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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6 13:4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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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托尔斯泰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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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集:战争与和平

托尔斯泰集:战争与和平试读:

战争与和平 上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总序

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与此同时,上海三联书店得悉“文库”出版计划,则主动提出由其承担“文库”的出版任务,以期为优质文化的积累贡献一份力量。眼见又有这样一家有理想追求的知名出版社,积极参与“文库”的建设,颇呈现“珠联璧合”、“强强联手”之势,我倍感欣喜。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而且,有这么一个平台,把一个个经典作家作为一个个单元、一个个系列,集中展示其文化创作的精华,也不失为社会文化积累的一桩盛举,众人合力的盛举。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2013年元月第一卷第一部一“哦,公爵,热那亚和卢卡,如今成了波拿巴家的领地了。我可要把话说在前面,您要是不承认我们在打仗,您要是再敢替这个基督的敌人(是的,我认为他是基督的敌人)的种种罪孽和暴行辩护,我就同您绝交,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也不再像您自称的那样,是我忠实的奴仆。哦,您好,您好!我知道我把您吓坏了,请坐,坐下来谈吧。”

一八〇五年七月,玛丽太后名声很大的女官和心腹安娜·巴夫洛夫娜·舍勒在迎接第一个来赴她晚会的大官华西里公爵时,说了上面这番话。安娜·舍勒咳嗽有好几天了,她自己说是得了流感(流感当时还是个新名词,很少有人使用)。那天早晨,她派一个身穿红色号衣的听差分送请柬,请柬上千篇一律地用法语写着这样的话:伯爵(或公爵)!如果您没有其他更好的活动,如果参加一个可怜病妇的晚会不会使您太难堪,那么,今晚七时至十时我将在舍间恭候大驾光临。安娜·舍勒“嚯,您的话真厉害!”进来的华西里公爵对这样迎接他毫不介意,回答女主人说。公爵身着绣花朝服,脚穿长统袜,低口鞋,胸前佩着几枚星章,扁平的脸上容光焕发。

他讲一口典雅的法语(我们的先辈当年不仅用这样的法语说话,而且用这样的法语思想),用的是在社交界阅历丰富、在朝廷里地位显要的人所特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温和语气。他走到安娜·舍勒跟前,低下洒过香水的亮光光的秃头,吻了吻她的手,然后怡然自得地在沙发上坐下来。“亲爱的朋友,请您先告诉我,您身体好吗?好让我放心。” 他说,没有改变声音和语气,但从表面的礼貌和关心中透露出冷漠甚至嘲弄的意味。“一个人要是心里不痛快,身体怎么好得了?在我们这个时代,凡是有感情的人能过得舒心吗?”安娜·舍勒说,“您今晚就待在我这里,行吗?”“那么,英国公使的招待会怎么办?今天是礼拜三。我得到那里去露面,”公爵说,“回头小女要来接我,陪我一起去。”“我还以为今天的招待会取消了呢。说实在的,这一类招待会啦,放焰火啦,越来越叫人腻烦了。”“要是他们知道您不乐意,早就把招待会取消了。”公爵说,他像一只上足发条的时钟,习惯成自然地说着自己也不想叫人相信的话。“别挖苦我了。那么,对诺伏西尔采夫的急电究竟做了什么决定?您是无所不知的。”“怎么对您说呢?”公爵有气无力地冷冷说,“做了什么决定?他们说,既然波拿巴已经破釜沉舟,那我们也只好背水一战了。”

华西里公爵说话总是有气无力,就像演员背诵旧戏的台词。安娜·舍勒正好相反,别看她年纪已有四十岁,说起话来还是生气勃勃,热情洋溢。

她的热心使她获得这样的社会地位。有时,即使心里不愿意,但为了不使认识她的人扫兴,她也会竭力做个热心人。安娜·舍勒经常现出微微的笑容,这同她姿色已衰的相貌并不相称。不过,她好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明知自己有招人喜爱的缺点,却不愿也不能加以克服,甚至认为无需克服。

话题一转到政治,安娜·舍勒就来劲了。“哼,您别跟我提奥地利了!我可能什么也不懂,但我知道奥地利一向不要战争,现在也不要战争。他们把我们出卖了。只有俄国应该成为欧洲的救星。圣上知道自己担负着崇高的使命,并且将忠贞不渝。是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仁慈的圣上将担负起世上最伟大的天职,他是那么仁慈那么英明,上帝决不会抛弃他的。圣上一定能完成使命,消灭革命这个恶魔。如今革命恶魔以这个凶手和恶棍为代表,变得越发可怕了。只有我们能为先驱者讨还血债。请问:我们能指望谁呢?……英国人满脑子生意经,不理解,也无法理解亚历山大皇帝的崇高心灵。英国拒绝从马耳他撤兵。他们想了解我们行动的用意。他们对诺伏西尔采夫说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不理解,也无法理解圣上自我牺牲的精神。圣上自己一无所求,一心只想为世界谋福利。可他们答应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答应。即使他们答应了什么,也不会实行!普鲁士已公然宣称,波拿巴是不可战胜的,整个欧洲都对付不了他……哈登堡的话也好,霍维茨的话也好,我一句也不信。臭名昭著的普鲁士中立无非是个圈套罢了。我只相信上帝,相信我们仁慈的皇帝陛下的崇高使命。他一定能拯救欧洲!……”她突然停住,因为自己太激动而露出自嘲的微笑。“我想,”华西里公爵笑眯眯地说,“要是派您去代替我们那位可爱的文森盖罗德,您一定会迫使普鲁士国王同意的。您的口才太好了。您给我杯茶,好吗?”“马上就来。顺便说说,”安娜·舍勒又镇静下来说,“今晚我这儿有两位有趣的人物要来:莫特玛子爵,他通过罗亨家的关系同蒙莫朗西家沾亲,是法国的一个望族。莫特玛子爵是个真正的高等侨民,另一位是莫里奥神父。您认识这位智慧超群的人物吗?皇帝都接见过他了。您知道吗?”“哦,那太好了!”华西里公爵说。“您倒说说,”他仿佛刚想起一件事,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他今晚来参加晚会,主要就是为了打听这件事,“太后想任命冯克男爵当维也纳使馆一等秘书,这是真的吗?这位男爵好像是个平庸之辈。”华西里公爵想替儿子谋得这个差事,而别人也正在通过太后为冯克男爵争取这个位子。

安娜·舍勒几乎闭上眼睛,表示他也罢,别人也罢,谁都无权评论太后的意旨。“冯克男爵是由太后的妹妹推荐给太后的。”安娜·舍勒不高兴地冷冷说。她一提到太后,脸上顿时现出无比忠诚和崇敬的神情,同时带有几分忧郁。每次谈话,只要一提到她那位最高庇护人,她总是这样的。她说,太后陛下很器重冯克男爵,接着她的脸上又现出忧郁的神色。

华西里公爵神情冷漠地沉默着。安娜·舍勒施展她那宫廷女官所特有的圆滑手腕,一面要刺刺公爵(因为他胆敢批评推荐给太后的人),一面又想安抚他。“现在来谈谈府上的事吧,”安娜·舍勒说,“说实在的,自从令爱在社交界露面以来,大家都为她倾倒。她可真是个美人。”

华西里公爵点点头表示敬意和感激。“我常常想,”安娜·舍勒停了停,继续说,身子凑近公爵,向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仿佛表示政治性和社交性的谈话告一段落,现在要谈谈心了,“我常常想,人间的幸福有时也真不公平。为什么命运给了您两个这样好的孩子,两个这样可爱的孩子?您的小儿子阿纳托里不算在内,我不喜欢他。”她竖起眉毛,不容反驳地补上一句:“可是您,说实在的,并不赏识他们,所以您不配做他们的父亲。”

安娜·舍勒得意扬扬地微微一笑。“那有什么办法呢?拉法特会说,我天生没有父爱的骨相。”公爵说。“别开玩笑了。我要同您谈谈正经的。老实说,我不喜欢您的小儿子。这话只能在你我之间说说(她脸上现出忧郁的神色),有人在太后陛下面前说到他,也替您惋惜……”

华西里公爵没有回答;安娜·舍勒也没有作声,意味深长地瞧着他,等着答话。华西里公爵皱了皱眉头。“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他终于说,“不瞒您说,为了他们的教育,我已尽了做父亲的责任,可到头来两个都是傻子。伊波利特这傻子至少还安分守己,而阿纳托里可是个无法无天的混小子。他们唯一的区别就在这里。”他说,笑得比平时更做作,更激动,而嘴角深刻的皱纹则显得格外粗俗、讨厌。“像您这样的人何必要有孩子呢?您要是不做父亲,我也就没什么可责怪您的了。”安娜·舍勒说,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我是您的忠实奴仆,这话只对您一个人说说,我那两个孩子是我身上的包袱。他们是我的十字架。我是这么看的。有什么办法?……”他沉默了一下,做做手势表示向残酷的命运屈服。

安娜·舍勒沉思起来。“您从没想到替您那个放荡的儿子阿纳托里娶门亲吗?据说,老姑娘都有替人说媒的癖好。我还没觉得我有这毛病,但我心目中倒是有个姑娘,她一直跟父亲住在一起,很苦恼,她是我们的亲戚,叫玛丽雅·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华西里公爵没有回答,但他也像一般老于世故的人那样,头脑灵活,思路敏捷,就点点头表示愿意考虑她的话。“唉,不瞒您说,阿纳托里这小子一年要花掉我四万卢布呢。”华西里公爵说,显然无力克服内心的苦恼,接着沉默了一下,“照这样下去,再过五年怎么得了?这就是做父亲的福气啊。她有钱吗,您那位公爵小姐?”“她父亲很有钱,但很吝啬。他住在乡下,叫保尔康斯基公爵,有点名气。还是先帝在世的时候他就退了役,绰号叫‘普鲁士王’。这人很聪明,就是脾气怪,叫人受不了。可怜的公爵小姐日子真不好过。她哥哥是库图佐夫的副官,前不久同丽莎结了婚。他今晚要到我这儿来的。”“听我说,亲爱的安娜,”华西里公爵突然抓住对方的手,不知怎的把它往下拉,说道,“这事您替我办一下吧,我永远是您最忠实的奴仆(村长给我写信也这样写)。她门第好,又有钱。这些都是我所需要的。”

华西里公爵用他特有的潇洒而亲昵的优美姿势拿起女官的手吻了吻,又拉住她的手摇了摇,接着把身子靠在安乐椅上,眼睛望着别处。“别忙,”安娜·舍勒边想边说,“我今晚就同丽莎(安德烈·保尔康斯基的夫人)谈一谈。这事也许有希望。为了您府上的事,我要学着干一点老姑娘的行当了。”二

安娜·舍勒的客厅里客人源源来到。来的都是彼得堡的名流,他们年龄不同,性格各异,但都来自上流社会。华西里公爵的女儿大美人海伦也来了。她是来接父亲一起去参加公使的招待会的。她身穿舞会礼服,佩着花字奖章。彼得堡最迷人的女人,年轻的安德烈公爵夫人也来了。她是去年冬天结婚的,现在因怀孕不出席重大的交际活动,但小型晚会还是参加的。华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带着他所介绍的莫特玛一起来了。来赴晚会的还有莫里奥神父和其他许多客人。“您还没见过吧?”或者“您还不认识我的姑妈吧?”安娜·舍勒对来客们说,郑重其事地把他们领到头上系着高高的花结的小老太婆面前(她是在客人开始到来时,从隔壁屋里悄悄过来的),报了来客的名字,同时把视线从客人身上慢慢移到我的姑妈身上,然后走开。

客人出于礼貌,个个向这位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感兴趣、谁也不需要的姑妈问好。安娜·舍勒忧郁而严肃地注视着他们的问候,默默地表示赞许。姑妈则千篇一律地询问每个客人的健康,又谈到自己的健康,还谈到太后陛下的健康,并且说,感谢上帝,太后陛下身体现在好些了。凡是来到老太婆面前的人,为了顾全礼貌,都表现得从容不迫,但离开她的时候都如释重负,好像履行了一项沉重的义务,而且一晚上再也不到她跟前去了。

安德烈公爵夫人带来一个做针线活用的丝绒绣金手提包。她的嘴唇上淡淡地长着一抹微黑的毫毛,小小的上唇遮不住牙齿,嘴唇微微张开时看起来很美,而当上下唇抿到一起时就格外可爱。就像一般富有魅力的女人那样,她身上的缺点——上唇稍翘,嘴巴微微张开——反而成为与众不同的美。这位年轻漂亮的未来母亲,身体健康,面色红润,轻松地经历着妊娠期,使谁见了都感到愉快。老头儿也好,苦闷的年轻人也好,只要同她在一起,跟她随便聊聊,都会变得像她一样快乐。谁同她谈过话,看到她说每句话时现出的开朗笑容和不断露出的皓齿,谁就觉得自己今天特别讨人喜欢。每个男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娇小的公爵夫人臂上挂着针线袋,迈着急促的小步,摇摇摆摆地绕过桌子,快乐地理理衣服,在银茶炊旁的沙发上坐下;那神态仿佛表示,她所做的一切,对她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是赏心乐事。“我把针线活带来了。”她打开手提包,对所有的人说。“您瞧,安娜,您真会捉弄人,”她对女主人说,“您来信说今晚只是个小型晚会。您瞧,我穿得像什么。”

她说着摊开双臂,让大家看她身上那件滚着花边的雅致灰色连衣裙,胸部下方还束着一条宽缎带。“您放心好了,丽莎,您总是比谁都漂亮。”安娜·舍勒回答。“您知道,我丈夫要扔下我了,”她用同样的语气对一位将军说,“他要去送命。您倒说说,为什么要打这场该死的仗。”她对华西里公爵说,但不等对方回答又转身和他的女儿美人海伦说话。“这位娇小的公爵夫人真是太可爱了!”华西里公爵悄悄对安娜·舍勒说。

娇小的公爵夫人到后不久,来了一个魁伟肥胖的年轻人,他头发剪得很短,戴眼镜,身穿浅色时髦裤子、棕色燕尾服和高硬领衬衫。这个胖青年是叶卡德琳娜女皇时代著名大臣、此刻在莫斯科病危的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在国外受了教育,新近回国,还没有在任何地方任过职,今天是第一次踏进社交场。安娜·舍勒向他点头招呼,这是她对客厅里最低级客人的礼节。尽管用的是最低级的礼节,安娜·舍勒一看见皮埃尔进来,脸上就现出惊慌不安的神色,仿佛看见一个不该在这里出现的庞然大物。皮埃尔的确比客厅里其他男人都高大,不过安娜·舍勒看见他感到惊慌不安,那是因为他的眼神与众不同,显得聪明而腼腆,敏锐而朴实。“您真是个好人,皮埃尔先生,来看望一个可怜的病人。”安娜·舍勒对他说,把他领到姑妈面前,惶恐地向姑妈使了个眼色。皮埃尔嘴里咕噜着什么,眼睛一直在东张西望。他快乐地微微一笑,像对老朋友那样对娇小的公爵夫人点点头,走到姑妈跟前。安娜·舍勒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皮埃尔没听完姑妈讲完太后陛下健康的情况,就走开了。安娜·舍勒慌忙用一句话把他拦住。“您不认识莫里奥神父吗?他是个挺有趣的人……”她说。“是的,我听说过他那维护永久和平的计划了。这挺有意思,但未必办得到……”“您这么想吗?……”安娜·舍勒没话找话,接着又要去招待别的客人。但皮埃尔又做出失礼的举动来,刚才他没有听完姑妈的话就走开,现在又用话缠住正要走开的女主人。他垂下头,叉开两条粗大的腿,向安娜·舍勒说明为什么神父的计划是空中楼阁。“这问题我们以后再谈吧。”安娜·舍勒对他笑笑说。

她摆脱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又去履行她做主人的职责,留意倾听和观察,随时准备给谈话不起劲的一伙帮点忙。纱厂里的老板给工人们派好工作后,自己在车间里来回巡视,发现什么地方纱锭不转或者声音异常,就连忙去刹车,调整一下,使它恢复正常运转;安娜·舍勒也是这样,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走到冷场或者话声太闹的一组人那里,插进一句话或者调动一下客人的座位,使谈话机器又不快不慢,正常运转起来。但在这种忙碌中,看得出她还是特别担心皮埃尔。皮埃尔走去听莫特玛周围的谈话也好,离开那里去听神父的说话也好,她总是忧心忡忡地盯着他。对在国外留学归来的皮埃尔来说,今晚安娜·舍勒的晚会是他在俄国参加的第一个晚会。他知道这里聚集着彼得堡所有的知识分子,他像一个孩子走进玩具店那样,感到眼花缭乱。他总是唯恐漏掉任何精辟的言论。他望着这里一个个自命不凡、风度翩翩的人物,一直希望听到高明卓越的言论。最后他走到莫里奥神父跟前。他觉得这里谈得有趣,就站住了,也像一般年轻人喜欢的那样,等候机会发表意见。三

安娜·舍勒的晚会正处在高潮。纱锭在四面八方均匀地运转着,喧闹声始终没有停息。姑妈旁边坐着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她面容憔悴,眼睛红肿,在这个豪华的交际场中显得不太协调。除了她们两人,其余客人分成三组。第一组多半是男人,中心人物是莫里奥神父;第二组是青年,其中包括华西里公爵的女儿美人海伦公爵小姐,以及相貌标致、脸色红润、由于年轻而显得太胖的安德烈公爵夫人。在第三组里,中心人物是莫特玛子爵和安娜·舍勒。

莫特玛子爵是个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青年,有点自命不凡,但教养良好,对谁都彬彬有礼。安娜·舍勒显然想利用他来款待客人。好像聪明的饭店老板,把一块人们在肮脏的厨房里一看见就不想吃的牛肉当作好菜那样,安娜·舍勒今晚先把子爵然后把神父作为美味款待客人。莫特玛那个小组很快就谈到了当甘公爵的被害。莫特玛子爵说,当甘的死是由于他过分宽宏大量,而拿破仑恨他则另有原因。“哦,真的吗?子爵,那您就给我们讲讲吧。”安娜·舍勒说,得意扬扬地感觉到她说“子爵,您就给我们讲讲吧”这句话,有点像路易十五的口气。

莫特玛子爵彬彬有礼地微微一笑,鞠了一躬表示遵命。安娜·舍勒让客人们围着子爵坐好,请大家听他讲。“子爵认识当甘公爵。”安娜·舍勒对一个客人说。“子爵的口才可了不起!”她对另一个客人说。“一眼就能看出,他这人极有教养。”她对第三个客人说。安娜·舍勒就以这种道地的方式把子爵介绍给客人们,好像介绍一盘配着生菜的热气腾腾的煎牛排。

莫特玛子爵准备开讲,落落大方地微微一笑。“您到这儿来,亲爱的海伦。”安娜·舍勒对美丽的公爵小姐说。海伦坐在稍远的地方,是另一个小组的中心人物。

海伦公爵小姐脸上挂着微笑站起来。那是一种绝色美人永远不变的笑容,她刚才进来时也带着这样的笑容。她身穿一件绣有常春藤和青苔花样的白舞服,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那雪白的肩膀,油亮的头发和贵重的钻石都光彩夺目。她从给她让路的男人中间穿过去,昂着头不看任何人,但向大家微笑,仿佛慷慨地让每个人欣赏她那优美的身材、丰满的肩膀和时髦的大袒胸和光脊背,让整个舞厅增加光辉,最后她走到安娜·舍勒面前。海伦实在太美了,她不但丝毫不卖弄自己的姿色,相反,仿佛因为自己具有令人销魂的美而感到不好意思。她仿佛想减少自己的魅力,但又办不到。“好一个美人儿!”凡是看见她的人都这么说。当海伦在莫特玛子爵面前坐下,也向他露出那经常挂在脸上的微笑时,子爵仿佛被什么非凡的景象所惊倒,耸了耸肩,垂下眼睛。“夫人,在这样的听众面前我怕讲不好了。”莫特玛子爵含笑鞠躬说。

海伦公爵小姐把一条丰满的手臂搭在小桌上,觉得没有必要说什么。她笑眯眯地等待着。在子爵讲话时,她始终挺直身子坐着,时而看看自己轻搭在小桌上的美丽丰满的手臂,时而看看更加美丽的胸脯,理理胸前的钻石项链;她几次整理裙子皱褶。每当听到动人的地方,她就回头望望安娜·舍勒,并且立刻跟着现出同安娜·舍勒一样的表情,接着又静静地露出开朗的微笑。在海伦之后,安德烈公爵夫人也从茶桌那里转移过来。“等一下,让我把针线包拿来,”她说,“喂,您怎么啦?您在想什么?”她对伊波利特公爵说,“把我的手提包拿来。”

安德烈公爵夫人笑眯眯地同大家打招呼。她一来,大家都给她让座。她坐下后,快乐地理了理衣服。“现在我坐好了。”她说,要求子爵开讲,自己则动手做针线。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交给她以后,走到她背后,把圈手椅推到她旁边,坐下来。

可爱的伊波利特跟他那美丽的妹妹像得出奇,尽管像得出奇,他却长得很丑。他的相貌虽然像妹妹,但妹妹脸上洋溢着乐观、自信和青春的活力,总是笑容可掬,具有希腊美人的古典美;哥哥呢,正好相反,同样的脸却现出一种痴呆的神气,而且总是显得自命不凡和愤愤不平,身体则又瘦又弱。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全都挤在一起,显出一种令人讨厌的怪相,而手脚的姿势又总是很不自然。“您是不是讲鬼故事?”伊波利特说,在公爵夫人旁边坐下,连忙把带柄眼镜举到眼睛上,仿佛没有这眼镜他就无法说话似的。“完全不是。”讲话的人惊奇地耸耸肩膀。“因为我最不爱听鬼故事了。”伊波利特公爵说,他的语气使人觉得,他是先随口说出话来,然后才明白说了些什么。

由于他说话过分自信,叫人弄不懂他的话是很聪明呢,还是很愚蠢。他身穿墨绿燕尾服,和照他自己说的受惊山林仙女身体颜色的裤子,长统袜和低口鞋。

莫特玛子爵娓娓动听地讲着当时流行的趣闻,说当甘公爵到巴黎去会乔紫小姐,在那里同也受这位著名女演员青睐的拿破仑相遇。拿破仑一见公爵,他的昏厥症顿时发作,他就落在公爵手里,但公爵并没有乘人之危害他,想不到后来拿破仑却以怨报德,要了他的性命。

故事讲得非常动听,特别是讲到一对情敌突然认出对方时,在座的太太小姐都很激动。“太妙了!”安娜·舍勒回头望望安德烈公爵夫人,带着询问的神情说。“太妙了。”安德烈公爵夫人也轻声说,把针插在针线活上,仿佛故事讲得太引人入胜,她听得连手工也做不下去了。

莫特玛子爵很欣赏这种无声的赞美,感激地微微一笑,继续讲下去。但安娜·舍勒一直注意那个使她担心的年轻人,这时发现他同莫里奥神父谈得过分激昂,话声太响,连忙赶到这个危险点去抢救。果然,皮埃尔谈到政治均势问题,神父对这个单纯热情的青年显然很感兴趣,就在他面前大谈自己得意的观点。两人谈得过分兴奋,旁若无人,这使安娜·舍勒感到不安。“办法是在欧洲维持均势和保护民权,”神父说,“只要有俄罗斯那样以野蛮著称的强国,大公无私地领导以维持欧洲均势为目的的联盟,世界就有救了!”“那么怎样取得这种均势呢?”皮埃尔刚一开口,安娜·舍勒就赶到了。她严厉地白了皮埃尔一眼,问意大利神父能不能适应当地的气候。意大利神父脸上的表情顿时起了变化,装出一副肉麻的殷勤相。显然这是他同女人说话的习惯。“我有幸被邀参加晚会,你们社交界特别是女士们的聪明才智和文化教养使我倾倒,我还顾不上想到气候呢。”神父说。

安娜·舍勒再也不放松神父和皮埃尔,为了便于监督,就把他们拉到人多的一组里。

这时客厅里又来了一位客人。他就是娇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公爵。安德烈中等身材,是个英俊的青年,相貌清秀而冷峻。他的整个模样,从疲倦呆板的眼神到缓慢均匀的步伐,都同他那位活泼娇小的妻子形成鲜明的对照。显然,客厅里所有的人他不仅都认识,而且十分厌恶,就连看他们一眼,听他们说话,都觉得乏味。在所有使他乏味的人中间,他那个漂亮的妻子似乎最使他感到厌恶。他做了一个使他俊美面孔显得难看的怪相,向她背过身去。他吻了吻安娜·舍勒的手,眯缝起眼睛,向所有在场的人扫视了一下。“公爵,您要去打仗吗?”安娜·舍勒问。“库图佐夫将军要我做他的副官……”安德烈公爵说,音调带点法国腔。“那么尊夫人丽莎怎么办?”“她住到乡下去。”“您怎么能使我们失去您那位可爱的太太呢?”“安德烈,”妻子像对别人说话一样娇滴滴地对丈夫说,“子爵给我们讲了乔紫小姐和拿破仑的趣闻,真是太有意思了!”

安德烈公爵眯缝起眼睛,转过身去。自从他走进客厅,皮埃尔快乐而友好的眼睛就盯住他不放。他走到安德烈跟前,握住他的手。安德烈公爵没有回过头来,却皱起眉头,对拉他手的人表示恼火,但一看见皮埃尔的笑脸,立刻就也现出和蔼而愉快的微笑。“哦!……连你也到这大千世界来了!”安德烈公爵对皮埃尔说。“我知道您会来,”皮埃尔回答,“回头我到您那儿吃晚饭,”他低声添上一句,尽量不影响继续讲故事的子爵,“行吗?”“不,不行。”安德烈公爵笑着说,抓住皮埃尔的手臂,表示这事是用不着问的。安德烈公爵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华西里公爵和女儿起身要走,男客们纷纷起立给他们让路。“请您原谅,亲爱的子爵,”华西里公爵对法国人说,亲热地抓住他的袖子往下拉,不让他站起来,“公使馆那个倒霉的招待会真使我扫兴,还打断了您的故事。我真舍不得离开您这个迷人的晚会。”华西里公爵最后一句是对安娜·舍勒说的。

他的女儿海伦公爵小姐轻轻提起裙子,从几把椅子当中走过。她那美丽的脸蛋笑得更欢了。她走过皮埃尔身边时,皮埃尔简直用恐惧而兴奋的目光瞧着这位美人。“长得真美。”安德烈公爵说。“真美。”皮埃尔说。

华西里公爵走过的时候,抓住皮埃尔的手,同时对安娜·舍勒说:“您替我开导开导这头熊吧,”他说,“您瞧,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出来交际呢。一个年轻人没有比接触聪明的女人更重要的事了。”四

安娜·舍勒微微一笑,答应多照顾皮埃尔。她知道皮埃尔的父亲同华西里公爵是亲戚。坐在姑妈旁边的老太太这时慌忙站起来,在前厅追上华西里公爵。她脸上装出来的兴致消失了。她那张哭肿的和善的脸上只剩下焦虑和恐惧。“公爵,您说说,我儿子保里斯的事进行得怎样了?”她说(她的南方口音“保”字说得特别重),“我在彼得堡不能再待下去了。请您告诉我,我能带给我那可怜的孩子什么消息?”

尽管华西里公爵听这位老太太说话很勉强,甚至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她还是谄媚地向他赔着笑脸,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只要您向皇上说一句,他就可以调到近卫军去了,这在您算不了什么。”她请求说。“请您相信,公爵夫人,凡是我能办到的事,我一定尽力,”华西里公爵回答,“但叫我去求皇上有困难;我劝您通过高里岑公爵去找鲁勉采夫。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位老太太是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出身俄国的一个望族,后来家道中落,离开上流社会,失掉了原有的关系。她这次来是为了把她的独生子调进近卫军。为了见华西里公爵,她自动跑来参加安娜·舍勒的晚会。为了这个目的,她听了莫特玛子爵的故事。华西里公爵的话使她吃惊;她那张年轻时曾很漂亮的脸上现出恼怒的神色,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接着她又微微一笑,更紧地抓住华西里公爵的手。“您听我说,公爵,”她说,“我从来没求过您什么事,以后也不会求您,我也从没提到过家父待您的情谊。但这一次我求您看在上帝分儿上帮我儿子一个忙,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情,”她匆匆地补充说,“哦,您别生气,您就答应我吧。我求过高里岑,可他拒绝了。您这人向来厚道,这次请务必帮个忙。”她说的时候竭力想装出笑容,但眼睛里含着泪水。“爸爸,我们要迟到了。”海伦公爵小姐站在门口等候,这时从肩上转过她那古典美人的秀美的头,说。

权势在社会上是一种资本,不应随便动用。华西里公爵深谙这个道理。他知道,他要是有求必应,以后自己有事就不能去求别人了,因此难得使用自己的权势。但在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这事上,经她再次提出要求后,他觉得良心上有点不安。她提醒他一件事:他最初进入官场是靠她父亲提携的。此外,他从她的态度上看出,她属于那种女人,特别是做母亲的女人,她们一旦拿定什么主意,就非实现不可,否则会一直纠缠不放,甚至大吵大闹。最后这个考虑使他的决心动摇了。“亲爱的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他用惯常的亲昵而干巴巴的语气说,“您要我办的事,我简直无法办到;但为了向您证明,我是多么敬爱您,多么怀念令尊在天之灵,我要去办这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把令郎调到近卫军。我答应您了。您该满意了吧?”“哦,亲爱的公爵,您真是我的恩人!我知道您会这样的。我知道您的心真好。”

华西里公爵想走了。“等一下,我还有一句话。等他调到近卫军后……”她迟疑了一下,“您同库图佐夫将军很有交情,您就把保里斯推荐给他当副官吧。那样我就心满意足了,那样我就……”

华西里公爵微微一笑。“这事我可不能答应。您真不知道,自从库图佐夫当上总司令以后,有多少人包围着他。他亲自对我说过,莫斯科所有的贵妇人都像说好了似的,要把自己的儿子送给他做副官。”“不,您答应我吧,我的大恩人,不然我不放您走。”“爸爸,我们要迟到了。”美人海伦又用同样的语气说。“哦,再见,再见!您看她……”“那您明天就奏闻皇上吗?”“一定,但找库图佐夫,我不能答应。”“不,您答应我,答应我吧,华西里。”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跟在他后面说,露出少女般撒娇的笑容。这种笑容是她年轻时常有的,但如今同她憔悴的脸可很不相称了。

看来,她已忘记自己的年纪,习惯成自然地使用了女性一切传统的手法。但等华西里公爵一走,她的脸上又恢复虚伪冷淡的神情。她回到原来的小组,莫特玛子爵还在讲故事。她又装出仔细倾听的样子,其实是等待机会脱身,因为她的事已经办完了。“那么您对米兰加冕礼那出最新的喜剧有什么看法?”安娜·舍勒说,“还有一些新的喜剧:热那亚人民和卢卡人民向拿破仑先生请愿。拿破仑先生高高坐在宝座上,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哦,真是太妙了!这事简直叫人发疯。说真的,全世界都失去理智了。”

安德烈公爵直瞅着安娜·舍勒的脸,嘿地一笑。“‘上帝赐给我王冠,谁来碰我,谁就倒霉。’”他说了拿破仑加冕时说的话,接着又添加说,“据说,他讲这话时可神气了。”他又用意大利语把这话重说了一遍。“我希望,”安娜·舍勒说,“这是他最后的一招。各国君主再也不能容忍这个天下公敌了。”“各国君主吗?我没有说俄国皇帝。” 莫特玛子爵恭敬而沮丧地说,“哼,各国君主!他们为路易十六,为王后,为伊丽莎白公主尽过什么力没有?什么也没有,”他激动地说,“相信我,他们出卖波旁王朝将受到惩罚。各国君主吗?他们还派使臣去祝贺这个篡位的奸贼呢。”

莫特玛子爵轻蔑地叹了一口气,又换了换坐的姿势。伊波利特公爵手持长柄眼镜对子爵望了好一阵,听到这话,突然向娇小的公爵夫人转过身去,向她要了一根针,在桌上画了个康德家家徽给她看。他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这个家徽,仿佛是她求他这样做的。“康德家家徽就是天蓝色兽嘴组成的一根兽嘴棒。”他说。

公爵夫人笑眯眯地听着。“要是拿破仑在法国皇位上再坐上一年,”子爵继续说,他的神气表示他比谁都了解这件事,因此不愿听别人的话,一味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局面就会不可收拾。法国社会,我当然是指上流社会,将会被阴谋、暴力、放逐和死刑完全断送掉,到那时……”

他耸耸肩膀,摊开双手。皮埃尔对谈话很感兴趣,也想说些什么,但监视他的安娜·舍勒连忙把他拦住,不让他开口。“亚历山大皇帝说过,”她一提到皇帝,心情总有点忧郁,“他让法国人挑选自己的政体。我相信,这个国家一旦打倒篡位的奸贼,就会一致拥戴合法的国王。”安娜·舍勒说,竭力讨好法国侨民中的保皇党。“这很难说,”安德烈公爵说,“子爵先生认为局势已不可收拾,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我认为走回头路也有困难。”“据我所知,”皮埃尔红着脸又插嘴了,“所有贵族几乎都倒向拿破仑一边了。”“这是拿破仑派说的话,”子爵说,没有抬起眼睛看皮埃尔,“现在很难知道法国的舆论究竟怎样。”“这是拿破仑说的。”安德烈公爵冷笑说。他显然不喜欢子爵,尽管眼睛没有望着子爵,他的话可是针对子爵的。“‘我向他们指出光荣之路,他们不愿意走,’”安德烈公爵沉默了一下,又引用拿破仑的话说,“‘我给他们敞开接待室,他们就蜂拥而来。’……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权利说这种话。”“没有任何权利,”子爵回答,“自从当甘公爵被害以后,就连最崇拜他的人也不再把他看作英雄了。即使原来有些人把他看作英雄,但在当甘公爵被害以后,天上就多了一位殉道者,地上就少了一个英雄。”

安娜·舍勒和其他人还来不及露出笑容来赞扬这些话,皮埃尔就又突然插嘴。安娜·舍勒虽也预感到他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但已拦不住他了。“处死当甘公爵出于国家的需要,”皮埃尔说,“拿破仑不怕独自对这事承担责任,我认为这正是他的伟大之处。”“哦!我的天!”安娜·舍勒恐怖地低声说。“怎么,皮埃尔先生,您认为杀人就是伟大吗?”娇小的公爵夫人笑眯眯地说,拉过她的针线活来。“啊!哦!”几个声音同时说。“妙极了!”伊波利特用英语说,一只手拍拍膝盖。子爵只耸耸肩膀。

皮埃尔从眼镜上方得意扬扬地望望听众。“我之所以这样说,”他不顾一切地说下去,“是因为波旁王朝逃避革命,使人民处于无政府状态;只有拿破仑一人懂得革命,并且能战胜革命,因此为了共同的利益他不惜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您要不要到那边一桌去?”安娜·舍勒说。但皮埃尔没有理她,继续说他的。“不,”皮埃尔越说越激动,“拿破仑伟大,因为他站得比革命高,他制止了革命中的过火行为,保持了一切好的东西,像民权平等啦,言论出版自由啦,因此他获得了权力。”“是啊,要是他取得权力后,不是利用它去杀人,而是把权力交给合法的国王,”莫特玛子爵说,“那我就会叫他伟人了。”“他不能这样做。人民把权力交给他,只是为了要他推翻波旁王朝。因此人民把他看成伟人。革命是伟大的事业。”皮埃尔先生继续说。他这种不顾一切的挑战性插话表明他朝气蓬勃,急于一吐为快。“革命和弑君是伟大的事业吗?……现在……您好不好到那边一桌去?”安娜·舍勒又说。“《民约论》。”莫特玛子爵露出温和的微笑说。“我不是说弑君。我是说思想。”“对,这是抢劫、屠杀和弑君的思想。”又有一个嘲弄的声音插进来。“这些当然都是过火行为,但重要的不在这里,重要的是人权,是消除偏见,是公民平等;而这些思想拿破仑是充分维护的。”“自由,平等,”子爵轻蔑地说,仿佛终于决定要认真指出这个青年的糊涂,“这些动听的字眼早已名誉扫地了。请问:谁不爱自由、平等?我们的救世主早就宣讲过自由、平等了。革命以后,人们是不是过得幸福些呢?正好相反。我们要自由,可是拿破仑却毁灭自由。”

安德烈公爵面带微笑,时而望望皮埃尔,时而望望子爵,时而望望女主人。安娜·舍勒尽管老于社交活动,但听到皮埃尔发言,起初仍不免大吃一惊。她看到皮埃尔虽说了些离经叛道的话,但子爵并没有发火;后来她看到已无法制止他发言,就同子爵联合起来,集中力量攻击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的皮埃尔。“但是,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安娜·舍勒说,“一个大人物可以不经审判就处死一个公爵,或者说,一个没有罪的人,这样的事您怎么解释呢?”“我想问一下,”莫特玛子爵说,“先生怎样解释雾月十八日事件?难道这不是个骗局吗?这是个骗局,完全不是一个大人物所应该干的。”“还有他在非洲杀害俘虏的事呢?”娇小的公爵夫人说,“真是太可怕了!”她耸耸肩膀。“不论怎么说,他是个暴发户。”伊波利特公爵说。

皮埃尔先生不知道回答谁好,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微微一笑。他笑起来不像一般人那样似笑非笑。他笑的时候,原来那种严肃而有点忧郁的脸色顿时消失,而现出一种天真,善良,甚至傻乎乎的好像讨饶的神情。

莫特玛子爵虽是初次见到他,但已看出这个雅各宾派并不像他说的话那样可怕。大家都不作声。“你们叫他一下子同时回答几个人的话,那怎么行呢?”安德烈公爵说,“再说,对政治家的行为应该分清,哪些属于私人行为,哪些属于统帅或者皇帝的行为。我认为应该这样看。”“是啊,是啊,这个当然。”皮埃尔看到有人替他解围,感到高兴,接口说。“我们不能不承认,”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拿破仑在阿尔科拉桥上的行为,他在雅发医院里同鼠疫病人握手的事,表明他是个伟人,但……但他的其他行为就使人很难替他辩护了。”

安德烈公爵显然是想缓和皮埃尔说话拙直造成的气氛。这时他站起身来准备走,向妻子做了个暗示。

伊波利特公爵忽然站起来,用手势拦住大家,要他们再坐一会儿,嘴里说:“哦,今天我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莫斯科笑话,我要讲给诸位听听。子爵,请您原谅,我要用俄语讲。要不然就没有味道了。”

于是伊波利特公爵用俄语讲起来。他讲俄语有点像一个在俄国待了一年的法国人。大家都留下来,因为伊波利特公爵那么热情那么坚决地要求大家听他讲故事。“莫斯科有一位贵夫人,一位太太。她很吝啬。她需要两个随车的跟班。要高个子。这是她的爱好。她有一个使女,个子比男人高。她说……”

伊波利特公爵说到这儿迟疑了一下,显然在苦苦编造。“她说……是的,她说:‘丫头,穿上号衣,跟我出去拜客。’”

伊波利特公爵说到这里,不等听的人发笑,自己就噗哧一声笑起来,造成了不好的效果。但有不少人微微一笑,包括那个老太太和安娜·舍勒。“她乘马车出门。突然起了一阵狂风。使女的帽子给吹掉了,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

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哈哈大笑,边笑边说:“结果弄得人人都知道了……”

笑话就这样结束了。虽然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讲这件事,为什么一定要用俄语讲,但是安娜·舍勒和别的人还是称赞伊波利特公爵,因为他这样愉快地终止了皮埃尔先生那令人讨厌的胡闹。听完这个笑话,谈话就转为分散的聊天,例如谈谈下次的舞会和上次的舞会,谈谈戏剧演出,以及谁和谁将在何处见面,等等。五

客人们谢过安娜·舍勒安排了这次迷人的晚会,便纷纷散去。

皮埃尔天生笨头笨脑。他身体肥胖,个儿比普通人高,肩膀宽阔,双手又大又红,他不善于进入交际场所,更不善于离开交际场所,也就是说,不知道告辞时该说些什么使人愉快的话。而且,他还有点心不在焉。他站起来,没拿自己的帽子,却拿了一顶有将军翎子的三角军帽,扯弄着帽缨,直到将军向他要还帽子。不过,他那种心不在焉的模样,不善于进入交际场说些得体话的缺点,却从他那善良、朴实和谦逊的态度中得到弥补。安娜·舍勒向他转过身去,以基督徒的宽厚表示原谅他的不得体言论,说:“我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您,但希望您改变自己的想法,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

安娜·舍勒对他说了这些话,他没有回答,只鞠了一躬,又向大家微微一笑。这笑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想法归想法,但是你们看我这人多么善良,多么出色。”这一点,大家都感觉到了,安娜·舍勒也感觉到了。

安德烈公爵走进前厅,肩膀凑近替他披斗篷的听差,漠不关心地听着妻子同也走到前厅的伊波利特公爵闲聊。伊波利特公爵站在怀孕的漂亮公爵夫人身旁,举起有柄的眼镜直瞅着她。“进去吧,安娜,您会着凉的,”娇小的公爵夫人向安娜·舍勒告别时说,“就这么说定了。”她轻轻加了一句。

安娜·舍勒已同丽莎谈过要替阿纳托里和安德烈公爵的妹妹做媒的事。“多多拜托了,亲爱的朋友,”安娜·舍勒也低声说,“您写信给她,同时告诉我,她父亲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再见。”她说着走出前厅。

伊波利特公爵走到娇小的公爵夫人跟前,把脸凑近她,悄悄地对她说了一句话。

两个听差——一个是安德烈公爵夫人的,一个是伊波利特公爵的——拿着披肩和斗篷站在旁边,等他们把话说完。尽管听差不懂法语,但脸上的神情仿佛表示懂得他们所说的话,只是不愿表示出来罢了。安德烈公爵夫人照例含笑说话,听的时候笑出声来。“我很高兴没有去参加公使馆的招待会,”伊波利特公爵说,“无聊……这儿的晚会真有意思,真有意思,是不是?”“据说,那儿要举行盛大的舞会,”公爵夫人翘起长有毫毛的嘴唇回答,“上流社会所有漂亮的女人都将出席。”“不是所有的,因为您没有去,就不是所有的。”伊波利特公爵说,快乐地笑着,抓过听差手里的披肩,甚至把听差推开,亲自把它披到安德烈公爵夫人身上。不知是由于笨拙还是故意(谁也弄不清楚),披肩披好后,他还是好半天没有放开手,仿佛搂住这位年轻的女人。

安德烈公爵夫人姿态优美地避开他,脸上还是挂着微笑,转过身去,瞧了丈夫一眼。安德烈公爵闭着眼睛,现出困倦的样子。“您好了吗?”他眼睛没看妻子,问道。

伊波利特公爵匆匆披上有点绊脚的时髦斗篷,跟着安德烈公爵夫人跑到台阶上。这时听差正在扶公爵夫人上车。“再见,公爵夫人!”伊波利特公爵大声嚷道,他的舌头也像两脚一样不听使唤。

安德烈公爵夫人提起裙子,坐到昏暗的马车里;她的丈夫理着军刀;伊波利特公爵说是效劳,其实却妨碍了大家的行动。“对不起,先生。”安德烈公爵干巴巴地用俄语对挡住路的伊波利特公爵说。“我等你,皮埃尔。”安德烈公爵说,声音还是那样平稳,但语气亲切而温和。

车夫催动马匹,马车轮子辘辘地响起来。伊波利特公爵站在台阶上等子爵(他答应送子爵回家),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哦,我的好朋友,你们那位娇小的公爵夫人真可爱,真可爱,”子爵跟伊波利特一起坐上马车,吻吻自己的手指尖,“完完全全像个法国女人。”

伊波利特噗哧一声笑出来。“我说啊,您这人样子老实,其实很可怕,”子爵继续说,“我可怜那个不幸的丈夫,那个小军官,他装得像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

伊波利特又笑起来,边笑边说:“您说过,俄国女人不如法国女人。要善于对付她们。”

皮埃尔坐车先来到安德烈公爵家。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走进书房,立刻习惯地躺在沙发上,从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书(恺撒的《笔记》),用臂肘支着身子,翻开书,从中间读起来。“你刚才怎么这样对待安娜·舍勒小姐?这下子她可要害大病了。”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搓搓白皙的小手说。

皮埃尔转过身来,弄得沙发咯吱咯吱响。他抬起兴奋的脸对着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哦,那个神父真有意思,就是看问题不对头……照我看,永久和平是可能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不能靠政治均势……”

安德烈公爵显然对这种空谈不感兴趣。“老弟,你不论到哪里,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样可不行。那么,你到底拿定主意没有?你想当近卫骑兵还是外交官?”沉默了一阵后,安德烈公爵问。

皮埃尔盘起双腿,坐在沙发上。“不瞒您说,我心里还没有数。这两样我都不喜欢。”“但你总得拿个主意啊!你父亲等着你呢。”

皮埃尔十岁的时候由一个当家庭教师的神父带到国外,在那里一直待到二十岁。他回到莫斯科后,父亲辞退了那个神父,对儿子说:“现在你到彼得堡去见见世面,选个职业。我什么都同意。喏,这是给华西里公爵的信,这是给你的钱。来信详细告诉我那边的情况,各方面我都可以帮助你。”皮埃尔花了三个月时间选择职业,但始终拿不定主意。安德烈公爵此刻就是和他谈择业问题。皮埃尔擦擦前额。“他一定是个共济会会员。”皮埃尔说,指的是晚会上见到的那个神父。“这都是废话,”安德烈公爵又打断他说,“我们还是谈正经事吧。你去过近卫骑兵队吗?……”“没有,没有去过。我现在有个想法,我想同您谈谈。这次战争是打拿破仑的。如果是为自由而战,那我是能理解的,我会第一个报名参军;可是帮助英国和奥国去反对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这可不好……”

安德烈公爵听到皮埃尔这种幼稚的话,只耸耸肩膀。他现出一种无法回答这种蠢话的神气;不过,对这种天真的问题除了像安德烈公爵那样回答外,也确实很难回答。“要是人人都只为自己的信仰打仗,那就不会有战争了。”安德烈公爵说。“那就太好了。”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冷冷一笑。“那样也许是不错,但永远办不到……”“那么,您是为了什么去打仗?”皮埃尔问。“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得去。再说,我去……”他停了一下,“我去是因为这里的生活……我不喜欢这种生活!”六

隔壁房间里传来衣裙的窸窣声。安德烈公爵仿佛醒了过来,浑身打了个哆嗦,脸上的表情像在安娜·舍勒客厅里时一样。皮埃尔从沙发上放下两腿。公爵夫人走了进来。她已换了便装,但装束还是那样雅致明丽。安德烈公爵站起来,彬彬有礼地给她挪过来一把椅子。“我常常想,为什么……”公爵夫人照例用法语说,立即费力地坐到椅子上,“为什么安娜不出嫁?你们这些先生真傻,竟没有一个人娶她。恕我直说,你们对女人一点也不了解。皮埃尔先生,您这人真喜欢抬杠!”“我同您丈夫还在抬杠,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打仗。”皮埃尔和公爵夫人说话,毫无拘束,不像一般青年男子和青年妇女说话那样。公爵夫人浑身打了个哆嗦。皮埃尔的话显然触着了她的痛处。“哦,这正是我要说的!”公爵夫人说,“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不打仗就过不了日子?为什么我们做女人的压根儿不希望、压根儿不需要打仗?哦,您来评评看。我总是对他说,他在这里是叔叔的副官,地位显赫。谁都知道,谁都看重他。前些日子我在阿普拉克辛家听一位太太问:‘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德烈公爵吗?’她真的这样说!”公爵夫人笑了,“他不论到哪里都受欢迎。他很可能当上侍从武官。不瞒您说,皇上还亲切地同他谈过话。我同安娜也说过,这事很容易办到。您认为怎么样?”

皮埃尔望了望安德烈公爵,发觉朋友不喜欢听这些话,便什么也没有回答。“您什么时候动身?”皮埃尔问。“哦,您别对我提他出门的事,别提了!我不愿意听,”公爵夫人像在客厅里同伊波利特说话那样任性、撒娇,这对家里人显然不合适,但皮埃尔在这里就像个自己人,“今天我想到,你要和所有这些亲朋好友停止来往……还有,你知道吗,安德烈?”公爵夫人意味深长地对丈夫挤挤眼,“哦,我害怕,害怕!”她脊背直打哆嗦,喃喃地说。

丈夫露出惊奇的神色对她瞧瞧,仿佛发现房间里除了他和皮埃尔之外还有别人;但他还是用冷冰冰、干巴巴的语气问:“你怕什么,丽莎?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哦,男人都很自私,个个都很自私!天知道他为什么突发奇想要抛下我,把我孤零零留在乡下。”“还有我父亲和妹妹呢,你别忘了。”安德烈公爵低声说。“要是离开了我的朋友们,还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他还叫我不要怕。”

公爵夫人的语气里带有埋怨的成分,上唇噘起,脸上现出松鼠般不愉快的表情。她不再往下说,仿佛在皮埃尔面前谈自己怀孕是不体面的,而这正是她要谈的问题。“我还是不明白,你怕什么?”安德烈公爵慢吞吞地说,目光没有离开妻子。

公爵夫人脸红了,失望地挥挥手。“啊,安德烈,你完全变了,完全变了……”“医生要你早点睡,”安德烈公爵说,“你还是去睡吧。”

公爵夫人什么也没有说,她那有毫毛的稍稍翘起的嘴唇抖动起来;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耸耸肩膀,在屋里来回踱步。

皮埃尔惊奇而天真地从眼镜上方忽而望望安德烈,忽而望望公爵夫人,动动身子仿佛也想站起来,但又改变了主意。“皮埃尔先生在这里,这有什么关系,”娇小的公爵夫人忽然说,她那漂亮的脸顿时现出一副哭相,“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安德烈,你对我的态度怎么变得这样?我对你做了什么啦?你去参军,你不可怜我。这是为什么呀?”“丽莎!”安德烈公爵只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唤里包含着恳求、威胁,尤其是要她明白说这话会后悔的。她却急急忙忙说下去:“你待我就像待病人或者孩子那样。我什么都看得出来。难道半年前你是这样的吗?”“丽莎,我请您不要说了。”安德烈公爵说,语气变得更加生硬。

皮埃尔听着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激动,站起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他似乎看不得眼泪,一看见眼泪自己也想哭了。“您放心,公爵夫人。这都是您的想象,因为,我老实对您说,我自己也有过体会……为什么……因为……哦,对不起,外人不应该待在这里……不,您放心……再见……”

安德烈公爵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不要走,等一下,皮埃尔。公爵夫人挺厚道,她不会不让我跟你快乐地消磨一个晚上的。”

哼,他总是只想到自己。”公爵夫人气得忍不住眼泪,对皮埃尔说。“丽莎!”安德烈公爵冷冷地说,嗓门提得很高,表示他已忍无可忍。

公爵夫人美丽的脸上那种愤怒的松鼠般表情,突然变成引人怜爱的恐惧神色。她皱起眉头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瞅了瞅丈夫,脸上现出畏怯的讨饶表情,好像一只迅速而无力地摆动下垂尾巴的狗。“天哪!天哪!”公爵夫人说,一手提起裙子,走到丈夫跟前,吻了吻他的前额。“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站起身来说,像外人那样彬彬有礼地吻吻她的手。

两个朋友保持着沉默。谁也没有开口。皮埃尔瞧瞧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用他的小手擦擦前额。“咱们吃饭去吧。”安德烈公爵叹了口气说,向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布置一新的富丽堂皇的餐厅。餐厅里所有的用具,从餐巾到银器、瓷器和水晶玻璃器皿,都显出新婚家庭所特有的焕然一新的气象。饭吃到一半,安德烈公爵把臂肘搁到桌上,仿佛早就有了心事,此刻突然决定要把它讲出来。他带着皮埃尔从未见过的神经质激动,开始说:“绝对不要……绝对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请你记住我的忠告:除非你认为已作了最大的克制,除非你不再爱你选中的那个女人并且已看清了她的真实面目,否则你绝对不要结婚,要不你就会犯下无法补救的天大错误。等到有一天你老了,完全不中用了,再结婚……要不你就会失去一切美好和高尚的东西。你的全部精力都会耗费在琐碎的小事上。真的,真的,真的!别那么大惊小怪地望着我。你要是对自己的前途还抱有希望,那么一结婚,就什么都完了,你哪儿也去不了,除了客厅以外,而在客厅里你就会变成宫廷侍仆和白痴一类的货色……就是这样!……”

安德烈公爵用力把手一挥。

皮埃尔取下眼镜,他的脸因此变了样,显得更加善良。他惊奇地望着朋友。“我妻子是个贤慧的女人,”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她是个少有的规矩女人,她可以使丈夫不用担心自己的名誉。不过,说句实话,现在要是能让我做个没有妻室的男人,我情愿付出任何代价!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说,也是第一次说,因为我喜欢你。”

安德烈公爵说这话时,一点不像他斜靠在安娜·舍勒家的圈椅里,眯缝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法国话的模样。由于兴奋,他那冷冰冰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神经质地抽动着;那双生命之火似乎已经熄灭的眼睛这会儿又闪耀出明亮的光芒。看来,他在平时越是没精打采,在激动时就越显得精神焕发。“你不理解我为什么说这话,”安德烈公爵继续说,“这是我一生的经验之谈。你说到拿破仑和他的事业,”他这么说,其实皮埃尔并没有谈到拿破仑,“你说到拿破仑,但拿破仑干的时候,一步一步走向目标,毫无顾虑,心中没有别的,只有一个目标,最后达到了目标。但要是同女人拴在一起,你就会像个戴着镣铐的囚犯,完全丧失自由。你的一切希望和力量只会使你苦恼,只会使你感到悔恨。客厅、谈天、舞会、虚荣、琐事——这一切就形成无法冲破的魔圈。如今我要去参加战争,去参加空前伟大的战争,可是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我只会说说空话,”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在安娜·舍勒家里大家都听我讲。这批人都很无聊,可我的妻子离开他们就不能过日子。这些女人……你真不知道这些所谓正派女人,或者说所有的女人,是些什么货!我父亲说得对:自私自利、爱慕虚荣、愚昧无知、一文不值——这就是女人的真面目。你在交际场所看到她们,她们装得煞有介事,其实毫无价值,毫无价值!不要结婚,我的好朋友,千万不要结婚。”安德烈公爵结束说。“我觉得很好笑,”皮埃尔说,“您认为您自己是个无用的人,认为您的生活被毁了。其实您前途远大,前途远大。而且您……”

皮埃尔没有说“您这算什么话”,但他的语气就表示,他十分看重朋友,朋友的前途十分远大。“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皮埃尔想。皮埃尔认为安德烈公爵是个十全十美的人,因为安德烈公爵完全具备他皮埃尔所缺乏的优点,这种优点用最恰当的话来说就是毅力。安德烈公爵沉着地应付各种人的能力,他非凡的记忆力,他渊博的知识(他什么书都读,什么事都知道,对什么问题都有自己的见解),尤其是他工作和学习的本领,一向使皮埃尔钦佩。安德烈缺乏哲理幻想(皮埃尔在这方面很擅长),这点使皮埃尔感到奇怪,但他也不把它看作缺点,而是把它看作长处。

即使在最亲密的朋友之间,奉承和赞扬也是需要的,就像车轮需要润滑油一样。“我这人算是完了,”安德烈公爵说,“我的事有什么可谈的呢?还是谈谈你的事吧。”他停了停说,对这样的自我解嘲微微一笑。这笑容顿时感染了皮埃尔。“我的事有什么可谈的?”皮埃尔说,咧开嘴露出无忧无虑的快乐微笑,“我算什么?一个私生子!”他突然脸红了,他说这话显然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没有身份,没有财产……其实……”但他没有说“其实”后面的话,“我现在是个自由人,我觉得很好。我就是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我想同您好好商量一下。”

安德烈公爵目光中充满友爱地瞧着他。不过,从他那亲切友好的目光中还是流露出优越感。“我很看重你,因为你是我们圈子里唯一的活人。你很幸福。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一点不成问题。你去哪里都行,但我要奉劝你一句:别去华西里·库拉金公爵家,别过他们那种生活。花天酒地,吃喝玩乐……这对你没有好处。”“有什么办法,我的朋友,”皮埃尔耸耸肩膀说,“女人哪,女人!”“我不明白,”安德烈回答,“正派女人是一回事,可是华西里公爵家的女人,女人和酒,我真不明白!”

皮埃尔住在华西里公爵家,跟着他的儿子阿纳托里过放荡生活。为了使阿纳托里改邪归正,家里人正准备让他同安德烈公爵的妹妹结婚。“说实在的!”皮埃尔说,仿佛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真的,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过目前这样的生活,我既不能思考什么问题,也不能拿什么主意。整天头痛,又没有钱。今天他邀我去,我不去了。”“你能向我起誓不去吗?”“我起誓!”

皮埃尔离开朋友家时已深夜一点多。正好是彼得堡六月的白夜。皮埃尔乘出租马车回家。但离家越近,他越觉得在这个更像黄昏或者黎明的夜晚无法入睡。空荡荡的街道可以望得很远。皮埃尔在路上想到,今晚阿纳托里那儿有例行的赌局,赌局之后照例是一顿狂饮,最后将以皮埃尔所喜欢的那种娱乐收场。“到阿纳托里那儿去也不错。”皮埃尔想,但立刻想起他已向安德烈公爵起过誓不到他们那里去。

但也像一般意志薄弱的人那样,皮埃尔极想再去过一次他非常熟悉的放荡生活,并且打定主意去。他心里还想到,他发的誓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向安德烈公爵起誓前已向阿纳托里公爵起过誓,要去他家;最后他想,这种誓言都无关紧要,尤其想到明天他说不定死去,或者遇到什么意外,那就根本谈不上誓言不誓言了。皮埃尔常常用这样的想法打消他的决心和意图。于是他就到阿纳托里那儿去了。

他来到阿纳托里所住的近卫骑兵队大楼,登上灯光明亮的台阶,来到二楼,走进一道敞开的门。前厅里没有人,到处都是空酒瓶、斗篷、套鞋,酒气弥漫,还听到里屋的说话声和叫嚷声。

赌局和夜宵已告结束,但客人们还没有散去。皮埃尔脱掉斗篷,走进第一个房间,这里只有剩酒残肴。一个听差以为没有人看见,正在偷喝杯里的剩酒。从第三个屋里传来喧闹、笑声、熟悉的叫声和熊的吼声。有八九个年轻人情绪激动地挤在打开的窗口。有三个人正在戏弄一只小熊,其中一个牵着用链子拴住的熊吓唬人。“我押斯蒂文思一百卢布!”一个人叫道。“注意不能用手扶东西!”另一个嚷道。“我押陶洛霍夫!”第三个人叫道,“阿纳托里,你来分手!”“喂,把小熊拉走,这里在打赌!”“要一口气喝光,不然算输!”第四个人叫道。“雅可夫,拿瓶酒来,雅可夫!”主人阿纳托里喊道,他是个身材修长的美男子,只穿一件薄衬衫,敞着胸,站在人群中间,“等一下,诸位。瞧,皮埃尔来了,”他转身对皮埃尔说,“亲爱的朋友!”

一个身材不高、生有一双明亮蓝眼睛的人在窗口喊道:“过来,把我们的手分开!”他的声音在所有喝醉酒的声音中最清醒。这人是谢苗诺夫团的军官陶洛霍夫,嗜赌如命,动不动就与人决斗,同阿纳托里住在一起。皮埃尔笑眯眯地环顾着周围的人。“我什么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等一下,他还没有喝醉。拿瓶酒来!”阿纳托里说,从桌上拿起一只杯子,走到皮埃尔面前。“先喝了再说!”

皮埃尔一大杯一大杯地喝着酒,皱着眉头打量着又聚集在窗口的喝醉的客人,留神听他们谈话。阿纳托里给他倒酒,讲给他听,陶洛霍夫同英国海军军官斯蒂文思打赌,条件是陶洛霍夫要坐在三楼窗口,两脚垂到窗外,一口气喝完一瓶朗姆酒。“来,把这瓶酒喝光!”阿纳托里说,把最后一杯酒递给皮埃尔,“不然我不放你走!”“不,我不想喝了。”皮埃尔说,推开阿纳托里的手,走到窗前。

陶洛霍夫拉住英国人的手,清清楚楚地说出打赌的条件,但主要是说给阿纳托里和皮埃尔听的。

陶洛霍夫中等身材,头发卷曲,生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年纪二十五岁左右。他也像所有步兵军官那样没留胡子,嘴全露在外边,嘴的曲线特别好看,是整个脸上最动人的部分。上唇中心像一个尖尖的楔子,有力地垂在结实的下唇上,两边嘴角总是露出两个酒窝,一边一个。这一切综合起来,特别是加上刚毅、傲慢而聪明的眼神,便使人不能不注意这张面孔。陶洛霍夫没有钱,也没有有影响的社会关系。尽管阿纳托里挥金如土,一年花几万卢布,但陶洛霍夫跟他住在一起,却赢得了所有认识他们的人的尊重,人们尊重陶洛霍夫超过尊重阿纳托里,连阿纳托里自己都很看重他。陶洛霍夫赌什么都有一手,而且几乎每赌必赢。他不论喝多少酒都不会醉。阿纳托里也好,陶洛霍夫也好,都是当时彼得堡浪子酒鬼中鼎鼎有名的人物。

一瓶朗姆酒拿来了。两个听差正在拆掉使人无法落座的窗子外框,他们显然被七嘴八舌乱出主意的老爷们弄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阿纳托里得意扬扬地走到窗口。他想拆掉什么东西。他推开听差,扳扳窗框,可是窗框没有动。他就把玻璃打碎。“喂,你来,大力士。”他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抓住横木,使劲一扳,就咔嚓一声把栎木窗框扳下来。“统统扳掉,要不还以为我有什么东西可抓呢。”陶洛霍夫说。“英国人吹牛……是不是?……好了吗?……”阿纳托里说。“好了。”皮埃尔望着陶洛霍夫说。陶洛霍夫拿起一瓶朗姆酒,走到窗前,从窗口可以看见晚霞和曙光交融的天空。

陶洛霍夫拿着酒瓶跳上窗台。“听好!”他站在窗台上,向屋子里的人叫道。大家都不作声。“我打赌,”陶洛霍夫说着法语,好让英国人懂得,但他的法语说得不太好,“我赌五十金卢布,您想不想赌一百?”他问英国人。“不,我赌五十。”英国人说。“好,那就赌五十。我就坐在窗台上,坐在这个地方(他俯下头,指指窗外倾斜的窗沿),不抓任何东西,把这瓶酒一口气喝光……是不是这样?……”“很好!”英国人说。

阿纳托里向英国人转过身去,抓住他燕尾服的扣子,俯视着他(英国人是个矮子),用英语把打赌的条件又说了一遍。“等一下!”陶洛霍夫嚷道,拿酒瓶在窗上敲敲,以吸引大家的注意,“等一下,阿纳托里,听我说!要是别人也能这样做,我愿出一百金卢布。明白吗?”

英国人点点头,但没表示他是不是准备接受这个条件。阿纳托里没有放开英国人,尽管英国人点点头表示他都明白,阿纳托里还是把陶洛霍夫的话译成英语。一个年轻瘦小的近卫骠骑军官,那天晚上输了钱,爬到窗台上,探头向下望了望。“哦哟!……哦哟!……哦哟!……”他望望窗外的石板人行道,叫道。“别捣蛋!”陶洛霍夫叫道,把年轻军官从窗台上拉下来。那军官被马刺绊了一下,狼狈地跳回屋里。

陶洛霍夫为了便于拿到酒瓶,把它放在窗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窗台。他垂下两腿,双手撑住两边窗框,估量了一下位置,坐稳了,放下双手,稍稍向右接着又向左移动了一下,然后拿起酒瓶。阿纳托里拿来两支蜡烛,把它们插在窗台上,虽然天色已经大亮了。陶洛霍夫穿白衬衫的脊背和卷曲的头发被烛光从两边照亮。大家都聚集在窗口。英国人站在前面。皮埃尔微笑着,一言不发。在场的一个年纪最大的人,脸上现出恐惧和愤怒的神色,突然蹿出去,想抓住陶洛霍夫的衬衫。“诸位,这简直是胡闹;他会摔死的。”这个比较理智的人说。

阿纳托里把他拦住。“别动,你会吓着他,他会摔死的。知道吗?……那时怎么办?……啊?……”

陶洛霍夫转过身来坐坐好,双手又撑住窗框。“谁要是再靠近我,”陶洛霍夫从抿紧的薄嘴唇缝里慢慢地吐出话来,“我就立刻把他从这里扔下去。哼!……”

他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放下手,拿起酒瓶,送到嘴边,仰起头,举起那只空手以保持平衡。一个听差刚动手收拾碎玻璃,这时就弯着腰站在那里,眼睛盯住窗子和陶洛霍夫的脊背。阿纳托里睁大眼睛,挺直身子站着。英国人噘起嘴唇,在一旁瞧着。那个想阻拦他的人跑到屋角,躺到沙发上,脸朝着墙壁。皮埃尔掩住脸,脸上的笑意凝住了,却现出惊恐的神色。大家都不作声。皮埃尔把手从眼睛上放下。陶洛霍夫仍旧那么坐着,只是头更往后仰,仰得后颈上的鬈发都触到衬衫领子上,他那拿酒瓶的手不断哆嗦,费劲地越举越高。酒瓶快空了,瓶底越举越高,他的头也越来越往后仰。“怎么这样久啊?”皮埃尔想。他觉得好像已过了大半个小时。陶洛霍夫的背突然往后倒,他的一只手神经质地拼命哆嗦;这样的哆嗦足以使坐在倾斜窗台上的身体滑下去。他整个身子滑了一下,他的手和头就更紧张地抖动起来。他举起一只手想抓窗框,但又放下了。皮埃尔又闭上眼睛,决心再也不睁开。突然他觉得周围的人都活动起来。他看了一眼,只见陶洛霍夫站在窗台上,脸色苍白而兴奋。“空了!”

他把酒瓶抛给英国人,英国人利落地把酒瓶接住。陶洛霍夫从窗台上跳下来。他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朗姆酒味。“太棒了!真是条好汉!哦,这才叫打赌!真他妈的!”四面八方都叫起来。

英国人掏出钱袋数钱。陶洛霍夫皱起眉头不作声。皮埃尔跳上窗台。“诸位!谁愿意同我打赌?我也来一下,”他忽然叫道,“没有人打赌也行,我也干。给我拿瓶酒来。我也来一下……拿瓶酒来。”“让他来,让他来!”陶洛霍夫微笑着说。“你怎么?疯了?谁让你这样干?你站在楼梯上都会头晕的。”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我能喝光,给我一瓶朗姆酒!”皮埃尔酒意十足地猛拍桌子嚷道,接着就往窗上爬。

大家抓住他的手臂,但他的力气很大,谁接近他,谁就被他推得远远的。“不行,这样是拦不住他的,”阿纳托里说,“等一下,让我来哄他。你听我说,我来同你打赌,但要到明天,现在我们到×××那里去。”“走,”皮埃尔叫道,“走!……把小熊也带去……”

他说着抱住小熊,把它举起来,又抱着小熊在房子里打转。七

华西里公爵履行了他在安娜·舍勒晚会上向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许下的诺言,给她的独子保里斯调动工作。华西里公爵把他的事奏闻皇上,保里斯就被破格调到近卫军谢苗诺夫团当一名准尉。不过,要谋取库图佐夫副官的职务,不管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怎样到处奔走,都没有成功。在安娜·舍勒晚会后不久,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回到莫斯科有钱的亲戚罗斯托夫家。她寄居在他们家里,她的宝贝儿子保里斯从小就在他们家受教育,在那里住了多年,最近才从军,并被调到近卫军任准尉。近卫军已于八月十日从彼得堡出发,保里斯留在莫斯科置办行装,打算在通往拉齐维洛夫的大道上赶上队伍。

罗斯托夫家母亲和女儿同名,都叫娜塔莎。这天正好是她们俩的命名日。从早晨起,纵列马车载着贺客,络绎不绝地来到厨司街全莫斯科闻名的罗斯托夫伯爵夫人的大公馆。伯爵夫人带着美丽的大女儿在客厅里招待着一批又一批的来客。

伯爵夫人生有东方女人的瘦削脸型,四十五岁光景,生过十二个子女,有点未老先衰。她由于体弱,举动迟钝,说话缓慢,但因此给人一种端庄稳重之感,使人肃然起敬。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像自家人一样坐在那里,帮她招待客人,陪客人说话。年轻人都坐在后房,觉得不需要出来陪客。罗斯托夫伯爵送往迎来,邀请客人进餐。“我自己,同时代表两位过命名日的亲人,非常非常感谢您,亲爱的朋友(不分男女,不论地位高低,他一律称人家亲爱的朋友)。您务必来吃饭。您别让我生气,亲爱的朋友。我代表全家恭请您,亲爱的朋友。”罗斯托夫伯爵千篇一律地说着这几句话,刮得光光的快乐胖脸上总是露出同样的表情,并且总是同样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同样频频鞠躬。伯爵送走一位客人,立刻回到大厅里,继续招待留下的客人。他挪过一把扶手椅坐下,脸上露出既爱享福又会享福的神气。他潇洒地分开两腿,双手往膝盖上一放,意味深长地摇晃着身子,谈谈天气,问问健康,一会儿说俄语,一会儿说很蹩脚但自以为很不错的法语,然后露出疲劳而又自信尽了礼数的神态,摸摸稀疏的白发,邀请客人入席。有时,他从前厅回来,穿过花房和听差房间,走进摆有八十份餐具的宽敞大理石大厅,望着拿银器和瓷器、摆桌子和铺充缎桌布的仆人,又把贵族出身的总管德米特里叫到跟前,说:“喂,喂!德米特里,注意了,务必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对了,对了,”他得意地望望摆开的大餐桌说,“摆餐具最重要。对了,对了……”他满意地舒了口气,又回到客厅里。“玛丽雅·卡拉金娜和小姐到!”伯爵的体格魁梧的跟班走进客厅,声音低沉地报告说。伯爵夫人想了想,嗅了嗅画有丈夫肖像的金鼻烟壶。“这么多客人真把我累坏了!”伯爵夫人说,“好吧,我就最后再接见一个。她是很讲究礼节的。请她来!”她可怜巴巴地对跟班说。好像在说:“唉,你们要把我累死了!”

一个又高又胖、态度傲慢的太太带着笑盈盈的圆脸女儿,衣裙窸窣响着走进客厅。“伯爵夫人……我们多久没……这可怜的孩子病了……在拉祖莫夫斯基家舞会上……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我真高兴见到……”只听到妇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声,还夹杂着衣裙的窸窣声和挪动椅子的声音。这个人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衣裙窸窣响着站起来,展开另一场谈话:“我非常、非常高兴……妈妈的健康……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接着又是衣裙的窸窣声,有人走到前厅,穿好大衣或披上斗篷,坐上马车走了。有人谈到当时城里的头条新闻:叶卡德琳娜女皇时代的巨富和美男子别祖霍夫伯爵的病,以及他的私生子皮埃尔在安娜·舍勒晚会上的冒失行为。“我很同情可怜的伯爵,”一个女客说,“他的身体本来就很差,如今又为儿子烦恼,这样可真要他的老命了!”“怎么回事?”罗斯托夫伯爵夫人问,仿佛她不知道那个女客指的是什么,其实别祖霍夫伯爵苦恼的原因,她少说也听到十来遍了。“唉,这就是现在的教育啊!”那个女客说,“在国外时,这个青年就无法无天,据说,如今在彼得堡又干出骇人听闻的事,被警察驱逐出境了。”“您讲讲!”罗斯托夫伯爵夫人说。“他交上坏朋友,”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插嘴说,“华西里公爵的儿子,加上他和一个叫陶洛霍夫的,天知道他们一起干了些什么。如今他们都吃苦了。陶洛霍夫被降职当兵,别祖霍夫的儿子皮埃尔被驱逐到莫斯科。阿纳托里的事儿虽然被他父亲华西里公爵给抹过去,但也被驱逐出彼得堡。”“请问,他们到底干了什么?”罗斯托夫伯爵夫人问。“简直是一伙强盗,特别是陶洛霍夫,”那女客说,“他是德高望重的淘洛霍夫夫人的儿子,可他干了什么呀?您真不能想象:他们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头狗熊,坐马车把它带到女演员家里。警察跑去阻止。他们竟抓住警长,把他和狗熊背对背绑在一起,投到莫依卡河里;狗熊在河里游,背上还驮着警长。”“哦,亲爱的朋友,警长那副模样一定挺好玩。”罗斯托夫伯爵大声说,笑得简直要死。“哦,真可怕!但这有什么可笑的,伯爵?”

但太太小姐们也都忍不住笑了。“好容易才把那个倒霉的警长救上来,”女客继续说,“这就是别祖霍夫伯爵的儿子干的好事!”女客添加说,“还说他很有教养,人也聪明。瞧,这就是在国外受教育的结果。我希望这里不会有人接待他,尽管他很有钱。有人要介绍他跟我认识,我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家里有女儿啊。”“您怎么知道这个年轻人很有钱?”伯爵夫人问,俯身避开姑娘们,姑娘们立刻装出不在听的样子,“不瞒您说,他的孩子全是私生子。皮埃尔好像……也是个私生子。”

女客挥了挥手。“我想,他大概有二十来个私生子。”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插话了,显然想炫耀她的社会关系,让人知道她熟悉内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她意味深长地轻声说,“别祖霍夫伯爵的名声大家都知道……他有多少孩子,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但这个皮埃尔可是他的宠儿。”“这老头儿去年还挺帅的!”伯爵夫人说,“我没有见过比他更俊的男人了。”“如今他变得可厉害了,”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我知道,华西里公爵是公爵夫人娘家那边全部财产的继承人,但做父亲的很宠爱皮埃尔,关心他的教育,还上奏过皇上……因此谁也不知道,要是他死了(他病得很重,随时都有危险,连劳兰医生也从彼得堡赶来了),这一大笔遗产将落到谁手里:是皮埃尔还是华西里公爵。有四万个农奴和几百万财产哪!这事我挺清楚,因为是华西里公爵亲口对我说的。再说,别祖霍夫伯爵还是我的从表舅父呢。他也是保里斯的教父。”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添加说,装得对这事毫不在意。“华西里公爵昨天到了莫斯科。听说,他是来视察的。”那个女客说。“是的,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这是借口,其实他是听说别祖霍夫伯爵病重,特地来看看的。”“哦,亲爱的朋友,那个玩笑开得太棒了!”罗斯托夫伯爵说,发现上了年纪的女客不在听他,就转身对小姐们说,“我想,警长那副模样一定很好玩。”

他装出警长怎样挥动双手,又声音低沉而洪亮地笑起来,笑得整个肥胖的身子发抖,就像那些享惯美酒佳肴的阔佬那样。“那么,请到舍间来用晚饭。”他说。八

接着是一片沉默。伯爵夫人望着女客,愉快地微笑着,但毫不掩饰,要是女客现在起身告辞,她是不会不高兴的。女客的女儿理理身上的衣服,用询问的目光瞧着母亲。这时隔壁屋里忽然传来几个男女向房门跑去、撞倒椅子的声音。接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把一件什么东西藏到短纱裙下边,跑进来,在屋子当中站住。显然,她是跑得太快了,无意中冲得这么远。这时门口还出现一个穿红领制服的大学生、一个近卫军军官、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和一个穿童装的红脸胖男孩。

罗斯托夫伯爵一跃而起,摇摇晃晃地张开两臂拥抱跑进来的女孩。“哦,她来了!”伯爵笑着叫道,“今天就是庆祝她的命名日!我的小宝贝的命名日!”“宝贝,什么事都得有个时间。”伯爵夫人装出一副严厉的模样说,“埃利,你总是宠她。”她对丈夫加上一句。“哦,我的宝贝,我向你祝贺,”女客说,“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她又对做母亲的说。

这个小姑娘黑眼睛,大嘴巴,不算漂亮,但很活泼,因为跑得太快挂肩滑下来,露出光肩膀,一头乌黑的卷发向后梳,两条细小的手臂袒露着,一双瘦小的腿穿着镶花边的长裤,脚上穿着低口鞋。她正处在说孩子已不是孩子、说少女还不是少女的可爱年纪。她从父亲怀抱里挣脱出来,跑到母亲身边,也不理母亲的严厉责备,把她那绯红的脸蛋藏到母亲的花边披肩里,笑了起来。她从裙子底下取出一个布娃娃,一边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讲着布娃娃的事。“您看见吗?……布娃娃……她叫咪咪……您看。”

娜塔莎再也说不下去,她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她倒在妈妈怀里放声大笑,就连那古板的女客也忍不住笑起来。“喂,去吧,带着你那个丑八怪去吧!”母亲说,装出生气的样子推开女儿。她对女客说:“这是我的小女儿。”

娜塔莎把脸从母亲花边披肩里露出来,含着笑出来的眼泪,抬头望了望母亲,又把脸藏起来。

那女客无意中看到这种天伦之乐,觉得应该有所表示。“告诉我,我的宝贝,”她对娜塔莎说,“你这个咪咪是从哪儿来的?是你的女儿,对吗?”

娜塔莎不喜欢女客那种倚老卖老的口气,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板着脸对她望望。

这时候,全体小字辈——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军官儿子保里斯、罗斯托夫伯爵的长子大学生尼古拉、伯爵的十五岁甥女宋尼雅和伯爵的幼子小彼嘉都在客厅里。他们个个脸上焕发着快乐的青春气息,但显然都在竭力克制,唯恐失礼。他们从后房匆匆跑出来,他们在那里谈的事一定比这里谈的本市传闻、天气好坏和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之类的事有趣得多。他们偶尔交换个眼色,勉强忍住笑。

两个青年,一个是军官,一个是大学生,他们从小认识,年纪相同,都很英俊,但彼此并不相像。保里斯是个淡黄头发的高个子青年,相貌端正,五官清秀,神态沉着。尼古拉呢,个儿不高,头发卷曲,神情开朗。他的上唇上已出现黑黑的茸毛,整个脸庞显得刚毅而热情。尼古拉一走进客厅,脸就红了,他显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保里斯呢,正好相反,立刻定下神来,镇定而风趣地讲着,这个布娃娃咪咪他老早就认识了,当时她还是个鼻子没破的小姑娘,五年来她老得多了,脑壳也裂开了。他说了这些话,瞧了娜塔莎一眼。娜塔莎避开他的目光,瞧了弟弟一眼,只见弟弟眯缝着眼睛,不出声地笑得浑身发抖。娜塔莎再也忍不住,跳起来,一个劲儿地从屋里冲出去。保里斯却没有笑。“您大概也要走了吧,妈妈?您要马车吗?”保里斯笑着问他的母亲。“是的,你去,去,叫他们备车。”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笑着回答。

保里斯悄悄地走出去,去找娜塔莎。胖男孩气冲冲地跑去追他们,仿佛因他的计划被破坏而生气。九

青年中,除了罗斯托夫伯爵夫人的长女(她比妹妹娜塔莎大四岁,一举一动都像个大姑娘)和做客的小姐,客厅里只剩下尼古拉和宋尼雅两个人。宋尼雅是个娇小玲珑的黑发姑娘,眼神温柔,睫毛很长,一条乌黑的粗辫子在头上盘了两圈,脸上的皮肤,特别是肌肉初丰的瘦瘦手臂和脖子上的皮肤,带点淡黄。她举止稳重,四肢柔软,待人接物机灵而持重,好像一只美丽的小猫,将来准会变成一只迷人的母猫。她显然认为听大家谈话脸上应该带几分微笑,但她那双长睫毛下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望着即将从军的表兄,目光里流露出少女的无限热情和爱慕,以致她脸上的微笑一刹那也逃不过旁人的眼睛。显然,这只小猫暂时蹲着不动,只是为了更有力地纵身一跳,好同她的表兄,也像保里斯同娜塔莎那样,跑到客厅外面去玩。“唉,亲爱的朋友,”老伯爵指指尼古拉对女客说,“您瞧,他的朋友保里斯当上军官,他出于友谊不愿落在他后面,就撇下大学和我这个老头子去从军,亲爱的朋友。我已给他在档案馆里谋了个差事,什么都弄好了。唉,难道有这样讲友谊的吗?”伯爵怀疑地说。“噢,我听说已经宣战了。”女客说。“早就在说了,”伯爵说,“现在又在说了,不过只是说说罢了。亲爱的朋友,您瞧,这就叫友谊!”他又说了一遍,“他要去当骠骑兵。”

女客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摇摇头。“根本不是因为友谊,”尼古拉涨红了脸回答,仿佛要反驳对他的可耻诽谤,“根本不是因为友谊,我觉得服兵役是我的天职。”

他回头看了看表妹和作客的小姐,她们都带着赞许的微笑望着他。“今天保罗格勒骠骑兵团舒伯特上校在我家吃午饭。他来这里休假,准备把他带去。有什么办法呢?”伯爵耸耸肩膀,半开玩笑说,显然这事给他带来不少苦恼。“我已经对您说过了,爸爸,”尼古拉说,“您要是不愿让我走,那我可以留下。不过我知道我这人除了当兵,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是外交家,也不会做官,因为我不会掩饰感情。”尼古拉说话时一直带着漂亮青年喜欢卖弄的神情望着宋尼雅和作客的小姐。“小猫”两只眼睛盯住他,仿佛随时都准备跳起来和他嬉戏,显示猫的本性。“噢,噢,好哇!”老伯爵说,“他老是激动……都被拿破仑弄昏了头,念念不忘他怎样从中尉变成皇帝。好吧,愿上帝保佑。”老伯爵添加说,没有注意女客脸上的嘲笑。

大人们谈论起拿破仑来。卡拉金娜的女儿裘丽对尼古拉说:“您礼拜四没去阿尔哈罗夫家,真可惜。您没去,我觉得怪无聊的。”裘丽妩媚地对他笑着说。

这个年轻人受宠若惊,露出年轻人讨好的笑容,坐得离裘丽更近些,单独同满面春风的裘丽谈话,根本没注意到他这无意的微笑像一把利刀刺进满脸通红、假装微笑的宋尼雅嫉妒的心。在谈话当中,尼古拉瞧了宋尼雅一眼。宋尼雅又爱又恨地瞅了他一眼,勉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嘴唇上依旧挂着微笑,站起身来走出去。尼古拉的兴致顿时消失。他等谈话一停下,就慌慌张张地出去找宋尼雅。“这些年轻人的心事一看就知道!”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指着走出去的尼古拉说,“表兄妹的关系真够麻烦的。”她添上说。“是啊!”伯爵夫人在年轻人像阳光一般照亮客厅又消失之后说,仿佛回答一个没有人向她提出但经常盘旋在她头脑里的问题,“为了现在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些欢乐,真不知操过多少心,受过多少罪啊!但就是现在,说句实话,也是担心多,欢乐少。老是叫人担心,老是叫人担心!少男少女到了这年纪,都是最危险的。”“这就要看教育了。”女客说。“对,您说得对,”伯爵夫人继续说,“感谢上帝,我至今一直是我孩子们的朋友,他们完全信任我。”伯爵夫人说,她也像一般做父母的那样,错误地认为孩子们没有什么事瞒着他们,“我知道我永远是我女儿的首席顾问,我知道我的尼古拉脾气急躁,但他即使淘气(男孩子不可能不淘气),也不像彼得堡的花花公子那样。”“是的,都是挺好的孩子,挺好的孩子,”伯爵附和说,他遇到弄不懂的问题总是说挺好,“你们看,他想当骠骑兵!可您有什么办法,亲爱的朋友!”“你们的小女儿真是太可爱啦!”女客说,“火暴性子!”“是啊,火暴性子,”伯爵说,“像我!她的嗓子可好啦!尽管她是我的女儿,但我还是要说,她会成为歌唱家,又一个莎乐莫妮!我们请了一个意大利人教她。”“是不是太早了些!据说,这样的年纪学唱歌对嗓子有害。”“哦,不,早什么!”伯爵说,“我们的母亲不是十二三岁就出嫁了吗?”“她已经爱上保里斯了!您看,她怎么样?”伯爵夫人望着保里斯的母亲,微笑着说,显然在回答一个一直使她忧虑的问题,“啊,不瞒您说,我把她管得很严,我禁止她……天知道他们背地里会干出什么事来(伯爵夫人是指他们会接吻),但现在她说的每句话我都知道。她晚上总要跑到我屋里来,什么都讲给我听。也许是我宠了她,但说句实话,这样更好些。我管大女儿可要严多了。”“是的,他们对我的教育就完全不同。”美丽的大女儿薇拉伯爵小姐微笑着说。

一般说,微笑能增添女人的美,但薇拉的微笑并没使她变得好看;相反,她的脸变得不自然,使人看了不舒服。薇拉长得不错,人也不笨,书读得很好,很有教养,嗓子也很好,她说话在理,也很得体;但说来奇怪,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女客和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回头望了她一眼,仿佛弄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并且觉得讨厌。“对长男长女一般总是要求严格些。希望他们出人头地嘛!”女客说。“何必隐瞒呢,亲爱的朋友!伯爵夫人对薇拉要求严格些,”罗斯托夫伯爵说,“哦,那有什么关系!她毕竟是个好姑娘。”他赞赏地对薇拉眨眨眼,又添上一句。

客人们起身告辞,答应以后来吃饭。“这算什么作风啊!老是坐个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伯爵夫人送走客人说。十

娜塔莎走出客厅又向前跑,来到花房。她待在那里,听着客厅里的谈话,等候保里斯出来。她不见他出来,急得直跺脚,正要哭出来,忽然听见一个年轻人不紧不慢的稳健脚步声。她连忙跑到盆花中间躲起来。

保里斯站在房间中央,回头看了看,拍拍制服袖子上的尘土,走到镜子前面,照照自己漂亮的脸。娜塔莎从藏身处屏息往外张望,看他将做什么。保里斯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就向门口走去。娜塔莎想叫他,但又改变了主意。“让他找吧。”娜塔莎自言自语。保里斯刚出去,宋尼雅就从另一扇门进来。她满脸通红,两眼含泪,恨恨地低声说着什么。娜塔莎刚要向她跑去,又立刻克制住自己,留在那里不动,像隐身人那样往外张望,看会发生什么事。她感到一种新奇的乐趣。宋尼雅喃喃地说着什么,回头望望客厅的门。尼古拉从门里出来了。“宋尼雅!你怎么啦?怎么能这样?”尼古拉说着跑到她跟前。“没什么,没什么,别管我!”宋尼雅放声哭起来。“不,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您知道,那很好,您找她去吧。”“宋——尼雅!听我说一句!你怎么能想入非非,这样折磨我又折磨自己呢?”尼古拉抓住她的手,说。

宋尼雅没有抽出手,但不哭了。

娜塔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从藏身的地方望出来。“接下去会怎么样呢?”她想。“宋尼雅!世界上我什么也不要!你就是我的一切,”尼古拉说,“我会让你相信的。”“我不爱听这种话。”“好,那我就不说了,请你原谅,宋尼雅!”尼古拉把她拉过来吻了吻。“啊,多么好哇!”娜塔莎想。宋尼雅和尼古拉从屋里出来,她跟在他们后面,把保里斯叫到跟前。“保里斯,到这儿来!”她带着神秘而狡猾的神气说,“我有件事要告诉您。过来,过来。”她说着,把他领到她原来藏身的盆花中间。保里斯笑眯眯地跟她走去。“有件什么事?”保里斯问。

她有点窘,向四下里看了看,看见弃在盆花中间的布娃娃,把它捡起来。“您来吻吻布娃娃。”娜塔莎说。

保里斯留神而亲切地望望她那兴奋的脸,什么也没有回答。“您不愿意吗?那么到这儿来,”娜塔莎说着,走到花丛深处,丢下布娃娃,“来,来!”她喃喃地说。她抓住年轻军官的袖口,泛红的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那么您愿意吻吻我吗?”娜塔莎几乎听不见地低声说,皱起眉头望着他,脸上挂着笑,兴奋得差点儿哭出来。

保里斯脸红了。“您这人真可笑!”保里斯俯身对她说,脸涨得更红了,但没有做什么,只是等待着。

娜塔莎突然跳到一个大花盆上,站得比他高,双手搂住他,她那瘦小的光手臂勾住他的脖子,一仰头把头发甩到后面,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接着她从盆花中间钻到另一边,垂下头站住。“娜塔莎,”保里斯说,“您知道我爱您,但是……”“您爱我吗?”娜塔莎打断他的话,问。“是的,我爱您,但我们别再像刚才那样……再过四年……到那时我就来向您求婚。”

娜塔莎想了想。“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她用纤细的手指计算着,“好!那么,一言为定?”

欣慰的微笑使娜塔莎兴奋的脸更加容光焕发了。“一言为定!”保里斯说。“永远这样?”女孩子说,“到死不变心?”

娜塔莎挽住他的手臂,喜气洋洋地跟他一起悄悄走进起居室。十一

伯爵夫人接待了那么多客人,感到十分疲惫。她吩咐仆人她不再接见任何人,并命令门房务必把贺客都留下吃饭。伯爵夫人很想跟童年时代的老伙伴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单独谈谈心。自从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从彼得堡回来后,她还没有同她好好聊过。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一脸哭相,但强作欢颜,把椅子挪近伯爵夫人的座位。“我要跟你推心置腹谈一谈,”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我们的老朋友剩下不多了!所以我特别珍重你的友情。”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望望薇拉,没把话说下去。伯爵夫人握了握朋友的手。“薇拉,”伯爵夫人对显然不受宠爱的大女儿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难道你不知道你在这里是多余的吗?到妹妹那里去,或者……”

漂亮的薇拉轻蔑地微微一笑,显然一点也不感到委屈。“您要是早点说,妈妈,我早就走了。”薇拉说,向自己屋里走去。

她走过起居室,发现两个窗口下对称地坐着两对男女。她停下脚步,轻蔑地微微一笑。宋尼雅坐在尼古拉旁边,尼古拉正在把他初次写的诗抄给她。保里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个窗下,薇拉一进去,他们就不作声了。宋尼雅和娜塔莎羞愧而幸福地瞅了一下薇拉。

看到这两个正在热恋中的女孩子本会使人高兴和感动,但此情此景显然没有使薇拉心里感到高兴。“我要求过你们多少次了,别拿我的东西,”薇拉说,“你们自己都有房间。”薇拉从尼古拉手里拿下墨水瓶。“等一下,等一下!”尼古拉拿笔蘸着墨水说。“你们干什么都不看时候,”薇拉说,“刚才跑到客厅里,弄得大家都替你们害臊。”

尽管薇拉的话是对的,或者正因为是对的,谁也没有回答她。四个人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薇拉拿着墨水瓶留在屋里没走。“像你们这样的年纪,娜塔莎和保里斯,或者你们两人,能有什么秘密呢?无非是胡闹罢了!”“啊,薇拉,这关你什么事?”娜塔莎低声反驳。

今天娜塔莎对谁都比平时更亲切,更和气。“真是胡闹,”薇拉说,“我为你们害臊。你们有什么秘密啊?……”“各人有各人的秘密。我们也没有干涉你和别尔格的事。”娜塔莎气愤地说。“对,你们是没有干涉,”薇拉说,“因为我的行为从来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但你同保里斯的事我可要告诉妈妈。”“娜塔莎待我很好,”保里斯说,“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别说了,保里斯,您真是位出色的外交家(外交家一词当时在孩子们中间很流行,他们使用这个词别有含义);简直无聊,”娜塔莎气愤得声音发抖,说,“她干吗老跟我过不去?”

接着她对薇拉说:“这种事你永远也不懂,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人;你没有心肝,你是个让理夫人(这是尼古拉给薇拉起的绰号,含有嘲弄的意味)。你最大的乐趣就是破坏别人的情绪。你要同别尔格调情,就尽管去好了。”娜塔莎一口气说。“可我决不会当着客人的面去追小伙子……”“哼,这下子你达到目的了,”尼古拉插嘴说,“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把大家的情绪都破坏了。我们到育儿室去。”

四个人就像一群受惊的鸟,站起来,走了出去。“是你们对我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我可没向谁说过什么。”薇拉说。“让理夫人!让理夫人!”门外传来带笑的叫声。

漂亮的薇拉惹得大家生气,她只微微一笑,对人家的话并不生气。她走到镜子前,理理围巾和头发:她照照自己好看的脸,似乎变得更冷静更沉着了。

客厅里大家还在谈话。“唉,亲爱的朋友,”伯爵夫人说,“我的生活也不全是一帆风顺的。难道我没有看到,照现在这样过下去,我们也维持不了多久!这都得怪俱乐部和他的好心肠。我们尽管住在乡下,也不得安生。看戏啦,打猎啦,天知道有多少玩意儿。唉,我的事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谈谈你那些事是怎么安排的吧。我看到你总觉得惊奇,安娜,像你这样的年纪,一个人坐车,一会儿到莫斯科,一会儿到彼得堡,一会儿找大臣,一会儿见名人,你会对付各种各样的人,我真佩服!哦,这些事你怎么能应付得头头是道的?唉,我可一点儿也不会。”“啊,我的好姐妹!”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回答说,“但愿上帝别让你知道,一个寡妇人家,无依无靠,还带着一个宝贝儿子,过日子该有多难哪!什么事都得学,”她有点得意地说,“那场官司使我长了见识。我要见哪个大人物,就写个条子:‘某某公爵夫人求见某某。’接着我就乘车登门拜访,一次不成,两次,三次,四次,直到达到目的。至于人家对我有什么想法,我才不管呢。”“那么,保里斯的事你托了谁啦?”罗斯托夫伯爵夫人问,“你瞧,你的儿子已当上近卫军官了。可我的尼古拉才当士官生。没有人替他奔走。你这是托了谁啦?”“托了华西里公爵。他这人心眼好,一口答应了,奏明了皇上。”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得意扬扬地说,完全忘记她为达到目的而受的屈辱。“他有没有见老,华西里公爵?”伯爵夫人问,“自从我们在鲁勉采夫家一起演戏以来,我就没见过他。我想他把我给忘了。他追求过我。”伯爵夫人想到这事,笑了。“还是那个样子,”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回答,“和蔼可亲,说话风趣。名誉地位并没有使他变样。他对我说:‘我很抱歉,亲爱的公爵夫人,我很少为您效劳,有事您尽管吩咐好了。’哦,他真是个好人,真是个好亲戚。不过,娜塔莎,你知道我很疼爱儿子。为了他的幸福,我什么都干。可是我的境况糟透了,”公爵夫人伤心地压低嗓子说,“糟得不能再糟。那场倒霉的官司使我倾家荡产,可还是毫无结果。不瞒你说,我有时简直身无分文,我不知道拿什么给保里斯置办行装。”她掏出手帕,哭起来,“我需要五百卢布,可是手头只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我现在的处境……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别祖霍夫伯爵身上。他要是不愿帮助他的教子(是他给保里斯施的洗),不给他一点什么,那么,我这阵子的奔走就白费了:我无力替他置办行装。”

伯爵夫人流着眼泪,默默想着心事。“我常常这样想,也许这样想是罪过的,”公爵夫人说,“我常常想,别祖霍夫伯爵一个人过日子……有这么一大笔财产……他活着有什么意思?他活着很痛苦,可保里斯的生活才开始呢。”“他准会给保里斯留下点什么的。”伯爵夫人说。“只有天知道,亲爱的朋友!这些达官贵人都很自私。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带保里斯去见见他,向他开诚布公地提出要求。这事关系到我儿子的前途,别人有什么想法,我不在乎。”公爵夫人站起来,“现在两点钟,你们四点钟吃饭,我去一趟还来得及。”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像彼得堡能干的女人那样,善于利用时间。她派人把儿子找来,同他一起走到前厅。“再见,我的好姐妹。”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对送她到门口的伯爵夫人说,“祝我成功吧!”她背着儿子低声说。“你们到别祖霍夫伯爵家去吗,亲爱的朋友?”罗斯托夫伯爵从饭厅来到前厅,说,“他要是好些了,您就叫皮埃尔到我这儿来吃饭。他到我这儿来过,跟孩子们跳过舞。您务必请他来,亲爱的朋友。啊,让我们瞧瞧,塔拉斯今天怎么表演他的手艺。他说,连奥尔洛夫伯爵家都不会有像我们这样讲究的晚餐呢。”十二“保里斯,我的宝贝,”当公爵夫人母子俩乘着罗斯托夫伯爵夫人的马车,经过铺干草的街道,驶进别祖霍夫伯爵家的大院时,母亲对儿子说,“保里斯,我的宝贝,”她从旧斗篷里伸出手,小心而亲热地放在儿子的手上,“你对他要亲热些,要殷勤。别祖霍夫伯爵毕竟是你的教父,你的前途全靠他了。你记住,我的宝贝,你要尽量讨他喜欢……”“我知道,除了受气,不会有别的结果……”儿子冷冷地回答,“但我答应你,照你的话办。”

尽管门房知道大门口停着谁家的马车,他还是打量了一下母子俩(他们不经通报就穿过两行放在壁龛里的雕像,走进门窗宽敞的门廊),别有用意地看看旧斗篷,问他们要见谁,是要见公爵小姐们还是伯爵。知道要见伯爵,他就说老爷今天病势更重,谁也不见。“我们走吧。”儿子用法语说。“我的好朋友!”母亲用恳求的语气说,又摸摸儿子的手,仿佛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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