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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6 12:4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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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夏目漱石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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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

使者试读:

朋友

从梅田站一下火车,我就照母亲的吩咐雇辆人力车,让车夫拉到冈田家。冈田是母亲的远房亲戚,我不知道他究竟相当于母亲的什么人,只记得他是一位不很亲密的亲戚。

在大阪下车后马上拜访冈田是有原因的:我来这里一周前已和一位朋友约好十天内在大阪碰头,然后一起登高野山;如果时间允许,就从伊势转到名古屋。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指定在什么地方见面,我就把冈田的名字及住址告诉了我的朋友。“到大阪后,我往那里打个电话,马上就知道你在不在了。”朋友同我分手时叮嘱说。冈田有没有电话,我也确实没把握,便要求朋友:若是那里没有电话,马上给我来个电报或书信。我的朋友计划先到甲州线的诹访,然后折回,经由木曾到大阪。我想从东海道一口气到京都,在那里逗留四五天,办完事以后再到大阪。

我在京都度过了预定的时间后,便来到大阪。为了早点知道朋友的消息,一出车站我就得找到冈田家。可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我的方便,同刚才提到的母亲吩咐我到冈田家,完全是两码事。母亲行前曾对我说到了那里之后无论如何先要找到冈田家,还特意把一大包点心装在罐头盒里,作为礼物,放在皮箱里让我带去。母亲这样做固然是按老规矩办事,但内心深处却另有一件急事要办。

母亲和冈田在宗谱上谁是本家,谁是分支,来龙去脉如何,我并不清楚。我对母亲托我办的事既不抱多大希望,也不感兴趣。然而,一种好奇心却多少驱使我想见见这位久未见面的冈田—他这个人稳重,四方脸,喜欢胡须而又不蓄胡须,而且头发越来越稀疏。冈田从前经常到东京办事,可我们总是走到两岔儿,见不到面。因此,我很难有机会见到他那张因酗酒过度而涨红的脸。我在车子上屈指一算,冈田离开我家至今虽已五六年了,却像前几天的事似的。我琢磨着他所担心的头发,近来恐怕已岌岌可危,说不定已露出了秃顶呢。

不出所料,冈田的头发确实是稀稀拉拉的,他的住处却比我想象的清爽。

他说:“这儿的习惯是在多余的地方砌一堵阴森森的高墙,叫人憋得慌。我不搞这玩意儿,盖了个二楼。请上来看看吧。”我心里总嘀咕着我那位朋友的事,就问:“一位叫某某的人有没有什么消息?”冈田现出茫然的神情,说:“还没有。”二

我跟冈田来到楼上。他夸口说从楼上眺望美极了。阳光毫不容情地反照到没有廊子的客厅窗子上,那种灼热实在非同小可。壁龛上的挂轴画已经翘起来了。“哎哟,那可不是阳光照的,一年到头挂在那里,糨糊干了才成那种样子。”冈田一本正经地辩解道。“果然是幅相配得体的好画啊!”我也想这样说。原来,这幅画是他准备成家时从家父那里要去后,扬扬得意地拿到我的房间展示一番的。记得当时我曾半开玩笑地惹恼了他。我说:“冈田君,这幅吴春画可是假的哟!所以,我父亲才送给了你。”

我们俩望着轴画,回忆当时的情景,孩子似的笑了起来。冈田似乎没完没了地坐在窗台上聊下去,我也只得穿件衬衣和裤子躺在那里奉陪。他给我讲什么“天下茶馆”的情形啦,将来的发展啦,电车的便利啦,等等。我对自己不那么感兴趣的问题只是哼哈地听着。可是他说到我特意坐人力车来到这个通电车的地方时,我感到自己做了件蠢事。我们又下了楼。

不久,冈田的妻子回来了。她叫阿兼,面貌虽不那么出众,却也是个皮肤白皙光滑远看挺标致的女人。她原是我父亲供职的某机关的一位下级官吏的女儿。当时她经常拿着为我们做好的和服出入我家的厨房。冈田那时是我家的食客,住在靠近厨房门的寄食生房间里,在那儿做功课,睡午觉,有时还吃烤红薯。他和阿兼就是这么认识的。不过,他们相识后直到完婚,这一段经过我不大清楚。冈田虽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在我家却与寄食学生一样,所以,女佣们不便对我和

哥哥

讲的事,都不客气地对冈田讲了。“冈田,阿兼向你问好!”这样的话,我时有耳闻。而冈田对此丝毫不放在心上,大概认为是一句普通的玩笑吧。冈田从商业高中毕业后,只身到大阪一家保险公司去了,据说职业还是家父给斡旋的呢。约莫过了一年,他又飘然回到东京,这一回是挽着阿兼的手到大阪去的。据说这也是我的父母出面为他们成全的。我当时想攀登富士山,游逛甲州大路出门去了,事后听说有点惊诧。细算一下,冈田为迎新娘而乘开往东京的火车,刚好在我从御殿场下车时错开了。

阿兼胳肢窝下夹着在格子门前叠好的阳伞和小包,从正门穿过厨房门时有点羞羞答答的。她在外面,脸被强烈的阳光晒得汗津津、红扑扑的。“喂,来客人啦!”冈田大声不客气地说道。阿兼这才从里屋柔声答道:“这就来啦!”这声音不禁唤起我一段亲切的回忆:我过去穿的碎白花衬衫和法兰绒衬衫,就是请她做的呀!三

阿兼的态度明快而稳重,哪儿也看不到卑贱家庭出身的影子。“从两三天前,我就想您大概要来,便一心盼着您。”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流露出迷人的妩媚,不仅比我妹妹有风度,姿色也强过我妹妹几分。我同阿兼拉话的当儿,感到冈田特地到东京来把她接走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位年轻的妻子五六年前还是个妙龄少女的时候,我就熟悉她的音容笑貌,可没有机会同她亲切交谈。我这次见到她,她已是冈田夫人了,我竟不能应酬自如。我犹如对待自己同阶层的不认识的女子一样,一句又一句地说些恭敬话。冈田不时地瞅着我发笑,不知是感到滑稽还是高兴。这还不算,他还不时地望着阿兼发笑,可阿兼倒是满不在乎的神气。阿兼有事回到里屋时,冈田故意压低嗓门捅捅我的膝盖,以讥讽的口吻说:“你对她为啥那么一本正经呢,原来不都是熟人吗?”“真是一位好妻子呀,早知如此,我娶她就好啦。”“别开玩笑了。”冈田的笑声更大了。过了会儿,冈田板起面孔问我:“听说你对你妈说了她的坏话吧?”“我说什么来着?”“你说冈田把那样的女人带到大阪去也够寒伧的,只要再等一等,我就给他找个挺不错的。”“噢,那已是往事啦。”我虽这样回答,心中却感到不安,而且有点狼狈。我终于明白了刚才冈田为什么以奇异的眼光不住地盯着他的妻子。“那时我也狠狠地挨了母亲的训斥呀。母亲说,你一个书生懂得什么!冈田的事,你爸爸和我会办得使他们满意的,你再不要多嘴多舌的了。反正我受到了严厉的训斥。”

我带着为自己辩解的语气,把当时被母亲批评的情况讲得多少有点夸张。冈田越听越笑。

不过,阿兼又回到客厅时,我感到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令人讨厌的冈田故意对妻子说:“刚才二郎把你大大表扬一番,你应该好好谢谢他才是。”“是因为你不停说我坏话吧。”阿兼对丈夫说着,却笑眯眯地瞟着我。

晚饭前,我换身单衣,同冈田在山冈上散步。稀稀落落的人家及四周的篱笆使我感到恰似穿过东京地势较高的住宅区的郊外一样。我蓦地想起约定在大阪会面的朋友有无消息,便问冈田:“你家没有电话吧?”冈田说:“这种结构的房子,像有电话的样子吗?”他脸上一直现出兴致勃勃的快活神情。四

夏天的黄昏比较长。我和冈田在山冈上蹓跶时更显得亮堂堂的。然而,远方的树林却笼罩在暮色之中,渐渐变得黑糊糊的,天空也就暗下来了。我借着落日的余晖瞥了冈田一眼。“你比在东京时快活得多啦,气色也挺好,不错嘛!”冈田含含糊糊地回答一句:“哦,托你的福了!”声音里充满了喜悦。晚饭已准备好了,冈田劝我往回走。在路上,我忽然对冈田说:“你和阿兼好像相处得很好啊!”我是想说得严肃些,冈田似乎当句嘲弄他的话,只是笑而不语,但也未加以否定。

过了一会儿,他一直很快活的表情突然消失了,好像要谈什么秘密似的把声音压得很低。他仿佛喃喃自语地盯着脚下说:“我同她在一起,算起来快五六年啦,可直到现在还没个孩子,这算什么呀!我担心……”

我无言对答。我老早就琢磨过,天下不会有一个人为生孩子而讨老婆;然而,讨了老婆之后想不想要孩子,这我可就不好判断了。“你婚后就想要孩子了吧?”我问。“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孩子,可我总觉得做妻子的若是不生孩子,就好像算不上是一个成熟的女性……”

原来,冈田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老婆成为一个符合世俗标准的一般女性才想要孩子的。我想对他说,如今世道艰辛,人们想结婚却怕要孩子,不如往后拖一拖。可冈田又补充一句:“再说,只两个人怪寂寞的。”“两个人更可以相亲相爱嘛!”“难道有了孩子,夫妻的恩爱就会减少吗?”冈田同我好像满有体会似的谈论着实际上我们俩并没有经历过的事。

家里的饭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生鱼片和汤之类,等着我们回来。阿兼略施粉脂,为我们斟酒,还不时地摇动团扇给我扇风。风一碰到我的侧脸,我就微微嗅到阿兼脸上飘来的粉香。人的幽香似乎比啤酒和山萮菜的味道好得多。我问阿兼:“冈田晚饭时总这么喝酒吗?”阿兼笑嘻嘻地说:“他呀,反正是个酒鬼,真没办法。”说完,故意扫了丈夫一眼。丈夫说:“哪里,还够不上酒鬼哩。”说着拿起身旁的团扇一下子在胸前扑嗒扑嗒地扇了起来。我又蓦地想起应该在这里会面的朋友。“夫人,我们出去散步后,有没有一位叫三泽的男人给我来信或电报什么的?”“没来。你放心好了。这种事我妻子的心中有数。对吧,阿兼?管他三泽一个人两个人来不来呢!二郎,你对我家是这样不放心呀?首先,你有义务必须办完那件事吧。”

冈田这样说着,又往他自己的杯子里咕嘟咕嘟斟满了啤酒。他已醉醺醺的了。五

那天晚上,我最终宿在冈田家。一个人在二楼一间六张席大的房间睡,忍受不住蚊帐里的闷热,便尽可能背着冈田夫妇悄悄地打开了木板套窗。因为头朝窗边睡,隔着蚊帐可以望见天空。我试着把脑袋从蚊帐的红底边下探出去一望,星星闪闪发光。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也没有忘记楼下冈田夫妇的今昔。一种羡慕之心油然而生:我若是结婚后也能如此和睦,定会幸福的吧。我又担心三泽没有一点音信。可转而一想,在这样幸福的家庭做客,为了等待三泽的消息,即使拖上个四五天也并非坏事。冈田所说的“那件事”只好走着瞧了。

第二天早晨一睁开眼睛,我就听到冈田在窗下狭小的院子里喊道:“喂,阿兼!牵牛花到底开啦,你来看看吧。”

我看看表,又俯卧在床上,划根火柴点燃一支“敷岛”牌香烟,暗暗等待阿兼的回答。可是根本听不见阿兼的声音。冈田又叫了两三次“喂!”“喂,阿兼!”不大会儿,传到我耳边一句话:“你呀,真是个急性子。我正在厨房里忙着,哪里顾得上看牵牛花呀!”阿兼似乎从厨房出来站在客厅的廊子上。“不过,牵牛花开了,真漂亮呀—金鱼怎么样啦?”“金鱼还活着呢。反正这玩意儿似乎不那么好养。”

我估摸着阿兼可能对快死的金鱼的命运说些伤感的话,便一边吸烟一边听着。可等了许久,阿兼什么也没说,冈田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我扔掉烟蒂起来后,从相当陡的楼梯往下走,每下一个台阶就发出一声响。

三人吃过饭,冈田要到公司上班,他很遗憾没有时间陪我玩。我说来到此地之前,完全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便坐在那里打量着穿一身白色立领制服的冈田。

冈田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说:“阿兼,你若有时间就陪二郎玩玩吧。”阿兼一反常态,只有此刻对丈夫和我什么也没说。我马上开口道:“哦,用不着啦。我和你一块儿到你们公司那个方向随便走走。”说着便站了起来。阿兼在大门口把我的阳伞递了过来,然后只说了一句:“早点回来呀!”

我不得不两次坐电车,两次下电车,然后在冈田的工作单位—一家生产石头制品的公司周围随便转了转。不知是同一条河还是两条河,水面两三次跳入我的眼帘。这当儿,我热得实在不成,又稀里糊涂地回到了冈田家。

上到二楼—我心里明白,从昨晚起这间六张席大的房间就是我的住室了—刚休息,就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那是阿兼。我慌里慌张地把裸露的身子又披上了衣服。阿兼昨天还把头发梳得向前蓬起,不知什么时候改成了大椭圆形发髻,粉红色的发带从发髻里露了出来。六

阿兼把黑盘子上的汽水瓶和杯子放在我的面前问道:“请用一点吧。”我说:“谢谢,”要把盘子拉到跟前。阿兼说声:“不,我来,”连忙拿起一瓶。我此刻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阿兼那白嫩的手,手指上带着我昨晚不曾留意的光灿灿的戒指。

我拿起杯子润了润嗓子,这时阿兼从腰带中掏出一张明信片。“刚才您出去以后来的。”阿兼说完抿嘴一笑。我在正面看见了“三泽”二字。“终于来了,让您久等了……”我微笑着当即翻过来看看。“我也许晚到一两天。”

明信片上只写这么几个字。“真像一封电报似的。”阿兼说。“所以您才觉得好笑吧?”“不是这么回事,不过,我感到太……”

阿兼说到这里把话头收住,我更想逗阿兼笑笑。“‘太’什么?”“好像太可惜了。”

阿兼很有意思地说。她父亲是位精细的人,给阿兼来信时通常不用明信片,而是在信纸上写十五行蝇头小字。我只顾同阿兼聊这聊那,把三泽的事全忘光了。“夫人,您不喜欢孩子吗?一个人看家的时候会感到寂寞的吧?”“不会的。也许因为我是在兄弟姐妹多的家庭拉扯大的,我感到再没有比子女更让父母受累的了。”“不过,一两个孩子总可以吧?冈田说没有孩子寂寞得不得了。”

阿兼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她脸转过来也没瞅我,只是看着铺席上的汽水瓶。我什么也没觉察到,便又问道:“夫人,您为什么不生孩子?”阿兼一下子涨红了脸。因为是老相识,才不客气地脱口而出,却引起了很不愉快的结果,我很懊悔。但又没有什么补救办法,心里只觉得对不起阿兼。我做梦也没想到阿兼为什么会脸红。

我无论如何也要使这位年轻的妻子从坐立不安的窘态中解脱出来。为此,必须改换话题。我终于把事先没有作为重点的冈田所说的“那件事”端了出来。阿兼马上恢复了原来的神态。可是,也许打算让丈夫负主要责任,她绝不多扯一句。我也没有去刨根问底。七“那件事”正式从冈田口中谈出来,是在当天晚上。我喜欢靠近有露水的走廊,便坐在那里。冈田和阿兼一直面对面地坐在客厅里。谈话一开始,冈田便起身来到走廊。“离得太远,谈话不方便啊。”说着,便把有花纹的坐垫放到我的面前。阿兼照例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二郎,看到照片了吧?前两天我寄去的那张。”照片上的人是和冈田一个公司的一位年轻人。照片寄到我家时,家人轮流看着,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冈田当然不知道。“哦,看了一下。”“评价怎么样?”“有人说是个锛儿头。”

阿兼笑了起来,我也觉得好笑。说实在的,看完照片第一个说锛儿头的正是我。“说这种坏话的是阿重吧?她那张嘴巴,一般人是敌不过的啊!”冈田认为我妹妹阿重是个嘴巴非常坏的女人。在此之前,阿重曾说冈田的脸很像将棋的棋子儿。“阿重说什么倒无所谓,关键是阿贞本人怎么看的?”

我离开东京时,母亲告诉我已答复冈田方面阿贞当然同意。因此,我回答说阿贞本人的态度同我母亲的答复一样。冈田夫妇又把未来的女婿佐野的性格、人品、将来的打算及其他各个方面,对我一一做了介绍。最后又举例谈了佐野本人希望这门亲事能够成功。

阿贞这个女孩子不论是相貌还是所受的教育,都不是出类拔萃的,在我家只有个累赘的名声。

母亲曾嘱咐我:“对方太起劲啦,我总觉得靠不住。你去那里好好了解一下情况才好。”我对阿贞的命运虽没有那么浓厚的兴趣,却也希望能够如愿以偿,因为我也想到对阿贞来说,既是件好事,又有危险。因此,我一直默默地听冈田夫妇说话。可这当儿我突然冒冒失失地说了一句—“还没见到阿贞,为什么对她那么称心如意?”“佐野是一位很坚强的人,所以想找一个有耐心的人呀。”

阿兼瞅着冈田,对佐野的态度做了这样的辩解。冈田急忙说:“是嘛!”他们似乎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考虑。我反正同冈田约定明天去见佐野,随后便回到二楼的六张席房间。脑袋一放到枕头上便想:我结婚时事情会不会如此简单呢?我有点担心。八

第二天中午,冈田把公司的工作告一段落后回来了。他把西装一脱,便到厨房冲洗身子,之后开口道:“喂,咱们去吧!”

阿兼不知什么时候拉开衣橱的抽屉,把冈田的衣服取了出来。我虽然没怎么留意冈田穿什么,却在无意中注意阿兼给冈田穿衣系带的样子。阿兼问我:“二郎,您准备好了吗?”我这才恍然大悟似的站了起来。“今天你也要去的哟。”冈田对阿兼说。“不过……”阿兼双手捧着丝绸褂,抬头望着丈夫说。我正在上楼梯,便说:“夫人,请一起去吧。”我穿好西装下楼一看,阿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好了和服,系好了腰带。“好快呀。”“哦,快。”“不是什么讲究的衣着呀。”冈田说。“到那里去,这一身就足够了。”阿兼说。

三人冒着酷暑走下山冈,到车站后当即乘上电车。我不时地打量着并排坐在对面的冈田和阿兼。这时,我脑海里闪出了三泽的古里古怪的明信片: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呢?同时还不时地浮现出马上就要见面的佐野。然而,“好奇”这个字眼每次也总是一起迸了出来。

冈田突然向前躬着身子问我:“怎么样?”我只回答说:“不错嘛!”冈田又像原来那样挺直腰板,对阿兼嘀咕什么,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于是,阿兼把脸凑到我跟前说:“如果满意,您也到大阪来吧。”我不由得说声“谢谢!”这时,我总算明白了冈田方才突然问我“怎么样”的意思。

三人在滨寺下了车。我不熟悉这一带的情况,在苍松和沙石之间行走,感到确实是个好地方。不过,冈田在这里再没有问我“怎么样”,阿兼也是打着阳伞敏捷地走着。“大概就要到了吧?”“是啊,也许他已出来等着咱们呢。”

我跟在后面,一边听着他们谈话,一边来到一个漂亮的大饭馆门前。我先是被饭馆如此之大怔住了,被引进去的时候,更对这段路如此之长感到愕然。三人下了台阶,通过一个狭窄的走廊。“是个隧道呀。”阿兼这样指点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心想决不是在地下。我只是笑眯眯地从微暗的地方穿过去了。

在客厅里,佐野一个人在门槛处站着,露出一条穿着西装裤子的腿,一边吸烟,一边望着大海。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马上朝我们转过身来。只见他额头下的金边眼镜闪着亮光。进房间后第一个见到他的,实际上是我。九

佐野的锛儿头看起来比照片还厉害。也许夏天把头发剪短的关系,他的脑门子特别显眼。初次见面,他寒暄一句“请多关照”便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这种一般的问候,可能由于场合的关系,我听起来感到很奇特。我心中一直没有那么强的责任感,此刻却突然觉得十分郁闷。

我们四人面对食案攀谈起来。阿兼和佐野看来交情很深,她不时地同对方戏谑着。“佐野呀,听说对您那张照片的评价,在东京可不得了呀。”“怎么个不得了?大概是好得不得了吧?”“那当然喽。不信问问坐在您身旁的这位先生就知道啦。”阿兼说。

佐野笑容可掬地望着我。我不说点什么有些难为情,便板着面孔说:“反正在摄影方面大阪似乎比东京发达。”可冈田却在一旁打岔说:“这又不是‘净琉璃’!”

冈田虽是母亲的远房亲戚,也许长期在我家当食客的缘故,从老早就养成一种习惯,对我和哥哥讲话时,带着低我们一等的口气。我们虽分别很久,可昨天和前天见面时,他更是如此。然而,当佐野新加进来谈话的时候,他可能怕在朋友面前有失体面,对我讲话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平等了。有时甚至给我以傲慢的感觉。

我们四人所在客厅的对面,有一栋与这栋房子相同而屋脊不同的高大的二层楼房。抬头向拆掉拉窗的大厅望去,只见里面聚集着一群系着又窄又硬的带子的年轻人,其中有一个把毛巾搭在肩上正在跳舞。“大概是店员们在这里开联谊会呢。”我们正议论时,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来到栏杆附近,不客气地往房檐上吐脏东西。这时,又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小伙计叼支香烟走了出来,操着纯粹的大阪口音说:“喂,振作起来!有我呢,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四人一直带着不愉快的表情望着栏杆,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俩都喝醉了,还是个小伙计哩。”冈田说。“很像你呀。”阿兼评论说。“哪一个像呀?”佐野问道。“他俩都像,呕吐也好,撒酒疯也好。”阿兼回答说。

冈田反倒显出了愉快的神情,我是默默无言,佐野独自放声大笑。

我们四人在太阳老高的四点钟光景离开了那里往回走。在半路分手时,佐野摘下帽子致意道:“改日再会!”我们三人便从站台走到外面。“怎么样,二郎?”冈田连忙扫我一眼。“好像不错吧。”

除了这句话,我再无言以对了。尽管如此,这样回答后,我还深深感到自己很不负责。同时我也感到,这种迫不得已的不负责,大概就是许多介入婚事的人的一个经验吧。十

为等待三泽的消息,我还得打搅冈田两三天。说实在的,冈田夫妇也不准我到外面住旅店。在这期间我尽量一个人在大阪游逛。也许是街道狭窄的关系,路上的行人好像比东京更加目光炯炯;鳞次栉比的房屋比松松散散的东京整洁美观;几条河流水量充沛,流势恬静。总之,我每天总有一两个花样不同的消遣。

在滨寺一起吃饭的第二天晚上,又见到了佐野。这次他是穿着单衣来找冈田的。我当时也同他天南海北地聊了两个多钟头。这只不过是重复前一天在冈田家的小规模聚会,因而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特别新的印象。说真的,关于佐野,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此外什么也不知道。然而,作为对母亲和冈田的义务,我还不能对他一无所知就算了。在这两三天,我终于给东京的母亲写了封信,报告同佐野的会面已结束。

无奈我只好写道:“佐野很像那张照片”,“酒是喝的,可喝酒脸也不红”,“听说像他父亲,不唱谣曲,正在学‘义太夫节’”。最后,我说冈田夫妇似乎很和睦,“有这样关系融洽的冈田夫妇从中斡旋,大概没错的”。结尾又写道:“总之,佐野好像同许多有妇之夫没有什么两样,阿贞也有资格作为一个普通的妻子,因此,还是答应他们为好。”

我封上信封时,才感到似乎尽到了义务。然而,一想到凭这封信就要永远决定阿贞的命运,又对自己的轻率感到羞愧不安。于是,我把信装入信封里拿到冈田面前。冈田只是浏览一遍,说:“很好嘛!”阿兼连信纸都没碰一下。我坐在他们俩面前端详着双方。“这就可以了吧。只要寄出去,家人就会定下来的。因此,佐野再也动弹不了啦!”“好啊,这是我们最盼望的。”冈田正颜厉色地说。阿兼用女人的口吻重复了同样的意思。经他们这样满不在乎地一说,我与其说是放心,毋宁说是担心。“什么事使你那么担心?”冈田笑吟吟地吐了口烟说,“对这件事最冷淡的,不就是你老兄吗?”“虽说冷淡些,可过于轻率,也对不住双方啊。”我说。“您写了那么长的信,怎么能说是轻率呢!您母亲会满意的,我们这方面一开始就定下来啦。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喜事啦。对吧?”阿兼说完,瞥了冈田一眼。冈田露出了的确如此的神气。我讨厌讲大道理,便在他俩面前往信封上贴了一枚三分钱的邮票。十一

信寄走之后,我就想离开大阪。冈田也说没有必要让我在这里等到母亲回信。“不过,还是等一等吧。”

这是冈田一再重复的话。我十分理解他们夫妇的好意,同时也想象得到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像我这样又懒又滑的客人住在这里,在他们夫妇面前,自己也不免有些拘束。我恨三泽,他自从给我来了一封像电报那样简单的明信片后,一直杳无音信。若是明天还没有消息,我决心一个人登高野山去。“那么,明天约佐野去兵库县的宝冢市玩玩吧。”冈田开口道。我很怕冈田为我消磨时间。说得再挖苦一点,我觉得到那样的温泉地吃吃喝喝,有点对不起阿兼。乍看起来,阿兼似乎是一个爱打扮的女人,其实倒是她那白皙的面庞及风度使人这样想;从性格上说,她比普通的东京人还朴素得多。我感到她很节俭,甚至对外出的丈夫的腰包都要加以某种限制。“不饮酒的人真是一生的幸福啊!”阿兼知道我不沾酒,有时甚至以羡慕的口吻诉说她的感怀。即使如此,冈田还是喝得满脸通红,粗野地说:“二郎,咱们很久没摔跤啦,比试一下吧。”阿兼总是一边皱着眉头,一边露出兴奋的眼神。我估摸着阿兼不是厌恶丈夫醉酒,而是不舍得花钱。

我还是谢绝了冈田的好意,不去宝冢了。我打定主意明天早晨冈田上班时,一个人坐电车出去转转。冈田抱歉地说:“原来是这样啊。你可以去‘文乐座’,可天气太热,不开门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冈田一起离开家门。他在电车里突然把我刚刚忘记的阿贞的婚事又提出来了。“我并不认为我是你的亲戚,而是你父母作为书生收养的食客。我能有今天,阿兼能有今天,全托你父母的福啊!因此,我平常就琢磨着一定要报答这个恩情。阿贞的婚事,正是在这样的动机下去做的,绝没有其他意思。”

他的本意是,阿贞既成为家庭的累赘,就应及早为她找个婆家。我作为家庭的一员,也应该对冈田的好意表示感谢。“你家人也想早一点把阿贞嫁出去吧?”我的父母实际上是这样。可是,阿贞和佐野这无缘无故的一对儿,此刻在我眼中却是若即若离的样子。“能够一帆风顺吗?”“不是很顺利吗?你看看我和阿兼就明白了。我们结婚后还没有大吵大闹过哩!”“你倒是例外,不过……”“什么呀,天下的夫妻大概都差不多呀!”

冈田同我谈这个问题到此便告一段落。十二

三泽的信到第二天上午还是没来。性急的我,等待这种拖拖拉拉的人实在令人生气。就是强求,我也决心一个人马上离开这里。“哎哟,还是再等一两天吧。”阿兼亲切地对我说。我刚上楼要往皮箱里塞单衣及腰带时,阿兼像追我似的劝阻道,“一定要再等一两天呀!”她还是不放心,当我收拾皮箱时,从楼梯口伸着头说,“哎哟,您已经打点行装啦?我给您沏茶去,请慢一点呀!”说完又下去了。

我盘腿坐在那里翻阅旅行指南,心里翻来覆去盘算着如何安排时间,可是怎么也安排不好,便仰着脸躺了一阵子。这当儿,同三泽一起散步时的愉快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我看到他从富士山下到须走口时滑倒了,摔坏了挂在腰间的盛着富士山泉水的大玻璃瓶,便把那瓶子照样绑在腰带上走着。这时又传来阿兼上楼的声音,我连忙坐了起来。

阿兼站在那里松了口气似的说:“这就对了!”随即坐到我的面前。然后,把三泽刚来的信递给我。我马上拆开看。“终于盼到了吧?”

我没有勇气回答阿兼。三泽在三天前到达大阪,躺了两天,结果住进了医院。我指着医院的名字问阿兼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阿兼只知道所在地区,但不知道医院的名字。我决定提溜皮箱离开冈田家。“真没想到啊。”阿兼一再表示遗憾。我不便谢绝,于是女佣便提溜皮箱一直送我到车站。在半路上,我还是想让女佣回去,可怎么说她硬是不回去。她的话我听是听懂了,但是,对于同这地方没感情的我来说,记也记不住。分手时,我给女佣一元钱作为她一直照顾我的酬劳。她说:“再见,祝您健康!”

我下了电车,又坐上人力车。人力车横穿电车轨道后在狭窄的路上径直地奔跑。由于跑得太猛,几次险些同对面来的自行车、人力车等相撞。我手里捏把汗,总算在医院门前下了车。

我提溜皮箱上了三楼。为找三泽,我查遍了所有的房间。三泽在走廊尽头的八张席大的房间躺着,胸口上放着一个冰袋。“怎么搞的呀?”我一进屋便问道。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苦笑着。“又是吃多了吧?”我像是批评他似的,便盘腿坐在他的枕边,然后脱去上衣。“那里有坐垫。”三泽向上翻动眼珠看着室内的一角。我望着他的眼神和气色,摸不透他是得了什么重病。“有护士照料吧?”“嗯。她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十三

三泽平素就肠胃不好,动不动就上吐下泻。朋友们议论他说是不注意身体造成的,可他本人却辩解说是母亲的遗传,体质不好的缘故,所以毫无办法。他再三翻阅有关消化器官疾病的书籍,引用一些“弛缓”、“胃下垂”、“紧张”之类的术语。我经常劝告他,他却露出一副“你这个外行懂得什么”的神气。

他装模作样地说:“你知道酒精是通过胃吸收的,还是通过肠吸收的?”可他一发病,必定把我叫来。我心想:“你瞧!”一定去看他。他的病,短则两三天,长则一两周才能基本痊愈。因此,他瞧不起自己的病,更瞧不起我这个外人。

然而,事到如今,我首先对他住院吃了一惊;他胃上放个冰袋,又使我感到愕然。我过去一直相信冰袋一定要放在头上或心口上。我眼睛盯着忽上忽下跳动着的冰袋,心里有点腻味。在枕头旁边越坐下去,就越找不到表面的应酬话。

三泽让护士取来了冰激凌。我端起了其中的一杯,他提出要吃剩下的一杯。我寻思着三泽除了药和定食以外吃这种东西不好,就劝阻了他。可是三泽发了脾气。“你认为消化一杯冰激凌需要多么健壮的胃吗?”他板起面孔要同我争辩。我实际上是一无所知。护士搭话说可以吃吧,为慎重起见,又特意到医院办公室去问了问,回答是少吃点没关系。

我去厕所时,瞒着三泽把护士叫来,问三泽得的究竟是什么病。护士说大概是胃不好。我想再多问一些,可护士是今天早晨刚从护士组派来的,她坦然地说什么也不知道。没办法,我又下楼去医务人员那里打听,有个人连三泽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他翻了翻患者的病历卡和处方笺,只告诉我三泽的胃有点糜烂。

我又回到三泽的身旁,他胃上放着冰袋对我说:“你从那个窗户向外望一望。”正面有两个窗子,侧面有一个,但都是西洋式的,比普通窗子高,而且病人铺着日本式的被褥躺在那里,因此,三泽只能从斜对过看到光线很强的天空和一部分电线。

我双手支撑在窗边俯瞰外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从远方高耸的烟囱里冒出的烟。那烟仿佛遮盖全市,笼罩在巨大建筑物的上空。“能看见河吗?”三泽问。左侧隐约有一条大河。“也能看见山吧?”三泽又问。

山在正面,刚才就看见了。

三泽兴致勃勃地把刚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事讲给我听:那是一个黑黝黝的山峰,从前大概是大树参天,如今变成一个通明敞亮的山峰啦,再过一段时间凿通山下,电车可以通到奈良。听了他的这番话,我想对他不必过于操心,便离开了医院。十四

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便问了一下三泽下榻的旅店的名字,坐辆人力车去了。护士说就在附近。我初来乍到,感到路程相当远。

旅店连个大门也没有,也没有女佣出来寒暄一句“请进”的欢迎话。我被领进三泽住的楼上一间屋子。栏杆前面就是一条大河,从客厅眺望,流水使人觉得非常凉爽,也许是房子座向的关系,风一点也吹不进来。只是到了夜晚,对面闪动的点点灯火才给眼前增添一点情趣,但根本感觉不到有一丝凉意。

我向女佣打听后才弄清三泽的情况:女佣记得三泽在这里住了两天,是第三天住进医院的。实际上,三泽前一天下午已到达这里,撂下皮箱后就出去了,当晚十点多才回来。女佣告诉我,三泽到达这里时有五六个伙伴,可是,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我苦苦思索着那五六个伙伴是什么人,然而怎么也想不出来。“他喝醉了吗?”我问女佣。女佣也不知道。她只回答说,过了不久三泽呕吐了,可能是醉了。那一夜我叫女佣吊好蚊帐,很快钻进了被窝。蚊帐有个洞,飞进两三只蚊子。我挥动着团扇驱赶,刚想入睡,又听见隔壁房间有人聊天。听口气像是客人在女佣陪伴下饮酒,客人似乎是位警察官。我对警察官三个字多少有点兴趣,便想听听他谈什么。这当儿,负责我这个房间的女佣上来通知我,医院方面给我打来了电话。我连忙爬了起来。

来电话的是三泽的护士。我琢磨着是不是三泽的病情突然发生变化,便担心地询问有什么事。护士只不过转告我,病人感到寂寞无聊,要我明天尽量早点去。我断定三泽的病毕竟不那么严重。我以责备的语气说:“哎,这算得什么!这种任性的话最好不要对我转达。”随后又感到对不起护士,便补充一句:“不过,人家既然要我去,我还是要去的哟!”说完,便回到我的房间。

女佣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蚊帐上的洞,用针线缝上了。可是钻进去的蚊子还在那里,一躺下就在我的额头和鼻尖上嗡嗡直叫。尽管如此,我还是朦朦胧胧地睡了。这当儿,右面房间的谈话声又把我吵醒了。细听起来还是一男一女。我原以为这一侧没有一位客人,因此有点惊讶。然而,女方重复两三次“那么,请允许我回去吧!”我推测隔壁的客人大概是在女人的陪送下从茶馆回来的,便又入睡了。

后来,女佣拉木板套窗的声音又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最后一次起来时,河面上还笼罩一层淡淡的白雾。所以,我真正成寐的时间没有几个钟头。十五

那天,冰袋仍然放在三泽的胃上。“还用冰镇着哪?”我带着有点茫然的神情问道。三泽也许会感到这话不像朋友说的。“这又不是什么轻感冒。”三泽说。

我目光转向护士,向她道谢说:“昨天晚上辛苦了!”护士是位面色苍白的肥胖女人,也许由于面庞酷似画上的光头盲人的关系,同她们通常穿的白衣服一点也不般配。不等我开口,她就告诉我说,她是冈山人,小的时候因患脓血病右眼瞎了。果然,她一只眼睛挂满了白翳。“护士,你亲切地照料这样的病人,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看你适可而止就行啦。”我这句半开玩笑的露骨的轻佻话使她尴尬地笑了。这时,三泽突然叫了声“喂,冰!”就把冰袋拿了起来。从走廊头上传来敲碎冰块的声音时,三泽又“喂”的一声招呼我。“你还不知道,这种病拖下去肯定会变成溃疡,很危险,我这才一动不动地在胃上放个冰袋。我到这里住院,既不是医生的劝告,也不是请旅店从中斡旋,只是我认为有必要才主动来的,可不是耍酒疯来的呀。”我对三泽的医学知识不那么相信,可他说得如此认真,简直使我没有勇气同他争论。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他所说的溃疡是什么病。我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在强烈阳光反射下呈现出干土色的幽暗山峰,蓦地涌出一个念头:到奈良去玩玩。“看你这副模样,眼下大概不能按我们的约定去做了吧?”“我正想按约定去做才进行这种调治哩!”

三泽为人很固执。如果我附和他这种固执的态度,就必须在这个闷热的城市煎熬,直到他的身体能够经受得住旅行为止。“不过,拿掉你的冰袋看来可不那么容易呀。”“所以我才及早治疗。”我同他拉话过程中,不仅看到了他的固执,也看清了他的任性,同时也看到了自己也很任性。我企图早一天甩掉病人扬长而去。“你到大阪的时候,有许多伙伴陪着吧?”“嗯。我同这些人饮酒是不对的。”

他举出不少人的名字,我也认识其中两三个。三泽说他们是从名古屋一起上火车的,尽管他们都是到马关、门司和福冈的,可因为是久别重逢,还是在大阪下车,和三泽一起聚了餐。

我总得再住两三天看看病人的情况再决定怎么办,于是就告辞了。十六

这期间,我像陪着三泽似的,早早晚晚大体上都在医院度过。三泽很孤独,实际上每天都在等着我。尽管如此,我们见面时,他也决不说些道谢的话。我有时特意买束鲜花送给他,他甚至忽然发起火来。我在他枕边看看书,陪陪护士,到时间让他服药。病房内早晨的阳光太强,我不得不帮助护士把病床移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在这过程中,我认识了每天上午来查病房的院长。院长通常穿黑色晨礼服,有一位医务人员和一位护士陪着。院长是位仪表堂堂的人,浅黑色的脸上长着高鼻梁儿,言谈举止同他的容貌一样,很高雅讲究。三泽一见到院长,就提出一些跟我这种全然不懂医学知识的人差不多的问题。三泽问道:“我还不能轻易出去旅行吧?”“变成溃疡就危险了吧?”“我一狠心住进医院,现在看来还是做对了吧?”可是,院长只简单地哼哈应付了事。三泽平素好说一些我不懂的术语,瞧不起别人,可在院长面前显得如此拘谨,我感到好笑。

三泽的病很怪,时轻时重。他本人坚决不同意通知家中。问院长时,院长似乎很纳闷地说,只要他不想呕吐就不必担心,他应该再增加点食欲。我不知道是离开好还是留下好。

我初次看到他的食案时,上面放着豆腐、紫菜和木鱼汤,除此之外,不许他吃别的。因此,我感到他前途渺茫。而且,他面对食案喝稀粥的模样,也实在叫人难受。我从这里到附近的西餐馆吃完回来时,他必定问我:“很好吃吧?”看他这副模样,我更觉得他可怜。“那一家就是给我拿来冰激凌的,为吃冰激凌前两天还同你吵了一架哩。”

三泽说着笑了起来。我想守护在他身旁,直到他再康复一点。

然而,回到旅店,我又常常想,在如此闷热的蚊帐中,还不如快点回到凉爽的乡下。而且,前几天晚上隔壁那位同女人聊天妨碍别人睡觉的客人还住在这里。我刚要入眠的时候,他总是带着满嘴酒气回来。有时他在旅店喝酒,还大发雷霆地命人找艺妓来。女佣想百般哄骗他,最后劝他说:“那个女人到您面前尽说奉承话,可背地里光说您的坏话,所以,您就别叫她来了。”这位客人却回答说:“什么呀。只要在我面前说奉承话我就高兴,管她背地里说什么,反正我听不见。”有时,这位艺妓也会谈些正经话,可这次客人却想搪塞过去,艺妓便生气地说:“看你简直把人家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我就是因为这种情况难以安眠,心里实在讨厌。十七

我被折腾得整夜睡不好。早晨,尽管我不愿意去护理病人,可还是过了桥,向医院走去。病人还在沉睡。

从三楼窗子往下看,马路很窄小,门前的路显得细长而整洁。

对面是一堵堵漂亮的高墙。一位主人模样的人来到小门外面,细心地用喷壶在马路上洒水。墙里柚子树的翠绿叶子密密麻麻的,几乎把房瓦都遮住了。

院子里,勤杂工把抹布缠在丁字形的木棒头上,用力地在走廊推来推去。由于抹布没有洗涮,擦过的地方反而脏得发白。轻患者都到洗手间洗脸,护士们掸灰尘的声音到处可闻。我借来一个枕头到三泽隔壁的空房间打个盹儿,以弥补昨晚的睡眠不足。

这个房间也向阳,早晨的阳光很强,我刚入睡就醒了。额头和鼻尖上渗满了油汗,使我很不痛快。这时,冈田给我来了电话。这是他第三次向医院打电话了。他照例问道:“病人怎么样?”“两三天内,我一定去探望。”“有什么事,请不要客气呀!”最后必定把阿兼说上一两句,什么“阿兼代问候”啦,“我妻子说您一定来玩呀”,“家人太忙,久未通信”啦,等等。

那一天冈田的话也是往常那一套。可最后,他透露一件奇妙的事:“从现在起一个星期之内……不能把话说死,总之再过一段时间,也许会发生使您吃惊的事情哟!”我完全没有想到,问了他两三次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笑嘻嘻地说:“再过一阵子您就知道了。”我还是蒙在鼓里,便回到三泽的房间。“又是那个人吧?”三泽问。

我心里盘算着冈田刚才来的电话,便不想马上提出离开大阪了。不料三泽却开口说:“你对大阪已经腻味了吧?你再没有必要为我留在这里了。你想到什么地方就不必客气啦。”他还对我说,他已认识到即使出了院,眼下也不能随便进行登山之类的活动。“那么,就看我什么时候方便了。”

我这样回答后就沉默不语了。护士一声不吭地往室外走去,我听到她的草鞋声逐渐消失了。然后,我悄声问三泽:“还有钱吗?”三泽还没有把他生病的事通知家中,我怕我这个他唯一的熟人一旦从他身旁离开,他可能不仅在精神上,而且在物质上更没有底儿。“你有办法借到钱吗?”三泽问。“没有什么大的指望,不过……”我说。“刚才那个人怎么样?”三泽问。“冈田吗?”我稍微沉思了一下。

三泽突然笑了起来:“即使没有托你借钱,我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哟。钱总还有点呀。”十八

钱的事终于不了了之。我一想到要到冈田那里借钱就很腻味。即使为病友着想,也毫不感到高兴。另一方面,我又拿不定主意是离开这里还是留在这里,犹豫不决。

冈田给我打来电话后,大大地牵动了我的好奇心,我甚至有意找他问明真相,可是睡了一个晚上之后,觉得太麻烦了,就此作罢。

我还是从医院的大门进进出出的。上午九点钟来到医院大门后,常常看到外来的患者挤满了走廊和候诊室。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病人呀!我故意带着诧异的神情环视他们之后再上楼。就在这一瞬间,我偶然发现了那个女人。所谓那个女人,是因为三泽这么称呼,我也就这么称呼了。

那个女人当时蜷缩在走廊暗处一条凳子的一角,只露出个侧脸。旁边站着一位用梳子挽起刚洗过头发的修长身材的中年女人。我瞥了一眼,目光首先落在那个女人的背影上。我不知为什么在那里磨蹭了一会儿。这工夫中年女人向对面移动了一下。那个女人从中年女人的身影后显现出来了。她真像一尊忍耐的佛像,蜷缩着,纹丝不动。然而,她的气色和表情几乎看不到苦闷的迹象。我最初看到她的侧脸时竟怀疑是一张病人的脸。不过,她把胸部几乎贴到肚子上,这种大弯腰的模样似乎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使我很不愉快。我边上楼边寻思,“那个女人”的忍耐和美貌的背后,此刻正包藏着疾病的痛苦。

三泽还听得护士讲医院里一位叫A的助手的事。这位A君是个年轻人,夜阑人静时总好吹箫。他住在医院,孑然一身。他的房间就在三泽住的三楼拐角上。直到前几天还整天趿拉双拖鞋,啪嚓啪嚓地走来走去。可这两天再也见不到他了。三泽和我甚至都议论过他出了什么事。

护士笑眯眯地说,A君常常一瘸一拐地到厕所去,那模样很可笑。护士还说她看到病房的护士经常拿着纱布和脸盆去A君的房间。三泽对护士这番话也说不上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带着冷淡的表情,只是哼哈地听着。

三泽又问我打算在大阪待到什么时候。自从他打消了旅行的念头后,见到我就常常问这件事。话音里既像对我客气,又像催促我,反而使我不高兴。“我感到方便的时候,随时可以回去嘛。”“那就这么办吧。”

我起身从窗子往下看。怎么看也看不见“那个女人”到门外来。“你故意到向阳的地方干什么呀?”三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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