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07 22: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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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戴正阳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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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试读:

姐姐

郑直原来住在海淀,这小子是我发小,家都住在一起。但是他爸不知道从哪儿听的小道消息,说北京七、八环已经规划完成,涿州也纳入了首都范围。结果老爷子一时兴起,拿着积蓄跑到涿州又买了三套房,还是同一个小区的同一层。

我问他:“那你这岂不是京冀两头儿跑?”

郑直说:“可不是吗,家里响应我爸的号召,呼呼啦啦全搬过去了。一开始还觉得挺美,地方宽敞,而且空气不错。可是住得久了,就发现问题了,交通太麻烦!早上开车去上班,收一短信‘北京联通欢迎您’,下班回家再收一短信‘河北联通欢迎您’,循环往复,日月不休。后来一想,得嘞,这油钱基本上就够得上一大笔了,结果一家子现在又折腾回北京。”

我说:“那这涿州的房子怎么办?”

他说:“租着呗,租出去了两户,还有一户空着,我有时候也去住一阵子,顺便收收房租。”“你知道租我那房子的是什么人吗?”

郑直压低嗓子,又探头探脑地环顾左右,那神色很有点儿像是原来中关村裹着军大衣、鬼鬼祟祟问你要不要光盘的二道贩子。“楼凤!”他轻声说。“真的?”我有点儿吃惊地看着郑直,这答案确实没想到。楼凤其实是挺艺术化的称呼,要是按照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叫法,应该是“鸡”。不过楼凤一般不出台,也不在娱乐场所工作,她们都是在居民小区里租一个单间,稍微宣传一下,有需要的客人就会找上门来,比一般的床上服务业隐蔽性更高。“有机会带你去见识见识。”他拍拍我的肩膀。

不过郑直说的话,我转脸就抛在脑后了,就当一插曲听。

我记得一位哲人曾说过:如果面对百分之五十的利益,就有人敢违背道德;如果面对百分之一百的利益,就有人敢践踏法律;如果面对百分之三百的利益,就有人敢铤而走险,哪怕冒着被绞死的危险。

甭管楼凤这行当听起来多不堪,说到底还是为了挣钱。

过了有三四个月的时间,郑直邀请我去看看他家在涿州买的房子,开车都快到那小区门口了,我才突然想起来他提过的这茬儿。

我问他:“你说过的那楼凤租客还在吗?”

郑直点点头说:“在呢,这都住了有小半年时间了。”

我俩边说边聊,上了楼。郑直他爸确实有意思,整整买了二楼一整层,没走几步就到了。刚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就有人脆生生地喊:“哥!”“哎!”我下意识答了一声,抬头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坐在房门口,两手平放在腿上,乌溜溜的黑眼珠瞧着我和郑直。

郑直笑了一下,拿胳膊肘捅捅我,低声说:“那是一傻子!你还真答应啊!你也傻了?”“傻子?看不出来啊?”我小声问。郑直从口袋里摸钥匙,我扭头看着那小孩儿,平头,眉眼不难看,穿着一身运动装,很干净。不过喊了我们一声之后,就马上移开了视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楼梯。

郑直开了门,把我推进屋,端茶倒水,又带着我看了看房间。“你家这房子租得够奇怪的啊,又是楼凤又是傻子。”我说。“那傻小孩儿是楼凤的弟弟。”郑直回答道,“他们家那门一年四季都敞着,这傻子一大早就搬着个方凳坐在门口,背挺得倍儿直,到晚上都不挪窝。就盯着楼梯看人,分清楚男女老少,张嘴就喊,大爷大妈叔婶哥姐叫得顺溜着呢。”“他姐不在家待,听说是在北京也租了个地方,主要是在那儿招待,挺晚了才回来。我也就收租金的时候见了一两回。”

我问郑直:“照你这说法,你不应该知道他姐是干这个的啊?这边属于生活区,北京那儿才属于办公区。”

郑直拿手点了点门外,说:“还不是这傻子惹出来的事儿。”

其实当天郑直并不在现场,详情都是周围的街坊告诉他的。

那天是周六,晚上七八点钟,傻子的姐姐领着个男的回来了。据郑直估计,那一阵儿正好碰上北京市搞扫黄打非大检查,估计是市区内的生意不好做,结果就带到这儿来了。

两人进屋,那傻子也要跟着他姐姐进去。

但是那男的不让,哪有跟个傻子看着的道理,也不知怎么的就和他姐姐吵了起来。傻子也是犯了浑,拿起板凳就打那人,正好凳子腿儿从眼角擦过去,这一下就出血了。两个人边打边跑,吵吵闹闹地从屋里一直到屋外,最后连周围的街坊都给闹出来了。

那男的光着身子,就穿个裤衩站楼道里,什么脸都丢完了。他当然不肯吃亏,嘴里连喷带骂:“哪有人这么出来卖的?!婊子还搭着个傻子,绝配!”

话难听,也把情况都挑明了。这楼里的邻居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郑直把经过讲完,还感叹了一下,说:“这事儿弄的,周围街坊也知道我家房子租给了那种人,还有人劝过我,说干脆把房子收回来得了。”

我问他:“那怎么还在租着呢?”

郑直摇摇头说:“我确实有过这想法,但是刚出门心就软了,每次上下楼这傻子都喊我哥,我要是突然把房子收了,他俩住哪儿呢?周围的邻居也说,他姐虽然是干这个的,但是那傻弟弟确实没招谁惹谁,而且喊人喊得勤快,就冲这声也得念着他点儿好吧。”

就那傻子,郑直说:“其实不是纯傻,我觉得和电影里的阿甘有点儿像。智商不高,但也能想问题,别人和他说话,他也能答。我原来问过他,干吗别人上下楼,他都要喊。他说是他姐姐让他喊的,说这样别人会对他好一点儿。”“我估计是他姐姐不想因为自己连累着周围人骂她弟弟。”

郑直和我这么解释道。

我俩又坐了一会儿,准备回北京,下楼的时候,那傻子又喊:“哥!”

声音很脆。

这些事儿我都是当扯淡来听的,没怎么在意,不知道郑直到底是真的心软还是因为那楼凤从未拖欠过房租,总之那傻子和他姐姐还住着郑直家的房子。郑直原来也没想过会碰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儿,其实市井才是大戏,无论小偷儿、妓女还是匪徒、高人,他们也都长着普通人的模样。

再提起来傻子的时候,都已经到十二月份了。

之前北京下了几场雪,因为延续的时间比较长,都积在一起没化开。我们几个朋友约着去吃羊蝎子,酒桌上无意间聊到郑直他爸,说老头儿现在肯定后悔,北京八环看来是不靠谱了。正说着,郑直碰碰我胳膊,问:“还记得那傻子吗?”

我点点头,说:“怎么了?”“腿折了。”郑直撇撇嘴,对我说。“怎么弄的?”我有点儿好奇。“从二楼跳下来的时候摔的。”郑直说,“真他妈虎逼。”

这次的事儿,他是亲眼目睹了。本来郑直是去小区补交暖气费和之前的水电费用,结果磨磨蹭蹭一直拖到晚上七点多钟。天一黑,返京路上有雪不好走,他就打算在涿州的屋里睡一夜。等上楼梯回屋的时候,发现有一男的正站在傻子面前,那男的五十多岁的样子,短发,眼窝深陷,从鼻子到脸颊都是红通通的,老远就能闻着一股酒味儿。

这男的手里还拿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口杯”,这玩意儿和平时用的大白酒杯差不多尺寸,外面罩着塑料膜,里面装着白酒。那男的摸摸索索从塑料袋里掏出来一个,刺啦一声撕开,仰起头咕咚咕咚全灌进肚子里,然后瞪着充血的眼睛。他看到郑直掏钥匙准备开门,就摇摇晃晃走过来问:“你是这儿的房东吧?”

郑直点头说:“是,你找哪位?”

那男的指了指傻子,说:“我是他爸,他姐什么时候回来?”

郑直瞧他喝了不少酒,不想多纠缠,就说不知道。

那男的哼哼了两声,又转过身问坐在门口的傻子:“傻子,你姐什么时候回来?”

一听这称呼,郑直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就算你是老子,也不能这么称呼自己儿子吧?不过喝了酒的人,又不认识,郑直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再多说,直接关门进了屋里。进屋之后,他做菜吃饭洗澡,然后看电视,到十点多钟,这中间都风平浪静。等到他熄灯准备睡觉了,突然听到门口一阵吵闹。

女人的喊声很尖,还夹杂着男人的骂声。

郑直从床上爬起来,披着衣服开门。

刚探头就看到门外有一个塑料袋,里面全是空的口杯,才几个小时的工夫,这男的就把酒喝完了。“给钱,给了钱我就走。”

那男的说:“我是你爸,你得给我钱。”“你管过我们吗?你找我们要钱,你要脸吗?”傻子的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指着她爸一边哭一边骂。

傻子还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他姐指着那个男人说:“滚!你给我滚!”

那男的也不答话,只是冷笑。

傻子的姐姐见他不走,直接过去推,没承想被她爸一把攥住了头发。那老头啪啪两巴掌扇在傻子姐姐的脸上,然后一只胳膊卡着她的脖子,直接带着往楼下走。女的连哭带喊,拿手乱抓,可是都不管用。楼道里也有其他住户被吵着的,但都只是打开门看,非亲非故的,闹矛盾的又是一家人,就算想管也开不了这个口。

一会儿工夫,这男的就拖着他女儿出了楼道,喊声越来越远。

这时候,本来坐在门口的傻子突然站起来了,一脸的焦急。郑直他们那楼,从二楼开始,楼层间隔都有开口的凉台,傻子噔噔噔跑到二楼与一楼间隔的那个凉台口,朝底下张望。“姐!”他吼了一声。

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他双手一撑就站到了台子上,呼的一下就跳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

这一下邻居们也哗啦啦全挤到了凉台前,郑直没凑这个热闹,他往楼下冲,这可是人跳下去了,弄得不好就要出大事儿。等他下楼一看,地上的积雪都给腾起来了,万幸的是二楼的高度并不算太离谱,傻子咧着嘴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挪,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爸的胳膊,死都不撒手。

三个人扎在一起,倒在地上,这一通乱打。

郑直虽说是一浑球,但确实还有点儿正义感,走过去帮着拉开了那姐弟俩,这才解了围。“嘿,你别说,那小子傻是傻,对他姐确实不错。我把他俩和那男的拉开以后,那傻子立刻窜到他姐面前,盯着不让人碰,眼神儿和狼崽子似的。”

郑直摇了摇头,有点儿感慨地说。“他扭头对他姐说,姐,别怕。”“哎哟,当时心里咯噔一下,那滋味儿说不出来。”郑直喝了一口酒。“后来呢?”我问。“后来这事儿就不了了之,我一出去管,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你一言我一语,那人犟了几句,也不好意思再待,就走了。”“傻子这时候才喊了一声,姐姐我脚疼。他姐姐抱着他,哭得眼泪都止不住了。”“我们那小区有人面儿广的,还认识那男的。别说,还真是那姐弟俩的亲爹,也不知道怎么摊上这么个玩意儿。我也是听别人说,他俩的爹原来出过事儿,在涿州的西关那儿扎死人了,直接进号子了。那时候姐弟俩还小,爹前脚刚进去,妈后脚就改嫁了,两人就跟着爷爷奶奶。后来爷爷奶奶也死了,就这俩小的一块儿过。”“听着像八点档悲情连续剧剧情似的。”我说。“可不是么,要不怎么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早有真事儿垫着呢。前几年那男的刑期服满,一出来就要钱,都没法儿说。不是我同情心泛滥,妈走了爹进去了,爷爷奶奶又不在了,还有一傻弟弟,你说怎么办?有人看不起出来卖的,我不这么想,但凡是有能力有正经营生的,谁愿意干这个?”“生活所迫,这四个字儿颠扑不破是真理。”

我笑着说:“得了吧,再说你该变哲学家了,那傻小孩儿现在怎么样了?”“打了石膏绑着绷带,不过原来是坐在门口不动,现在是每到晚上十点,他就瘸着个腿往楼下跑,站在楼道门口候着,准备接他姐回家。”“这么冷的天儿,受得了吗?”我皱着眉问。现在晚上一出门,风都跟刀子似的,从后脊梁插进去,剥皮抽筋。

郑直扬着眉毛,说:“傻呗!”

锅里的热气升腾,我手中的酒杯却渐渐冷了。

郑直在涿州的房子本来租出去了两户,因为快要过年了,有一家最近退了房。郑直就喊我过去帮忙打扫一下,这样年后要是有新的租户就可以立即搬进来。

还是郑直开车接我,聊了一会儿别的,我问他:“是不是租户只剩下那傻子和他的楼凤姐姐了?”

郑直点点头。“他们过年不回家吗?”我问。

郑直摇摇头,看着我说:“他俩还有家吗?”

我耸耸肩,这小子现在说话和文艺青年一个尿性了。

我们从北京出发的时候是下午三点,我透过车窗看外面的天,感觉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雪。接近年关,车多人多,一直到五点多我们才到目的地。风刮得耳朵疼,像是要被冻掉了一样,我和郑直两人缩着脖子搓着手进了楼道。

那傻子还是坐在门口,只不过左小腿连脚都裹着厚厚一层白纱布,手还是平平地放在腿上,背依然挺直。倒是头发长了一点儿,不再是我之前见他时的短发,身上穿着一件厚军大衣,是那种老式的,军绿色,在脖领那儿还有一圈黑色的翻毛。

脸色有些白,眼皮也低垂着,不像我印象里那么有精神。

听到我和郑直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喊我们。“哥。”

声音有些急促,伴随着白白的水汽,飘散在楼道里。

郑直只是闷着头应了一声,我朝那傻子点点头,也随着郑直进了另外一个房间。原来租住的这一户是一家三口,虽然人是走了,但是也留了不少不要的破烂儿。我俩收拾了半天,才弄完三分之一,这就已经到了晚上六点多。郑直说现在时间已经晚了,再回北京都不知道几点了,干脆在这儿将就一宿。而且他家里还有面条,冰箱里还有点儿菜,等会儿去随便弄点儿吃的得了,今晚一鼓作气把屋子打扫完。

我俩从屋里退出来,正好瞧见傻子站起身,伤腿半蜷着,单腿儿往他房间里跳。我问郑直:“他这是要干吗?”郑直说:“大概是饿了,去吃饭吧。”

我侧着头,往屋里瞄。果不其然,客厅中间有个黑方桌,上面摆着白色的盘子,傻子从上面拿了几样东西,又单腿儿往外跳。等走近了,我一看,傻子手里拿的就是那种早餐摊上经常见的圆烧饼,一个只有拳头大小,没多少内容。

我对郑直说:“就这东西,又没味儿又小,能填饱肚子?能好吃?”

郑直摇头说:“菜不够饭来凑,他们家是压根儿连菜都没有,只有靠这个了。你说他姐姐在家的时间才几个小时?也没时间给他做饭,就只能事先买好了干粮,这傻子要是饿了,就自己抓着吃,渴了就倒白开水喝。”

我说:“这确实惨了点儿,大冬天吃这个胃也受不了。要不咱俩接济他一下,等会儿也喊他吃面条,加双筷子的事儿。”

郑直挺诧异地看着我,说:“呦,真看不出您老人家还是菩萨心肠。”

我说:“社会主义国家不能忘记阶级弟兄,但凡能帮衬点儿,也不吝啬搭把手。咱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但是吃口面,热汤热水儿的,这也算力所能及。”

郑直擤了擤鼻子,对我说:“就当积德。”

打发了郑直去煮面,我站在门口对那傻小孩儿说:“别吃饼子了,等会儿去那边吃面条。”我指了指郑直的家。

傻子愣了一下,一边嚼着嘴里的饼,一边抬头瞧我。眼神呆愣愣的,但是看着特别通透,能从他眼睛里看到我自己的影子。

我怕他没听懂,又重复了几遍,还一直比画着动作。

傻子放下饼子对我笑,好像还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估摸着,他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就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架了起来。我胳膊刚挨着他的袄子,他就有点儿不自然地退了一下,脑袋磕在墙上,一声脆响。我心里觉得有点儿好笑,但还是扶着他,往屋里走。

傻子刚刚已经吃了一个饼了,手里还攥着两个,舍不得撒。

我刚安顿他在餐桌前坐下,郑直从厨房里探出个脑袋对我说:“你可以和他聊聊天儿。你别看他是傻子,但其实也能说点儿话。你问个一加一等于几,只会呵呵对你傻笑流口水的是纯傻。这小孩儿不是,他说不定还能给你整出个一加一等于三。你就把他当一个五岁小朋友就行了。”

我听了郑直的话,就试探着问傻子,他叫什么名字。

傻子望了望我,有点儿怯生生的,嘴里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句,我只听清刘什么,姓是清楚了,后面的名字不知道。

我又问了不少问题,他能说的不多。

我问他:“干吗老是坐在门口?”他说:“等姐姐。”

我又接着问:“你怎么知道姐姐什么时候回来,那要等很久?”刚问出口,我觉得这问题有点儿难,怕这傻子拐不过来弯儿。

没承想他说得倒是挺顺溜,说:“数数,数四万下姐姐就回来了,姐姐这么说的。”

嘿,我听着觉得挺有意思,傻小孩儿也知道数数。正说着,郑直端着面条过来了。食材简单,做的是西红柿鸡蛋面。那傻子接过面,热气扑到他的脸上,他抬起头朝我和郑直笑了笑,然后把饼放到了面汤里泡着。我对郑直说:“瞧,还挺会吃。”

郑直笑笑坐下来,我俩边吃边聊,结果我的面还没吃到一半儿呢,那傻子已经吸溜着连汤都喝完了,坐在饭桌上傻乐。“饭量还不小。”我笑着说。

郑直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面塞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可不是嘛,这么个累赘,他姐也没想过撒手不管。前段时间,我听说还有人给他姐介绍了个对象,但是最后没成。”“呦,这怎么回事儿?”我放下筷子问他。

郑直一边吃一边说:“就这楼里,有一户认识楼凤的亲戚,好像和那亲戚还是同事吧。说是楼凤的亲戚前几个月给她介绍了一对象,那是一瘸子,就是小儿麻痹,都四十多了,还没娶亲。但人还算老实,也是涿州本地人,和楼凤他们还是一个地方的,知根知底,而且最难得的是没嫌弃楼凤是小姐。”

我叹了一下说:“这确实不容易,那为什么又吹了?”“小姐能忍,但你能忍白养一个傻子吗?”郑直低头吃面,又侧着脸睨了一眼傻子,“有一没事儿干还白白花钱的累赘,你怎么办?”郑直冷笑了一下接着说。“傻子的姐姐不干,说在一块儿,就得尽量容着她这弟弟,要不然没人管他,不得死在外边了。这一来二去,吵了几回就吹了。当然我这也都是听说,具体怎么样,也不清楚。”郑直摇头晃脑地说。

他拿筷子敲了敲碗,低声对我说:“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我觉着有时候这婊子的情挺真。”

吃完饭,郑直说他一人先扫着,让我待屋里看会儿电视。我瞅见傻子想往外跑,就也把傻子摁住,让他坐沙发上一起看。楼道里确实冷,那地儿又不是封闭式的,还带着敞开的露台,寒风一个劲儿往里刮,他在那儿坐着非吹病了不可。

电影频道正在演《霸王别姬》,我就耐着性子看,那傻子虽然眼前有电视,但是心却不在这儿,一前一后晃着身子,嘴里念念有词。

我仔细听了听,他在数数。

电影演到了菊仙要脱离妓院,去找段小楼。她把所有的金银首饰都扔在了桌子上转身出去,这时候老鸨拿了个银元吹了口气儿,放耳朵边儿上听着,冷笑着说:“我告诉你,窑姐儿永远是窑姐儿,甭以为出了这个门儿你就是良人。”

我听着台词,突然没来由地觉得烦闷。

正好郑直喊我帮忙,我就把电视关了。郑直家里的门我也没关,就让那傻小孩儿待着,里边有暖气好歹能暖和点儿。

过了半个小时,我正扫着地呢,突然听到楼道里噔噔噔地闷响。

我问郑直,这是怎么回事儿。郑直说,大概是那傻子在下楼吧,每次都是这样,一手扶着楼梯扶手,一手撑着墙,单腿向下蹦,一脚下去,震得整个楼道都响。

趁着郑直去洗墩布的工夫,我拿了根烟点上火,出门走到二楼的露台前。

起风了,一抬头就是黑压压的天,像是要塌下来。雪粒儿被风裹着呼呼地往人脸上扑,这种感觉有点儿像是站在戈壁沙漠上,遭遇沙暴的袭击。小区的灯光暗淡得厉害,橘黄色的光线只是在道上留了点儿亮,连人的脸都瞧不清楚。

我低头看,傻子一个人站在楼道口,倾斜着身子,用那条好腿站着。

只是一分钟的工夫,雪就飘到他的头上,从我这个方向看上去,他和老头儿似的,白了头发。他有些不安地动着胳膊,应该是冷得厉害。

那件棉袄穿在他的身上有些大了。“姐姐!”傻子突然喊了一声。

我抬眼去看,远远地有个人影。“姐姐!”傻子一边喊,一边往前。

傻子单腿儿往前蹦,每一下都在雪里留下深深的脚印,咯吱吱地响着。他的动作很快,头上的雪随着他的动作抖落在地上。

远处的那个人快走了几步,到了傻子的面前,是个女人,只不过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她用手把傻子穿的棉袄的脖领立起来,这样能挡着些风雪。

傻子伸出手,牵着他姐姐的手。“姐姐。”

他叫道。

两个人向前慢慢走着,傻子的姐姐扶着傻子的身子,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那是一傻子,再粗俗一点儿,人们都是喊他傻×。那是一楼凤,再粗俗一点儿,人们都是喊她鸡或者婊子。可他们相依为命,却是人世间的真性情。

傻子抬起头,带着笑脸,说道:“姐姐,我们回家。”

佛爷

暑假在八里庄的律所干活儿。

虽说所儿的名气还成,但地方确实不算大,就是灰浆楼的二楼那么一层。如果不是挂着招牌,行人无意间瞥见肯定以为就是普通民居。

灰浆楼的一楼都是小的店面,五金杂货、早点摊子、修车补鞋。

正对着我们律所楼下的,是一个小超市,门脸儿并不大。说是超市,其实就是一间教室大的屋子,里面摆着五六排货架,不过东西倒是挺齐全,基本的生活用品吃喝玩用都能买到。有时候超市还卖点儿应季的水果,十几个塑料筐往门口一搁,自选自挑。

超市老板五十来岁,姓崔,个子不高,体形偏瘦。他和我们律所的头儿是老朋友,两人关系很好,得闲儿的时候总要在超市门口摆上棋盘,过上几招儿。要说超市不算大型超市,这老板好歹也是资产阶级代表啊,要说这律所业务不算高深,我们头儿好歹也算文化人吧,可这两人倒好,浑然不顾形象,光着膀子猫儿在超市的柜台后面,一人坐着一个小板凳,外面柳荫蝉鸣,屋里凉茶象棋,摇着蒲扇,指头点着棋子儿,嘴里喊着棋语,炎炎夏日,杀得大汗淋漓。

北京的八月,还有些闷热,这俩能坚持从明晃晃的大太阳下到傍晚天上的云朵染彩儿,确实毅力惊人。我有时候也会去看看他们的棋局,不过瞅着瞅着,我这注意力就不集中了,我问崔老板:“崔叔,您这都不看店,下棋一下就是大半天,还怎么做生意?要是遇到小偷小摸的,您也瞧不见啊!”

崔老板嘿嘿笑着,手里叠着棋子,哗啦啦地响。“我这儿长了一只眼!”他拿手拍拍自己的后脑勺儿,笑着说道。“什么人来,拿什么东西,给了多少钱,我全知道!”

我摇摇头说:“不信。”

崔老板顺手一指,对我说:“你进去,挑一样,揣兜里。等你到了柜台,我说你拿了什么东西。要是说错了,东西你白拿走。”

我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儿,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窜进货架之间,两眼放光四处寻摸。我这一边找着,一边看崔老板的动静,结果发现他还是专心致志地下着棋,头都没抬一下。半人高的柜台把身影都遮住了,只有他花白的头发冒了个尖儿。

这下我放心了,背对着他们,从货架上摸了东西揣在兜里,然后怀着激动的心情迈向柜台。怎么形容呢?这感觉就像是我给全人类出了一道极难的智力题,结果中美英德各国精英都抓耳挠腮回答不上来,等到他们齐呼大救星的时候,我就特潇洒地挺直身子,伴随着灯光和音乐大声喝道:傻×,答案只有我知道,就是……“把你那左兜儿里的杜蕾斯掏出来吧,屁大的孩子,还用不上这个。”崔老板啪一下跳马吃炮,惹得我们所的头儿倒吸一口冷气。“还和我玩花样,只让你拿一个,怎么右边兜里还揣着火腿肠?”

崔老板昂起头,拿鼻孔对着我,那神情要多轻蔑,就有多轻蔑。

不会啊!不能啊!我瞪着眼睛。我出的不是世界难题吗?怎么在他眼里和一加一等于几一样简单?“崔叔,您真没抬头看我?”

我问他。

崔老板看着我一个劲儿地乐,他张张嘴刚准备说话,但扫了一眼棋盘就呆住了。只见我们头儿手执一车,横冲直撞灭卒踏马,眼瞅着就要将军。崔老板脸色大变,顾不上回答我的问题,汗珠子下雨一般地坠下来。

我再喊他,崔老板却已像被五雷轰顶,跌坐在小板凳上,嘴里喃喃自语道:“天下竟有如此棋路?”

得,瞧他这失魂落魄的劲儿,这事儿看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

不过越是不知道答案,我这心里反而越是念叨着。从那以后,我每次下楼到小超市里买东西,都要顺嘴问崔老板一句,但他总是不答,故作高深地半眯着眼睛瞧我,直到把我瞧得浑身不自在,这才作罢。这么坚持了一个月,我这好奇心总算是消磨干净了。谜底是什么虽然还不知道,但是我和崔老板的关系倒是拉近了不少。也是,见天儿就跑店里买东西,这样的顾客,哪个老板不喜欢?

到了十月份,北京的气温渐渐降了下来,那一阵儿所里还是挺忙的,案子不少,我经常义务加班整理材料。有一天一直折腾到晚上八点多钟才弄完,晚饭也没顾得上吃,心想着就下楼买一盒泡面得了,连汤带水,吃了还能热乎点儿。

到超市的时候,崔老板正拿着水果刀削苹果,估计是听见我脚步声了,抬头瞅了一眼,冲我点点头,之后又把眼皮耷拉下来。店里没几个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三个半大孩子,一个岁数稍微大点儿,有个十六七岁,还有两个十二三的样子,绕着货架转悠。

我选好东西,到前头柜台结账。崔老板半个膀子靠在墙上,拿着水果刀挑着连条儿不断的苹果皮。动作慢慢悠悠,始终低着头,看起来没什么精气神儿。“把东西放下,人可以走了。”

他突然开口说。

啊?我愣了一下,手里拿着泡面,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没说你。”他闷闷地说了一句,“说你后面的。”

我回头一看,是之前店里的仨孩子,正迈步往门口走。崔老板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拦在超市门口,面无表情。“东西放下,人走。”这一次他说话的口气稍微重了一些。

我看见那三个孩子呆立在那儿,年纪大点儿的还比较镇定,剩下俩年纪小点儿的,神色慌张。“小偷儿?”我反应过来,也挡着门口,免得他们突然跑了,另外从兜里掏手机准备报警。崔老板却朝我摇摇头,他走到那三个小孩儿面前,没有掏兜儿,反而一把攥住那个年纪大点儿的孩子的胳膊。那孩子挣扎着,脸色通红,张嘴说了几句,但是崔老板哼哼两声,手上一使劲儿,那小孩儿就像是拔了气门芯儿,整条胳膊都软了下来。崔老板把那人的袖口向上一翻,东西呼呼啦啦都倒了出来。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那袖口里面还有点儿别的名堂,有点儿类似于里兜儿,手里拿着东西,往袖子里一滑,就能顺势装在里面。崔老板这拆了一个袖子还不罢休,又挨个儿检查裤管和腰带,从里面倒腾出来不少东西。我看得都惊了,之前买泡面的时候都没觉察到这仨在偷东西,而且还顺了这么多。

两三分钟,崔老板就把那三人身上的东西掏了个干净,零零散散一大堆,全垒在柜台上。

崔老板朝门口瞟了一眼,抽着嘴角冷笑。

他从柜台的案板上拿起水果刀。

看到他这个动作,我稍微有点儿慌,小偷小摸确实可耻,但真要动了刀子,那就是刑事案子了。

没承想崔老板另一只手又拿起苹果,只不过他拿苹果的姿势比较奇怪,五根手指蜷着,扣在苹果上,中间留下不大的缝隙。然后他抬起胳膊,拿着水果刀的手狠狠往下一沉,刀锋顺着食指与中指间的缝隙扎进苹果里。

紧接着他两指一压,水果刀又直直地拔地而起,带着苹果汁儿,在超市的灯光下,刀锋竟然闪着寒光。这一幕让我想起来原来听评书时听到的词儿“白眉大侠苍啷啷拔出宝刀”。崔老板现在这举动就很有这种效果,刀势未停,顺着他无名指与中指的空当,又钻了进去。

我就瞧着崔老板一手攥着苹果,一把水果刀随着他的动作上下翻飞,每一次都准确地切入苹果里,然后变换位置,轻拢慢捻。我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了一点儿细节。崔老板这一手玩得真绝,也是真让人心惊胆战,这要有半点儿差池,那刀可就扎在肉上,血溅当场了。

不光是我,就连那三个小贼的眼睛也变得溜圆。我们四个人像是观众一样,一心一意看着崔老板,随着每一次水果刀的抛飞,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又随着每一次水果刀的切入,把震惊俩字儿刻在脑门子上。

随着乒的一声,水果刀落在了柜台上,刀锋犹在颤抖,嗡嗡作响。再瞧崔老板,他摊开两手,苹果已经变成了数十个方方正正的小块儿,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上。

崔老板走到三个小贼的面前,说:“张嘴。”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崔老板往他们嘴里挨个儿送了一块苹果。“贼不走空。”他说。

然后这三个小贼每人的屁股都挨了一脚,跌跌撞撞地逃出门外。“泡面三块五。”

崔老板闷闷的声音响起,我这才反应过来。

他又恢复了老样子,靠着墙,往嘴里一块一块地丢着苹果,然后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怎么,还等着我给你泡好啊?”

我赶紧问他:“崔叔,怎么不报警啊?”

他笑了一下,说:“还是小孩儿呢,再说了,顶多关个几天,又得放了。这都是外地来的孩子,河北的河南的、四川的湖北的,有的是混日子自己过来,有的是爸妈在这儿打工,结果孩子放养没人管教,就学坏了。你指望着警察来解决问题?顶多教育几句,能稍微起点儿作用就算烧香拜佛了。所以我也不想难为他们,把东西吐出来,这事儿就算结了。”

我叹了一下:“您还挺心善,不过刚那手削苹果,确实见所未见,把那三个小贼都震住了,肯定以后不敢再来找麻烦。”

崔老板抬起眼皮瞅我一眼,说:“你以为我那是给仨小孩儿看的?之前门外站着的人你没瞅见?”

我赶紧扭头一看,外面黑乎乎的一片,哪儿有什么人影。“甭看了,早走了。”崔叔摆摆手说,“这种小贼都是连串儿,有组织有规划,小孩儿负责动手,外面还有大人盯梢儿。这还好,咱俩大活人在店里,还都是男的。这要是搁着一姑娘发现他们偷东西,这大人就该出来动手,改明抢了。我刚刚就是让门口那位瞧见,崔某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不怕贼偷着,就怕贼惦记,记住我这家店,以后不许惦记。”“嘿!您这是真牛!”我对着崔老板竖起大拇哥。“对了,崔叔,我刚买泡面的时候都没发现他们偷东西,您这低头削苹果,是怎么察觉的?是不是就和我上次拿东西,您给猜着了一样?您是不是练过听声辨位?”

我兴冲冲地问道。

崔老板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古怪,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问道:“你是真傻假傻啊?”

我咽口唾沫,有点儿尴尬。

他摇摇头,从柜台底下搬出来个小电视,拧上开关,把屏幕对着我。

我从里面瞅见了我的脸。

我真蠢,那是监视器。

第二天我把遇到小偷儿的事儿和同事们说了,有的人啧啧称奇,也有的不信,说崔老板就是一老实良民,能把刀玩得那么溜?崔老板一度成为所里的热点话题,但没一阵儿就被铺天盖地的案子淹没,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秋天是北京最惬意的时候,太阳照在身上很暖,抬头就能瞧着白色的云和黄了的树叶,我经常能见崔老板拿着本书,靠在超市门口的躺椅上,一看就是一下午。但我就没有这种悠闲日子过,当事人动动嘴,律师跑断腿,更何况我这实习律师,谁抓着了都能使唤,一天到晚自东向西、自南向北,在北京城内画十字儿都是家常便饭。

十月二十四号,我刚在海淀做好结案,头儿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有材料落在所里了,他这急着要去办案子,让我赶紧去取。我心急火燎地坐车往律所赶,等噌噌上了楼敲门,结果没一个人在。

我一摸裤子,坏了,出来的时候钥匙忘在办公室里了!又开始挨个儿打电话,看有谁方便回来,结果不是开庭就是会见当事人,唯一一个有空的还在良乡!哎哟,给我急得,头发一根根奓起来,后脊梁上毛孔全轰开,从内到外泛热气儿,连小裤衩儿都汗湿了。

楼上楼下我来回乱窜,还给开锁公司打了电话,结果人家说一个小时后才能到,这下我半点儿辙都想不出,最后只能靠着楼道口生闷气。崔老板估计是瞧见我这猴急的模样了,把书从眼前拿开,问我:“怎么了这是?上蹿下跳的。”“进不去门!”我指着二楼说,“有材料没拿,眼瞅着就要办案子了,我这不是心急嘛!”

崔老板抬抬眼皮,望了一眼楼上,说:“窗户没关啊!爬上去呗!”“都什么时候了,崔叔您还有心开玩笑。”我皱着眉,汗珠子顺着脸哗哗地流。“嗨,多大点儿事儿。”他扶着躺椅站了起来,然后绕着一楼走了走,最后指着一地儿对我说,“从这儿爬。”我一瞧,那一块儿的墙壁上架着楼房管道,差不多有胳膊粗细,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好下脚的区域了。

我说:“崔叔,这材料要不就不拿了,这么上去确实有点儿危险。”

他摇摇头,没理我。

崔老板穿的是布鞋,他先是试探着用脚比画了一下,然后猛地双臂一攀,两只手就抓住了管子,两只脚交错着向上,用鞋底紧贴着管子,一起用力。

他的速度极快,只是那么十几秒就已经抱着水管爬到了三四米高的位置,在那儿有他家超市的广告牌,然后他左脚微探牌子的金属边缘,待踩实了以后,轻轻一荡,整个人就到了我们办公室的窗下,两手一伸,钩着窗沿儿进了屋里。

过了两三秒,他从办公室探出脑袋说:“上来吧,我给你开门。”

动作一气呵成,潇洒自然,满满都是香港动作电影的即视感。

我上了楼,找到了材料,对崔老板千恩万谢,说晚上一定请他下馆子吃饭。他却只是晃了晃脑袋,背着手下楼又躺回他的椅子上。我三百里加急终于把头儿要的东西及时送到,避免了秋后问斩的结局,这一下精神全放松下来,我才突然想起崔老板,都五十的人了,怎么身手还这么好?

等再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我专程去小超市请崔老板赏脸吃个晚饭喝点儿小酒,大概他感觉到我确实诚心,犹豫了几秒钟,答应了下来。

他把灯关上,把超市的卷闸门拉下来锁好。我就近挑了个小馆子,点了四五样家常菜,两瓶牛二。我们夹了两口菜就开始推杯换盏,但是他像是没什么精神,话也不多。

我想干脆别没话找话,直接挑明了说:“崔叔,今儿多谢您仗义相助,没想到您这身子骨比我这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还强。斗胆问一句,您当年是干吗的?”

崔老板端着酒杯,咂巴一口,说:“终于忍不住打听了?”

我嘿嘿一笑,探过头小声问:“您是不是警察?”

崔老板一听,本来半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圆了。“猜中了?”我连忙问。“屁!”崔老板一边拿筷子敲得盘子叮当响,一边冷笑道,“我怎么可能是雷子!我是佛爷!”

啊?!我愣了。唇典里把偷儿叫作佛爷,取的是千手千眼的同义,闹半天这位爷不是警察,是个偷儿?“求您赐教。”

我站起身,给崔老板敬了一杯酒。

崔老板的故事还是从八里庄开始的,他们家原来是八里庄灯具厂的,那厂早年间有个挺有名的玩意儿叫“紫外线灯”,《北京日报》还专门写过文章称赞说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他爸是厂里有名的技术工人,手工活儿一绝,按照土话形容,人家手指头的灵活程度简直是棉线上蹦跳蚤,什么精密细巧的活儿,到了他爸手里全能玩转。

也许是遗传基因起作用,崔老板从小手也很“神”。

他说自己的手有劲儿,而且快,比所有人都快。说到这儿,他顺手从桌子上拿了仨杯子,然后从兜里掏了个钢镚儿,唰一下用杯子把钢镚儿罩进去,然后来回变换,看得我眼花缭乱。然后他问我,钢镚儿在哪个杯子里,我随口猜了一个,结果他掀开三个,全都是空的。

我看得直发愣,他嘿嘿笑一下,左手张开,露出硬币来。“无他,唯手快尔。”崔老板说。

崔老板的老娘去世得早,家里就剩下爷儿俩相依为命。但是有个挺关键的问题,这当爹的不知道怎么和儿子处理关系。

崔老板悠悠喝了口酒,说了一句话:“父子是仇敌。”

他爸脾气不好,要是儿子不听话,就直接拿起皮带抽,但是光抽没用啊!一开始抽,崔老板就哭,结果越哭越抽。到后来再长大一点儿,他就学会憋气了,行,你不是抽我吗,你抽我,我忍着!抽完我就跑,寥天野地,撒丫子跑。当时工厂的院子都知道他们一家,每次都是前面一个小孩儿闷头跑,后面孩子的爸拿着皮带闷头追。

再加上平时他爸要忙着上班,那时候学校里也一片糟,没什么正经上学的学生,所以确实是缺乏管教。崔老板借着这空当,在外面认识了不少朋友,就算百分之九十都是好人,可也不排除个别反动分子不是?

他的朋友里,就有几个“佛爷”,说起来还是无意间玩游戏,结果自己被这几个人发掘了潜力。为了测试手的快慢,佛爷们经常玩“搭房”,说起来也简单,就是拿纸壳搭起来叠高的造型,然后再依次从里面把纸壳抽出来,要求手又快又轻,还不能破坏平衡,让那搭起来的造型塌了。崔老板跟着玩了几次,都成功了,于是就有人怂恿着说,你这手不错,要不跟着干吧。几个人吆五喝六,这么一架,崔老板就上了贼船。

别说,他确实有天赋,不管是路上掏兜儿还是车上摸货,几乎都是手到擒来。手上的活儿不错,再加上崔老板胆大心细为人仗义,也渐渐起了声势。

崔老板半眯着眼睛,冷冷地对我说:“那个时候谁不知道崔佛爷?”

虽说名声渐响,但偏偏就有对头打上门来,指名道姓要崔佛爷出来相会,号称要把京城的规矩定下来,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许跨界。这话其实在理,佛爷之间也得划下道来,要不然你今天偷崇文,明天偷宣武,哪儿好掏兜儿你去哪儿,这让其他佛爷还怎么混?

崔老板说1977年年底的事儿,那时候他还没到二十,也是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既然你敢来叫嚣,小爷就给你把气焰打下去。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你丫敢挑衅,我就把你这股火给灭喽!

约好时间地点,两边各带着人到了。

对面领头的人岁数也不大,撑死也就比崔老板大个两三岁,这位开始放话,说:“久闻崔佛爷大名,今儿来就是想比画一下,谁赢了,谁占好地头儿。”

崔老板问:“怎么个比法儿?”

那边说:“咱们来扎指吧。”

我问崔老板:“这扎指是个什么意思?”他说:“那天晚上我切苹果你见了吧?”我点点头,说:“那确实牛×。”他说:“其实和那个很像,你把手指头张开,放在案板上,然后一手拿刀,分别在指缝之间扎,按照一定的时间算,速度越快,扎的次数越多,就算赢。”

我听得眼睛发直,我说:“这一不留神,不就扎在手上了?”

崔老板不屑地说:“那也不能。”“既然说好规矩了,就得接招儿,那时候也是浑球儿一个,为了显示英雄气概,还加了两个条件!”

我问:“什么条件?”“第一个,蒙眼!”崔老板昂着头,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嚯!我猛吸一口凉气:“那第二个条件呢?”“谁输了,谁切一根指头。”

这一下,我确实觉得后背一阵发寒。“谁赢了?”我涩声问道。

崔老板嘴角挑起来:“这辈子没遇见过比我手快的人。”

我说:“这真够狠的。”

崔老板低着头,叹了一口气,说:“然后就麻烦了。”

灯光打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看不见他的眉眼。

切了手指头的那人也是工厂子弟,他家里人找到了崔老板的爸,要讨一个说法。“嘿,那一顿打的。”崔老板笑着说,“把我吊在院子里,当着那人爸妈的面儿,用钢头儿皮带抽我。我光着上身,下身就穿了个大裤头,天已经很冷了,皮带前段的金属头像是刀子一样,只是一下就能砸出个紫色的印儿来。”“这和破了的伤口不一样,这是闷疼,疼得钻你心。”“我爸是真的下了狠心。”崔老板说,“根本没省劲儿,怎么狠怎么打,一开始我还忍着不喊疼,到后来想喊疼的时候,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我看着他的脸,他脸上没有表情,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恨他!”

崔老板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打到后来,我已经不会动了,这一下把那人的爹妈都吓坏了,他们怕我爸把我打死了,就嚷着把我放下来,我爸把我拖回屋里,又给对方赔了不少东西,这事儿才算暂时了结。”

崔老板说,那一顿打确实是伤筋动骨了,光是养伤就养了大半年。而且赶上1978年恢复高考,他爸督促着让他参加考试,彻底禁足。“你猜我爸想一什么辙?”崔老板嘿嘿笑着让我猜。我摇头说:“不知道。”

崔老板说:“出门上班前,在我屋里搁好痰盂,让我拉屎撒尿都在屋里,然后给我卧室门外上一道铁锁,你说狠不狠?这下我是真没对策了,我们家那是在四楼,比爬你们办公室可困难多了。”

这下只得老实看书了,要是不看书,憋都能把人给憋坏了。

崔老板冲我眨眨眼,说:“但是就算考试,我也能拧着来。我爸一直想让我学理工科,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是那块料。所以他在的时候,我就假模假样拿着理工科的书复习,等他一走,我就开始看文科的书。真别说,我还看进去了,有时候到了晚上,我还把手电筒找出来,钻被窝里看。”“我用了三个月复习,考上了!”崔老板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得意。“瞧瞧我们灯具厂,考上的有几个?我们崔家算是出了读书人!”“我和我爸说,我考上了,但我考的是文科!”“嘿,你真该看看他的表情,瞬息万变,惊喜到暴怒,再到后来……再到后来……”

崔老板的声音突然小了,他皱着眉说:“再到后来,我爸竟然掉了点儿泪花,对我说,考上了就好。”

我看着崔老板,他举着杯子,眉毛挤在一起,额头上显出深深的皱纹。

高考完就是鸟上青天,鱼归大海了,崔老板又开始重操旧业,说白了,就是又开始偷了。据崔老板介绍,之前大半年因为少了他这样的领头人物,抢地盘儿的更乱更糟,一点儿章法都没有。他这一出山,立刻风起云涌,一大批人追随而来。

人的名,树的影,崔佛爷这仨字儿,掉在地上都能砸个坑。

闹腾了有三四年呢,崔老板说,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

这中间还发生了个小插曲,崔老板虽说没真往心里计较那家找上门来的父母,毕竟害得人家儿子丢了一根手指头,但要说就这么忍气吞声,他也不乐意。外面的事儿摆不平找爹妈出头算什么本事啊?所以他就老想着找机会再整一下那孙子。

那时候自家都还没洗澡间,所以洗澡都是去大澡堂子。崔老板就让人盯好梢儿,趁着那人去洗澡的工夫,跟着潜进去,开了闸分了锁,把那位的换洗衣服全给拎走了。

我笑着问:“崔叔,您这让我怎么说?那年代大学生可和我们现在的白菜价不一样,您怎么还净往这鸡鸣狗盗的路上拐弯啊?”

崔老板却没笑,他对我说:“不是我想偷,是忍不住不偷。”

他的表情很严肃,街旁车灯透过小店的玻璃投在他的脸上,显出斑驳的一片。“有烟吗?”他问我。

我赶紧从兜里把中南海掏出来,给他递了一支,又凑上去把火点了。

崔老板深深地吸了一口,直到烟气在他的肺里兜了一大圈子,才重重地吐了出来。烟雾袅袅,混合着橘黄色的光线,他的脸都变得有些不真切了。“我爸也知道我偷东西,所以我偷一次,他打一次。他问我,下次还敢不敢偷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不是敢不敢,而是上瘾了,偷东西上瘾了。”“偷东西是个很刺激的事情,那么多人在周围,偏偏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目标,动作快准狠,和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是一个道理。而且真的得手以后,你还有种莫名的成就感与轻松感。”“人们常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还是有道理的,偷东西成了习惯就难治了。为什么大家都要说惯偷?就是因为这个东西沾上了,就不容易摆脱,和毒品有点儿像。我有这手能耐,大家捧我,我自己也扬扬自得。结果突然说不干了?你让我这脸面往哪儿搁?跟着我混的弟兄们怎么办?就算我想下来,也有人架着不让我下。”“总之方方面面的原因吧,我一直没收手,直到1983年。”“其实到那个时候,我亲自去掏兜儿的次数已经不多了。但是那一年我手底下新入了几个河北的,就有老人儿怂恿着说让我做个示范,也好震慑一下,让他们明白崔佛爷的名头不是白喊的。时间地点都是事先预定好的,我也瞄准目标,出手了。”“但是这一次,捅祸捅炸了。”“这是场局,专门为我设的局。我跟你提过的那人,就是切了手指头那人,本来我俩这仇就算揭过了,我偏偏自己找事儿,又顺了他换洗的衣服,让他被人笑话了。这口气一直憋在他心里,后来他找人做内应,撺掇我动手,他带着人亲自在动手的地方蹲守,我这刚开始摸,他就冲上来了。”“人赃俱获。”“1983年正是严打的时候,偷几块钱都能死人。”

崔老板盯着我,他眼睛的神色我捉摸不透。“他们没把我往局子里送,而是押着我到了我家。”“那人跟我说,要么自己剁一根指头,要么给你往局子里送。”“我说,我剁一根指头。那人说好,然后把刀递给了我。”“不知道我爸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急急忙忙赶回来了。”“人真的挺怪的,那几个人做局坑我,我一点儿不气。见了我爸,我反而急了,涨红着脸破口大骂,让他滚蛋,说这是我私事儿,我自个儿担着。”“我爸没说话,他就是看着我,当年的他和我现在的岁数差不多,我记得他顶上的头发还是黑的,但两鬓全都白了。我骂他,但是很奇怪,他不还口,也没大嘴巴抽我。”“他说儿子没管好,切我手指头吧,别切我儿子的。”“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把刀夺过去,然后自己切了自己的小指。”

我瞧着崔老板的脸,他紧紧闭上了嘴,狠狠吸着烟,双颊没有因为喝酒变红,反而苍白起来。“我傻了,确确实实傻了。”“看着我爸手指流血,我喊:‘爸!’”“他还是不答我,就是问押着我来的那几个人,这样行不行?”“那几个人也愣了,答了几句就慌慌张张地跑了。我瞧着我爸,不知道说什么。”“我爸咬着牙,手指头还滴滴答答地向下流血。他揽着我的肩膀,把额头靠在我的额头上,潮乎乎的,是他头上的汗,他疼。”“我说,爸,我给你止血。”“他死死按着,不让我动。他用脑门顶着我的额头,我能感觉到他头上沁出的汗珠子,热辣辣的,像火一样烫着我!”“我爸看着我说,儿子,这根手指算我借你的,但是不用你还。”

崔老板瘦削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说他爸在厂里全靠这双手吃饭,别看只是切了小指,但十指相连,手已经不灵活了。“后来我爸说,看来干活儿是干不好了,以后义务去街上抓小偷儿,可别逮着你!”“我以为他就是这么一说,他这个人和我说话,严肃得很,再逗乐的话到他嘴里都能成新闻联播。”“我没想到他是真去了,为了监督我,怕我再偷东西被人逮着。”“1983年年底,他抓一小偷,结果被贼的同伙儿从自行车上拽下来,后脑勺儿着地。”“没救过来。”“哎哟,真快!”崔老板闭着眼睛,像是在回想什么。“你说这人怪不怪,当儿子的时候偏偏不理解老子,真的等自己模模糊糊理解的时候,自己竟然也成了老子。”

我握着酒杯,觉得手指捏得生疼,但是却放不开,崔老板说话的语气平平常常,但是我心里听着真难受。“崔叔……”我看着他,觉得喉咙里的话硬生生卡住,说不出来,不是辛酸,是辛辣,呛得慌。像是一大口酒灌到嘴里,不光是喉咙,连鼻子和眼睛都烧,烧得人想流泪。

崔老板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他笑笑,轻声说:“从那以后再没偷过。”

他和我碰了个杯。“这世上再没有崔佛爷这个人。”

角儿

我家原来住在大院儿的筒子楼里,一层三户人家。那时候是住在二楼,我家和对门刘婷婷一家呈美苏对抗之势,正好对着门脸儿。楼层正中还孤零零地卡着一个单间儿,老吴就住在那里。

关于老吴,最开始我也所知不多,他全名是什么,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只是筒子楼里上到白发老太、下到开裆屁孩儿都这么喊他,所以我也就如此称呼。老吴在大院儿门口摆了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儿,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胎皮螺丝钢条板凳样样俱全。大夏天的,他这干瘪老头儿就穿一白背心儿,脚下踩着趿拉板儿,靠着阴凉地儿坐着。有人推车过来说胎破了,他就拿脸盆儿接上水,把车胎卸下来搁在盆儿里,等着咕嘟嘟冒泡找准破损的地方以后,刀削胎皮,贴胶粘好,全程不发一言。我骑车上学,有时候也会去老吴那儿修车。我发现他和其他修车的手艺人不一样,那些师傅因为老是摸胎碰油,手上总是乌黑,而老吴修车前修车后都要净手,也不嫌麻烦,所以他的手总是白的。

我瞅着老吴都六十奔七的年纪了还风吹日晒出门儿修车,而且孤身一人住着,逢年过节也没后辈子弟看望,心里觉得这个老头儿挺可怜的。

不过老吴好像并没觉得有多苦,整天乐乐呵呵,还给自个儿起了个诨号——京城神经病。

老吴绝对没有愧对自己的诨号,这在筒子楼上上下下的住户里已经达成了共识。老头儿确实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潜质,疯疯癫癫口无遮拦,对门刘婷婷一家就饱受其害。

刘婷婷她爸妈经常因为点儿小事儿就闹得筒子楼里鸡犬不宁。有一次大概又是吵架了,刘婷婷的妈在后面追,刘婷婷的爸在前面跑,满楼道乱窜。我扒着防盗门偷瞄,老吴也从家里搬了一个小板凳,倚着门坐着,手里拿着蚕豆,瞅一眼往嘴里丢一颗,跟看戏似的。“你行啊!说是出门应酬,那送你回来的女的又是怎么回事儿?”刘婷婷的妈大概是追累了,一边喘气儿一边喊。“你倒是解释给我听啊!在外面小嘴叭叭叭跟八哥似的,够能耐啊!朝韩谈判派你去得了呗!怎么一回来就不说话了?”“什么东西,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

刘婷婷的妈叉着腰,嘴里像机关枪一样向外喷词儿。“婷婷的妈,先打住。”老吴这时候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这事儿确实不怪老刘。”

刘婷婷的爸拿感激的眼光看着老吴,颇有一点儿高山流水遇知音、荆轲遇见高渐离的感觉。

老吴摇头晃脑地说:“你让他放屁,老刘倒是想配合,可他放得出来吗?他没战略储备啊!”“俗话说得好,一个豆子一个屁,十个豆子一台戏。”“老刘,这些豆子我请你吃,保准你能放出屁来。”

老吴把蚕豆往刘婷婷的爸手里一塞,摆出一副别和我客气的表情。

刘婷婷的妈,脸上青红交错,手指头哆哆嗦嗦地点着刘婷婷的爸,对他说:“长出息了啊!有帮手了啊!你吃!看你能放出屁来不能?!”

老刘同志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嘴里连连说:“放不出放不出,确实放不出。”

还有一次,刘婷婷的爷爷从天津过来看他们一家。老吴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知道刘婷婷的爷爷是天津泰达的老球迷,于是老吴那天连摊儿都没出,早早地埋伏在自己门后,虚掩着,静待刘婷婷的爷爷上钩。

等老爷子到了刘婷婷家门口,刚准备敲门,老吴推门从自己屋里探出个脑袋。

他看着刘婷婷的爷爷,嘴里悠悠地说了一句:“国安是冠军。”然后砰地把门关上。

屋内传来老吴的一阵狂笑。

刘婷婷的爷爷气得浑身都开始哆嗦,站在老吴门口疯狂咆哮。“萨比!国安是个大萨比!”

除了刘婷婷一家,筒子楼的住户也被老吴祸害得不轻。

别人下楼遛鸟,把鸟笼挂树上,老吴跑去把笼子打开。俩老头儿下棋,老吴偷偷摸摸走过去,假模假样做观看状,待两军交战厮杀正酣,老吴一伸手把棋盘掀了。辛辛苦苦下半天,一掌回到解放前。老吴拔腿就跑,后面俩老头儿抬腿就追,仨人跑得比二十多岁小伙子还快。

每当这时候,总有一群老太太拿幽怨伤感的眼神瞅着老吴。

像是我妈得知周润发结婚。

像是我姐目睹基努发福。

像是我听闻米勒出柜。

老吴不是从来就如此疯癫。

老吴更不是从业几十年的自行车修理专家。

老吴是角儿,京剧名角儿。

筒子楼里的老太太们讲这话的时候,满满是对曾经的男神的憧憬和向往。

因为旧城改造和老吴一起搬到这儿的老太太说,自己和老吴已经做了几十年的街坊,对他知根知底。四九城内的京剧名角儿不少,老吴不是最出色的,但在那年头儿也是多少纯情少女心中的白袍小将。虽说不是周润发,但好歹也能算是个刘德华。身手好,短打武生的漂、率、脆都具备,但更多的还是走长靠武生。这一类武生,不仅功夫底子好,而且有大将风范,有气魄,有工架,唱念武样样俱佳。老吴当年演《长坂坡》里的赵云,糜夫人投井时,赵云有一段戏,是去抓糜夫人的衣服。也就是赵云要踩到代表井的椅子上向后翻一个类似后空翻的跟头,表示赵云只抓住了糜夫人的外衣,而自己却从井台上滑跌下来。老吴那跟头翻得,干净漂亮、白袍翩翩,京剧术语里把这叫作“倒扎虎”,呼呼呼都能听见风声响,待老吴立定站下,全场掌声雷动。

老太太说着,眼里红心乱冒。

而且老吴不光是台上有本事,台下也有真功夫。

老太太这话倒腾的年代就有点儿远了。“文革”的时候,老吴由于跟不上革命形势变化,不积极参与样板戏的创作及演出,另外自己也是封建文化典型代表,只能赋闲在家,陪陪老婆孩子。

有一天晚上,他抱着自己闺女和几个街坊一起在门口纳凉。正聊着天儿呢,突然听见胡同口丁零当啷一阵响,头前窜进来三辆自行车,十来辆自行车紧随其后,看情形是前面逃后面追。

老吴他们知道,这是遇到碴架的了。

眨眼间,前面三人就被追上了。

先是一个被砖头砸中脑袋,从车上摔了下来。还有俩被左右围住,直接被揪着衣服,仰面倒在地上。有一个爬起来想跑,跌跌撞撞朝着老吴他们的方向冲过来。

后面带头的拿锁自行车的钢锁直接一下闷在那人的后脑勺儿上,当时血就冒出来了。

跑着的人“扑通”一声摔倒在老吴和他闺女面前,把小姑娘吓得哇哇直哭。

赶上来的几个人还不依不饶,拿着钢锁和武装带劈头盖脸地抽。

那时候天下大乱,这种事儿挺常见的,老吴他们也见怪不怪。但是眼瞅着地上的人都不会动弹了,周围的人还在动手。老吴看不惯,就说了句:“差不多得了。”

这一句话就点了炮仗。

领头的嘿嘿一声笑,走到老吴面前说:“关你什么事儿啊?在我这儿充大爷!不知道这一片儿我震哪儿?”

老吴退后两步,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下领头的,然后摇摇脑袋说:“确实不知道您是哪路高人。”

周围年轻点儿的街坊赶紧过来拉着老吴,说:“这是一老炮儿,进过局子的,今儿可不是普通小年轻闹着玩儿,这是有案子在手里的主儿,咱们犯不上和他们一般见识,少说两句得了。”

这边老吴还没说话呢,那边的老炮儿倒是冲上来给说话的人推一大跟头。“少废话,有胆子放屁,没胆子接茬儿啊?!”“我今儿就把他打死在这儿,你有能耐管吗?”

老吴悄悄把闺女推进门里,然后从门口拿了晾衣服的竹竿,握在手里,低声说:“要不我管管?”

这举动惹得老炮儿一阵大笑。“拿着一破晾衣竿子,能把我废了?”

话还没说完,老吴手里的竹竿直接拍在领头老炮儿的头上。

和我说话的老太太一边拿手比画着,一边感叹地说:“三指粗细的竹竿啊,最前头那一截儿竹竿都炸开了,你想想那力气该有多大?!当时周围的街坊都惊呆了,都没人看清老吴的动作,对面的人就倒地爬不起来了,其他人一看带头儿的倒了,也顾不上再上来找事儿,把人架起来全开溜了。”

我点点头说:“对,双拳不敌四手,先把挑事儿的打趴了,后面自然树倒猢狲散。没想到老吴当年这么牛×啊,这要搁在现在,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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