上路吧!嗯?阿墨。”“您也一同去吗?”“我?胡说八道。大忙的时候……”“那么,我也等等再说吧!”“为什么?送什么空人情!为什么?”“嘿嘿。”“为什么?”“嘿嘿嘿……”“笑得多么讨人嫌!为什么?”“剩下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嘛。”“胡说!在阿丰面前,有这么胡说的吗?阿丰!妈妈的话全是扯谎,不要当真。”“啊,哈哈哈……不管你怎么嘴硬,也没用啦。”“住口!这些事,管它呢。阿丰,心宽一些,宽一些。‘耐心等待,必有甘露’。眼见就有好事啰!”

五、将军府

117

赤坂冰川街片冈中将府,栗子花正在盛开。六月中旬一个周六18的下午,主人子爵——片冈中将,身穿睡衣,扎着鼠灰色绉绸腰带,在书房的椅子上悠然落坐。

年已五十出头。额角稍秃,两鬓银霜渐浓,体重八十二公斤半。即使阿拉比亚种的骏马,也要在将军的胯下汗飞如雨。两肩怒耸,可以没颈,双腮直垂,一线连胸;大腹便便,颇有安禄山之风;牛腿一般粗的双胫,走起路来互相冲撞;面色黑里透红,宽鼻梁,厚嘴唇,薄须淡眉。只有二目与体魄不大相称,细细的,闪着柔和的光,却又似大象的眼睛。唇边总是泛着忍不住的微笑,鲜明地描绘着无法形容的可爱与滑稽的情趣。

一年秋天,中将微服进山,狩猎将暮,到一老妇幽居的山中小屋讨了一碗苦茶。老妇注视中将多时,说:“好壮实的身板呀!连个兔子也没逮住?”

中将莞尔一笑:“半个也没捉到!”“干那种杀生勾当,算个什么营生?凭这副体格呀,当个雇工,瞧好吧,五十两银子,稳拿!”“一个月?”“说哪儿去啦,一年呀。不泡你,是打卯子工,什么时候想干都行,我来给你介绍。”“噢,这可要谢谢你。说不定还要来求你哪。”“就这样定了,谈定了。那么大的块头,去杀生,太可惜啰。”

据说这一段在中将知友中流传的佳话,至今还常被提起。有眼无珠的人,料想都是像山中老妇那么看的。然而,知情者却把这位巍峨如山、声色不动的大度将军,看成一旦有事时的铁壁铜墙。他那一百六七十斤的一座小山似的身躯和常常怡然自得的神色,可使人心惶惶的三军,立刻魂安气振。

臂肘旁的桌上置有蓝地的安南花盆,植有威风凛凛的文竹。头上悬挂着天皇和皇后的御影。下有一额,上写“成仁”二字,落款“南洲”。架上藏书,火炉边墙脚的三角形搁板上,有七八张国内外人士的照片,有的是军装,也有的穿便服。

拉开草绿色窗帘,东、南两厢,六个窗子,通明崭亮。看东方,越过人群熙扰、房屋鳞次的谷町,可以遥望爱宕塔的塔尖,从葱郁的灵南山露出一尺多高,苍鹰在塔尖周围盘旋。望南侧,则是栗树花盛开的院落。花间隙缝处,看得见冰川神社的白果树梢,犹如青锷刺天。

凭窗远眺,一碧如洗,孟夏晴空,闪耀着嫩黄锦缎般的光辉。满眼清新的绿叶中,到处都是蛋白色的栗子花,密密层层,开得满树,宛如彩绘,映在碧空。横在窗边的一枝,不像那些蛮勇的枝条。阳光透过树叶,染成绿玉、碧玉、琥珀等种种颜色,从微微飘动的树叶隙缝中,可见像肩章图案似的花朵盛开;压弯了的枝头,在轻轻地颤动。不是风吹,每当大气荡漾,花香便悄然蹓进书房。窗棂映出树桠的淡紫色影子,投在主人左手里的《西伯利亚铁路现状》的书页上,摇摇曳曳。

书房主人频频地闭上眼睛,叹息几声,又徐徐地睁开双目,目光投在书本上。

何处传来金井辘轳声,哗啦啦宛如珠落玉盘。但须臾又止。

午后的静谧,布满了整个宅第。

两个伺机而动的顽童,忽地从开了一尺宽的门缝中探进头来,又缩了回去,在门外响起忍不住的咯咯笑声。一名童子约八岁,身穿半截裤的水兵服、高腰皮鞋。另一童子大约五六岁,罩一件紫色箭翎状的花布外袍,腰扎大红带,头发乱蓬蓬地散落在眼睛上。两名顽童频频在门外徘徊。这时,似乎再也等不得,于是,四只手用力推门,一拥而上,不费吹灰之力,便冲过室中心摆在床上的报纸合订本,一溜烟攻近将军的座椅。穿水兵服的居右,两分垂髫的居左,活捉中将的双膝,叫道:“爸爸!”2“噢,回来啦?”完全像从便便巨腹的丹田中悠然发出的低音。中将微微一笑,一只沉重的大手拍了一下右侧穿水兵服顽童的肩膀,梳理着左边两分垂髫者的额发。“怎么样,小考答对了吗?”“我呀,我呀,爸爸!我呀,算术是甲。”“我呀,爸爸!老师夸奖我说,今天的刺绣完成得很好。”两分垂髫的女孩取出她在幼儿园的作品,放在将军的膝盖上。“噢,嗬,做得好呀!”“其次呀,习字、朗读是乙,其余都是丙,到底输给水上了。我窝火极了。”“用功吧……今天的‘修身’课都讲了些什么?”19

穿水兵服的怡然笑道:“今天呀,爸爸!讲的是楠木正行的故事。我非常喜欢正行。正行和拿破仑,谁厉害?”“都很厉害哟。”“爸爸!我呀,非常喜欢正行,可是更喜欢海军。爸爸是陆军,所以,我就当海军。”“哈哈哈……要当你川岛哥的部下吗?”“可,川岛哥不过是个少尉。我呀,要当中将哪。”“为什么不当大将?”“可,爸爸才是个中将呀!中将比少尉大吧,爸爸?”“不管少尉还是中将,谁用功,谁伟大。”“我呀,爸爸。若说爸爸,真是个好爸爸。”两分垂髫的女孩把将军的膝盖当成了弹簧板座,上下颠动着说:“今天哪,讲个有趣的故事给你听,就是小兔和乌龟的故事。我讲吧……有那么个地方,有一只小兔和乌龟……啊?妈妈来啦。”

一位三十八九岁的高身材妇女,伴同着敲打下午两点的钟声跨进门来。她束发齐额,烫鬈了的发丝在高高的前额分垂左右。大眼睛,有点吊眼梢,总像带有几分戒备和凶气。眉峰略施薄墨,轻易不露的牙齿刷得洁白、耀眼。穿着美丽的罩衣,黑缎子宽幅腰带;左右手指上带着宝石戒指,炫耀着价值昂贵。“又来缠你爸爸!”“哪里……正听他们讲在校的考试成绩哪。好罢,以下是爸爸的学习时间。都去外边玩,玩去。然后带你们去运动!”“噢,真高兴!”“万岁!”

二童离开书房,又是纠缠,又是搂脖,忽前忽后地嬉戏而去。不多时,“万岁!”“哥哥,我的心情也一样!”喊叫声隐隐入耳。“再怎么说,你还是娇惯他们。”

将军嘿嘿地微笑说:“唉——不是这样。小孩子,疼爱他们点,好嘛。”“你呀!俗话说‘严父慈母’。可你,只顾疼爱他们。弄得阴阳颠倒,倒是我始终管得严,得罪人的角色只有我一个。”“唉,别那么短兵奇袭,请高抬贵手。老师先请坐。哈哈哈……”

中将大笑一阵,站起身来,从桌上拿起大型的旧英语课本第三册,紧张得屏住气息,以夹杂着噪声的怪腔,开始读英文。夫人在静听,不时地纠正他发音的误谬。

此乃将军的日课。子爵是在维新声浪中立世的一介武夫,戎马倥偬,疲于奔命,哪里有暇习外语!但自客岁成为预备役,稍微得闲,便趁此良机,先攻英语。老师就是身旁的夫人繁子。繁子乃长州著名武士之女,久在英国伦敦留学,据说精通英语,一般男子也望尘莫及。诚然,夫人经伦敦的风烟熏陶,万事崇洋。不论整顿家风或教育子女,一切按欧风行事,实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是,事与愿违,奴婢们背地里嘲笑她不晓事理,孩子们自然投靠宽宏大量的父亲。况且将军凡事都落落大方,采取东方风格,这首先成了夫人耿耿于怀的病根。

将军历尽千辛万苦,才读完了一页,正要进入译讲之时,门开了,一名梳辫子、扎红色发带的十五六岁少女进屋,看见将军的大手捧着小小的课本朗读的样子,觉得滑稽,咯咯地笑着,说:“妈妈!饭田街的姨母来啦。”“是呀!”眉宇间叠起了皱纹,却似有似无。她瞥了一眼将军。

将军缓缓地站起,将椅子推到一旁,说:“请姨母到这儿来吧!”3“在家吗?”说着跨进屋来的女人约四十五六岁,容貌端庄。也许眼睛有病,戴了一副眼镜。看来,相貌很像伊香保三楼露过面的那位少妇,不是没有道理。这一位乃是片冈中将前妻之姊清子、贵族院议员子爵加藤俊明先生的夫人,为浪子说亲,嫁于川岛家的,正是这一对夫妻。

中将笑容满面地起立让座,将椅子面对的窗帘稍微拉开。“噢,一向可好?久违了。主人还是那么忙吧?哈哈哈……”“简直成了花匠,总放不下剪子。嘿嘿嘿……菖蒲距开花还早。可是他炫耀的朝鲜石榴正在盛开,蔷薇花也还没落。他口念不干地说:‘怎么样,请他们来夸奖我几句吧!’嘿嘿嘿……还说:‘要把毅一和道子也带来。’”说着,用水色眼镜指向片冈夫人。

打开天窗说亮话,繁子不大喜欢眼镜夫人。教养有别,气质各异,这当然也是原因。然而,她是前妻之姊。此事始终难释于怀,成为不悦之根。片冈夫人本想独占中将的心,独掌管家之威。但身旁常常出没一个中将前妻之姊,这只能使中将眼前浮现亡妻的倩影。中将嘴上不说,对于后妻视为前妻留影而予以冷淡的浪子和几妈,会寄予同情的。她虽然比不上死去的诸葛亮,但也料到:他遇事总会想起亡妻的,来和现夫人争宠,这令人十分不快。如今,浪子与几妈总算远别,撤销了“治外法权”,这才似乎稍稍安心。但是,每当看见这位戴水色眼镜的人,就仿佛墓中人破土而出,和她争丈夫,夺主权,对于好不容易确立的教育方法与家政经纶,也要争吵个不休。于是,繁子夫人自然感到不大太平了。

眼镜夫人从北海道绢制的手提笼中取出瓶装的点心。“送点礼物,给毅一和道子。还上学吗?怎么没看见?啊,是呀,这个是给驹子的。”说着,将绣球花簪给了前来敬茶的扎红发带的少女。“总是带东西来,真过意不去。”繁子夫人将点心瓶放在桌上。

这时,侍女来到,说红十字会的人要见繁子夫人。夫人点点头,走了。跨出门时,对随后跟来的少女轻轻招手,附耳嘱咐了些什么,便退了几步,留下少女去窗帘下窃听家常,而她,沿着走廊向客室走去。扎红发带的阿驹,今年十五岁,也是前妻的骨肉,但是繁子夫人爱她,借以弥补对浪子姐姐的冷落。夫人硬是误以为寡言、内向的浪子是个心术不端的乖僻女孩,认为驹子比姐姐豪爽,很像她的性格,因而高兴。一,可以回敬她的姐姐浪子,二,可以做给世上人看,继子也有人爱。丈夫钟爱浪子,她却相反,在浪子的妹妹身上寻找知音。

按天下的独夫性格,有的不畏人言,硬是我行我素;有的意外脆弱,生怕他人批评。毕竟是名利双收,为所欲为,却硬叫他人说成善心,这实为独夫之常情。这号人,自然喜欢奉承。论雄辩,中将夫人强于男子。而且西方进口的辩术,即使威震天下的片冈中将也难能获胜。然而,中将八方结友,备受尊敬。相形之下,失爱之身,必无知己;心境凄凉,自然喜欢献媚的人儿登门。奴婢之中,言语迟钝者均被遣去,但用伶牙俐齿之徒。幼小的驹子未必妒嫉姐姐,但自从知道继母高兴讥讽浪子以来,遂养成下舌的毛病,竟使几妈听得皱眉,已经不止一两次了。即使姐姐出嫁后的今日,驹子仍然为继母当一名间谍。

驹子躲在东侧第二个窗子下,但闻依次传来父亲发自肺腑的笑声和姨母庄严的笑声。后来语声逐渐低沉,继续传来“婆母”“阿浪”等词语,扎红发带的少女便竖起耳朵,仔细窃听。4“举我州四百之兵,敌十万余骑。焉知无畏之我阵,肖有镰仑健儿。”穿水兵服的儿童以足踏节奔来。一眼看见伫立在檐廊里的红发带少女。少女不住地用手掩口示意,且摇头挥手阻止,他却依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喊道:“姐姐,姐姐!”跑向前去追问:“干什么?”姐姐一再摇头,他却问道:“什么?什么?”红发带少女板起面孔,不觉高声说:“真烦人!”做一副“完啦”的表情,耸起肩膀,匆匆离去。“噢,逃跑啰!噢……”水兵服男孩边喊边进父亲的书房。见了客人的面,轻轻一笑,微微低头,忽地依依于父亲膝下。“噢,毅一,几天不见,又长大啦。天天上学吗?是呀,算术分是甲?真用功啊!过些天,和爸爸、妈妈一同到姨母家去吧!”“道子哪儿去啦?噢,是呀!喂,姨母送给你这个。高兴吧?啊哈哈……”中将边给他瓶点心看,边说,“你妈妈干什么哪?还在会客?去告诉妈妈:‘姨母要告辞啦!’”

目送儿子奔去的背影,中将盯着眼镜夫人的脸说:“那么,几妈的事就这样,叫她不要锋芒外露……就这样,拜托了。不过,老实说,我也巴不得没有这种事才好。噢,既然不属实,浪子一再说,武男本人也诚恳地盼望……啊,是的,啊,是的。有劳于你了。”

正说在半路,繁子夫人来到,瞟了一眼眼镜夫人说:“您要回府吗?赶巧有客人来。噢,刚才走了。唉——还是商量慈善会的事。反正成不了事。今天实在是慢待了。请给千鹤子捎个好吧!浪子一出阁,总也不来玩。”“近来身体不大好,她哪儿也没去。那么……”眼镜夫人拿过手提包,缓缓站起。中将也从容不迫地欠身。“谁跟我去那儿去运动?那儿!喂,毅一和道子也去吧!”

繁子夫人送客后,坐在卧室的安乐椅上,边阅慈善会的章程,边对驹子招手。“阿驹,谈了些什么?”“嗯,妈妈,我听不大懂,好像谈几妈的事。”“是嘛,谈几妈?”“告诉你呀,川岛家的伯母患风湿症,肩膀痛,近来很难侍候。还有,几妈呀,在姐姐房间里,对姐姐说:‘哎,夫人!这位老太太为什么脾气那么暴躁?苦了夫人你了。可也是呀,她上了年纪,反正活不了多久……’就这么说的,几妈真是老混蛋,嗯?妈妈!”“她不论到哪儿也不干好事!这老婆子真麻烦。”“还有哪,妈妈!赶巧川岛家的伯母从檐廊走过,都听见啦。她发了很大的脾气哪。”“天报哇。”“伯母发火,姐姐担心,就去和饭田街的姨母商量。”“去找姨母?”“可姐姐不管什么事总是和姨母商量嘛。”

夫人苦笑。“说下去。”“接着爸爸说,几妈到别墅看家去!”“是呀!”她前额愈加阴暗,“就说这些?”“本来还接着听,偏偏毅一来了……”

六、婆家风

1

川岛武男,母庆子,今年五十三岁,虽然时而风湿症发作,但别20无他恙。自本宅所在的曲町上二号街去亡夫长眠之地的品川东海寺,徒步往返,并不吃力。体重七十多公斤。据评,在公、侯、伯、子、男各爵之府的全体女性当中,就体魄而言,摔跤,她稳拿亚军。然而她发福,实际上是五六年前丈夫通武病故之后的事。听说从前,她骨瘦如柴,面色苍白,犹如病危。但是,也还有那么一类人:活像压瘪了的橡皮球,一撒手,立刻又鼓了起来。

亡夫原是鹿儿岛藩低微的城下武士,阿庆前来成亲时,喜宴只比21丰臣秀吉的婚礼稍强些!他在明治维新的风云际会中崭露头角,为22大久保甲东所赏识,久在各地任刺史,一时官运亨通,天下大噪。而且生来任性,刚愎绝伦,在明治政府中缺少知己,为浪子说亲的加藤子爵,算是仅有的至友之一了。甲东殁后,总之,他很不得志,郁郁而终。有人说,他虽得男爵之位,实托家庭之福。说起来,固执、任性、脾气暴躁的通武,总是怏怏不快,将愤怒滴进酒杯。能容半公升还多的酒杯,他一连能干五个,喝得活像个红鬼。传说竟有这样的事: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县议会,议员吓得面有人色者极少。

且说,川岛家经常处于戒严令下。家人恍如夏天住在没有避雷针的大树下,战战兢兢,度过晨昏。只有将父亲双膝当成舞台的武男,自幼认定父亲是举世无双的要友。此外,不要说夫人庆子,包括来来去去的奴婢,甚至居室的木柱,无不饱尝过主人的铁拳。即使今日名扬四海的豪商山木之流,也屡屡分享如此犒赏,因而诚惶诚恐。他前去侍候时,常听教诲说:“犒赏才这么一丁点儿。想想这是财主的恩赐,就会觉得上缴的所得税太少了。”这样天长日久,你觉得不舒服吗?唉,连厨房的老鼠都静悄悄的。一声暴雷从室内响起,大耳侍女手里的菜刀都被吓掉;趋府请令的下属官员,仿佛听了今日天气预报,溜到后门,逃之夭夭。

庆子从三十岁陪伴丈夫,其苦非同小可。初嫁时,毕竟还有公婆,没觉得丈夫有多大脾气,年华就那么逝去了。不久,公婆相继去世,丈夫的本性已经如实领教,这时,庆子夫人也十分惊恐。开始五六次,夫人也曾略做反抗,后来省悟到终究徒劳,便不再争执,要学韩信服输,且做胯下爬行。否则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中间,大气都不敢出,三口并做两口。然而,丈夫的脾气与日俱增,最后三四年格外凶暴。愤怒勾得他酗酒成性。这烈火般的脾气,竟使锻炼了二十年的夫人也委实周旋不得。现已有儿子武男,愁得她忘却了已经鬓发半苍。人们夸她是知事大人的太太,是男爵夫人。可这荣耀又有何用!莫如索性去给看坟老头当个老伴,倒也过得舒心畅意。这念头常常油然而兴。但是转眼三十载,竟然浑浑噩噩地虚度了。当她眼望着薄情郎川岛通武瞑目仰卧在棺椁中时,这才松了口气。而虚假的眼泪,却也簌簌地川流。

虽然热泪川流,却已神魂平稳。不过,心舒,则气壮。通武在世时,夫人的高大身躯和洪亮语音一向不知消失在何方。尔今却从后房大摇大摆地走来,眼看她在家里到处噘嘴吊腮。见识过夫人常在丈夫身旁缩肩弓背的人,无不惊讶得目瞪口呆。不错,据西方学说,夫妻相处越久,容貌和气质就越相似。怪不得有人说,近来夫人的举止言行,从浓眉上下移动、一只手拿烟杆、盯着对方的神情,直到起居毫无规律,不,更重要的是她大发雷霆,大体上和死去的丈夫相似得惟妙惟肖。23“江户之敌,死于长崎。”这,也是有的。

一位人情博士曰:“人间事,大抵类乎‘江户之敌,死于长崎’。今日下议院的在野党议员慷慨陈词,对政府大加抨击,真是好极了。但实际上,是由于昨夜在家饱尝了高利贷的苦头,满心郁闷。假如知道这些,感激之情可就减去了一半。且说南海的低气压,使岐阜、爱知二县洪水泛滥;塔斯卡罗拉岛沉没,以致三大陆遭到海啸的24光顾。高师直失恋,对着毫无用处的情书发泄怨恨……宇宙只求平均,万物都求平等。而且为了求得平均,宛如向吝啬人逼债。‘今日还?’还是‘明日还?’,如此纠缠的,正是小人。所谓大人物,是把一切账目交给天公银行,而自己只取应得的一份罢了。”

然而,凡夫俗子,但求眼前的平均,追求的态度是遵循物体运动的法则。犹如水往低处流,人也朝着阻力小的方向走。且说,老寡妇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